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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占卦的佛法僧》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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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占卦的佛法僧
沈石溪

  佛法僧并称为佛教三宝,另外佛学中还有三皈依的说法,指的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有一种鸟,学名也叫佛法僧,又叫三宝鸟。我没考证过这种鸟跟佛教有什么源缘关系,也许这种鸟喜欢在寺庙里垒窝筑巢,也许这种鸟的品性与佛教有某种相似之处,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奇怪的鸟名。
  二十年前,我养过一只佛法僧,黄背蓝翅,翼羽尖端镶着一圈紫色绒毛,胸腹为深棕色,头尾黑色,体长约三十厘米,婀娜娇美,聪明伶俐,我给它起名叫佛儿。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它学会了占卦算命。算命当然是假的,无非是按我的指令完成一种游戏。具体的操作步骤是,我用硬纸片做了一百零八张录有各种能演绎吉凶福祸的谶语的牌,分为官运、财运、寿运、婚姻、子嗣五大门类。当有人前来求签问卦时,我当着来人的面,将一百零八张牌插乱洗匀,再叠整齐后放进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里,然后让来人在一张点过朱砂的黄裱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我把黄裱纸烧着后,口中念念有词,在佛法僧头顶绕三匝,它就会跳到木匣子上,抖动翅膀,叽呀叽呀叫着,像喝醉酒似的旋转舞蹈,就好像神灵依附到它身上了似的,以期博得客人的信任;然后,它用短阔的红嘴喙,从木匣子里抽出一张牌来;我则根据它给我的牌上谶语的内容,为客人指点迷津。至于它要抽哪一张牌,则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做出一个特定的手势,它就去啄标有记号的那张牌。
  我身体弱,干农活挣不到饭吃,为了糊口,在镇上摆了个算命摊。那年月,混乱多灾,要想消灾祈福求平安的人不少,因此,生意不算兴隆但还过得去。
  佛儿极有灵性,自从扮演了神鸟角色后,连续做了一千多笔生意。每次我暗示它取哪张牌,它就准确地将我需要的牌从木匣子里抽出来交到我手里,几乎从未出过差错。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两个月前一个风雨晦暗的黄昏,我正要收摊回家,突然,街对面药铺里走出一个面色菜黄中年妇女,犹犹豫豫地穿过青石板路往我的算命摊前走来。
  “大嫂,算个命吧,神鸟占卦,百试百灵,消灾解难,每次两元。”我热情地招呼道。
  “我……那就……”她惶恐地支支吾吾道。
  “大嫂不必开口,只消把你的尊姓大名写下来,神鸟就会把你心中所想的事算出来,灵不灵当场试验,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我说得斩钉截铁,口气十分肯定。算命嘛,靠的就是察颜观色。我对她从头到脚细看了一遍,对她的遭遇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已到了泪儿哭干的悲惨境地;她从药铺出来,很明显,家里有人病卧在床;抓了药又来求卦,百分之百那人已病入膏盲,快求医无门了。假如是老人染疾,她不会如此憔悴疲惫,就像一棵被霜砸过的小草;假如是儿女生病,她不该六神无主,印堂发黑,就像大梁即将断裂的一间旧屋。毫无疑问,病者是她的丈夫,一家之主。
  当点有朱砂的黄裱纸焚烧后,我便打定主意,要让佛儿抽一张下签出来。我一百零八张牌里头,有五十张是预示大吉大利的上上签,有三十张是预示富贵吉祥平安的上签,有二十五张是预示坎坷即将过去坦途就在眼前的中签,只有三张是预示凶兆和恶运的下签。我摆算命摊半年多来,极少动用这三张下签,倒不是没碰到过在生活中走投无路身陷绝境的倒霉蛋前来求签问卦,而是我没百分之百的把握,不敢轻易给客人抽下签。我想,这女人的霉运都写在脸上了,抽她一张下签,必定很快应验,这样一来,我和佛儿就会名声大噪,生意就会火爆起来,何乐而不为?我悄悄地将两手的食指交叉成X状,这是暗示它去啄第一百零六张牌,那张牌上的谶语是这样写的:车断轴,房断梁,鱼断水,鸟断翅,一座高山被水淹,一缕青烟西归去。我觉得这段谶语和她目前的境遇相吻合。
  佛儿看了看我的手势,跳到木匣上,舞兮蹈兮,然后,伸出鲜红的嘴喙,在木匣里搜寻了一番,好像找不到我所要的那张牌,又抬起脑袋,偏着脸用一种询问的表情望着我。我又做了个两根食指交叉的手势,它缩着脖子翘起嘴喙,做出一副凝神思考状。这时,那位中年妇女有点沉不住气了,嗫嚅着问:“它……它不愿替我算命吗?”我赶紧说:“不,不,是你的命太苦了,它在为你伤心呢。”我这一句话,就像打开了她的泪匣子,她双手掩脸,瘦削的肩头猛烈抽搐着,泪水从她指缝间溢流出来。
  佛儿看着她,全身的羽毛蓬松颤抖,哀哀地叫了一声,嘴喙伸进木匣,叼出一张牌来,递到我的手里。我一看,不是我所需要的那张下签,而是一张中签。中年妇女满怀希望地盯着我看,我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再让佛儿换一张签,只好照本宣科:一棵大树枝叶黄,树上鸟儿心慌慌,东去寻得圣水来,浇灌病树发新芽。念罢,我解释道:“大嫂,按谶语所言,你丈夫病得不轻;你从这儿往东走,或许能找到救你丈夫的办法。”她黯然的眼睛里跳出一丝光亮来,半信半疑地说:“医院都不给治了,说是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让我们准备后事。你这鸟,真的比医生还管用吗?”我淡淡一笑说:“人算不如天算,你就到东边去试一试吧。”
  待她走后,我手指戳了一下佛儿的脑壳,狠狠地骂道:“笨蛋!”
  它自知理亏,羞赧地把脑袋插进翅膀底下去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那位中年妇女满面春风地来到我的算命摊,对我干恩万谢。说是她按照我的指点,往东走了约三里,碰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士,给了她三颗药丸,她丈夫服下后,晚期肝癌竞奇迹般地治愈了。
  没想到,佛儿抽错了牌,竟歪打正着,救了一条人命!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佛儿名声大振,人人都说我的佛儿是观音菩萨点化的神鸟,专门到尘世来救苦救难的,我的生意也随即兴隆火爆起来。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佛儿绝不具备什么特异功能,不过是因为我极少指示它啄取下签,它对我要它抽下签的手势生疏了,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罢了。

  他穿着一身旧军装,戴着造反派的红袖章,神气活现地站在街上。立刻,路两边摆地摊的小贩们慌慌张张收拾起东西,像害怕瘟神似的躲开了。我也立即动手将佛儿关进鸟笼,手忙脚乱地将笔墨纸砚和算命的招牌裹成一卷,准备逃遁。
  他姓永,因为是狗年出生的,文革前的名字叫永狗年,文革中改名叫永造反。过去的职业是杀猪的屠夫,文革开始后,拉起一帮狐朋好友成立了一支造反队,一把屠刀闹革命,靠几场武斗中立下的汗马功劳,当上了镇革委会主任。是个在象山镇说一不二的响当当的人物,毫不夸张地说,他跺跺脚,象山镇就会摇三摇。
  我曾被他整过一次,领教过他的厉害。那是半年前我刚刚摆算命摊的时侯,那天上午,我正给一个下台的老乡长在算卦,永造反突然就出现在我的算命摊前,狞笑着,脸上横肉拉紧,怪声怪气地对满脸土色的老乡长说:“老家伙,你的命早就捏在我们革命造反派的手心里,你偷偷摸摸跑来算命,就是妄想变天!来人,给我把这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压回牛棚里去。”
  收拾完老乡长后,他就转而来对付我。“不准在这里搞封建迷信!”他猪嚎般地吼道,扬起手中的军用皮带,一下就把我纸糊的算命招牌抽得稀烂,又狠狠一脚把我的摊子给踢散了,似乎还不解气,从我手里抢过那只用竹子编织的精致的鸟笼,摔在地上。鸟笼在地上打滚,佛儿在笼子里跌撞甩碰,嘎咿呀,嘎咿呀,发出痛苦的惊叫声。“什么狗屁神鸟,老子今天送你去见阎王!”他骂骂咧咧地追上去,抬起脚来朝鸟笼踩去。我心头一紧,以为佛儿肯定会被踩成肉饼了,岂料他一脚踩在鸟笼的底座上,嘣,扣紧的笼门弹开了,机灵的佛儿倏地一下从竹笼里飞出来,羽毛凌乱,头破血流,惊恐万状地飞上天空,咿呀咿呀咒骂着,在永造反头顶盘旋着,尾羽一翘,屙出一泡鸟屎,就像飞机扔炸弹一样,正正地落在永造反的脸上,引起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他爆跳如雷,拔出手枪连开了三枪,不知是他的枪法太臭,还是佛儿命不该绝,没打中,佛儿一掠翅膀,飞掉了。
  第三天夜里,佛儿才飞回我的家。
  这以后,我像害怕老虎似的害怕永造反,一见到他的影子,一听到他的声音,赶紧逃之夭夭。
  我提着鸟笼夹着纸卷刚要往小巷子里钻,突然,背后传来嘶哑的吼声:“算命的小子,你给我站住!”我拔腿想跑,才跑出两步,后领便被一只汗毛很浓的有力的手给揪住了。我赶紧缩起脑袋,耸起肩膀,弓起背脊,弯下腰杆,做出一副低头认罪的可怜相,哭丧着脸说:“永主任,我再也不敢到街上来摆算命摊子搞封建迷信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回生产队一定好好劳动。”
  嘿嘿,他眯起一双绿豆小眼,笑得很暧昧。
  我吃不准他为什么要笑,腿儿打战,吓得要死,头垂得更低,差不多要碰到膝盖了。唉,卑躬曲膝,无师自通啊。倒是关在鸟笼里的佛儿,自打看见永造反后,“嘎呀——嘎呀——”冲着他一声接一声鸣叫,声音压得很粗也很硬,养过鸟的人都知道,那是鸟儿愤怒的啸叫。
  佛儿的叫声终于引起了永造反的注意,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提在手中的鸟笼,又嘿嘿笑了两声,说:“听说这只鸟算命算得很准啊。”
  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把鸟笼藏到屁股后面,摸索着抽开笼门,想把佛儿放飞掉。可它仍一个劲地朝永造反谩骂,老半天也没从洞开的笼门飞出来。
  “嘿嘿,我要出门了,让这只鸟替老子算一卦,怎么样?”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连忙谦恭地说:“永主任,不瞒您说,算命嘛,都是骗人的鬼把戏,混口饭吃的。”
  “少啰嗦,快替老子算一卦!”他沉下脸来说。
  我悬吊着的心落了地,谢天谢地,他今天不是来找碴儿寻麻烦的,更不是来砸我的算命摊的。我赶紧说:“永主任要占卦,我怎么敢不从命。”

  我煞有介事地端详着他那张倒挂的猪头似的脸,口是心非地接着说:“其实,永主任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生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何须算卦。”
  “天有不测风云,谁晓得将来是怎么回事啊。”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重新摆好摊子,按程序让永造反写下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然后焚纸念敕令,暗中给佛儿做了一个手势。
  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把永造反的来由猜了个准。我早就听人说过,上面很赏识永造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要调他到县里去当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他想知道自己这一去在仕途上是否会一帆风顺。
  要是能保障我的生命安全,要是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抽一张签,我一定给他一张下下签,给他一张去地狱报到的通行证,希望他一出门就踩着一块香蕉皮,跌断脊梁永远瘫在床上,永造反变成永瘫痪。可现在我的小命拿捏在他的手里,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给他个下签,不仅不敢给下签,连中签也不敢给,只能违心地给他一张上上签。我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给佛儿做了个抽第三张牌的手势。那张牌的谶语是:吉人自有天相,鹏程万里远去,位及人臣第一家,恩泽遍洒人间。我想,他拿到这张上上签,一定会喜笑颜开的。
  佛儿多次抽过这张上上签,对我的手势很熟悉,是不会抽错的,我想。
  佛儿在木匣子上极不情愿地旋转舞蹈,看到我的指令后,“嘎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偏仄脑袋,用一种明显的恼恨的神态剜了我一眼,嘴喙一伸,叼出一张牌来,扑扇翅膀,飞到我手上,坚决果断地一甩脖子,将牌扔到我手掌上。我一看,差点没急出心脏病来!这家伙,没按我的指令叼出那张上上签,而是把第一百零六张牌,也就是把两个月前我让它抽给那位丈夫患晚期肝癌泪汪汪前来算卦的中年妇女的那张下签,给抽了出来。这签要是让永造反看见了,我难免会被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永造反见签已抽出,身体斜过来看,我没等他看清签上的谶语,灵机一动,赶紧将那张下签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一面嚼一面念念有词,脖子一抻,吞进肚去。永造反惊愕地望着我,厉声问:“你这小子,在捣什么鬼?”我陪着谄媚的笑说:“贵人命硬,光抽一张签是算不准的,必须我先吃下一张签去,再抽一张签在外头,里应外合,方能算出大吉大利来。”他大概平日里也听说过一些算命求卦的事,对我即兴杜撰的里应外合的算命法并不相信,狐疑的眼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说:“你小子别再耍什么滑头了,赶快让神鸟再替我抽!”
  在我急中生智把那张下签吞进肚去时,佛儿激动得在案台上跳来跳去,把毛笔都弄掉到地上了。它抖动翅膀,叽里呀叽里呀朝我发出短促的鸣叫,那是在向我提出强烈的抗议。
  我一把抓住它,伸手从它的腹部拔下一根羽毛来,它疼得嘀地发出一声尖叫。我这是在向它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不准再调皮捣蛋,不准再惹事生非!
  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命令它去抽第三张牌。
  它跳到木匣上,毫不迟疑地啄起一张牌来,跳回我面前。那牌的正面亮在外头,我的眼光一落到那醒目的谶语上,立刻浑身湿糊糊的,吓出一身冷汗来。那又是一张下签: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瞒得过人眼瞒不过天眼;摘掉乌纱,剥去龙袍,行恶之人终将得到报应。
  我手臂僵麻,不知道该不该去接那张牌。永造反抢在我面前,一把将牌夺了过去,扫了一眼后,脸一会儿变得像猪肝,一会儿变得像青石板。突然,他一个饿虎扑食,一把从案台上抓住佛儿,凸突的指关节嘎嘎作响,脸上横肉颤抖,狞笑着说:“装神弄鬼,搞封建迷信,老子捏死你!”佛儿开始还踢蹬爪子,尖叫挣扎,很快,就叫不出声了,眼睛爆突,嘴喙张大,喷着唾沫星子。
  我心如刀扎,又不敢去救,只好堆起尴尬的笑,赶紧说道:“永主任,您千万别发怒,这第二张签,也不是抽给您的;我刚才吃了一张签,鸟儿也要吃下一张签,人鸟共同里应外合,才能给您算命呢。”他先是讪讪地朝我阴笑,想了想,慢慢把手指松开了些,说:“那好吧,我再看看它能使什么鬼花样!”他把那张下签揉成一团,粗鲁地塞进佛儿的嘴腔,然后用一根食指用力将纸团捅进食管去。可怜的佛儿,无力抗拒粗暴,脖子一挺,把纸团咽进肚子去了。他一扬手,将半死不活的佛儿扔回到案台上。
  我想,他绝对不会相信我关于人鸟共同里应外合的算命法,他之所以放佛儿一码,给它再算一卦的机会,用意很明显,是在自己即将到县上赴任之机,不愿被那张下签搅得心神不宁,不想沾上什么晦气,让佛儿替它叼一张上上签出来,喜上加喜,以壮行色。
  佛儿蹲在案台上,梗着脖子,翻着白眼,噎呀噎呀地倒抽着气。我噙着泪,用手绢蘸着水,替它擦去嘴喙上的脏物,替它擦洗凌乱不堪的羽毛。唉,佛儿啊佛儿,你干吗那么死心眼呢,我知道,你恨他,可他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你又何必去鸡蛋碰石头呢?
  过了一会儿,佛儿从半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瞅瞅我,又瞅瞅永造反,甩了甩脑袋,“咿呀——”朝永造反吐出一声厌恶的鸣叫。我赶紧把它的身体扳转过来,轻轻地捋它的小脑袋,喃喃地说:“乖佛儿,好佛儿,唔,听话,去抽一张上上签,抽完签,我们就回家,我去挑最肥最嫩的竹虫给你吃。”
  它用嘴喙磨蹭我的手掌,态度好像变得柔顺了些,我想,它刚才吃了大亏,差点被永造反捏死,大概会吸取教训,不再逞强了。于是,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它眼前晃了晃。它像受了侮辱似的,朝我呀呀叫着,好像在责问我,这个人那么坏,你干吗还要给他上上签?
  唉,佛儿啊,你是鸟类,你不可能理解人类的复杂,人心的险恶。
  永造反像练什么武功似的捏着自己的手指头,粗大的像竹节似的凸突出来的指关节被他捏得嘎巴嘎巴响,我知道,他这是在对佛儿进行威逼恫吓。
  它全身羽毛陡立,瘸着被永造反捏伤的一条腿,踬踬颠颠地跳跃旋转,显得无比激动,突然,它跳到木匣子上,昂起头,宣誓般地向着太阳长鸣一声,啄起一张牌来,不再飞到我的手上吐给我,而是径直飞向永造反,丢进他的怀里,然后,一掠翅膀,想飞上天去,但永造反似乎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佛儿。他一只手捏住佛儿,一只手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那张签。他只瞟了一眼,便两副冒火,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相。我像掉进了冰窟,全身冰凉,不用看我也知道,倔犟的佛儿把最后一张下签抽给了永造反。一百零八张签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最后一张下签上的谶语是这样的:日落西山道路黑,荣华富贵变幻影,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增添一新坟。
  谁拿到了这张签,就等于接到了下地狱的通知书。
  永造反猪头似的脸上升起一团杀气,捏着佛儿的手一点点用力。佛儿嘴喙大张,眼珠爆突,呀的尖叫一声,从喉咙里喷出一团东西来,沾满了鲜血,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射到永造反的脸上。我知道,那是刚才被永造反强行塞进去的第二张下签。宁死不屈的佛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顽强地把预示着厄运和可耻下场的谶语送给了迫害它的人。
  三年后,“四人帮”被粉碎了,永造反因为在武斗中犯有好几宗人命案,被判处死刑,应了谶语上那句话: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增添一新坟。
  巧的是,永造反被拉到刑场枪毙的这一天,正是佛儿殉难三周年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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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蟒》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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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蟒

沈石溪

       儿子生在边远蛮荒的曼广弄寨子,寨子后面是夏洛山,前面是布朗山,都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寨子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大人上山干活了,比兔子还大的山老鼠从屋梁上翻下来,把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的鼻子和耳朵给咬掉了;一头母熊推开村长家的竹篱笆,一巴掌掴死了看家的狗,把村长刚满周岁的小孙孙抱走了,村长在老林子里找了五年,才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熊窝里把小孙孙找回来,六岁的孩子了,不会说话,不会直立行走,只会像熊样嚎叫,只会四肢 趴在地上像野兽似地爬行,成了一个地道的熊孩…… 
       我那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妻子挑水、种菜、洗衣服什么的,只好把还在吃奶的儿子独自反锁在家里。我们住的是到处有窟窿的茅草房,毒蛇、蝎子、野狗、山猫很容易钻进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保姆来带孩子,但我那时候收入微薄,养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闲钱去请保姆。我和妻子都是下放的知青,也不可能让远在上海的亲人万里迢迢跑到边陲来替我们照看小孩。 
       就在我犯愁之际,寨子里一位名叫召彰的中年猎人说可以帮我找一个不用管饭、也不要开工资的保姆。除非七仙女下凡、田螺姑娘再世,哪里去找这等便宜的事?我直摇头。召彰见我不相信,就说:“你们等着,我立马把保姆给你们带来。” 
       一袋烟的工夫,我家门前那条通往箐沟的荒草掩映的小路上便传来悠扬的笛声。又不是送新娘来,用得着音乐伴奏吗?我正纳闷,召彰已吹着笛子跨进门来。我注意看他的身后,并没发现有什么人影。他朝我狡黠地眨眨眼,一甩脑袋,金竹笛里飞出一串高亢的颤音,就像云雀鸣叫着飞上彩云,随着那串颤音,他身后倏地蹿立起一个“保姆”来。 
       我魂飞魄散,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把地都弄湿了一块。不好意思,我吓得尿裤子了。 
       妻子像只母鸡似地张开手臂,把儿子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 
       召彰用笛声给我们带来的保姆,是一条大蟒蛇! 
       “快……快把蟒蛇弄走。召彰,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弄条蛇来害我们!”妻子嗔怒道。 
       “我敢用猎手的名义担保,它是一个最尽心尽职的保姆。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它帮着带大的。哦,假如它伤着你们小宝贝一根毫毛,我用我的两个儿子来赔你们。”召彰很认真地说。 
       “这……我一看到就恶心,饭也吃不下。” 
       “先让它试十天吧,不合适,再退给我。”召彰说着,把蟒引到摇篮前,嘴里喃喃有词,在蟒蛇的头顶轻轻拍了三下。蟒蛇立刻像个卫兵似地伫立在摇篮边。 
       这时,我方看清这是一条罕见的大蟒蛇,粗如龙竹,长约六米,淡褐色的身体上环绕着一圈圈、一条条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纹;这些斑纹越近尾巴颜色越深,是典型的西双版纳黑尾蟒;在下腹部,还有两条长约三四寸退化了的后肢;一张国字型的小方脸,一条菱形黑纹从鼻洞贯穿额顶伸向脊背,两只玻璃球似的蓝眼睛像井水似的清澈温柔,微微启开的大嘴里,吐出一条叉形的信子,红得像片枫叶。整个形象并不给人一种凶恶的感觉,倒有几分温顺和慈祥。 
       或许,可以试十天的,我和妻子勉强答应下来。

       十天下来,我算是服召彰了。我敢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条蟒蛇更称职的保姆了。假如保姆这个行当也可以评职称的话,这条蟒蛇绝对是一级保姆,就像一级教授或一级作家一样。它不分昼夜忠实地守候在我儿子的摇篮边。夏天蚊子奇多,我们虽然给摇篮搭了个小蚊帐,但儿子睡觉不老实,抡胳膊蹬腿的,不是把蚊帐蹬出一个缺口,让蚊子乘虚而入,就是胳膊或腿贴在蚊帐上,让尖嘴蚊子穿透蚊帐叮咬。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发现儿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身上隆起几个红色丘疱,让我心疼得恨不能自己立刻变成只大壁虎,把天底下所有的蚊子统统消灭光。但自从这条蟒蛇来了以后,可恶的蚊子再也无法接近我儿子了,那条叉形的蛇信子,像一台最灵敏的雷达跟踪仪,又像是效率极高的捕蚊器,摇篮周围只要一有飞蚊的嗡嗡声,它就会闪电般地朝空中窜去,那只倒霉的蚊子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过去只要一下雨,免不了会有竹叶青或龟壳花蛇溜进我家来躲雨。有一次我上床睡觉,脚伸进被窝, 怎么凉嗖嗖滑腻腻地像踩在一条冰冻鱼上,掀开被子一看,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盘踞在我的脚跟……这条蟒蛇住进我家的第二天,老天爷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亲眼看见有好几条花里胡梢的毒蛇窜到我家的房檐下,在墙洞外探头探脑,但一感觉到蟒蛇的存在,立刻就返身仓皇逃走了。至于老鼠,过去大白天都敢在我家的房梁上打架,一入夜背光的墙角就会传来吱吱鼠叫声。但自打我们请了保姆蟒,嘿,老鼠自觉搬家了,请也请不回来。

       第八天黄昏,我到一位猎人朋友家去贺新房子,妻子在家逗儿子玩。突然,寨子里有个女人要生小孩,叫我妻子去帮忙,她就把儿子放进摇篮,交给了保姆蟒。晚上我回家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点亮马灯一看,差一点魂都吓掉了,只看见保姆蟒长长的身体裹住一匹红豺,蛇头高昂着,嘶嘶有声;被它裹住的那匹豺双眼圆睁着,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豺嘴大张着,嘴洞里含着大口血沫。我用手指碰碰豺眼,毫无反应,豺已被活活勒死了。我急忙奔到摇篮边,可爱的儿子正睡得香,大概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红扑扑、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漾着一对小酒窝。我这才放心,将马灯举到死豺头上仔细看,绛红色的豺毛乱得像被秋风荡过的树叶,豺牙稀稀疏疏,脱落了好几颗,哦,原来是匹上了年纪的老豺。不难想象,这匹老豺年老体衰,实在饿极了,便铤而走险,从森林里溜到村寨来偷食婴儿;老豺既残忍又狡猾,估计早就躲在附近的草丛里窥探了我家的情况,见两个大人都出门走了,就用爪子刨了个墙洞钻进来;老豺刚进到屋内,保姆蟒就一口咬住豺脖子,并立刻把老豺紧紧缠住;老豺又撕又咬,但无济于事。 
       等妻子回来了,我俩哄劝了半天,保姆蟒才松开身体,早已僵硬了的老豺咕咚摔下地来。我们仔细查看了一下,保姆蟒脖子和背上被豺爪撕开了好几条口子,流出浓浓的血,靠近尾巴的地方还被叼走一块肉。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十天的试用期很快结束了,还有什么说的,保姆蟒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员。请蟒蛇当保姆还有一个很实惠的好处,不用喂食,肚子饿了它会从我家厨房的小窗口翻出去到箐沟,自己觅食。又忠诚又可靠又不用破费,这样的保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一转眼,儿子开始学走路了,不用我们费心,保姆蟒自觉担当起教儿子学走路的角色。它弓起脖子,高度正好在儿子的小手摸得到的地方,像个活动扶手,随着儿子的行走速度,慢慢朝前蠕动; 儿子走累了,随时可以伏在保姆蟒脖子上休息,这时候,保姆蟒便一动不动,像一条结实的栏杆。每当儿子踉踉跄跄要倒时,它就会吱溜贴着地面窜过去,蛇头很巧妙地往上一耸,扶稳儿子; 即使儿子仍摔倒了,它也像柔软的毡子,垫在儿子的身体底下,不让儿子摔疼。 
       嘿,整个就是一架设计精良的学走路的辅助机器。 
       光阴荏苒,儿子一点点长大,没想到,我们和保姆蟒之间渐渐产生了矛盾。儿子三岁多了,理应与同龄小伙伴扎堆玩耍,但这么大一条蟒蛇守在儿子身边,小孩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儿子就显得冷清孤单;好不容易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孩跑来与儿子玩踢皮球,保姆蟒守在一边,只要皮球不在儿子脚下,它就会朝着其他小孩张开那张可以吞食麂子的大嘴,吐出鲜红的蛇信子,进行恫吓;孩子们心惊胆颤,扔下皮球就逃,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踢赢了球赛。这样的事重复了几次以后,谁也没有兴趣再来找我儿子玩了。

       渐渐地,妻子也开始对保姆蟒生出许多不满来。三岁左右的小孩是最可爱最好玩的年龄阶段,对父母充满了依恋,似懂非懂,憨态可掬。妻子喜欢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在他粉嫩的小脸上亲个够。每逢这个时候,保姆蟒就会竖起脖子,波浪似地摇晃蛇头,表现得异常痛苦。“去,去,快走开,我亲我自己的儿子。你痛苦个屁呀!”妻子暂停亲吻,朝保姆蟒挥手跺脚进行驱赶,但平时十分听话的保姆蟒这时候却桀骜不驯,嘴里呼呼吐着粗气,不但不离去,还在地上扭曲打滚,直到儿子离开妻子的怀抱,它才会安静下来。“它嫉妒我和儿子亲热,”妻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它的目光阴沉沉的,完全是童话里巫婆的眼睛。” 
       很快,我也对保姆蟒反感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儿子吃了好几块巧克力,临睡前,我让他刷牙。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刷牙一点不感兴趣,我叫了几次,他都装着没听见。白天我上山劳动,又疲又乏,肚子里憋了一股窝囊气没处发泄,这时算找到出气筒子,撩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屁股上,大声吼道:“小赤佬,你敢不听老子的话!”小儿无赖,躺在地上哭闹打滚。我更是火上加油,像个凶神恶煞,举着巴掌刚赶到儿子面前,保姆蟒冷不防从儿子身后窜出来,瞪着眼,弓着脖子,拦住了我;我一怒之下,喝了声:“滚!”飞起一脚朝蛇腹踢去,不幸的是,平时看起来行动很迟缓的保姆蟒,这时候却反应极快,蛇脖子象弓似的一弹,那只方方的蛇头就像一柄流星锤,击中我的胸口,我四仰八叉跌倒在地。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也很好笑,像只被翻转身的甲鱼。板着脸的妻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儿子也破涕为笑,拍着小手叫:“打爸爸!打爸爸!” 
       我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掐断保姆蟒的脖子,我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还没站稳,蛇头流星锤又咚的一声把我搡倒在地;不让我站起来,我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看你的蛇头流星锤还能奈何我!我匍匐前进,想迂回到墙角去拿扫把收拾保姆蟒,还没爬到墙角,可恶的保姆蟒唰的一声窜过来,蛇头一钩,先把我的双臂连同身体一起缠住,然后蛇尾一撩,将我的双腿也绕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被大蛇纠缠,那滋味和被绳子五花大绑不大一样,皮肉并不觉得疼,只是胸口被勒得发闷,有一种缺氧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整个骨架似乎也要被勒散了。我大声叫唤咒骂,保姆蟒就是不松劲。渐渐地,我像得了急性肠胃炎,忍不住要上吐下泄了。妻子看我脸上像涂了层石灰似的发白,吓坏了,喝令儿子把保姆蟒拉开,小儿淘气,嚷嚷道:“爸爸不打我,我就叫蟒蟒松开。”我无计可施,只好缴械投降:“爸爸不打你了。爸爸错了……”儿子面露胜利的微笑,跑上来摸摸保姆蟒的头,保姆蟒立刻柔顺地松开了身体……

       就在我动脑筋想把保姆蟒辞退的时候,我的知青生涯结束了,全家调到西双版纳州的首府——允景洪去工作。城里有幼儿园,儿子也个需要保姆了,正好趁此机会把已惹得我和妻子十分反感了的保姆蟒甩脱掉。那天,我们打整好行李,等保姆蟒从我们厨房的窗口滑进箐沟去觅食时,逃也似地坐上寨子里的马车, 扬长而去。 
       两个月后,我在街上遇见到允景洪来购买农药的召彰,他告诉我说,我们走后,保姆蟒咬着我儿子穿旧的一件小汗衫,待在我们废弃的那间茅草房里,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召彰用笛声想把它引走,它也不走。半个月后,它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咬着我儿子那件小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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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军犬黄狐》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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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军犬黄狐

沈石溪

       梭达哨所阵地上,挺立着两排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对面七步远的磨盘上,蹲着一条名叫“黄狐”的军犬。虽然它鼻子和唇吻间间稀疏的长毛已经秃尽,露出几分衰老,但从它细腹宽胸的身材,发达饱满的肌肉,肩胛上那道显眼的伤疤和短了一小截的右前爪中,仍可以看出它年轻时威武勇猛的风采。 
       它的主人——排长贾松山将一枚二等功勋章和两枚三等功勋章,挂在它的脖颈上。镀金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红的绸带缠在它金黄的皮毛间,分外耀眼。 
       哨所最高指挥官宋副连长笔直地站在它面前,大声宣读一纸命令:“梭达哨所军犬,编号08431,1979年服役,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屡建战功,现因超龄和身体伤残严重,命令其推出现役......” 
       宋副连长话音刚落,队列里的士兵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可怜的黄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退役。它虽然绝顶聪明,但还是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此刻,它瞅着这庄严的场面,,还以为哨所要带它去执行什么重大的战斗任务呢?它兴奋得昂着头颅,挺着胸脯,做出雄赳赳的临战姿态。 
       “举前爪。”贾排长命令道。

       它立即执行,由宋副连长带头,四十多名军人依次跟它握手告别。 
       梭达哨所对面,是我国神圣的领土者阴山,此时还被越南侵占着。越军不时朝这儿开炮,弹头摩擦空气发出的尖啸声,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弹片飞进时发出的咝咝声,仿佛奏起了战场交响曲,为这隆重的军犬退役仪式助兴喝彩。 
       吃午饭时,黄狐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平时进餐,主人从不让它吃得过饱,太饱了不但影响它冲击和扑咬的速度,还会麻木它的嗅觉神经和听觉神经。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对一条军犬来说,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在战争环境下,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越军的突然袭击。它完全谅解主人的苦心,总是吃到七成饱,就自觉停止进食。可今天的午餐太特殊了,一整只烧鸡,大半盆排骨,外加两大碗米饭,香喷喷热腾腾,贾排长还一个劲给它添菜,它吃得肚皮涨成球形,宋副连长还硬把一只鸡大腿塞进它嘴里。这实在太反常了。 
       下午,贾排长牵这它越过一道山梁,来到营部,把它交给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厨师。 
       贾排长和它告别时,一次又一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抱着它亲近了很久很久。一串泪从主人的睫毛间滴落下来,弄湿了它鼻翼间的茸毛,有流进它的嘴唇。哦,热的眼泪原来是热的,还有咸味。他不明白主人为啥要流泪,什么伤心的事情也没发生呀。四个月前,在一次伏击战中,他的右前爪被越军手榴弹炸掉一小截,露出白色的骨头;在包扎伤口时贾排长眼眶里虽然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但还是没流出来。 它晓得,男儿是不轻易掉泪的;军人是不轻易掉泪的。 但此刻,贾排长却变得像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哒啪哒往下落。 
       它非常纳闷。 它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

       它明白退役是怎么回事。过去它在团部看见过一条名叫阿丘的退役军犬,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肥头肥脑,成了一条行动笨拙,反映迟钝,又老又胖有丑的草狗。军人都忙自己的事,没人理睬阿丘。阿丘只能和一帮拖鼻涕的小娃娃为伍,为了赢得孩子一声欢笑,讨得孩子手中一块糖果,阿丘会使劲摇尾巴,献媚地汪汪叫,还愿意在烂泥地里打滚。 
       这不是军犬,这是哈巴狗。 
       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做错过什么事吗?没有。它哪一次没执行命令吗?没有。它的右前爪虽然短了一截,但并不影响它的扑咬冲击。它十三岁,虽然年龄偏大,但还能在草丛中间闻出陌生人路过遗留下来的气味,准确地跟踪追击。他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连上次到梭达哨所来视察的军分区司令员都当面这样称赞过它。它要回梭达哨所去看个究竟。

       它只能悄悄地潜回哨所,因为主人命令它待在营部,它回去是违法的。从它在军犬学校接受训练开始,整整十二个年头了,它还是第一次违反主人神圣的命令。 
       它很聪明,挑了正午时间回哨所。除了岗楼上有个哨兵外,其他人都钻在猫耳洞里。阵地上,只有知了在枯燥地嘶鸣。 
       阵地左侧那片小树林里,有一憧结构精巧懂的矮房子,钢筋编织的墙,石棉瓦铺的顶,都漆成漂亮的草绿色,这就是它睡了八年的狗房。它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突然,它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 
       “汪!”狗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恫吓的吠声。 
       黄狐仔细一看,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它熟悉这副皮带圈,是用水牛皮做的,柔软而坚挺,浸透了硝烟和战尘,有一股使军犬着迷的气味,套上后会使军犬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他嫉妒地望着这副皮带圈,滴下了口涎。 “呜----”黑狗趴在铁栏杆上,朝它龇牙咧嘴地低吼着,是警告黄狐不要来侵犯领地。 
       黄狐愤怒地竖直尾巴。是你这条卑鄙的黑狗,侵犯了我的岗位,我的宫殿。它明白了主人为啥要抛弃它,原来是这条黑狗顶替了它的位置,抢走了主人的宠爱。它把所有的委屈全迁怒到黑狗身上,复仇的火焰烧炙着它的整个身心。突然间它冲动起一股杀机。 
       黑狗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傲视着它。 
       黄狐是久经沙场的军犬了,懂得搏杀前应该做些什么。它把胸脯贴在湿漉漉的冒着凉气的泥地上,让心中的怒火冷却浓缩。它冷静地围着狗房兜圈子,仔细打量着对手,比较着彼此的优劣,选择最佳的搏杀方式。黑**它年轻,比它高大,那隆起的肌腱,结实的胸脯,证明对方是一条强壮的凶悍的狗。黄狐的右前爪伤残,拼蛮力显然是很难赢对方的,只能智取。对方年轻强壮,身上没有伤疤,眼角没有皱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没有实战经验;瞧这黑家伙显得多幼稚,隔着铁栏杆还朝它频频扑击,不但撞疼额头和爪子,还徒劳地消耗掉精力和体力。老练的军犬绝不会这样虚张声势。看来,这黑家伙确实很嫩,容易对付。 
       黄狐瞧出了黑狗致命的弱点,这才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销。 
       黑狗窜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黄狐转身就跑。这儿离猫耳洞太近,厮咬起来会惊醒主人。它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黑狗。 
       它下了山坡,钻进深箐,跑到山谷,再拐个弯就越出梭达哨所的地界了。突然黑狗停止追击,站在一棵被越军炮弹削成光头的的大树前,胜利地吠了两声。黑狗也是条军犬,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远离军营的。 
       这儿虽然离哨所很远了,但山上山下,是条直线,站在哨所阵地上,用个望远镜便可看清峡谷里的一切。必须拐过峡谷。黄狐瞪着双眼,寻思可以激怒对方的高招。

       黑狗也怒视着它。两条军犬面对面僵持着。 突然,它把视线从黑狗身上移开,冲者黑狗右后侧草丛惊叫了一声,仿佛草丛里蓦地窜出一个怪物。黑狗果然上当了,转过脑袋去瞧。就在对方走神的一瞬间,它敏捷地一跃,在黑狗身上咬了一口,叼起一撮黑毛,转身逃出峡谷。 
       黑狗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追出峡谷。 
       哦,这儿是厮咬搏杀的好地方,平坦开阔的草地便于回旋,更重要的是,山峰是道结实的屏障,挡住了梭达哨所。它可以放心大胆地收拾这条黑狗了。 
       黑狗急于求胜,根本没把这条残废的老狗放在眼里,一开始便频频进攻,两只黑前爪想鱼钩似的弯曲着,拼命想勾住黄狐的脖子。黄狐躲闪着,周旋着,避开对方的锋芒。 
       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要是一般的草狗,扑腾这么一阵子,早瘫成一团泥了。要是换了黄狐,恐怕也会精疲力竭了。黑狗却仍然跳得那么轻巧,扑得那么准确,要不是黄狐积了十年的实战经验,它绝不是黑狗的对手。

       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炽白的阳光变成橘黄,观战的小鸟都不耐烦地飞跑了。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嘴角泛着白沫,四爪变得松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它在黑狗又一次腾跃而起时,不再扭身躲闪,而是微微后退了一步,把身体尽量往后缩紧,让黑狗正好落在离它前爪一寸远的地方;还没等对方落稳,它把七天来所受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积蓄着的愤怒,都凝聚到这一扑上;它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它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牙齿已触到黑狗柔软的肚皮。只要使劲一咬,对方的肚皮就会被捅出一个窟窿,狗血就会染红绿草,狗肚肠就会流一地。它心里涌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它倔着脖子,狠命咬下去...... 
       “停!”背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那么耳熟,它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点皮,流了几滴血。 “畜生,你干的好事!”贾排长掂起那条牵狗用的皮带,恶狠狠地指着黄狐的鼻梁骂道:“叫你在营部待着,你敢跑来捣乱!”他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 皮带像条咝咝叫的蛇,噬咬着它的头,它的耳朵和脊背。它身上的黄毛被皮带一簇簇咬下来,在空中飞旋。它不躲不闪,纹丝不动地蹲着,任凭雨点似的皮带落在身上,它是一条军犬,主人无论怎么惩罚它,它都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 
       “滚!”贾排长一脚踹在它身上。它倒在地上,赶紧又站起来在原来的位置上蹲好。 
       “滚,滚回营部去,不准你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想营部跑去。 
       它只能遵照主人的命令,在那间木板钉成的窝棚里生活。 
       窝棚里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弥漫着一股秋天的醉香。它却厌恶地把稻草全扒出窝去。军犬习惯于卧躺在坚硬的土地或冰冷的岩石上。松软的稻草会把骨头睡酥软的,它情愿睡在有股霉味的水门汀上。 
       如果用草狗的标准来衡量,它的生活是优越的,幸福的。 
       它是条立过战功的军犬,人们对它很尊重,很客气,从来不叫它干守更,看门,逮鸡,撵猪这样的杂事。它整天逍遥自在,如果愿意,一觉可以谁到太阳当顶,也不会有人来骂它一声懒狗。当初它在梭达哨所时,夜夜巡逻,天天训练,还经常长途奔袭,行军打仗,有时实在累极了,它就幻想有那么一天,它能蜷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两天两夜,该有多好。这清闲的日子真的来临了,它发觉一点没趣。它无事可干,吃饱了就闲逛,看公鸡打架,看耗子搬家,看鱼儿争食......无聊透了。

       它的新主人——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师,待它尤其好,每餐都给它端一大盆饭,还有好几根骨头,瞧着它吃,还会念叨:“唔,你是功臣,多吃点,饱饱地吃,不够我再给你添。唔,怪可怜的,腿都打瘸了。你有权多吃的。”它撑饱肚皮后,胖厨师就会来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玩儿去吧,溜达去吧。唔,好好养老。”每当有陌生人光临营部,胖厨师就会跷起大拇指把它夸奖一番。“唔,你们别瞧它瘸了一条腿,模样怪可怜的。唔,它曾经是条真正的好狗,活捉过两个越南兵。有一次越南特工来袭击梭达哨所,幸亏它发现得及时,才没吃亏。唔,这是一条真正的好狗。” 
       它知道胖厨师对它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但并不喜欢他。它不喜欢他油腻腻的手和甜蜜蜜的声调;它喜欢贾排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和粗暴的呵斥。 营部是机关和家属所在地,那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和毗邻的苗寨小朋友玩“打仗”。苗寨小朋友有四条草狗,声威很壮。营部的小男孩就请它去帮他们“打仗”,它拒绝了。小朋友之间的“打仗”,再热闹也是游戏。它渴望真正的战斗。

       营部和梭达哨所隔着一座大山,闻不到火药味,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依稀听得见炮声。它就改变生活习惯,白天睡觉,夜晚耳朵贴着大地,专心谛听那惊心动魄的炮声。 
       它思念哨所,思念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安逸的日子不但没有使它发福,反而使它消瘦,肩胛骨耸露出来,金黄色的毛失去了光泽,衰老得像片枯黄的落叶。它患了相思病。 
       黄狐又潜回梭达哨所。 
       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一顿皮带给它的教训够它记一辈子了。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听激烈的枪炮声,看看梭达哨所的人,哪怕看看他们的影子也好。它躲在阵地后面那片芭蕉林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梭达哨所的一切,又不易被人发现。 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这黑家伙还很机灵,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时,姿势那么标准,动作那么轻捷,简直像条鳄鱼在贴地爬行。瞧这黑家伙的牙多么尖利,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只一口就把帆布假人咬开一个大洞。几年前它黄狐也有这么一口好牙,可惜,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狗,现在它的牙齿泛黄了,没过去那么结实了,有两颗大牙已经松动,要是换它来咬那个假人,恐怕得折腾半天才咬得穿这厚厚的帆布。这黑家伙在训练场上一个劲地腾越扑跳,那精力体力实在叫黄狐嫉妒,要是换了它,扑几下就该蹲着喘口气了。 
       黑狗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它晓得要完成这套动作,功夫在于四只利爪,要像铁钩般深深嵌进土层;它年轻时也可以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的,现在不行了,残废的右前爪无法抓牢土壁,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一跃上去便会摔下来的。 
       现在它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要是坎壕里真的是个越军机枪掩体,它就无法跃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士们流血;而黑狗就完全有可能建立奇功。它理解贾排长为什么用皮带狠狠揍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的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它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像黑狗那样,跃上敌坎壕。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那曳着白光的子弹,比狗的动作快得多,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不,应当公正地说,幸亏越南兵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幸亏那冲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如果对方换成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如果那冲锋枪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不但它会变成一条死狗,它身后十几个战士,包括贾排长在内,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它从这血的教训中得出一条经验:不能再进行斜梯形的扑击了;尽管把对方扑的仰面朝天后,随即跳到对方身上,这两个动作之间只间歇短暂的一秒钟,至多不会超过两秒钟;但战场上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啊。完全有可能就因为这短暂的一两秒钟使我们转胜为败;因为敌人的子弹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从枪管里面喷射出来。

       你必须学会弧形攻击。 
       对,是弧形攻击。这是它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这样,即使对方是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也毫无还手之力。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消灭和捕获了好几名越南兵。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洋洋得意地摇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急得在芭蕉林里又蹿又跳,把好几片芭蕉叶撕成碎片,还发疯似的咬断两棵芭蕉。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害怕贾排长会误解。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 它悲哀地摇着头。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龇牙咧嘴,准备与它厮咬。 
       它使劲把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躲到一边。 
       黑狗把它看成敌人了,看成冤家了。“汪!呜----”黑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朝它逼来。 
       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 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它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它攻击。开始时,黑狗动作很别扭,不是扑得太高,弧形划得太大,松弛了扑击的力量,就是扑得太低,行不成泰山压顶的气势。但着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肚皮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它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的真狠,它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它它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 “汪汪!”黑狗欢呼着。 
       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它已经逃不快了,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要是此刻黑狗撵上来,只消再来个弧形扑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死地。 
       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越南特工队员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作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越南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黑狗,你既然把我视作仇敌,你就应该往死里咬的。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它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它觉得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它是条军犬,它还在军犬学校受训时就养成这么一种信念:倒在血泊中,是一条军犬最好的归宿。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暮霭沉沉,已瞧得见半空中流萤的光彩了。它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那时,它不会在退缩。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道,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者阴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越南地堡,鹿岩和铁蒺藜飞上了天。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 我军收复神圣领土者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由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的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 
       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山谷了。它拼命追上去,越过泉流,穿过山谷,它终于在通向者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嘿!”宋副连长一拳击在磐石上。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连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 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哒着,竭力想挣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趟雷,黑狗不愧是条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门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那么白,那么亮,像天上那轮满月。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窜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吃掉。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它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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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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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沈石溪

  还没走到日曲卡雪峰,老天爷就刮起了暴风雪。尖锐的北风呼啸着从V形的风雪垭口蹿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压下天上的落雪,漫起山旮旯里的枯叶斗和沙砾,整个山道仿佛是被飞扬的芦花密密包裹起来的芦苇荡。
  你扬起树枝在母牦牛艾蒂高翘的臀部抽了两下,催促它跑快些再快些,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穿过日曲卡雪峰。雪峰下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是在陡崖上开凿出来的,石头路面被羊蹄马蹄牛蹄和兽爪人脚磨得油光锃亮。再铺一层雪片结一层冰凌,滑得就像涂了油。摸着黑走这样的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艾蒂不愧是你从小饲养大的牦牛,懂你的心事,撒开四蹄一路小跑。刚满半岁龄的花面崽紧紧跟在母牛的屁股后面。寂静的山野响起一串雪片被踩碎的“嚓喇嚓喇”的声响。
  转过一道山岬,就是日曲卡雪峰了。滇北高原的山峦一般都是丘陵状,缓缓隆起,模样很像一只只发酵得恰到好处的馒头。唯独日曲卡雪峰,平地突元,峻峭挺拔,高耸入云,就像一根支撑穹隆的天柱。此刻,山体的沟沟壑壑间积满了白雪,就像穿了件又肥又宽的羊皮袄,显得有点臃肿。尤其是冲着羊肠小道的那面山坡,顶上的积雪已厚达几丈,呈悬挂之势,像是高高蹲着一匹张牙舞爪的白色怪兽,随时会扑跃下来吞噬一切。这不是幻觉,确确实实这里每年冬末时节都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日曲卡雪峰是一座仁慈的山,从不会像其他凶狠的雪山那样,突然爆发雪崩把在山脚下经过的生灵埋葬在厚厚的雪层下。它总是在雪崩的半小时前就从陡斜的山脊线滑下一条雪尘,开始细如米线,逐渐变粗像条白带,在雪崩发生的前几分钟,又形成宽达数丈的雪的瀑布,凌空倾斜,在山道上空形成一道耀眼的白色弧线,伴随着訇訇如雷声响,警告山脚下过路的生灵赶快躲避。日曲卡雪峰确实有副好心肠,所以尽管年年雪崩,却从来没伤害过山民和牲畜。
  你的大名就叫山娃子,从小在这一带山野滚爬摸打,对雪崩的奥秘当然一清二楚。
  陡斜的山脊线没任何动静,你大胆地往前走。
  石头路面上覆盖着冰雪,很滑很滑。
  花面崽突然一脚踩空,“咕咚”一声从山道上摔下去。花面崽一只后蹄踩在一块冰砖上,冰砖“吱溜”滑下陡崖,花面崽也就摇晃一下身体跟着跌了下去。等你反应过来,想去揪住花面崽的尾巴,帮助它站稳,已经迟了。这一段崖子虽然不深,却很陡,花面崽几乎是笔直掉下去的。崖底爆起一团雪尘,还传来牛骨折断的脆响。
  走在前面的母牦牛艾蒂,“哞”地惊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撒开四蹄,在结满冰凌的窄窄的山道上奔跑了一程,找到一处斜坡,四蹄踩在斜坡的积雪上,笨重的身体像滑梯似的滑进崖底。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母牛和牛崽高一声低一声的哞叫。
  你别无选择,也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下到崖底。这是一个瓦钵状的山谷,面积不大,阴森森的有一股刺骨寒气。猛犸寨的人都管这山谷叫黑谷。其实,这山谷冬天一层白雪,夏天一地青苔,根本没有什么黑颜色的东西,起名黑谷,不过是用颜色来象征某种凶险。
  你循着牛哞声很快找到了艾蒂和花面崽。
  花面崽卧在一块凸凹不平的岩石上,积雪被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坑。你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它身底下没有淌血。没有淌血比淌血更不妙,淌血说明伤着了皮肉,没有淌血说明伤着了筋骨。你扬起手中的树枝,“嗷”地喝叫一声,在花面崽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家伙。你巴望它能挣扎着站立起来。可你很快失望了,它只是把细弱的脖颈扭了扭,表示极想挺立起来,身体却像坨僵硬的石头,怎么也动弹不了。你不愿相信它四条腿真的都骨折了,扬起树枝还要试一试,突然,艾蒂鼓起一双铜铃似的牛眼珠子,愤愤地朝你低吼了一声;花面崽也向你投来怨恚的眼光,凄凉地叫了一声。
  你虽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已是有六年牧龄的老放牛娃了,对牦牛的脾性摸得很透,晓得艾蒂是在警告你不要折磨它的已受了重伤的崽子。花面崽是在告诉你,它没心思跟你调皮捣蛋,它实在是无力站起来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花面崽虽然只有半岁,少说也有百把斤重,你别说挽把它背回家去,抱也无法把它抱起来。艾蒂倒有身牛力气,却不会像猴那样驮猴娃行走,也不会像虎豹那样叼崽奔跑。
  要是早知道半路会遇到这场暴风雪,你绝不会让花面崽尾随着艾蒂到雪山镇去运送两笼野雉的。阿爸曾劝过你说,山娃子哎,去雪山镇路途远,带着牛崽是累赘,会添乱子的。你没听阿爸的话。现在,后悔也晚了。
  雪越下越密,阴霾的天穹一片晦暗。怎么办?这条荒僻的山道平常就罕有人迹,暴风雪中就更见不到一个人影。看来只有回猛犸寨去搬救兵了。阿爸会有办法的,约上伦戛舅舅和阿努大叔,举着火把,带着竹竿绳索,就可以把受了重伤的花面崽抬回家。
  你试探着拉了拉艾蒂的鼻绳,它犟着牛脖子瞪了你一眼。你知道,它要守护在牛犊身旁。这也好,你想,有艾蒂在就不怕野狼、豺狗和雪豹来扑咬花面崽了。牦牛头顶那两支琥珀色的牛角锋利得就像两把尖刀,护崽的母牦牛比老虎更凶猛哩!从日曲卡雪峰到猛犸寨来回约三个小时,虽然黑谷风雪弥漫,但牦牛生性耐寒,全身披挂着的一绺绺长毛能有效地抵御风雪,不用担心会被冻坏。
  你动手解开艾蒂身上的肚带,卸下驮架。两笼野雉在雪山镇卖了个俏价。驮架空空,没费多少力气就从艾蒂背上卸下来了。
  你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准备离开黑谷。突然,脸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喷射了一下,冰凉冰凉,还有点生疼。不像是风把雪花刮到脸上,天上飞扬的雪花轻盈温柔,感觉是凉丝丝痒丝丝,而不会生疼;也不像是地上的沙砾被风卷起飞溅到脸上,沙砾落到脸上绝不会有那种刺骨的寒意。你无意中走动了几步,脸上那奇异的感觉顿时消失。
  你再走回刚才站立的位置,脸上又出现了无形的喷射。你惊讶地抬起头,日曲卡雪峰耸立在眼前,嶙岣的山体堆满了白雪,显得头重脚轻,摇摇欲坠。那条潇洒的山脊线正正对着你的脸,山脊线似乎在朦胧地流动。暮色苍茫,你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皮,妈呀,那朦胧的流动愈来愈清晰,像老天爷漏下了一条白色的丝线,顺着山脊线滑向大地。怪不得脸上会有冰凉的喷射,那是从寒冷的雪峰飞泻下来的冰粒!你突然觉得头皮发麻,手足发软,心儿怦怦乱跳。你十分清楚,山脊有雪粒流动将意味着什么。至多还有半个小时,这里就要发生惊天动地的雪崩,仁慈的日曲卡雪峰已在向你发出警告了。
  沿着山脊线倾泻的流雪越来越明显,冰雪的颗粒也越来越大。
  你呆呆地望着身旁的艾蒂和僵卧在岩石上的花面崽,难道说,神汉阿努大叔的预言果真要应验,艾蒂真的命中没崽,生一个就要死一个?

  花面崽是艾蒂产下的第二胎牛犊。头胎牛犊生下才两个月就死了。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艾蒂在牛厩干燥的稻草堆里产下了头胎牛犊。小家伙全身雪白,油汪汪亮闪闪,像只白月亮,很逗人喜爱。你每天从马背小学放学回家后就把艾蒂和白月亮带到野鸭滩去放牧。野鸭滩水美草肥,牦牛吃了能长膘。艾蒂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自月亮身旁。无论是狗是人还是其他牦牛,只要一挨近它的宝贝牛犊,它就会鼓起一双凶狠的牛眼,摇晃着脑顶那对琥珀色的牛角,“哞——”发出一声威严的吼叫。但对你是例外,无论你扳着白月亮的脖颈摔跤还是用狗尾巴草捅白月亮的鼻孔,它都不会气恼。
  艾蒂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最信任的小主人会杀了它心爱的白月亮。
  那段时间,家里经常发生鸡被盗的事。有一只贪婪的白狐,总是在傍晚时分踩着淡淡的月光溜到院子的鸡窝里偷鸡。阿妈养了二十多只山茶鸡,不到一个月时间,只剩下七只了。阿爸在院子的篱笆墙下安置了捕兽铁夹,没逮着狡猾的白狐,倒把家里那条名叫阿花的狗夹断了一条后腿。那时你已满十二岁了,正渴望做个受伙伴们尊敬的小猎手,便操起阿爸那支箍着一道道铜圈的猎枪,埋伏在院子后面那片小树林里等待盗鸡贼前来送死。
  那天是上弦月,月色清雅,树荫斑驳,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点模糊。你看见一个白影子在树丛若隐若现,还传来草叶被折断的寨率声。你断定必是白狐无疑,便果断地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巨响,霰弹像群啖肉喋血的小精灵扑向那团白影。白影猝然倒地,你还以为自己射中了该死的白狐,高兴得从地上蹦跳起来。这时前面树丛里突然“哞”地传来一声牛叫,那是艾蒂在叫,声音低沉颤抖,透着无限悲怆。你好生奇怪,只听说过兔死狐悲,没听说过狐死牛悲的。你钻进树丛赶过去一看,白月亮倒在月光下,小小的牛头被铅弹击碎了,汩汩流着血。你这才恍然大悟,你误把白月亮当做白狐打死了!
  艾蒂用牛嘴拱动着白月亮软耷耷的脖颈,徒劳地想让自己的宝贝重新站起来。你和艾蒂四日相视,牛眼里闪烁着一片憎恶与仇恨。你手中的猎枪还在冒着袅袅青烟,你脸上还挂着猎杀的兴奋与激动,艾蒂当然一眼就认准你是杀害它宝贝的凶手。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艾蒂牛眼里爆起一道复仇的冷光。你还算反应快的,扔下猎枪转身就跑。艾蒂打着响鼻在背后追赶。幸亏离家不远,你失魂落魄地逃进屋,赶紧把门拴死。牛角“乒乒乓乓”撞在木门上,震得屋顶的木瓦“稀里哗啦”往下掉。
  阿爸、伦戛舅舅和阿努大叔闻讯赶来,用盘头套绳和双球脚绊好不容易才把狂暴的艾蒂赶进牛厩。
  牛厩圈住了艾蒂的身体,却圈不住那颗复仇的心。只要你山娃子的身影一出现,艾蒂就会用嘶哑悲凉的声调“哞哞”叫着,撅起那对匕首似的犄角,朝你冲将过来。结实的木栅栏好几块木板被犀利的牛角挑得稀烂。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阿妈忧心仲忡地对阿爸说,“万一哪天它冲出牛厩,我们山娃子不就……唉,干脆点,把猎枪拿来,宰了它吧,也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
  阿爸阴沉着脸,望望牛厩里狂躁不安的艾蒂,又望望栅栏外的你,慢腾腾走回屋去取枪。
  “不,阿妈,别宰艾蒂。”你拉住阿妈的手央求道,“是我不对,误杀了白月亮。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再杀艾蒂,不就是错上加错了吗?”
  “它要用角撞你,它已经发疯了,是疯牛。”
  “不,阿妈,它不是疯牛。”你大声申辩道,“它瞧见我开枪打死了它的宝贝,它恨我,才想撞我的。阿妈,假如有人伤着了我,你不也会去拼命吗?”
  “小孩子家,别乱嚼下巴骨说不吉利的话。快,朝身后自己的影子吐泡口水,去去邪。”阿妈搂着你的肩说,“真是个傻孩子,它是畜生,怎么可以跟人来比呢。”
  “虽说是牦牛,也有舐犊之情的。”阿爸瓮声瓮气地说。
  “我们总不能养个仇敌在家吧。”
  “阿妈,我不是故意要害白月亮的。这是误会,我心里也难过得要命。艾蒂迟早会明白这一点的,它会原谅我的。”
  “它是畜生,它懂个啥呀!”
  “不,阿妈,艾蒂很聪明,它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的。”你固执地说。
  “唉,”阿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就随你的便吧。千万要小心,别走进牛厩去。”
  阿爸什么也没说,只在你肩头重重捏了一把。这是男人间的暗语,表示信任和理解。

  除非你插上翅膀,是不可能赶在雪崩前回猛犸寨搬来救兵的。日曲卡雪峰上的积雪将在半小时内.无情地崩塌下来,填满整个黑谷,这里将变成一座高高隆起的巨大的雪坟。
  你用肩膀顶住艾蒂的屁股,用力推搡。“艾蒂,这里就要雪崩了,我们快离开吧。你驮不走花面崽,我也抱不动它,这不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没办法。走吧,艾蒂,你留在这里没用的,救不了花面崽,反而会白白葬送自己!”艾蒂四条腿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你绕到牛头前,一手扳住牛角,一手拉住鼻绳,用力朝外拽。“艾蒂,听话,来,抬起你的前蹄,走吧,走吧,花面崽肯定是没救了,你何苦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呢!”艾蒂拧着粗壮的牛脖子,任你怎么拽拉,就是不肯动弹。
  山脊线上的流雪骤然变大,白丝线变成了白绸带,雪尘冰粒在高速倾泻中互相摩擦,泛起一缕缕惨白的光。流雪声沙沙响,这是山神在叹息。你不能再这样磨蹭了,时间是宝贵的,早一分钟离开黑谷就少一分危险。你将鼻绳在右手掌里绕了两圈紧扣,双脚蹬地,使劲拉。艾蒂狭长的牛脸无可奈何地扭了过来。好极了,再使一把劲就可迫使它开步走。瞧,它的一条前腿已抬离地面了。你索性把鼻绳扛在肩上,像纤夫拉舟似的朝前迈进。你侧着身乜斜着眼观察艾蒂的反应。它的脖颈已扭到了极限,两支牛角翻到脊背上,脸痛苦地翘向天空,鼻吻和身体形成一条水平线。鼻绳绷得如同琴弦,山脊线上的雪流偶尔冲下一块冰碴,落在牛鼻绳上,发出铮的声响。你产生了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你刚要继续加力,突然,你瞥见艾蒂那条蓬松如芦苇的牦牛尾巴急剧地在空中画了个圆圈,牛脖子倔强地猛烈向后摆动,“铿”的一声,它的鼻孔豁裂了,结实的麻绳从牛鼻里滑脱出来。你没防备,在雪地里栽了个筋斗。
  艾蒂仍守护在花面崽身旁,半步也没挪动。它肉感很强的紫黛色的鼻吻被麻绳割得血肉模糊,冒出一汪黏稠的鲜血,很快被凛冽的寒气凝冻成坨坨,牛鼻上像绽开了一朵红罂粟。它瞅了你一眼,眼光分明有一种哀怨和责备。它低低地哞叫一声,似乎在劝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它决不会扔下自己心爱的宝贝不管的。
  你沮丧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艾蒂果然像你所担心的那样,拉穿鼻孔都不愿回头。
  山脊线上流动的雪带膨胀变宽,宛如一条洁白的哈达。惨白的天穹在向乌黑过渡,盆形山谷里反射着一层冷漠的雪光。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艾蒂留在这里送给死神。你抖抖身上的雪尘,走到艾蒂面前,搂住毛茸茸的牛脖子,把自热烘烘的脸贴在冰凉的牛脸上,喃喃地说:“艾蒂,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做妈妈的,谁都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人是牛都一样的。可这是天灾呀,怪不得谁。艾蒂,你要坚强点。你还年轻,你还会有牛犊的。我用盐巴辣子对着山神起誓,回到家,我明天就给你找头最魁梧健壮,最俊美潇洒的公牦牛来做伴。等你再有了宝贝,我保证,让你和你新生的牛犊日夜待在我家的院子里,那儿绝对安全,没有风暴,没有雪崩,没有虎豹,没有豺狼,没有陡崖,没有深渊,没有饥饿,直到你的新生牛犊平平安安长大。艾蒂,你听懂没有?我求你了,我们走吧!这里马上就要雪崩,会把你活埋在厚厚的雪层里的。”
  艾蒂牛眼里泛起一片晶莹,抬头望望积雪肿胀的日曲卡雪峰,心有所动的样子。你把自己被高原阳光晒得通红的双颊在牛脸上摩挲得更加起劲。遗憾的是你的努力还是白费了,艾蒂静默了一会儿,缓慢地然而又是坚决地把自己硕大的牛头深深低垂下去,挣脱了你的搂抱和摩挲。
  你的心凉了半截。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嘛。突然间,你心里涌动起一股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委屈和愤懑。你脑袋热辣辣的,有一种强烈的发泄冲动。你跳起来,从雪地捡起那根充作牛鞭的树枝,猛烈地朝艾蒂身上抽打。
  “你这丧失理智的浑蛋,你这不通人情的畜生,我让你走,你就得走!你这头笨牛蠢牛傻牛憨牛死牛疯牛,你敢跟我顶牛,我就宰了你!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豢养的牲口,你的小命儿攥在我的手心。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死你!”
  树枝劈裂空气发出尖厉的嚣声,艾蒂屁股脊背上牛毛飞旋,厚厚的皮囊上爆起一条条蛇状血痕。它终于举步走动了。看来,调教野蛮的畜生,暴力还是有效的,你想。你很快发现自己的结论下得过早了。艾蒂是在走,却不是走出黑谷,而是走向渐渐漫过来的雪堆。
  沿着山脊线倾泻的冰雪川流不息,在离花面惠躺卧处十几米远的地方隆起一座雪堆,雪堆充满活力,不断向四周扩展延伸,边缘已漫到花面崽身旁了。艾蒂走过去,像对付一匹威胁着宝贝生命的雪豹似的,用牛角拼命抵着雪堆,牛头摇晃着,牛角与冰雪磨砺进出一片寒光。牛角再尖利,也是无法同飘柔二合一的雪堆匹敌的。雪流越涌越凶,很快将花面崽半边身子掩埋住了。艾蒂大概也觉得努力是徒劳的,中止了用牛角搏斗,紧挨着花面崽伫立在靠雪堆的一侧,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当做一堵结实的墙,为花面惠遮挡雪流。
  你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心头的怒火突突上蹿。你操起扔在雪地上的驮架,狠狠朝艾蒂砸去;驮架击在牛腿上,发出木鼓般的震响;你不知从哪来的一股蛮力,把坚实的驮架砸成一堆碎木片。艾蒂趔趄,似乎要跪了下去,又挣扎着站稳了。你以为它遭到如此痛击,会转身向你还击的,这倒不错,你可以引它逃出黑谷。起码它该扭过头来朝你凶狠哞叫,以示不满。可它既没转身也没扭头,仿佛你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只有那条被驮架砸中的牛腿,一会儿悬吊起来,气会儿又踏回地面,证明被砸得确实不轻。
  你就像骄阳下的雪人,浑身发软。你伏在艾蒂的背上,哭了起来。你知道你不该哭的,阿爸说过,男子汉的泪是用血做的,所以不该轻易地流。你已经满十四岁了,山里的孩子早熟,你早已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眼泪就是不听话,像决堤的洪水,不停地流汹涌地流澎湃地流毫不知羞地流。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真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你天天给关在牛厩里的艾蒂送草送水。你隔着木栅栏将清泉水倒进厩内的木槽,将鲜嫩的马鹿草扔进厩内的竹筐。开始,它一见你走近牛厩,便怒不可遏地冲撞栅栏,即便饿得眼睛发绿,只要你还待在牛厩旁,就不吃你割的草不饮你背的水。你并不计较,天天精心饲养它。
  半年后,它的态度逐渐缓和下来,见到你时虽然那双牛眼仍然血丝通红闪烁着冰凉的仇恨,但不再发疯般地用牛角冲撞栅栏。你就是赖在牛厩旁不走,它也照样咀嚼你投的草料饮用你倒的清泉。时间能冲淡仇恨,你想。你试图作进一步的和解努力。
  那天,你故意把草料投到你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栅栏边,趁它低头用舌头卷食之际,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钢梳子探进厩去,轻轻梳理它身上的长毛。牦牛顶喜欢主人替自己梳毛。牦牛长着一身细密的长毛,能御寒,却也容易孳生寄生虫,曳地长毛还经常会被尘土草浆沾得脏兮兮乱糊糊,被梳理时便会觉得十分舒服惬意,半闭着牛眼做陶然状。
  相传生性凶蛮的牦牛就是因为太喜欢人类替它们梳毛了,才收敛野性俯首甘为人类的家畜。你想通过梳毛来向艾蒂传达自己误伤白月亮后内心的悔恨,并祈求它的宽宥。你举起钢梳子才碰到艾蒂的背脊,突然,它粗壮的牛脖子猛地一拧,两支牛角凶恶地朝你胳膊挑击,你赶紧将胳膊从栅栏里缩回来;钢梳子被牛角挑飞了,像只长尾巴丘鹬在天空作逍遥游。艾蒂没挑中你的胳膊,气得又用牛角在栅栏上疯撞了一通。
  你明白了,这段时间艾蒂之所以不再见到你的身影就冲撞栅栏,是它知道用栗树围起来的栅栏太牢固,它的牛角是无法捅得破撞得开的。艾蒂之所以当着你的面也吃草也饮水,大概是觉得不吃白不吃,吃饱了好有力气来对付你。时间并不能消弭杀子的刻骨仇恨。
  阿妈出主意说:“艾蒂是因为死了崽才变得野蛮的,要是它重新生了崽,疯劲也许就会浇灭。我们伤了它一个崽,还它一个崽,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你觉得阿妈的话有点道理,不妨试试。两个月后,牦牛进入了发情期。你特意从戛伦舅舅家的牦牛群里挑了头绰号叫风流汉的公牦牛给艾蒂配种。风流汉八岁牙口,毛光水滑,屁股凸出一块块腱子肉,两支褐色的宝角长着一圈圈横棱轮嵴,美观洒脱,很讨母牦牛的青睐。
  风流汉进厩时,艾蒂正神情忧悒地卧在角隅。风流汉站在牛厩中央,忽长忽短朝艾蒂发出哞叫,浑厚的穿透力极强的牛哞声显示它非凡的雄性气概。紧接着,它那根蓬松如拂尘的尾巴翘向天空挥洒舞蹈,纤颤猛抖轻撩细甩左绕右弯上挺下钩令人眼花缭乱,用牦牛特有的肢体语言诉说着爱的心曲。但艾蒂憔悴的牛脸上却无动于衷,懒懒地瞥了它一眼,又低头想它的心思。
  风流汉不知是求偶心切,还是太过于自信,冒冒失失向艾蒂靠拢。艾蒂倏地站起来,愠怒的眼光隐含着杀机,摇晃着头上的尖角,短促地“哞”叫一声,似乎在说,你这个无赖,滚远点,别来烦我,不然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风流汉大概错以为艾蒂的拒绝不过是一种雌性的忸怩,黏黏糊糊继续朝前靠。艾蒂低着头闷声不响突然抵撞过来,风流汉猝不及防,脖子被牛角犁开了一条两指宽的血槽,血流如注。艾蒂仍不罢休,又猛烈剔前冲击,风流汉抵挡不住,在牛厩里绕圈圈奔逃。要不是阿爸掌握好时机突然打开牛厩木门,放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真是个馊主意,”阿爸一面用在石臼里捣烂的草药糊在风流汉创口上,一面说,“旧账未了,它哪有心思去谈情说爱嘛。可惜了这条公牛,怕是三个月不能配种了。”
  阿妈神情沮丧,从牙缝里进出一句:“这真是条油盐不进的瘟牛!”
  你拉着前来帮忙的阿努大叔的手,央求道:“大叔,你给艾蒂施点魔法,让它不要再记我的仇了,行啵?”
  阿努大叔是猛犸寨的神汉,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跳神。他会用两只熟鸡蛋一只生鸡蛋来扶乩占卜预测凶吉。可这一次阿努大叔也似乎无能为力了,摸着络腮胡子苦笑着说:“傻孩子,你大叔要真有这等魔法,早就施展了,还要等你来求吗?”
  “阿努大叔,你一定要教教我,用啥办法才能让艾蒂原谅我的过失。”
  阿努大叔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说:“牦牛是通人性的,它晓得自己被关在牢笼里了,这心头的怨恨怕会是越积越重了哟。”
  阿努大叔话音刚落,阿妈清秀的脸庞上那条柳眉陡地竖起:“发酒瘟的,你是想让牛角在山娃子身上捅个血窟窿吗?你是想让我儿子去给畜生抵命吗?”
  阿努大叔那张狭长的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嫂子,别生气,我阿努要真有这种坏心肠,上山撞着豹子,下河踩着鳄鱼!我的意思是说,要想让这头疯牛回心转意,就好比把鹅卵石孵成小鸡一样难喽。我说山娃子,你就别再为难自己了,让它在牛厩里养老送终,也算很对得起它了。”
  阿妈两条柳眉这才稍稍平缓了些。
  山脊线上的雪流已宽如瀑布,那悬挂在峰顶的巨大的雪块在昏暗的雪光中像匹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扑进黑谷。你拭干眼泪,跺跺脚,毅然转身朝黑谷外走去。你犯不着为了一头母牦牛再继续滞留在危险的黑谷里。小路陡峭滑溜,你跌跌撞撞地攀爬着。你觉得自己心里应该是很踏实的,你没做错什么,你并不是抛弃艾蒂独自逃命。你求过它骂过它揍过它拉过它,软硬兼施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它就是不肯离开黑谷,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拗得过牛脾气吗?你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你想,它这是自己要找死。你根本不用担心损失了两头牦牛会受到爸妈的责备。家里虽然不富裕,两头牦牛还赔得起。你是家里的独生子,别说区区两头牦牛,就是金山银山堆在爸妈面前,也舍不得你发生意外的。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太大的损失,等到春暖花开冰消雪融,仍可以在黑谷里找到冻成冰块的艾蒂和花面崽,像是在冰柜里储存了一冬天,牛肉还是新鲜的。
  快爬出陡崖时,你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你明明知道艾蒂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撤离黑谷,可就是丢不开这份幻想。它果然还站在风雪凄迷的谷底,它身体的左侧是无力动弹的花面崽,右侧是迅速垒高的雪堆,冰雪已垒齐它的肩胛,黑牦牛染成了白牦牛。它大概以为它健壮的身躯能抵挡住风雪的侵袭,这挺可笑的,你想,它终归是畜生,不会明白黑谷即将变成雪坟,别说一头牦牛,即使一百头牦牛也会在眨眼的工夫被崩塌的雪埋得无影无踪。
  你继续往黑谷外走去。不知为什么,越走步履越沉重,背后像有根无形的线,紧紧拴着你的心。
  你虽然找出种种理由来努力地安慰自己,却总摆不脱惘然若失的感觉。在你幼稚的少年的心怀里,艾蒂是你亲密的伙伴和朋友,彼此有一种很难拆得散砍得断烧得毁踩得烂的感情。
  你终于爬出了黑谷。黑谷像只白脸盆摆在你的脚下。你抛开了死亡,你安全了。你知道,日曲卡雪峰的雪崩得再厉害,也不会漫出黑谷的。你站在黑谷边缘,凝望着谷底的艾蒂。雪崩快发生了,你想看看一旦雪崩开始,铺天盖地的雪块从天而降,黑谷发出雷霆般震响,艾蒂会如何表现?你希望它能在生死转换的瞬间觉悟到是它自己错了,后悔没听你的话跟你离开黑谷。你很看重这一点,你觉得这是你最后的安慰了。
  山脊线上的雪流织成幅宽数丈的雪的瀑布,气势恢宏,浩浩荡荡地向黑谷倾泻,尽管在黑夜,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怪不得猛犸寨的山民们都把日曲卡雪峰视作图腾,起誓赌咒都借重这座雪峰的威望。它确实仁慈得就像一尊神,唯恐雪崩会误伤经过山脚的生灵,在作最后的警告。
  想到起誓赌咒,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猛地拉开牛厩的门栏,跨了进去。你赤膊穿条裤衩,阳光在你黧黑的皮肤上涂了层厚厚的橘黄。高原秋天的日头并不烫人,你是赌气脱光衣裳的。要是艾蒂真的至死也不肯原谅你,即使你穿起双层羊皮袄,也挡不住尖利的牛角的。要捅,就让它捅得更爽快些吧。
  艾蒂垂着头颅,蜷缩在一堆肮脏的粪草上,一群绿头苍蝇在它躯体四周嗡嗡飞翔。这两个月来,艾蒂食量锐减,黑色的长毛失去了光泽,健壮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囊裹着一副牛骨架。这两天情形更坏,干脆绝食,连水也不喝了,整天卧在地上,神情委靡,望着远处的日曲卡雪峰发呆。阿爸在厩外用一块石头砸在它背脊上,它一惊,吃力地站起来,还没等站稳,又“咕咚”跪卧下去。请了雪山镇的兽医来,连药箱都没打开,只隔着栅栏瞄了两眼,就说:“趁它还有一口气,送屠宰场吧;活牛肉总比死牛肉要好吃些。”
  阿妈瞄了你一眼说:“唉,苦命的牛。算啦,我们也不图这笔钱,就让它老死在牛厩里吧。在后山挖个坑,囫囵埋了,也算对得起它了。唉,真是条苦命的牛啊。”
  阿妈说这番话时显得愁眉苦脸,还叹了两口长气;但你总觉得阿妈的语调轻松得有些轻浮,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虚伪。
  让艾蒂成为牛厩里的死囚,你觉得并不比把它牵进血腥的屠宰场更慈悲些。
  你晓得,艾蒂才六岁,对牦牛来说,正是青春好年华,离老死还远着呢。阿努大叔说得对,它本来就怀着失子的悲痛,又看到自己被关在牢笼里,这心头的怨恨就越积越重,生命也就被折磨得衰竭了。它快要死了,一旦它死去,你永远也无法弥补自己误伤了一颗母性的心灵所犯下的罪过。悔恨将会像一座无法卸脱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你的背上。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拯救它的性命!
  你打开牛厩的门栏,打开心的牢门。
  你晓得,走进牛厩,要冒很大的风险。虽说艾蒂已衰竭得站都站不稳了,但牛角仍很坚硬犀利,那庞大的身躯,对付像你这么个乳臭刚干的娃娃,还是绰绰有余的。阿爸赶着牦牛群到新草场去了。阿妈到水碓房舂谷子去了。他们若在家,是绝不会允许你打开牛厩门栏的。家里没人,院子空荡荡,发生意外,没人来救助。但你还是毅然决然地跨进牛厩。
  你不相信自己一年来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不相信过去和艾蒂之间亲密的友谊已完全被仇恨冲得一干二净;你不相信这么长时间艾蒂还没看出你真诚的悔恨;你不相信生性忠厚的艾蒂果真要用你的命来血祭白月亮。
  门栏的木轴发出吱吱刺耳的怪响,艾蒂缓缓抬起头来,朝门栏张望。一瞬间,它痴呆黯淡的双眼流光溢彩,像两堆突然被点燃的篝火,进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根已无力挥扫牛虻的尾巴也生气勃勃地爹开了须毛。它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又急遽将眼光落回你脸,似乎想证实眼前的情景并非是幻觉。
  “艾蒂,我来了。”你喃喃地说道,“我晓得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该误伤白月亮,更不该把你关在这里。”
  艾蒂的反应比你想象的更猛烈。你刚跨进门栏两步,它便腾地站了起来,牛头高昂,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你。它的动作十分敏捷,四只牛蹄曲成弓形在地面麻利地一磕,身体便像有弹性似的升了起来,与早晨相比,宛如换了一头牛。委靡的病态奇迹般地消失了,凹塌的肩峰在一瞬间极有气派地耸隆起来。看得出来,它全部的生命都聚焦在复仇上了。
  你仍一步步朝它走去。
  突然,它一甩脖颈发出一声长哞,声音高亢雄浑,发自丹田,如嚎如吼,气概非凡。长哞声还在空中回荡,它就勾紧牛头,挺着一对琥珀色的牛角笔直朝你撞过来。这对牛角用仇恨磨过,被悲愤淬过,角尖闪烁着逼人的寒光。肩峰四周的黑色长毛朝后籍飘扬,映衬出冲击的磅礴气势。
  一股冷气从尾尻沿着脊椎升上你的脑门,你全身冰凉麻木,几乎不会动弹。回转身逃出牛厩已经来不及了;牛厩空空连一棵可以藏身的树也没有。你不可能空手扳倒一头疯牛。刹那间,你后悔了。你不该如此冒失闯进牛厩来,它毕竟是畜生,不懂得微妙复杂的感情,它只晓得为它死去的牛犊复仇。这真是多余的怜悯和同情。你就要死了,牛角将在你裸露的胸脯捅出两个血窟窿。你被极度的恐惧攫住整个身心,四肢僵木,望着艾蒂发呆。
  艾蒂挟着风飞快冲到你面前,两支牛角像出鞘的匕首直插你的胸脯。你绝望地闭起眼睛。奇怪,时间像凝固了,半天没出现肌肤被戳通撕裂的疼痛。你睁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艾蒂后肢绷直前肢微曲身体向前倾斜,似乎仍在勇猛冲击;牛脖子上的毛一绺绺竖直,两侧的胸肋随着粗重的喘息声猛烈起伏着,完全是一副牦牛同雪豹抵架的姿势;寒光闪耀的牛角离你裸露的胸脯仅仅一毫米远。
  它及时停下来了。牦牛不愧是懂感情的动物,虽然恨你,却不忍心伤害你。
  一股暖流在你胸中激荡,你伸出手,抚摸它憔悴的脸庞和枯瘦的肩胛,你的眼睛热辣辣的,滚出一串泪。这是悔恨的泪,感激的泪。泪水滴在艾蒂额头,顺着长长的牛鼻梁漫进它的嘴唇。牛舌嚅动着,似乎在品尝着泪的滋味。突然,它发出一声长哞,声音低沉暗哑,发自肺腑,如泣如诉,慑人心魄。它虽然是头不会开口说话的畜生,但它什么都懂。它知道你不是有意伤害白月亮的;它知道你是出于无奈才把它囚禁在牛厩里;它知道你的内疚和悔恨;它也知道你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开牛厩门栏想拯救它的性命。它不能不恨你,也不能不爱你,强烈的爱和恨在它心里交织着冲突着,所以才会一见你就凶恶地举着牛角抵撞过来,又在最后一瞬间勒住了自己的野性冲动。
  你情不自禁抱住它硕大的牛头,就像抱住一个受了委屈的伙伴。它庞大的躯体摇晃了一下,就像冰山被阳光泡酥了,四肢软绵绵地站不住,咕咚跪倒在地上。它激情熄灭了,力气耗尽了,长毛枯槁,肩峰凹塌,又恢复了原先病恹恹的神态,只有那双牛眼,越来越清亮,泛起一片晶莹,滚出两颗泪珠。
  “艾蒂,我对着神圣的日曲卡雪峰起誓,我一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伴,让你生下活泼可爱的牛犊,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母牛!”你也跪在地上,捏着拳头郑重地说道。
  “阿努大叔,我起的誓有啥不对吗?”
  “小孩子家不懂事。男人的誓言是蘸着血写在他生命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努大叔,你放心好了,我就是用我的生命在起誓。是我误伤了白月亮,我得赔它。我不收回我的誓言。”
  “孩子啊,我用千年羊骨给艾蒂占过卦,它命中无崽,生一个就要死一个,你发了毒誓,将来后悔都来不及的。”
  “我不信。你这是骗人。”
  阿努大叔摇头叹息地走了。
  你念过书,知道神汉是一种愚昧和迷信,你才不信阿努大叔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呢。
  艾蒂仿佛听懂了你的誓言,默默注视着远方的日曲卡雪峰,颔首致意。
  说也奇怪,没有灌汤药,也没有在牛屁股上扎针,艾蒂的病就不治而愈。它贪婪地嚼咬着你割来的草料,不到一个月,又变成一头毛色光滑丰满健壮的母牛了。
  翌年冬天,艾蒂在火塘边产下了一头浑身漆黑,面颊上分布着四块对称白斑的小牛犊。你给这头小牛犊起了个别致的名字:花面崽。

  你连滚带爬从安全地域又回到阴森恐怖的黑谷。你要抢在雪崩前把艾蒂引出黑谷。你发过誓要让它做幸福的母亲的,如果听任它被雪崩埋葬,你的誓言就永远也无法兑现了。你是个男子汉,男人的誓言浓如血烈如酒重如山,只有连狗都瞧不起的懦夫才会让自己的誓言淡如水稀如云贱如草。
  离艾蒂还有十几步远,你就轻轻抽出佩挂在腰间的长刀,藏在身后。这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祖传猎刀,曾剖开过狗熊的胸膛。冰雪溅落在薄薄的刀刃上,发出清脆的颤音。
  你有把握把艾蒂引出黑谷。你摸透了艾蒂的脾性,它把花面崽视为自己的命根子,你当着它的面割断了花面崽的脖子,不用邀请,它就会踩着你的影子疯狂地朝你追击。
  你不是鲁莽的孩子,在折回黑谷的路上你已观察好了奔逃的路线和脱险的办法。善良忠厚的艾蒂绝对想不到你会采取如此残酷的做法。当你突然挥刀劈倒花面崽后,艾蒂一定惊呆发愣,而你却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扔下沾血的刀拔腿就跑,等它清醒过来,彼此已拉开了好几十米的距离。牦牛并不是善跑的动物,尤其上坡,庞大的身躯是一种累赘,很影响速度。感谢老天爷,从谷底到安全地域一路都是上坡。你是山里的孩子,爬坡赛跑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想你不会被艾蒂追上的。逃出黑谷后,山梁上就有一棵几围粗的冷杉树,你可以爬到树上避难。再进化一千万年,牦牛也不会爬树。在即将发生的这场性命攸关的人与牛的赛跑中,你觉得自己赢的希望是很大的。
  山脊线的雪流夹杂着稠密的雪团冰块,日曲卡雪峰上不时传来闷沉如雷的轰响,那是巨大的雪块在开裂在摇晃。雪块的表层流动着一层不祥的青光,宛如打着哈欠已经醒来的青面獠牙的妖怪。黑谷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艾蒂身上披着厚厚一层白雪,在雪团冰块的袭击下岿然不动,好似一座冰雕。
  你心里很明白,你把艾蒂救出黑谷,它也绝不会对你感恩戴德,恰恰相反,你冒险救出去的将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当你亮出背后的长刀,在艾蒂的眼里,你就是老虎就是雪豹就是豺狼就是屠夫就是妖魔。你已经误伤了白月亮,又当着它的面杀死花面崽,这血仇恐怕一辈子也化解不开了。
  这没什么,你想。阿爸常说,男人活在世上总要受各各样的委屈。
  又一串冰层开裂的响声滚下黑谷,花面崽似乎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竖直柔嫩的脖颈,“哞哞”惊慌地叫着。艾蒂用粉红色的舌头在花面崽脸颊和脑门上不停地舔吻着,像是在告诉自己的宝贝,别怕,妈妈在你身边。
  多么感人的母亲的慈爱,你握刀的手有点软了。你从艾蒂背上抓起一把雪,狠狠抹了抹脸,抹去这多余的柔情。
  你弓着腰扑上去闪电般朝花面崽竖直的脖颈砍了一刀。
  盆形黑谷里耀起一道弧形的白光。
  你的手臂一阵发麻,传来牛骨被钢刀斫断的“咔嚓”声。你看见花面崽的头颅像长了翅膀似的飞离躯体,在空中打了个旋转,稳稳地落到雪地上。
  艾蒂震惊了,悲怆地长哞一声,身上那层白雪霎时间被怒火炸得像群惊飞的白鸟。它又变成一头黑牦牛,怒不可遏地朝你冲来。
  你回过神来,撒腿奔逃。这是一步之遥的追击,幸亏是爬坡,你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劲,才躲过了牛角的锋芒。
  你终于逃出了黑谷,闻你弥预料的一样,艾蒂盯着你的身影穷追不舍,也跟出了黑谷。你踉踉跄跄朝那棵傲立在山梁上的冷杉树奔去。
  你终于抢先几步来到树旁,你搂着树干,往上攀爬,糟糕,树干上挂着一层冰凌,你刚爬到树半腰,一脚没抠稳,吱溜又滑落下来。艾蒂嘴腔里喷出的那股腥臊的热气流灌进你的衣领。再继续爬树肯定会被牛角活活钉在树干上的。你双脚用力在树上一蹬,身体斜斜地弹射出去。
  “咚”,艾蒂的双角深深刺进树干,震得树冠哗啦啦颤抖,抖落一层暴雨似的冰凌雪尘。
  你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爬起来沿着山梁往前跑。艾蒂发疯般地追撵上来。
  在平地上,牦牛奔跑的耐力和速度都要超过人。
  你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像被谁猛击了一掌,身体轻盈地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条抛物线,刚好落在陡崖的边缘,好险哪,再稍稍飞远一些,就跌进黑谷了。你手撑着白雪想站起来,身体沉得像石头,动都动不了。你晓得自己已被牛角撞着了,奇怪的是背部并不觉得疼,只是有点发麻,还燠热得难受。你反转手臂在背上摸了摸,摸到一层黏黏的液体,再擦擦眼前的雪,白雪变成了红雪。
  艾蒂气咻咻地赶过来,威严地站在你面前,两只牛眼可怕地发绿,进射出两股凶光。它又朝你垂下尖角。这可恶的畜生,还嫌撞得不够吗?这一次,牛角并没刺进你的身体,而是探进你身体底下的雪层。牛脖上的肌肉拧成麻花。你明白了,这疯牛是要将细长的牛角像铲刀似的把你铲起来抛进黑谷去!它是要在花面崽遇害的地方进行血祭。你受了重伤,匍匐在地上无力抗拒,只好听任它摆布了。
  牛角将你的身体抬了起来,就在这时,对面的日曲卡雪峰訇地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艾蒂从你身体底下抽出牛角,和你一起循声望去,山峰上悬吊着的巨大的雪块坠落下来,砸在半山腰上,碎成几瓣,扬起沙暴似的雪尘。厚达数米的雪尘铺盖黑谷,眨眼工夫,黑谷里的岩石、灌木、小路和花面崽的躯体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挺拔峻峭的日曲卡雪峰仿佛不堪忍受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冰雪的重负,不停地抖动身躯,山壁上的冰雪一片片一块块朝黑谷倾倒,黑谷里沸腾起翻江倒海般的雪浪,蔚为壮观。
  艾蒂站在陡崖边缘,呆呆地看着。突然,它伸直脖颈朝黑谷对面的日曲卡雪峰哞叫了一声。你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绵长凄厉的哞叫,音调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忽而嘶哑忽而圆润,像是揪心的悲鸣,又像是灵魂的哭泣。你躺在地上,听得毛骨悚然。
  突然,它转身站到你面前,朝你垂下倔强的头颅。一条温热的湿漉漉的牛舌在你额角轻轻舔了舔。你看见,两滴忏悔的泪从它茸毛密布的牛脸滚下来。
  艾蒂,这没什么,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张开嘴想说,却说不出声来,喉咙里溢出一口腥热的血。
  蓦地,艾蒂迈开四蹄跨出陡崖,朝黑谷冲下去。艾蒂,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想伸手去揪住那条蓬松的尾巴,但你已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日曲卡雪雪峰还在猛烈地抖落雪块,黑谷差不多已被冰雪填满。你看见,艾蒂琥珀色的牛角在冰雪上抵撞出一个窟窿,四条健壮的牛腿划拉着,像条黑色的大鱼,游向雪层深处。它一定是想赶回花面崽身边。
  艾蒂,快回来,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我起过誓,会让你养大一头活泼可爱的小牛犊的。
  又一片崩塌的雪扑进黑谷,窟窿不见了,黑色的大鱼也不见了。黑谷盛满了冰雪,隆起圆圆的穹顶。
  你身体热得要命,眼皮也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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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少年》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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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少年
沈石溪

  狼伯起程到隔着两架大山的马关镇去找从内地来的住在马店里的黄金贩子兑换金砂,临走时吩咐了一句:“牛娃子,好生看好这块蛤蟆滩,别叫人给抢了。”
  牛娃子嘴上答应着,可心里却觉得狼伯的担心纯属多余,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抢占狼伯的地盘呢?
  嘿,还真有吃了豹子胆的人物呢。狼伯才走了半天,正午时分,一位三十多岁身穿靛蓝斜襟衫的女人带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一队跑运输的马帮,沿着一条被野兽和淘金者踩踏出来的牛毛小路来到蛤蟆滩。那女人满身尘土,脸色菜黄;那少年脸色苍白,瘦得像根豆芽菜。一看就晓得,是生活落魄赶来金平河淘金碰运气的。
  果然,那少年站在蛤蟆滩上,用脚踢踢地上的沙砾,兴奋地对那女人说:“阿妈,瞧这段河水,弯成了轱辘,水稳浪平,阿爸不是常说,洄水湾,金沙滩,淘金淘个金娃娃。阿妈,我们就在这里搭窝吧。”
  女人苦瓜似的脸露出一抹笑纹,点点头说:“好吧,田伢子,但愿能早点淘到金沙,早点治好你阿爸的病。唉……”
  那名叫田伢子的少年帮着赶马人从一匹白牝马的驮架上卸下一只金船、一只金盆(淘金用的木制工具)、一袋粮食、一篮子锅碗瓢盆和一捆刀铲锄镐。
  牛娃子当时正泡在河水里挖穴,见状赶紧跑上岸来,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喂,这块蛤蟆滩已经有主了。去去,到别处去找好地方吧。”
  “这块蛤蟆滩又不是你家买下来的,凭什么由你独霸?”田伢子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冲着牛娃子大声嚷嚷。
  牛娃子双手卡腰,缩着脖子,尽量将嗓音压得粗浊,好表现出男人的蛮横:“是狼伯和我牛娃子先发现这块蛤蟆滩的,先来后到,当然由狼伯和我牛娃子说了算罗。”
  “说话不害羞,土地是国家的,人人都有权在这儿淘金。再说蛤蟆滩够大了,你们在西头淘,我们在东头淘,也不碍你们什么事。”
  牛娃子把短褂脱了,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故意露出被太阳烤成茶褐色的皮肤和手臂、肩胛间凹凸分明的肌腱,模仿着成年人的声调说:“我说了,这整块蛤蟆滩都是属于我和狼伯的,谁来沾点毛毛也不行。”
  “小哥,我们都是没法子才背井离乡出来淘金的苦命人。穷帮穷,苦帮苦,让我们做邻居吧,缝补浆洗的事就交给我田嫂好了。”那女人挤出笑容说。
  他把脖子一扭,眼睛望着天空,任你唇枪舌剑也好,任你甜言蜜语也罢,都休想从我牛娃子手中把蛤蟆滩抢去。
  “小哥,行行好吧!”田嫂眼圈红了,忧伤地说道,“田伢子他阿爸病在床上,我们没法子,这才……小哥,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我阿爸还死了呢!”牛娃子满不在乎地回敬道。
  “阿妈,你不要求他。我偏要在这里搭窝淘金,看他敢把我吃了。”田伢子气咻咻地说着,拎起一把鸭嘴锄就要往沙滩上掘洞埋桩。
  牛娃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田伢子的衣襟猛力一搡,田伢子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嫂哎呀叫了一声,一面弯腰去扶田伢子,一面高声喊道:“快来人哪,打人啦——”
  牛娃子觉得挺好笑。喊吧,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的。在这荒山野岭里,都是些被黄金梦麻木了心灵的淘金者,见惯了打架斗殴,除非出了人命,谁都懒得来瞧热闹。果然,那女人的喊声没引起丝毫反应。
  田伢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推开田嫂,操起鸭嘴锄,发疯似的冲上来:“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
  牛娃子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他根本不把田伢子放在眼里,别说对方操的是鸭嘴锄,即使换成龙泉宝剑,他也不怕。虽然田伢子和他年龄相仿,但比他瘦了一圈矮了半个脑袋,不管是肉搏还是械斗,他都可以一个顶俩。他学着狼伯的样,慢慢磨动着牙巴骨,冷冷地笑,睨视着田伢子,那神态,就像一只小老虎面对一只小羔羊。田伢子操着鸭嘴锄冲到他面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身体也不挪窝,反而将脑袋送上前去:“小子,有种往大爷脑门上砸呀。”

  一句话,把田伢子呛得像根木桩似的僵在了原地,他趁机一把抢过鸭嘴锄,高高举过头顶,威胁道:“谁要在蛤蟆滩搭窝淘金,看我不活活把他劈了!”
  田嫂吓得脸像涂了一层石灰,一把抱住田伢子,哆嗦着说:“算你狠,我们惹不起你。我们不沾蛤蟆滩就是了。”
  牛娃子用鸭嘴锄在河滩上划了一条直线,整只“蛤蟆”都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神气地说:“喏,不要超过三八线,三八线以外随你们的便。”
  三八线以外的河滩形状像只企鹅,俗称企鹅滩。狼伯曾出高价请阴阳先生来相过风水,还请县水利局技术员来实地勘察过,他们都断言蛤蟆滩是块藏金宝地,而企鹅滩却是块只有黄沙没有金砂的死滩。
  牛娃子望着田嫂和田伢子在死滩上搭窝淘金,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你提着半竹筒水爬上格腊儿山麓,来到一座风化斑驳的石灰岩陡崖下,拨开齐人高的荒草丛,山壁便露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石洞。洞很浅,只有几尺深。洞口用酒盅粗的栗树桩编织了一道细密结实的木栅栏,像只天然石笼子。这是你的杰作。山洞朝西,夕阳斜射过来,把洞内照得通亮。你看见母狗黑娘和小狗崽子黑虎正互相依偎着卧在石笼子中央。这是一对母子,已被你囚禁在石笼子里整整两天了。两天来你没有给它们喂过一次食,你可不想简单地饿死它们,你是要看看母狗黑娘饿极了是否还把自己儿子当宝贝。
  大前天中午,一位猎人牵着母狗黑娘抱着狗崽黑虎路过蛤蟆滩讨口水吃。黑虎被放在地上,淘气地玩弄黑娘那根又粗又亮的黑尾巴。你出于一种少年对小动物的天然好奇心,去伸手抱黑虎,想摸摸它毛茸茸的脑壳和肉感很强的狗鼻子。你刚刚抱起黑虎,汪——黑娘便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朝你扑蹿上来。要不是正在喝茶的猎人眼明手快扯紧了黑娘脖颈上的麻绳,你的手腕就被狗牙咬穿了,吓得你赶紧撒手扔了黑虎。黑虎狗爪刚一落地,黑娘便轻轻一扑,把它严严实实罩在自己肚皮底下。
  呜呜。呦呦。母子问似乎正在议论生离死别的惊吓与恐惧。
  “啧,这条老母狗,还怪护崽的。”你自嘲地笑笑说。
  “是哩。”猎人摸摸黑娘的额头说,“连我去抱它的崽它都要嫉妒哩。黑虎生下才二十天,还没断奶,俗话说,喂奶的母狗比豹子凶,你要是抱走狗崽,天涯海角它都会找上门来跟你拼命的。”
  “屁。”在一旁抽水烟的狼伯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撇撇嘴角说,“吃饱了肚皮谁都会玩他妈的虚情假意。嘿,要是把这条母狗饿上三五天,我敢打赌,准会把它亲生的伢狗当点心吞进肚去的。”
  你对打赌不感兴趣,但狼伯的话却像一根针刺中了你的穴位,你心灵一阵悸动一阵痛楚。你被好心的哑巴和尚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方石墩上抱回寺庙时也还没断奶。全寨子的人都说你是个被亲生阿妈丢弃的孤儿。你很纳闷,你不残不傻,也不是丑八怪,阿妈怎么会扔掉你呢?用米汤把你喂养大的哑巴和尚两年前病死了,你拜狼伯为师淘金谋生。有天晚上,你实在憋不住了,就将心里的疑团倒了出来。狼伯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回答说:
  “很简单,你阿妈觉得养着你有难处呗。”
  你不愿相信狼伯的话。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是在瞎猜胡编,你想。你希望自己的阿妈是个极粗心大意的人,不小心把你掉在了牛家寨,阿妈为此差点急疯了;你希望自己是被可恶的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阿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你甚至希望阿妈在你满月时突然身遭不幸,于是你成了孤儿,阿妈咽气时还在呼叫你的名字。无论如何,你也不愿意自己是被亲生阿妈像扔一双破袜子般扔掉的孩子。可惜,你找不到任何证人或证据来证实对自己身世来历所作的几种设想。
  一想到阿妈把还没断奶的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你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是眼前有一只小鸡,你就会捉住小鸡的两只脚当着老母鸡的面把小鸡活活撕成两半;要是眼前有朵美丽的山茶花,你就会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用脚搓烂。随着年龄增大,你心灵上那片阴影也在扩展变浓。那次你啃着一块蒙自糯米年糕走在马关镇街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约八九岁的小乞丐大约是饿急了突然蹿上来抢走你手中的年糕就往嘴里塞,你一把揪住这个倒霉的小乞丐,夺回年糕,放进身旁一堆牛屎里蘸了蘸,又狠劲塞入小乞丐的嘴里,狞笑着说:“我叫你吃,味道好极了!”小乞丐满嘴牛屎,号啕大哭。路人都用谴责的眼光望着你,一位大姐愤愤不平地指着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像条小狼一样,连点同情心也没有?”你笑了。这世界上谁同情谁呀。比起可以把还没断奶的亲生儿子扔掉的阿妈来,你觉得自己给小乞丐喂点牛屎这行为简直算不了什么。可事后有天夜里你躺在竹榻上突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又觉得自己喂小乞丐一嘴牛屎确实有点过分;当年阿妈为失去你而哭得死去活来,现在要是晓得你差不多变成可怕的狼孩了,怕是眼睛里要哭出血来了。你又后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
  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世来历使你痛苦得简直要发狂。你要么是被遗弃的,要么是被偷来的,不可能是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座石墩里蹦出来的。你必须找到证据来证实其中的一种。对你来说,这重要性不亚于科学家去证实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
  猎人牵着黑娘和黑虎已经走远了。你突然产生一种灵感,觉得你苦苦思索了好几年的答案就藏在这狗母子身上。你急忙撒开腿追上去,用狼伯付给你的一个月血汗钱——整整两百元高价,从猎人手里买下了这对狗母子。
  你坚信实验将提供有关你身世来历的确凿的证据。

 

  中国百家姓里找不到姓狼的,狼伯其实不姓狼,而是和他牛娃子同姓,都姓牛。十年前狼伯在一次争滩引起的械斗中被一伙四川来的淘金汉子团团围住用蚂蟥钉勾瞎了左眼,他用锄头劈断了对方两根脚杆;因他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就被人起了个绰号叫独眼狼。
  狼伯对这个血腥味很浓的绰号并不讨厌,谁喊他他都答应。牛娃子是晚辈,自然不能随便叫绰号。刚开始跟狼伯到金平河来淘金时,他很恭敬地称呼他为牛伯,可他听了后却皱着眉头说:“别叫我牛伯。老牛太善,活着犁田拉车,死了剥皮割肉,没出息。就叫我狼伯吧。狼虽说名声不好,却没人敢欺负。”恭敬不如从命,牛娃子就改口叫狼伯了。
  田嫂和田伢子前来争滩的当天夜里,狼伯就踏着星光从马关镇回来了。他虽说已五十出头,身板骨却仍硬实得像栗树疙瘩,背着一大背篓油盐酱醋大米罐头之类的日用品,脚板像擂鼓似的踩得山路咚咚响。牛娃子迎上去帮他卸下背篓,就迫不及待地把中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狼伯钻进窝棚点亮马灯泡了壶酽茶边呷边说:“我在镇上就听卖纸烟的长舌头朱寡妇说了。田嫂家就在马关镇外的黑土坳,我和她男人扎堆淘过金,也算是个熟人吧。那男人命中注定撞黑煞星,一年前得了痨病。那是个富贵病,家里穷得快砸锅卖铁了。田伢子正放暑假,田嫂就跟别人说她带着娃儿到金平河淘金挣几文钱好把男人送进医院。”
  “这……狼伯,我不晓得她是……”牛娃子突然间心虚起来,“我把她撵到企鹅滩去了,你知道,那是块死滩,她……”
  “嘿嘿,牛娃子嗳,你到底还人小心嫩,欠磨练哪。”狼伯诡秘地笑笑说,“要是人人嘴上说的都是真话,世界上就用不着**和法院了。”
  “狼伯,你说她是在骗人?”
  “哼,久病无孝子,久病也没有规矩的婆娘。那姓田的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一年,她心里还不咒他快死!别瞧她哭哭啼啼的,那是在演戏。就像臭婊子翠萍,今天来探监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变卖首饰交足一万元罚金赎我出去,明儿一转身就跟着那个满脸骚疙瘩的四川耗子私奔了。拐她的杂种就是钉瞎老子左眼的仇人。她倒好,一点不记仇!临走还把老子埋在酒坛下的十五克金子挖跑了,这可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钱哪!这对狗男女,害得老子白蹲了两年牢房。”马灯晦暗的灯光下,狼伯那张马脸扭成了S形,独眼射出一股冷飕飕的凶光。狼伯每每提到翠萍,都是这副吓人的表情。
  也难怪狼伯会如此愤慨,他年轻时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四十岁时政策放活了,允许来金平河淘金,他这才积攒了点钱娶了山妹子翠萍。这鸡飞蛋打的故事牛娃子已听狼伯唠叨过不下一百次了,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一点都没新鲜感。他感兴趣的是田嫂和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田伢子。他打断狼伯的思路问:
  “狼伯,你说田嫂到金平河不是来淘金的?”
  “屁。一个弱女子一个瘦伢子,光挖沙穴就要累断他们的筋骨!”
  “那你说她到这儿来干啥哩?”
  “这号女人我见得多了,她是来钓鱼的。”
  “钓鱼?马关镇四周有很多鱼塘,干吗非要爬山越岭到这里来钓呢?”
  “嘻嘻,你牛娃子还小哇。”狼伯暖昧地笑了笑说,“那可不是普通的钓鱼。她是把自己做诱饵,钓条贪嘴的鱼儿。唔,说白了吧,就是要重新找个主儿。金平河有不少腰包快胀破了的淘金汉呢。”
  “她要真这么想,还带田伢子来干啥呢?一个人多自由,田伢子在跟前总归是累赘吧。”
  “牛娃子,你又不懂了,这叫掩人耳目。”
  “她要是重新找了主,会把田伢子怎样呢?”
  “嘿,还没断奶的婴孩都舍得扔,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还在话下吗?”
  牛娃子心里一阵隐疼,不再吱声。

 

  一定是你盛水时竹筒的落地声惊动了黑娘,它条她一下跳起来,从石笼子中央奔到栅栏边。它的腹部空瘪瘪的,肚皮贴到了脊梁骨。刚被你关进石笼子时,它的四只狗**饱满得就像四只熟透的甜橙,黑虎稚嫩的嘴唇只要一舔到**,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洁白芬芳的乳汁便会自动溢流出来。饿了两天,光洁的狗**上出现了许多褶皱,就像甜橙被挤干了汁液。这时,黑虎扭转脖颈叼住黑娘的**。你虽然看不见被含在黑虎嘴里的**分泌乳汁的情景,但从黑虎拼命下坠的身体和颤动的四肢,从黑娘不断跳动的耳垂和龇牙咧嘴的脸部表情,不难推断出这狗**已像断了源的水龙头,半天才流出一两滴水来。本来嘛,喂奶也是一种感情的依恋,是一种幸福和欢乐,现在已变成一种痛苦,变成一种刑罚。

  好啊,饥饿囚禁已开始产生效果了,你想。这仅仅是场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哩。
  你本想躲在草丛中继续当段时间热心的观众,但既然不小心弄出响声惊动了黑娘,就索性走到栅栏前,将盛水竹筒探进栅栏去,哗哗,将半竹筒水倾倒进石笼子内一只竹槽里。
  断食不断水,会延长生命,会加剧和膨胀饥饿感,会使黑娘和黑虎饿疯饿狂。
  水柱一落进竹槽,黑娘便猛虎扑食般地扑过来,两只前爪搂住竹槽两端的固定桩,一副要独霸世界的贪婪相,唇吻探进槽内,咔嚓咔嚓噬咬着水。它大约以为水里有可以果腹的食物呢。你觉得挺好笑。你倒进去的是清泉水,水啊,纯洁的水,连只可以塞牙缝的蝌蚪也没有。黑娘在槽内噬咬了好一阵,才垂头丧气离开竹槽。
  “唔,饿了吗?”你和颜悦色地对黑娘说,“可口的香甜的点心就在你身旁哩。”
  狗听不懂人话,它无法领会你的意图。你很遗憾。
  黑娘和你隔着栅栏面对面伫立着。突然,它朝你汪汪汪发出一串音质圆润、音色纯正、音调柔和、似娇似媚、发自丹田、荡气回肠的吠叫,紧接着,那根耷拉在两胯间又黑又亮的尾尖有一撮白毛的狗尾巴富有生气地陡立起来,静穆了一会,向两边甩摆,节奏舒缓轻巧,像在举行特有的欢迎仪式。猛然间,尾巴甩摆的节奏加快了,上下翻扭左右舞动,一会儿抡出无数圆圈,像激情的旋涡;一会儿搅出花瓣似的碎片,犹如盛开的墨菊:你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精彩的狗摇尾巴。眼花缭乱,简直是一种艺术表演:汪汪——吠叫声甜腻腻,透出无限谄媚。哦,黑娘是在竭尽一条母狗的所能向你央告,向你哀求,向你乞怜,向你讨好,向你求饶,指望你能施舍恩赐给它一点食物。
  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宝贝狗崽黑虎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里。
  多懂事的母狗呀,你差不多就要心软了,但一种更为强大的想要解开自己身世来历之谜的愿望阻止你向它发善心。你不能将花了你一个月血汗钱的实验就这样轻易半途而废。
  你不愿再继续观赏这种可怜巴巴的弱者向强者的乞求。你转身欲走,突然,黑娘脸一变,双眼喷射出歹毒的光,狂吠一声恶狠狠朝你扑过来。它一头撞在栅栏上,发疯般地用尖利的狗牙嚼咬树桩,啃得烂木屑纷飞。可惜,栗树桩结实得连豹子也休想咬断。
  你退回山脚,黑娘还汪汪汪发出凄厉的吠叫。

 

  淘金是男子汉的事业,在野外风餐露宿不说,开渠、挖穴、铲沙、灌仓、淘洗这五项工序没有哪一项是可以轻巧偷闲的。淘金者得先在水流湍急的河里用石块垒一条可以放置金船和金盆的水渠,然后要在选定的河滩挖坑,把两三尺深的卵石层挖开,底下才是可能混杂着黄金的马牙石与泥沙。这时,河水已渗进坑穴有一尺多深,淘金者就得从水里铲起沙石装在畚箕里,再搬到水渠旁慢慢倾倒进金船舱里,一面灌一面还要用手不停地淘洗;长条形的金船舱底用一寸至两寸宽的薄木片隔成十几条横槽,俗称“搓金板”,在水流漫长的冲击下,泥沙和小石子漂流而去,沉重的金屑便会滞留在“搓金板”的槽槽间。再经过反复淘洗筛选,安置在金船下方的金盆便有可能望得见黄澄澄的金砂。
  仅仅是可能。
  淘金者不仅需要高强度的劳动力,还需要坚强的神经。泡在水里劳累了一天,当然会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叹息。一无所获是家常便饭。正常光景是淘得几粒和灰尘差不多细碎的金屑。淘金者得忍受住一次又一次幻想破灭的打击。
  沙里淘金,谈何容易。
  起码有一点是被狼伯说中了,一个弱女子和一个瘦伢子是吃不得淘金这碗饭的。才干了一天,田嫂似乎就累垮了,太阳才刚刚偏西,她就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腰杆,对正在金船边淘洗沙石的儿子说:“田伢子,你累了吧,第一天,别干得太猛了,早点歇工吧。”
  “好的,阿妈。”田伢子答应道。
  企鹅滩和蛤蟆滩水土相接,牛娃子和狼伯的窝棚搭在蛤蟆滩的东头,田伢子和田嫂的窝棚搭在企鹅滩的西头,相距才几米,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牛娃子发现,一天下来,田嫂才挖了一个坑穴,坑穴里的水才刚刚漫过半截脚杆,莫说企鹅滩是块死滩,即使是块金脉缠绕的宝滩,怕也发不了财哩。
  “阉着玩哩。”狼伯皱着鼻子说。
  牛娃子和狼伯歇工时,田嫂和田伢子吃完晚饭。田伢子躺在河岸草坡上看书,那模样活像是城里来旅游避暑的学生。田嫂换了件干净的蓝底黄花衬衫,河谷湿气重,外卧面还套了件玫瑰红腈纶背心,到河边洗脸。河水清清像面镜子,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还掏出把翠绿的塑料梳子把蓬乱的头发梳理得光滑熨帖,脑后还挽了个椭圆形的发髻。回窝棚时,看见河滩卵石缝里长着一簇野菊花,便顺手摘了一朵,插在圆髻上。牛娃子惊讶地发现,田嫂像换了个人,瓜子脸很秀气,身材不胖不瘦挺中看,那朵鹅黄色的菊花把她衬得鲜亮,说她是田伢子的姐姐没人会怀疑呢。
  “鱼饵香喷喷,才会有鱼来咬钩。”狼伯鄙夷地说。
  荒蛮的金平河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突然来了个女人,就像美国动物园来了只中国熊猫,怪轰动的。傍晚,一向冷清的企鹅滩和蛤蟆滩变得热闹起来,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本地的外省的淘金汉子三三两两在田嫂的窝棚前悠来逛去,眼睛都毫无例外地火辣辣,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往田嫂身上瞄:要是这些男人的眼睛变成火星,绝对会引起一场火灾。
  按狼伯的说法,这些都是想咬钩的鱼。
  奇怪的是,淘金汉子们只在企鹅滩周围转来转去,没哪个敢靠拢去和田嫂搭讪。
  太阳落山了,牛娃子刚把窝棚里的马灯点亮,白骡子笑嘻嘻钻了进来。
  白骡子在金平河淘金汉中算得上是个人物。在腰缠万贯的金霸头和像狼伯这样敢用锄头劈脚杆的硬汉子面前他是孙子,在初出茅庐的生手和出来混口饭吃的穷苦伙计面前又是爷爷。他本来也是淘金汉,但生性懒惰吃不起苦,才正儿八经在河里泡了两个月便洗手不干了,有时在金贩子和淘金汉之间做做掮客,有时在争滩斗殴的两伙淘金汉之间做做调解工作,有时帮金霸头守守摊子做临时工头。一句话,是个无赖混混虫。一个人的绰号集中反映了一个人的德性。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号人居然也有特长,天生一副浑厚嘹亮的好嗓子,唱山歌能把女人唱醉了。
  白骡子一钻进窝棚,便诡秘地压低声音说:“狼伯,小弟我要向您老讨杯喜酒吃。”

  “马尿倒是有一壶。”
  白骡子身上那股劣质香水味呛得牛娃子直想咳嗽。
  “嘻嘻,窝连窝心连心,那婆娘虽说不是黄花闺女,还是挺水灵的哩。”
  “呸,放你娘的屁。”狼伯骂道,“老子不认得她。老子只晓得守着自己的蛤蟆滩,管不着她的窝棚搭在哪方。”
  “瞧,我说嘛,狼伯是条真汉子,哪会瞧得中一个候补寡妇。”白骡子收起了酸溜溜的腔调,喜出望外地说,“大伙都还以为这姓田的淘金婆娘是狼伯相中的花哩。”
  怪不得这些个淘金汉们都不敢靠拢去和田嫂搭讪,敢情是怕狼伯的锄头,牛娃子想。
  “老子严正声明,和她没有半点瓜葛。”
  “小弟就等着狼伯这句话呢。狼伯也知道,我就好这一口,从不挑精拣肥。我……嘻,嘻嘻嘻……”白骡子涎着脸笑。
  “老子没兴趣来管你的风流事。你早把她勾跑早好,省得老子看着扎眼。”
  “狼伯吩咐,小弟敢不从命?不是吹,只消两支山歌,就可以勾走她的魂。只是……狼伯也晓得小弟的习惯,先要润润喉咙。”
  “发酒瘟。”狠伯骂了一句,从墙旮旯捡起一瓶扬林肥酒扔进白骡子怀里,“滚吧。”
  月上树梢,企鹅滩响起白骡子有韵有味的歌声:  八月的桂花香又香,
  三十岁的大姐好模样;
  我有心砍棵大树做只船,
  把姐送进银河湾……   田嫂拾掇了碗筷,又借着月光在河边洗衣裳。银白色的水波在她手里涌动翻滚,歌声和水波交织在一起。但她既没有搭腔,也没抬眼去望白骡子,仿佛是个聋子。
  “她是在搭豆腐架子。”坐在窝棚前石坎上观望的狼伯对牛娃子说,“女人都是这个德性,心里一百个愿意了,嘴上还要说一百个不。”

  我想姐想得心焦,
  姐想我想得心跳;
  摘片芭蕉叶子搭座桥,
  姐呀,过桥莫怕桥儿摇……

  白骡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滩,边唱边向田嫂走拢来。他的脚步轻飘得就像在跳霹雳舞。牛娃子发现,田嫂洗衣裳的动作加快了,急急忙忙把漂在水里的几件衣裳拧干收起,就回自己的窝棚把竹门关死了。
  白骡子以田嫂窝棚为轴心,活像头拉磨的骡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一圈便唱出一支山歌。唱到皓月当空,田嫂窝棚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是林中寂寞鸟,
  姐是草丛孤独花;
  寂寞鸟配孤独花,
  半世凄苦一夜消……

  看来,白骡子顶多是业余水平,还没唱出个子丑寅卯来,嗓子就哑得像公鸡叫。
  “莫急,她要等田伢子睡熟了才会出窝棚呢。”狼伯咂着水烟筒,满怀信心地对牛娃子说,“唔,她走出门来会说,舌头比百灵还巧的大哥哟,山歌唱多了会脖子疼哩。白骡子就会说,我正要向大姐讨碗水喝。她就会给他端盅茶来,嘿,勾搭上啦。这种事我见多了。”
  狼伯的话音刚落,田嫂窝棚的竹门就吱呀一声开启了。牛娃子看见,她端的不是茶盅,而是只破脸盆,哗,满满一盆水浇在白骡子头上。自骡子算是提前过泼水节了。
  “哪里来的夜猫子,别处唱去。”田嫂柳眉怒竖,咬着牙訾骂道,“吵得人睡不着觉!”
  白骡子狼狈不堪地溜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牛娃子希望田嫂泼在白骡子头上的是一盆肮脏的洗脚水。
  “看不出这婆娘还有几分泼辣。”狼伯说。
  “也许她不是来钓鱼的。”牛娃子说。
  “屁。她一定是晓得白骡子不过是一条小泥鳅。牛娃子,我敢打赌,她不想要咬钩的小泥鳅,她要钓大鱼呢。”

 

  黑娘的两只狗眼都饿绿了,在苍茫暮色中像两粒萤火虫。它在狭小的石笼子里蹿来蹿去,狗脸上一副困兽犹斗的凶相。现在要是往石笼子里塞进一头羊去,它会像狼一样猛扑上去把羊撕成碎片的;要是你牛娃子跨进栅栏去,说不定它也敢扑上来咬你的喉管哩。急饿极了的畜生连菩萨也敢吃,狼伯曾这样说过。
  你趴在地上,轻轻拨开草叶观察石笼子里的动静。
  黑娘四只狗**彻底萎瘪下去,像晒蔫的猪尿泡吊挂在腹部。黑虎大约是饿坏了,不时往黑娘肚皮底下钻拱,都被黑娘用狗尾挡开了。突然,黑虎机灵地绕过黑娘的尾巴,从黑娘的前胯钻进腹下,敏捷地一口叼住**,拼命吮吸。霎时间,黑娘唇吻歪扭、眼睑下垂,整张狗脸皱成苦瓜,四肢弯曲做跳开状,却又似乎无力挣脱一种母性的哺乳本能,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小狗崽吸不到一滴奶,急了,在**上咬了一口。你看见,黑娘跳起一尺多高,汪地怪叫了一声,它左排第二只**已被咬开一个口子,渗出红草莓般一汪血斑。它愤怒地用前爪在小狗崽额头蹬了一脚,黑虎被蹬出两尺多远。它似乎还不解恨,赶过去张嘴在黑虎后颈上啃了一口,叼掉了一小撮狗毛。黑虎惊骇地跳到栅栏边呜呜哀叫。
  才饿了三天,黑娘的感情就发馊变质了。
  饥饿是魔术师,饥饿是创造家。


  连牛娃子自己也不明白企鹅滩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停地去张望。田伢子搬运畚箕慢得像蜗牛爬,田嫂挖坑穴的动作像是在绣花,两天来连一粒金屑屑都还没淘到呢。同样是荒漠的沙滩,同样是挖穴、铲沙、淘洗这一套他牛娃子干了两年早就干腻了的淘金工序,没半点新鲜玩意儿,但不知为什么,他两只眼睛就是不听使唤,稍不留神便歪斜到田嫂和田伢子身上去了。
  他们到了河边,田嫂总是绾着裤腿抢先跳进水去:“田伢子,你在岸上接畚箕。”干了一阵,田伢子便会用央求的声音说:“阿妈,你上来,让我来挖一回穴吧。”田嫂便摇头说:“我不累,你别烦我了。”过了一会儿,田伢子又说:“阿妈,我在岸上挨太阳烤,都快热死了,让我下来凉快凉快吧。”田嫂便用颇为严厉的语调说:“别哕唆,你身子骨嫩,泡不得凉水。来,接着畚箕。”
  清早和傍晚,料峭寒风下,狼伯一概让他牛娃子跳到坑穴泡在水里挖沙铲沙,有时两条腿泡麻木了,狼伯也不来换他一下。
  瞧,田伢子望着坑穴边半畚箕河沙不满地说:“阿妈,你怎么不把畚箕装满呢?老是这样半畚箕半畚箕地洗,猴年马月才能淘到金子呀!”“你还在长身体,别闪了腰。”田嫂说。“不,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拾得动的。”田伢子倔犟地说,“你往畚箕再铲两锹沙,不装满,我不抬了。”“好吧,唉。”田嫂铲了薄薄两锹细沙,安慰似的朝畚箕里填了填。
  狼伯每次往他牛娃子畚箕里装河沙,都要冒出尖尖隆得像座小山,还嫌不过瘾,还要用铁锹在沙堆上敲铁实了才让他抬。
  田伢子生拉硬扯把田嫂从齐胸高的坑穴里拽上岸来,自己穿着一条裤衩跳下去挖沙。顶多才干了半个小时,田嫂又把田伢子拉了上来。虽说是夏秋季节,但金平河源头是日曲卡雪山融化的雪水,冰凉冰凉的,田伢子两条脚杆泡得有点泛红了。田嫂一下跪在沙砾上,心疼地说:“你这娃,不听妈的话,冻着了吧。”说着,她两只手掌使劲在田伢子膝盖头按摩起来。
  阿妈的手掌一定像温泉水一样暖心暖肺的,牛娃子想,想得心里痒丝丝的。去年寒冬腊月,他在坑穴里泡了半天,两腿冻得乌青发紫,那时要是有阿妈一双手替他揉揉,他绝不会哭出声来的。还有一次,他在坑穴里不小心踩着一块碎玻璃,扎得不浅,血一个劲儿往外冒,疼得他直呻吟,狼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扔给他半瓶云南白药,说:“往疮口里倒些粉末末,可以止血的。别像女人那样叫唤,没出息。”第三天,他伤口还没愈合,狼伯就又逼他下水淘金。“干我们这行营生,脚底板被扎个口子,头顶心被砸个窟窿,都是家常便饭,别指望有人会来可怜你。”狼伯说。

  田嫂还在使劲搓揉田伢子的膝盖头。田伢子扭着身体想躲开:“阿妈,行了,我已经不是娃娃了。”“会得风湿痛的,听话,我替你揉揉。”田嫂央求道。
  牛娃子看得直咽口水。
  啪,一块鸭蛋大小的鹅卵石砸在牛娃子的肩膀上。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狼伯凶神恶煞地站在坑穴边指着他的鼻子骂:“小杂种,你魂叫老鸹叼走了吧!快干活。”


  实验已进入第四天,你饶有兴味地每天抽空进行观察。
  小狗崽黑虎已饿得像坨稀泥,软绵绵趴在石壁上啃苔藓吃,苔藓啃完了又咬地上的红山土。
  黑娘就在旁边,但它像没看见似的不理睬黑虎,有时黑虎颠颠地爬到它面前,它就原地旋转半圈身体,给黑虎一个后脑勺。
  你不由得联想到你自己。阿妈把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的前几天,也开始感情降温了,她听任你独自躺在摇篮里啼哭,不再抱你哄你;她用米粉塞进你饥饿的小嘴,不再给你喂人奶;她甚至不再关心你尿布是不是湿了,眼泪是不是流进耳朵……


  傍晚,一位红鼻子赶马人给田嫂捎来了一个坏消息。“田嫂,你婆婆让我捎个口信来,田伢子他阿爸这两天咯血不止,要是淘着金子了,赶快捎钱回去,好送田伢子他阿爸上医院。”
  “可我们……”田嫂使劲搓着一双空手。
  “唉——”红鼻子赶马人叹着气走了。
  牛娃子和狼伯正蹲在窝棚外面吃晚饭,听得清清楚楚。
  半夜,牛娃子一觉醒来,听见河滩传来咚咚咚锄头挖地声。谁会深更半夜去淘金呢?他好奇地睁开眼。用芭蕉叶扎成的墙壁有很多窟窿,他一眼就看见是田嫂在月光下淘金。她泡在齐膝深的河水里,吃力地挥动着笨重的鸭嘴锄,挖了一阵,又用铲子铲一畚箕河沙,艰难地爬上岸来倒进金船去。牛娃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极少有人敢半夜下河淘金的。半夜河水冷得刺骨,头顶又盖着露水,一个女人家,非冻出病来不可。他正想爬起来去劝劝她,突然听到睡在对面竹榻上的狼伯在叫他:“牛娃子!牛娃子!”他听出这叫声很怪异,声音轻得像蚊子咬,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叫醒他。他多了个心眼,佯装睡熟了,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对面竹榻窸窸窣窣一阵响,狼伯蹑手蹑脚来到他睡的竹榻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牛娃子,睡着了吗?”
  他翻了个身,嘟囔出一两句梦呓。
  狼伯这才极轻地开启竹门,又极轻地钻出窝棚。牛娃子的视线随着狼伯的身影移动,很快便来到田嫂挖的坑穴前。他看见,狼伯默默地抬起装满河沙的畚箕,帮田嫂倾倒进金船舱。狼伯赤裸着上身,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浑身都是锐角状的肌肉,真可以去参加健美比赛了。
  “他大伯,这多不好意思。”田嫂说。
  “半夜淘金,会闹出病来的。”
  “我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干点活,兴许……”
  “一个女人家,要养活病瘫在床上的男人,还要养活一个半大的伢子,不容易啊。”
  “都怪我自己命苦。”
  “田嫂,不瞒你说,我单身一个,在金平河淘了十年金,不说发大财,也总算有点积蓄了。”
  “……”
  “田嫂,我年岁是大些,可我身板还硬实,再在金平河泡它个十年八年没得问题。”
  “……”
  “田嫂,你不用怕,我没坏心眼,我嘴笨得像棉裤腰,不会说话,你千万莫见怪。”
  “他大伯,你想说啥呀?”
  “田嫂,我想说……我想说……”狼伯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牛娃子将耳朵贴在墙壁的洞上孔,也没听清狼伯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窝棚离田嫂挖的坑穴有十多米远,又有河水流淌声和挖穴铲沙声干扰,传过来的对话声很模糊。
  “他大伯,你瞎说些啥呀?”田嫂提高了声音,显得有点生气地说。
  “田嫂,我要有半句假话,让河妖沉了我,让山鬼吞了我,我……”
  “别说了!”
  “田嫂,我晓得,我只有一只眼睛,破了相。可我已打听过了,上海有装假眼的,和真眼一模一样,我不怕价钱贵,我有钱。只要你点个头,我明儿就动身去上海。”
  “他大伯,你误会了。”
  牛娃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狼伯自己想变成咬钩的鱼。平心而论,狼伯确实是条蛮不错的大鱼,上没老弋卒摹,无牵无挂,据说银行存折已上升到了六位数。田嫂该收杆了吧,他想,如果她到金平河来确实是想来钓鱼的话。
  “田嫂,你……你为了给你男人治病,半夜下河淘金,,你心肠好。我……我就想找个好心肠的女人。十年了,我天天想,想苦了……”
  “他大伯,世界上好心眼的女人多得像星星。”
  “不。少,少得像埋在沙砾里的金子。”
  “他大伯,别瞎想了,我不会干对不起田伢子他阿爸的事的。”
  “你要挂心你男人,我给他钱,我给他金子,多少我都舍得。”
  “他大伯,我要是答应跟你走,那我就是一个扔下穷家不管不顾的黑心肠女人了。他大伯,你是不会要一个黑心肠女人的,是吗?”
  “这……”
  “他大伯,你死了这条心罢。我穷,我认命了。你请回吧,黑灯瞎火的,你待在我身旁不方便,会有烂舌头搬弄是非的。”
  牛娃子看见,狼伯挺直的腰杆突然间伛弯下来,神色蔫蔫,像苍老了十岁,回转身来,垂头丧气地走回窝棚。牛娃子想不通,田嫂凭啥要拒绝狼伯,难道她到金平河来还想找个外国总统不成?这不是钓鱼了,这是捕鲸!
  也许,狼伯对女人的看法压根儿就错了。
  狼伯在竹榻上唉声叹气,那烟头,忽明忽暗,燃了整整一夜。

 

  黑虎躺在地上,已饿得奄奄一息,两只眼珠子黯然无光,偶尔蠕动一下身体,发出一声虚弱沙哑的哀叫。黑娘躺在黑虎对面,直愣愣望着黑虎。它的眼光冷得像冰。看来,黑娘已完全克服了感情障碍,把黑虎视作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小狗崽了。
  一切条件都已成熟,石笼子里演出一场母食子的悲剧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想。
  果然,黑娘挣扎着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黑虎面前,举起两只前爪,跨过黑虎的身体,把黑虎置于自己的肚皮底下。这无疑是一个进行屠杀的最佳姿势。
  你等待着。你手里捏着一柄锋利的长刀,伏在草丛背后等待着。西坠的太阳在银白色的刀刃上进溅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它就要用利爪掀翻黑虎的身体啦!它就要将唇吻探进黑虎柔软的颈窝啦!它就要用尖牙咬断黑虎的喉管啦!你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憎恶,全身像疟疾发作似的颤抖起来。
  等到黑娘把小狗崽子黑虎吞吃掉,你就要跨进栅栏去,用长刀砍下黑娘的狗头,然后将它剥皮清炖。从此,你将改姓,不再姓牛,而要改姓狼,叫狼娃子。
  你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黑娘静静地伫立着,双眸眯成一条线,遥望着正在缓慢西沉的太阳。
  哦,它在等待。它已饿得快支持不住了,饥饿这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已完全唤醒了它压抑在灵魂底层的邪恶的本性。可它害怕被光明的太阳窥见它内心的黑暗。它在等待,它等待着太阳落山。世界上没有了太阳,一切罪恶便可以逍遥。它想要用宇宙的黑暗来掩盖它内心的黑暗,在黑暗的夜幕下吃掉自己的亲生狗儿。
  太阳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停在半空中。

 

十一

  牛娃子从格腊儿山麓回到蛤蟆滩,正碰上狼伯发横财。在他和狼伯住的窝棚前,有一块形状大小都和马鞍相差无几的灰白色马牙石,是狼伯从浅水湾搬来的,吃饭时当餐桌,歇脚时当板凳。他走拢窝棚时,狼伯正坐在马鞍石上生闷气,旁边搁着一柄八磅大铁锤。狼伯一见他就站起来吼道:“小杂种,钻到哪儿玩泥巴去了?老子要打炮眼,嗓子叫疼了你也不回来。”狼伯似乎越说越气,拎起铁锤重重地在马鞍石上捣了一下,砰,马鞍石裂成两片,左侧那片石块轰隆一声仰面翻倒。阳光下,新裂开的石面耀起一片刺目的金光。妈呀——狼伯倒吸了一口气说,金豆!牛娃子也惊奇得半天合不拢嘴。两尺见方的石面上镶嵌着七颗黄豆般大小的金豆子,排列秩序宛如天上的北斗星座。
  “我在金平河闯荡了十年,还是头一次交这样的好运呢。”狼伯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牛娃子,别声张,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狼伯小心翼翼地用缝衣针把七颗金豆子挑出来藏进腰包。
  这世界总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愁的。蛤蟆滩狼伯发了横财,企鹅滩却传来田嫂撕心裂肺般的呼叫:
  “田伢子,你怎么啦?田伢子,你醒醒啊!”
  牛娃子和狼伯急忙奔过去一看,原来是田伢子晕倒在一口新开挖的坑穴里。狼伯急忙把他从坑穴里捞出来。他额上淌着豆大的虚汗,脸自得像刷了层石灰糊,双目紧闭,手脚痉挛。
  “都怨我。田伢子今早起来就说有点头痛,我让他歇歇,他死活不肯。”田嫂抽噎着说,“我昨天干了一夜,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就非让我在岸上抬畚箕不可,自己跳进水里挖坑穴,从早晨干到现在,怎么拉他,他也不肯让我换他。这孩子,呜……”
  趁田嫂哭诉的工夫狼伯已把田伢子抱进窝棚,用指甲掐虎口掐人中,用冷水毛巾敷额头,又灌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把田伢子弄醒。
  “是受了风寒,又累过了头,身上烫得很哩!”狼伯说。
  “小哥,这附近有医院吗?”田嫂问。
  牛娃子摇摇头。这荒山野岭的别说医院,连个江湖郎中也找不到。
  “他大伯,现在有马帮回马关镇吗?我想送田伢子回去。”
  狼伯摇了摇头:“马帮要明天早晨才路过此地。”
  “阿妈,我不回去,我睡一觉就会好的。我们还没淘着金子呢。”田伢子有气无力地说。
  “阿妈回家再想办法。阿妈会弄到钱替你和阿爸治病的。”
  “我不准阿妈再去卖血。上次你卖血,走路昏倒了两次。我不准你再去卖血,我们淘金!”
  “傻伢子,阿妈不去卖血,阿妈想其他法子。你别说话了,闭起眼睛养养神。明早阿妈雇匹马让你骑回家。”
  “我不骑马,我要跟阿妈一起走路。”
  “傻伢子,你烧得厉害,四五十里山路,怎么走哇?”
  “我不骑马,雇匹马要老多钱呢。”
  “阿妈会弄到钱的。”田嫂抹着泪说。
  牛娃子和狼伯对视了一下,轻轻退出田嫂的窝棚。
  夕阳由炽白变得橘红,牛娃子在用几块鹅卵石搭成的灶上煮晚饭。窝棚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炊烟。狼伯盘腿坐在竹榻上闷着头抽烟。
  突然,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股晚风吹来,把灶望的火苗刮得歪离了锅底。牛娃子抬头一看,是田嫂。
  “小哥,我想跟大伯商量点事,你先出去一下好吗?唔,去陪陪田伢子,麻烦小哥了。”田嫂柔声说道。
  牛娃子刚跨出窝棚,田嫂就随手把竹门关上了。牛娃子觉得蹊跷,便放重脚步朝企鹅滩走,半道上又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踅回自己窝棚后面,想探个究竟。
  窝棚里黑糊糊的,传来狼伯划火柴的声音。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要我。我答应你。”田嫂声音有点发抖,听得出来是强忍着泪在说。
  “这……”
  “他大伯,我不求别的,只要明早能让田伢子骑上马,只要能把他弄到医院治病。”
  “不,不不。”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了十年,想得很苦。我给你。求你了,要了我吧。”
  “田嫂,你……你给我出去。”
  “他大伯,你发发慈悲吧。”
  “出去,你给我出去!”竹门猛地被推开了,狼伯粗暴地拽着田嫂的胳膊,把她拖出窝棚。她站不稳,跌倒在沙砾上,嘤嘤哭泣起来。
  “阿妈,阿妈——”企鹅滩传来田伢子虚弱的叫声。
  田嫂用衣袖揩揩泪,应了一声,踉踉跄跄奔回自己的窝栅。
  狼伯站在门口,瞪着那只独眼,凝望天空。
  铅灰色的暮霭塞满了河谷和两岸的森林。半只太阳已坠落山峰,半只月亮刚爬出山峰。白天和黑夜在这里交换。银色的月亮和金色的霞光从左右两个角度照射在狼伯身上,半白半红,像幅涂错了颜色的画。
  突然,狼伯举起两只拳头像擂鼓似的咚咚敲着自己的胸脯,声嘶力竭地朝混混沌沌的天空吼叫:
  “我不是畜生——我不是畜生——”
  声音嘶哑凄厉,活像一匹受了创伤的孤独的老狼在仰天长啸。
  牛娃子听得毛骨悚然。

 

十二

  你捏着两块饭团,以百米赛的速度朝格腊儿山麓飞奔,还有一线夕阳滞留在山峰尖顶。
  你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石笼子,在黑娘还没来得及咬开黑虎的喉管前将饭团扔进栅栏去,你要中止这场母食子的惨剧。你亲眼看见田嫂为了救田伢子舍得卖血,舍得牺牲自己……你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生活为你解开了谜团。田嫂的行为已足够证实你绝不会是被亲生阿妈像扔破袜子似的扔在牛家寨大青树底下的弃儿,实验失去了意义。
  你气喘吁吁地来到石笼子前,栅栏里发生的事情使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娘侧身躺卧在石笼中央,四肢伸向一边,四只像被晒瘪的猪尿泡似的乳房晃荡得像拨浪鼓。这是一种无声的召唤。小狗崽黑虎已饿得站不起来,慢慢地爬到黑娘身边,含住**,啃咬起来。黑娘纹丝不动地躺着。黑虎四只小狗爪子践踏在黑娘身上,蹬蹭跷踢,增加啃咬的力量。很快,**被咬出血来,它用细嫩的舌头舔着、舔着。黑娘的血朝外溢流,流进了黑虎的嘴腔,小狗崽子黯然无光的眼珠子逐渐有了生气。
  黑娘阖着眼皮,静静地躺卧在地上,只有那张狗脸因痛楚而不停地抽搐,证明它还活着。
  你的眼睛潮湿了,泪水顺着鼻翼往下流。你将饭团扔进栅栏去,然后,狠劲一脚把栅栏踹倒了。
  在回蛤蟆寨的路上,你听到山峦、河流、晚霞、月亮、丛林里的猫头鹰和半空中的萤火虫都在齐声给你讲述这么一个故事:十五年前的一天清晨,一个端庄秀丽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她是要急着送宝贝儿子上医院看病。路过牛家寨,突然,竹林里蹿出一头毛色斑斓的山豹,铜铃似的豹眼望着她怀里的婴儿,血腥的豹嘴淌着口水。那年轻女人平时很胆小,见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尖叫。但此刻,山豹朝她凶猛扑来时,她却毫无畏惧地转身将婴儿安放在大青树下的石墩上,自己赤手空拳朝凶恶的山豹迎上去。豹爪把她的衣裳撕烂了,豹牙把她的大腿咬断了,她仍顽强地挡在山豹和自己的孩子中间。最后,她抱着山豹一起滚下了百丈悬崖。
  母亲用自己生命从山豹爪牙下救出的婴儿就是你。你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之谜。你产生了一种马卸掉驮鞍的轻松感。那覆盖在你心灵上的阴影不见了,幻化成一片美丽的彩云。
  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十三

  狼伯一口气喝了五六盅白酒。牛娃子清楚,这是狼伯日常的酒量,喝到这份儿上,脸会酡红,舌头会变得像八哥般灵巧,但离醉倒却还差着一大截呢。平时他顶讨厌狼伯喝醉,窝棚里会连续几天弥漫难闻的酒臭。但今天,他却希望狼伯能开怀痛饮,最好能喝他个酩酊大醉。只有狼伯醉倒了,他才能去做他非常想做的事。
  “狼伯,你再多喝两盅吧,我给你炒盘麂子干巴下酒。”他殷勤地说。
  “不啦,”狼伯抹抹嘴唇说,“喝多了会耽误明天的活计。”
  “狼伯,你不是常说,酒是淘金汉的朋友,酒能驱寒解乏,酒能排忧解愁。”
  “喝多了就变成坏朋友了,愁上加愁。”
  “狼伯,你今天挖得七颗金豆子,应该好好庆贺一番嘛!”
  “看来我今夜非他娘的喝醉才成喽。”
  “哪能呢,狼伯英雄海量,再喝十盅八盅也照样能挖穴淘金。”牛娃子说着吹旺灶动手炒菜。不一会儿,一盘油汪汪的麂子干巴和一盘香喷喷的花生米就摆到了狼伯面前。
  “牛娃子,你是越来越乖巧了。好吧,给老子抬佛肚来!”
  佛肚是狼伯专门用来装散酒的罐罐,建水紫陶,形似如来佛的肚子。牛娃子记得佛肚里的白酒已让狼伯喝得只剩层底儿了,可走到墙角抱了抱,沉甸甸的,少说还有两公斤。一定是他不在窝棚时狼伯让马帮给灌满的,他想。他刚要捧起佛肚往酒盅斟酒,被狼伯用胳膊挡住了。
  “牛娃子,不用费事了,老子今天就用佛肚当酒盅,让你开开眼界。”狼伯说着,捧起佛肚,口对口咕嘟咕嘟就灌进去三五两。
  牛娃子心里暗暗叫好,嘴上却说:“狼伯,你悠着点喝,来,多吃菜。”
  狼伯那只独眼像雷达似的在他脸上探寻了一阵,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牛娃子你还嫩哪。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数得清。”说着,又像喝冷开水一样喝下一大口白酒,“可我狼伯的心思,你小子一点也不明白。实话告诉你吧,牛娃子哟,今夜你就是不来劝我,我也要喝它个一醉方休的。唉——”
  沉重的叹息过后,佛肚里的酒起码又减少了大半斤。
  很快,狼伯像蜡人儿一样软绵绵倒在竹榻上,打起了醉意很浓的鼾声。
  “狼伯,醒醒,喝口浓茶!”牛娃子使劲拧狼伯的耳朵,狼伯没一点反应。于是,他克制住激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解开拴在狼伯裤腰带上的那只黑色钱包,掏出一只小布口袋,倒在手掌上,七颗金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掂了掂分量,少说也有三五十克哩。
  他捏着金豆子跨出窝棚。月亮高悬空中,金平河被照得如同白昼。他来到田嫂挖的水渠旁,将金豆子撒进金盆,又撒了两把泥沙进去,用手搅了搅。他不想面对面把金豆子送给田嫂,她会心里不安的。再说,他也没资格对田嫂这样的女人进行施舍。
  明早田嫂收金盆时会发现这些金豆子的。
  回到窝棚,狼伯还醉卧在竹榻上,牛娃子这才感到害怕。狼伯不可能长醉不醒。狼伯一醒过来就会发现七颗金豆子不翼而飞。窝棚里只有他和狼伯两人,他想赖也赖不掉的。
  狼伯历来对钱财看得很重,记得有一次有个窃贼把手探向狼伯的腰包,被狼伯一拳砸掉三颗门牙,还不解恨,还朝对方胯部踢了一脚,踢得那位倒霉的窃贼两眼翻白。
  狼伯待他绝不会比待那位窃贼更客气些,极有可能会像老鹰对付小鸡似的拧断他的脖子。他可不想等着挨揍,得想个办法蒙混过关。他使劲拍拍脑壳,到底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他也喝醉,以醉对醉,这样,等狼伯酒醒后追问起来,他就可以装糊涂,说是自己也喝醉了不晓得是哪路蟊贼摸进来行窃的。你狼伯再厉害,总不能一点理也不讲,就动手教训陪你喝酒喝醉了的徒弟吧。
  主意既定,牛娃子捧起佛肚,咬咬牙,猛喝了一大口。他以为自己会被白酒辣出泪、呛出鼻涕,但奇怪的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佛肚里的液体甜津津凉爽爽,没有半点酒的辛辣和酒的苦涩。他以为是自己的味觉器官出了毛病,伸出舌尖在锅盐上舔了一下,咸得很正常。他又捧起佛肚喝了一口,确实是清泉水。
  他呆了。狼伯刚才痛饮的原来是一罐水!
  狼伯躺在竹榻上,还在认真地打着酒嗝,发出一串串听起来很逼真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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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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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沈石溪

  埃蒂斯红豺群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上。七八十只雌雄老幼各个无精打采,耳垂间脑顶上和脊背凹部都积着一层雪花,宛如一支戴孝送葬的队伍。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地贴到了脊梁骨,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豺眼幽幽地闪烁着饥饿贪婪的光。队伍七零八落拉了约两里长。
  “嗬叽——”
  豺王索坨纵身跳上路边一块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向豺群大声地嗥叫。它想把落在后头的那几只豺叫唤上来。埃蒂斯红豺群历来在狩猎途中都用方块或圆形的阵容向前推进的,这是对地域环境的适应和由此而派生出来的最佳生存选择。
  豺虽然生性凶猛但身体弱小,不仅比不过狼,比一般草狗还弱了整整一圈,若要单个和食肉猛兽较量极难占据上风,也无法把中型和大型草食动物列入自己的食谱,只有依靠群体的力量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称霸占有一席之地;方块或圆形的阵容既象征着群体的不可分割,让食肉猛兽望而生畏,又有利于豺王在碰到突发事件或不期遇见猎物时能及时有效地进行调度指挥。
  遗憾的是,索坨连叫几声,豺群毫无反应,队伍仍然松松垮垮像条脊椎骨被抖散的蛇。真是白费了唾沫。索坨很悲伤,豺王的传统权威受到了饥饿的挑战。
  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日曲卡山麓一片白茫茫,尕玛尔草原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古戛纳河也结起了冰层。埃蒂斯红豺群虽然是雪山草原堪称一流的狩猎部落,但在如此严寒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却也碰到了生存危机。那些品种繁杂的食草类动物不是集体迁移到了南方去越冬就是藏在洞穴里冬眠,像学徒、山獾、牦牛这些少的可怜的既不迁移也不冬眠的食草类动物,也由于寒冷而躲在山旮旯或某个隐蔽的岩洞内不敢出来。就算有个别动物耐不住饥饿冒险走出窝巢,湿重的冷空气盖住了它们的气味,呼啸的风掩饰了它们的声音,急骤降落的雪花又会用极快的速度抹平它们的踪迹。
  豺崽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灵敏的嗅觉、视觉和听觉似乎都减弱了功能。唯一有把握的狩猎方式,就是寻找到食草动物类动物冬眠或藏身的洞穴吃上门去。这办法虽然不错,但莽莽雪山辽阔草原,要寻找到恰巧里头有内容或者说有丰盛晚餐的洞穴,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全凭运气全靠机遇全仰仗那变幻莫测的偶然性。埃蒂斯红豺群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山神,连续几天交厄运,搜索了近百个坑坑洼洼石隙洞穴,一无所获。
  民以食为天,豺以宇宙为食物。
  饥饿像个黑色的幽灵徘徊在埃蒂斯红豺群。
  昨天半夜,豺群那只名叫朗朗的豺伢崽被冻死了。豺群社会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没有出殡也没有葬礼,母豺只在夭折的豺崽面前嚎丧几声也就怏怏离开了。豺群社会也没有守灵习惯,朗朗的尸体就丢在宿营地旁的一条暗沟里。今天天亮后索坨无意中溜达到暗沟前一看,朗朗只剩下一副白骨了,练眼珠和尾巴都被啃食的干干净净。白花花的尸骨旁的雪地里留着一片凌乱的豺的足印。
  索坨差点没急晕过去。
  虽然豺和狼同属哺乳类肉食目犬科动物,虽然在人类的词典里豺和狼经常被捆绑组合在一起使用,但它们终究是两种类型的猛兽,各自有着不同的品性。狼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在饥饿状态下,有啃食重伤或死亡的同类的习俗,在狼的观念里,与其把同类的肉留给其它食肉类飞禽猛兽或蚂蚁来享用,还不如自己享用更实惠些,更符合狼道些,这或许可称之为奇特的腹葬。
  豺的观念却和狼不同,豺把使用同类的尸体视作恶习,视作不可原谅的罪孽,视作一种无形的禁忌。豺对死亡的同类虽然不像人类用繁复的仪式进行土葬火葬水葬天葬,却也宁肯让其暴尸山野,让秃鹫、蚂蚁或其他猛兽来代为清理。
  说不清是狼的观念更现代些还是豺的做法更合理些,但起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习俗。

  可今早暗沟内的情景,却使索坨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铁的事实:一些豺正在打破豺群社会的禁忌,啃食同类的尸体。
  在野生动物中尤其在具备尖爪利牙的食肉兽中,社会禁忌十分重要,可以说是群体赖以生存的准则和法规。例如猛禽金雕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有一条重要的禁忌就是第三者不准插足。禁忌起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两只脾气暴躁的雄金雕一旦为求偶而争斗往往同归于尽。孟加拉虎的生活中有这样一条禁忌,就是雄虎不准都留在带崽的雌虎身边,以防止在一种特定的情态下粗心而贪婪的雄虎会伤害毫无防备能力的虎崽。食草类动物高鼻羚羊也有禁忌,公羊在争夺头羊地位的过程中,只能炫耀头上的犄角和发达的四肢进行象征性的较量,争斗仪式化舞蹈化戏剧化,绝不动真格的用犀利的羊角去刺击对方。如果没有这重要条禁忌,全世界的高鼻羚羊都已死于无法克制的频繁发生的争夺社会地位的搏斗中了。
  打破禁忌是十分危险的。
  索坨今早在朗朗的尸骨前忧心如焚的站了很久。今天啃食同类的尸体,明天就有可能对豺群中的老弱病残者进行扑咬;今天是悄悄地趁着黑幕的遮掩,干盗食同类尸体的勾当,明天就有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进行自相残杀。这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索坨并非是自寻烦恼,尕玛尔草原确实曾发生过这样的悲剧。和埃蒂斯红豺群相邻的古嘎纳棕豺群,有一只大公豺不知是神经有毛病,还是确实饿急了眼,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只还没有咽气的病豺咬断喉管并饮血啖肉,旁观的十几只公豺,一半为了惩罚疯豺,一半出于对食物的渴望,群起而攻之,把那只胆敢打破禁忌咬食同类的大公豺咬死并吞食了。从此,古戛纳棕豺群不得安宁,三天两头发生同类相食的惨案,短短一个冬天,豺群所有的大公豺几乎都死于非命,好端端一个豺的大家庭遭到灭顶之灾。
  这是惨不忍睹的血的教训,它索坨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埃蒂斯红豺群重蹈古戛纳棕豺群的覆辙。
  作为豺王,索坨对自己的臣民了如指掌。站在朗朗的尸骨前,不用嗅闻气味,它一眼就从凌乱无序的雪地足迹上认出是独眼豺,白脑顶,兔嘴多多,短尾巴罗罗等七只大公豺干的缺德事。但它无力对他们进行惩罚。法不责众这条规律不仅适用于人类社会,同样适用于动物社会。再说,这些触犯禁忌的大公豺都是埃蒂斯红豺群的中坚和精华,从某种意义上说,惩处他们就等于在自毁群众。
  要想阻止啃食同类这种狼的恶习在豺群中蔓延,唯一的有效办法就是尽快捕捉到羚羊或麋鹿之类的可以果腹的食物。
  风愈刮愈紧雪愈下愈猛,天空乌黑乌黑像蒙着块丑陋的鳄鱼皮。举目望去茫茫雪山草原连个活动的影子都看不见;顶着风耸动鼻翼,除了雪的阴冷的气息,闻不到任何鲜活的生命气息。 猎物在哪里?食物在哪里?
  豺们更加灰心丧气,队伍走的更加散乱。
  索坨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苍天有眼,山神开恩,埃蒂斯红豺群绝路逢生。黄昏时豺群经过猛犸崖,突然发现了这个野猪窝。
  这个野猪窝隐蔽的十分巧妙,坐落在猛犸崖脚下的一个不显眼的旮旯里,一块巨大的鱼鳞似的薄薄的石片,像块天然洞盖盖住了石洞,只在洞口斜面有条可供出入的浅浅的石缝。石缝间蔓生着野嵩,紫藤,骆驼草,酸枣刺。虽然是冬季,这些植物的叶子都枯萎了,但枝枝条条间挂满了层层叠叠的雪片,给本来就很隐秘的石缝挂了道厚实的雪帘。要是没有猪崽叫,即使豺群从雪帘洞前经过,也未必就能发现这个野猪窝。
  本来豺群在离雪帘洞很远的那片白桦树林里行进,谁也没有想到要去光秃秃的猛犸崖下进行搜寻。突然间空寂的山野传来“吱吱”一声猪崽叫。
  猪崽的叫唤声虽然十分微弱十分短暂似有似无,但几乎每一只豺都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蓬松的豺毛紧凑了,黯然的眼神明亮了,耷拉的尾巴翘挺了,萎靡不振的队伍变得精神抖擞。根本不用它索坨召唤,掉队的豺迅疾无声地赶了上来,以索坨为轴心,群豺缓慢的绕着圈圈。这是一种等待指令准备出击的圆形阵容。
  有猪崽叫就有母野猪,野猪每胎起码生3至5只猪崽,足够埃蒂斯红豺群美美的饱餐一顿的了。

  猪崽叫的正是时候,假如早些叫或晚些叫,也许豺群就永远发现不了这个野猪窝了。对豺群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幸运一种福气一种造化。对那窝野猪来说当然是一种灾难一种不幸一种劫难。索坨无从猜测那只倒霉的猪崽,怎么会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发出叫声的。也许是这只猪崽特别淘气,天生就喜欢乱叫乱嚷;也许是一对猪崽在洞内闹架;也许是母野猪无意中翻身压疼了那只猪崽……
  索坨前额上的那两条紫色的倒挂眉毛陡然竖立起来,甩了甩脑壳,率先朝猛犸崖跑去。群豺散成扇形向雪帘洞悄悄逼近。
  贴近那条隐秘的石缝,这才嗅闻到一股野猪的骚臭味。那块平滑的屏风似的石板,不仅遮挡了视线还盖住了气味。这真是个巧夺天工的石洞。
  豺群把洞口围得水泄不通。
  “嗬——”索坨朝洞里发出一声试探性的嗥叫。
  雪帘洞里寂然无声,半天没有动静。
  对豺来说野猪虽是可口的食物,却也是不好沾惹的家伙。野猪是杂食性动物,即吃竹笋果根野木薯等茎块食物,也吃雪雏松鼠豪猪这类小动物。野猪性情凶猛,凭着嘴里那副能掘开板结冻土的锐利的獠牙,敢和豹子周旋。
  一只普通的草豹是很难对付一只成年野猪的。尕玛尔草原曾发生过草豹咬断了野猪的喉管,野猪咬开了草豹的肚皮,结果双双倒毙在血泊中的事。尤其是带崽的野猪,有勇气和觊觎它的宝贝猪崽的天敌拼杀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野猪绝不会像其他食草类动物一样,面对豺群闻风丧胆一味逃命的。
  索坨从乱石堆跳到雪帘洞前,将脑袋探进石缝去打量。
  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形,根本无法发挥豺的群体优势。倘若强攻,每次只容得下一只豺钻进石缝去施展噬咬的本领。而一只瘦小的豺和一头庞大的野猪去面对面交锋时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尽管豺比野猪生性凶猛得多。 母野猪有的是憨力气,又卧在石缝里以逸待劳,也不怕豺群搞什么车轮战术。
  此时的埃蒂斯红豺群与困守在雪帘洞里的母野猪是吃与被吃的关系,不可能火线喊话,心战策反,让这发猪瘟的家伙自己投降。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没有俘虏和优待俘虏的说法;力的拼搏爪的格斗牙的碰撞生于死的转换是解决矛盾的唯一办法。
  或许可以用豺的智慧将那头负偶顽抗的母野猪引诱出洞,索坨想。譬如豺群佯装着因失去耐心而放弃这场狩猎,在母野猪的视线内撤出猛犸崖,然后远远地绕个大圈子悄悄埋伏在背风的雪帘洞左侧,等待母野猪出洞觅食的时机下手。
  譬如还可以让一只幼豺假装因饥寒交迫而倒毙在雪帘洞口,豺群呜咽着离去,当纷纷扬扬的雪花把装死的豺差不多掩埋起来时,母野猪说不定会打消怀疑,钻出洞来试图将装死的幼豺拖回去当点心……
  不不,这些办法都不完美,都有缺陷,都要冒很大风险。这发猪瘟的家伙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完全可能待在温暖如春,不受风雪侵袭的雪帘洞里,三两天不挪出洞口一步。豺群暴露在寒风大雪下,已整整三天没有觅到食物,别说再拖两三天,恐怕今夜就会被难以抵御的寒冷和难以忍受的饥饿,诱发出自相残杀的灾祸来。那被当做钓饵的幼豺,恐怕等不到把母野猪骗出洞,自己就会冻成冰柱。
  它索坨绝不能干这种赔本的买卖。它在雪帘洞前蹿来蹿去,想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能把母野猪引诱出洞来的办法。突然,它停住脚步,偏着脑袋,朝暮霭沉沉的天空发出一声干涩的悲壮的嗥叫。
  没其他办法了,看来,只有在豺群中挑选一只苦豺了。
  苦豺是豺群社会一种特定的角色,与人类社会中的炮灰殉葬品敢死队有点相似。当遇到非牺牲个体才能保全种族这样的严峻关头,苦豺就义无反顾的冲出来自我牺牲。

  苦豺这种角色的产生不搞世袭制,也不由豺王指定,也不是靠抓阄碰运气,也不是按社会地位或阶级来排列,而是按一条十分简单的标准来遴选。那就是年龄加衰老度。凡扮演苦豺的一概都是步入暮年的老豺。当危急关头来临时,豺王的眼光在豺群中扫射一圈,最后落定在年纪最大,相貌最憔悴,唇须已经焦黄、犬牙已经开始松动的老豺身上。豺群所有的目光顺着豺王的视线也落在那只老豺身上,就算是豺王提议全民表决通过了。于是,那只倒霉的被选为苦豺的老豺,在豺群严厉的目光催逼下,无可奈何的走出队伍,神态或者悲壮或者悲切或者悲哀,用自己残剩的生命和还没冷却的血与狰狞的死神相扑。

  在不需要苦豺的平常日子里,老豺在埃蒂斯红豺群中倒也会受到尊重和照顾。例如猎到了食物,缺乏抢夺能力的幼豺和抢夺能力已大大衰减的老豺,也会公平的得到一份。例如在山洞里宿营,老豺会像幼豺一样被安排到雪花不易飘至寒风不易钻透的洞底歇息,而由身强力壮的公豺守候在洞口。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豺群却一点也不讲良心地将老豺推了出去。
  让豺群中最衰老的豺担当苦豺,是埃蒂斯红豺群祖先传下来的习惯。
  豺的理解是,老豺生命的烛光快熄灭了,与其让它毫无价值的自然死亡,还不如让它为群体更好的生存奉献最后的生命。危急关头必须要一只豺去死,挑选幼豺会损害豺群的未来;挑选成年公豺或母豺会损害豺群的现在;挑选老豺只损害豺群的过去,过去并不重要对埃蒂斯红豺群来说,失去一只生命力已差不多衰竭的老豺,当然比失去一只生命力还很旺盛的年轻豺,损失要小得多。
  在豺这样野性十足、靠杀戮为生的动物里,只有利害关系而没有道德准则,有利于群体生存的行为就是法律。
  索坨登上豺王宝座两年多来共发生过两次需要苦豺的紧急情况。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春天,豺群路过鬼谷时瞧见一只牛犊大小的虎崽,身边没有雌虎看守,豺群便来个顺手牵羊,把虎崽给撕碎吞吃了。
  谁料到豺群刚把虎崽吃完,雌虎就从树林里觅食回窝来了,虎啸声地动山摇。豺群虽然凶狠,却也不是猛虎的对手,赛跑也略逊一筹。鬼谷是条狭长的山谷,两边都是刀削斧砍般的悬崖峭壁,豺群无法化整为零。要是放任那只悲愤的雌虎随意追捕,说不清会有多少豺将被虎爪扇断脊梁,被血盆大口咬断脖颈。没办法,只好让老公豺尾尖黑担当苦豺。尾尖黑转身朝咬牙切齿的雌虎迎面冲撞,与雌虎拥抱厮杀拖延时间。当尾尖黑发出最后一声惨嗥被雌虎懒腰折成两端时,豺群以成功的逃出鬼谷钻进密匝匝的灌木林。

  第二次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过后,饥饿难忍的豺群铤而走险到尕玛尔草原袭击一支在野外宿营的地质队。地质队草绿色的帆布帐篷旁用碗口粗的栗树条搭着一个牛圈,养着一头让豺垂涎三尺的肥肥胖胖的花斑奶牛。豺群悄悄逼近地质队宿营地,看见雪地中有四条大狼狗在牛圈旁逡巡。大狼狗是狼和狗的杂交,既有狼的身坯和野性,又有狗的机警和忠贞,极难对付。只有先将四条大狼狗引开才能将牛圈里的那头花斑奶牛吞噬充饥。
  开始索坨选定母豺黄珊当苦豺,后来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只名叫桑哈的老公豺自愿代替黄珊扮演苦豺的角色,只身暴露在四条大狼狗面前,嗬嗬叫着落荒而逃。四条大狼狗兴奋地紧追不舍。
  等到白皑皑的雪野里红色的豺和黄色的狼狗都变成芝麻小黑点的时候,豺群像阵飓风刮进牛圈,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花斑奶牛吃的只剩下一副白白的骨架。惊慌失措的地质队员躲在结实的帆布帐篷里没敢出来。当四条大狼狗拖曳着桑哈僵冷的尸体返回地质队宿营地时,豺群已打着饱嗝回到日曲卡山麓。
  一经选定为苦豺,就像被判处了死刑,极少有生还的希望。
  苦豺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既有大祸临头的恐惧,又有不肖被后辈所遗忘的愤懑,还有为种族生存而赴汤蹈火的壮烈。
  索坨是迫不得已才硬起心肠决定要用苦豺来制服眼前这头躲在石缝里的母野猪的。

  被选中的苦豺虽然年老体衰,却不乏与大型猎物格斗厮杀的经验。在必死的心态支撑下,苦豺会将剩余的生命浓缩凝聚在豺牙豺爪间,像道红色的闪电攒进雪帘洞去,将非致命部位肩胛白白送进母野猪锋利的獠牙里;母野猪只有一张嘴,必然会顾此失彼;苦豺用两只前爪在母野猪的丑脸上胡抓乱撕。极有可能豺爪会扣瞎母野猪的眼珠,最起码也会把丑陋猪脸撕得血肉模糊。母野猪疼痛难忍发出嚎叫,哭豺趁机一口叼住母野猪的耳朵,脸颊或鼻子四条豺腿蹬住石壁拼命朝洞外拖曳。受了伤的母野猪更加凶蛮,会一口咬穿苦豺的肚皮,豺肠豺肚漫流一地。
  苦豺早就横下一条心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朝猪脸上频频噬咬。愚蠢地母野猪必定会被苦豺纠缠的头晕脑胀恨不得一口咬下豺头来。狂暴中的母野猪会不知不觉顺着苦豺的拖拽方向朝前拱动,竭力想咬住苦豺致命的脖颈。于是,肉搏中的豺和母野猪将慢慢从狭窄的石缝中退出来。只要母野猪的身体一离开雪帘洞,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的豺群便会呼啸着蜂拥而上。等到母野猪醒悟过来发觉上当想重新钻进雪帘洞去时,已经不可能了,石缝被七八只年轻气壮的大公豺把守的严严实实,母野猪的身体上也趴满了被血腥味刺激的异常兴奋的豺。
  结局已经想好,现在改用阴毒的眼光来选定苦豺了。
  索坨纵身跳上一块蛤蟆形的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将豺群扫了一遍。其实,它站在平地也能把伫立在面前的每一只豺都看清楚。跳上蛤蟆形岩石绝非出于视力的考虑,而是王者的一种技巧。登高能显示威仪,能体现尊严,在遴选苦豺这样有关生与死的问题上,豺王的威仪和尊严是必不可少的。
  索坨的目光在豺群十来只老豺身上跳来跳去。这是一个严格的筛选和淘汰过程,必须保证被选中者是豺群中最年老最无用生命最衰竭的老豺。
  公正是使个体心甘情愿为群体去牺牲的先决条件。
  蛤蟆形岩石左侧有一棵苦楝树,树下蹲着一只老母豺。索坨的目光跳到这只老母豺身上,作了短暂的停留。
  苦楝树下的老母豺形容枯槁,肩胛瘦骨嶙峋,颈下皮囊松弛,眼睑皱皱巴巴,身上的豺毛被树脂草汁沾成一绺绺,毛色绛红没有光泽,两排**失去了弹性,萎瘪得像几只干核桃。这只老母豺虽然还活着,却离死神已经不远了。但索坨的目光仅仅在老母豺身上逗留了一下便急遽地跳开了。
  这只老母豺名叫霞吐,是索坨的亲生豺娘。
  它索坨的心肠就算比花岗石还硬比孔雀胆还毒,也不忍心让自己的豺娘去做苦豺呀。索坨的目光从霞吐身上跳开,朝豺群中另外几只老豺扫去。这些老豺的衰老度都明显要低于豺娘霞吐。管他的呢,索坨想,胡乱挑一只来顶缺,只要让豺娘躲过这一关就行。
  它瞄准正卧在雪地上脑袋一沉一沉打盹的老公豺达曼洪。这老家伙虽然略微比豺娘年轻些,但也已老得脊背上的毛都脱光了,还跛了一条前腿。虽说还能用三条腿在草原上追撵到兔子,毕竟是个残疾,又老又残,已快成为豺群中的废品了。
  可还没等索坨的目光在达曼洪身上定格,蹲在蛤蟆形岩石下的好几只成年大公豺改变了姿势,四肢直立起来,尾巴像旗杆似的笔直竖起,用爪子踢打着地面的积雪,搅起一团团轻烟似的雪尘。这是豺群社会中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和激动。
  在豺群社会中,管你是逊位的豺王,管你是昔日的王后,管你是豺王的哥哥姐姐还是老子娘亲,一概不存在可以赦免当苦豺的特权。选苦豺唯一的标准就是年龄加衰老度。谁假如胆敢违背这条规则,将会受到血的惩处。

  索坨愣了愣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它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固执地将目光投向老公豺达曼洪,它要抢在众豺觉醒前把苦豺人选敲定下来。它想,就算个别大公豺及时看穿了它的私心,也或许体谅它的苦衷,或许会慑于它豺王的威势,而默认了它这一次不算太公正的选择。它把眼珠子瞪得溜圆,目光如炬,毫不含糊地盯视老公豺达曼洪。
  它紧张地等待着众豺的目光顺从它的意志,顺着它的视线投向老公豺达曼洪。
  它对形式作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人心一杆秤,豺心也是一杆秤;人心不可侮,豺心也不可侮。没有一只豺按它的意志去盯视达曼洪。恰恰相反,好几只大公豺在蛤蟆形岩石下面也斜着眼睛将冷峻的暗藏着杀机的目光投向索坨。雪帘洞外所有的豺停止了走动,都压低了喘息声,雪地一片沉寂。索坨明白,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无形的威逼。
  索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哆嗦了一下。
  那是大前年的深秋,饥饿的豺群在山凹里突然发现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卧在一堆枯枝败叶上,咩咩哀叫。
  对豺来说,羊羔是珍馐佳肴。但豺群围着羊羔驻足观望,馋得直流口水,却谁也不敢走拢去。荒野出现一只孤零零的小羊羔实在太蹊跷了。羊羔望见有豺群,惊恐地咩叫着挣扎着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了。有两种可能,要么羊羔腿受了重伤,要么被绳索或铁丝固定在那儿了。枯枝败叶遮挡了豺的视线,它们虽然没嗅闻到什么异常的气味,也瞧不出什么破绽,但无法排除那堆枯枝败叶下埋设这捕兽铁夹这种可能性。
  埃蒂斯红豺群领教过捕兽铁夹的厉害,小母豺花脖儿就是误踩了猎人的机关,被捕兽铁夹害了性命的。谁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这恐怖的一幕:鸟声啁啾的树林里突然铿锵一声,爆发出铁器叩击的脆响,U形的沉重的铁杆在弹簧的有力牵拉下,闪电般地砸在花脖儿的后脑勺。可怜的花脖儿白花花的脑髓流了一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命归黄泉了。
  这一幕想起来谁都心有余悸。可豺群又舍不得离开小羊羔,对豺来说,芬芳的羊膻味、肥腻的羔羊**有无法克制的诱惑力。放弃这顿美味晚餐,万一羊羔身体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捕兽铁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失误!这进退两难的情景很自然地就形成这样一种局势,需要一只苦豺前去试探虚实。
  当时埃蒂斯红豺群中年龄最大相貌也最衰老的要数老母豺雅倩了。雅倩是老豺王奈莫的妻子,相好已有十多个年头。奈莫老豺王也许是出于一种对老妻的怜悯之情,也许是觉得自己当了七八年豺王建立起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威,竟然把筛选的目光从老母豺雅倩身上滑溜过去停滞在一只名叫秃秃的老公豺身上。秃秃虽然眼睛也粘满了浊黄的眵目糊,鼻吻间也皱褶纵横,但显然要比老母豺雅倩年轻些。
  索坨至今记忆犹新,当奈莫老豺王威严的目光盯视着秃秃并从紧抿的嘴角发出“嗬呜——”带有逼迫性质的嗥叫时,整个豺群沉默得就像冰山。奈莫老豺王一意孤行,走到秃秃身边先是用尾巴抽打,继而用爪牙驱赶,想迫使秃秃就范。秃秃赖在地上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当年的索坨本来就对奈莫这么老了还占据豺王宝座不肯退位而心怀不满,早就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只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它一半出于对不公正选泽所产生的义愤,一半出于争夺社会地位的隐秘冲动,“嗬——嗬——嗬”,带头发出了不满的嗥叫。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学索坨的样子朝老豺王奈莫宣泄着内心强烈的不满情绪。
  奈莫老豺王执迷不悟,呲牙咧嘴朝索托扑来,企图用武力来平息这场骚乱。豺们群情激愤,在索坨的率领下一拥而上,咬得老豺王奈莫落荒而逃。
  这件事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王位转移的契机,索坨摇身一变成了新豺王。
  索坨说什么也不能成为奈莫第二。
  瞧野心勃勃的短尾巴罗罗,唇须和嘴角的皱褶间漾着一丝讥讽和嘲弄,正幸灾乐祸巴望它范奈莫老豺王同样的错误呢。居心叵测觊觎王位的成年大公豺多的是。
  索坨一阵心悸,赶紧把目光从老公豺达曼洪身上跳开。
  索托狠狠心,再次把筛选的目光移向霞吐。霞吐身体缩进苦树背后,从褐色的树干后面露出两只迷惘惊诧悲凉的眼睛。索托的目光和霞吐的眼光在空中碰撞,撞的索托头晕眼花,仿佛灵魂失足从百丈悬崖上掉了下来,颤声了一种可怕的失重感。它的目光变得虚迷而软弱,撑不住豺娘沉甸甸的凝望,只好又把眼睛偏离开了。
  它晓得豺娘霞吐把它养大是多么不容易。

  豺娘一胎生了三只崽子,有一只刚生下不久跌进水塘淹死了,还有一只养到半岁时被一只老雕从空中攫走。豺娘只剩下它一只宝贝豺儿,他享受着全部的母爱。
  天冷下雨,豺娘把她揽进胸腹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做它挡风的墙、遮雨的伞。为了它能得到足够的食物,豺娘在豺群猎获到食物后,不顾阶级地位排列的进食秩序,横冲直撞的挤到前面去抢夺糯滑可口营养最丰富的肠肠肚肚来喂养它。
  豺娘的举动自然会引起阶级地位比豺娘优越的公豺和母豺们的愤概,收到意料之中的严厉惩罚;豺娘臀部有两块月圆形的的伤痕,就是为它争抢食物时留下的永恒纪念。
  记的索托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埃迪思红豺群差不多连续五天没觅到食物,豺娘腹下的几对乳房再也流不出一滴奶了。
  索坨年纪尚幼耐不住这般饥饿,已差不多奄奄一息。是豺娘将身体蹭在雪地上,将腰伛成弓形,将尖尖的嘴吻从后肢的胯间探进腹部,咬开自己**上的皮肉,用一滴一滴热血哺喂进它的嘴里,才使它没像豺群里其他幼崽那样成为一具饿殍。
  索坨怎能忍心将爱它疼它含辛茹苦把它抚养大的豺娘选为苦豺推进火坑扔给死神呢!
  它的目光在豺娘霞吐和另外几只老公豺身上跳来弹去穿梭往返飘游不定。它蹲在蛤蟆形岩石上歪着脑袋做沉思状,似乎正在进行认真的负责任的因此也是十分费脑筋的筛选苦豺的工作,借以掩饰内心的巨大矛盾。
  豺群沉默着,这是一种不满的等待,一种耐心的警告。索坨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地无休止地将筛选的眼光在空中飘来移去作逍遥游。豺王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毅和果敢,不然就会逐渐失去来自下属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地位发生信仰上的动摇,最终导致政变危机。它不能再优柔寡断了,索坨想,必须尽快作出最后的抉择。可是究竟该选谁当苦豺呢?选达曼洪,意味着不公平,估计会遭到弹劾,导致自己被从豺王宝座赶下台;选材娘霞吐,公平倒是公平了,可自己又受不了良心的拷问。怎么办?怎么办?
  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下来,天空一片昏暗。
  “噢吭---- ”雪帘洞里的母野猪半天不见豺群的动静,大概还以为豺群奈何不了它,发出一声骄傲和得意扬扬的嚎叫。
  短尾巴罗罗打了个响鼻,身体直立起来,两条前肢趴在蛤蟆形岩石上,这是一种想要取而代之的姿势,一种用心险恶的试探。
  罢罢罢,索坨想,自己总不能昧着良心为了保住豺王地位而剥夺豺娘的性命。就让短尾巴罗罗率领那几只不甘寂寞的大公豺扑上来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咬得落荒而逃沦落成为一只地位最卑贱的草豺好了,它就是要把筛选的目光罩定在老公豺达曼洪身上!
  索坨的目光在空中画出道弧线,还没等落到既定的目标上,脑子里又叠现出两年多前老豺王奈莫偏袒老妻雅倩所造成的悲剧结尾。
  当时它索坨率领几只大公豺将奈莫无情地逐出了材群。在众豺的一片刺耳的嗥叫欢呼中,它成为新任豺王。
  接下来,它们仍将雅倩定为苦豺,几只大公豺虐待狂似的在雅倩背后又撕又咬,逼迫这只交了厄运的老母豺走向那只躺在枯枝败叶间咩咩叫的小羊羔。小羊羔的身体底下果然埋设着猎人的捕兽铁夹,老母豺雅倩被活活夹断脖子。
  历史将会重复,悲剧将会重演。
  即使它索坨舍弃了王位,并不能扭转乾坤使霞吐免当苦豺。它救不了豺娘。豺娘此刻要扮演苦豺角色,那是命运,是天意。它何苦那么傻要将自己的王位和锦绣前程陪出去当殉葬品呢。
  索坨站在蛤蟆形岩石上将尖尖的唇吻深深地插进积雪,雪片被它口腔中的热气所融化,一股彻骨透心的凉意弥漫全身。它需要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冰雪中浸渍。然后,它又抬起头来狠狠甩了甩脖颈,把缠绕在胸臆中那片与  豺的品性水火不能相容的温情甩脱掉。它的筛选目光坚定地沉稳池落在豺娘霞吐身上。
  你就是苦豺!你必须做一只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奉献牺牲自己的苦豺。
  豺群几十双残忍的眼光齐崭崭落到霞吐身上。“嗬叽---- ”响起一片赞同的尖嗥。
  豺娘霞吐本来蜷缩在苦楝树背后,这时倏地弹跳起来,扭头就想朝荒山沟蹿去。但已经迟了,早有防备的豺群几乎一眨眼就贴着悬崖形成“L”字形阵容,虎视眈眈的大公豺把守着主要逃路,只留下一个缺口----通往恐怖的雪帘洞。
  霞吐把脸埋在前肢的臂弯里,躺在雪地里呜呜哀嗥着。虽然埃蒂斯红豺群每一只成年豺都明白筛选苦豺的制度有利于整个种群的生存,但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却较少有深明大义慷慨赴难的老豺。蝼蚁尚且苟生,哺乳动物豺就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了。野生动物极少有自杀现象发生;野生动物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大多遵循好死不如赖活这一生存规律。
  在选定了苦豺以后,当事者往往会使出各种手段试图逃脱厄运。有的老豺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装死,有的老豺会发疯般地胡咬乱扑,有的老豺会刻毒诅骂肆意咆哮,有的老豺会伺机逃跑…
  既然苦豺作为一种护群的制度存在于埃蒂斯红豺群,当然就有为保证制度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而配套的强制手段。那就是豺王来到苦豺身旁,先用舌头舔----进行安抚、劝慰和鼓励;继而用尾巴抽打--- 进行督促、威胁和恫吓;最后用爪牙撞击----进行胁迫、威逼和驱赶。倘若苦豺不愿就范,数只成年大公豺便会围上来大张挞伐咬得苦豺皮开肉绽。曾经有一只名叫岙岙的老公豺就因拒不履行苦豺的义务而被愤怒的豺群撕成碎片。
  这严酷的手段要让每一只被选定为苦豺的老豺知道,挺起头颅奔赴危难是死,却死得壮烈死得光荣死得重于日曲卡雪山;伛着腰杆畏缩不前也要死,并且死得窝囊死得糊涂死得轻于绿豆雀羽毛。
  两种死法,任君挑选。
  按照豺娘霞吐的表现,现在到了该由索坨前去武力规劝的时候了。
  豺群紧张地注视着它,几十双豺眼交织着生存的焦虑和嗜血的渴望。
  索坨从蛤蟆形岩石顶跳回到了地面。

  它离豺娘顶多二十米远,假如在平时,一个收腹猛蹿,一刹那就可以赶到,但此刻,它觉得像是走在刚刚化冻的召泽地里,沉重而又黏滞。它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没有尽头。
  二十步的距离,再慢也会走到头。它舔了舔豺娘的额头,闻到了一股它十分熟悉的温馨的气息。
  豺娘抬起头来用冷冷的陌生的眼光瞄了它一眼,又把脸埋进积雪。索坨心惊胆战地靠拢前去,甩动尾巴,象征性地在豺娘臀部拍打了两下。它不敢用力。它希望豺娘能理解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
  索坨觉得自己的尾巴只是像蜻蜓点水般地在豺娘臀部弹了弹,最多是拭去了点沾在豺毛上的灰尘,可豺娘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像被雷电击中似的身体缩成一团,全身的豺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嗬”地惨嗥了一声。
  索坨明白,豺娘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虽然它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游戏般地用尾尖挥甩了一下,但这行为的特定含义是无法掩饰和无法更改的,那就是在驱赶豺娘迈向雪帘洞,迈向泛动着死亡冷光的母野猪的獠牙。尾巴抽打得轻重缓急丝毫也改变不了行为的性质。
  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在索坨心里翻腾。
  它忽发奇想,假如它现在跟豺娘调换一下位置,豺娘会不会用尾巴抽它逼它呢?
  答案其实在五年前就有了。
  那是在它刚满周岁的时候,豺群正在灌木林里行进.突然从树丛里飞出一只红翅凤头鹃。这只七彩羽毛的美丽鸟儿不知是翅膀受了伤,还是太累了,飞得忽高忽低歪歪斜斜。索坨觉得挺好玩便淘气地追逐过去,红翅凤头鹃飞飞停停,更把它的心逗得痒痒的。它不知不觉偏离由富有丛林生活经验的大公豺踏勘出来的安全路线。
  红翅凤头鹃终于疲倦得飞不动了,停栖在离地百沟-米多高的一根蛇状水藤上。它年纪尚幼缺乏谨慎,也不查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蛛丝马迹,就贸然蹿跳朝水藤上的红翅凤头鹃扑去。鸟儿倒是被它扑进了怀,霎时间,寂静的树林里蹦地响起弯曲的竹片被弹直的一声闷响。它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张透明的尼龙大网就从天而降,把它严严实实罩住了。它撞上了猎人铺设的鸟网。
  日曲卡山麓的猎人一般有四种捕鸟方法,一是放鹰追捕,二是用诱子诱骗,三是用金丝活扣逮小鸟,四是用尼龙网罩大鸟。这是一张专门用来捕捉山隼、苍鹰、鹭鸶、松雉等大型鸟禽用的大网,用草茎般粗细的尼龙丝编织而成,十分结实。
  索坨在网里面用爪子撕,用牙齿咬,踢蹬搔挠,不仅没能从尼龙网里挣脱出来,反而被柔软的尼龙丝越缠越紧。它拼命嗥叫起来,咬了半天只咬开一只网眼。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狗群的吠叫和猎人粗鲁的吆喝声,还飞来几支蘸过见血封喉毒汁的弩箭。砰砰砰,响起了火药枪震耳欲聋的轰鸣。
  老豺王奈莫大概是觉得不值得为了一只半大的豺仔让整个豺群暴露在枪口、金竹弩和猎狗的爪牙下,呼啸一声率领豺群逃遁进茂密的树林。
  只有豺娘没跟着豺群一起走。豺娘仿佛没听见猎狗的吠叫、猎枪的轰鸣和野牛筋弩弦发出的震颤声,它卧伏在尼龙网上,专心致志地拼命噬咬。一颗霰弹擦过豺娘的右耳,它尖尖的耳廓被削掉了半只,血顺着豺娘的额角滴滴答答往下落。豺娘仿佛已失去了疼的知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终于又咬开了第二只网眼,坚韧的尼龙丝把豺娘的嘴唇和舌头都割勒开了,它嘴角泛动着殷红的血沫。
  要使索坨的小脑袋从尼龙网里钻出来,至少得咬破三只网眼。豺娘进行最后的努力。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霰弹像蝗虫般在豺娘的头顶飞舞,弩箭像金环蛇在空中游窜。豺娘像生了根似的趴在尼龙网上,牙床拼命地磨动着。一条黑狗气咻咻跑到豺娘身后,疯狂地吠叫着跃跃欲扑。
  黑狗嘴腔里的气流吹得豺娘背脊上的红毛左右飘曳:豺娘来不及回首张望。黑狗终于大着胆子来咬豺娘的后腿,豺娘没舍得停止啃咬尼龙网,只是颠动腰肢猛地朝后蹬了一脚,黑狗受惊跳开了。
  这时,第三只性命攸关的网眼被豺娘咬破了。索蛇费劲地从纠缠成一团的尼龙网中挣脱出来,由豺娘殿后.钻进树林,逃过了这场劫难。
  别说豺娘跟着豺群逃离,即便是啃咬尼龙网时豺娘孔决心稍稍动摇,在蝗虫般飞来的霰弹和张牙舞爪的黑狗面前产生刹那间的犹豫仿徨,它索坨早成为猎人的枪下冤鬼,柔软的豺皮早就被剥下来充当人类床上的垫褥了。
没有血脉相连的挚爱,没有至死不渝的母性,豺娘是不可能在九死一生间救它出罗网的。
  而它,此刻却在用尾巴无情地驱赶豺娘去做苦豺。‘它大概是天底下最残忍最没心肝的豺了,它想。不不不,它一定要想出一个解救豺娘的办法来。

  豺娘出于动物一种苟全性命和对死的恐惧的本能,赖在地上一寸一寸朝后退缩,竭力想离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雪帘洞远一点、再远一点。
  索坨用两条前爪在豺娘脊背上推搡一下,又做了一个象征性的逼迫动作。豺娘呜咽着,朝前跨了一小步。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改变豺娘去做苦豺的命运,索坨想。假如此刻有一只老公豺自告奋勇地跳出来去替代豺娘,就可以达到既扫荡了野猪窝又保全豺娘性命这样完美无缺的结局。
  豺群中曾出现过替身苦豺这样带泪的喜剧。
  那次豺群挺而走险袭击地质队牛圈时,公豺桑哈就是替母豺黄珊做了苦豺。当时需要一只苦豺把四条大狼狗引开。索坨把筛选的眼光瞄准了埃蒂斯红豺群最年老体衰的母豺黄珊。黄珊身上的红豺毛都老得褪色了,变成了难看的土黄。当黄珊忸忸怩怩悲悲切切正准备朝牛圈奔去时,突然,豺群中那只名叫桑哈的老公豺斜刺里蹿出来,截住了黄珊的去路。桑哈从年轻时就和黄珊是形影相随的伴侣,一起生儿育女度过了十几年风风雨雨,桑哈的年龄略比黄珊小些。此时桑哈和黄珊交颈厮磨,黄珊眸子里泪光闪烁,伸出舌头使劲舔吻桑哈的面颊。随后,桑哈嗥叫一声冲向四条大狼狗… …
  老公豺替老母豺去赴汤蹈火,这真是一种美丽的感情。这跟豺王营私舞弊进行不公正的挑选完全不同。豺群是会默认这种志愿的替代行为的。
  唉,假如豺父黑蛇还活着就好了,索坨想.
  索坨的豺父壮实高大,背脊上红色的皮毛间镶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斑纹,就像一片红婴粟花丛中缠绕着一务黑色小蛇。豺父对豺娘忠心耿耿。索坨记得很清楚,它还在吃奶时,豺娘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它,豺父东跑西颠去觅食,争抢到食物后总是自己舍不得吃来喂养正在哺乳期的豺娘。
  可惜,在索坨未满周岁时,在一次围歼野牛的狩猎中,豺父勇猛地第一个跃上野牛背脊,用尖利的前爪捅进野牛的肛门,把冒着热气的牛肠掏了出来。不知是这头该死的野牛因剧痛而跌倒,还是因为心慌意乱在奔逃时被隆起的土坎绊倒,野牛突然轰的一声直挺挺倒地,还跌了个滚,把豺父压在身体底下。受了严重压伤的豺父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垂死挣扎的野牛又凶狠地将犀利的牛角刺进豺父的肚皮… …
  假如豺父黑蛇还活着,索坨相信,埃蒂斯红豺群将又会重演一幕类似老公豺桑哈替代老母豺黄珊去赴难的催“豺”泪下的悲喜剧。遗憾的是,人死了不能复生,豺死了也不能复活。
  可是,豺父落难后,豺群中很有几只大公豺向豺娘献过殷勤的呀。它们在哪里?它们在哪里?索坨的爪子在豺娘身上踢蹬着,眼睛却在豺群中搜索。哦,屁股上有一块白斑名叫老白屎的老公豺,就蹲在离豺娘几步远的一个浅雪坑里。这家伙年轻时对豺娘垂涎三尺,老像影子似的围着豺娘转,豺娘口渴了要去水塘喝水,这家伙就会赶在前头替豺娘开道,驱赶走讨厌的水蛙和躲在草丛中的毒蛇;豺娘看中了正在荷叶上呱噪的青蛙,这家伙就会不顾掉进水里弄湿皮毛而猛地从岸上扑向湖心。
  哦,还有那只名叫老骚公的家伙,年轻时特别喜欢舔豺娘的尾巴,总是趁半夜豺娘熟睡之际,偷偷爬到豺娘身边,伸出湿漉漉的舌尖千遍万遍地舔豺娘那根光滑如锦缎的尾巴,好像豺娘的尾巴是用蜜糖做成的。有时豺娘被老骚公弄醒,便会愤怒地把老骚公蹬得四仰八叉。不管豺娘惩罚得多厉害,老骚公从不翻脸从不还手,总是像摊稀泥似的趴在豺娘面前,尖嘴上翘发出滑稽的嗥叫,满脸痛苦得就像要立刻晕死过去。老骚公此刻站立的位置虽然离豺娘较远,中间还隔着那块蛤蟆形岩石,但绝不会看不见豺娘现在危难的处境。
  记得有一次,豺娘在一片长满鸟不宿野藤杂草的灌木丛里逮一只老鼠,不小心后腰部位被毒刺刺了一下,红肿发炎了。豺受了这类伤痛,就不断地用舌头舔创口,因为豺的唾液有镇痛消炎的作用。这受刺的部位靠近后脊背,豺娘自己无法舔到,需要别的豺来代劳。老白屎和老骚公都抢着为豺娘效力。老白屎刚趴到豺娘的背上在一片脓腥的伤口舔了几口,老骚公就衔住老白屎的尾巴,把老白屎拖下背来,自己取而代之来兴致勃勃地舔。老白屎愤愤不平地叫起来,一口咬住老骚公的大腿,把老骚公摔到一边。两只大公豺为争夺舔豺娘创口的承包权和专利权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豺娘化脓的伤口是山珍海味一般。
  现在,不管是老白屎还是老骚公,只要拿出当年的一半殷勤来,就会有足够的勇气站出来扮演替身苦豺的角色。
  索坨使劲拿眼色提示老白屎,你也已经老得连只草兔都追不上了,为了你曾经钟爱过的豺娘,难道就不能性出牺牲吗?老白屎睁着眼,冷漠地望着正在迈向雪帘洞的豺娘,脸上连一点怜悯的表情都没有。
  老骚公,你爪子上的指甲已经磨秃了,你顶多再活个一年半载寿限也就要到了。为了你曾经痴迷过的豺娘,你何必吝啬这区区一年半载的残剩的生命呢!
  “嗬嗬---- " ,索坨扭头朝老骚公发出一串央求的嗥叫,你不是很喜欢舔豺娘的尾巴吗,只要你勇敢站出来,豺娘一定会翘起尾巴让你舔个够的。不不,豺娘还会伸出舌生来舔吻你的脊梁和脸颊,送给你无限的感激、赞美、尊敬和爱意。
  老骚公的表现更加差劲,盯视着豺娘的那双眼睛凶光毕露,两只后爪不停地刨着雪地上的积雪,搅得本来就昏暗的天地又添许多凄迷。这家伙还带头朝索坨发出催促的嗥叫,抱怨索坨驱赶得太慢,措施不够有力。这家伙巴不得豺娘速速前去送死,好快快换来可以填饱肚子的喷香的野猪肉。
  这狗娘养的杂种!
  豺娘似乎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一路挣扎,却没向任何过去曾跟自己有过感情瓜葛的老公豺投去一束援救的眼光。
  豺娘老了。任何雌性动物都是一样的,年轻时是一朵花,年老色衰后就是豆腐渣。
  豺娘年轻时要有多美就有多美,纤细的腰,丰腴的臀,紧凑的毛,饱满的乳,尖挺的耳,聪慧的眼,金红色的皮毛像是用霞光编织成,浅黑色肉感很强的嘴唇天生具有勾摄公豺灵魂的魅力。假如豺娘现在还年轻,老白屎和老骚公也许肯为了豺娘一个倩巧笑靥,为了豺娘迷人的秋波而代替豺娘去赴汤蹈火的。现在,时过境迁,浓烈的感情早就随着豺娘年龄增大而逐渐寡薄稀淡,最后化为乌有了。
  时光不能倒流,感情也无法逆转。
  也许天下最靠不住最容易变化的就是那种异性间的情感。
  看来,桑哈和黄珊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索坨怏怏地放弃了让曾经与豺娘关系微妙的老公豺自动站出来顶替苦豺角色的指望。

  豺娘在索坨的逼迫下,朝雪帘洞走了十几步。石缝已近在咫尺,里面一阵阵飘来野猪的腥躁与恶臭。石缝里稀里哗啦响,母野猪一定是预感到豺群将发起致命的袭击而鬃毛倒竖磨牙舔爪准备进行生死搏杀。
  豺娘蹲在石缝前,阴悒的眼睛凝视着灰色调的天空, “嗬噜叽儿”, “嗬噜叽儿”,发出不知道是在悲叹还是在诅咒的嗥叫。
  “嗬---- ”豺群齐声嗥叫起来。
  索坨晓得,豺群是在进行集体催促,集体威逼。夭快黑了,凛冽的北风已快把它们的四肢冻麻木了,饥饿已使得好几只幼豺虚弱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它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它扑到豺娘身上,张嘴在豺娘的腿弯处咬了一口。这是一种惩戒一种惩处。它身为豺王,它必须得这样做。豺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假如它再迟迟不动真格的,很难预料饿绿了眼的豺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当然,它没像通常对付死皮赖脸的苦豺那样往死里咬,而是口下留情,大咧着嘴似乎是在进行致命的噬咬,其实是虚张声势,只咬破了豺娘丁点儿皮肉。
  它看见,豺娘眼角沁出一滴混浊的泪。
  它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它实在是黔驴技穷,想不出能拯救豺娘的办法来了。正视现实,认命吧。
  豺娘冷不丁扑跃上来,咬住索坨的耳朵。索坨有点意外,但很快明白是发生了豺群社会极其罕见的苦豺反叛行为。豺娘气它恨它恼它怨它于是就想报复它。它完全可以一摆脑壳机灵地躲避掉豺娘的噬咬;豺娘虽然来势凶猛,但动作迟缓;它还可以趁机一口咬住豺娘的喉管。但它放弃了躲闪和反扑,岿然不动地让豺娘将自己整只左耳叼进嘴里。
  自己失掉了一只耳朵,也许能减轻豺娘的怨恨,索坨想,母与子无法拆散的感情也许就容易拆散了吧。它等待着,等待着耳朵软骨被犬牙咬碎的咔嚓声,等待着钻心的疼痛和继之而来麻木的感觉,等待着咸津津的热血涌流出创口漫进嘴来。血能冲淡它对豺娘的怜悯与同情,这种怜悯与同情是和它豺王的身份水火不能相容的。血也能使豺娘幡然醒悟,放弃与命运的无谓抗争。
  它宁肯失掉一只耳朵,来减轻逼迫亲生豺娘去做苦豺这一深重的罪孽感。
  它不挣扎不动弹静静地等待着。
  豺娘曾为了救它而被猎人的霖弹打掉了半只耳朵,它现在让豺娘顺利地咬掉自己的一只左耳,就算连本带剑调清了这笔感情债。
  一物还一物,等于甩包袱。
  奇怪的是,好一会儿过去了,既没有耳骨脆裂的赤喇声也没有钻心的痛楚,只是耳根有些微疼。豺娘的牙齿还没脱落,还没衰老到连只耳朵都咬不下来呀。豺娘,你还犹豫什么呀,该咬的就咬,不咬白不咬,你有权对忤逆的豺儿进行血的发泄。
  突然间豺娘松开了嘴,朝后退了一步。索坨的左耳侧豺娘从温热的嘴里吐了出来。耳廓原封不动完好无损.只是黏糊糊地涂了一层豺娘的唾液而已。
  豺娘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嗥。
  索坨的心灵再一次震颤。豺娘虽然气它恨它恼它怨它却舍不得咬下它的耳朵,舍不得让它变成一只破了相独耳豺。
  其实按确切的年龄计算,豺娘在埃蒂斯红豺群中并不算是最老的豺。跋脚老公豺达曼洪就比豺娘要早出生两个月。但从外表看,豺娘比达曼洪要衰老些。索坨心里很清楚,豺娘是为了它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豺王这把交椅上才突然从风韵犹存的壮年跌滑进老态龙钟的暮年的。
  老豺王奈莫刚刚被撵下台不久,它索坨在豺王的仁置上还立足未稳,就受到了大公豺罗罗的挑战。
  罗罗比它大半岁,爪牙和它一般锋利,体格和它一般健壮,在它当上新豺王前,罗罗和它在豺群中地位相当,都是猎兔擒羊的能手和骨干。若要认真比较它和罗罗的猎食技艺谁更强,公正地说,应该是各有千秋各有绝招。在狩猎大型食草类动物时,索坨能出其不意地跳上正在奔逃中的猎物的背上,像蚂蟥似的叮在上面,任猎物怎样跳跃颠簸也休想把它甩下来。罗罗弹跳极好,能笔直蹿跳两米多高把趴在树枝上打磕睡的树獭一口咬下来。
  在有群体意识的动物里,两个个体阶级秩序越接近,其紧张度也就越高。罗罗肯定对索坨轻易当上豺王颇不服气,视为一种不公正的命运安排。不可避免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追捕到猎物,罗罗肆无忌惮地抢先一步啃吃肥腻的内脏。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这分明是有意在挑衅。夜晚在石钟乳溶洞里睡觉,罗罗也不管不顾地占据本该属于豺王的中央位置。有一次在奔跑中它无意中踩踏了罗罗的尾巴,罗罗竟然朝它咆哮… …
  那段时间,埃蒂斯红豺群笼罩在压抑恐怖的气氛中,每只豺心里都明白,它和罗罗之间一场争夺王位的厮杀迟早要发生。索坨心里忐忑不安,它反复掂量过形势,实在没把握能赢罗罗。爪牙无情,极有可能会两败俱伤,那么,接踵而来的地位挑战者就会很轻松地把它撵下台去。
  它忍气吞声尽量避免和罗罗发生正面冲突。罗罗想吃猎物内脏就请吃吧,罗罗想睡溶洞中央就请睡吧,和为贵,它要尽量拖延这场对它来说很不利的血腥的王位争斗。
  可罗罗得寸进尺。那一次豺群走出古戛纳河谷,它想去牧草茂盛的螺丝滩,刚向豺群发出指令,罗罗突然截住三四只成年公豺和十几只母豺幼豺,掉转头要朝相反方向叠的温泉谷走。
  狩猎方向、行进路线、觅食区域历来是由豺王决定的,这不仅仅是一种义务和责任,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要是顺从罗罗的意志让豺群去温泉谷,就等于将豺王的权威拱手让给了罗罗。这已经不是气焰嚣张的挑衅,而是货真价实的政变了。看来,流血已不可避免。它龇牙咧嘴朝罗罗怒嗥了一声,早有准备的罗罗曲着腿弓着腰用刻毒的眼光望着它。叛乱分子箭上弦刀出鞘啦。
  这将是一场非死即伤的恶斗。
  就在这时,豺娘闷声不响从围观的队伍里蹿出来飞快地朝趾高气扬的罗罗扑上去。罗罗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与它对峙的索坨身上,根本没有防备,在闪电般的扑击下愣了愣神。豺娘一口咬住罗罗的尾巴再也不松口。罗罗惨叫着,回身将四只豺爪按在豺娘身上,在豺娘大腿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豺娘血流如注,伤口露出白森森的腿骨:可豺娘仍紧紧地咬住罗罗那条绛红色的潇洒的尾巴不松嘴。咔嚓一声,罗罗的尾巴被咬掉了大半截,豺娘也晕倒在血泊中…
  罗罗失去了大半截尾巴,威风也锐减大半,野心也被迫收敛了大半,再没敢对它索坨进行公开的挑衅。
  豺娘失血过多,在草丛中整整躺了三天才站立起来,虽然侥幸没落下残疾,却明显地消瘦了,额头和颈项上的豺毛一绺绺脱落,眼屎也多了,牙齿也松了,露出无法掩饰的衰老相。
  它明白,豺娘是在用提前衰老这昂贵的代价替它清扫生命道路上的障碍,驱散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独眼豺、白脑顶、兔嘴多多和短尾巴罗罗不怀好意地朝豺娘围聚过来。它们唇角银白色的胡须隐藏着杀机,栗色的瞳仁里流动着一抹残忍的光。它们散成半圆形慢吞吞地朝正在雪帘洞口磨蹭耍赖皮的豺娘逼近,没有尖啸没有嗥叫也没有咆哮,对豺来说沉默是最危险的信号。
  索坨知道这几只脾性乖庚的大公豺想干什么。它们要惩处胆敢反叛的苦豺,它们会残暴地将豺娘活活撕咬成碎片。
  索坨本来是并排站在豺娘身边的,它没来得及往深处想,一扭身横在豺娘和四只大公豺中间,背靠着豺娘,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大公豺们,“嗬叽”,发出一声拦截性质的短促的嗥叫。它绝不能看着豺娘遭受暴力凌辱。
  四只大公豺停了下来,你看我我望你,似乎在交流看法统一意见。突然,独眼豺、白脑顶和兔嘴多多以短尾罗罗为中心,围拢成一团,尖嘴对着尖嘴,嗬嗬叫起未,长嗥短嚎,此起彼伏,抑扬顿挫,阴森森冷飕飕,持续了将近有一分钟。
  索坨是豺王,自然明白几只大公豺亲嘴似的脸凑着脸意味着什么。这是埃蒂斯红豺群独特的结盟仪式,一种串通勾结沆瀣一气的集会,一种互相帮衬同仇敌忾的宣誓。毫无疑问,它们联合起来要对付的就是索坨。
  还没等索坨想出应付的办法来,后面整个豺群也骚动起来,躺着卧着蹲着的豺通通站立起来,以索坨为焦点缓慢地压了过来。洁白的雪地上一大片蠕动的红色,就像一片荒火在蔓延。这真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恐怖:
  索坨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触犯了众怒。不管怎么说,二三四只大公豺是打着维护埃蒂斯红豺群传统的苦豺制度的旗号朝豺娘围聚过来的。从生存的角度看,即使豺娘被撕咬成碎片,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它身为豺王,是无权干涉它们,也无权阻拦它们的。索坨违反了常规转身拦截了它们,在众豺的眼里,它就成了叛逆的同党,成了破坏苦豺制度危及豺群生存的罪魁。
  这是群起而攻之的最好理由,也是发动政变的最佳借口。危机迫在眉睫。现在它只剩下一个解脱的办法,那就是立即掉转头去,第一个扑到豺娘身上,不是演戏而是动真格的,不是象征性而是实实在在地用尖爪撕得豺娘皮开肉绽,用利牙咬得豺娘筋断骨裂,用豺娘的血洗净自己身上叛逆的嫌疑,用豺娘的生命把自己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解救出来。它若不这样去做,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和豺娘一道,被丧失了理智的豺群活活吞吃掉。何去何从,需要当机立断。
  假如索坨是一只人类字典里的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把豺娘扑倒在血泊中;人类字典里的豺几乎就是丧心病狂的魔鬼的同义语。但索坨是日曲卡山麓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豺,它突然踅转身去,高高跃起,越过豺娘的头顶,稳稳落在雪帘洞口。它朝黑黢黢的石缝气势磅礴地嗥叫了一声。
  假如豺娘不咬开自己乳房用血浆喂它,它的小生命早就结束了;假如豺娘不冒着自己的身体被霰弹打成蜂窝状的风险,它永远也休想从结实的尼龙鸟网里逃生;假如豺娘不把罗罗的尾巴咬掉大半截,它早就变成一只地位卑贱的草豺了… 这么些的假如相加起来,难道还不够它索坨为豺娘去死一次吗?
  雪野静悄悄,死一般的沉寂。豺群被索坨的举动镇住了。一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年轻豺王为了一只生命力已快衰竭的老母豺去做替身苦豺,这在埃蒂斯红豺群中是旷古未有的奇事,完全不符合优胜劣汰这条生存规律。可是,这罕见的行为所表达出来的凝重的感情和超越生死的爱意谁也无法加以指责。
  四只大公豺停止了向豺娘靠拢。短尾巴罗罗羞涩地将脸埋进积雪。有几只年轻的母豺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叫。
永别了,豺群。
  索坨心里明白,尽管它是精力充沛格斗娴熟的豺王,但在如此狭窄的石缝里和凶蛮的母野猪面对面肉搏,生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它深深吸了口气。它要镇定一下情绪,让意志和力量都凝聚在四只利爪和那口犬牙上。它既然到愿代替豺娘去做苦豺,就要不失豺王的气度和胆魄。它不能白白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它一定要在被母野猪的獠牙咬断脖颈前把这发猪瘟的家伙拽出洞来!
  母野猪在石缝里紧张地哼哼着。索坨耸肩收腹,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后腰,准备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次冲刺。就在索坨瞄准石缝曲弯后腿想用力弹跳的瞬间,突然,它的右肩胛遭到了猛烈撞击,身体朝左歪仄,站立不稳,跌倒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摔出好几步远,偏离了洞。
  它恼怒地瞪眼望去,哦,原来是豺娘撞倒了它!豺娘取代它站立在雪帘洞口。豺娘神情凛然,蓬乱的皮毛奇迹般地变得紧凑,黯淡的毛色也突然间变得油光闪闪,生命被死神擦亮了。在洁白的雪的衬托下,豺娘就像是太阳的一块碎片,就像是天宇吐出来的一团霞光。
  嗬-----豺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嗥叫。
  还没等索坨从地上爬起来,豺娘就像团火焰似的蹿进了石缝。
  石缝里的母野猪像被火焰灼伤了似的吼叫起来,接着里面传来激烈的厮咬声,豺娘的嗥叫、母野猪的呻吟和猪崽的惊呼混成一曲奇特的交响乐。石缝太狭窄了,索坨无法钻进去帮豺娘的忙。石缝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豺娘的臀部在洞口拱动和扭曲。豺娘一寸一寸地朝洞口外退却,一股污血从石缝里渗流出来,染红了洞口一大片白雪。
  终于,豺娘把母野猪上半身拖出了石缝。
  豺娘脸上血肉模糊,半张头皮被母野猪撕咬开来,露出灰白色的头盖骨。豺娘的一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左眼窝,玻璃珠似的硕大的猪眼在空中摇晃。豺娘两条后腿拼命往后蹬蹭。母野猪满脸血沫,将一只前爪搂住豺娘的腰,尖尖的猪嘴竭力向前拱动。突然,母野猪的獠牙叼住了豺娘的腹部,猪头左右摇摆,噗的一声将豺娘的肚皮咬开一个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豺娘已没有力气哀叫了。
  也许是洞外凛冽的北风飞旋的雪花促使母野猪昏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也许是洞外红压压的豺群使母野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也许是豺娘热血快流干力气快耗尽因此减弱了朝外拖拽的力量,母野猪突然停止朝前拱动,扭动脖子拼命朝后退缩。豺娘支持不住,竟被拖回石缝口。
  要是被母野猪退进石缝,豺群前功尽弃,豺娘的血也算是白流了。“嗬----嗬”,豺群齐声嗥叫起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悲壮的拉拉队了。豺娘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在石缝口蹦了一下,将自己的脖颈奉送进臭烘烘的猪嘴里。母野猪不由自主地用獠牙狠狠噬咬住豺娘的脖颈,而短暂地停止了朝石缝内退缩的动作,豺娘趁机将另一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右眼窝。
  剧烈的疼痛使母野猪丧失了理智,双目失明使它无任辨清方向,它的躯体拱出石缝,扑在豺娘身上胡啃乱咬。
  母野猪拱出石缝的瞬间,索坨敏捷地扑跃到猪屁股上,施展豺最厉害最拿手的绝招,将一只利爪捅进母野猪的肛门,捣鼓着猪肠猪肚。
  这发猪瘟的家伙疼得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豺群带着胜利的喧哗,带着终于摆脱了饥饿的欢呼,一拥而上。铅灰色的天弯下展开了一场疯狂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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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弟一生的七次冒险》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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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弟一生的七次冒险

沈石溪

1

       第一次冒险:在最后一秒啄破坚硬的蛋壳,并从乌鸦嘴里侥幸脱险。
       红弟是只雄性大天鹅,能来到这个世界,纯属侥幸,只差那么一点点它就胎死腹中了,说胎死腹中显然是说错了,它是只天鹅,天鹅不是胎生动物,所以不会胎死腹中,天鹅是卵生动物,准确地说是胎死卵中,也就是差一点点死在蛋壳里头。
       红弟的妈妈名叫栀子花,长得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美丽,是只四岁龄的雌天鹅,大天鹅四岁龄性成熟,栀子花第一次繁育后代,很卖力地一口气产下了五枚卵。红弟的爸爸叫黑土脚,一双脚掌就像泥土一样黑黝黝,是只五岁龄的雄天鹅,也是第一次要做爸爸,也很卖力的搬来许多芦苇秆和短树枝,在桑戛卡湿地一个干燥的沙洲中央搭起一个盆形窝巢,并啄来大团大团被太阳晒得金黄的草丝,为妻子筑起一个既宽敞结实又柔软舒适的产房。
       桑戛卡湿地位于滇北高原梅里雪山南麓,面积两百多平方公里,布满沼泽、芦苇荡、荷花塘和草甸子,平均水深不足半米,大天鹅长长的脖子可伸到水底淤泥啄食贝类和各种软体动物,最适宜大天鹅生活,可以说是大天鹅生存繁育的黄金宝地,每年春天都有上千只大天鹅飞到桑戛卡湿地来筑巢、抱窝、养育后代。
       沐浴着五月灿烂的阳光,栀子花开始抱窝,黑土脚则承担起一只雄天鹅的责任,忠诚地守卫在窝巢旁,保卫妻子和一窝宝贝蛋的安全。
       孵卵进行得很顺利,第三十五天,一个暖风和煦的上午,第一只雏鹅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过了两个时辰,第二只、第三只和第四只雏鹅也相继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小家伙刚出世时,身上裹了一层蛋壳里来的黏液,绒毛湿漉漉的,眼睛半睁半闭,在草丝间蠕动翻滚。窝巢里柔软的草丝轻轻擦拭它们身上的黏液,太阳也伸出温暖的舌头舔干它们潮湿的绒毛。大约半个时辰,雏鹅身上的绒毛蓬松开来,清亮的眼睛也活泼的睁开,能蹒跚走动了,便叽叽呀呀发出柔和的叫声,催促爸爸妈妈快点带它们到水里找东西吃。
       吭吭,小宝贝,别着急,吭吭,小宝贝,请在耐心等一等,你们还有一个小弟弟没出壳,等它出壳了,妈妈马上带你们到芦苇荡去吃鲜美可口的虫卵、鱼苗还有蝌蚪!
       栀子花扭动长长的脖子,用镶着一圈黑边的杏黄的嘴壳,温柔的触摸围在自己身边的四只雏鹅,身体却继续趴在窝巢里保持孵卵的姿势。
       栀子花的身体底下,还静静躺着一枚天鹅蛋。
       所有家庭成员,天鹅爸爸黑土脚、天鹅妈妈栀子花和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鹅,都相信再过一会儿,最后一枚卵也会变成一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大家耐心等待着。
       可是,太阳当顶,到了中午,那枚天鹅蛋仍没动静;日头偏西,阳光由炽白变成橘黄,太阳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金橘,栀子花身体底下的那枚天鹅蛋仍然是枚蛋!
       叽叽,我饿死了,我要吃东西!
       呀呀,我热死了,我要去游水!
       啊啊,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呀?
       哼哼,讨厌鬼,怎么赖在蛋壳里不肯出来了!
       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鹅等得不耐烦了,吵吵嚷嚷提出抗议。
       吭吭,快了,快了,我已经听到小宝宝在蛋壳里蹭动,再耐心等等吧,太阳下山之前,你们的小弟弟一定能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栀子花不断地用叫声安慰四只雏鹅。
       按理说,这个天鹅家庭可以兵分两路,雌天鹅栀子花留在窝巢继续孵卵,雄天鹅黑土脚带着四只已经孵化成功的雏鹅到芦苇荡去游水觅食。但这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在大天鹅社会却根本行不通,在雏鹅出壳的关键时刻,雄天鹅会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妻子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雄天鹅都不会离开,一直要等到雌天鹅孵卵结束,雄天鹅才会在前面开道,雌天鹅在后面压阵,将刚孵化出来的雏鹅拱卫在队伍中间,全家老少排成一路纵队,到水里去觅食。
       这是大天鹅在前往年生命演化过程中已经定型的行为准则,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只有耐心等待,只有暗暗祈祷最后那枚天鹅蛋赶快变成活泼可爱的雏鹅。
       遗憾的是,太阳落山了,月亮从水里升起来了,那枚天鹅蛋仍然没动静。
       月亮落到水里去了,启明星从树丛里升起来了,启明星落到树丛里去了,太阳从山峰背后升起来了,那枚天鹅蛋仍然是枚蛋,没有变成活泼可爱的雏鹅。

       四只已孵化出来的雏鹅等了一夜,早就饿坏了,叽叽呀呀吵闹着,要爸爸妈妈赶快带它们到水里去觅食。其中有一只名叫东哥的雏鹅,四兄弟姐妹中第一个出壳的,等待时间最长,饥饿的感觉也最强烈,大概实在是饿急了,就去啃窝边的草叶。沙洲上稀稀疏疏长着几从狗尾巴草,叶子老韧干涩,刚刚出壳的雏鹅嘴壳稚嫩,根本咬不动,勉强将一长条叶子咽进肚去,咽的两只小眼珠都翻白了,才咽进去不到半分钟,又呕吐出来,吐的小眼珠都发绿了,两只可怜的小翅膀瑟瑟颤抖,蹲在地上快站不起来了......
       唉,刚刚出壳的雏鹅,稚嫩的小嘴儿,只适应吞食虾籽、鱼卵、蝌蚪和水里嫩生生的草芽尖尖,哪里咽的下这老筋筋的狗尾巴草啊!
       雄天鹅黑土脚也等得不耐烦了,急躁的在窝巢边踱来踱去,吭吭鸣叫,催促栀子花终止孵卵:
       —哦,亲爱的,这是最后一枚蛋了,也许是出了毛病,永远也孵不出来了,放弃吧,我们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在一枚没有希望的蛋上,让四个已经出壳的小宝贝受到伤害!

       雌性天鹅通常产四到八枚卵,并不能保证每一枚卵都孵化成功,事实上,一窝卵有百分之八十得出壳率已经很不错了。
       栀子花犹犹豫豫的站起来,想离开,却又有点舍不得。它也知道,为了凶吉难料的最后一枚蛋,让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鸟忍饥挨饿,并非明智之举。可现在离巢而去,心里却又堵得慌。不管怎么说,现在压在它身体底下的这枚卵,也是它的心头肉,凝聚了它做母亲的美好憧憬。更重要的是,经过三十五个昼夜的孵化,这枚卵已经成熟,它火热的胸脯贴在蛋壳上,已感觉到小家伙正在里面沙沙蹭动,万籁俱静的夜晚,它已能清晰的听到小家伙啄咬蛋壳的嚓嚓声。它不知道,小家伙为何迟迟未能啄破或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但它知道,小家伙活着并正努力从蛋壳里钻出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定能变成一只活泼可爱的雏鹅。现在的问题是,它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了。它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放弃就意味着死亡,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它一旦终止孵卵,小家伙很快就会胎死卵中。
       需要解释一下,在这颗蔚蓝色的地球上,凡卵生动物,小生命发育成熟,必须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蛋壳里钻出来,才能存活下来,假如是外力去弄破蛋壳,小生命出壳后无一例外很快就会夭折。对卵生动物来说,依靠自己的力量啄破或蹭破蛋壳,是生命诞生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是生命必不可少的洗礼。所以,再愚蠢的鸟妈妈,也绝不会去替正在蛋壳里挣扎的小家伙弄碎蛋壳帮助它们出生。
       挣扎求生,是卵生动物必须要经历的人生第一课。
       雌天鹅栀子花站起来朝巢外走了两步,心里又觉得割舍不下,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枚蛋被它的身体摩挲了一个多月,光滑的就像一块羊脂玉,一抹霞光落在蛋壳上,薄薄的蛋壳呈半透明状,里头有生命在蠕动,似乎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它又不忍心离去了,后跨一步,蹲了下来,将火热的胸脯贴在最后那枚蛋上,继续抱窝。
       ——哦,宝贝,妈妈已经没有时间了,妈妈再给你最后五分钟,你再不出壳,妈妈真的要走啦!
       这个迟迟未能破壳而出的小家伙,就是本篇主人公红弟。它绝非赖在蛋壳里不想出来,它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在蛋壳里发育成熟变成一只雏鹅后,就渴望能从黑暗潮湿的蛋壳来到阳光明媚的世界。起码有两天时间,它尝试做出了各种努力,用脚掌踢,用嘴喙啄,用身体蹭,竭力想弄破蛋壳。可恼的是,这蛋壳太坚硬了,它各种努力均告失败。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消逝,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最后那枚天鹅蛋仍静静躺在窝巢的草丝间,没有出壳的迹象。
       栀子花看看嗷嗷待哺的四只雏鹅,又望望腹下那枚迟迟没动静的天鹅蛋,无奈的站了起来,叹息似的叫了一声,终于决心放弃了。它虽是只大天鹅,但简单的数字概念还是有的,一只等待孵化的蛋和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鹅孰轻孰重,它还是分得清的。它跨出了窝巢。

       雄天鹅黑土脚在前面开道,四只雏鹅夹在中间,雌天鹅栀子花在后面压阵,一家子天鹅排成一路纵队,缓慢的向远处一块食物丰盛的湖面开进。
       还在蛋壳里的雏鹅,对外界温度的变化极其敏感,栀子花一跨出窝巢,红弟立刻感到了寒冷,伴随寒冷而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惧。在这个世界上,红弟最熟悉的就是妈妈的体温,漫长的三十五个昼夜,它就是贴在妈妈火热的胸脯上,依赖妈妈的体温,由一枚受精卵缓慢变成一只雏鹅的,现在,它还蜷缩在蛋壳里,只有妈妈的体温能给它冲破蛋壳的力量和希望。它本能的感觉到自己正面临死亡的危险,妈妈离开了,妈妈的体温消失了,蛋壳越来越冷,它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冷却,用不了多长时间,坚硬的蛋壳就会变成冰凉的棺材。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让自己憋死在蛋壳里。出于求生的本能,它抬起头来用嘴喙抵住顶端的蛋壳,用脚掌踩住底端的蛋壳,身体拼命伸展开去。这是非常冒险的动作,它的脖子快要折断了,脚杆也快要折断了,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但它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伸展身体。此时此刻,它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立即蹭破蛋壳,从渐渐冰冷的蛋壳里钻出来,这是它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嘭,蛋壳爆裂,碎成两半,一缕阳光照在红弟脸上,刺的它张不开眼。
       在最后后一秒钟,小家伙终于蹭破蛋壳,来到阳光明媚的世界。
       钻出蛋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妈妈,但窝巢里空荡荡,连一个同类的影子也看不见。红弟努力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哦,它看见妈妈了,妈妈正护着四个哥哥姐姐摇摇摆摆往湖泊走去,离开窝巢已有四五十米。
       ——妈妈,我已经从蛋壳里钻出来了,妈妈,等等我!

       红弟扯起嗓子拼命喊叫。遗憾的是,它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声音微弱,又刚好是处在下风口,根本传不栀子花的耳朵里去。
       一家子天鹅渐行渐远,再走几十米,就要钻进茂密的小树林去了。
       红弟爬出窝巢去追赶妈妈,刚爬出窝巢,就是一道坎,约有半米深,地下是坚硬的石头,它想跳又不敢跳,跳吧,它连站都还站不稳,摔下去不是伤筋动骨,也起码鼻青脸肿,不跳吧,妈妈越走越远,它独自留在这里,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让它心惊胆战。
       它在陡坎上踯蹰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突然,寂静的天空传来翅膀振动的声响,红弟扭头去看,一只大鸟正在它头顶盘旋。这只大鸟全身漆黑,只有两只脚杆是土黄色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模样十分可怕。红弟虽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却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想往草丛里躲藏。
       这是一只梅里雪山常见的大嘴乌鸦,每到大天鹅产卵抱窝阶段,便会幽灵似的在大天鹅栖息地出没,寻找被遗弃的天鹅蛋或夭折的雏鹅。当然,如果有落单的雏鹅,大嘴乌鸦也不会放弃品尝鲜活的雏鹅肉。
       这只饥肠辘辘的大嘴乌鸦看见刚出壳的细皮嫩肉的红弟,四周又没有成年大天鹅看护,当然是最最理想的美餐喽,兴奋地两眼放光,刷的冲下来。
       红弟刚逃出两步,便感觉到一道黑影已只上自上而下朝自己 扑了过来,紧接着,又感觉到一只尖利的爪子正企图揪住自己的脖子,它赶紧缩起细长的脖子,并本能的向前逃窜;它是站在陡坎边缘,一步跨出去,便踩了个空,从半米高的陡坎摔了下去。它一惊,呀的发出一声惨叫。
       红弟真该感谢这道坎,要是没这道坎,要不是突然从陡坎上摔下去,大嘴乌鸦强有力的爪子已揪住它细弱的脖子,铁钩似的乌鸦嘴刹那间就会啄穿它薄脆的脑壳,它就变成大嘴乌鸦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红弟的这声惨叫,传到了栀子花耳朵里,或许母子间确实存在神秘的心灵感应,栀子花凭着一种母性的直觉,立刻就认定是自己的孩子出事了,它连想都没想,也来不及观察,吭地啸叫一声,立马摇动翅膀腾飞起来,迅速朝窝巢飞来。
       再说那只大嘴乌鸦,朝红弟俯冲下去却扑了个空,飞起来想再次向目标攻击,已经来不及了,雌天鹅栀子花已飞了过来。大嘴乌鸦虽然尖喙利爪,但比起大天鹅来,体型要小得多,搏斗起来绝不是成年大天鹅的对手。大嘴乌鸦悻悻地聒噪两声,转身飞走了。
       红弟获救了,它从陡坎上失足摔下来,摔在石头上,幸运的是没伤着筋骨,只是额头和脊背被擦破了皮,流了点血,身上有几块鲜艳的血斑。
       因为它是最后一个出壳的,是一窝五个兄弟姐妹中的小弟弟,且一出壳就经历了一场血光之灾,身上的绒毛被血染红,于是就起名叫红弟。

2

       第二次冒险:痛痛快快打一架,改变受歧视的地位。
       初夏的芦苇荡,油亮翠绿的新芦苇从旧年枯黄的老芦苇间崭露出来,给桑戛卡湿地涂抹了一层浓厚的绿色,不时有一两只雪白的大天鹅,云朵似的从湛蓝的天空徐徐飘落,景色优美得像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
       优美的景色并没有给红弟带来好心情,恰恰相反,它的心情糟透了,真恨不得老天爷突然下一场冰雹,把那些个正在讥笑它的小伙伴们砸的喊爹哭娘才痛快。
       红弟已经两个月大了,大天鹅生长速度很快,两月龄的幼鹅,翅膀已长出硬羽,肉色的嘴壳渐渐改变颜色,嘴基变成黄色,嘴端变成黑色,个头已有成年天鹅一半大,已由雏鹅长成半大的幼鹅。雏鹅阶段,成年天鹅寸步不离的守护在雏鹅身边,到了幼鹅阶段,成年天鹅的看护渐渐松懈,幼鹅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和空间。幼鹅们常聚集在一起玩耍觅食,难免会发生争吵,难免会发生摩擦,难免会发生大欺小、强欺弱的事。
       红弟是整个桑戛卡大天鹅新生代幼鹅中最晚出壳的,晚出壳就意味着弱小,红弟身体看起来明显比其它幼鹅瘦小,弱小就意味着受欺负。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觅食,发现一丛嫩生生的水草芽芽,大家拥过去争抢,形成一个争食圈,红弟体瘦力弱,常常被挤到争食圈外,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幼鹅啄食鲜嫩的水草芽芽。雄性幼鹅喜欢玩打斗游戏,你追逐我,我追逐你,你啄我一口,我打你一下。虽然是游戏,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雄性幼鹅之间的打斗,其实是在为将来各自的社会地位提前进行排序。
       不幸的是,红弟扮演了一个可以被任意欺凌的可怜角色。

       大家在一起凫水,追逐在水面飞翔的红蜻蜓、花蝴蝶,正玩得很高兴,冷不防就会冲出一只雄性幼鹅,毫无缘故地扭住红弟打,或者用翅膀扇打耳光,或者用嘴壳啄它的背,迫使它逃窜,攻击者就会兴奋得呀呀欢叫。在众多欺负它的雄性幼鹅中,有一只名叫浊浊的家伙做得特别过分。浊浊是整个桑戛卡大天鹅群新生代幼鹅中最早出壳的,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嘴基的黄色与嘴端的黑色混杂在一起,整个嘴壳颜色看上去有点浑浊,所以叫浊浊。这家伙天生霸道,一见到红弟就会冲过啄咬扇打,似乎把欺负红弟当做自己每天必修的课程了,一天不欺负红弟心里就不舒坦。更可恶的是,浊浊还别出心裁发明了一种新式欺负法,专门用来欺负红弟。浊浊会游到红弟身边,突然用扁扁的嘴壳咬住红弟后脑勺上的羽毛,然后用力江红底的脑袋往水里按。红弟的力气小,拗不过浊浊,脑袋被迫沉到水里。大天鹅虽然属于游禽,天天生活在水上,但并不善于潜水,脑袋闷到水里最多两分钟就要浮出水面呼吸,不然就会憋死。浊浊将红弟的脑袋闷到水里后,整个身子压在红弟脖子上,红弟根本无法挣脱,每一次都要闷一分多钟,红弟憋得难受极了,拼命踢蹬双腿,拼命拍打翅膀,弄得水花四溅,都得四周看热闹的幼鹅们嘻嘻哈哈,浊浊这才松开嘴壳放红弟一马。
       红弟当然恨浊浊,恨不得一口一口把浊浊身上的羽毛全拔光才解气。它无数次想象自己如何英勇顽强地与浊浊搏斗,把浊浊打得落花流水,瘫倒在沙滩上站不起来,它得意洋洋地骑在浊浊背上,一根一根将浊浊身上的羽毛啄咬下来......假如意念可以拔毛,浊浊早就变成一只赤膊天鹅了。遗憾的是,想象代替不了现实。

       红弟也曾试图反抗,但它根本就不是浊浊的对手,一交手就被打的屁滚尿流,而且每一次反抗都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欺凌。有一次,浊浊又无缘无故欺负红弟,红弟愤怒地叫了两声,壮起胆子用嘴壳还击了两下,结果浊浊将红弟闷在水里长达两分钟,红弟被灌了好几口水,当浊松开后,红弟两眼翻白,半死不活飘在水上吐了好几口水,在太阳下晒了一个多小时,才算缓过劲来。
       久而久之,红弟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耍,它都知趣地躲到一边,形单影只,自己跟自己玩。尤其见到浊浊,唯恐避之而不及,老远见到浊浊,掉头便走,就像见着瘟神一样,然而越是这样,瘟神却越缠着它不放。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但倒霉的红弟却连躲也躲不起。
       就在刚才,一大群鹅在芦苇丛玩耍觅食,红弟在离他们四五十米远的一块水域孤独的游玩。它很幸运,游到一丛水草边,翡翠般透明的水草叶子突然蹦出一条约两寸长的小鲢鱼,它眼疾嘴快,将小鲢鱼咬住了,小鲢鱼叼在嘴壳上摇头甩尾挣扎,鱼鳞在阳光下金子似的闪闪发亮。就在这时,浊浊突然两只蹼掌桨似的拼命划水,快速游了过来,贪婪的眼睛瞄着它嘴壳上的小鲢鱼,欲行抢夺。红弟当然不乐意已经含在嘴里的食物被抢走,眼瞅着浊浊迎面冲了过来,便立刻单掌划水,身体九十度旋转,在转身的同时,将小鲢鱼吞进嘴里去。毕竟是只有两个月大的幼鹅,喉咙还比较细,吞咽两寸来长的小鲢鱼并不那么容易,吞进嘴后,脑袋一弓一弓,细长的脖颈鼓起一坨,慢慢将小鲢鱼咽下去。

       通常争抢食物,当食物还叼在嘴壳间时,别的幼鹅会觊觎美食而来抢夺,可一旦将食物咽下嘴,抢夺行为就会终止。东西都已经咽进去了,你还抢什么抢呀!
       然而,当红弟将小鲢鱼吞进嘴后,浊浊却仍不罢休,凭籍身高体壮的优势,咬住红弟后脑勺上的羽毛,将红弟的脑袋深深闷进水里,整个身体还野蛮地压在红弟背上,两只强有力的蹼掌猛踢红弟的颈窝。红弟闷在水里无法呼吸,更无法将卡在喉咙里的小鲢鱼吞咽下去。浊浊的用意很明显,是要强迫红弟将已经咽到喉咙的小鲢鱼吐出来。红弟当然不愿意,闭紧嘴壳,拼命挣扎,但浊浊的力气比它大,它脑袋闷在水里无法挣扎,时间一长,红弟憋到快窒息了,没法不张开嘴。一串串气泡从红弟嘴壳吹了出来。它也不晓得自己被灌了多少口水,肚子似乎快要被灌得爆炸了。那条小鲢鱼还卡在喉咙里没能咽下肚。突然,浊浊松开了嘴,出于本能的反应,红弟脑袋立刻弹出水面,嗉囊痉挛,不断往外吐水,浊浊则张大嘴啄咬红弟下颌处的脖颈。大天鹅脖子很长,粗细并不一致,在下颌处那截脖颈最细,如果将大天鹅那条长脖子比喻成酒瓶的话,下颌处那截脖颈就像是瓶颈,那条小鲢鱼就卡在那个部位。随着不断往外吐水,又被浊浊使劲啄咬,噗的一声,那条小鲢鱼被吐了出来。小鲢鱼还没有死,翻着白肚皮在水面扭动。浊浊一口就将小鲢鱼咬住,就像炫耀战利品一样,高高竖起脖子仰起脑袋,小鲢鱼在浊浊的嘴壳间摇头甩尾,金色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将别的幼鹅已吞进嘴去的食物抢夺过来,这算的上是一个发明创造了。
       幼鹅们围着浊浊呀呀嘎嘎叫,就像是在赞美一位凯旋的英雄。
       在幼鹅们钦佩的目光中,浊浊得意地将那条小鲢鱼吞进肚去。
       红弟缩在一旁,还在不停地往外吐水。这时候,又有一只名叫嚓嚓的幼鹅游了过来,嚓嚓天生嗓子有点嘶哑,叫起来嚓嚓嚓,故而起名叫嚓嚓。嚓嚓也是个淘气包,大概是觉得红弟是人人都可以随便欺负的可怜虫,不欺负白不欺负,也可能是想通过欺负红弟来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竟然也学着浊浊的样,啄咬红弟的后脑勺,把它的脑袋闷进水里,弄得它快要窒息,这才兴高采烈的放掉它。
       虽然是孩子气的恶作剧,但红弟仍感到死去活来的痛苦。
       红弟躲进芦苇丛背后那块荒凉的水域,这才算摆脱了可恶的纠缠。

       透过芦苇叶子的缝隙,红弟看到幼鹅们正在嬉闹玩耍,大天鹅是一种群居性禽类,喜欢合群而不喜欢独处,它独自躲藏在芦苇丛背后,感到十分孤独,很想和小伙伴们平等的玩耍,可它不敢过去,它害怕再次受到作弄和欺凌。
       有两只雌性幼鹅玩追逐游戏,一只名叫小豆子,一只名叫汤汤,它们你追我撵,渐渐游到芦苇丛背后来了。红弟正寂寞难耐,它太想有个玩伴了,便啄了一株水草,从芦苇丛里游出来,摇扇翅膀做出欢迎的姿势:哦,我们一起玩追逐的游戏吧,谁能追上我,这株嫩生生的水草就归谁所有了!
       红弟的突然出现,让小豆子和汤汤吃了一惊,但当它们看清是红弟时,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扭头游走了。
       红弟伤心至极,它明白小豆子和汤汤为何对它不屑一顾,它在同龄小伙伴中是最弱小的一个,不仅体格弱小,还是精神的侏儒,谁都可以欺负它,谁都可以拿它当出气筒,是个标准窝囊废,谁会乐意和一个窝囊废在一起玩呀。
       突然间,红弟就萌生了要和浊浊打一架的念头。它不愿做出气筒,不愿做窝囊废,不愿做被其他雄性幼鹅踩到脚底下的可怜虫。它更不愿意孤零零的一个人躲在芦苇从背后玩,它想回到小伙伴里去,平等地快乐地和大家一起玩。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鼓起勇气去与浊浊打一架,把浊浊打败,让浊浊今后再也不敢随便欺负它。一想到要去与浊浊打架,红弟兴奋得两眼放光,又害怕得浑身发抖。浊浊是整个新生代幼鹅中个头最大身体最棒的,而它红弟是新生代幼鹅中个头最小身体最弱的,要和浊浊打架,真有点鸡蛋碰石头的感觉。但它别无选择,要改变自己的窝囊废形象,只有这么做。

       红虽然身体瘦弱,头脑却灵活,它找到一个烂泥塘,寻觅到好几条小泥鳅,将自己喂了个饱,然后凫在水面上打了个盹,养精蓄锐,为获胜添一点筹码。
       夕阳西下,红弟从芦苇丛背后游了出来,游向正聚集在一起玩耍的幼鹅群。玩了一整天,幼鹅们已意兴阑珊 ,有点玩不动了,已准备各自散开回到父母身边去。两月龄的幼鹅,晚上还与父母亲在一个窝里睡觉。红弟像浊浊游去。浊浊和许多幼鹅一样,也已累得无精打采,见到红弟,伸长脖子蛮横地嘎嘎叫了两声,意思是说:臭小子,离我远点,不然就对你不客气了!红弟昂首挺胸,一扫过去委琐的神情,仍向浊浊游去。对浊浊这样妄自尊大的家伙来说,谁在它面前昂首挺胸,就是对它的冒犯和挑衅。浊浊强打精神,呀呀嘎嘎叫着,气势汹汹朝红弟扑了过来。
       按以往经验,只要浊浊啸叫着冲了过来,红弟必然会吓的屁滚尿流,只恨爸妈少给了两条腿,掉头逃跑。但这一次,情况却发生了改变。当浊浊游到红弟身边,还没来得及动手,红弟突然迎面撞了过来,嘴喙闪电般啄向浊浊的脸。浊浊毫无防备,被啄中眼皮,疼得哇哇叫。还没等浊浊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红弟奋力踩到浊浊背上,咬住浊浊后脑勺,使劲将浊浊的脑袋闷到水里去。坏蛋,也让你尝尝窒息的痛苦!浊浊毕竟力气要大得多,犟着脖子,红弟用足力气,也未能将浊浊脑袋闷进水里去。红弟索性往前一跃,将整个身体压在浊浊脖颈上,浊浊的脖颈到底被压弯了,脑袋闷进水里,咕噜咕噜,浊浊被灌了好几口水,水底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

       浊浊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开始还击,嘴壳重重啄咬红弟的脸,蹼掌拼命踩水,身体朝红弟一波接一波冲撞,两只翅膀猛烈扇打。红弟力气小,顶不住浊浊的冲撞,身不由己往后退。但它没有掉头逃跑,顽强地坚持着,也用嘴壳啄咬对方,也用翅膀扇打对方。
       所有的新生代幼鹅都瞪起惊讶的眼睛观看这场打斗。
       红弟一只眼皮被啄破,鲜血流进眼睛,整个世界都变得红彤彤的,它的嘴壳与浊浊的嘴壳不断撞击,有种断裂般的疼痛,脖子又酸又胀,快要被折断了,最难受的是两只翅膀,两月龄的幼鹅翅膀上的骨头没有长硬,翅膀上的羽毛也没长硬,它的翅膀与浊浊的翅膀互相打击,每击打一次都钻心地痛,这对红弟来说是很大的冒险,对鸟类来说,翅膀是最重要的飞行器,倘若翅膀骨折,这辈子就与天空无缘了,可它咬紧牙关继续扇打,翅膀虽然金贵,自尊更加重要,这一次,它绝对不再退缩!
       红弟翅膀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根翮羽都折断了,身上也被啄掉了许多羽毛,水面铺着一层白色鹅毛,就像洒落了一层白玫瑰的花瓣。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太阳已快下山了,水面金波粼粼,红弟和浊浊还在继续打斗。红弟的力气已经耗尽,嘴壳啄咬已失去力量,翅膀扇打也绵软无力,只是出于一种要拼到底的决心,才机械的向浊浊啄咬扇打。浊浊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壳啄击到红弟脸上,轻飘飘的,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翅膀扇打在红弟身上,软绵绵的,根本就没什么力量。
       双方都气喘吁吁,但仍僵持着,纠缠着,谁也不肯先退缩。
       大半只太阳落到山峰背后去了,水面涂抹最后一道紫金色晚霞,许多成年大天鹅都在沙洲或小岛上引颈鸣叫,呼唤自家的幼鹅归巢。
       这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红蜻蜓,在红弟与浊浊两只互相啄咬的嘴壳之间盘桓了两圈,浊浊停止了啄咬,视线随着红蜻蜓转动,嘎地叫了一声,好像兴趣转移到红蜻蜓身上去了,划动蹼掌向红蜻蜓追去,蜻蜓点水,飞飞停停,浊浊饶有兴趣地追逐那只红蜻蜓。
       在桑戛卡湿地,红蜻蜓是一种很常见的昆虫,想看的话随时都能看到。显然,浊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追逐红蜻蜓是假,结束打架是真,无非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不想继续与红弟打斗下去了。
       也算是保全了一点面子吧。
       说实话,红弟早已筋疲力尽,也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了。既然浊浊游走了,它当然也愿意就此罢手。它眼皮被啄伤,浊浊的眼皮也被啄伤,它眼皮上的伤比浊浊眼皮上的伤严重得多,它的伤口流了不少血,浊浊的伤口没有流血;它身上打掉了许多羽毛,浊浊身上也被打掉了一些羽毛,但它掉的羽毛比浊浊掉的羽毛要多得多。但有一点值得安慰,它至始至终没有退缩,最后是浊浊主动结束打架的。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没有输,红弟想。

       红弟正准备掉头游往沙洲,突然,围观的幼鹅中一阵骚动,那只名叫嚓嚓的雄性幼鹅,撞开其他幼鹅,嚓嚓嚓发出怪异的叫声,快速向红弟游来。太阳落山了,最后一抹紫金色的晚霞也从水面消褪了,暮色苍茫,红弟看不清嚓嚓的表情,但让它记忆犹新的是,嚓嚓曾经学着浊浊的样将它脑袋闷在水里让它差一点窒息,来者不善,肯定是看它与浊浊打架已打得筋疲力尽,便想趁机捡个便宜,又要来欺负它了。红弟想打起精神来应战,可它的身体软得像柳絮搓成的,已没有一丝力气,更糟糕的是,两只翅膀垂在水面,连抬都抬不起来。嚓嚓已游到它身边,脖子朝它伸了过来,似乎是想故伎重演咬住它的后脑勺将它脑袋闷到水里去。突然间,红弟精神崩溃了。它受了伤,绝不是嚓嚓的对手,嚓嚓怎么凌辱它,它都没有还手之力。它想逃跑,可让它绝望的是,它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
       也许,它生来就是就是被别人踩到脚底下的可怜虫,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弱者的命运。红弟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嚓嚓的脖子贴到红弟后脑勺了,让红弟惊讶的是,嚓嚓并没朝它啄咬,而是用下巴小心翼翼的帮它捋顺后颈部凌乱不堪的羽毛。
       又有好几只幼鹅游了过来,吭吭嘎嘎,表示惊叹和钦佩。

       红弟的嘴壳和翅膀疼了好几天,尤其是翅膀,无力地垂落下来,半个月后才能自如地收到背脊上去。被啄掉和被折断的羽毛,一个多月后才长出新羽。虽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红弟一点也不后悔,它发现,自从与浊浊打了这一架,再没有谁敢随意欺负它了。有一次,它在芦苇叶上找到一只蜗牛,浊浊就在它身旁,但浊浊没过来抢,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开游走了。还有一次,它吃饱肚子凫在水面午睡,懵懵懂懂觉得嘴壳痒丝丝的,似乎有只小蜜蜂落到了嘴壳上,它甩动脑袋,奇怪的是,小蜜蜂仍在它嘴壳上爬来爬去,它睁开眼睛,啧啧,根本没有什么小蜜蜂,而是小豆子和汤汤两只小雌鹅,衔着一根草丝,在挠痒痒逗它玩......
       也许适当的冒险,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生活。

3

       第三次冒险:勇往直前,在金雕的血腥拦截中闯开一条生路。
       转眼到了秋天,红叶满山,绿草地变得金黄,清早起来,树叶和草叶上铺了薄薄一层清霜。天气转凉,到了大天鹅南迁的日子。
       大天鹅属于候鸟,每年秋天从滇北高原梅里雪山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每年春天又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梅里雪山繁衍后代。
       大天鹅世世代代严格按照这张时间表生活。
       这个时候的红弟,翅膀已渐渐长硬,个头已有成年大天鹅的三分之二大,已学会飞行,已由幼年跨入青少年,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已由幼鹅长成一只半成鹅了。
       这天早晨,当太阳金色的光线撕碎笼罩在桑戛卡湿地上空的雾岚,那只名叫蝴蝶嘴的雄天鹅仰天长啸三声,撑开双翼,长长的脖子笔直伸向前方,两只蹼掌在水面噼里啪啦一阵猛踩,助跑了二十多米后,双翼急遽摇扇,身体腾空而起,在桑戛卡湿地上空盘旋了几圈,径直往南飞去。蝴蝶嘴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也称头鹅,嘴壳特别宽大,黑黄相间的嘴壳两侧朝上翻卷,看起来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蝴蝶,因此起名叫蝴蝶嘴。
       头鹅的行为具有很强的示范效应,所有的大天鹅纷纷跟着蝴蝶嘴起飞了。
       雪白的大天鹅在湛蓝天空飞翔,就像无数朵洁白的云。
       桑戛卡大天鹅群一年一度的南迁正式拉开了序幕。

       从滇北高原梅里雪山飞往江南水乡,整个旅程约三千公里,途经雪山、峡谷、江河、湖泊、田野,途中要在三个地方宿营,将面对风霜雨雪、凶禽猛兽、猎枪猎狗的种种挑战,对每一只大天鹅来说都是一次危险的长途飞行,尤其对当年孵化出来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还刚刚学会飞行、还没有任何长途飞行经验的新生代半成鹅来说,是艰难的人生第一课,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据统计,约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新生代半成鹅会在第一次南迁途中夭折。
       红弟和许多新生代半成鹅一起跟随着庞大的鹅群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南疾飞。
       很快,红弟就懂得了什么叫生存不易。

       飞离桑戛卡湿地,鹅群沿着梅里雪山那条神秘的白蟒峡谷飞行。梅里雪山在当地被称为神山,虽然没有喜马拉雅山高,但人类登山运动员无数次登上珠穆朗玛峰,却从没有人征服过梅里雪山。可以这么说,梅里雪山卡瓦格博雪峰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唯一未被人类的脚踩踏过的一块圣土。梅里雪山气候变幻莫测,刚才还清空无云,突然阴霾密布,气温骤降,飘洒起细密的雪花。不只是因为高空缺氧,还是因为遭遇了强气流,那只名叫汤汤的小雌鹅飞着飞着突然身体在空中打旋,就像在跳华尔兹舞,惨叫一声笔直地从高空坠落下去。
       天快擦黑时,鹅群来到黔东南的门萨湖泊,准备在那里过夜,头鹅蝴蝶嘴在门萨湖泊上空兜了两圈,选择了一条由西向东的路线,率先降落下去,其他天鹅亦步亦趋地追随蝴蝶嘴降落门萨湖泊。就在天鹅们滑翔降落时,那只名叫嚓嚓的小雄鹅,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因为飞了一整天实在太累了不愿再绕到西边去降落,而是抄了近路,就从东边的一片森林上空往下降落,当它从两棵大树间滑翔而下时,令天鹅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嚓嚓突然间就在空中停顿了,痛苦的翻滚,拼命地翻滚,拼命拍打翅膀,嚓嚓发出嘶哑恐怖的啸叫,翼羽下雪似的纷纷飘落,但身体就是吊在半空不掉下来。
       不幸的嚓嚓,自以为可以抄近路,聪明反被聪明误,撞在了猎人悬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的鸟网上。
       狡猾的猎人最爱在鸟类通行的鸟道上张网捕捉途经的飞鸟。
       大天鹅的眼睛是很难发现用透明尼龙丝编织的鸟网的。 
       随着嚓嚓落网,树林里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猎狗的吠叫。

       鹅群心惊胆战,不得不飞离门萨湖泊,到距离门萨湖泊约二十公里外的六盘江江心的一片沙洲宿营。丰水季节,沙洲四面环水变成一座岛;枯水季节,沙洲三面环水变成一座半岛。现在正是枯水季节。夜浓的像团化不开的墨。鹅群刚降落下去,就听到呦呦狐啸,好像在对送上门来的美味天鹅肉致欢迎辞。狐也是大天鹅的主要敌害之一。桑戛卡大天鹅群不得不加强警戒,所有成年雄天鹅头朝外尾朝内围成一个大圆圈,将雌鹅和新生代半成鹅围在圆圈内。狐虽然具有尖牙利齿,但成年雄鹅坚硬的喙和强有力的翅膀也会让狐望而生畏,一只狐是很难与多只成年雄鹅匹敌的。一夜安宁,狐没敢袭击严阵以待的鹅群。黎明时分,天麻麻亮了,那只名叫小豆子的小雌鹅,大概是饿极了,又觉得一夜安宁,天就要亮了,也许讨厌的狐不会再来了,就溜出成年鹅的护卫圈,到江边的沙砾去啄食螺蛳。它刚刚刨开潮湿的沙子找到一颗螺蛳,突然,左侧一丛蒿草里闪出一道红光,一只毛色鲜艳的狐,飞快的窜了出来。小豆子只顾着找螺蛳吃,根本没防备,被藏在蒿草里埋伏了整整一夜的狐一口咬住脖子,可怜的小豆子,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就成了狐爪下的冤魂。等成年雄鹅听到异常动静赶来救援,狡猾的红狐早就逃到岸上的的乱石滩钻进洞穴去了。
       太阳上起来,鹅群继续往南飞。

       接二连三目睹小伙伴罹难,红弟变得更为谨慎,一步不落地跟随着鹅群飞翔,它知道,只有和鹅群一起飞才是最安全的,离开鹅群就有可能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
       中午时分,桑戛卡大天鹅群飞临大黑山,这是南迁途中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大黑山,这地名就含着凶险,锯齿状的陡峭的山顶飘浮着一片片黑云,透出一股杀气。大黑山一带常常有金雕出没,对南迁的鹅群构成极大的威胁。金雕属于大型猛禽,双翼展开可达两米,异常凶猛,敢从狼群中捕食狼崽,金雕的爪子遒劲犀利,一把即可掐断大天鹅的脖子,是大天鹅南迁途中最主要敌害。
       鹅群肃然无声,只有翅膀振动的呼呼声响。每一只大天鹅都在竭尽全力快速疾飞,希望能尽快飞跃这片凶险莫测的大黑山。
       突然,呀—天空传来一声尖锐的雕啸。一只金雕穿过云层应面向鹅群扑了过来。阳光照在金雕身上,金光闪闪,像一只正在燃烧的火球。

       要是在天空遭遇鹰、隼、鸮、鹫这样的猛禽,成年雄鹅会挺身而出与这些猛禽周旋,凭籍大天鹅强壮的身躯和以众敌寡的优势,将猛禽赶走,保护雌鹅和新生代半成鹅。但遇到凶猛的金雕,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鸡蛋碰石头,只能增加不必要的牺牲,大难临头各自飞,鹅群会明智地放弃抵抗,以最快的速度飞逃。
       金雕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琥珀色的雕喙和那双阴沉沉的雕眼了。
       头鹅蝴蝶嘴没有拐弯,仍径直往前飞行。金雕的飞行速度和飞行技巧都胜过大天鹅,再怎么拐弯也难以摆脱金雕的追捕,那又何必枉费心机去拐弯躲避呢。
       全体大天鹅追随着头鹅蝴蝶嘴,整个桑戛卡大天鹅群形成一个密集的方阵。这是大天鹅遭遇金雕是采取的应对策略。密集的队形,无数个可捕捉的目标,反而会使捕猎者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这个应对策略果然奏效,金雕与鹅群在高空很快迎面相遇了,金雕比鹅群飞得更高一些,俯瞰着朝自己迎面飞来的鹅群,一只雕爪从腹下伸了出来,呀呀凶狠的叫着,摆出一副随时都要俯冲下来的捕猎姿势,却静止不动的飘在空中。
       这么多的大天鹅,金雕不知该扑向那只好。
       头鹅蝴蝶嘴平稳的朝前疾飞,从雕爪下一掠而过。许多成年大天鹅也都仿效头鹅从雕爪下飞越。金雕仍在空中静止不动,虎视眈眈俯瞰在自己身体下川流不息的大天鹅,呀呀发出焦急的啸叫。

       红弟离金雕越来越近,金雕紫色的雕爪正在做抓捏动作,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这是魔鬼的声音,这是地狱的声音。最不幸的是,红弟飞行的位置与那只杀气腾腾的雕爪正好形成一条直线,假如不改变方向,它的身体刚好就从雕爪下飞过。金雕呀呀的叫声越来越急促,巨大的雕翼投下恐怖的阴影。红弟的目光与金雕的目光相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金雕的目光凶狠残忍,杀光盈盈。红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只可恶的金雕选中的目标就是它红弟,只要它飞到金雕爪下,金雕立刻就会掐住它的脖子将它当做猎物带到雕巢去喂嗷嗷待哺的雏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前面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鬼门关。从金雕的爪下穿越,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啊。

       红弟紧张得神经快要绷断了,它若继续向前飞,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它突然就有了强烈的冲动,改变飞行路线,逃离前面那只可恶的金雕!它想,只要及时拐弯,就能远离金雕,远离危险。其他大天鹅还在按既定的路线飞行,它们很快就会飞到金雕那只杀气腾腾的雕爪下,按常理推断,谁离金雕最近,捕捉起来最方便,金雕当然就捕捉谁。面对一只饥饿的金雕,免不了会有一只大天鹅成为牺牲品。谁都不愿意这个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不存在道德问题。红弟真的想从鹅群中逃逸出去了。可是,所有的成年大天鹅都义无反顾地追随头鹅蝴蝶嘴朝前飞行,它拐弯而飞,这合适吗?也许,硬着头皮朝前飞行,才是躲避金雕捕捉的最佳办法。唉,怎么办,好为难。

       就在红弟犹豫着要不要拐弯逃离时,那只名叫浊浊的小雄鹅,气急败坏的啸叫一声,突然摆动尾翼弯仄脖颈,在空中做了个九十度拐弯的动作,逸出鹅群,斜刺往左飞逃。

       浊浊也是新生代半成鹅,缺乏应对危机的经验,浊浊肯定也像红弟一样,被迎面拦截的金雕吓破了胆,总觉得虎视眈眈的金雕首选的攻击目标就是自己,没有胆量像其他大天鹅那样从犀利的雕爪下穿越,不愿冒飞蛾扑火自取没忘的风险,选择了离群逃窜。

       红弟想学浊浊的样拐弯逃离的,可它发现已来不及了,它已经飞临那只指关节捏的嘎巴嘎巴响的雕爪下,现在如果要转身,极有可能自投罗网投进金雕的怀抱了。只能是勇往直前,它不敢与金雕对视,索性闭起眼睛,横下一条心,用尽所有的力气快速摇扇翅膀向前飞行。它听见耳边呼呼风响,等待尖利的雕爪掐断自己的脖子......

       虽然是短暂的瞬间,但对红弟来说漫长的就像一万年。

       脖子没感觉到疼痛,也没有窒息的痛苦,它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从杀气腾腾的雕爪下穿越而过,危险竟然被它抛到了脑后!

       就在这时,金雕发出一声长啸,急遽拍扇翅膀,身体骤然旋转,扑向正在独自逃跑的浊浊。对金雕来说,捕捉单个目标远比从一大群天鹅中要挑选一个目标容易得多。浊浊岁竭尽全力狂飞,但飞行速度毕竟无法于金雕媲美,就像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飞行比赛,飞出去还不到五百米,金雕就撞在浊浊身上,铁钩似的爪子插进浊浊的背,可怜的浊浊还没有死,在空中徒劳的挣扎着,撒下一串撕心裂肺的悲鸣。

       这种弱肉强食的悲剧,每天都在大自然重复上演。

       红弟暗自庆幸自己闯过了这道鬼门关。

4

       第四次冒险:为爱拼搏,水面绽放一朵并蒂莲。

       红弟殷勤地把一只小青蛙送到彩云面前,优雅地抖着翅膀,希望彩云能张开嘴壳一口将小青蛙吞咽进去。小青蛙味道鲜美,是大天鹅最喜爱的食物之一。可是,彩云冷漠的瞥了红弟一眼,把头扭开了。红弟还不死心,将小青蛙送到彩云嘴壳前,小青蛙还没有死,四只蛙腿在彩云嘴壳上踢蹬。面对送到嘴边的如此鲜美、鲜嫩、鲜活的美食,换了任何一只大天鹅都忍不住会心痒眼热。但彩云却露出不屑一顾的高傲神情,划动右蹼掌,身体一百八十度旋转,将尾巴对着红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红弟还不死心,转身追上去,再次将小青蛙递了上去。突然,彩云猛甩脖颈,彩云的嘴壳击打在红弟的嘴壳上,啪的一声,将叼在红弟嘴壳上的小青蛙打飞了。

       扑通,小青蛙掉进湖里,立刻潜水逃走了,幸运的捡回一条小命。

       殷勤地为异性送上美食,是大天鹅用心书写的一封情书。遗憾的是,彩云当着红弟的面将这封情书撕得粉碎。

       红弟像被雷电击中似的缩成一团,凄然叫了一声,讪讪地游走了。

       彩云是一只年轻的雌天鹅,羽色洁白,就像梅里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嘴基部黄的就像秋天的野菊花,黑色的嘴壳边缘温润如玉,两只蓝色的眼睛格外清亮,就像两粒熠熠闪光的宝石。身材匀称,色彩鲜艳,就像天上一片彩云。大天鹅本来就是一种仪态端庄雍容华贵的游禽,彩云称得上是大天鹅中的绝色美女。彩云芳龄四岁,大天鹅四岁性成熟,四岁龄的雌鹅情窦初开,彩云又长得这么漂亮,自然会吸引众多求偶心切的雄性。

       红弟也是众多拜倒在彩云石榴裙下的追求者中的一个。

       红弟也四岁了,随着身体发育,开始对异性感兴趣。春天是大天鹅一年一度的发情季节,受体内生物钟的指引,红弟的视线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紧紧粘在彩云身上。

       不幸的是,红弟眼中有彩云,彩云眼里却没有红弟。

       红弟跑到彩云面前挺胸昂首吭吭鸣叫,大唱鹅式情歌,唱的嗓子都嘶哑了,彩云就像聋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它又亮翘屈颈,一会儿在水面高速旋转,一会儿撑开蹼掌在水面飞速奔跑,跳起天鹅特有的水上芭蕾,也无法打动彩云的心,彩云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红弟患了单相思,切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很多人都知道,大天鹅是一种对待爱情十分忠贞的禽鸟,雌雄一旦结为伉俪,便永结同心,永相厮守。

       很多人都不知道,大天鹅同时也是一种对爱情很认真、很专一、有时会钻牛角尖的禽鸟,一旦爱上,不管对方态度如何,轻易不会放弃,一爱爱到底,很难移情别恋。在大天鹅社会,常有一些成年天鹅,由于自己所中意的对象或者已名花有主或者已金屋藏娇,便拒绝与别的异性来往,一辈子暗恋,一辈子相思,誓死做爱情的殉道者。可以这么说,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的动物中,大天鹅是患单相思的高发群落。

       不幸的是,红弟就是这样一个在爱情问题上容易钻牛角尖的雄性。在它眼里,彩云是天底下唯一值得它真爱的雌天鹅,彩云缓慢抖动着翅膀滑翔而下的降落姿势优美得让它怦然心动,彩云鸣叫的声音美妙的让它赏心悦目,彩云啄起一串串清水梳理羽毛,美人出浴的娇羞,更它他如痴如醉,就连彩云在太阳下打哈欠的慵懒神态,也让它心旷神怡。情人眼里出西施,红弟差不多就把彩云看作是大天鹅中的西施。

       要命的是,彩云看中的不是红弟,而是另一只名叫克里木的雄天鹅。克里木六岁龄,对于寿命约二十的大天鹅来说,六岁属于黄金年龄段,既青春阳光,有成熟稳健。克里木不仅有年龄优势,还特别擅长讨异性欢心。彩云困倦了凫在水面打瞌睡,克里木就守在彩云身边,啄咬驱赶围着彩云嘤嘤嗡嗡飞舞的讨厌的苍蝇,让彩云睡得更香甜;夜幕降临,彩云登上小岛要回巢休息了,克里木就抢先一步走在彩云面前,踩平高低不平的蒿草,避开挡路的荆棘......百般体贴呵护,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奴仆。

       一只情窦初开的雌鹅,哪受得了如此厉害的温柔炸弹的轰击,很快,彩云的心就被打动了,对克里木的感情与日俱增,短短十来天时间,就发展到克里木给它梳理背羽了,再过几天,发展下去,双方就会交颈厮磨,正式结成夫妻。

       红弟在一旁看着,嫉妒得疯狂,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扑倒克里木身上啄咬厮打。

       与情敌决斗,两个雄性为争夺交配权大打出手,这在动物界是司空见惯的事。许多种类的动物,如野牛、野马、野驴、马鹿、恒河猴。虎头鲸等,往往遵循这样的原则,两个雄性发生夺偶战争时,雌性在一旁作壁上观,经过残忍血腥的搏杀,败者仓皇逃窜,胜者拥有娇妻。投入胜者怀抱,是许多雌性动物的择偶原则。然而,大天鹅却与众不同,雌鹅的择偶原则是情投意合,是倾心爱慕,假如看不中某只雄性,这只雄性即便打败一连串的竞争者,雌鹅也不会投怀送抱的。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大天鹅社会很少发生雄性为争夺交配权而大打出手的事。

       大天鹅社会雄性求偶的通常的策略是用各种手段讨好对方以博取雌性的欢心。

       红弟实在是因为嫉妒得发狂,才出此下策,与克里木武力相见。

       克里木叶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在彩云面前,当然要最大限度地表现雄性的威武雄壮,吭吭高生鸣叫着,与红弟一决高低。克里木比红弟大两岁,身体更强壮,嘴喙更老辣,翅膀更有力,暴风骤雨般啄咬扇打。红底虽然力气不如克里木,但怒火熊熊,殊死搏杀。不一会,红弟头被啄伤,满脸污血,脖子和翅膀被啄掉许多羽毛,轻柔的羽毛随风飘扬,就像下雪了一样。

       虽然身体多处负伤,但红弟并没有疼痛感,相反,怒火爆发出来了,它还觉得特别舒畅。流点血怕什么,血流的更浓些吧,它就是要彩云看见,它正在为爱情发狂,它正在为爱情流血,它相信彩云能够透过它伤口流出的血,读懂它的心,它都愿意为它流血了,它还不能对它敞开爱的心扉吗?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一时难分输赢。

       就在双方鏖战正酣时,突然,彩云游了过来,游到红弟身后,冷不防凶猛地啄咬红弟的尾羽,还没等红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彩云又从背后扑上来,摇扇翅膀毫不留情的击打红弟的脖颈。

       红弟一下子瘫软下来,灰溜溜地游走了。

       说实话,彩云的攻击对红弟身体的伤害微乎其微,只掉了几根绒羽而已,然而红弟的感觉就像遭到五雷轰顶,就像一把刀子插到胸口,心灵受到极大伤害。它就是为了彩云才与比自己大两岁的克里木决斗的,彩云不但不领它的情,竟然还同克里木一起来对付它,可见它在彩云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不重要,这场决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最糟糕的是,虽然心灵受到严重打击,但红弟仍无法将彩云从自己心里抹去,恰恰相反,因为难以得到所以爱得更加癫狂,总是追随在彩云身后,远远窥望彩云的倩影。正值发情季节,有一只名叫露露的单身雌鹅不停地出现在红弟视线里,一会儿啄起清水梳理羽毛,一会儿拍扇翅膀在水面奔跑,鹅式卖弄风情,鹅式抛媚眼,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但红弟视而不见,没有任何反应。在红弟心目中只有彩云,唯彩云不爱,唯彩云不娶。

       单相思患者的感情,真的是不可理喻。

       自打联手击败了红弟,彩云和克里木的感情直线升温,一起在水中觅食,一起在沙滩漫步,出双入对,形影相随,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看样子红弟这辈子只能是单相思了。

       就在这时,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这是一场灾难,对彩云来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彩云与克里木并肩在水中觅食。春阳暖融融,又有爱情相伴,彩云兴致很高,欢快的鸣叫着,游到桑戛卡湿地西端那片沼泽地。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沼泽地被水淹没,碧绿的草叶在水面迎风摇摆。彩云在草叶间找到一条两寸多长的泥鳅,它即将做新娘,做了新娘就意味要产卵,正需要补充营养,便兴冲冲捕捉。泥鳅滑溜,一甩尾巴就从彩云的嘴壳下溜走了。

       水很浅,刚刚淹没草皮,碧水绿草间,泥鳅贴着草皮吱溜溜向前逃窜,泥鳅黑色的脊背在水面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波纹线。彩云半张翅膀以保持平衡,在淖中快速奔走,追捕逃逸的泥鳅。眼瞅着嘴壳就要啄到泥鳅了,突然泥鳅钻进稀泥浆,水面冒起一个小小的泥泡。彩云不甘心快要到手的猎物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底下逃遁了,大天鹅长长的脖颈可潜入一米深的水底觅食,它就嘴壳往下轧,脖子伸进稀泥里追踪那条狡猾的泥鳅。稀泥浆浮力小,它的身体也沉了下去。几秒钟后,它的脖颈抬出水面,终于成功了,闪闪发光的泥鳅在它嘴壳间弹跳挣扎。

       它一杨脖子将泥鳅吞进肚子,就想从稀泥浆游出来。可怕的事发生了,它突然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被水下的草根荆棘绑住了,怎么踢蹬也没用,越挣扎越缠得紧。

       这是一片沼泽,彩云掉进深不可测的泥潭,底下乱麻似的草根荆棘缠住了它的腿。

       吭吭,救命!吭吭,救命!彩云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克里木跟随在彩云身后,立刻赶了过来。红弟暗中追随彩云,听到呼救,也急忙赶了过来。在附近水域觅食的许多大天鹅,也纷纷围拢来。

       吭吭,快来救我!吭吭,快来救我!彩云理所当然向克里木求救。它是它的准新郎,准新娘有难,准新郎义不容辞该出手相救。

       克里木心急火燎地围着泥潭打转,几次小心翼翼伸出蹼掌想跨进泥潭去,却又受惊似的鸣叫一声将蹼掌缩了回来。
       也难怪克里木畏缩不前,就在前几天,一只八岁龄的名叫亢亢的雄鹅钻到水底觅取鲜嫩的贝蛏,结果被泥浆里的草根荆棘缠住脚,它大喊救命,它的配偶,那只名叫浪浪的七岁龄雌鹅,毫不犹豫地跳进泥潭想帮丈夫解开缠在腿上的草根荆棘,结果非但没能救出亢亢,连浪浪也被乱麻似的草根荆棘捆绑住了,最后一起被深不可测的泥潭吞噬。
       前车之鉴,跳进泥潭相救,无疑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爱情虽然美好,但生命更加宝贵,是不是可以想个自己既不用冒生命危险而又能将彩云从泥潭里拯救出来的两全之策呢?克里木在泥潭前踌躇徘徊,伸出长长的脖子试图去钩拉彩云的脖子,就像站在岸上用根棍子去捞水里的东西,想把彩云从泥潭里捞出来。
       大天鹅的脖子虽然很长,但缺乏抓握和钩拉功能,钩拉了半天毫无用处。
       克里木又张开嘴壳,与彩云的嘴壳交叉叠合,两张嘴就像深度接吻一样互相咬紧,试图像拔萝卜一样把彩云从泥潭里拔出来。这个办法倒是能使上劲,彩云的身体似乎从泥潭里升上来了一些,但克里木在泥潭边缘难以站稳,陷在泥潭里的彩云似乎力气要大得多,反倒差点将克里木拽进泥潭。好险哪,幸亏克里木及时松开嘴壳,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和彩云一样陷在泥潭里无法自拔了。

       克里木站在泥潭边缘惊魂甫定大口喘息,彩云几次朝克里木伸过嘴去,希望能嘴咬嘴借助克里木的力量从泥潭里爬出来,但克里木害怕自己也被拽进泥潭里去,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开,再也不敢嘴咬嘴去拉彩云了。
       彩云蹬腿拍翅拼命挣扎,它越挣扎稀泥浆就搅动得越厉害,身体也就越往下陷落。开始时,泥浆只是淹没双腿,很快,泥浆漫过翅膀,淹没脊背,只有一根白色的脖颈耸立在黑色的泥浆上,那细长的脖颈也无可挽回的一点一点在变短。 
       吭——吭——彩云发出绝望的哀嚎。

       吭吭——吭吭——所有站在泥潭边的大天鹅都难过的翘起脖子发出哀嚎,克里木更是难过得五内俱焚,在泥潭边不断走来走去,一声接一声发出椎心泣血般的鸣叫。
       几分钟后,彩云只剩半截脖子还在泥浆上了,可以想象,再过数分钟,泥浆将淹至彩云的下巴,水面只剩黑黄相间的嘴壳和一双绝望的眼睛,然后,眼睛和嘴壳也沉入泥潭,水底冒出几个混浊的气泡,彩云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彩云已经叫不出声来,泥潭边围观的大天鹅也停止了鸣叫,四周一片肃穆,都在等待这最后时刻的来临。
       突然,红弟从围观的鹅群中冲了出来,吭——凄然长啸一声,在众鹅惊讶的目光中,扑通跳入泥潭。它深深爱着彩云,眼瞅着彩云一点一点被沼泽吞噬,而自己站在一旁无所作为,它觉得比自己去死更让它难受。他愿意为彩云去赴汤蹈火。它当然知道,跳进深不可测的沼泽,能成功将彩云解救出来的希望非常渺茫,最大的可能是不仅救不了彩云,自己也陷入泥潭无法自拔。假如这样,它也心甘情愿。它对彩云单恋已久,生不能结为连理,能死在一起,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

       一跳进泥潭,红弟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往下沉,艰难地去到彩云身边,泥浆伊淹过他的脊背。它的蹼掌触摸到了乱麻似的草根荆棘,它竭尽全力踩踏,希望能解开缠在彩云身上的草根荆棘。遗憾的是,在它的踩踏下,彩云非但没能解脱出来,更加速了下沉,刹那间就只剩眼睛和嘴壳还露在水面上了它急红了眼,不顾一切一头扎了下去,潜到彩云双腿之间,将自己的身体铺垫在彩云的蹼掌下,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往上顶。彩云渐渐往上升,半截脖子伸出水面,整条脖子伸出水面。红弟用一种在地面起飞的姿势,蹼掌猛烈踢蹬,翅膀猛烈摇扇,身体猛然耸拱。嘣,传来草根荆棘崩断的声响。彩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出了泥潭,腿上挂着一长绺草根荆棘,浑身上下裹了一层稀泥浆,变成一只泥鹅。

       红弟很幸运,缠住彩云的草根荆棘不十分结实,在它的奋力拉扯下竟然连根拔起。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彩云虚软的飘在水面上。
       围观的天鹅纷纷游了过来,有的用嘴壳帮彩云解开还挂在腿上的草根荆棘,有的用脖颈挥洒清水帮彩云洗涤身上的污泥。
       红弟也从泥潭地下冒了上来,泥浆黏稠,它无法像在水里那样游动,但身上鹅毛有很强的浮力,它撑开两只翅膀,勉强能浮在泥浆水上,艰难的挣扎着,想爬出泥潭。

  彩云看见红弟了,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摆摆来到泥潭边,长长的脖子尽量往前伸,扁扁的嘴喙翕动着,做出一副想嘴咬嘴将红弟从泥潭拔出来的姿态。说实话,假如没有彩云帮忙,红弟凭藉自己的力量,也能慢慢从泥潭爬出来,但红弟乐意得到彩云的帮助,它张开嘴,两只嘴壳交叠咬合,红弟很快便从泥潭里爬了出来。它们累坏了,互相肩靠着肩、头枕着头漂在水面上。红弟也变成了一只泥鹅,它们成了一双泥鹅。彼此身上虽然涂满污泥,但两颗心是纯洁无瑕的。风吹起一池涟漪,清水荡涤它们身上的污泥,渐渐地,它们又变成洁白的大天鹅,就像一朵盛开的并蒂莲。
  克里木小心翼翼地游拢过来,绕到彩云身后,伸出长长的脖颈,试图抚摸彩云的背,用亲昵的举动将断裂的爱情焊接起来。当克里木的脖颈刚刚触摸到彩云的背羽,突然间,彩云像后脑勺也长着眼睛一样,一个急遽转身,在转身的同时猛烈甩动脖子,啪的一声将克里木的脖颈打飞了,并发出一串鸣叫:
  ——滚开,别碰我!
  克里木怪啸一声游开去,又很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娇媚的末婚妻,突然直起脖子抖动翅膀做出攻击姿势,飞快向红弟游去。
  克里木的意图很明显,是想用武力驱赶情敌,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
  红弟被迫应战,但双方仅仅打了一个回合,彩云就扑上来主动参与战斗,与红弟联手攻击克里木。这等于在当众宣告:我的心已经属于这只同我并肩战斗的雄鹅,想要拆散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将生生死死永远生活在一起。
  克里木悻悻地啸叫两声,无趣地游开了。

5

  第五次冒险:不怕流血,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红弟狼狈不堪地逃出那块马蹄状池塘,那只名叫乌贼的雄鹅雄赳赳地在马蹄状的池塘边缘游弋,冲着红弟的背影吭吭鸣叫,意思是说:臭小子,算你识相逃得快,不然就把你修理成一只赤膊天鹅,看你还敢不敢同我争抢池塘!
  红弟气得浑身发抖,真想返回马蹄状池塘再与乌贼搏杀一番,可是,刚才一番较量让它心惊胆战。乌贼太厉害了,乌贼之所以叫乌贼,主要是嘴壳特征明显,普通大天鹅嘴喙呈黑黄两色,嘴基部的黄色与嘴端的黑色比例相当,但乌贼嘴喙颜色与众不同,嘴基部的黄色很少,只有浅浅一弯,嘴端的黑色却占了整个嘴壳的五分之四,乌黑乌黑,就像是乌贼吐出的一团墨汁。乌贼的这张黑嘴不仅颜色可怕,且坚硬如石,没事时最喜爱的消遣方式就是啄击树干,咚咚咚,就像一块石头在敲打树干。乌贼今年九岁龄,在它七岁时,曾创造了一个让所有大天鹅震惊的奇迹。有一天半夜,桑戛卡大天鹅群营地遭到一只狐狸袭击,皓月如银,乌贼奋起反击,与那只狐狸互相扑咬,狐狸突然惨叫一声逃走了。第二天天亮了,大天鹅们这才发现,沙地上遗落一颗带血的狐齿,而乌贼那只乌黑的嘴壳留下几枚狐狸啮咬的齿痕。原来在搏杀中,乌贼坚硬如石的嘴家竟然活生生敲掉了狐狸一颗门牙!正因为乌贼长着一张能击败狐狸的嘴壳,所以在桑戛卡大天鹅群里飞扬跋扈,连头鹅蝴蝶嘴都要让它三分。
  假如这块马蹄状池塘本来就归乌贼雄鹅所有,红弟绝无胆量向乌贼雄鹅挑衅来抢夺这块食物丰盛的水域。事实是,这块马蹄状池塘是它红弟先发现的,理应归它红弟所有;这块马蹄状池塘在桑戛卡湿地一片茂密的芦苇深处,它红弟寻找了很久才找到,当时有一群斑点野鸭生活在这块水域,红弟与这群野鸭打了一架,脖子被野鸭划伤,流了不少血,可以说付出了血的代价,才获得这块马蹄状池塘。红弟带着彩云和四只雏鹅在这块马蹄状池塘仅仅生活了半天,乌贼雄鹅便闻讯赶来,蛮不讲理地用武力将红弟驱赶出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悲剧在大自然中屡见不鲜。
  彩云和四只小宝宝待在岸边一棵垂柳下,红弟垂头丧气地向它们走去。
  背后传来乌贼雄鹅与配偶及子女吭吭呀呀的欢叫声。侵略成功,霸占得手,强盗在开祝捷大会。
  大天鹅是一种具有领地意识的游禽,尤其在育幼期间特别鲜明,为了给下一代一个稳定的食物源,为了给子女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大天鹅的领地意识会变得特别强烈,占据一块食物丰盛的水域,禁止其他大天鹅进入。凡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种群内免不了会频繁发生领地纠纷,甚至爆发领地战争。通常情下,发生领地纠纷,雌天鹅看护雏鹅,雄天鹅则担当起驱逐入侵者、保卫领地的重任。
  遗憾的是,入侵者力量强大,红弟只能灰溜溜退出马蹄状池塘。

  红弟离那棵垂柳越近,心情越沉重。它晓得,彩云和四只雏鹅正翘首等待它凯旋,但等来的却是耻辱和失败,它们会怎么看它呢?毫无疑问,它们会非常失望,把它看成一个无用的丈夫,看成一个怯懦的父亲。它当然不愿被自己所深爱的妻子看成是个无用的丈夫,也不愿被自己所宠爱的儿女看成是个怯懦的父亲,唉,要是有一点点反败为胜的可能,它也会返回马蹄状池塘与乌贼雄鹅拼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它连百分之一获胜可能也没有。刚才与乌贼雄鹅一交手,它一下就被拔掉翅膀上两根可做鹅毛笔的翎羽,要不是它逃得快,还不晓得身上会被啄掉多少羽毛呢。
  力量对比光悬殊太大,只能是落花流水,只能是狼狈逃窜。
  无颜见妻子,也无颜见儿女。
  很快,红弟就走到岸上这棵垂柳下。它长长的脖颈弯成S状,脑袋深深埋在胸口,不敢抬头去看彩云,也不敢去看四只雏鹅。它想,彩云一定会用鄙夷的眼光来迎候它,四只雏鹅也一定会向它发出埋怨的鸣叫。
  许多别的大天鹅家庭,一旦发生领地纠纷,一旦负责保卫家园的雄鹅在领地争夺战中失利,都会受到妻儿的埋怨和指责。
  它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红弟的心在滴血。
  它感觉到,彩云正带着四只雏鹅向它走来,它们一定会嘲笑它的怯懦和无能,它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躲到地洞里去。
  吭吭,彩云鸣叫起来,音调高亢嘹亮,不像是在面对一位失魂落魄的失利者,倒像是在欢迎一位凯旋的英雄。红弟惊讶地抬头望去,彩云双翼高吊,尾羽翘挺,脖颈伸直,整个身体尾高头低,下巴几乎贴着地面,只有嘴壳高高翘起,发出响亮的叫声,摇摇摆摆向它走来。四只雏鹅也学着妈妈的样,脖子伸直垂地,呦呦嘎嘎叫着向它走来。
  彩云的这个姿势,是大天鹅社会典型的庆典仪式。
  在大天鹅家庭里,每当发生领地纠纷,无论是开拓领地还是保卫领地,雄鹅一旦获胜,凯旋而归时,雌鹅便会带着雏鹅以双翼高吊、脖颈贴地的姿势前来迎接,在雄鹅面前鸣叫、摇摆、旋转,被称为庆典仪式。
  庆典仪式,欢庆胜利,对征战的雄鹅表达尊敬和爱戴,激励雄性为保卫家园倾注更大的努力和牺牲。
  一瞬间,红弟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明明它打了败仗,明明本属于它的马蹄状池塘被乌贼霸占了去,它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溃逃,彩云却带着四只雏鹅用隆重的庆典仪式来迎接它,这是要干吗呀?会不会是彩云失望到了极点,故意用这种颠倒黑白的办法来嘲笑和奚落它?它端详彩云的脸,彩云的目光柔和清丽,没有丝毫的讥讽和嘲弄。
  吭吭,你你们弄错了,我没能保住马蹄状池塘,吭吭,乌贼雄鹅的嘴壳太硬了,我打不过它!我给你们丢脸了,我不值得你们用庆典仪式来迎接我。红弟惶惑地叫着,不安地扭动身体,背对着彩云和四只雏鹅,不愿接受这让它羞愧难当的庆典仪式。
  彩云固执地继续着庆典仪式,双翼高高吊起,不停地抖动,吭吭吭吭,发出一串温柔的鸣叫,似乎在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是桑戛卡大天鹅群最勇敢的雄鹅,你完全有资格享受最隆重的庆典仪式,面对曾啄掉过狐狸门牙的乌贼雄鹅,许多雄鹅望风披靡,还没等乌贼雄鹅游到面前就逃跑了,而你却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与入侵的乌贼雄鹅展开搏斗,虽然未能成功将入侵着赶走,但虽败犹荣,你的勇气和胆量令我敬佩!
  四只雏鹅围着红弟,用它们稚嫩的小嘴,为红弟梳理凌乱的羽毛,酥痒酥痒,有股醉心的暖意,并用脆生生的嗓子一个劲地叫唤:你是天下最称职的爸爸,为了我们你不怕和最强大的敌人战斗,我们为你的勇敢感到骄傲!
  渐渐地,红弟耷落在胸口的脑袋仰了起来,失败带来的痛苦和屈辱慢慢消退,消沉的意志慢慢觉醒,身上的创痛消失了,心灵的创痛也奇迹般地消失了。望着膝下四只长着一身绒毛活泼可爱的雏鹅,它意识到了父亲的责任,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们的安全,保护它们的生存权益!彩云和四只雏鹅对它无限信任和爱戴,在它遭受挫折和失败后,仍一反常态地为它举行庆典仪式,慰藉它受伤的心灵,保护它脆弱的自尊,它要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爱戴,它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好丈夫、好父亲,给它们带来幸福,让它们因为有它的存在而感到自豪。
  骤然间,它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它胸中激荡,它毅然转身朝马蹄状池塘走去。
  它一定要夺回马蹄状池塘。桑戛卡湿地虽然水面宽广,但食物丰盛适合雏鹅生长的地方并不太多,马蹄状池塘里到处都是芦根、野荷、蕨芨、水芝麻等水生植物,在茂密的水生植物间,还有蜻蜓、蛤蟆、乌龟所产的幼虫和各种鱼卵,特别适宜雏鹅成长,可以说是抚养幼雏的风水宝地,绝不能轻易就让乌贼雄鹅给霸占了。
  还不仅仅是保卫食物源的问题。
  父亲是子女的精神榜样,如果它表现得怯懦,就会在它们身上复制怯懦,如果它表现出卑微,就会在它们身上复制卑微。它要挺起胸膛,做一个在淫威面前不低头不弯腰不屈服不退缩的铮铮硬汉,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为孩子们树立起勇者生存的榜样。
  正在马蹄状池塘边巡游的乌贼雄鹅气势汹汹扑了过来,红弟毫不犹豫地跳进池塘,迎着乌贼雄鹅游了过去。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对红弟来说。乌贼雄鹅那张黑嘴比想象的更厉害,一次又一次啄咬在红弟身上,忽而像把小锤子,在红弟脑袋上啄起好几个青包,忽而像把小钳子,将红弟翅膀上的翎羽一根根拔掉,忽而像把小镰刀,在红弟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碧绿的水面上,小船儿似的漂浮着一根根洁白的羽毛,清水间还夹杂着缕缕血丝。
  虽然身上多处受伤,翅膀上有一半翎羽被活生生拔掉了,但红弟一想到自己背后彩云和四只雏鹅满怀期待的目光,立刻就变得浑身是劲,毫不畏惧地继续战斗。
  鏖战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乌贼雄鹅累得筋疲力尽,两只翅膀无力地耷落在水面上,张开黑色嘴壳大口喘息。红弟则精神抖擞,愈战愈勇。它绕到乌贼雄鹅背后,出其不意地扑到乌贼雄鹅身上,啄住乌贼雄鹅右翼一根翎羽,乌贼拍扇翅膀挣扎,双方一用力,啪,轻微一声响,一根长长的翎羽被红弟衔在嘴壳间。乌贼雄鹅吭地哀啸一声,划动蹼掌想逃,红弟奋力追上去,又啄掉乌贼雄鹅左翼一根翎羽。乌贼雄鹅再也支撑不住,登上岸去,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红弟终于从凶悍的乌贼雄鹅手中夺回了食物丰盛的马蹄状池塘。
  彩云带着四只雏鹅欢天喜地向浑身羽毛被啄得凌乱不堪的红弟游来。

 6

       第六次冒险:勇敢是雄性走向成功与辉煌的通行证。

  桑戛卡大天鹅群面临种群灭绝的危机。
  对桑戛卡大天鹅构成亡种灭族巨大危险的是一个名叫月亮额的水獭家族。这个水獭家族共有六个成员,一对水獭夫妻和四只即将成年的年轻水獭。无论是水獭夫妻还是年轻水獭,前额都有一块6圆圆的白斑,就像刻着一只月亮,故而叫月亮额水獭家族。
  除了人类,水獭是大天鹅最危险的天敌。大天鹅生活在远离陆地的湖泊或湿地,宽阔的水面不仅为大天鹅提供了游禽所必需的生存条件,还为大天鹅的安全提供了一道天然屏障,许多对天鹅肉垂涎三尺的陆地野兽,如豺狗、狼獾、山豹、金猫、紫鼬等等,因水性不佳而无法接近大天鹅。即使是以狡诈著称的狐狸,能借助退潮摸到大天鹅营地来行窃,但机会有限,偶尔能捉走一两只零星的丧失警惕的大天鹅,对整个大天鹅种群的生存构不成威胁。水獭就不同了,水獭属于半水栖食肉动物,深诸水性,鼻孔有瓣膜,能长时间在水中潜泳,可以说大天鹅能到地方,无论多么辽阔的湖泊,无论多么隐秘的湿地,水獭都能到达。且水獭一家子在一起觅食,“人”多势众,互相掩护,互相支援,让大天鹅防不胜防。据统计,大天鹅每年非正常死亡中有三分之一是葬身于水獭口中。
  大天鹅绝不会到有水獭出没的水域栖息,桑戛卡湿地过去并没有水獭踪迹,显然,这家子水獭是从别的地方迁居到这里来的。
  从逻辑推断,既然水獭是大天鹅最危险的天敌,一旦发现水獭踪影,桑戛卡大天鹅群理应及时迁居到其他地方去。惹不起躲得起,且大天鹅长着一双能翱翔蓝天的翅膀,要躲开水獭应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遗憾的是,面对一大家子穷凶极恶的水獭,桑戛卡大天鹅群却不能迁居避险。
  时值春夏交替,大天鹅正处在孵卵抱窝的繁殖季节。
  要是早十天半月,雌鹅还没有产卵,发现附近有水獭活动,天鹅们拍拍翅膀就能远走高飞,让垂涎三尺的水獭望天兴叹,要是晚十天半月,新生代雏鹅孵化出壳,虽雏鹅不会飞翔,但成年天鹅可护送雏鹅游往遥远的水域,以躲开水獭的纠缠。
  要命的是,恰恰处在孵卵抱窝的中间时段。
  大天鹅孵卵期约三十五天,而在栖息地发现水獭踪迹是在雌鹅抱窝十七八天时。对大天鹅来说,这是一个特别脆弱因此也特别危险的时间节点,大天鹅是无法将抱窝抱了一半的卵带到其他地方去继续抱窝的。想放弃吧,抱窝已抱了两个多星期,心头肉难以割含,更关键的是,假如放弃,找个新的栖息地,想要再产卵抱窝,已经不可能了,最佳繁殖季节已过,勉强产卵,孵化出来的雏鹅,存活率很低,即使侥幸能活下来,到了秋天南迁的时候,幼鹅的翅膀没有长硬,滞留在桑戛卡湿地,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这个时候的大天鹅,就像被钉子钉牢了似的,只能在原来的栖息地居住。

  月亮额水獭家族,抓住大天鹅这一弱点,肆无忌惮地捕捉正在抱窝的雌鹅。大大小小六只水獭大摇大摆闯进桑戛卡大天鹅群的栖息地,扑向搭建在草丛或沙洲的大天鹅的窝巢,假如正在抱窝的雌鹅来不及飞掉,它们就吃天鹅肉,假如正在抱窝的雌鹅弃巢逃走,它们就吃天鹅蛋。短短三天时间,就有两只雌鹅和四窝孵了一半的天鹅蛋惨遭涂炭。所有成年天鹅忧心忡忡,夜里不敢合眼,稍有风吹草动,便吓得惊慌失措。那天晚上,一条大鱼被潮水冲到岸上来了,在沙滩上挣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鹅群误以为又是水獭来偷袭了,惊叫着摸黑起飞,四散飞窜,结果有一只名叫厥厥的雄鹅糊里糊涂撞在岸边一棵大树上……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整个桑戛卡大天鹅群笼罩在极度恐怖中,许多大天鹅,尤其是正在孵卵的雌鹅,神经已紧张到几近崩溃。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那只名叫蝴蝶嘴的头鹅,竟然也被水獭杀害了!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六只月亮额水獭潜泳至桑戛卡大天鹅群的栖息地,水鬼似的突然从水底冒出来,向蝴蝶嘴头鹅的巢扑去。蝴蝶嘴头鹅的巢搭建在临水的一丛曼陀铃里,蝴蝶嘴头鹅的妻子——名叫小白花的雌鹅正趴在巢里抱窝。按大天鹅社会的分工原则:雌鹅负责孵卵,雄鹅负责警戒。蝴蝶嘴头鹅正站在巢的旁侧警惕地四下张望,看到一群水獭蜂拥而至,便一面发出报警的啸叫,一面勇敢地迎上去阻击这群水獭。蝴蝶嘴头鹅不愧是桑戛卡大天鹅群最杰出的雄鹅,朝走在最前面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已泛黄的老雄水獭脸上狠狠啄了一口,老雄水獭的鼻吻被啄得皮开肉绽,嚎叫一声扭头逃窜。这时,雌鹅小白花听到报警已跨出窝巢振翅飞上天空,蝴蝶嘴头鹅也想摇扇翅膀起飞,但大天鹅因体态壮硕起飞不如其他鸟类那么敏捷,必须助跑一段才能飞起来,它刚刚往前跑出两步,还没来得及扇动翅膀,那只老雌水獭闪电般蹿上来咬住了蝴蝶嘴头鹅的一只翅膀,蝴蝶嘴头鹅扭转脖颈想啄击老雌水獭的眼睛,但没等它啄咬下去,一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赶上来,一口咬住了蝴蝶嘴雄鹅的脖颈……
  桑戛卡大天鹅群最杰出的雄鹅就这样成了月亮额水獭家族的盘中餐。
  恐怖的阴霾笼罩在桑戛卡大天鹅群上空,当天下午,一只名叫桑格格的雌鹅,抛下七枚已孵化了一半的卵,离开了桑戛卡湿地。
  只有对前途彻底绝望的雌鹅,才会抛家弃子远飞他乡。
  一切雄性都是社会权力的角逐者,这句话对大天鹅同样适用。在过去,一旦头鹅意外身亡,便会有许多强壮的雄性跳出来争夺头鹅宝座。但这一次,蝴蝶嘴头鹅遇害已整整三天,没有哪只雄鹅站出来接替蝴蝶嘴的职务。并非头鹅的位置不吸引人,而是所有雄鹅心里都很清楚,担任头鹅虽然享受崇高的地位,同时也承担着化解危机、保卫种群安全的责任,就目前来说,就是要设法将穷凶极恶的月亮额水獭家族从桑戛卡湿地驱赶出去。
  要想战胜或赶走月亮额水獭家族,无疑要冒九死一生的风险,谁也不愿做以卵击石的傻瓜。
  桑戛卡大天鹅群变成一盘散沙。
  第二天,又有两家大天鹅受不了沉重的心理压力,抛下孵了一半的卵远走高飞了。
  桑戛卡大天鹅群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危急关头,红弟扭转了局面。它是被迫站到抗击月亮额水獭家族的风口浪尖上的。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那天下午,月亮额水獭家族又摸到桑戛卡大天鹅群栖息地——那片狭长的沙洲来了,到处响起大天鹅惊恐的啸叫,正在孵卵的雌鹅纷纷离开窝巢飞上蓝天躲避灾祸。红弟也发出报警啸叫,提醒自己的妻子彩云赶紧离巢飞走。红弟和彩云的窝巢搭建在茂密的灌丛里。红弟好几次发出报警叫声,就是不见彩云从灌丛里钻出来。
  几乎所有大天鹅都飞到空中去了,唯独红弟和彩云还滞留在地面。
  大大小小六只水獭呈扇形向红弟包围而来,红弟身旁就是茂密的灌丛,灌丛里有它心爱的妻子彩云,还有六枚宝贝蛋。红弟发出尖锐急促的呜叫,吭——吭——吭,水獭已扑过来了,赶快飞到天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般无奈下,弃巢而去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彩云仿佛聋了似的,对红弟最紧急的报警声置若罔闻。
  也许,彩云觉得灌丛密不透风,十分隐秘,水獭不一定就能找到自己,产生了侥幸心理;也许,经过二十多天的孵化,彩云和六枚卵已产生了生死与共的亲密感情,鹅在则蛋在,蛋碎则鹅亡,不愿独自逃生。
  反正,彩云静静地趴在灌丛的巢内,坚守一个母亲的责任。
  六只月亮额水獭离灌丛仅有四十多米了,再不飞就来不及了,红弟不得不振翅起飞,飞出月亮额水獭家族的包围圈后,赶紧落下来,观察自己窝巢那边的动静。
  月亮额水獭家族离灌丛只有二十多米了,那只老雄水獭饥馑贪婪的目光瞄向灌丛,耸动鼻吻做嗅闻状,灰白的胡须抖抖颤颤,丑陋的嘴脸露出一丝阴笑。
  红弟心凉了半截,它明白,嗅觉灵敏的水獭已闻到灌丛里的秘密,准备向灌丛搜索袭击了,几根荆棘几片绿叶根本挡不住六只水獭的进攻。更糟糕的是,彩云已错过了最佳出逃时间,现在彩云即使想弃窝飞逃,恐怕也难以实现了,它在茂密的灌丛里是无法振翅起飞的,它必须先要钻出灌丛然后才能飞翔,六只饥饿的水獭绝不会给它从容起飞的时间,只要它一钻出灌丛,就会遭到水獭迅猛的攻击。
  彩云危在旦夕,命悬一线,红弟心急如焚。它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独自逃命,对方是六只尖爪利牙的水獭,实力相差太悬殊了,它与它们抗衡,无疑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不仅,无法将彩云从危难中救出来,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没什么不道德的;第二种选择是勇敢扑向月亮额水獭家族,尽一只雄鹅保卫家园的职责,把危险引到自己身上来,掩护彩云脱险。问题是,成功的把握极小,可以说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极有可能成为愚蠢的陪葬。
  老雄水獭已蹿到灌丛前贼头贼脑往里窥探,情况万分危急。
  红弟迅速起飞,向老雄水獭扑去。大天鹅是一种对爱情特别忠贞的鸟类,任何时候,红弟也不会扔下彩云独自逃命。它要用生命来实践白头偕老的誓言。
  红弟飞到老雄水獭头顶厉声啸叫,并仄斜翅膀看起来是要用翅膀去击打老雄水獭饰有月亮形白斑的额头,老雄水獭当然不会听任红弟来击打,直起身来扑咬,红弟转身躲闪,却没能完全躲掉,被老雄水獭咬到尾羽,刺啦,红弟三片尾羽被衔在荖雄水獭的唇齿间。红弟尖啸一声,抻直脖子想拉到高空去,却似乎力不从心,飞出去四五米远,便一头栽落下来,啪一声重重地跌在砂砾上,痛苦地扭动身体,发出声声哀啸。
  看起来,红弟像是被老雄水獭咬伤,变成月亮额水獭家族唾手可得的猎物。其实不然,红弟是假装受伤,要把六只水獭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在地面筑巢的许多鸟类,当自己的窝巢遭遇危险,特别是当巢内的鸟卵或雏鸟面临天敌侵袭时,都会假装受伤的样子,引诱天敌来捕捉自己,从而将祸害从窝巢引开。
  这或许可以称为“在地面筑巢鸟类的重伤者欺骗术”。
  老雄水獭果然上当,兴冲冲向红弟赶来,其余五只月亮额水獭也尾随老雄水獭而来。红弟等老雄水獭快抓到自己时,突然振动翅膀连飞带跑蹿了出去,又将距离拉开了。

  红弟将自己与六只水獭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十米开外,对起飞较缓慢的大天鹅来说,这是一个极限距离,如果彼此距离短于十米,就有可能来不及起飞便遭到水獭扑咬。
  狭长的沙滩上,红弟飞飞停停,与六只水獭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红弟希望自己将月亮额水獭家族引离灌丛后,它的妻子彩云能趁机钻出巢飞上蓝天。遗憾的是,彩云好像铁了心要与六枚卵同生死,迟迟没有从灌丛钻出来。
  当饥肠辘辘的老雄水獭再一次心急火燎扑向看起来已奄奄一息似乎唾手可得的红弟,而红弟再一次连飞带跑逃逸后,老雄水獭多次上当受骗,似乎对红弟的伤情产生怀疑,不再去追捕红弟,站在沙滩上,扭头望望背后的灌丛,好像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带着五只水獭转身又朝灌丛摸去。
  红弟在砂砾上打滚,身上羽毛凌乱不堪,一只翅膀垂地,一只翅膀反转到头顶,脖子和胸脯在粗糙的砂砾上磨出了血,洁白的羽毛血渍斑斑,发出声声凄厉的哀号,更逼真表演垂死挣扎。
  ——来抓我吧,我的血已快流尽,我的翅膀受了重伤,我已是你们的盘中餐、俎上肉、囊中之物,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吃到鲜美的天鹅肉,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
  狡猾的老雄水獭没有再上当,头也不回地率领月亮额水獭家族向灌丛疾奔。
  红弟无奈地停止了“重伤者”表演。它必须阻止六只水獭再回到灌丛去,可是,它已使出了一只大天鹅所能做到的所有办法,可以说是黔驴技穷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老雄水獭在扑向灌丛的途中,经过一棵野酸茭树,一根长约一米的野酸茭从枝头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巧掉到老雄水獭的头上,啪的一声,被太阳晒成枯黄的野酸茭碎成几段,老雄水獭吓得蹦了起来,尖叫一声,拔腿就逃,模样狼狈极了。余五只月亮额水獭也都惊恐不安地跟着逃跑。
  老雄水獭逃出去二十多米远,这才惊魂不定地扭头观察。
  可惜掉下来的是一根枯黄的野酸茭,只是让老雄水獭虚惊一场而已,红弟遗憾地想,要是掉下一块石头来,也不偏不倚砸在老雄水獭头上,把老雄水獭砸得头破血流,把老雄水獭砸出脑震荡,把老雄水獭砸得呜呼哀哉,那才叫棒呢!
  天上掉石头,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不知为什么,红弟突然心跳加速,有一种灵感闪现的兴奋和激动。
  老雄水獭看清砸在自己头上的是一根野酸茭,松了一口气,继续率领整个月亮额家族向灌丛迈进。
  红弟想起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桑戛卡大天鹅群正在湖里觅食,老天爷突然变脸,阴惨惨狂风骤起,下起了冰雹,鸽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大天鹅们无处躲藏,有一只名叫陀螺的雄鹅,恰巧被一颗冰雹砸中脑袋,当场晕倒……
  此时此刻要是老天爷再下一场冰雹……
  红弟只是一只普通大天鹅,没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不可能想要老天爷下冰雹老天爷就下冰雹,可是,它的眼光落在沙滩上,望着满地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突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从空中向月亮额水獭家族抛掷鹅卵石,不就等于下了一场冰雹吗?老雄水獭正快速逼近灌丛,红弟已没有时间多想,立即用扁扁的嘴喙衔起一块与蹼掌大小相似的鹅卵石,飞到两三百米高的空中,对准在沙滩上奔走的月亮额水獭家族扔了下去。
  大天鹅有在空中向天敌抛掷粪便的行为,但从空中向天敌抛掷鹅卵石却还是头一次,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其意义不亚于两足行走的人类第一次使用工具。
  遗憾的是,鹅卵石并未砸中水獭,而是砸在了它们身旁的沙滩上,啪的一声,爆起一团小小的沙尘。尽管如此,还是把月亮额水獭家族吓了一大跳,心惊胆战地往天空张望。
  红弟一面迅速降落到沙滩啄咬鹅卵石,一面吭吭吭发出一串激越的啸叫,号召同伴们跟它一起用鹅卵石砸这伙正在桑戛卡大天鹅群栖息地行凶的水獭。
  ——来啊,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来下一场人工冰雹,把凶悍的水獭从我们美丽的家园赶出去!
  所有的大天鹅早就对月亮额水獭家族恨之入骨,大天鹅是一种具备摹仿能力的禽鸟,目睹红弟衔石抛掷的行为,立刻群起而效仿,纷纷落到沙滩,衔起随处可见的鹅卵石,飞到空中,对准月亮额水獭家族抛掷下来。
  桑戛卡大天鹅群有一百多只成年大天鹅,每一轮就有一百多块鹅卵石倾泻而下,密集的鹅卵石就像老天爷下了一场别致的冰雹。
  从高空抛落的鹅卵石比冰雹厉害多了,砸在酸茭树上,砸得枝叶纷飞,砸在沙滩上,到处都是飞扬的泥尘。

  大多数鹅卵石落在了沙滩上,但密集的鹅卵石雨,总会落到正在沙滩上奔走的月亮额水獭家族身上。咚,一颗鹅卵石砸在老雌水獭的肩上,老雌水獭嗽嗷哀叫,疼得在地上打滚。六只水獭急得像群无头苍蝇,在沙滩上乱窜。咚,又一颗鹅卵石像长了眼睛似的从天上砸下来,不偏不倚,砸在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的头上,年轻雄水獭像喝醉了酒似的东扭西歪、踉踉跄跄在沙滩上跳起了醉舞,其余五只水獭面面相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年轻雄水獭张嘴想叫,可没能叫出声来,噗,嘴腔里喷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栽倒在地。老雌水獭走拢去,小心翼翼地用嘴吻触摸年轻雄水獭的下巴,似乎是想把年轻雄水獭搀扶起来,年轻雄水獭的脑袋勉强抬了抬,又软绵绵垂了下去。
  天上的鹅卵石仍暴雨似的洒落下来,又有一块鹅卵石砸在老雄水獭的屁股上,老雄水獭嚎叫一声,拔腿往湖里蹿,一下跳进水里,潜入水底。
  对善于潜水的水獭来说,潜到水底,是躲避鹅卵石雨最好的办法。
  另三只年轻水獭也紧跟着老雄水獭跳到湖里躲藏。
  老雌水獭在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身上吻了又吻,一步三回头向湖边跑去,到了湖畔,它又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嚎,这才吱溜钻入水中。
  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孤零零躺在沙滩上。
  桑戛卡大天鹅群并未就此罢休,它们三三两两守候在湖畔、滩涂和水獭出没的洞口,一见到水獭的影子就大呼小叫,所有的大天鹅就会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衔起沙滩上随处可见的鹅卵石,飞到空中,照准水獭抛掷下去。
  除了潜入水底,或钻入洞穴,水獭无处逃遁。
  第三天半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在天空闪烁。老雄水獭带队,其余四只水獭鱼贯相随,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桑戛卡湿地。谁也不知道月亮额水獭家族会迁居何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水獭是一种有记忆的动物,在它们的有生之年,是再也不会回到这片让它们伤心欲绝的桑戛卡湿地来了。
  笼罩在桑戛卡大天鹅群头上的死亡阴影被成功驱散了。
  月亮额水獭家族迁居他乡的翌日早晨,众多大天鹅聚集在沙滩上,有的在晾晒翅膀,有的在梳理羽毛,准备下湖觅食。红弟也睡了个好觉,从灌丛的窝巢走到湖畔,欲下湖捕捉新鲜的小鱼给彩云准备丰盛的早餐。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七八只成年雌鹅团圆将红弟围住,有的用柔软的脖颈摩挲红弟的背,有的张开翅膀在红弟面前舞兮蹈兮,有的在红弟面前引颈高吭,举行大天鹅特有的欢庆仪式。
  其他大天鹅也都纷纷围拢来,铺满霞光的沙滩上,洁白的天鹅载歌载舞,形成了一个宏大的欢庆场面。
  红弟成了桑戛卡大天鹅群新一代首领。

7

  第七次冒险:直面挑战,为生命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红弟吃力地摇动翅膀,徐徐降落在那块龟背状礁石上。这是湖中央一块突兀的礁石,刚刚露出水面,面积很小,仅能容下一只大天鹅歇脚。
  红弟还立足未稳,突然间,一只尾羽特别发达名叫巨臀的雄鹅快速从水面游过来,扇动翅膀强行登上龟背状礁石。礁石空间有限,根本无法同时容纳两只成年雄鹅。红弟与巨臀胸脯顶着胸脯,摇动翅膀以增加力量,互相挤兑推搡,都想把对方从龟背状礁石挤下去。
  红弟一脚没踩稳,扑通掉下水去。
  巨臀大幅度摇动翅膀,脖颈竖得笔直,鹅头骄傲地伸向天空,吭吭发出胜利的欢叫。
  旁边几只看热闹的大天鹅朝红弟投去同情的目光。
  红弟只觉得一股热血蹿上脑门,气得浑身发抖。它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块隆出水面的龟背状礁石,历来就是它独享的歇脚点,就好比人类社会的龙椅宝座。众目睽睽之下,巨臀不经它首肯就登上龟背状礁石,明显就是犯上作乱,又将它从龟背状礁石挤兑下来,无疑是大逆不道。假如它忍气吞声,它在众鹅心目中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是可忍,孰不可忍。红弟发狠地啸叫一声,向龟背状礁石游去。它要用嘴喙啄咬,用翅膀击打,将巨臀从龟背状礁石打下水去,以维护自己头鹅的尊严。
  巨臀亢奋地叫着,在龟背状礁石上做好打架准备。
  红弟游到龟背状礁石前,一只蹼掌已踏上礁石,战斗已一触即发,但突然间,红弟将那只已踏上礁石的蹼掌缩了回来,气鼓鼓的神态变得气瘪瘪。
  巨臀趾高气扬地在龟背状礁石上舞兮蹈兮,冲着红弟的背影怪模怪样啸叫,似乎在说:算你识相,不战而败,不然的话,我会啄光你脖子上的羽毛,让你变成一只丑陋不堪的光脖子天鹅!
  红弟装着发现水里一条小鱼忙着要去觅食的样子游开了。
  更多在一旁看热闹的大天鹅向红弟投去怜悯的目光。
  红弟当然知道巨臀干吗要跟它过不去。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大天鹅社会也不例外。巨臀自认为身强力壮,想取而代之当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
  假如红弟年轻几岁,绝不会在挑衅面前退缩。遗憾的是,红弟老了,红弟已经是一只十五岁龄的雄天鹅。大天鹅平均寿命十五到二十岁,十五岁已进入垂暮之年,或者说已经是风烛残年。而巨臀只有六岁,对大天鹅来说六岁正是黄金年龄段,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蒸蒸日上,风华正茂。
  以风烛残年之躯与一只正处在黄金年龄段雄心勃勃的大天鹅角力争斗,显然是力不从心了。
  摆在红弟面前有两种选择,一是知难而退,让出头鹅位置。这个选择的好处是,可以避免一场无谓的争斗,可以避免肉体受伤,但是,意味着它向巨臀表示臣服,将永远低下高贵的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头鹅不如普通的天鹅。桑戛卡大天鹅群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一只名叫安东的头鹅,十四岁那年因年老体衰遭到年轻雄性的挑衅,安东被赶下台,忍气吞声做一只普通的老雄鹅,辉煌不再,荣耀不再,一年后在孤独中抑郁而亡。前车之鉴,它红弟若选择知难而退,它的结局很有可能就是安东结局的翻版。二是接受挑衅,勇敢面对挑衅,与巨臀展开一场生死对决。这个选择的好处是,展示头鹅的尊严,避免在屈辱中生活,但是,与巨臀搏杀,结局毫无悬念,它年龄和体力都占劣势,必输无疑。巨臀不仅屁股肥大尾羽发达,翅膀和脖颈也很壮硕,肯定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几个回合以后,巨臀就开始占上风,它便只有招架之力了,它当然会支撑到底,脖子和身上的羽毛被一根根啄光,最后倒在血泊中。它虽然已进入暮年,但离老死尚有一段距离,如果安享晚年,它至少还可以活一两年。与巨臀生死对决,意味着生命要提前谢幕。而且,生死对决虽然避免了下台的羞辱,却无法避免失败的悲哀。
  死在捍卫自己首领宝座的争斗中,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怎么办?红弟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选择。
  巨臀的气焰却越来越嚣张,步步紧逼,不依不饶。这天上午,红弟凫在水面上打瞌睡。自从上了年纪,精力渐渐不济,一吃饱肚子就会昏昏欲睡。一只名叫睡莲的雌建鹅,游到红弟身旁,柔曼的脖颈弯成S状,轻轻摩挲红弟的脊背。红弟一面打瞌睡,一面享受着让它颇感惬意的鹅式按摩。
  红弟是头鹅,总会有年轻的雌鹅或出于虚荣、或出于崇拜、或出于讨好、或出于寻找靠山的目的,主动来替它摩挲脊背、整理羽毛,这是很正常的事,也是早已习惯成自然的事。可就在这时,巨臀摇扇翅膀飞快游了过来,猛烈撞在睡莲身上,把睡莲撞飞了出去,还没等睡莲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巨臀又雨点般啄咬,把睡莲啄得绒羽纷飞。
  吭吭!吭吭!巨臀霸道地啸叫,仿佛在说:你犯什么贱呀,讨好一个棺材馕子,恶心!
  吭吭——吭吭——睡莲委屈地哀叫,游到红弟身后,寻求保护。
  巨臀蛮横地追过来,用翅膀凶狠击打睡莲。
  红弟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明白,表面看来巨臀是在欺负睡莲,其实是在当众肆意践踏它的头鹅尊严。它若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它在桑戛卡大天鹅群的权威就会彻底崩溃,它在众鹅心目中的威望就会消失殆尽,它从此就不再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了。突然间,它涌动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和勇气。不就是一条命吗?它豁出去了,死也要争这口气。力量对比悬殊,它心里清楚,它不可能既保全自己又挫败巨臀,这是做不到的,可它以必死的信念投入战斗,以死亡为代价,即使做不到同归于尽,也起码能让巨臀受伤致残。红弟刻毒地想,当巨臀与它扭打起来后,它要寻找机会用扁扁的嘴喙咬住巨臀的一只肩胛,然后死也不松开,无论巨臀怎样啄光它背脊上的羽毛也坚决不松开,它要用全身力气,不不,是用残剩的全部生命,反压巨臀那只肩胛,凭它做了七八年桑戛卡大天鹅群头鹅所积累的丰富经验,它一定能成功压断巨臀的一只翅膀。即使它会被狂怒的巨臀当场啄死,它也绝不会松开,也绝不会后悔,只要能听到巨臀肩胛骨断裂的咔嚓声,它就是死也瞑目了。
  你想做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做梦去吧!我要让你成为断翅膀天鹅,从此无缘再飞上天空,只能做一只在地面蹒跚行走的残疾天鹅,在耻辱与悔恨中度过一生!
  红弟坚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达到。
  两只雄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突然,左侧一片骷髅状礁石群传来大天鹅惊慌失措的鸣叫,似乎发生了异常情况。红弟扭头望去,有十多只雏鹅正拼命划动蹼掌从骷髅状礁石群逃窜出来,有几只成年天鹅吭吭叫着,头警觉地扭到背后,跟在雏鹅后面逃窜。
  红弟明白,那条五颜六色的花蛇又出来作祟了。
  这是一条小酒盅粗细、约八十厘米长的水蛇,学名叫虎斑游蛇,又叫野鸡脖子,身上分布黑白红绿四种颜色,看上去花花绿绿挺漂亮。在大自然里,太美的东西往往是有毒的。虎斑游蛇也是如此,美丽的躯壳下包藏着一颗毒汁四溅的祸心。这条虎斑游蛇就盘踞在这片骷髅状礁石群里。这片骷髅状礁石群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毗邻芦苇荡,水草丰美,是各种鱼虾产卵的首佳觅食地点。时值雏鹅出壳季节,却偏偏出现了这条该死的虎斑游蛇。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已经有四只出壳仅数天的雏鹅惨遭荼毒。这条虎斑游蛇特别凶悍诡异,总是躲藏在茂密的水草间或隐秘的洞眼里,当雏鹅稚嫩的小嘴啄食洞眼里的鱼卵虾籽正吃得高兴,突然间闪电般游窜出来,咬中雏鹅脖子,可怜的雏鹅尖叫两声,跳水中芭蕾似的在水面扑腾几下,就魂归西天了。
  红弟的老伴——老雌鹅彩云,也葬送在这条虎斑游蛇的口中。
  那是在十天前的一个中午,一群刚出壳不久的雏鹅游到骷髅状礁石群觅食,小家伙们正吃得起劲,虎斑游蛇突然从一块礁石背后蹿出来,雏鹅吓得四散逃窜,虎斑游蛇铆着一只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追逐。雏鹅才孵化没几天,既不会飞,也游不快,而虎斑游蛇细长的身体波浪形摆甩,瞬间就要追上这只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了。就在三角形的彩色蛇头快要落到雏鹅身上的一刹那,天空传来啪啦啪啦翅膀的扇动声,老雌鹅彩云一下从天空俯冲到水面,准确地砸在虎斑游蛇身上。
  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并非是老雌鹅彩云的孩子,彩云年事已高,两年前就停止产卵。彩云是在天空盘旋时恰巧撞见虎斑游蛇在追逐雏鹅,彩云是头鹅的妻子,把保护族群里每一个成员当做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尤其是那些毫无防卫能力的雏鹅,彩云都视为自己的子孙。它不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底下听任一条花花绿绿的蛇把一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吞噬。它不顾一切扑飞下来,想用自己的躯体撞死这条可恶的蛇。它确实撞在了波浪形摆甩的蛇身上,遗憾的是,未能将正在游动的虎斑游蛇撞死,也未能将虎斑游蛇撞昏,柔软的水帮了虎斑游蛇大忙,虎斑游蛇不过是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入水底,水花四溅,彩云漂在水面上,寻找虎斑游蛇。虎斑游蛇不见了,不知躲到水底哪个旮旯角落去了。彩云茫然四顾,就在这个时候,被压到水底的虎斑游蛇反蹿上来,在彩云蹼掌上咬了一口。
  几秒钟后,彩云浑身抽搐,发出凄厉的哀号……
  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死里逃生。
  等红弟闻讯赶来,虎斑游蛇早已不知去向。
  虎斑游蛇给这片食源丰盛的水域蒙上了一层死亡阴影。
  这条虎斑游蛇又出现了,红弟不得不中止与巨臀的对峙,向骷髅状礁石群游去。它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当群体出现生存危机,它有责任一马当先。
  巨臀也发现了骷髅状礁石群的异常动静,迅速地游了过去。
  虎斑游蛇盘在一块礁石上,蛇头昂立,鲜红的舌信快速吞吐。
  红弟沉着地向虎斑游蛇游去,巨臀与红弟并排,也向虎斑游蛇游去。
  其他成年大天鹅,有的在空中盘旋鸣叫,有的在远远的水面胆战心惊张望,没有谁敢跟过来。虎斑游蛇虽然无法吞咽体格壮硕的成年大天鹅,但两枚钩状毒牙,一咬致命,让成年大天鹅望而生畏。

  比较起来,巨臀还算是比较勇敢的,红弟想。
  两只雄鹅与虎斑游蛇的距离越来越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虎斑游蛇的身体也抬了起来,两只玻璃珠子似的蛇眼闪烁凶光,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红弟发现,巨臀的身体在颤抖,背羽因紧张而竖了起来,尤其是臀部的尾羽,每一片羽毛几乎都翻转开来,像一朵朵衰败的白菊。
  每一只大天鹅都爱惜自己的生命,面对死亡威胁,面对一咬致命的凶悍的毒蛇,都会感到害怕,都会因紧张而颤抖。
  红弟仍沉着地向前游去。它心里充满复仇的渴望,而忘了害怕。这条该死的虎斑游蛇夺走了与它相依为命十多载的妻子,老天爷给了它报仇的机会,它绝不会错过。
  ……四米……三米……
  吱溜,虎斑游蛇跃入水中,向两只雄鹅迎了过来,细长的蛇身体像条彩色波浪,蛇头扬出水面,蛇嘴张开,露出白森森两枚毒牙。
  巨臀惊叫一声,倏地一个转身,拼命拍扇翅膀,连飞带游逃走了。
  很少有大天鹅敢直面毒汁四溅的蛇牙,敢直面血淋淋的死亡威胁。
  红弟藐视巨臀一眼,仍沉稳地向虎斑游蛇游去。它已想好了对付这条凶悍毒蛇的办法。它只是一只进入暮年的大天鹅,能力有限,本领有限,不可能既躲开毒蛇噬咬又成功扑灭毒蛇,可它有信心与这条毒蛇同归于尽。是的,同归于尽。它老了,已无力应对巨臀越来越猖狂的地位挑战。即使今天它能侥幸挫败巨臀的挑衅,明天还会有第二个巨臀、第三个巨臀跳出来向它挑战。地位之争是每种群居性动物的通病,只要有可能,每个雄性都渴望获得越来越高的社会地位,这是没办法的事。与其遭受下台的耻辱,毋宁去死;与其在地位争战中死于非命,毋宁与这条虎斑游蛇同归于尽。它觉得,生命在与毒蛇的搏杀中谢幕,更让它向往,更让它自豪。更重要的是,它为心爱的妻子报仇,它为桑戛卡大天鹅群剪除生存障碍,同归于尽,也是死得其所了。
  ……三米……两米……一米……它向虎斑游蛇游去,没有恐惧,只有激动,没有悲哀,只有兴奋。
  虎斑游蛇脖子向后仰,那是进攻的前奏。
  红弟也张开嘴,等待这最后时刻的来临。
  红弟黄黑相间的嘴壳离色彩斑斓的蛇头越来越近,相距只有二十多厘米了,突然,虎斑游蛇的尾巴剧烈抖了抖,彩色蛇头倏地飙飞过来,企图咬红弟的脸。红弟早有准备,也在同一时间弯曲的脖颈突然绷直,张大的嘴壳迎着蛇头弹射而去。由于大张着嘴壳,红弟洞开的嘴腔里,鲜红的鹅舌在灵巧地跳动。蛇头鹅头在空中相撞。虎斑游蛇在红弟舌头上狠狠咬了一口,在同一瞬间,红弟合上嘴壳。蛇有钻洞的嗜好,虎斑游蛇顺着噬咬的惯性向黑洞洞的嘴腔深处钻去。红弟摇动脖颈狠命做吞咽动作。刹那间,小半条蛇已滑入红弟食道。红弟的脖颈膨胀起来,脸红脖子粗,颈侧明显地鼓起一块来。
  虎斑游蛇感觉不对头,扭动身体想从红弟嘴腔里退出来,,已经迟了,红弟紧闭嘴壳,嘴腔里细碎的倒刺状牙齿咬住滑溜溜的蛇皮,鹅头翘向天空,坚决不让虎斑游蛇滑脱出来。
  愤怒的虎斑游蛇在红弟嘴腔里胡咬乱啃,长长的蛇尾缠绕在红弟脖颈上,像系了一条彩色围巾。
  红弟嘴腔里似有一团烈焰在燃烧,脖子也被蛇勒得难以呼吸,蛇毒开始发作,身体变得麻木,它想飞起来,但蹼掌失去了力量,无法在水面飞快助跑,翅膀也变得僵硬,无力地耷落在水面上。
  许多大天鹅瞪着惊讶的眼睛,远远注视这场惊心动魄的蛇鹅大战。
  红弟艰难地划动蹼掌,慢慢游向那块隆出水面的龟背状礁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登上龟背状礁石。
  这块隆出水面的龟背状礁石,是红弟最喜欢的歇脚点,在水里游累了就爬上去歇歇,登高望远,俯瞰臣民,象征头鹅至高无上的权威。
  虎斑游蛇渐渐停止了挣扎,蛇尾松弛,晾挂在洁白的鹅颈上。
  雄鹅巨臀和许多大天鹅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摇扇翅膀,引颈高吭,向红弟表达敬意。
  红弟已虚弱得无法站稳,只好蹲坐在龟背状礁石上,只有膨胀的脖颈仍翘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飘过一朵白云,风吹拂,云朵变幻着图形。恍然间,红弟看见,它心爱的妻子彩云,正在蓝天翱翔,洁白的双翼翩然起舞,像在深情地召唤它。
  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也变得像一片云,被风托起,飞向彩云……
  青山绿水间,一只洁白的大天鹅吞下半条花花绿绿的毒蛇,蛇尾像条鲜艳的围巾系在鹅脖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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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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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
沈石溪

  我是个动物学家,专门研究鸟类。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在漾濞湖观察也妥啸天鹅群已经持续了七八个年头。漾濞湖是滇北高原梅里雪山脚下一座大型天然湖泊,被誉为滇北高原的一颗明珠,是大天鹅、啸天鹅和疣鼻天鹅繁衍生息的风水宝地。
  啸天鹅又名小天鹅,羽色洁白,飞到天上像一朵朵白云,落到湖里像一片片白帆。啸天鹅无论长相还是生活习性都与大天鹅大同小异,也是白羽红喙黄掌,也是以家庭为核心的群居生活,所不同的是,啸天鹅嘴壳较短,所以又叫短嘴天鹅。啸天鹅体态比大天鹅娇小,颈部靠近脑袋的部位羽色呈淡金色,更显得娇美华贵。别看啸天鹅体形不如大天鹅,可叫声却比大天鹅响亮得多。在所有种类的天鹅中,啸天鹅的鸣声最有气势,啸天鹅,顾名思义,就是善于仰天啸叫。顺便说一句,橙色嘴壳基部有黑色瘤状突起的疣鼻天鹅,性格特别娴静,虽然也有发声器官,虽然也能吭吭鸣叫,但很少叫,别名是哑天鹅。
  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按照动物群落命名习惯,我以首领也妥的名字来命名这群啸天鹅。
  啸天鹅属于群居性候鸟,秋天梅里雪山降落第一场雪之前,啸天鹅群就会飞往江南水乡越冬,春天桃红柳绿,啸天鹅群又会回到漾濞湖来。
  人类社会有句俗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不仅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包括两足行走的人类在内,许多凶禽猛兽都对天鹅肉垂涎三尺。啸天鹅生活在人迹杳然的江河湖泊,以四面环水的沙洲营巢,极少到远离水域的陆地去活动,尽管如此,仍免不了会遭到雕、鹰、狐、狼、獾等天敌的袭击。
  由此,啸天鹅群发明了哨兵制度。
  肖兵制度,是啸天鹅在弱肉强食丛林赖以生存的一道安全保障。
  所谓哨兵制度,就是由几只天鹅不分白昼黑夜专门负责警戒工作。白天,当其他天鹅忙着下湖捕捞鱼虾,哨兵天鹅就登临土丘或礁石,为群体站岗放哨,一旦天空出现金雕、苍鹰等食肉猛禽恐怖的影子,便及时发出报警的鸣叫,鸣叫是啸天鹅的强项,嘹亮激越的叫声让天鹅群迅速转移。夜晚,当天鹅们在湖心岛进入梦乡,哨兵天鹅会在岛的四周巡走警戒,一旦出现狐狸、水獭等食肉猛兽狡诈的身影,便及时鸣叫报警,用长长的啸叫声将天鹅们从睡梦中唤醒,做好应战准备。
  哨兵通常由二十岁龄左右的独居老雌鹅担当。天鹅算是鸟类中的长寿者,能活到二十岁至二十五岁。我不晓得为何要让风烛残年的老雌鹅来担当哨兵。野生动物许多行为对人类来说都是谜。也许面对凶险莫测的复杂环境,雌性比雄性更敏锐更细心更有耐心更有爱心更负责任更能吃苦耐劳,老雌鹅阅历丰富,具备丛林生活经验,是肩负哨兵重担的最佳人选。也许由老雌鹅担当哨兵的另一层理由是,老雌鹅失去了繁殖能力,已不能再生儿育女,它们到了这个年龄,丧偶独居后,也不可能再找到新的配偶,它们对群体唯一继续能作的贡献,就是用自己的经验、智慧和剩余的生命,为群体提供安全保障。
  野生状态下的动物,没有安度晚年的说法。
  也妥啸天鹅群是漾濞湖最大的天鹅群,有老老少少一百三十余只天鹅,属于天鹅社会的名门望族,像这样大型的啸天鹅群,通常需要四只哨兵天鹅来负责警戒工作。我发现,哨兵天鹅更替很快,很少有哪只老雌鹅能在哨兵岗位上千满两年的,哨兵工作辛苦而繁重,它们年事已高,一旦成为哨兵天鹅,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就会被严酷的生活淘汰,它们最终的结局,无一例外都会以身殉职,死在哨兵岗位上。
  然而,没有哪只雌天鹅会逃避这份责任。一旦有哪只哨兵天鹅以身殉职了,很快就会有另一只雌天鹅替补上来。没有谁指令或强迫它们去做哨兵天鹅,它们的生命遗传密码里仿佛事先就设置好了“哨兵”这个程序,当到了一定年龄,当群体有了这种需要,它们便义无反顾地出演哨兵天鹅这样一种充满风险、九死一生的角色。
  真正是前仆后继,死而后已。
  从一开始,我就对啸天鹅的哨兵制度极感兴趣。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哨兵天鹅,我都给它们起了名字,并给每一只哨兵天鹅建立了生命档案。我或者在湖畔白桦林瞭望台用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或者乘坐皮划艇潜入也妥啸天鹅群的栖息地——月牙湾就近观察,详细记录哨兵天鹅们的点点滴滴。数年下来,我积攒的有关哨兵天鹅的观察资料已有厚厚一大摞。我从众多的哨兵天鹅的生命档案中挑选了四份,以飨读者。

 

  雪片般飘落的鹅毛
  姓名:白肚兜。
  年轻时模样俊俏,胸脯上的羽毛自得像梅里雪山上的积雪,比身体其他部位的羽毛明显要自得多,远远看上去,就像系着一件白肚兜。如今胸脯那块洁白如雪的羽毛渐渐被岁月风尘染成微黄,白肚兜似乎已名不副实,应改名叫浅黄肚兜更为贴切,但名字都是终身制的,不好随意更改,白肚兜叫惯了,那就继续叫它白肚兜好了。

  年龄:大约十八岁。
  橙色的嘴壳颜色很深,差不多变成咖啡色了,两只蹼掌也由橘黄变成紫红,这两项指标表明,白肚兜已是渐入晚境的老雌鹅了。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今年春天。

  婚姻状况:离异。

  离异原因:第三者插足。
  啸天鹅是以爱情坚贞闻名于世的鸟,大多数啸天鹅雌雄一旦结成伉俪,会终身厮守,白头偕老。虽然如此,却也免不了会有喜新厌旧、感情跳槽这类丑恶现象发生。

  配偶:前夫名叫芝麻雄,长长的脖颈白色的羽毛间,散落一些黑色颗粒,看上去就像撒着一些芝麻。芝麻雄与白肚兜同岁,体态中等,擅长筑巢。啸天鹅与大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等其他天鹅不同,其他种类的天鹅巢多筑在干燥的地面或浅滩上的草丛间,利用地面的洼坑或将草丛压出个凹形就算是窝巢了,简单而粗糙;啸天鹅筑巢要讲究得多,先是在地面或草丛间找到洼坑,如果洼坑不够深,它们会用脚掌去抓刨沙土,一定要将洼坑挖到合适为止。洼坑的深度一般在三十厘米,用手指粗细的树枝先筑一层底,再在上面铺一层柔软的草丝和枯叶,结实而舒适。啸天鹅每年春天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漾濞湖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忙着修筑或修补窝巢。还没有成家的雄天鹅,会不辞劳苦地修筑一只新巢,其实也是编织一只爱巢,以吸引雌性来同居。还没成家的雌天鹅,则到处转悠,看单身雄天鹅修筑窝巢,哪只雄天鹅窝巢修筑得越漂亮,就越容易获得异性青睐。对已经成家的天鹅夫妻来说,就是要修补旧巢。每对天鹅夫妻都有一个窝巢,去年冬天离开漾濞湖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经过整整一个冬天风霜雪雨,旧巢大多散乱不堪,需要修补。夫妻天鹅与单身天鹅不同,夫妻天鹅是雌雄一起动手修补旧巢的。我连续几年观察发现,整个卜也妥啸天鹅群,每次修补旧巢,总是芝麻雄、白肚兜夫妇第一个完成。不仅如此,别的天鹅妻子要跟天鹅丈夫一样刨挖土坑寻找树枝啄取草丝忙上忙下,而它们家修补旧巢的工作基本上由芝麻雄独自包揽了,清理淤积在旧巢内的泥沙、寻找并搬运手指粗细的树枝、搭建基础铺垫草丝……几乎所有繁重的体力活都是芝麻雄独自完成的,白肚兜只是陪在旁边做一些轻松的辅助工作。可见,芝麻雄是也妥啸天鹅群一流的筑巢能手。
  白肚兜年轻时长得很美,称得上闭月羞花,完全可以想象,当它待字闺中还是一只姑娘天鹅时,会有许多求偶心切的雄天鹅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它之所以在众星拱月般的追求者中选中了芝麻雄,肯定是芝麻雄出众的筑巢技艺打动了它的芳心。
  白肚兜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就因为芝麻雄非凡的筑巢能力,最终使得它们婚姻破裂。
  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婚变经过:时间是公元2008年3月25日。春天来了,梅里雪山山脚下漫山遍野的大树杜鹃光秃秃的枝桠间绽出星星点点翡翠似的新叶,也妥啸天鹅群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滇北高原。中午12点,天鹅们犹如一朵朵白云,先后降落在漾濞湖上。天空碧蓝如洗,一条长长的云带,犹如一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挺拔的峰峦间。辽阔的湖面风平浪静,绿波荡漾。经过数千公里的长途迁飞,天鹅们显得有点憔悴,羽毛凌乱,神色疲惫,嗦囊空瘪。春天的漾濞湖,在阳光温暖的照耀下,粘结在水草问的千千万万鱼卵和虾籽正在变成天鹅最爱吃的小鱼小虾。饥肠辘辘的天鹅们兴奋地鸣叫着,在漾濞湖饱餐了一顿。随后,所有的天鹅跟随在头领也妥雄天鹅后面,登上狭长的月牙湾。月牙湾丰水季节四面环水,与陆地隔绝,枯水季节三面环水,唯有一条礁石组成的通道与陆地相连,形如月芽的这座半岛覆盖着密密的灌丛和芦苇,是啸天鹅群理想的栖息地。天鹅们不顾长途迁飞的疲惫,忙着建设或修补窝巢。
  有了窝才算有了家,有了完整的窝才算有了完整的家。所以,也妥啸天鹅群一回到漾濞湖,匆匆填饱肚子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建设或修补窝巢。
  白肚兜与芝麻雄很快在一丛开着紫色碎花的灌丛旁找到自己的旧巢,幸运的是,虽然经过漫长的冬季,它们的窝巢损坏不算严重,椭圆形的盆状泥坑还在,筑底的那层手指粗细的树枝基本还在,只是最上面那层草丝和枯叶被风吹散了。
  白肚兜和芝麻雄与其他天鹅夫妻一样,开始动手修补窝巢。按道理说,它们该一起动手修补旧巢,起码白肚兜应该陪在芝麻雄身边看着它完成修补旧巢的工作。但我在望远镜里看见,芝麻雄忙碌时,白肚兜竟然蹲坐在草丛将嘴壳插进翅膀打起了瞌睡。
  我不清楚白肚兜为何会这个时候打瞌睡。也许它年纪偏大,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漾濞湖,长途迁飞消耗了大量体力,感觉有点累,填饱了肚子,在暖融融的春阳下特别容易犯困。也许昨天夜里也妥啸天鹅群在一个名叫水兵房的地方宿营时(我利用卫星定位系统跟踪过也妥啸天鹅群的迁飞路线,知道它们在去往遥远江南水乡或返回梅里雪山中途都要在水兵房休整两天),受到野猫或山狐的骚扰,白肚兜几乎一夜没合眼,实在支撑不住,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白肚兜觉得旧巢破损并不严重,只需找七八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再叼一些草丝枯叶,就可将窝巢修葺一新,芝麻雄是也妥啸天鹅群出了名的筑巢专家,有足够的能耐独自完成修补旧巢的工作,所以就放心地睡起了午觉。
  芝麻雄独自在灌丛里寻找适合的筑巢材料。当它走到湖心岛西侧那片砂砾地时,突然,从一蓬野剑麻背后走出一只雌天鹅来,身上羽毛凌乱,脸上被荆棘划破,有两片绒羽被血染红,神情凄苦,央求的眼睛望着芝麻雄,嘎嘎小声叫唤,似乎在寻求帮助。我认识这只雌天鹅,羽毛洁白轻盈,神态妖里妖气,我给它起名叫小妖妖。我当时与强巴坐皮划艇潜入月牙湾,就躲藏在那片砂砾地里,把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小妖妖是个五岁龄的年轻寡妇,那只嘴壳上有一条蚯蚓状紫瘢因此名叫蚯蚓雄的丈夫去年秋天南迁途中在一个叫萨蛮鸟道的地方被猎枪打死了。野剑麻旁有一只七零八落破损很严重的天鹅巢,显然,这是小妖妖的窝,丈夫死了,它只好独自修补旧巢,但力不从心,脸划破了,羽毛弄乱了,仍无法将窝巢修复,于是就向路过的芝麻雄求助。芝麻雄动了侧隐之心,每只雄天鹅都有怜香惜玉的本能,它高高挺起胸脯,长长的脖颈像小树一样竖得笔直,强有力的翅膀呼啦呼啦摇扇,将雄性的伟岸展露无遗,气宇轩昂地吭吭叫着,似乎在对小妖妖说:你别犯愁,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芝麻雄不愧是也妥啸天鹅群的筑巢能手,找材、搭建、修缮、铺垫,很快就把破损严重的旧巢修葺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小妖妖始终陪伴在芝麻雄身边,当芝麻雄因干累了而停下来喘口气时,小妖妖便主动靠上去,用柔软的脖颈亲呢地摩挲芝麻雄的背,似乎在做鹅式按摩,以消除其疲劳。小妖妖这么做时,大胆而热烈,直白地表达了一只寡居雌天鹅的情愫。当野剑麻丛旁出现一只散发着野草清香的窝巢,小妖妖兴奋地跨进巢去,蹲伏下来,向站立在巢外的芝麻雄吭吭叫着,似乎在说:这是你耗费心血修建的巢,也是我们共同的家,请进来吧!我注意观察,芝麻雄东张西望显得有点犹豫,但这种犹豫仅仅持续了十几秒,它突然紧走几步,跨进小妖妖的巢去。
  窝巢宽敞,能容纳下两只成年天鹅。
  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这句话在啸天鹅社会同样适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白肚兜从睡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窝巢仍旧是只破损的旧巢,破旧的泥坑,零乱的树枝,上面连一根新铺的草丝也没有。更让它不安的是,也看不到芝麻雄。吭吭!它高声鸣叫,却得不到芝麻雄的回音。它焦急地四处寻找,每一只草窠,每一丛灌木,每一块石头背后,它都不放过,地毯式搜寻。终于,它在野剑麻丛旁找到了正与小妖妖并排躺在巢里的芝麻雄。白肚兜立刻冲了过去,凶猛地啄咬小妖妖。对白肚兜来说,那是在捍卫一个妻子的权益。小妖妖也不示弱,跳出窝巢,与白肚兜展开搏击。两只雌天鹅你啄咬我背,我击打你的颈,在野剑麻丛旁斗得难分难解。这时我看见,芝麻雄也从窝巢跨了出来,吭吭叫着来到正在打架的两只雌天鹅身旁。我以为它会劝架,最绅士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将正在疯狂斗殴的两只雌天鹅隔开。但我想错了,芝麻雄走拢去,没有任何迟疑,便用扁扁的嘴壳猛烈啄咬自肚兜。白肚兜表现得还算顽强,几次跌倒,又爬起来厮打,但终究寡不敌众,脊背、脖颈、胸脯被啄掉好多羽毛。风吹来,片片白羽挂在剑麻叶之间的蜘蛛网上。终于,白肚兜支撑不住,扭头溃逃……妖妖不依不饶,乘胜追击,直到把白肚兜赶出二十多米远才罢休。
  我看见,白肚兜脊背、脖颈、胸脯好几处都负伤了,白色的羽毛间血迹斑斑,蹲伏在沙滩上,一声接一声发出嘶哑凄厉的鸣叫,那令人心碎的叫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晓得,白肚兜心灵所受到的伤害远比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更让它伤心一千倍、痛苦一万倍。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白肚兜十八岁,虽已渐入老境,却还有生育能力,担当哨兵似乎还早了点。芝麻雄感情跳槽后,开头几天,白肚兜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被生活淘汰,它在漾濞湖里精心梳洗打扮,向那些单身雄天鹅搔首弄姿频送秋波,试图能获得一份新的感情。如果是人类社会的女性,小妹妹十八一朵花,妙龄少女,青春尤物,幸福人生似乎还刚刚拉开序幕呢,但在啸天鹅社会,老妹妹十八豆腐渣,十八岁的雌天鹅已进入老年行列,没有哪只雄天鹅会有兴趣去和一只十八岁的雌天鹅玩一场黄昏恋。努力多日,除了自作多情,自尊心一次次受到打击外,白肚兜一无所获。
  天空蓝莹莹的,白肚兜心里却一片灰暗。
  那天早晨,我看见,当天鹅们下到漾濞湖觅食时,白肚兜飞到月牙湾一座土丘上,抬起长长的脖颈瞭望,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天空一片宁静;它又将警惕的目光投向漾濞湖,湖面风平浪静,天鹅们正成双成对在广阔的水域悠闲地觅食,一派和平景象。它松了口气,伸直的脖颈弯成自然的S状,却仍不敢完全松懈,两只眼睛仍睁得溜圆,四处张望。
  它成了也妥啸天鹅群的一只哨兵天鹅。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时间是公元2008年4月7日上午,地点在月牙湾野剑麻丛旁。
  按体内生物钟的指引,啸天鹅们进入交配产卵期。对天鹅来说,这是一段特别危险的非常时期。大嘴乌鸦、贼鸥、各种蛇觊觎美味的天鹅蛋,或趁着黑夜掩护或利用天鹅下湖觅食之际,偷偷到天鹅窝巢来行窃。保护天鹅蛋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到四只哨兵天鹅身上。狭长的局月牙湾东南西北各有一只哨兵天鹅把守。白肚兜站在月牙湾西端一座临湖的礁石上,紧张不安地注视着沙滩那片灌丛。有几朵嫩黄的迎春花在无风自动。离灌丛二十多米远处,有一丛野剑麻,挺拔的剑麻叶下有一只天鹅巢,巢里有三枚天鹅蛋。
  我能确定,这是小妖妖和芝麻雄的窝巢,当然也是它们的鹅蛋。
  此时此刻,小妖妖和芝麻雄正在漾濞湖里觅食。
  突然,白肚兜翅膀展开,脖颈翘挺,做出一副振翅欲飞并引颈鸣叫的姿态来。我赶紧循着它的视线望去,嫩黄的迎春花背后,吱溜钻出一只奇形怪状像蜥蜴又像蛇的脑袋来。这是一种名叫蛇蜥的爬行动物,身长两米,善游泳,喜食各种鸟卵,是天鹅的主要敌害之一。蛇蜥鲜红的信子快速吞吐,两只玻璃珠子似的蛇眼东张西望。蛇类天生视力不佳,但蛇蜥是个例外,蛇蜥的视力比蛇好得多,可以用眼睛搜寻和发现食物。蛇蜥细长的身体慢慢滑出灌丛,抬伸那只蜥蜴似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野剑麻。一条米线似的口涎,从蛇蜥口角滴淌下来。从蛇蜥的神情判断,它已发现剑麻丛里的天鹅巢。
  白肚兜神色冷峻,仍保持振翅欲飞并引颈鸣叫的姿态,却没有动。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条蛇蜥想偷袭的是小妖妖产下的蛋。就在九天前,小妖妖抢走了白肚兜的丈夫,白肚兜还受到小妖妖和芝麻雄的联手攻击,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此时此刻,让蛇蜥来吞噬这三枚蛋,对白肚兜来说,倒不失为一种复仇良策。它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装着没看见就可以了。再好的哨兵也有观察盲点,它可以这样安慰自己。等这条蛇蜥吞噬了三枚天鹅蛋,它再报警也不迟,不会对其他天鹅家庭造成任何伤害。我想它大概会这么做的。
  蛇蜥扭动身体,向野剑麻丛游去。
  突然,吭——吭——白肚兜鸣叫起来,叫声响亮而激昂,在寂静的月牙湾显得特别刺耳,随着叫声,它摇动翅膀飞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径直向蛇蜥飞了过去。
  这个时候,蛇蜥离天鹅巢还有七八米远,或许是饥饿促使它铤而走险,或许是觉得区区一只哨兵天鹅并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蛇蜥拼命扭动身体,嗖嗖往前游蹿,想抢在救援的天鹅到来之前将天鹅蛋吞进肚去。转眼间,蛇蜥离天鹅鸿巢仅剩四五米远了。我看见,白肚兜一敛翅膀,从蛇蜥背后俯冲下去,鹅掌在蜥的后脑勺抓J’…把。天鹅不是鹰,鹰爪犀利,且有极强的抓握能力,鹅掌带蹼,擅长在水中当桨使用,却不具备武器功效。蛇蜥虽被鹅掌抓了一把,却并未受伤,只是受到惊吓,停了下来,身体弯成S状,头往后仰,蜥蜴似的大嘴做噬咬状,以防再次受到来自天空的袭击。白肚兜在蛇蜥头顶盘旋,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响的鸣叫。白肚兜报警的叫声引起鹅群的注意,漾濞湖里,传来群情激愤的吭吭声,几十只天鹅先后起飞,火速往月牙湾西端赶来。蛇蜥大概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突然就玩起了倒行的把戏,它的脑袋还在后仰,以防备白肚兜的俯冲,蛇尾却波浪形摆动,身体迅速往后倒行,目标当然是野剑麻丛下那窝天鹅蛋。一转眼工夫,蛇蜥离天鹅蛋仅咫尺之遥了。前来救援的天鹅群离这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终于,蛇蜥倒行到了野剑麻丛旁,欲扭转脖颈朝天鹅蛋咬去。豸刹那间,白肚兜再次俯冲下去,大幅度摇动翅膀,想用强有力的翅膀去敲击蛇头。这相当危险。蛇蜥紧靠野剑麻丛,挺拔的剑麻叶对白肚兜俯冲构成障碍,蛇蜥还仰着脑袋,不用调整姿势就可向白肚兜反咬一口。但白肚兜还是俯冲了下来。手我看见它的身体压在一片剑麻叶上,它的翅膀还没能敲击到蛇头,蛇蜥的身体就闪电般蹿高,一口咬住白肚兜的翅膀。不幸中的万幸,蛇蜥只咬中白肚兜右翼两根翮羽。白肚兜奋力摇扇翅膀,蛇蜥紧咬住翮羽不松口,蛇蜥被拖离野剑麻丛七八米远。蛇蜥的身体突然间缩回地面,我看见,蛇蜥的嘴里衔着两根白色翮羽。哦,白肚兜的右翅被咬掉两根翼羽。蛇蜥落地后,还想往野剑麻丛游窜,但已经迟了,几十只啸天鹅飞临月牙湾西端,有的吭吭鸣叫,有的朝目标屙粪便,有的贴着地面飞行扬起一团团沙尘。蛇蜥胆怯了,衔着两根天鹅翼羽,快速逃进漾濞湖,一条细长的波纹渐渐消失在浪涛间。
  危险解除了,天鹅们纷纷降落到月牙湾西端。白肚兜仍伫立在临湖的礁石上,那是它的哨兵岗位。我看见,它的胸脯被剑麻划伤,流着殷红的血,白肚兜变成了红肚兜。刚才它朝仰着脑袋的蛇蜥俯冲下去时,我真为它捏了把汗,要是被蛇蜥咬着肩胛骨,它极有可能就成为蛇蜥的一顿美餐了。虽然只是被蛇咬掉两根翼羽,但那是翅膀外基部最长最硬硬的羽毛,也是鸟身上最重要的羽毛,学名叫翮羽,被拔掉后,要一年才能重新长丰满。少了两根翮羽,右翅出现一个缺口,不仅影响美观,还影响飞行。
  小妖妖和和芝麻雄回到自己的窝巢,小妖妖小心翼翼用嘴喙拨动巢中三枚天鹅蛋,大概是在检查宝贝蛋有没有受到伤害。过了一会,它挺起胸脯,欢快地摇动翅膀,兴奋地吭吭鸣叫,似乎在惊喜地宣告:太幸运了,我的宝贝蛋完好无损!它和芝麻雄互相啄咬嘴壳,你摩挲我的脸,我梳理你的背,嘎嘎吭吭,弹冠相庆。过了一会,它们摇摇摆摆走向白肚兜。来到被当做哨位的那块礁石,小妖妖屈起膝盖屈起脖颈压低自己的身姿,柔声叫着。凭我对啸天鹅几年时间的观察了解,我知道小妖妖这个姿态是弱者向强者表达敬意。芝麻雄则伸直脖颈,半撑翅膀,就像跳踢踏舞一样,在白肚兜身边谄媚地旋转。不难理解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有目共睹,是白肚兜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它们的宝贝蛋,它们理应对白肚兜表达感激之情。
  我发现,白肚兜似乎并不领情,朝小妖妖凶狠地吭吭叫了两声就像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将小妖妖从自己身边赶走。当芝麻雄踢踏蹼掌舞兮蹈兮,白肚兜厌恶地将头扭向别处。白肚兜的神情分明是在说:快从我身边滚开,我没心情看小丑表演!或许是曾经有过的遗弃让芝麻雄产生更强烈的感激之情,也许是想对曾经有过的粗鲁表达由衷的歉意,芝麻雄并没有因为白肚兜厌恶的神情而停止跳鹅式踢踏舞,反而跳得更起劲更卖力了,还绕到白肚兜的前面去,非要让对方看到自己激情澎湃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与道歉。
  白肚兜勾起脖颈把头埋到胸脯下,嘎——嘎——发出嘶哑的诅咒声。芝麻雄不管不顾,仍尽情表演鹅式踢踏舞。凡鸟类都是天生的舞蹈家,啸天鹅也不例外。我经常看到啸天鹅在求偶、保卫领地获胜、成功驱赶天敌后兴奋地跳起舞蹈。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的天鹅舞蹈。没想到芝麻雄不仅是筑巢能手,还是个舞林高手。脖颈灵蛇般扭动,蹼掌鼓乐般敲打,胸羽、背羽和尾羽火焰般蓬松开来。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白肚兜或许会被芝麻雄的真诚所感动,将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但我想错了。就在芝麻雄卖力地跳鹅式踢踏舞时,突然,白肚兜扑到芝麻雄身上,张嘴朝芝麻雄的脊背啄咬。白肚兜的动作很快,芝麻雄猝不及防。白肚兜咬住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芝麻雄吭吭惊叫着,拍打翅膀,拼命挣扎。咝,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生生被白肚兜啄咬下来。芝麻雄气急败坏地逃离礁石,委屈地吭吭叫着。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它当然委屈。小妖妖也惊慌地退下礁石,用脖颈摩挲芝麻雄的脊背。我看得更清楚了,白肚兜这一口啄得极狠,芝麻雄白色的脊背出现一个黑洞,一大块羽毛被连根啄掉了。再看白肚兜,橘红的扁喙塞满了鹅毛,少说也有十多根。它凛然站在礁石上,目光犀利充满仇恨。我想,就在半个多月前,芝麻雄背叛了它,并野蛮地与小妖妖联手欺负它,让它身心遭受巨大创伤,啄掉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并不算过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感到惊愕和不寒而栗。白肚兜嘴壳嚅动,脖子一弓一弓,做出吞咽食物的动作,含着的一嘴鹅毛,竟一点一点顺着嘴腔、脖颈往肚子里落。我十分惊诧。我观察啸天鹅多年,啸天鹅既吃草芽也吃鱼虾,却从没发现吞食同类羽毛。我仔细观看白肚兜,它显得吞咽困难,一嘴羽毛咽了半天还有一半含在嘴里,或许是喉咙被堵住了,它哼哼喘咳,有一片约一寸长的鹅毛竟然从它嘴里飞逸出来,在空中旋舞,它就像到嘴的食物又逃走了一样,急忙追上去,连连啄击,把那片逃逸的鹅毛逮住,又往肚子里咽。它终于将那嘴鹅毛给咽了下去,下巴鼓起一个小包,顺着细长的脖颈往下滑。鹅毛的味道肯定不怎么样,它半张着嘴,难受地扭动脖子,但脸上的表情却写满复仇的快意和满足。
  白肚兜出格的举动分明是在告诉芝麻雄和小妖妖,它永远视它们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它对它们恨之入骨,如果可能的话,它恨不得咬下它们的肉来充饥!
  芝麻雄和小妖妖面面相觑,害怕地缩起脖子往后退却,躲进自己的窝巢去了。
  我很难理解白肚兜自相矛盾的行为。它若真的对芝麻雄和小妖妖恨之入骨,它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它们那窝蛋呢?要知道,让贪婪的蛇蜥吞吃了它们的三枚蛋,对它们的心灵绝对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是最好的复仇机会。
  一个多月后,芝麻雄和小妖妖那三枚蛋变成了三只金黄色的雏鹅。

  殉职经过:每只哨兵天鹅最终结局都是以身殉职,死在哨兵岗位上,白肚兜也不例外。让我无法忘怀的是,白肚兜的殉职,又是和冤家对头芝麻雄、小妖妖一家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那是金秋十月,经过半年的孵化、育雏,新生代啸天鹅已经学会了飞翔,天鹅群就要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了。
  这段时间,也妥啸天鹅群特别忙碌,天鹅们从早到晚泡在漾濞湖里,抓紧一切时间捕捞鱼虾,增加营养,养精蓄锐,刚刚学会飞翔的新生代天鹅还要抓紧最后的机会锤炼飞行技巧,以迎接即将来临的数千公里的长途飞行考验。
  芝麻雄和小妖妖很幸运,三只雏鹅平安长大,已经学会飞翔。与其他啸天鹅家庭一样,它们正全力以赴觅食,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长途迁飞。
  充裕的食物,温暖的阳光,把每一只天鹅都养得体壮羽亮,精神抖擞。
  悲剧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天早晨,一轮艳阳从湖面升起,啸天鹅们以家庭为单位,纷纷下到漾濞湖去觅食,清波荡漾的湖面就像盛开了一朵朵洁白的莲花。按照惯例,四只哨兵天鹅分头在湖面巡飞,以确保天鹅群的安全。突然,吭!吭!吭!尖锐急促的呜叫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凭着多年对啸天鹅的了解,我知道,这是哨兵天鹅十万火急的报警声。我急忙将望远镜移向发出报警声的方向,哦,是白肚兜在鸣叫!它在低空盘旋,脖颈竖得笔直,嘴壳上翘,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响的鸣叫,显示其内心的极度紧张。我用望远镜搜索它盘旋的那块湖面,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湖面有一堆长条形树叶,正驶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偷猎者伪装的小船。啸天鹅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严禁捕猎,但总有不法分子为了谋利铤而走险。南迁前夕的天鹅,养得身肥体壮,是难得的山珍野味,黑市上价格奇贵,是偷猎者垂涎三尺的目标。狡猾的偷猎者为了能接近警惕性颇高的天鹅群,进行巧妙伪装,砍一些带叶子的树枝盖在独木舟上,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漂浮物,以瞒过哨兵天鹅的眼睛。
  我佩服白肚兜,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雌鹅,一眼就识破偷猎者的伎俩。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当白肚兜发出第三遍报警时,那看起来像是漂浮物的树枝被掀开了,底下确实是一叶独木舟,一个光头子,提着一杆长长的火铳,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
  此时,偷猎者的独木舟离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还有两百来米远。
  对也妥啸天鹅群来说,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了解火铳的威力,它属于最原始的热兵器,射程虽然只有百米,但枪膛里装着一大把铁砂,击发的一瞬间,无数霰弹会形成一个倒锥形的密集火网,那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网。要是让这叶身披迷彩装的独木舟驶入也妥啸天鹅群的觅食水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啸天鹅会成为偷猎者的枪下冤魂。
  在光头汉子暴露的同时,啸天鹅群的首领——那只名叫也妥的雄天鹅,听到白肚兜的报警后,率先飞了起来,选择与独木舟相反的方向,掠过广阔的湖面,向南疾飞。
  我知道,也妥啸天鹅群到南方越冬的长途飞行提前开始了。
  首领的行为具有强大的示范效应。一拨又一拨啸天鹅惊叫着飞到空中。
  光头汉子举起威力强大的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天空。
  由于是得到报警后仓猝起飞,也妥啸天鹅群一时陷入混乱。有的起飞后跟着也妥首领径直往南去,有的却糊里糊涂往北飞行,飞到空中后才发觉犯了方向路线的错误,又急急忙忙调转方向,有的啸天鹅在水面扬起脖颈呼叫,寻找在混乱中走散的家人,还有两只啸天鹅助跑起飞时竟迎头相撞,就像飞机失事一样,扑通又跌回湖面。
  白肚兜在偷猎者独木舟的上空盘桓,继续高声鸣叫报警。我知道,这是它的哨兵岗位,要等最后一批啸天鹅平安飞离漾濞湖,它才会离开它的哨兵岗位。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光头汉子举起火铳瞄准白肚兜,我的心咯瞪了一下,又一只忠诚的哨兵天鹅要殉职了!可出乎我的意料,他举枪瞄了瞄,又把枪放下了,从船舱里掏出一支桨,快速向也妥啸天鹅觅食的水域划去。
  我当然知道偷猎者为何放过白肚兜,绝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式的幡然醒悟,而是为了更有效的猎杀。他那支老式火铳,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铁砂,如果朝白肚兜射击,当然能把白肚兜射落,但等他装填火药铁砂想打第二枪,所有的啸天鹅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了。他不愿冒险偷猎一次仅获得一只老雌鹅,他想一枪射落三五只天鹅。
  偷猎者都是既狡猾又贪婪的不法分子。
  轻巧的独木舟像条水蛇,迅速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驶去。
  那片水域,还有二三十只啸天鹅停栖在水面上。
  白肚兜发疯般地在空中引颈高鸣,虽是以叫声高亢著称的啸天鹅,但连续不断撕心裂肺地鸣叫,也叫哑了嗓子,声音嘶哑低沉,就像乌鸦在聒噪。
  又有几拨啸天鹅腾空而起,展翅飞向白云深处。
  独木舟已快速驶入火铳的有效射程之内,光头汉子再次举起火铳寻找目标。
  突然间我发现,有一拨啸天鹅慌乱中飞错了方向,竟朝着独木舟飞了过来。这拨天鹅共有五只,像是一家子天鹅,互相挤在一起,从湖面起飞后,斜斜地往天空拉升。
  光头汉子狞笑着举起火铳,黑森森的枪口顺着这拔天鹅的飞行路线熟练地摆动。我心里一阵刺痛。这拨啸天鹅正迎面向枪口飞来,它们与枪口刚好形成一条直线,它们虽然已飞到空中,但起飞不久,高度也就七八十米,恰好是火铳猎杀飞禽的最佳角度。完全可以预测,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黑森森的枪口喷出一团若隐若现的红光,天空飘起一片淡淡的黑烟,那五只天鹅就会从空中笔直坠落到湖面。
  那家子天鹅继续朝独木舟飞来,我看清楚了,是芝麻雄和小妖妖一家子,芝麻雄带队,三只儿女天鹅居中,小妖妖断后,排成“太”字队形。
  独木舟有点颠簸,光头汉子跪在船上,努力保持平稳,食指已经扣在扳机上,一场血腥的偷猎瞬间就要发生。
  我是在湖岸白桦树观察哨看到这一切的,相距较远,无法制止这场卑鄙的偷猎。
  突然,正在独木舟上空盘旋的白肚兜半敛翅膀,一面发出凄厉的长鸣,一面朝光头汉子俯冲下去。我以为它是要向光头汉子扔掷粪便,这是啸天鹅一种很特别的自卫方式,我曾经领教过粪便炸弹的厉害:那是两年前暮春季节的一天清晨,我在浓雾的掩护下坐皮划艇登上月牙湾,想就近观察啸天鹅孵卵抱窝的情况,不料被哨兵天鹅发现,几十只天鹅飞到半空,就像老式轰炸机扔炸弹一样,俯冲下来朝我屙屎,臭烘烘的粪便扔了我一头一脸,我招架不住,只好狼狈不堪地逃离月牙湾。唉唉,毕竟是头脑简单的动物,那粪便炸弹怎对付得了手握火铳穷凶极恶的偷猎者?没有哪个偷猎者会被臭烘烘的粪便熏死的。此时此刻,白肚兜俯冲到光头汉子头顶拉屎,除了发泄怨恨,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啊。
  白肚兜快速俯冲下去,我这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它并没有翘起尾羽——天鹅屙屎的前奏动作,而是飞快扑向黑森森的枪口。光头汉子扣动了扳机,也就在这一瞬间,白肚兜的身体盖在了枪口上;轰的一声巨响,威力巨大的火铳,无数粒铁砂,将白肚兜撕得粉碎;白肚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天女散花一样,天空飘扬起干百片洁白的羽毛,随风飞舞,雪片般纷纷扬扬,又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芝麻雄和小妖妖惊叫着,带着三个儿女,在天空拐了个弯,向南疾飞而去。
  光头汉子泥塑木雕般站在独木舟上,望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发怔。
  我很难理解白肚兜为何要扑撞黑森森的枪口,芝麻雄和小妖妖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何苦为救仇敌而让自己粉身碎骨呢?或许只有这样一种解释,啸天鹅头脑简单,只会直线思维,当履行哨兵职责时,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所要保护的对象与自己有何种恩怨纠葛,缺乏将私仇和公职联系起来通盘考虑问题的能力。
  它们真的没有人那么聪明。

 

  黄桷树上的殊死搏杀

  姓名:半点红。

  半只嘴壳为橘红色,另半只嘴壳为淡黄色而得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年龄:二十三岁,已老得尾羽全部秃落,露出难看的粉红色的屁股。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去年秋天。

  婚姻状况:丧偶。
  半点红的老伴名叫斯特罗,前年冬天在遥远的江南水乡被一只野猫咬杀了。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我没想到半点红会成为哨兵天鹅。不错,它丧偶寡居,它上了年纪,它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我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也会成为既要流汗又可能要流血的哨兵天鹅。
  半点红虽是只老雌鹅,但身份却与众不同,它有个显赫的儿子——也妥。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套一句人类社会的称谓,半点红就是这群天鹅王国里的太后。在人类社会里,有太后为臣民站岗放哨的吗?
  然而我想错了,去年秋天,一只名叫辽姐儿的哨兵天鹅,年迈体弱,飞着飞着,惨叫一声,流星似的一头从云端栽落下去;没过几天,另一只名叫丽莎儿的老哨兵,半夜在哨位上打瞌睡,被一只水獭给叼走了。也妥啸天鹅群一下子失去两只哨兵天鹅,警戒系统出现漏洞。那天清晨,天蒙蒙亮,天鹅们刚从睡梦中醒来,突然,两只毛色艳红的狐狸闷声不响冲上月牙湾,一只今年孵化的新生代幼鹅,飞行技巧不够娴熟,振翅飞翔,刚刚飞离地面,就被一只狐狸高高蹿跳起来眨咬住脆弱的鹅脖子……事后查验,清晨湖水退潮,那条本来被湖确水淹没的狭长的浅滩露出水面,两只赤狐就是顺着浅滩从岸上摸到月牙湾来的,由于哨兵天鹅人数不够,恰恰在狭长浅滩所在的西侧,原来由辽姐儿负责的哨位,没有哨兵天鹅站岗放哨,给了狡猾的狐狸可乘之机。要是有一只哨兵天鹅在西侧的哨位上,虽然天色蒙蒙亮,但碧绿的湖面、金黄的浅滩,皮毛艳红的赤狐绝对逃不脱哨兵天鹅警惕的眼睛,一定能及时发现危险及时报警,那只新生代天鹅也就不会命丧黄泉了。
  遭受赤狐偷袭,整个也妥啸天鹅群鹅心慌慌,天快黑了,秋天的湖面透出料峭寒意,许多啸天鹅还待在冰凉的湖水里,害怕上得月牙湾来,又会遭遇不测。
  当时我在湖岸的白桦树林里正用望远镜观察,我看见,半点红老雌鹅,摇摇摆摆登上岸来,没有往自己的窝巢去,而是去到联接那条狭长浅滩的西侧,站在半截枯倒的苦栋树上。这半截苦栋树,是夜晚的固定哨位。
  一只贵为太后的老雌鹅,也成了光荣的哨兵天鹅。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时间是在2008年的5月2日中午。
  对半点红来说,这是一个耻辱的黑色日子。这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灿烂阳光普照大地。也妥啸天鹅群散落在靠近月牙湾的一块水域觅食。谷雨过了,立夏将至,天气不冷不热。天鹅们在漾濞湖啄食了一上午鱼虾,肚子差不多都填饱了,便漂浮在湖面上,有的梳洗啄理羽毛,舒适地既洗温水澡又洗太阳浴,有的枕着起伏的波浪惬意地打瞌睡。一群刚刚出壳七八天的雏鹅,从父母身边溜出来,聚在一片芦苇丛里,淘气地你啄我、我啄你,嬉戏耍闹。半点红站在月牙湾那半截苦栋树上,守护这片水域。开始时,它脖颈竖得笔直,警惕地瞭望天空和湖面。天空碧蓝如洗,湖面也没有任何异常。它又把警惕的目光投向湖岸那棵百年黄桷树,盯着巨大的树冠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我晓得半点红之所以格外关注这棵百年黄桷树的原因。
  前些日子,有一对雀鹰飞临这棵百年黄桷树,在巨伞形的树冠上筑窝产卵。

  雀鹰又名鹞,属于猛禽类,善于捕捉雀鸟。雀鹰体长约四十厘米,对成年啸天鹅构不成威胁,却能捕杀孵化不久的雏鹅。所以,半点红对那棵百年黄桷树多了几分警惕。
  百年黄桷树上,巨伞般的树冠间,有一对花尾巴喜鹊在枝头跃鸣叫。显然,那对雀鹰不在巢内,要不然的话,两只喜鹊无论如何也不敢在百年黄桷树落脚的。
  半点红收回警惕的眼光,脖颈也松弛地弯成S状,大概觉得四周太平无事,也有可能夜晚站岗值勤太辛苦了,竟然嘴壳插进翅膀打起了瞌睡。它忘了,对哨兵天鹅来说,头脑里防备天敌那根弦,什么时候都要绷得紧紧的。
  唉,半点红二十三岁,对啸天鹅来说,已是耄耋老人,日以继夜为群体站岗放哨,精力不济,在暖融融的春阳下,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氛围中,昏昏欲睡,也是难免的啊。
  大概是十二点四十分吧,我突然发现,天空似有两片枯叶飘落到漾濞湖。调整焦距再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是什么枯叶,而是两只雀鹰!
  雀鹰背脊和翼羽为灰褐色,翅膀静止不动向猎物俯冲下来时,远远看起来很像是一片枯叶在无声滑落。当我看清是一对雀鹰时,它们已扑到正在芦苇丛嬉戏耍闹的那群雏鹅头顶,雏鹅意识到大祸临头,嘎嘎惊叫着拼命划动蹼掌想逃走,但已经迟了,只见两只雀鹰摇扇翅膀,伸出利爪,贴着水面冲进雏鹅群,各自掐住一只雏鹅的脖子,大幅度摇扇翅膀,迅疾腾飞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半点红醒了过来。它睁开眼,茫然四顾,当眼光落到天空两只雀鹰时,这才明白遭到了天敌偷袭。它愤怒地吭吭报警,振翅飞到空中,雏鹅的尖叫也惊动了啸天鹅群,许多成年天鹅心急火燎赶过来,但已经迟了,两只雀鹰已飞离这片水域,快飞到湖岸那棵百年黄桷树了。
  芦苇丛里,乱成一团。成年天鹅寻找失散的儿女,雏鹅呼唤父母的庇护。找到儿女的成年天鹅发出欣喜如狂的嘹亮的鸣叫,没找到儿女的成年天鹅发出椎心泣血的凄凉的鸣叫。整个也妥啸天鹅群恓恓遑遑。
  灾难已经酿成,谁也无法挽回了。
  半点红无奈地降落回半截苦栋树上,羞愧地把脑袋勾到胸脯上。它心里肯定清楚,眼前这场血光之灾,是由于它的严重失职所造成的。一场瞌睡断送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雏鹅的性命,它当然会自责会羞愧难当。
  吭吭,哼哼!吭吭,呸呸!吭吭,啐啐!
  十多只成年天鹅,仇恨的眼光投射到半点红身上,愤怒地谩骂指责。其中有两对天鹅夫妻情绪特别激动,咬牙切齿地啸叫,脖子一伸一缩并做出攻击的姿势。不用猜我也知道,这两对天鹅夫妻就是被两只雀鹰掠走的雏鹅的亲鸟。它们的宝贝儿女成了雀鹰的盘中餐,需要发泄心中的愤懑,也是可以理解的。
  半点红匍伏在地,垂下眼皮,耷拉着翅膀,一副认罪伏法的卑微姿态。
  痛失儿女的两对天鹅夫妻,来到半点红面前,吭吭啸叫,宣泄满腔怒火,控诉滔天罪行。仇恨是会传染的,很快,成年天鹅们纷纷聚拢过来,就像开公审大会一样,吭吭啸叫,愤愤詈骂。两对痛失儿女的天鹅夫妻情绪越来越激动,其中一只我给它起名叫歪脖儿的雄天鹅啸叫着冲过去,恶狠狠地在半点红后脑勺啄了一口。歪脖儿橘红色的嘴壳衔起两三片白色绒羽。半点红哀啸一声,缩紧脖颈,双翼微微颤抖。

  好几只成年天鹅也都冲将过来,跃跃欲试,做出啄咬攻击的架势。
  我很难过,看来,场残忍的虐杀拉开了序幕。
  白天鹅在人们心目中是圣洁美好的象征,其实真实的白天鹅,与其他野生动物一样,也有激烈的种内冲突,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下也会表现出惨无人道的一面。虐杀或驱逐失职的哨兵天鹅,就是如此。我曾多次亲眼目睹这种惨不忍睹的行为。有一次,一只名叫点点霜的哨兵天鹅,大概肚子饿了,黎明时离开哨位跑到漾濞湖觅食,不幸的是,就在它擅离职守的那段时间里,一只狗獾泅水登上月牙湾,把一对正在抱窝的天鹅夫妻堵在了窝巢里,那对倒霉的天鹅夫妻连同那窝再过三天就要出壳的蛋成了这只狗獾的美味佳肴。当狗獾带着猎物走掉后,群情激愤的天鹅们将点点霜团团围住,你一口我一口狠命啄咬,很快,点点霜脖颈和脊背的羽毛便被拔除干净,露出皱巴巴血淋淋的皮囊,点点霜受不了类似于凌迟的折磨,冲出包围圈逃离了漾濞湖;这以后,点点霜就成了也妥啸天鹅群不受欢迎者,只要它的身影一出现,哨兵天鹅就会啸叫报警,就会有许多成年天鹅群起而攻之,像对付入侵者那样,毫不心慈手软地将它驱逐出境。啸天鹅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忍受不了被群体抛弃的孤独,半个月后,我发现,点点霜死在岸边一丛灌木上,它的头向着月牙湾,双翼展开,似乎临死前也在努力想返回也妥啸天鹅群……比较起来,点点霜的遭遇还不算是最凄惨的。那只名叫三嫂的哨兵天鹅,那天下午值勤时,老天爷下起了瓢泼大雨,寒露将至,天气已经转凉,三嫂上了年纪,长时间冷雨浇注,冷得直打哆嗦。其他天鹅虽然也淋着雨,但彼此相拥在盆形窝巢里,起码可避免同时遭冷风的袭击。三嫂兀立在空旷的哨位上,独自忍受凄风苦雨。开始时,三嫂还能坚守哨兵的职责,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警惕地注视四周动静。这雨下的时间很长,从午后一直延续到黄昏。终于,三嫂受不了了,朝四周环视了两圈,不见有什么异常动静,便拖着僵冷的身体,离开哨位,钻进旁边一个茂密的草窠。在草窠里虽然也要淋雨,但冷风吹不到了,毕竟要暖和一些。它或许是这么想的,这么大的雨,天上地下一片白茫茫,怕不会有凶禽恶兽来偷袭了吧?恶劣的天气也算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也合该三嫂倒霉,就在它钻进草窠避雨的当儿,两只水獭从漾濞湖钻出来,别的恶兽都怕雨,唯独水獭不怕雨,水獭是水世界的精灵,雨是它们登岸觅食最好的掩护,它们毫无障碍地穿过原本由三嫂值勤的岗哨,摸进也妥啸天鹅群的营地。雨太大了,天鹅们蜷缩在自己的窝巢里,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遭到袭击。两只水獭扑进一只天鹅窝巢,一口咬住细长的鹅脖,受害天鹅发不出声来,扇动翅膀踢蹬脚爪拼命挣扎,震耳欲聋的哗哗雨声掩盖了天鹅微弱的挣扎声,洗劫了一只天鹅窝巢,两只贪婪的水獭又摸进第二只天鹅窝巢……直到两只水獭摸进第四只天鹅窝巢施暴时,有只天鹅侥幸未被咬中脖颈,而是咬在了翅膀上,受害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啸叫,天鹅们这才知道发生了重大险情,纷纷冒雨飞上天空,啸叫、俯冲、抛粪,将两只水獭赶走。这场血光之灾,也妥啸天鹅群共有六只天鹅遇害,一只天鹅受重伤。我看见,当雨停时,许多天鹅围住了三嫂,你啄我咬凶猛地进行攻击,三嫂被啄得浑身是血,飞到空中想逃跑,好几只成年天鹅追到空中,有的拦截,有的用翅膀击打,又迫使三嫂降落地面,约半小时后,可怜的三嫂就魂归西天了。

  我担心半点红会变成第二个三嫂。
  又一只身材健硕名叫醉白翁的雄天鹅绕到半点红身后,弯曲的脖子像蛇一样弹射出去,啄住半点红一根尾羽,半点红本能地跳闪躲避,那根约三寸长的尾羽被连根拔掉了。另有两只雄天鹅受到启发和鼓舞,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醉白翁的样,绕到半点红身后,瞄准半点红的尾羽,企图进行攻击。
  一场血腥的杀戮似乎已不可避免。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吭——阵来一声长啸,啸叫声特别嘹亮,特别有威严,我赶紧移动望远镜,哦,是也妥雄天鹅在啸叫!刹那间,所有的天鹅都像得到了命令似的,正在叫嚷的知趣地闭了嘴,正在啄咬的识相地中止了进攻。也妥不愧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它身躯比普通雄天鹅大了一圈,脖颈与脊背交汇处的羽毛铂金般闪闪发亮,它挺着厚实饱满的胸脯,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拢来,贴到半点红身边,展开强有力的翅膀,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半点红罩在自己翼下,这个动作无疑是在为半点红撑起了保护伞,突然又将嘹亮的号角般的嗓门压得像抒情羌笛般柔软,吭——吭——吭——那是在安慰半点红,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我晓得,半点红是也妥的娘亲,作为儿子,也妥当然不能看着半点红遭围攻而袖手旁观。
  也妥毕竟是有威信的,好几只天鹅收敛起攻击姿势,悄悄溜走了。毕竟半点红是太后身份,又有也妥这顶保护伞,谁还敢造次呀。但并非所有天鹅都忍气吞声屈服也妥的威势,也有不是很买账的。那只名叫醉白翁的雄天鹅,执拗地不肯收敛攻击姿势,仍瞪着凶光毕露的眼睛,在半点红身边转悠,并发出短促而倔强的啸叫,吭!吭吭!似乎在抗议:公然包庇犯渎职罪的老娘,这算哪门子的规矩?也妥似乎有点理亏,扭过头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揣摩它的心理,它晓得自己的行为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希望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醉白翁仿佛吃了炸药,火气越来越大,啸叫声更洪亮更激昂,姿态也更咄咄逼人,又犟起脖颈企图朝半点红啄咬。
  醉白翁在这个啸天鹅群是仅次于也妥的第二号人物,身体健硕,年富力强,靠近鹅头那圈颈毛蓬松开来,有点像白头翁,所以我给它起名叫醉白翁。
  受醉白翁行为的鼓舞,好几只天鹅也恢复了胆气,又开始吵吵嚷嚷起来。尤其是儿女被雀鹰掠走的那两对天鹅夫妻,更是不依不饶,也当着也妥的面,对半点红摆开攻击架势。
  在众天鹅的心目中,身为哨兵的半点红严重失职,致使两只雏鹅被雀鹰掠走,半点红无疑是罪魁祸首,充当了助纣为虐的角色。按照啸天鹅社会不成文的规矩,或者杀无赦,或者驱逐没商量。倘若赦免半点红,破坏了规矩不说,其他哨兵天鹅以后都像半点红那样在哨位上睡大觉,哨兵制度形同虚设,岂不要亡种灭族!
  刚才悄悄溜走的几只天鹅又明目张胆回来了,局面似乎变得难以控制。
  也妥沉着地守护在半点红身旁,背对着醉白翁,似乎对醉白翁想要啄咬半点红的企图一无所知。醉白翁张开扁扁的嘴喙,瞄准半点红的尾羽,脖子又像蛇似的弹射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也妥突然闪电般回转身来,一口咬住醉白翁翅膀与身体的交汇处,与此同时,也妥摇动强有力的翅膀,噼里啪啦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脑痛击醉白翁。也妥身躯比醉白翁要更壮硕些,又是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醉白翁毫无还手之力,吭吭发出凄厉的啸叫,拼命挣扎,好不容易逃离开去,好大一撮羽毛被也妥咬下来,翅膀与身体交汇处皮也被咬破,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脑袋也似乎被打晕了,嚣张气焰被彻底压下去,丧魂落魄,趔趔趄趄奔逃。
  这首领不是白当的,这首领不是吃素的。

  所有起哄闹事的啸天鹅都被也妥雷霆万钧的攻击镇住了,吵嚷声戛然而止,轰的一声作了鸟兽散。
  一场可怕的群体性事件,就这样被也妥用铁手腕成功镇压下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画上了句号。我大错特错了。从第二天开始,我明显感觉到,也妥啸天鹅群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以往,也妥雄天鹅在群体享有崇高威望,它走到哪里,其他天鹅都会尊敬地向它行注目礼,有些年轻的天鹅还会屈腿缩脖压低自己的身姿,以示崇敬和服从;它身上似乎先天具有领袖气质,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它游向哪块水域觅食,其他天鹅就会追随它游到哪块水域觅食,它飞到天空翱翔,其他天鹅就会追随它飞到天空翱翔。有时候,群体内部发生为争偶、争食、争领地的纠纷,无论双方争吵得多么激烈,只要它一出现,双方就会偃旗息鼓。但如今,也妥的威望直线下降,走到哪里,很少有天鹅尊敬地向它行注目礼,也很少有年轻天鹅在它面前屈腿缩脖以示崇敬和服从。那只被也妥啄伤翅膀的雄天鹅醉白翁,似乎积怨很深,对也妥侧目而视。那两对儿女被雀鹰掠走的天鹅夫妻,也是恨难消气难平,看见也妥迎面走来,便故意转过身去,给也妥一个后脑勺。也妥的号召力也在迅速降低,它游到某块水域去觅食,追随者几乎少了一半,它飞上蓝天翱翔,也没有多少天鹅追随它振翅起飞。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有一次,一只名叫歪脖儿的雄天鹅为了一条沟壑的归属问题与邻居发生争执,两家天鹅互不相让,从吵嘴、谩骂、威胁发展到打架斗殴,闹得乌烟瘴气。按照惯例,这个时候首领应当出面平息纷争,也妥走了过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家天鹅并没因为也妥到来而停止争吵,反而越吵越凶,好像也妥根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妥未免有点生气,朝两家天鹅做出啄咬的姿势,其实也不是真想动手教训,无非是想吓唬它们刁一下而已,但两家天鹅非但没被吓倒,争吵的双方突然就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同盟军,一起拥上来围攻也妥。劝架者变成了挨打者,冤不冤哪!也妥虽然高大威猛,却也不是两家天鹅的对手,只好讪讪而退。
  人心有一杆秤,鹅心也自有一杆秤,也妥公然包庇犯了渎职罪的老娘半点红,使它在臣民心目中威信扫地。
  我发现,就在也妥威信直线下降的同时,醉白翁的威信却在蒸蒸日上,有越来越多的天鹅追随在醉白翁身后,醉白翁下湖觅食,它们也下湖觅食,醉白翁飞上蓝天翱翔,它们也飞上蓝天翱翔。有一天中午,老天爷突然下起了冰雹,正在湖面游弋的鹅群急欲寻找合适的地方躲避肆虐的冰雹,也妥是首领,关键时刻当然该由它来决定该去哪儿,也妥起飞了,方向朝南,南面的岸边有一片白桦树林,茂密的树冠可以遮挡凛冽的冰雹,醉白翁也起飞了,方向却与也妥相反,朝北面一片灌木丛飞去。这显然是有意在与也妥分庭抗礼,遗憾的是,竟然差不多有一半天鹅跟随醉白翁飞往北面的灌木丛。
  很明显,也妥啸天鹅群鹅心不稳,也妥的领导地位受到了严峻挑战,政局动荡,信用危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内讧或政变。有可能一分为二,裂变成两个啸天鹅群,也有可能改朝换代,也妥啸天鹅群变成醉白翁啸天鹅群。
  一个群体,失去了公平正义,就会动荡不安。
  我发现,短短几天时间,半点红仿佛又老了一岁,羽色越来越暗淡,两只蹼掌变成了紫黑色,眼珠浊黄,从早到晚蒙着一层浑浊的泪光。用老态龙钟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我想,半点红之所以加速衰老,一定与也妥地位受到挑战这件事有关。半点缀红心里肯定清楚,正是因为也妥用首领的威望和权力包庇了它的渎职行为,才使得众天鹅对也妥离心离德,才造成目前这种众众叛亲离的局面。它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这天中午,也妥吃饱肚子从漾濞湖登上岸来,站在金色沙滩上,梳理羽毛。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半点红走了过去,颤颤巍巍地用脖颈摩挲也妥的背,温柔地用扁扁的嘴喙替也妥整理身上被风吹乱的羽毛,还展开双翼,做出雌天鹅护雏的动作。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我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震。我观察天鹅多年,无论何种天鹅,有一点是共同的,在雏鹅尚幼时,雌天鹅悉心照料,时常会用柔软的脖颈去抚摸雏鹅的身体,用嘴喙温情地替雏鹅梳理羽毛,把浓浓的爱意倾注在儿女身上,但随着雏鹅一天天长大,浓浓的爱会渐渐稀释,等到幼鹅独立生活,雌天鹅便不会再有爱抚的举动。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雌鹅对一只早已成年的儿子做出如此亲昵的行为。这绝对反常。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知道,凡动物表现出反常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看特殊的动机或目的。
  半点红亲昵的举止持续了很长时间,我隐隐有些不安。
  殉职经过:那是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上午,也妥啸天鹅群以家庭为单位,在绿波荡漾的漾濞湖觅食嬉戏。四只哨兵天鹅各自伫立在东西南北四个哨位上。几片浮云在天空飘荡,一条金色的大鱼跃出水面,溅起一朵白菊似的水花。一切平静而正常。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半点红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湖岸那棵根深叶茂的百年黄桷树。
  黄桷树上有一只雀鹰巢,几天前两只雀鹰曾让半点红遭受渎职的屈辱。
  这几天我也在关注黄桷树上的雀鹰巢,从时间推算,也从两只雀鹰频繁地进巢出巢行为推测,黄桷树上的雀鹰巢里,已孵化出一对雏鹰(雀鹰通常每窝产两枚卵),年轻的雀鹰爸爸和雀鹰妈妈不得不频繁外出觅食以喂饱雏鹰的肚子。
  我理解半点红目不转睛盯着黄桷树看的原因,曾经吃过两只雀鹰的大亏,所以格外小心,格外警惕,生怕一不留神会重蹈覆辙。
  九点零五分,黄桷树上两只雀鹰再次比翼齐飞外出觅食了。就在这时,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半点红突然摇摇摆摆走下那半截苦栋树。我以为它肚子饿了,想下到漾濞湖找些鱼虾充饥。可我想错了,它来到平坦的沙滩,突然张开翅膀一阵猛跑,呼啦呼啦就飞了起来。或许,它在哨位上站久了,想在湖面盘旋几圈,舒展筋骨吧,我想。可我很快发现自己又判断失误,它起飞后,没有拐弯,也没有盘旋,笔直朝那棵百年黄桷树飞去。
  啸天鹅,顾名思义,就是叫声响亮且喜欢鸣叫的天鹅。据我观察,凡成鸟或半成鸟,在助跑起飞时,都会昂首鸣叫。可这一次,半点红起飞时没有叫唤,一路上也没发出叫声,像朵沉默的云,往黄桷树疾飞而去。
  整个也妥啸天鹅谁都没注意半点红的离开。
  只有我站在白桦树梢的瞭望塔上,用望远镜追随半点红的身影。我不知道它为何要飞往黄桷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飞到黄桷树上空,半点红围着巨大的伞状树冠盘旋了几圈,突然向树冠俯冲下去。它好像在表演特技,身体紧贴在树冠上,两只蹼掌猛烈踢蹬树枝,翅膀剧烈摇动,噼里啪啦拍打树冠。我顿时醒悟过来,它这是在向雀鹰巢发起攻击!虽然茂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但我晓得,雀鹰巢就搭建在离树冠顶层约半米的一个枝桠上,里头有一对刚孵化不久的雏鹰。显然,半点红是想掀翻或捣毁鹰巢!对半点红来说,这样做十分危险。天鹅不是树营性鸟类,天鹅生活在广阔湖面,从不跟树木打交道,带蹼的爪掌无法抓牢树枝,肥硕的身体和细长的脖子也不适宜在茂密的树冠钻行。一句话,天鹅没有在树冠里活动的能力。虽然黄桷树的树梢枝条柔韧,但半点红稍有不慎,便会陷进树冠,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扎伤蹼掌、折毁翅膀或扭断脖颈。可它不管不顾,狂拍乱踩,疯狂地在树冠上折腾。
  黄桷树冠就像惊涛骇浪里的船,剧烈颠簸。
  我注意观察,叶子雨粒似的从树冠飘落下来,却没有看见鹰巢和雏鹰掉下来。
  可以想象,黄桷树冠那只鹰巢,搭建在丫形树杈上,非常稳固,难以撼动。
  半点红毫不气馁,继续竭尽全力踩踏和拍打树冠。
  就在这时,湛蓝的天空出现两个黑点,往百年黄桷树飞来,黑点迅速放大,哦,是那对成年雀鹰回来了!
  正在育雏期的成年雀鹰,警惕性颇高,外出觅食不会离巢太远,离巢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其中一只雀鹰爪下抓着一只野兔。显然,这对雀鹰狩猎成功,惦记着巢里的雏鹰,急急忙忙赶回家呢。
  鹰眼锐利,很快发现了黄桷树冠上的异常动静,呀呀高声啸叫,快速振动翅膀,十万火急往黄桷树疾飞。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其中一只成年雀鹰松开了鹰爪,将攫抓在爪下的野兔给扔了。食物虽然重要,但雏鹰的性命更宝贵,扔掉野兔,可以更快飞回巢来救援。
  雀鹰飞行速度极快,转眼间就逼近黄桷树了。
  啸天鹅虽然视力不如雀鹰,却也不是什么近视眼或色盲,不可能看不见两只雀鹰正恶狠狠向自己扑来,可它毫不惧怕,仍拼命踢蹬拍打树冠。
  一般来说,雀鹰不会攻击成年啸天鹅,但不等于说雀鹰害怕成年啸天鹅。雀鹰是食肉猛禽,啸天鹅是温良的游禽,在大自然无形的食物链上,雀鹰的排序肯定在啸天鹅之上。雀鹰不攻击成年啸天鹅,是因为成年啸天鹅体格壮硕,身体差不多是雀鹰的两倍,以小搏大,胜算不多,在搏杀中极有可能遭遇反抗导致自己意外受伤;还有一个原因是,啸天鹅为群居性禽鸟,一只天鹅遭到攻击,其他天鹅会出手相助,想吃天鹅肉的雀鹰往往会遭到众多天鹅的围攻,寡不敌众,只好克制想吃天鹅肉的欲望。事实上,只要条件成熟,雀鹰是会将啸天鹅当做猎物品尝天鹅肉的。我就曾亲眼目睹雀鹰捕食啸天鹅。那是去年深秋的事,也妥啸天鹅群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去了,有一只名叫白蝈蝈的年轻雄鹅,因为翅膀还没完全长硬,无法跟随鹅群迁飞,只能滞留在漾濞湖,那天黄昏,白蝈蝈正在月牙湾练习飞翔,突然,一对雀鹰路过漾濞湖上空,看见形单影只的白蝈蝈,立刻从左右两个方向俯冲下来,空中一番激烈搏杀,白蝈蝈成了两只雀鹰的一顿美餐。
  在我数年的野外观察生涯中,还从没发现哪只啸天鹅敢主动向雀鹰挑衅的。
  物种的柔弱与怯懦,是很难改变的。
  半点红确实是个例外,杀气腾腾的一对雀鹰快扑到面前来了,却还不晓得躲避。刹那间,雌雀鹰已出现在半点红身后,呀呀刻毒地诅咒着,伸出尖刀似的鹰爪,狠狠地向半点红细长的脖颈抓来。假若被抓了个准,强有力的鹰爪会死死掐住天鹅脖颈不放,很快就能让猎物窒息。半点红还是有所防备的,扭动脖子躲闪,鹰爪揪住了半侧脖颈,雌雀鹰扑腾翅膀拼命拉扯,半点红竭尽全力拼命挣扎,咝,半点红颈皮被撕开了,溅起一片血花,雌雀鹰爪子捏着一块颈皮几片羽毛,飞出树冠。还没等半点红从霹雳般的打击中回过神来,雄雀鹰又俯冲下来,一把揪住半点红的一只翅膀,又一阵猛烈撕扯,半点红翅膀上的羽毛雪片般洒落。
  雀鹰,就是以猎杀各种雀鸟为生的鹰,空中扑杀猎物是雀鹰与生俱来的精湛本领。
  本来雀鹰就把啸天鹅视为可食之物,眼下这只胆大妄为的老雌鹅竟敢趁它们夫妻外出觅食之际偷袭鹰巢,出于护巢护雏的本能,这对雀鹰变得异常凶悍,别说区区一只老雌鹅,就是面对一只穷凶极恶的金雕,它们也会奋不顾身殊死搏杀的。
  仅仅一个回合,半点红就失去了招架之力,羽毛凌乱不堪,身上血迹斑斑,白天鹅变成红天鹅了。它现在即使想逃,也无沄逃得掉了。
  两只雀鹰的下一轮俯冲,定能将半点红置于死地。
  我能理解半点红急于复仇的心理,两只雀鹰趁它瞌睡之际袭击了也妥啸天鹅群,不仅使两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命丧黄泉,还使得它的哨兵生涯蒙上了洗刷不掉的耻辱,更严重的是,它儿子也妥的首领地位也因此受到牵连,变得岌岌可危,寻机复仇,也是情理中的事。可我觉得它太不自量力了,仅凭它一只风烛残年的老雌鹅,与一对雀鹰搏杀,无疑是以卵击石,它不但没力量完成复仇心愿,反而愚蠢地将自己送货上门,变成这家子雀鹰一顿美味的天鹅肉。
  我为半点红无端葬送自己感到深深的惋惜。
  两只雀鹰在空中调整了方位,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半敛翅膀,向半点红俯冲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半点红挺胸竖颈昂首吭地鸣叫一声,这是它飞离月牙湾登临黄桷树冠第一次鸣叫,洪亮、沉稳、坚毅,透出誓死如归的决心;它的姿态极像是要冲天一飞,可它并没振翅起飞,而是奋力一跃,蹼掌朝上,脑袋向下,扎进树冠去。我很熟悉天鹅的这个身体倒悬往下扎的动作,它们在水面游弋,一旦发现水中有合适的鱼虾,便会身体翻转一头扎进水去,蹼掌向上踢蹬潜入深水以啄食游窜的鱼虾。可此时此刻,半点红不是在潜水,而是潜入密匝匝的树冠!
  茂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没法看清半点红在巨大的树冠里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我只看见,枝叶摇曳,一个重物在往下坠落,从上一层树冠落到下一层树冠,似乎停顿了一下,传来树枝折断的噼里啪啦声。
  两只雀鹰心急火燎地跟着钻进树冠。
  突然,伞形树冠里掉下一个圆形的东西,就像掉下一只成熟的柚子,却又轻飘飘不像是柚子,那圆形的物体掉落到地面,我才看清,原来是一团裹在一起的树枝和草丝,哦,是一只雀鹰巢!我这才明白,半点红之所以像扎进水底捕食鱼虾一样扎进树冠去,是为了捣毁雀鹰巢。那只用树枝和草丝编织起来的雀鹰巢重重砸在地上,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两只肉团团光溜溜的雏鹰,从巢里迸飞出来,一只重重砸在石头上,一只重重砸在树干上,砸在石头上的那只雏鹰,仰面躺在地上,小腿踢蹬几下,当场就咽气了,砸在树干上的那只雏鹰,趴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口,身体不停抽搐,也快不行了。
  树冠又瑟瑟颤抖,浑身是血的半点红艰难地摇动一只翅膀,从树上坠落下来,大概腿跌断了,无力站起来,靠两只翅膀支撑地面,才勉强使自己保持蹲坐姿势。
  两只雀鹰从树冠上俯冲下来,雄雀鹰扑到半点红背上,尖利的鹰爪像刀刃插进半点红的背脊;雌雀鹰则扑向那只还在动弹的雏鹰,温柔地用嘴喙触摸雏鹰的身体,并试图将雏鹰低垂的脑袋扶起来,遗憾的是,当它的嘴喙一离开,雏鹰的脑袋又垂落到胸口……
  雌雀鹰“呀”地怒啸一声,扑向半点红。两只雀鹰狂暴地拔掉半点红背上的羽毛,啄开半点红背上的皮肉,茹毛饮血,活杀活吃,凌迟处死。半点红没有挣扎,它也没有力气挣扎,没有啸叫,它也没有力气啸叫,默默听凭两只雀鹰宰割。它长长的脖颈顽强地竖起,面向着漾濞蝴,凝望正在绿波荡漾的湖面游弋觅食的天鹅,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深深的眷恋。
  这时我才发现,有十多只啸天鹅飞上蓝天,在百年黄桷树与漾濞湖之间的天空盘旋,为首的正是也妥首领,一面飞翔,一面向正在蒙难的半点红发出哀哀啸叫。
  半个小时后,半点红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地鹅毛。天快黑时,两只雀鹰终于离开早已僵冷的一对雏鹰,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它们从这棵黄桷树上搬走了,这棵百年老树给它们带来永远无法愈合的创痛,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苦难记忆,它们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天后,我渐渐发现,也妥首领又像过去一样受到臣民爱戴,它到哪块水域觅食,包括醉白翁在内所有的啸天鹅都跟着它游向哪块水域,它飞上蓝天翱翔,包括醉白翁在内所有的啸天鹅也都跟着它遨游蓝天。
  老雌鹅半点红用它衰老的生命,雪洗了自己身上蒙受的耻辱,挽救了也妥首领的威信,也驱除了一个凶恶的邻居,解除了笼罩在也妥啸天鹅群头上的生存危机。

 

  面对狡诈的狐狸

  姓名:蓝翅儿。
  啸天鹅是白天鹅,粗看上去,所有啸天鹅的羽毛颜色都是一样白,没有什么差别。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没有哪两只啸天鹅的羽色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有的洁白,有的雪白,有的粉白,有的瓷白,有的奶白,有的炽白,有的灰白……这只雌天鹅的羽毛与众不同,白色的翅膀上蒙着一层淡蓝,特别当阳光直射在它身上,翅膀白里透蓝分外明显,蓝莹莹的散发着梦幻般的色彩,所以我给它起名叫蓝翅儿。

  年龄:十七岁。对啸天鹅来说,芳龄十七才开始步入老年行列,还有一定的生育能力。还有生育能力的雌天鹅担当哨兵,虽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十分罕见的。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前年夏天。

  婚姻状况:丧偶。
  蓝翅儿的配偶名叫大红冠,鹅冠特别大,颜色也特别红,因而得名。遗憾的是,高大鲜红的鹅冠并没给它带来好运,前年夏天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被两只雪狐给诱杀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万籁俱寂的夜晚,突然响起哨兵天鹅急促的报警鸣叫,天鹅们从睡梦中惊醒,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成年雌天鹅留守窝巢看护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雏鹅,成年雄天鹅则在月光下起飞,寻找并抗击天敌。月光像水银般泼洒大地,能见度很好,大红冠一飞到空中,就看见有一只银白色的雪狐,正仓皇逃窜。正值退潮之际,月牙湾连接湖岸那条礁石路露出水面。那只雪狐就在往那条礁石路逃跑,用夺路而逃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雪狐是也妥啸天鹅群的宿敌,啸天鹅有不少天敌,许多猛禽走兽都想吃天鹅肉,但真正对天鹅构成生存威胁的是雪狐。雪狐是当地老百姓的叫法,我曾解剖过这一带的雪狐,并非北极狐这样的特殊狐类,这些雪狐其实是红狐的变种,长期生活在梅里雪山,红狐有随着生活环境变化而改变体毛颜色的本领,梅里雪山终年积雪,银装素裹,狐身上的毛渐渐变白,最终成了毛色纯白的雪狐了。也许是天鹅肉特别鲜美的原因,这一带的雪狐特别喜欢猎杀天鹅,据统计,也妥啸天鹅群每年有十来只成年天鹅和三分之一的新生代幼鹅会葬身狐腹。
  我恰巧起夜,听到哨兵天鹅鸣叫,便用带夜视仪的望远镜观察。
  那只雪狐逃了几步,突然被一块卵石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挣扎着又爬起来奔逃,但似乎腰扭伤了,脊梁变成马鞍形,断了似的塌陷在地,一条腿也崴伤了,趔趔趄趄,歪歪倒倒,发出凄厉的哀啸。我看见,大红冠兴奋地啸叫一声,向那只负伤的雪狐俯冲下去。我猜想,大红冠大概犯了英雄主义毛病,想用强有力的翅膀去猛敲雪狐的后脑勺,就算不能将这只可恶的雪狐当场敲晕,也起码将雪狐敲出脑震荡,这辈子也没胆量再敢摸到月牙湾来偷袭天鹅。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大红冠飞到了雪狐背后,瞄准后脑勺猛烈扑打。就在鹅翅击中狐脑的一瞬间,突然,那只雪狐复活了,塌陷的脊梁刹那间绷得笔直,腿也不瘸了,弓地腾空跃起,准确地一口咬住大红冠的脖颈。可怜的大红冠,英雄梦破碎,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哀鸣,就去见了阎王。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真是祸不单行,狐患接踵而来。
  大红冠死后,蓝翅儿带着两只出壳约二十天的雏鹅艰难度日,没想到,仅仅过了七天,又一场血光之灾降临到蓝翅儿身上。那是一个有雾的早晨,乳白色的山岚从梅里雪山滚落到漾濞湖,湖面雾岚袅绕,几步开外就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趁着大雾登上月牙湾,零距离观察啸天鹅生活。
  清晨六点,天色微明,还不到下湖觅食时间。就在这时,呦,呦呦,突然响起狐啸声。显然,有狐趁大雾摸到月牙湾来了。吭吭,吭吭,也妥啸天鹅群焦躁不安,啸叫声此起彼伏。啸天鹅的视觉和听觉都不错,但嗅觉较差。大雾遮挡了它们的视线,它们能听到狐啸,却看不见狐的身影,当然更闻不到狐的气味。呦——狐啸忽而从东边响起,呦呦——狐啸忽而又从西边响起,就好像在玩捉迷藏一样。啸天鹅群更加惶恐。有两只哨兵天鹅在大雾中强行起飞,希冀能居高临下发现狐踪。遗憾是,雾很厚,空中也没能侦察到狐究竟在哪里。
  大雾笼罩,天色尚早,该如何是好呀!
  我使用的是最先进的红外仪望远镜,不仅有夜视功能,还能在大雾中搜索目标。我看见,一共有两只雪狐趁大雾摸上月牙湾,一只躲藏在岩石背后,另一只东奔西跑,忽而到东边啸叫两声,忽而到西边蹦挞几下。我熟悉雪狐这套鬼把戏,一只狐尽量弄出动静来,以吸引天鹅的注意,制造混乱,搅得鹅心惶惶;另一只狐则埋伏在暗处静悄悄等待最佳出击时机,一旦有落单的成年天鹅或失去双亲庇护的雏鹅路过,便会突然蹿出来袭击。
  有大雾做掩护,雪狐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战术屡屡奏效,总能在混乱的鹅群中有所斩获。
  雪狐虽是凶猛的食肉兽,但雪狐体形不大,一只成年狐的体重与一只成年啸天鹅差不多,若正面攻击成年啸天鹅,狐成功几率很小;同为雁形目鸭科动物,啸天鹅的魄力比大雁、野鸭、鸳鸯大多了,大雁、野鸭、鸳鸯遭遇狐、獾、鼬之类小型食肉兽袭击,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飞逃,啸天鹅就不一样了。啸天鹅敢与闯入领地的狐、獾、鼬之类小型食肉兽一决雌雄,更让掠食者头痛的是,某一只啸天鹅遭到袭击,其他啸天鹅会迅速赶来救援,对掠食者群起而攻之,迫使掠食者退却。所以,雪狐往往会采用计谋来捕捉啸天鹅。
  我看见,那只制造混乱的雪狐,更起劲地东奔西跑,更起劲地呦呦啸叫。
  突然间,吭——传来沉郁洪亮的鸣叫,我一听就知道是也妥首领在叫,赶紧将望远镜移过去,哦,也妥和它的配偶—— 那只名叫白玉盏的雌天鹅,领着三只约半月龄的雏鹅,穿过浓雾,扑通扑通跳进漾濞湖,也妥一面往湖中央游一面昂首呼叫。我理解也妥的鸣叫,是在向全体臣民发出指令:赶快下湖!很快,啸天鹅以家庭为单位,一家一家陆续冲出窝巢。双亲家庭的天鹅,雄鹅在前开道,雌鹅殿后,将雏鹅护卫在中间,往漾濞湖移动。
  蓝翅儿也带着两只雏鹅冲出窝巢。蓝翅儿的窝巢离漾濞湖直线距离也就三十来米,如果能飞,拍两下翅膀也就飞到了,遗憾的是两只雏鹅刚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离会飞还早呢,必须在阴森恐怖的浓雾中一步一步钻行,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它是单亲家庭,一会儿跑到前面引路,一会儿跑到后面压阵,顾了头顾不了尾。
  这时我看见,那只东奔西跑的雪狐把目标锁定在了蓝翅儿身上。
  一切食肉兽都是机会主义者,哪儿容易下手就把目标锁定在哪儿。
  那只负责造势的雪狐借浓雾掩护,绕到蓝翅儿前头,发出刺耳的啸叫。蓝翅儿本来是处在殿后的位置,听到恐怖的狐啸,便急忙紧跨几步冲到前头,将两只雏鹅护卫在自己身后,展翅直颈,摆开格斗的架势。蓝翅儿中了狐的圈套,就在蓝翅儿急急忙忙冲到前头去时,那只埋伏在岩石背后的雪狐凭着灵敏的嗅觉,飞蹿而来,扑到毫无自卫能力的雏鹅身上,咬住雏鹅的翅膀,转身就跑。吭呀——雏鹅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蓝翅儿听到动静,怒吭一声,返身来救援,它再次上了雪狐的当,当它去追赶身后那只偷袭了雏鹅的雪狐时,前面那只雪狐又飞蹿而来,一口咬住另一只雏鹅的脖子,须臾之间就消失在浓雾中了。短短半分钟时间,蓝翅儿两只可怜的雏鹅就落入狐口。
  整整两天,蓝翅儿不吃也不喝,吭吭日夜悲泣,身上的羽毛掉了许多,脖颈秃了一大块,变成一只模样丑陋的老雌鹅。第三天,它加入到哨兵天鹅的行列。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事情:谁也没想到,蓝翅儿会成为也妥啸天鹅群历史上最杰出的哨兵天鹅。它的哨兵生涯,称得上是部成功抗击雪狐的辉煌历史。
  蓝翅儿自成为哨兵天鹅,就将自己的窝巢搬迁到月牙湾最东端,那儿是月牙湾连接湖岸那条礁石路的起点位置,它将哨位固定在这儿,扼守雪狐进入月牙湾的唯一通道。啸天鹅同其他天鹅一样,是昼行夜伏的动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雪狐属于昼伏夜行的动物,白天躲在巢穴睡大觉,晚上,尤其是黄昏和黎明这两个时段特别活跃,也妥啸天鹅群多次狐灾都发生在黄昏和黎明这两个时段,为了有效监视雪狐行踪,蓝翅儿竟然也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时间,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抖擞地坚守在自己哨位上,尤其是黄昏和黎明这两个时段,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条时而淹在水中时而露出水面的礁石路,连一只蚂蚁也不放过。
  自打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除了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整整一年半时间,蓝翅儿都是像上夜班一样,无论刮风下雨,每天夜晚都寸步不离地扼守在从陆路进入月牙湾唯一的通道口。
  我的专业就是动物行为学,我知道,每个物种都有自己固定的生物钟,一个个体要将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物钟的指针拔到一个陌生的刻度,且长久坚持下去,是何等艰难的事,但蓝翅儿却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只哨兵天鹅,蓝翅儿防范雪狐偷袭所取得的成功,完全可以用“辉煌”两个字来形容。
  一天半夜,老天爷刮起狂风,地面飞沙走石,湖面掀起三尺大浪。如此恶劣的天气,其他哨兵天鹅都躲到窝巢或岩石下避风去了,但蓝翅儿仍目光炯炯地坚守哨位。凌晨四点左右,退潮了,那条礁石路露出水面,一只雪狐顶着狂风向月牙湾摸来,刚登上礁石路,就被蓝翅儿发现,发出嘹亮的报警。也妥带着十几只雄天鹅闻讯起飞,在雪狐头顶盘旋、啸叫、恫吓、抛粪,雪狐见势不妙,悻悻地转身离去了。
  一天清晨,老天爷又大发淫威,雾浓得像牛奶,三两步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还是那对雪狐夫妻,上次大雾中的精彩狩猎给它们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它们希望能重复这样的幸运,就又趁着浓雾掩护前往月牙湾,这一次可没这么幸运了。起雾时,蓝翅儿就将哨位往前移,移到礁石路上来了,那对雪狐夫妻走到一半,与蓝翅儿迎面相遇,蓝翅儿立即飞回月牙湾报警,也妥啸天鹅群紧急转移,等这对雪狐夫妻来到月牙湾,所有成年天鹅和雏鹅都已撤离到安全的湖中央,只留下一地鹅毛和斑斑点点的鹅粪。最让也妥啸天鹅群开心的是,那对雪狐夫妻在月牙湾搜索一圈,一无所获,想要离开时,湖水涨潮,淹没了那条礁石路,回不去了。这对雪狐夫妻被迫饿着肚子在月牙湾滞留了大半天,潮起潮落,直到黄昏退潮时那条礁石路露出水面,这才垂头丧气灰溜溜离开月牙湾。
  还有一次更绝,那是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正值涨潮,迅速上升的水位将那条连接月牙湾和湖岸的礁石路淹没在水中,月牙湾变成了四面环水的孤岛。这是个相对安全的时间段,其他哨兵天鹅都放松了警惕,唯独蓝翅儿还目不转睛地观察四周动静。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尾巴特别蓬松的年轻公狐,从湖岸的灌丛里钻出来,或许是狐中的美食家,特别爱吃味道鲜美的天鹅肉,或许是狐中的游泳健将,觉得自己有能力泅渡到月牙湾来,竟然跳进漾濞湖,往月牙湾游来。狐与狗相似,能游泳,但水性一般。这只大尾巴年轻公狐确实聪明,它并没逞能一口气游到月牙湾去,而是利用已被水淹没的那条礁石路,采取分段跃进的办法,往前游一程,找块淹得不深能歇脚的礁石,站在礁石上,脖子伸出水面,喘一口气,又继续往前游。它以为,正值涨潮期间,又是暮霭沉沉,哨兵天鹅肯定疏于防范,它的奇袭一定成功。它做梦也没想到,它刚游到一半,蓝翅儿就发出激昂的报警声,多只身强力壮的雄天鹅闻警飞舞,拦截大尾巴公狐,有的紧贴水面飞翔,搅起无数水花,就好像在玩泼水节,泼得大尾巴公狐睁不开眼,有的用鹅掌踢踏大尾巴公狐的背,大尾巴公狐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呛了好几口水,有的从背后俯冲下去,翅膀像榔头猛击大尾巴公狐的后脑勺,把大尾巴公狐打得晕头转向,疲惫时再也无法找到能歇脚的礁石……在水里,大尾巴公狐完全失去猛兽优势,比落水狗还狼狈,只有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它没能游回岸上,筋疲力尽,永远沉入湖底。从来都是雪狐扑食天鹅,突然间惊天大逆转,啸天鹅们竟然把一只雪狐打得落花流水,并最终将凶恶的雪狐沉入湖底,虽然这在也妥啸天鹅群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却也是值得骄傲值得庆贺的巨大胜利。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当那只倒霉的大尾巴公狐吐出最后一串气泡沉入湖底喂鱼时,整个也妥啸天鹅群沸腾起来,许多啸天鹅跑到蓝翅儿面前,吭吭发出欢呼的鸣叫,抖动翅膀,频频点头,以啸天鹅特有的礼仪,向蓝翅儿表达敬意。
  这以后,蓝翅儿又多次挫败雪狐的偷袭。我做过一个统计,自打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后,也妥啸天鹅群葬身狐腹的天鹅数量直线下降,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仅有五只雏鹅、三只半成鹅和一只成年天鹅不幸被雪狐猎杀,而在过去,相同的时间段里,起码有十倍数量的雏鹅、半成鹅和成年天鹅惨遭雪狐杀害。
  我觉得,蓝翅儿之所以能在防御雪狐偷袭的岗位上获得巨大成功,是和它悲惨的身世分不开的。它苦大仇深,丈夫和一双儿女都葬身狐腹,它与雪狐有着血海深仇,是椎心泣血的苦难和刻骨铭心的仇恨,磨砺了它坚韧的意志,锤炼了它非凡的决心,使它获得超越物种极限的智慧和本领。
  我因工作需要,曾对居住在梅里雪山南麓的雪狐做过一个调查统计,约有十七窝雪狐散落在漾濞湖和梅里雪山之间的山丘和树林里,其中有九窝雪狐以漾濞湖为主猎场,一年中至少有八个月以猎食啸天鹅为生。自从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陆续有三家雪狐从漾濞湖畔搬走了。那只倒霉的大尾巴公狐被淹死后,又有两家雪狐被迫搬迁了。一向捕捉起来挺顺手的天鹅,突然间变得困难重重,不仅难以捉到,弄不好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赔掉自己性命,最好的选择就是惹不起躲得起——搬家,搬到更容易得到食物的地方去。
  我估计,再这样下去,顶多还有半年时间,最后四家雪狐也会知难而退搬家走的。
  一只哨兵天鹅,竟然可以将也妥啸天鹅群最危险的天敌从身边赶走,真算得上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我做梦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蓝翅儿会被迫中止哨兵生涯。
  它被迫中止哨兵生涯的经过:发生在2008年春夏交替的季节。
  我一直以为,像蓝翅儿这样优秀的哨兵天鹅,除非健康原因或意外死亡,是不可能离开哨兵岗位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蓝翅儿身体健康,也没发生任何意外,啸天鹅们就将它从哨兵岗位上撵了下来。
  制造这场变故的始作俑者是一只名叫卜卜的雄雪狐。
  这是一只牙口十岁左右的老公狐,身上的白毛如锦缎般闪闪,脸颊上那两撇毛,山羊胡子般浓密,就像扑克牌里的老K。这是我所认识的最漂亮也是最聪明的一只公狐,狩猎能力极强。它就住在漾濞湖畔一个乱石岗上,在我的观察记录中,它是摸到月牙湾来猎杀天鹅最频繁的狐,平均每年有十只左右天鹅成为它的猎物。有一次,我为了能随时掌握居住在漾濞湖畔的雪狐的活动情况,想将一只无线电发射项圈套在卜卜身上,就在它经常行走的小路上安放一张猎网,用香喷喷的鸡肉当诱饵,企图将它擒捉。可试了好几次,它就是不上钩。有一次,它将诱饵吞吃了,却避免触动机关,从猎网里全身而退。没办法,我就改用麻醉枪,可我在它巢穴旁埋伏了一天一夜,它好像知道我想暗算它,就是不露面,等我无可奈何收起麻醉枪时,它又在离我四五十米远的灌丛发出嘲弄的啸叫。至今我的无线电项圈还没能套在它的脖子上。我甚至怀疑它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给它起名叫卜卜。
  有句俗话:胆大莫过小牛犊,狡诈莫过老狐狸,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卜卜虽然狡猾,却也难逃蓝翅儿的火眼金睛,好几次想闯进月牙湾觅食,都被蓝翅儿及时发现,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一天清晨,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卜卜不知从哪里叼了一具大天鹅的尸骸,鹅肉和内脏早已被啃食干净,只留下一副皮囊和一身鹅毛,它将大天鹅尸骸披在自己身上,企图蒙骗蓝翅儿的眼睛,混进月牙湾来。这大概是狐狸所能玩的最顶级的欺骗伎俩了。可卜卜刚踏上那条露出水面的礁石路,就遭到蓝翅儿的拦截。蓝翅儿居高临下站在一块磐石上,直颈亮翅做出攻击的姿势,冲着卜卜吭吭鸣叫,仿佛在说:你是披着天鹅外衣的狐,收起你这套骗人的鬼把戏,我是不会上你当的!卜卜不甘心自己精心设计的欺诈战术就这样破产,它笨拙地摇动身上的大天鹅尸骸,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竭力向蓝翅儿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只前来做客的大天鹅。与此同时,卜卜快速向前跃动,我知道它的心思,想抢在蓝翅儿报警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蓝翅儿的脖颈!但蓝翅儿及时识破了它的诡计,还没等卜卜蹿到面前,蓝翅儿就振翅飞到空中,吭——吭——大声啸叫,毫不迟疑发出报警!也妥首领和数只雄天鹅闻警起飞,赶来援助。卜卜恨得咬牙切齿,抬头朝着蓝翅儿的身影狂咬几口,恰巧在这个时候,蓝翅儿飞临卜卜头顶扔粪便炸弹,不偏不倚,一坨粪便落到卜卜嘴里。天鹅肉没吃到,却塞了一嘴鹅粪,好不窝囊,卜卜气得要发疯,暴跳如雷,结果把披在身上的那具大天鹅尸骸跳落下来,露出狐狸真面目。在也妥首领的带领下,多只啸天鹅在卜卜头顶盘旋啸叫,卜卜气急败坏,在布满青苔滑溜溜的礁石路攀爬跳跃,差点就滑落到湖里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雪狐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垂头丧气逃回岸去了。
  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为蓝翅儿的机智勇敢感到由衷高兴。
  前几天,我几次看见,卜卜蹲坐在湖岸一块礁石上,凝望隔着几百米水域的月牙湾,一坐就是大半个小时,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雪狐雕塑。有一次,黄昏时分,蓝翅儿在月牙湾哨位上站岗,卜卜那双深邃莫测的狐眼紧紧盯着蓝翅儿,就像看西洋镜看了老半天,直到夜幕降临,天黑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才甩动那根蓬松的大尾巴哧溜钻进岸边的灌丛。
  我不晓得卜卜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我猜想,过去的月牙湾就好像是卜卜的大食盆,它什么时候想吃天鹅肉,跑过去吃就是了,但自从蓝翅儿成为哨兵天鹅,大食盆不见了,即便是绞尽脑汁施展狐的全部本领,也很难再吃到鲜美的天鹅肉了。命运不济,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惊讶、迷茫、失落、愤懑,无可奈何花落去,或许卜卜像其他雪狐一样想着要搬家了,吃不到天鹅肉了还守在漾濞湖畔干吗呀,在临搬家前,依依不舍地再多看漾濞湖几眼,既是对已逝幸福时光的一种凭吊,也是对出现了蓝翅儿这样一只特别善于对付雪狐的啸天鹅无奈的嗟叹。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完全猜错了。
  狐这种动物,绝对比人类想象的更狡猾更善于运用计谋。
  几天后,夏季一个闷热的黄昏,也妥啸天鹅群陆陆续续从漾濞湖回到月牙湾,散落在金色沙滩上,有的梳理羽毛,有的神情慵懒漫步消食,有的一只脚站立在夕阳下打盹,享受宁静而幸福的生活。突然,吭嘎——吭嘎——传来蓝翅儿尖锐刺耳的报警声,一听就知道,十万火急,有狐前来月牙湾偷袭!歹刹那间,所有的啸天鹅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雌天鹅急急忙忙驱赶自己的雏鹅重新下到漾濞湖去,对付陆上走兽,待在水里要比待在陆地安全得多。雄天鹅们在也妥首领带领下,摇扇翅膀起飞,飞到那条因退潮而露出水面的礁石路上空,准备拦截前来偷袭的狐。但出乎大家的意料,礁石路只有波浪撞击迸溅的水花,没见什么狐。我用望远镜搜索,也没见到狐的踪影。也妥沿着礁石路一直飞到岸边灌丛,我的望远镜也追着也妥的身影向湖岸延伸搜索,也没见有仓皇逃窜的狐。雄天鹅纷纷降落到地面,吭吭,吭吭,朝着蓝翅儿发出鸣叫,似乎在责问:这是怎么回事,狐狸在哪儿呀?蓝翅儿左顾右盼,满脸困惑,吭唧,吭唧,小声嘟囔,似乎在为自己辩白: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只凶恶的狐鬼鬼祟祟想摸进月牙湾来,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呀……也妥首领大度地摇摇翅膀,语气平缓地吭吭了两声,似乎在安慰蓝翅儿:没什么,谁都难免会出错,你还是我们这个王国最优秀的哨兵天鹅,我们信任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蓝翅儿一个偶然的失误,再优秀的哨兵天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曾经有一只哨兵天鹅,拂晓天色蒙蒙亮时,错把氽在湖面的半截朽木当成是企图游到月牙湾来做奸犯科的水獭,发出急促的报警声,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哨兵天鹅通常都是由上了年纪的老雌鹅担当,岁月不饶人也不鹅,它们年老体衰,精力不济,耳不聪目不明,老眼昏花,又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出点错是可以理解的。
  也妥首领回窝去了,其他雄天鹅也慢慢平静下来,警报解除了,雌天鹅们带着雏鹅回到月牙湾,各自回巢休息。
  天渐渐黑了,夜深沉,月朦胧,月牙湾一片静谧,偶尔传来雌天鹅哄雏鹅入睡的呢喃声。就在这时,突然,吭——犹如石破天惊,又响起蓝翅儿猛烈的报警声。月牙湾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雌天鹅领着雏鹅争先恐后往漾濞湖跳,在从窝巢通往漾濞湖的小路上,拥挤不堪,在黑暗中你挤兑我我倾轧你,你撞翻了我我踩倒了你,大呼小叫,鬼哭狼嚎,活像逃难。有一只出约二十天的雏鹅,在混乱中被踩断脚杆,发出惨烈的哀叫。雄天鹅们也从睡梦中惊醒,敌情紧急,在黑暗中不顾一切强行起飞,用最快速度赶赴那条礁石路。心急火燎,有一只雄天鹅撞在一丛剑麻上,一只翅膀折断,从空中栽落下来。当也妥首领率领雄天鹅们来到那条礁石路,地毯式搜寻了好一阵,根本就没有什么狐狸,连狐狸的影子也见不到,连一根狐毛也找不到。
  又是谎报军情,又是虚惊一场。
  众天鹅群情激愤,冲着蓝翅儿吭吭怪啸。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这个哨兵天鹅是怎么当的啊!
  ——拜托了,你看看清楚再报警好不好!半夜三更瞎折腾,你这是存心不让我们睡觉,想要累死我们啊!
  ——评选最差哨兵天鹅,你一定会当选的!
  也妥首领也气势汹汹走到蓝翅儿跟前,扁扁的嘴喙做出啄咬的姿势,强有力的翅膀做出击打姿势,明显是在警告蓝翅儿:你再这么胡闹,闹得鸡犬不宁,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蓝翅儿的表现令我诧异,照理说谎报了军情,大叫狐狸来了!狐狸来了!结果连狐狸的影子也见不到,理应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惭和内疚,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缩紧脖子匍匐在地做出认错或悔恨的表情,反而显得很委屈的样子,仰起头吭吭激动地啸叫,似乎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谎报军情,确实有只狡猾的狐狸摸黑想溜进月牙湾来!
  启明星升起,也妥啸天鹅群这才慢慢恢复平静。
  一个疑问盘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蓝翅儿并非平庸的哨兵天鹅,恰恰相反,它是一只经验丰富、在防范雪狐偷袭中屡建奇功的优秀哨兵天鹅,怎么会一错再错谎报军情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它因长时间高度紧张而精神崩溃,造成神经错乱,产生了幻听幻视。月影移动、浮云掠过、水浪拍岸、枝叶婆娑,都被它认作是雪狐来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确实有雪狐在礁石路上出没,但当蓝翅儿发出报警声后,那雪狐又神秘地消失了。
  我决心揭开事情真相,在白桦树梢的瞭望塔上守夜,用望远镜仔细观察。
  启明星孤独地悬挂在宝石蓝夜空上,黎明前的黑夜,夜色冷凝而深沉,万籁俱寂。突然间,我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里,出现一只雪狐模糊的身影,正沿着那条露出水面的礁石路鬼鬼祟祟往月牙湾摸去。说这只雪狐鬼鬼祟祟,似乎用词不当,因为我很快发现,这只雪狐并没想要隐蔽自自己,它跳上那条礁石路后,毫无顾忌地从这块礁石跳到那块礁石,应该说是大模大样或明目弓张胆往月牙湾跑去更确切些。在距离月牙湾四五十米远时,这只雪狐好像唯恐哨兵天鹅看不见它,竟然像马戏团动物演员似的用两条后肢站立起来。这奇怪的举动让我疑窦丛生,我赶紧调整焦距,这只举止怪异的雪狐身上的白毛如锦缎般闪闪,脸颊上那两撇毛,山羊胡子般浓密,就像扑克牌里的老K,不就是老公狐卜卜吗?我正惊讶之际,坚守在哨位上的蓝翅儿在朦胧的星光下也看见卜卜了,出于哨兵天鹅的神圣职责,它迅速做出反应,抻直脖颈,张开嘴壳,吭吭——尖锐的报警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吭吭,吭吭,报警声立即引起连锁反应,月牙湾顿时变得嘈杂,到处响起啸天鹅惊慌的鸣叫。我看见,就在蓝翅儿发出报警叫声的同时,老公狐卜卜扭身就跑,熟练地从这块礁石跳到那块礁石,飞快逃回岸上,消失在一片乱石滩上。
  刹那间,犹如电光石火,我混沌的脑子突然变得透亮。我觉得自己已经揭晓蓝翅儿为何“谎报军情”的谜底,不是长时间高度紧张引起的神经过敏,也不是精神错乱引起的幻听幻视,而是老公狐卜卜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我恍然大悟,前几日我看见卜卜像尊雕塑似的坐在岸边凝神遥望月牙湾,我以为它是因食源困难要迁居它乡了,我低估了它在困境中求生的意志和能耐,它根本就没动过迁居它乡的念头,它是在琢磨对付蓝翅儿的办法,它不愧是老奸巨猾的狐,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来。它肯定事先在岸边乱石滩上找好了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地穴,利用自己身手敏捷的优势,突然出现在蓝翅儿看得见的地方,当蓝翅儿发出报警声后,飞速逃回岸上,躲进深深的地穴,一次又一次制造蓝翅儿“谎报军情”的假相,用这种毒辣的手段败坏蓝翅儿优秀哨兵的声誉,它心里肯定盘算过,这种只有老狐狸才能想出来的狡诈伎俩,最终会造成怎样的结局。

  蓝翅儿刺耳的报警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众天鹅,黑暗中雌天鹅领着雏鹅又开始了丧魂落魄的大溃逃,有两只雏鹅渭混乱中不幸被踩死;雄天鹅们睁着惺忪睡眼摸黑飞上天空,晕头转向,有两只雄天鹅竟然迎面相撞,猛烈撞击下,一只雄天鹅脖颈扭断,另一只雄天鹅折断翅膀,双双哀叫着从空中坠落下来……
  当然,又是虚惊一场,又是连狐的影子也没见到。
  一切平静下来时,天已微明。
  众天鹅被激怒了,团团将蓝翅儿围住,吭吭怪啸,就像在开声讨大会。
  ——什么情况也没有,半夜三更大呼小叫,发神经啊!
  ——再这样下去,不用等狐狸来偷袭,我们一个个都会被吓死的!
  ——而再再而三谎报军情,天理难容,罪不可赦!
  也妥首领用嘴喙啄击蓝翅儿,迫使蓝翅儿起飞,随即,也妥首领和数只雄天鹅也飞到空中,凶蛮蛮啸叫,恶狠狠啄咬,迫使蓝翅儿飞离月牙湾。
  我知道,蓝翅儿被无情地驱逐出也妥啸天鹅群了。
  我能理解也妥首领的做法,就算真有狐狸来偷袭,一只狐狸一次最多也只抓走一只雏鹅,但蓝翅儿的报警,却让两只雏鹅丧命,让两只成年天鹅受伤,比狐狸偷袭所受的损矢严重得多,这样严重失职的哨兵天鹅,理应驱逐出境。
  我想,也妥首领对待蓝翅儿还算是客气的,毕竟蓝翅儿曾在防御雪狐偷偷袭上作出过重大贡献,将功折过,没有太为难它,要是换了其他哨兵天鹅,犯了如此严重的渎职罪,极有可能会群起而攻之当场处以极刑。
  蓝翅儿不愿离开月牙湾,啸天鹅属于群居性禽类,被逐出群体是一种痛不欲生的耻辱。它委屈地鸣叫,竭力挣扎,在空中兜圈子,想回到月牙湾来,但雄天鹅们要将它驱逐出境的决心比磐石更坚定,无情地用嘴喙啄咬,无情地用翅膀击打,无情地用蹼掌踩踏,蓝翅儿身不由己,被迫往梅里雪山飞去。
  一路撒下椎心泣血的悲鸣。
  只有我知道,蓝翅儿是冤枉的。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公狐卜卜玩弄的圈套。可是,我没有所罗门王的指环,我也不懂鸟言兽语,无法向蒙在鼓里的啸天鹅们道出事情的真相,无法还蓝翅儿一个清白。
  唉,人世间有许多难以洗白的冤屈,动物界也有许多难以洗白的冤屈。

  殉职经过:时间是2008年6月20日,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
  严格地说,似乎不能用“殉职”这个词来形容蓝翅儿的死亡,因为蓝翅儿已经被驱逐出也妥啸天鹅群,已经不是哨兵天鹅,而是一只被群体抛弃无家可归的流浪天鹅。殉职,要有职才能殉,蓝翅儿是无职可殉。但我还是坚持用“殉职”这个词来叙说蓝翅儿的死亡经过,因为在我的心目中,蓝翅儿永远是只最优秀的哨兵天鹅。
  正值梅雨季节,蓝翅儿被驱逐出也妥啸天鹅群的当天晚上,密密的雨丝缠绕天空,月亮躲到云层背后去了,天空漆黑一团。不知为什么,我心绪不宁,右眼皮直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老觉得今夜会出什么事。反正睡不着,我穿上雨衣登上白桦树梢的观察哨。
  这一次我的预感很准,午夜时分,我在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里发现,有四只雪狐,正趁着退潮之际,沿那条露出水面的礁石路,鬼鬼祟祟向月牙湾摸去。领头的就是老公狐卜卜,另外三只雪狐,无疑是卜卜的配偶和两个虽已成年却还没离家独立生活的子女。狡猾的卜卜,一定已知道也妥啸天鹅群中了它的圈套,蓝翅儿被驱逐出境,捕猎天鹅的巨大障碍解除了,便带着妻儿来享用美味天鹅肉了。

  厚厚的乌云棉絮般盖住天穹,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黑暗遮住了雪狐跃动的身影,雨声盖住了雪狐轻微的脚步声。四只雪狐依次从这块礁石跳到那块礁石,向月牙湾逼近。
  我将望远镜转向月牙湾,这儿的夜晚静悄悄,在月牙湾连接礁石路的重要哨位上,没看见有哨兵天鹅在站岗。我知道,一只名叫水仙花的老雌鹅顶替了蓝翅儿的角色,成为扼守礁石路的哨兵天鹅,但据我了解,水仙花是只很普通的老雌鹅,没有敏锐的感觉和出众的智慧,风雨如晦的夜晚,万籁俱寂的宁静,麻痹了它的神经,松懈了它的警觉,使它产生错觉,还以为到了太平盛世,于是离开岗位找个躲雨的地方睡觉去了。
  卜卜跳上离月牙湾最近的那块马鞍形礁石,只需要蹬过约三十米宽的一片浅水滩,就能踏上月牙湾了。我心里灌了铅似的沉重,我知道,须臾之间,也妥啸天鹅群就会遭遇一场血光之灾。四只饥肠辘辘的雪狐闯进正在睡梦中的天鹅营地,就好像一匹野驴牵进瓷器店,一场灾难在所难免。最保守估计,也起码有四只以上啸天鹅惨遭猎杀。考虑到雏鹅都只有一个多月龄,还不会飞翔,还只能在地上蹒跚行走,根本跑不过身手敏捷的狐狸,这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血腥的大屠杀,极有可能一以上的雏鹅会死于非命!
  我差不多要为也妥啸天鹅群提前哀悼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片白色的东西飘飞过来一从老公狐卜卜头顶掠过,卜卜吃了一惊,不得不停了下来。紧接着,吭——吭——咱起尖锐的啸叫声。鸣叫声有点嘶哑有点苦涩,在寂静的夜,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我光听这叫声就知道,是蓝翅儿在发出报警声。我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谢天谢地,也妥啸天鹅群有救了。这个时候,只要众天鹅及时惊醒,雌天鹅完全有时间带着雏鹅撤离到安全的漾濞湖去,雄天鹅们也来得及飞到空中,阻扰和拦截入侵者。
  吭,凶恶的狐狸来啦!吭,大家快醒醒吧!
  蓝翅儿拼命叫唤,竭尽全力叫唤,撕心裂肺叫唤。
  老公狐卜卜惊愕地抬头张望,跟在卜卜后面的三只雪狐慌作一团,已经准备择路溃退了。对四只雪狐而言,它们现在还没踏上月牙湾,还在那条险象环生的礁石路上行进,且雨天路滑,这时候若遭到啸天鹅群的阻扰或拦截,后果会很严重,吃不到天鹅肉不说,还有可能遭到啸天鹅的攻击,在四面是水的滑溜溜的礁石上与飞翔空中的啸天鹅搏杀,狐狸占不到一点便宜,弄不好还会被打到水里去,被痛打落水狗——不,是痛打落水狐!
  我相信,这个时候,只要月牙湾响起回应哨兵天鹅的啸叫声,沉睡中的啸天鹅只要出现惊醒的动静,这四只雪狐立刻就会知难而退,快速逃回岸上去。
  狐属于高智商动物,很懂审时度势。
  让我震惊的是,好几秒钟过去了,月牙湾仍一片沉静,没有任何响动。蓝翅儿的报警声如此响亮,几乎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只要不是聋子,是不可能听不到的啊。莫非也妥啸天鹅群集体失聪了?
  吭吭——真有狐狸来啦,醒醒吧,求求你们,醒醒吧!
  蓝翅儿呜咽着,凄厉地啸叫,完全可以用杜鹃泣血这四个字来形容。
  月牙湾仍死一般寂静。
  我突然意识到也妥啸天鹅群之所以没有反应的原因,在它们的心目中,蓝翅儿是一只被撤销哨兵职务、被驱赶出群体的流浪老雌鹅,在它们的印象里,蓝翅儿屡次“谎报军情”,已失去最基本的信任,你既然已经不是哨兵天鹅,你就没资格报警,你报警也是白搭,就算你叫破喉咙,就算你叫得吐血,谁也不会在意的!
  对哨兵天鹅来说,一朝“谎报军情”,永远失去信誉。
  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老公狐卜卜鼻吻得意地翘了起来,露出狐特有的媚笑。我知道,它在窃喜,它在讥笑。它为自己高明的离间计而感到窃喜,它在讥笑蓝翅儿的忠诚。哈哈,你确有发现狐狸踪迹的一双慧眼,你确有一只哨兵天鹅的高度责任心,你确有保卫群体安全的满腔热血,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照样从你的眼皮底下闯进月牙湾,捕食鲜美可口的天鹅肉!嘻嘻,你的徒劳的报警,在我们狐狸听起来,是在为也妥啸天鹅群报丧。
  蓝翅儿不停顿地连续高声啸叫,还飞到卜卜头顶,撅起尾羽屙屎,抛掷粪便炸弹。
  遗憾的是,老公狐卜卜似乎不怎么怕臭,虽有几坨粪便准确砸在它脸上,却阻挡不住它的步伐,它只是甩甩脑壳,将脸上的鹅粪甩落掉,便又领着三只童雪狐继续往月牙湾摸去。
  蓝翅儿的粪便炸弹都扔完了,再也没有粪便可扔。
  除了啸叫报警,除了扔粪便炸弹,蓝翅儿已无计可施。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雌天鹅,它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武功秘籍,不可能冲下去与四只雪狐搏杀一番,它若真冲下去搏杀,无疑飞蛾扑火,瞬间就可以被四只穷凶极恶的雪狐撕成碎片。
  月牙湾悄无声息,所有啸天鹅都蒙在鼓里。
  蓝翅儿仍在四只雪狐上空徘徊,声嘶力竭报警,一声接一声哀啸。
  老公狐卜卜毫不理会蓝翅儿的叫声,轻轻跳下那块马鞍形礁石,开始泅渡那片约三十米宽的水域。这是一片浅滩,湖水有三四十厘米深,最深达半米,有的地方雪狐可膛水过去,有的地方则须游过去。这也是四只雪狐这场偷袭的最后障碍,只要越过这片浅滩,就成功登上月牙湾了。
  老公狐卜卜小心翼翼下到水里,无声无息开始泅渡。雪狐是高智商动物,晓得偷袭要成琼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接近猎物前尽可能不暴露自己,所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另三只雪狐排好队跟在老公狐卜卜后面,一只接一只蹑手蹑脚下到水里。
  雪狐虽不是游泳高手,但渡过这片三十米的浅滩不成问题。
  由于连续不断声嘶力竭地啸叫,蓝翅儿声音嘶哑,啸叫声越来越轻,扁扁的嘴壳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声来,可它仍不停地翕动着扁扁的嘴壳。我是从望远镜观察的,又是漆黑一团的夜晚,无法看得太清楚,但我确信,蓝翅儿那已吐不出报警声的扁扁的嘴壳里,吐出来的一定是鲜血!
  最后一只雪狐也在马鞍形礁石上试探着要下到水里去了。这是一只年轻的雪狐,显然缺乏经验和胆量,在马鞍形礁石边缘举起前爪试了好几次,都不赶跨进水去。
  领头的老公狐卜卜,还差几步就快要登上月牙湾了。
  蓝翅儿突然抬起长长的脖颈,猛烈摇动翅膀,飞快地向高空飞去。我以为它是想离去了。惨剧已不可避免,它又不忍心目睹也妥啸天鹅群惨遭雪狐荼毒,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黯然离去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它已经做得够多了,别说它已经从哨兵这个岗位上下岗,就算它还没被驱逐出群体,就算它还是一只哨兵天鹅,它也已经尽力了,做到了一只哨兵天鹅所能做的一切,它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它可以问心无愧了。飞走吧,你对得起哨兵天鹅这个称呼,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也妥啸天鹅群!
  我大错特错了。蓝翅儿在空中迅速拔高,达到一定高度后,突然间就像一颗流星,几乎笔直地俯冲下来。它半敛翅膀,俯冲的角度非常小,两只橘黄的蹼掌朝下,脖子弯成S状,眼睛瞄着地面,扭动尾翼调整方位,照准马鞍形礁石上那只年轻的雪狐俯冲下去。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一只天鹅以这种姿势飞翔,与其说是俯冲,不如用“坠落”这个词更为确切。刹那间,蓝翅儿准确扑到那只年轻雪狐的背上,在鹅与狐两个身体撞击的瞬间,两只橘黄的蹼掌猛烈踩踏。年轻的公狐做梦也想不到一只天鹅会以这种方式向它发起攻击,听到头顶呼呼风声想躲藏,已经来不及了,被蓝翅儿撞了个正着。我看得很清楚,蓝翅儿两只蹼掌踩踏在年轻公狐的腰上,年轻公狐首尾翘起,身体弯成U形。犬科动物大多是铜头铁腿麻秆腰,狐腰是狐整个身体中最薄弱的部位。呦——年轻雪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马鞍形礁石上痛苦打滚。我想,年轻公狐的腰一定是被踩断了。蓝翅儿两只鹅掌似乎也折断了,已无力站起来,它用扁扁的嘴家猛啄年轻公狐的脸,两只翅膀剧烈摇动,击打年轻公狐的身体。呦呦——年轻公狐狂嚣乱啸。老公狐卜卜本来已登陆月牙湾,立即掉转头来,飞快赶赴马鞍形礁石。另两只雪狐也随即扑向正在疯狂攻击年轻雪狐的蓝翅儿。
  毫无疑问,这是一家子雪狐。雪狐是一种家庭观念很强的动物,一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出来觅食。我猜想,那只正在遭受蓝翅儿攻击的年轻公狐一定是卜卜的儿女,所以老公狐卜卜会义无厦顾地心急如焚地返回救援。
  再怎么说,儿女性命比一顿天鹅肉重要得多。
  三只雪狐先后跳上马鞍形礁石,呦呦啸叫着,狂飙似的扑向蓝翅儿。
  狐啸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响亮格外刺耳。
  终于,名叫水仙花的哨兵天鹅惊醒了,发出嘹亮的报警声。几乎是同时,月牙湾响起啸天鹅嘈杂的叫声,雌天鹅们忙着把雏鹅领到漾濞湖去避难,雄天鹅们在首领也妥的率领下冒雨在黑夜中起飞,扑向马鞍形礁石。
  马鞍形礁石上,三只愤怒的狐狸差不多把蓝翅儿撕成碎片。
  一大群雄天鹅在雪狐头顶徘徊,抛洒粪便,啸叫恫吓。有几只胆大的雄天鹅还绕到雪狐背后俯冲下来,用强有力的翅膀击打雪狐的后脑勺。柔软的雨丝被风吹得像团乱麻。天黑路滑,一不小心就会从礁石滑落湖里,三只雪狐不敢恋战,簇拥着那只断了腰的年轻雪狐,仓皇向岸上逃窜……
  雄天鹅们分成好几个梯队,轮番向雪狐攻击。被蓝翅儿砸断腰的年轻公狐在礁石上艰难爬行,一不留神,从礁石上滑落下去。扑通,黑暗中传来轻微的水花声,便被涨潮的涛声吞没了。老公狐卜卜趴在礁石上,向着浪涛汹涌的漾濞湖,发出数声凄厉的长啸,带着另两只雪狐,仓皇逃到岸上,钻进密匝匝的灌丛。
  老公狐卜卜精心设计的偷袭计划流产了。
  也妥啸天鹅群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一场惊吓。
  翌日晨,我看见,老公狐卜卜和另两只成年雪狐带着五六只刚长出一身绒毛的小雪狐,神色黯然地离开漾濞湖畔,向梅里雪山腹地迁徙。我知道,漾濞湖月牙湾,给这家子雪狐留下了惨痛的记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就是发邀请函给它们,它们也不会再到这里来打猎觅食了。
  没有谁知道是蓝翅儿拯救了也妥啸天鹅群,大家还以为是那只名叫水仙花的哨兵天鹅警惕性高,及时挫败了雪狐来势凶猛的偷袭。功劳归水仙花所有,许多雌天鹅和幼天鹅都向着水仙花呦呦鸣叫,感谢它让它们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
  没有谁在意蓝翅儿的生死。在众天鹅的心目中,蓝翅儿是一只失职的哨兵天鹅,是一只被逐出群体的流浪天鹅,没有谁会关心它的最后结局。
  蓝翅儿死了,尸骸就浸泡在漾濞湖。鹅毛轻盈,浮力极好,蓝翅儿尸骸在湖面上漂浮了好几天也没沉下去。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普通漂浮物,涨潮时会顺着潮水往岸上漂来,退潮时又会顺着潮水往湖中央漂去,可蓝翅儿的尸骸十分特别,无论涨潮还是退潮,就在月牙湾四周游弋,从来不会漂远,也不会在沙滩上搁浅。我相信,它的灵魂不愿离开生它养它的月牙湾,不愿离开它挚爱着的地妥啸天鹅群。
  好几天了,蓝翅儿尸骸仍漂浮在湖面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朵永不凋谢的白莲花。

 

  编外哨兵天鹅

  姓名:歪歪脖。
  顾名思义,它的脖子有点歪,无法像其他天鹅那样将长长的脖颈像炮筒一样伸得笔直。我不晓得它天生就是歪脖子,还是雏鹅时被粗心大意的成年天鹅踩歪的。反正当我注意它的时候,它就是个歪脖子。我说它脖子有点歪,是出于尊重而对雌天鹅一种礼貌的说法,事实上,它的脖子不是有点歪,而是很歪很歪。用一个歪字,称呼它歪脖儿,还不足以形容它脖子歪的程度,必须要用两个歪字,才能恰如其分反映它的尊容。
  于是,我给它起名叫歪歪脖。

  年龄:九岁。九岁的雌天鹅,虽不是青春少女,毕竟还算是年轻的,正处在生育的高峰期,还算得上是少妇型雌天鹅。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虽然它天天为也妥啸天鹅群站岗放哨,但从来没成为正式的哨兵天鹅。按啸天鹅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哨兵天鹅通常由丧失了生育能力的老雌鹅担当,歪歪脖才芳龄九岁,显然离该当哨兵天鹅的年龄有很大距离。所以,尽管歪歪脖自觉自愿风雨无阻地坚守在哨兵岗位上,但包括也妥首领在内的所有啸天鹅没有谁真正把它当哨兵天鹅看待。我只好把它定义为编外哨兵天鹅。

  婚姻状况:未婚。
  歪歪脖并非独身主义者,也不是那种对配偶很挑剔,七挑八挑挑花了眼,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良辰美景、青春年华的心高气傲的雌性。恰恰相反,歪歪脖性格随和,每进入发情期,总是积极主动地向可能成为自己佳婿的单身雄天鹅频送秋波,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秋波都是有去无回,没有哪只雄天鹅愿意与歪歪脖百年好合。
  爱情的最大障碍就是那根歪脖子。它那脖子歪得奇形怪状,先朝左曲伸,后又向右歪仄,就像一条冻僵的蛇,走路或凫水时,脖子歪向一边,给人一种斜视偷窥的不良感觉,吃东西时,脖颈僵硬地梗挺起来,扯动眼睑,显得狰狞恐怖,起飞或降落时,脖子要大幅度弯向左侧,才能保持身体平衡,姿势十分滑稽可笑。正因为如此,发情期的单身雄天鹅们一见到歪歪脖满怀期待地向自己游来,无不退避三舍。
  谈起歪歪脖的爱情生活,那真是一把辛酸泪。
  歪歪脖五岁那年,阳春三月,桃红柳绿,万物繁衍生息的大好时光。那天早晨,歪歪脖春情澎湃,沐浴着暖融融的春阳在漾濞湖游弋求偶。就在这时,它看到一只尾羽特别茂盛、我给起名叫翘尾巴的单身雄天鹅正在沙滩上啄理羽毛,于是,它满怀希望地走了过去,挺胸、抖翅、摆尾,做出一连串挑逗动作。翘尾邑巴不屑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歪歪脖,很明显,是拒绝对方的投怀送抱。歪歪脖大概是太急于想做新娘了,并不理会对方的冷漠,绕到翘尾巴面前去,继续黏黏糊糊往翘尾巴身上靠。翘尾巴是性格有点暴戾的年轻雄天鹅,曾好几次为了争抢食物与别的雄天鹅大打出手,属于凶悍型雄性。它似乎很讨厌歪歪脖来献殷勤,直起脖子,吭吭发出驱赶声。歪歪脖不知是特别中意翘尾巴,还是被性幻想迷糊了头脑,竟然还很不知趣地往翘尾巴身上凑。突然间,翘尾巴勃然大怒,双翼耸张,背羽恣张,蓬勃的尾羽像高扬的旗帜,向歪歪脖猛烈扑了过来。翘尾巴出手很重,瞄准歪歪脖那条带有残疾的脖子,连续啄咬,一嘴一口鹅毛,一会儿就在歪歪脖的脖颈上啄下七八嘴鹅毛,双翼还凶猛击打歪歪脖的身体,打得歪歪脖在地上打滚。我是在橡皮艇用望远镜观察到这一幕的,我的感觉是,翘尾巴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好像不是在对付一只无辜的雌天鹅,而是在对付一只会喷溅毒汁的癞蛤蟆。翘尾巴一面发疯般攻击,一面还吭吭吭高声啸叫,似乎在詈骂:不要脸的东西,看见你我就想吐,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的话,我会拔干净你脖子上的毛,让你变成秃秃脖,歪歪脖加秃秃脖,双重残废!
  许多啸天鹅都围着看热闹,有的还吭吭唧唧喝彩叫好。
  歪歪脖被打得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四周青草地上洒落许多鹅毛,翘尾巴这才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歪歪脖身心受到巨大打击,面子丢尽,一连好几天,它都躲在芦苇深处不敢露面。这以后,它似乎吸取了教训,不敢再随便跑到单身雄天鹅面前去献殷勤了。

  第二年,也妥啸天鹅群发生一件事,有一只翅膀合拢时呈剪刀状,我由此给它起名叫大剪刀的单身雄天鹅在漾濞湖觅食时,遭到一只水獭的攻击,幸运的是,附近好几只雄天鹅闻讯赶过来支援,大剪刀虽然保住了命,但半只右脚掌被水獭咬了去。一个多月后,伤口痊愈了,却留下终生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凫水时也身体往右歪倒才能保持平衡,尤其在起飞和降落时,常常会因为残掌力量不够而摔个大跟头,一句话,变成了一个残疾者。
  又值春花烂漫的繁殖季节,我发现,歪歪脖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剪刀看,神情痴痴迷迷,一看就知道是动了芳心。那天下午,大剪刀吃饱鱼虾,浮在水面打盹,歪歪脖情不自禁地向大剪刀游去。到了大剪刀身边,歪歪脖极其温柔地伸出那条蛇一样的脖颈,触摸大剪刀的背脊,这个行为,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小姐为自己的意中人抛去红绣球。
  歪歪脖的追求很现实,我在心里祝愿它成功。我想,大剪刀也理应欣然接受歪歪脖抛来的红绣球,大剪刀的半只脚掌被水獭咬掉,行动不便,没有哪只正常的雌天鹅会愿意与它结成伉俪,与其形单影只,还不如面对现实,与歪歪脖相伴,好歹也算组织了一个家庭。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歪歪脖蛇一样扭曲的脖颈触摸到大剪刀背脊时,大剪刀猛然惊醒,一开始并没看清谁在它背后抚弄它的背,还以为是交了桃花运,眼睛眨巴眨巴露出欣喜的表情,当它扭过头来,眼光落到蛇一样扭曲的歪脖颈上,欣喜的表情倏地消失,就像真正看到一条毒蛇似的惊叫一声游蹿出去,歪歪脖还想尾随上去,大剪刀表情夸张地吭吭尖叫着,两只脚掌拼命踢水,两只翅膀拼命打水,飞快逃窜。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看到你比看到一条毒蛇更害怕,拜托了,请离我远一点!
  在附近看热闹的一些啸天鹅吭吭嘎嘎放肆哄笑。
  歪歪脖就像一朵被霜砸过的花,蔫蔫地垂下头去,无趣地游到一块礁石背后去了。
  这以后,歪歪脖变得特别自卑,它把做母亲的本能深深压抑在心底,不再对爱情抱任何非分之想,不再试图接近任何一只雄天鹅。我想,歪歪脖大概会终身不嫁,终身不育,孤单而寂寞地度过一生。
  我又想错了,歪歪脖七岁那年,突然间爱神之箭主动射向了歪歪脖。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暮春时节,也妥啸天鹅群新一代雏鹅纷纷孵化出壳。有一个天鹅家庭,雄天鹅名叫汗卿,雌天鹅名叫丹娘,也一窝抱出五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在紧靠芦苇的那片水域觅食育雏。那天黄昏,有只名叫申童的雄天鹅,闯进汗卿和丹娘占据的这片水域来觅食。啸天鹅天生具有领地意识,尤其是育雏期间的啸天鹅,为了确保雏鹅能得到足够的食物,领地意识会变得非常强,绝不允许别的天鹅家庭闯进自己的水域来觅食。负责保卫家园的雄天鹅汗卿理所当然扑向申童,要把申童从自己的领地驱逐出去,申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仅不肯知趣退却,还气势汹汹摆出一副要将侵略进行到底的蛮横嘴脸。于是,两只雄天鹅你啄我咬,双方在湖面展开一场恶斗,一时间难分输赢。
  也许是害怕两只成年雄天鹅斗殴会误伤刚刚孵化才两天的雏鹅,也许是看到夕阳西下晚风习习怕凉着小宝贝,在汗卿与申童鏖战犹酣时,丹娘带着五只雏鹅登上沙滩,想回到安全的窝巢去。就在这时,一只羽色黑白相间的蛇雕,突然出现在月牙湾上空。蛇雕是一种大型猛禽,双翼展开足有一米半,爱吃蛇,故而得名蛇雕。但它并非只吃蛇,在找不到蛇吃的时候,也很乐意捕捉啮齿类、小型哺乳类和其他禽鸟为食。好几只哨兵天鹅同时啸叫起来,丹娘领着五只雏鹅想钻进灌丛躲起来,但已经迟了,蛇雕已俯冲下来,丹娘立即张开翅膀,将五只雏鹅罩在自己身体底下,蛇雕飞临丹娘头顶,伸出一只雕爪,一把掐住丹娘脖子,大幅度摇扇巨大的雕翼,丹娘连叫都没能叫出一声来就身不由己被拎到空中去了……

  等雄天鹅汗卿心急火燎赶到,蛇雕已抓住丹娘消失在暮色苍茫的云层,沙滩上只留下五只惊慌失措吓得瑟瑟发抖的雏鹅。
  一个完美的天鹅家庭瞬间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单亲家庭。
  雄天鹅汗卿既当爹来又当妈,艰难支撑着这个家。
  啸天鹅雌雄共同育雏,但分工各有不同,通常雄性担当家庭的警戒、保卫工作,雌性担当雏鹅的抚养、教育工作。类似于雄主外雌主内的模式。丹娘死了,家里的生活乱了套。在从窝巢去往漾濞湖的路上,原本是由汗卿在前面开道,由丹娘在末尾殿后,将五只雏鹅拱卫在中间,现在,仅有前面开道的,没有末尾殿后的,虽说路程不远,也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问题。有一次,汗卿将小家伙们带往漾濞湖觅食,到了湖边才发现,五只雏鹅只有四只跟在自己身后,有一只不见了,它赶紧原路返回寻找,在一个小沙坑里发现了失踪的雏鹅,原来小家伙行走时一不留神滑进了小沙坑,年小力弱无力爬出来,四周松软的流沙滑落下来,小家伙在沙坑里挣扎得越厉害,四周的流沙也就滑落得越厉害。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当汗卿找到小家伙时,沙坑里的流沙已埋到小家伙脖颈,连嘴巴也灌进不少黄沙,只露出两只绝望的眼睛。汗卿急忙跳进沙坑,用蹼掌刨开流沙,小家伙这才死里逃生。
  单亲家庭,食源也成了问题。不错,漾濞湖鱼虾成群,是啸天鹅的天然大食盆。但就像土地有肥沃和贫瘠之分,漾濞湖各块水域也有贫富差别,靠近芦苇丛的水域,小鱼小虾和浮游生物特别多,最适宜雏鹅觅食;远离芦苇丛的水域,小鱼小虾和浮游生物很少,当然也就不适宜雏鹅觅食。贫富不均,自然会有争抢。汗卿一家原本占据着一块紧贴芦苇丛的水域,丹娘还活着时,别的天鹅家庭想染指这块丰饶的水域,汗卿立刻就会雄赳赳气昂昂打一场反侵略战争。但现在,面对侵略者,汗卿只有节节败退。它不可能对付得了对方的夫妻党。它要照顾五只才孵化几天的雏鹅,也不可能全身心投入战斗。很快,那只名叫申童的雄天鹅就抢占了那块丰饶的水域,汗卿被迫迁移到蛤蟆滩那块水域觅食。蛤蟆滩,顾名思义,分布着许多蛤蟆状卵石,没有芦苇也没有水草,食物匮乏,五只雏鹅过着半饥半饱穷困潦倒的生活。由于食物不足,小家伙们羽色灰暗,无精打采,与同时出壳的别家雏鹅比,明显瘦弱得多。
  更大的不幸接踵而来。这天下午,汗卿正带着五只雏鹅在蛤蟆滩蛤蟆状卵石间游窜觅食,大大小小蛤蟆状卵石不规则地分布在水面,就像一座水上迷宫。汗卿游在前面,五只雏鹅跟随在身后。当最后一只雏鹅游到一块蛤蟆状卵石前时,突然,我在望远镜里惊奇地发现,那块蛤蟆状卵石动了起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卵石,而是一只人类手掌般大小的大蛤蟆!这只大蛤蟆颜色与形状同周围那些卵石十分相似,具有极高的迷彩效应。看似呆头呆脑的蛤蟆,捕食时却十分灵活。只见大蛤蟆飞快一跃,像罩子一样罩住游在最后面的那只可怜的雏鹅,那张丑陋的大大咧咧的蛤蟆嘴,一口将雏鹅的脑袋连同半截脖颈给吞了进去,与此同时,大蛤蟆倏地沉进水底,踢动两条粗壮的蛤蟆腿,迅速向卵石底下逃窜。
  当蛤蟆还是蝌蚪时,拖着一条小尾巴的小蝌蚪是雏鹅喜爱的食物,小蛤蟆和半大的蛤蟆,是成年啸天鹅争相寻觅的美味佳肴,没想到大蛤蟆居然可吞噬刚出壳不久的雏鹅,大自然这根食物链真是神奇诡异,充满匪夷所思的变数。

  等汗卿听到动静赶来,那只不幸的雏鹅已神秘失踪,水底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汗卿呆呆地望着那串气泡,神情沮丧,若有所失。
  隔了两天,我就发现,汗卿开始勾引歪歪脖了。一看见歪歪脖,汗卿就显得很兴奋的样子,优雅地摇扇翅膀,吭——吭 ——柔声鸣叫,似乎在说:见到你真高兴,你洁白的羽毛、明亮的眸子、橘红的蹼掌让我赏心悦目,我做梦也想走进你的心里!好几次,汗卿还会带着四只雏鹅去到歪歪脖身边,温柔地用扁喙啄啄雏鹅的脑壳,又抬起扁喙朝着歪歪脖不停地翕动,热切的眼光在四只雏鹅和歪歪脖之间来回穿梭,表达隐秘的心声:哦哦,请欣赏我四个小宝贝,它们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乖巧,多么的活泼,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它们的!还有一次,我看见,汗卿将四只雏鹅赶到歪歪脖羽翼下,用一种凄苦的表情吭吭吭发出颤抖的叫声,那是在说:它们的妈妈死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多可怜的孩子哟,它们真的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温柔贤惠勤劳能干的新妈妈!
  我晓得,汗卿赞美歪歪脖的美丽,那是假的,汗卿渴望歪歪脖成为四只雏鹅的新妈妈,这是真的。我晓得,汗卿之所以会主动追求其他雄天鹅避之唯恐不远的歪歪脖,实属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出于一种很现实的考虑。在啸天鹅社会,雌雄双全的家庭,雏鹅的存活率大约为百分之五十,而单亲家庭的雏鹅,存活率不到百分之十。已经有一只雏鹅惨遭大蛤蟆吞食,假若这个家庭继续维持单亲状态,完全可以预测,类似的悲剧会一个接一个重演。汗卿又当爹来又当妈,早已心力交瘁,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它的精神和肉体都濒临崩溃。它急需找个帮手,找个能替它分担育雏重担的雌天鹅,为四只亟亟可危的雏鹅找个能照顾抚养它们的新妈妈,把残缺的单亲家庭修补成雌雄双全的完整家庭。
  对汗卿而言,最理想的莫过于找个又年轻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既赏心悦目又充满爱心和奉献精神的雌天鹅。遗憾的是,这种可能性绝对是零。花容月貌的美女级雌天鹅早就名花有主,普通的雌天鹅,也都成了别的雄天鹅的妻子和别的雏鹅的妈妈,就算有个别因种种原因暂时还没婚配的在这一期繁殖季节不幸落单的成年雌天鹅,也绝不会有兴趣来做现成的妈妈的。我观察啸天鹅已有数年时间,从未发现有哪只雌天鹅会走进丧偶的单亲家庭去做一窝雏鹅的后妈。啸天鹅社会根本就没有后妈这个概念。事实上,出于生命自私的本能,所有雌天鹅只会照顾抚养自己孵化的亲生雏鹅。两年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啸天鹅家庭,成年雄天鹅和成年雌天鹅不幸被一对水獭夫妻猎杀,遗留下三只半月龄的雏鹅,没有谁去关心一下,任其自生自灭。一天半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寒风料峭,有父母的雏都躲进成年天鹅温暖的翼羽下,那三只父母双亡的雏鹅,饥寒交迫实在受不了了,就可怜兮兮地哀号着,跌跌撞撞爬进一家又—家天鹅家庭,希望能钻进成年天鹅温暖的翼羽下以躲避这肆虐的暴雨,可是,它们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冷漠粗暴的拒绝,终于,在一串震天裂地的霹雳声中,三只失去双亲庇护的可怜的雏鹅倒在了一片污泥中。
  汗卿很聪明,善于审时度势,它知道幻想代替不了现实,残酷的现实是,要在也妥啸天鹅群为四只雏鹅找个新妈妈,所有的成年雌天鹅里,唯独歪歪脖有这种可能性,所以,它向歪歪脖展开了凶猛的爱情攻势。
  我饶有兴趣地观察歪歪脖的反应。
  我发现,歪歪脖的反应很奇怪,既不爽快接受,也不断然拒绝。每当汗卿风度优雅地朝它摇扇翅膀柔声叫唤热情示好时,它就会痴痴迷迷晕晕乎乎好像喝醉了酒,身不由己地向汉卿靠拢,但当汗卿将四只雏鹅带到它面前,想要认它这个后妈时,它却又惶惑地连连后退,但也不会退得太远,总是退到三五步开外,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
  我想,歪歪脖之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暧昧模棱两可,跟它过去的经历大有关系。它已七岁龄,与它年龄相仿的雌天鹅,最少也生育了两三茬雏鹅,而它却至今还挂在爱情的空当上。它是只成熟的雌天鹅,除了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子,身体其他方面都很健康,渴望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丈夫,渴望有一个温暖温馨的家庭,渴望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宝宝,渴望能拥有一只正常雌天鹅所能拥有的全部幸福。它无力抵挡汗卿的诱惑,它无力抗拒汗卿的勾引,从它内心来讲,恨不得立刻投入汗卿的怀抱,恨不得立刻成为汗卿的爱情俘虏。但另一方面,要它去做四只雏鹅的新妈妈,委实难为了它,雌天鹅身上天生就缺乏将别人的孩子也当自己的孩子那种博爱精神,遗传细胞里就没有无私奉献这种基因,所以矛盾彷徨在所难免。

  雄天鹅汗卿的一个奇特举动打破了这种僵持。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在白桦树梢瞭望台观察,月牙湾金色的沙滩上,歪歪脖正在梳理羽毛,雄天鹅汗卿领着四只雏鹅走了过来,吭———吭——汗卿朝歪歪脖充满柔情地鸣叫起来,歪歪脖又处于进退两难的矛盾状态,就在这时,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汗卿突然撒开脚丫子朝歪歪脖奔了过来,歪歪脖似乎想逃,可又好像含不得逃,汗卿奔到歪歪脖身后,突然扁扁的嘴壳咬住歪歪脖的颈羽,整个身体压到歪歪脖背上,两只蹼掌快速踢踏,企图踩到歪歪脖的背上去,似打架又不是打架。我十分惊愕。我熟悉天鹅的这套动作,是典型的变配行为,这种行为,走兽类称为交尾,禽鸟类俗称踩背。让我深感困惑的是,啸天鹅因为是候鸟,每年冬天来临前要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新生代雏鸟必须赶在冬季到来前将羽翼长丰满,所以,啸天鹅有一张严格的繁殖时间表,每年的阳春三月是啸天鹅的发情期,过了阳春三月就会停止发情,现在已是春末夏初,从时间推算,啸天鹅早已过了发情期,已进入育幼阶段,是不可能再有交配行为的啊!我把望远镜焦距调得更精准,尽量不遗漏每一个细节。我这样做,有点像狗仔队在偷窥隐私,好在偷窥的对象是天鹅,不会触犯世俗的法律。我又看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细节,汗卿踩在歪歪脖背上,却并没进行实质性的交配行为,它只是装模作样地做了一套踩背的假动作。本来嘛,过了发情期,无论雌雄,啸天鹅都不再交配了。过了数秒钟,汗卿从歪歪脖背上下来了,似乎很沉醉的样子,急遽地原地踏步,做出急不可耐想再次跳到歪歪脖背上去的姿态,而歪歪脖则一副娇喘无力的模样,慵懒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颤颤悠悠站起来,羽毛凌乱,显得心迷情醉的样子。我心里最清楚,它们根本就没有交配!我陷入极大困惑,不明白这一雌一雄两只啸天鹅为何要演这种无聊的“戏”?过了约半分钟,歪歪脖突然朝四只雏鹅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任何犹豫,来到四只雏鹅跟前,它吭吭欢快地叫了两声,用扁喙亲昵地啄咬四只雏鹅的脑壳,然后张开双翅,将四只雏鹅罩护在自己翼羽底下,并同时发出一串呢喃声,仿佛在对四只雏鹅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不再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就是你们的妈妈,你们是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刹那间,犹如电光石火照亮了我混沌的脑子,我明白了雄天鹅汗卿为何要演这出荒诞的交配戏,它用这套行为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歪歪脖:你现在帮我抚养四只雏鹅,到了明年春暖花开,发情期来临之际,你就是我的新娘!
  这是庄严的承诺,就好像开出了一张到时间就能兑现的婚配期票。
  于是,歪歪脖克服了所有的心理障碍,不再犹豫彷徨,不再患得患失,义无反顾地无比坚定地走进了雄天鹅汗卿残缺的家庭。

  我发现,自打歪歪脖成为汗卿的候补配偶,这个家庭的生活质量显著改善。首先,歪歪脖帮助汗卿从那只名叫申童的雄天鹅手里夺回了紧靠芦苇丛那块食物丰盛的水域。那是歪歪脖走进汗卿家庭的第二天,它们并肩游到申童面前,一顿凶猛啄咬,便将申童的威风打了下去,申童的配偶——那只名叫白菊花的雌天鹅,游过来用翅膀击打歪歪脖,试图扭转败局,歪歪脖那根蛇一样扭曲丑陋的脖颈,虽然不中看,打架倒是蛮厉害的,左右舞动摔打,像棍子似的劈头盖脸向白菊花打去,白菊花哀啸一声逃窜,芦苇丛旁那块食物丰盛的水域重归汗卿一家所有。有了可靠而又丰盛的食源,四只雏鹅渐渐健壮起来,羽色也泛出光亮。
  我发现,歪歪脖天生具有浓烈的母爱,无论是清晨迎着朝霞去漾濞湖觅食,还是黄昏踏着夕阳回窝巢,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四只雏鹅后面,悉心护卫照料。有一次,在去往漾濞湖的路上,草丛突然蹿出一条一米多长的黑色泥蛇,走在最前面的雄天鹅汗卿惊叫一声飞逃到空中去了,歪歪脖虽然害怕得背羽一根根竖了起来,却没有振翅飞逃到天空去,而是疾奔几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黑色泥蛇面前,吭吭啸叫着做出一种搏杀姿势,幸亏这是一条刚吞进食物不久的蛇,并没兴趣觅食,吱溜转身爬走了。还有一次,全家老少正在漾濞湖觅食,老天爷突然下起冰雹,附近没有可遮挡冰雹的树或礁石,歪歪脖就高高撑开两只翅膀,好比打开了两把伞,让四只雏鹅躲进它的翼下,四只雏鹅安然无恙,歪歪脖却被冰雹砸得差点翻白眼。
  在歪歪脖尽心竭力的照顾下,汗卿的四只雏鹅健康成长,羽毛渐渐丰满,翅膀也渐渐长硬,到了深秋季节,跟随也妥啸天鹅群飞往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去了。
  按照啸天鹅的成长规律,新生代雏鹅一旦翅膀长硬能跟随群体迁飞到南方越冬,就意味着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了,同时也意味着亲鸟结束了历时八个月的漫长而艰辛的育幼期,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又可以开始下一轮的恋爱、交配、产卵、抱窝、育雏一系列行为构成的繁殖工程了。
  就在也妥啸天鹅群动身南迁的当天上午,我特别注意观察歪歪脖的举动,当时所有的啸天鹅都漂浮在碧波荡漾的漾濞湖上,等待首领也妥发出迁飞指令。汗卿的四只幼鹅,一会儿摇动强有力的翅膀,贴着湖面飞行,一会儿挺胸竖脖,发出气宇轩昂的鸣叫。这时候我看见,歪歪脖欣然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四只幼鹅,脸上浮现出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幸福的光辉,围着雄天鹅汗卿兴奋地绕着圈子,吭吭吭,吐出一串串自豪而又舒畅的啸叫。我想,歪歪脖既是在对四只幼鹅健康长大感到由衷喜悦,又是在憧憬自己美好的未来。经过八个月的不懈努力,付出了许多心血和汗水,它终于结束了后妈生涯,卸下了压在肩上的沉重的生活担子,为爱情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从此以后,它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拥有爱情,问心无愧地拥有雄天鹅汗卿,建立一个温馨的家,产下一窝卵——那将是它和汗卿爱情的结晶,孵化出一群亲生的雏鹅,享受一只雌天鹅神圣的天赋权利,完成一只雌天鹅毕生追求的最高理想!
  中午时分,也妥首领一声长啸,天鹅群浩浩荡荡踏上南迁征途。
  我在梅里雪山脚下耐心地等了三个半月,春风化雨,柳丝吐绿,漾濞湖面厚厚的冰层在春阳的照耀下解冻融化,也妥啸天鹅群如约而至回到了阔别三个半月的漾濞湖。
  说不清为什么,我特别惦记歪歪脖,我好像隐隐有一种担心,怕雄天鹅汗卿背信弃义将歪歪脖给甩了。所以也妥啸天鹅群一降落到漾濞湖,我立刻从望远镜里寻找歪歪脖。我很快在上百只啸天鹅里看到歪歪脖了,它正跟随在雄天鹅汗卿身后,在芦苇丛里游荡觅食。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想,日久生情这句话或许真的管用,歪歪脖和汗卿已共同生活了一年时间,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相爱,也是符合感情发展规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汗卿真的喜欢上了歪歪脖,对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子视而不见,像天底下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忽略对方身上的缺点,放大对方身上的优点,也未可知啊。我衷心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鹅也终成眷属。
  啸天鹅群从遥远的江南水乡回到梅里雪山,不会急急忙忙就交配产卵,大致分为恋爱和婚配两个阶段。开初几天,无论老夫老妻还是寻觅佳偶的单身天鹅,都成双成对地在湖里嬉戏玩耍,雌雄形影相随,你喂我一条小鱼儿,我塞你一只细鳞虾,我敞开炽热情怀,你倾吐缱绻情愫,交颈厮摩,窃窃私语,互相啄理羽毛,我称之为恋爱阶段;感情达到一定的火候,才会有交配行为,雌天鹅才会产下爱情的结晶,我称之为婚配阶段。
  现在是啸天鹅的恋爱阶段。
  我开始发现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对头。啸天鹅在恋爱期间,一般来说,由雄天鹅采取主动,主动为雌天鹅奉送美食,主动唱滚烫的情歌,主动用扁喙替雌天鹅梳理羽毛。但我连续观察了数日,汗卿严重缺乏主动性,既不送美食,也不唱情歌,更不替歪歪脖梳理羽毛,严重缺乏情趣、缺乏浪漫。倒是歪歪脖看着别的天鹅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免不了心痒眼馋,放下雌性的矜持,主动将捉到的小鱼儿塞到汗卿嘴里,主动在汗卿耳畔吭吭唧唧倾诉爱的衷肠,主动贴上来为汗卿梳理羽毛。汗卿的反应让我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塞给它小鱼儿,它照吃不误;歪歪脖唱情歌,它会用厌恶的表情将头扭转开去,好像歪歪脖嘴巴里吐出来的不是动听的情歌,而是刺耳的噪音;歪歪脖替它梳理羽毛,它会像躲避黄蜂似的闪开。
  五六天后,恋爱中的啸天鹅进入交颈厮摩状态。我的望远镜里,时不时会出现一雌一雄交颈厮摩的镜头:洁白细长的脖颈是啸天鹅身体的敏感部位,两根脖颈交缠在一起,细腻灵动,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互相摩挲,忽而含蓄,忽而直白,忽而微妙,忽而奔放,忽而细腻,忽而粗鲁,忽而舒缓,忽而热烈,忽而曼妙温婉,忽而激情澎彭湃,进入忘我境界。有的啸天鹅特别懂感情,交颈厮摩从清晨会一直延续到午后,堪称马拉松式变颈厮摩,乐此而不疲。在啸天鹅社会,交颈厮摩是最高级别的恋爱动作,或者说是最高热度的恋爱,过了这阶段,就水到渠成地进入交配了。
  我注意观察,雄天鹅汗卿没有任何动静,那根细长的脖颈沉睡般耷落在两肩之间。
  歪歪脖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我在望远镜里看到,歪歪脖使劲将自己的脖颈伸到汗卿的颈窝,用意很明显,是要对方与自己交颈厮摩。汗卿挣扎着想游开,歪歪脖拦住汗卿的去路,双眼逼视汗卿的眼睛,突然吭吭吭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啸叫。我虽然没有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指环,听不懂啸天鹅的语言,但从歪歪脖的愤怒表情和高亢音调中不难猜想,它是在指责汗卿谈恋爱时消极怠工,估计是在说:湖畔春花烂漫,湖面风光旖旎,你还磨蹭什么呀!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
  我理解歪歪脖,我觉得它有权指责汗卿。它付出了巨大心血和汗水,把四只雏鹅拉扯大,按照当初的协议,婚配期票到期了,汗卿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毫无疑问,雄天鹅汗卿欠了它一大笔感情债,欠债还钱,感情债也是债,已经到了还债的日子,总不能耍无赖不还的吧?债主向欠债人讨债,就算是逼债,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汗卿好像自知理亏了一样,把眼光挪开,不敢与歪歪脖对视。
  歪歪脖理直气壮地靠拢去,一次又一次将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颈粘贴在汗卿的脖颈上。终于,歪歪脖异常坚决的态度迫使汗卿做出了让步,汗卿的脖颈弯成了柔曼的S形,将歪歪脖的脖颈拥搂在自己的颈窝里,两根鹅颈交映生辉,开始了交颈厮摩。
  我很快发现,汗卿交颈厮摩的动作虽然与别的雄天鹅没什么两样,但有一个细节却与众不同,它交颈厮摩时紧紧闭与上了眼睛。我想,它之所以闭起眼睛,绝非陶醉,而是躲避,不敢正视,不忍卒看,所以闭起眼睛。
  但不管怎么说,汗卿与歪歪脖交颈厮摩了,再过两天,啸天鹅体内的生物钟就会指向交配。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汗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没料到,就在这节骨眼上,事情发生突变。
  这天上午,下起了雨,密密的雨丝随风乱舞,天地白茫茫一片。啸天鹅们有的冒雨在漾濞湖觅食,有的待在窝巢里避雨。我坐着皮划艇在漾濞湖游弋。突然,我听见月牙湾传来天鹅响亮的鸣叫,啸天鹅虽然是一种善鸣叫的游禽,但下雨天却很少鸣叫,我好奇地举起望远镜望去,原来是歪歪脖独自站在沙滩上鸣叫。雄天鹅汗卿不见了,歪歪脖显得很孤独,仰起脖颈,朝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发出一串串高亢嘹亮的叫声,声音充满焦虑、期待和渴盼。歪歪脖的叫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声音渐渐嘶哑了,却始终不见汗卿的应答……
  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有两种可能,雄天鹅汗卿要么是遭遇天敌不幸身亡了,要么是溜走了,直觉告诉我,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
  午后,雨停了,云散了,天空碧蓝如洗,天边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歪歪脖一面继续用嘶哑的嗓子急切地呼唤,一面在月牙湾各个角落寻找失踪的准新郎。它找得格外仔细,每一片沙滩、每一丛芦苇、每一窝灌木、每一块礁石都不放过,称得上是地毯式搜寻,我想,当年孟姜女寻夫也不过如此。我特别关注歪歪脖的命运,所以自始至终将望远镜对准它,用眼光默默地陪伴它一起寻找。皇天不负苦心人,也不负苦心鹅,天快擦黑时,它终于在月牙湾最北边沙滩上一块被灌木丛包裹着的隐秘的礁石底下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不是个东西——是雄天鹅汗卿!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有一只背羽曲卷,我给它起名叫花卷的雌天鹅,和雄天鹅汗卿一起躲藏在那块被灌木丛包裹着的隐秘的礁石底下。毫无疑问,在白茫茫的雨帘的掩护下,汗卿成功地从歪歪脖眼皮底下溜逃出来,与花卷一起双双踏入爱情的温柔之乡。至于汗卿和花卷是何时勾搭上的,又是如何勾搭上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不讲信用、过河拆桥,诸如此类的问题,人类社会有,动物世界同样存在。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当歪歪脖看见躲藏在隐秘礁石底下的汗卿和花卷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足足有两三分钟时间,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许久,它才像一只刚刚出壳的雏鹅那样,走两步跌一跤,走三步闪个趔趄,时不时还要用翅膀当拐杖,摇摇摆摆去到月牙湾南端一棵柳树旁,奋力甩动自己的脖颈抽打柳树,啪,啪啪,它打得很猛,羽毛飞旋,鲜血淋漓,似乎要将这条蛇一样扭曲的脖颈打断了……才解恨,用自戕这种很极端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内心巨大的痛苦
  这以后,歪歪脖变得越来越乖戾和另类。它会在半夜里突然醒过来,在月牙湾东奔西跑吭吭怪啸,搅得四邻不安。它会飞到正在漾濞湖觅食的一群啸天鹅上空,然后收拢翅膀,身体像颗重磅炸弹砸下去,嘭的一声,湖面爆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把正在专心觅食的啸天鹅们吓得四散逃窜,而它则兴奋地吭吭欢叫。最让我难过的是,它丧失了雌鹅应有的自尊,只要有单身雄天鹅从它面前经过,它就会瞪起一双渴求的眼睛久久盯着对方,并蹲下身体,翘起尾羽,做出踩背的姿势,当然,所有单身雄天鹅都扭转头匆匆从它身边离去。
  我想,它精神有点不正常了,起码是心理上有点问题了,遗憾的是,啸天鹅社会没有心理医生。
  我对歪歪脖的身世和遭遇深感同情,却没有能力去帮它。

  成为编外哨兵天鹅的经过:那是下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太阳还没升起,黎明前的黑暗,夜浓得像团化不开的墨。大半夜平安无事,守卫在月牙湾北端那只名叫莎莎妮的哨兵天鹅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一只浑身漆黑壮硕的水獭,摸黑爬上月牙湾,凭藉灵敏的嗅觉,竟然爬到这群啸天鹅的首领也妥窝巢来了。阳春季节,雌天鹅们已开始产卵抱窝,按照习惯,啸天鹅由雌鹅孵卵,雄鹅警戒。此时此刻,也妥首领正趴在窝巢旁,脖颈后仰,扁喙插进翅膀,呼呼睡得香。水獭不声不响爬到也妥首领面前,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白牙,照准也妥首领的脖颈就要咬下去。
  也妥首领正在睡梦中,对即将落到自己身上的血光之灾懵然无知,那根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胸前,极方便水獭来噬咬。毫无疑问,水獭这一口下去,也妥首领连叫也叫不出一声,胡乱拍打几下翅膀,就会变成水獭家庭一顿丰盛的早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黑暗中蹿出一道白光,一张虽不锋利却十分坚硬的嘴喙,闪电般啄向水獭的脸。水獭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也妥首领那根脖颈上,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遭到攻击,被啄了个正着,啄在右眼上,剧痛难忍,呦——发出一声惨嚎。几乎在同时,吭——爆发一声啸天鹅响亮的鸣叫。
  我在白桦树梢高高的瞭望塔上,透过具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看见,是歪歪脖在攻击那只企图猎杀也妥首领的水獭。
  自打雄天鹅汗卿感情跳槽,歪歪脖就变得疯疯癫癫,晚上很少睡觉,经常半夜三更夜游神一样在月牙湾游荡,这是一次巧遇,歪歪脖刚来到也妥首领的窝前,刚巧就撞见企图行凶的水獭,歪歪脖该出手时就出手,狠狠啄咬水獭眼睛。

  水獭是啸天鹅最危险的天敌,水獭水陆两栖,随时都有可能闯进啸天鹅的栖息地,令啸天鹅防不胜防,且水獭有一口锋利的白牙,有粗壮的脖子,轻易就能咬断啸天鹅脆弱的脖颈,所以一般情况下啸天鹅是不敢与水獭发生正面冲突的。我很难解释歪歪脖为何如此英勇,敢面对面去啄咬水獭的脸。有三种可能:一是歪歪脖因遭汗卿遗弃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不是太正常了,像个疯子一样,已不晓得什么叫危险什么叫害怕;二是歪歪脖受的打击太大,对生活已完全绝望,觉得做“人”没什么意思,活着和死去也没太大差别,有这么个死得轰轰烈烈的机会,正求之不得呢;三是水獭所要攻击的是也妥雄天鹅,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位高权重,享有崇高威望,歪歪脖则是在群体中地位极低的雌天鹅,草根为贵族卖命,百姓为帝王救驾,或许也是歪歪脖奋不顾身啄咬水獭的重要因素。
  不管怎么说,歪歪脖闪电般啄咬,成功地阻止了水獭扑杀也妥首领。
  我没看清水獭右眼是否被啄瞎,估计没啄瞎也是受了重伤,眼窝血汪汪,惨叫一声后倒在地上打滚。
  也妥首领惊醒了,所有啸天鹅也都惊醒了,有的飞上天空,有的摇动翅膀贴地飞奔,扑向那只倒霉的水獭,用嘴喙啄,用蹼掌抓,用翅膀打,水獭无力抵挡,狼狈不堪地跳进漾濞湖逃走了。
  这时,东边的天空透出一条丝巾般水红色云霞,天渐渐亮了。我看见,也妥首领摇摇摆摆来到歪歪脖面前,柔声吭吭鸣叫,弯成S状的脖颈一上一下频频点头,我熟悉啸天鹅这个动作,是在向对方表达友好和敬意。
  歪歪脖冒着九冤死一生的风险救了也妥首领,也妥首领理所当然要表达感激之情。
  一般来说,在啸天鹅社会,出于某种原因,臣民受到首领嘉奖,通常会将长长的脖颈弯成一个圆圈,将鹅头埋进胸口,用这种谦恭的姿态,以示当之有愧。
  歪歪脖的反应却与众不同,它伸出那根蛇一样扭曲的脖颈,左右摇晃,翅膀忘情地抖颤,一看就知道,是急切地想交颈厮摩。

  唉,病入膏盲,改也难啊。
  也妥首领愣了愣,犹豫了了约几秒钟,跨前一步,伸出长长的脖颈,与歪歪脖的脖颈交缠在一起。
  天鹅交颈厮摩,称得上是一种美妙绝伦的长脖子舞,两条洁白如雪的脖颈摩挲抚弄,忽而高高竖起,两只金黄的嘴壳翘向天空,就像昂首怒放的并蒂莲;忽而交叉重叠,两条脖颈纠缠粘连,就像无法分割的连理枝;忽而环扣在一起,两条脖子弯成圆圈,就像洁白无瑕的同心结。
  遗憾的是,歪歪脖的脖颈蛇一样扭曲,有点僵硬,无法做出这些美妙的动作。
  啸天鹅是一种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雌雄一旦结成伉俪,极少有感情出轨或红杏出墙这类事情发生。也妥首领的配偶——也就是这群啸天鹅的王后,那只我给它起名叫喇叭花的雌天鹅,地位高贵,气质高雅,仪态万千,风情万种,是这群啸天鹅里最美丽的雌天鹅,也妥首领与喇叭花王后形影相随,感情弥笃,堪称模范夫妻。我想,也妥首领肯定是因为歪歪脖对它有救命之恩,有恩报恩,它愿意尽自己的所能满足歪歪脖的要求,哪怕是有点出格的要求。也妥首领把此时此刻与歪歪脖的交颈厮摩,看作是一种感恩形式,是一种表达谢意的方法。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也妥首领在与歪歪脖交颈厮摩时,动作刻板而机械,没有任何激动与兴奋,就像在完成自己应尽的一份义务。
  也妥首领与歪歪脖的交颈厮摩持续了两三分钟,几十米开外一只窝巢里,传来雌天鹅喇叭花吭吭鸣叫,也妥首领立即终止与歪歪脖交颈厮摩,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窝巢去了。
  歪歪脖像中了邪一样,痴迷地望着也妥首领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这以后,我发现歪歪脖的行为变得更离谱了,它黑白颠倒,白天除了必要的觅食外,其余时间都钻进芦苇丛蒙头大睡,一到晚上,便精神抖擞,像个真正的夜游神一样,经常彻夜不眠,在也妥首领的窝巢四周游转。离也妥首领窝巢不远的土堆上原本设有一个固定哨位,有一只羽色灰暗我给它起名叫鱼肚白的哨兵天鹅每晚在这固定哨位上站岗放哨。更为怪诞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晚上,歪歪脖登上那只土堆,用嘴家啄咬,用翅膀击打,粗暴地将鱼肚白从固定哨位上赶走。从这天晚上开始,歪歪脖每天夜里都站在土堆上,为也妥首领的窝巢站岗放哨。附近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兴奋地吭吭叫着,英勇无畏地冲将过去。一天半夜,星光灿烂的天空忽然响起呼啦呼啦奇怪的声响,一条黑影从空中落到也妥首领窝巢前的草丛里,歪歪脖立刻像火警队员扑向火灾现场一样,连跑带飞迅速赶了过去,到了现场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迷路的翘鼻麻鸭,因为飞累了,降落玛团月牙湾来歇歇脚。翘鼻麻鸭红红的嘴壳上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冠状突起,因此而得名。翘鼻麻鸭也是一种游禽,体形较啸天鹅小,对啸天鹅没有威胁,虚惊一场而已。啸天鹅虽然也时常发生种内斗争,虽然在遭遇危险时也会奋起反击,但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热爱和平的鸟类。要是换了其他哨兵天鹅,发现半夜闯进栖息地的是无害的翘鼻麻鸭,有惊无险,会暗自庆幸。但歪歪脖却显得很恼怒,凶猛追逐翘鼻麻鸭,把翘鼻麻鸭赶出月牙湾这才罢休。吭吭,吭吭,歪歪脖忿忿地冲着翘鼻麻鸭逃遁的方向啸叫,仿佛在说:
  ——真败兴,我可不要有惊无险的游戏,我要的是真正的战斗!
  我有一种感觉,歪歪脖之所以热衷于为也妥首领的窝巢站岗放哨,究其原因,大概与也妥首领同它的交颈厮摩有关系。它或许天真地以为,也妥首领同它交颈厮摩是对它有了那种意思,前面已经说过,在啸天鹅社会,雌雄间交颈厮摩意味着最高热度的恋爱,再往前发展半步,就进入婚配阶段了,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歪歪脖大概以为,只要再有这样一次帮也妥首领化险为夷的机会,感情就能直线升温,就能跳跃式发展,就能步入婚配的殿堂。
  唉,可笑、可怜而又可悲的歪歪脖。
  不管怎么说,歪歪脖成了一只很特别的编外哨兵天鹅。

  殉职经过:时间是2008年4月2日一个晨光熹微的黎明。
  已经无从考查,这只皮毛亮得像涂了一层彩釉的紫貂是如何瞒过哨兵天鹅的眼睛成功闯入月牙湾的。当我被嘈杂的啸叫声惊醒,爬到白桦树梢瞭望塔举起望远镜观察时,那只漂亮的紫貂已经咬住了也妥首领的嘴。
  紫貂是一种鼬科动物,顾名思义,全身黑紫色皮毛,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别看它身体娇小,却善于爬树和游泳,聪明灵巧,是啸天鹅最危险的天敌之一。紫貂称得上是典型的温柔杀手,常在夜里潜泳至月牙湾,靠一身黑紫色皮毛做掩护,悄无声息摸进啸天鹅窝巢,那根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轻轻抚摸啸天鹅的背,熟睡中的啸天鹅如沐春风,惬意得直哼哼,于是紫貂将嘴吻慢慢伸向啸天鹅脖颈,就像亲吻情侣的脖子,这当然是死亡之吻,用力一口咬下去,可怜的啸天鹅直接从梦乡进入地狱了。紫貂咬住喉管的啸天鹅,虽然已叫不出声来,但扇翅蹬腿还在挣扎,紫貂就像盗马贼从马厩牵走马一样,牵着啸天鹅的脖子,借助啸天鹅扇翅蹬腿那股力量,很轻松地将猎物带进漾濞湖,善于潜泳的紫貂叼住啸天鹅的脖子,就像纤夫拉船一样,拉着啸天鹅往岸上游,垂死挣扎的啸天鹅两只蹼掌拼命踢水,加速奔向死亡,每每这个时候,旁边其他啸天鹅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对啸天鹅来说,紫貂的危险指数高达八级,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危险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紫貂咬住也妥首领的嘴。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紫貂会咬住也妥首领的嘴。人类有句俗话:煮不烂的鸭子嘴。啸天鹅属于鸭科动物,凡鸭科动物的嘴喙,都有两个特点,一是形状扁平,二是十分坚硬。毫无疑问,嘴喙是啸天鹅身体最不易受伤害的部位。我猜想,一定是紫貂摸到也妥首领窝巢前,张嘴想噬咬也妥首领的脖子,在这节骨眼上,警惕性颇高的也妥首领及时惊醒,闪电般朝紫貂脸啄咬,紫貂来不及避开,又害怕被啄伤眼睛,不得已顺势咬住了也妥首领的嘴。于是就出现了极为罕见的有点荒诞的情景:紫貂咬住也妥首领的嘴,拼命想将也妥首领拉往漾濞湖,也妥首领则拼命想将嘴壳从紫貂口中拔出来,双方就像在进行拔河比赛。到底是紫貂的力气更大些,一步一步将也妥首领拉向漾濞湖。也妥首领疯狂拍打翅膀,呜噜——鸡噜——紧闭的嘴发出奇怪的叫声,竭尽全力抵抗。
  整个啸天鹅群都被惊醒了,有十多只雄天鹅赶来救驾,有的从后面啄咬紫貂那根蓬松的大尾巴,有的在紫貂耳畔吭、吭、吭、吭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有的在空中撅起尾巴向紫貂抛掷粪便。这只紫貂异常机灵,泥鳅似的弹动尾巴,让企图啄咬它尾巴的啸天鹅屡屡啄空,它根本不理会震耳欲聋的叫声,似乎也不怕被粪便弄脏身体,仍拖拽着也妥首领朝着既定目标——漾濞湖跑去。有一只胆子特别大我给它起名叫卢森堡的雄天鹅,从空中俯冲下来,快到地面时,摆动尾羽调整方位,飞到紫貂头顶,试图用蹼掌踩踏紫貂的脑袋,假如能踩中的话,就算不能将紫貂踩出脑震荡,也起码将紫貂吓得屁滚尿流,松开嘴,扔下也妥首领,逃之夭夭。遗憾的是,卢森堡拍扇翅膀的动静太大了,刚飞临紫貂头顶,紫貂便有所警觉。在卢森堡伸出蹼掌准备踩踏的一瞬间,突然加速前蹿,卢森堡来不及变更方位,一下子踩在了也妥首领的背上,也妥首领被踩得火冒三丈,卢森堡急忙收敛蹼掌,身体己跌至地面,摔了好几个筋斗,一只翅膀也折伤了。唉,忙中出乱,没乱了天敌,倒乱了自己。用“雪上加霜”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无论啸天鹅们用什么办法来救驾,紫貂自始至终紧紧咬住也妥首领的嘴壳不放,这只聪明的紫貂肯定知道,自己一旦松开嘴,已经咬在嘴里的猎物——也妥首领就会趁机飞掉,这场辛辛苦苦的狩猎也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转眼间,紫貂咬住也妥首领的嘴壳已来到漾濞湖畔,至多还有七八步,就可下到湖里去。一旦下到湖里,善于潜泳的紫貂立马会强行将也妥首领的脑壳拖进水里活活闷死,天鹅羽毛有极强的浮力,然后紫貂抱住也妥首领的尸体,就像抱着免费提供的救生圈,安全游向岸去。大局已定,回天乏术,好几只雌天鹅朝着也妥首领哀哀啸叫,已经在提前为也妥首领举行追悼会了。
  突然,我听见半空中传来高亢嘹亮的鸣叫,抬起望远镜望去,有一只啸天鹅飞到离地面两三百米高的空中,亢奋地啸叫。它长着一条蛇一样扭曲的脖颈,哦,是歪歪脖!它在空中以极小的角度盘旋了两圈,突然间敛紧翅膀,身体笔直坠落下去。我脑子里立刻回闪曾多次看见过的情景:一群啸天鹅正在湖面觅食,歪歪脖从半空坠落下来,扑通,溅起一朵硕大的水花,吓得啸天鹅们四散逃窜,歪歪脖得意地扬起蛇一样扭曲的脖颈,露出邪恶的笑意。此时此刻,歪歪脖以同样的姿势坠落,所不同的是,底下不是碧波荡漾的漾濞湖,而是布满砂砾和卵石的沙滩。毫无疑问,它是瞄准紫貂坠落下去的。
  紫貂拖拽着也妥首领,离湖水仅有一步之遥了,就在这生死关头,歪歪脖流星般坠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紫貂背上。我看得很清楚,紫貂的脑袋和尾巴高高翘起,尾巴下喷出一团污秽,嘴巴里喷出一团鲜血,想叫却没能叫出声来,腰深深凹陷下去,肚皮贴地,艰难地划动四肢,钻进湖里,大概是想逃上岸去,但它在水里扭动了几下,便永远沉了下去,水面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
  歪歪脖砸在紫貂身上后,被重重地弹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七八个滚,滚进一丛衰草。它想站起来,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站得起来,勉强能趴在地上。它想鸣叫,张开嘴,扁喙翕动了多次,却没能叫出声来。黏稠的血从它嘴角流出来,挂在空中,形成一条红线。一只翅膀也折断了,耷落在地上。显然,它伤得很重,完全可以用生命垂危来形容。
  也妥首领在最后一秒钟获救了。紫貂在张嘴喷血时,也妥首领趁机从紫貂嘴里挣脱出来。它安然无恙,只是坚硬的扁喙上留下一排紫貂的齿痕。
  几乎所有啸天鹅都围拢过来,有的引颈高叫,欢呼也妥啸天鹅群取得抗击紫貂偷袭的伟大的胜利;有的扇翅疾走,庆贺也妥首领貂口脱险;有的用嘴壳替也妥首领啄理羽毛,表达臣民对首领的爱戴与崇敬。
  也妥首领推开围在身边的臣民,来到歪歪脖跟前,用嘴喙轻柔地触摸歪歪脖的身体,发出一声声类似于亲鸟安抚雏鸟的呢喃声。我晓得,也妥首领是在向歪歪脖表达谢意。啸天鹅是一种懂感情的禽类,知恩而图报。
  歪歪脖痴痴地望着也妥首领,突然,它做出了一个让我十分震惊的举动,它虽然已虚弱得无法站立,却高高翘起尾羽,晃动蛇一样扭曲的脖颈,那只未受伤的翅膀急遽抖颤,用一种渴求的眼光死死盯住也妥首领,我非常熟悉这套形体语言,那分明是在向也妥首领说:亲爱的,踩到我背上来吧,我非常乐意与你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也妥首领愣了愣,犹豫了几秒钟,撑开双翅,踩到歪歪脖背上去了。
  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正是啸天鹅交配产卵的黄金时节。
  歪歪脖生命的烛火已快熄灭,但母性的强烈本能,却在一刹那释放出耀眼的火花,让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出现了奇迹,在也妥首领踩到它背上去的一瞬间,它两眼放光,那条蛇一样扭曲的脖颈生气勃勃地高高竖起,洁白的羽毛就像洁白的婚纱,清晨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就像洒落一层玫瑰花瓣,闪耀着梦幻般迷人的光泽。
  它一生苦苦追求的理想,它数年来梦牵魂萦的渴盼,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实现了。
  啸天鹅们渐渐散去,纷纷下到漾濞湖觅食去了。
  当天中午,我和藏族向导强巴乘坐皮划艇登上月牙湾,去到歪歪脖身边,它已停止了呼吸,却趴在草丛里,保持着一种雌天鹅抱窝孵卵的优美姿势,它那根蛇一样扭曲的僵硬的脖子,拐杖似的拄着地,这才使自己的身体没有倾倒。它脸色平静,丝毫看不出痛苦。它是带着宽慰,带着满足,带着美丽的憧憬,带着雌性的骄傲,离开这个世界的。
  强巴将手伸进歪歪脖的身体底下,掏出一颗天鹅蛋。天鹅蛋很新鲜,因为是头生蛋,蛋壳上有几缕殷红的血丝。我知道,这是歪歪脖踩背后生的蛋,是受精卵,能孵化出活泼可爱的雏鹅。可惜的是歪歪脖已经死了,所以这枚天鹅蛋也是凉冰冰的。
  “没有适当的温度,天鹅蛋永远变不成天鹅。”我不无遗憾地说。
  强巴想了想,在草窠里找到一个天鹅家庭,大喊大叫,将正在抱窝的雌天鹅吓跑了,然后将歪歪脖产的那颗天鹅蛋混在那窝天鹅蛋里。我们退回到皮划艇后,我用望远镜观察,被强巴吓跑的那只雌天鹅回窝了,并没发现自己那窝宝贝蛋有什么异样,蹲下身去继续抱窝。我和强巴这才放心地离去。
  我想,歪歪脖如果有在天之灵,是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我希望一个月后,歪歪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颗天鹅蛋,真的能孵化成一只健康活泼的小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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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沉重的追逐》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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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追逐
沈石溪

  拉拉的眼光落到那只蓝色蝶状发卡上,狗心一阵欣喜,就像看到了一位亲密的朋友,它伸出尖尖的嘴吻,在蓝色发卡上嗅闻。狗的视力虽然不错,但狗的嗅觉更加灵敏,在狗的大脑左侧有个气味记忆库,能储存数万个不同的气味。拉拉的鼻翼翕动两下,立刻闻到一股十分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
  “汪,汪汪。”拉拉朝身边的主人大漫发出欢快的吠叫,叫声柔曼圆润,并冲动地朝门外窜跃,那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主人,它已经辨别出蓝色发卡上的气味,假如需要的话现在就可以带着大漫去见佩戴蓝色发卡的人。
  警员大漫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和那只蓝色发卡一起摊在手上,送到拉拉鼻翼下让它嗅闻。
  塑料到虽然完全密封,但拉拉立刻闻出这是一包海洛因。它虽非专业缉毒犬,却多次参加追捕毒犯的战斗,它知道这些看起来像粉笔灰一样名叫海洛因的粉末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孽,必须侦破的恶性案件!狗脑虽然没有人脑发达,却也具备粗浅的逻辑思维能力。拉拉的眼光在蓝色发卡和那袋海洛因之间跳了跳,很快就明白大漫的用意,是在用形体语言告诉它:佩戴蓝色发卡的人,就是在逃的毒犯,要尽快缉拿归案!
  拉拉的狗心咯噔了一下,它轻吠呻吟,就像被火焰灼伤了一样。
  “出发!”大漫抖动牵引索,下达了战斗指令。
  以往,拉拉最喜欢听的就是从大漫唇齿间迸溅出来的“出发”这两个字,大漫是名优秀的警员,天生军人素质,下达战斗命令时,那声音气势磅礴,激情饱满,斩钉截铁,很有煽动性和感染力。拉拉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大漫嘴里吐出“出发”这个词,它全身的狗血就会沸腾起来,浑身狗毛髭张,产生遏制不住的冲动,响亮地吠叫数声,循着气味样本所提供的气味线索,箭一般蹿出去,把套在它脖子上的牵引索拉扯得比弓弦还紧。可这一次,拉拉听到大漫说“出发”后,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只发出半声散淡的吠叫,也不见风风火火的劲头,而是碎步小跑着走出了**署大楼。
  警员小金和另两名**战士头戴防暴钢盔,肩挎微型冲锋枪,跟随在大漫和拉拉后面。
  小金似乎看出了蹊跷,小声对大漫说:“奇怪,平时执行任务,它总是急不可耐地冲在前面,牵引索拉都拉不住,今天是怎么啦,懒懒散散不像条警犬了。”
  大漫抖动松松垮垮的牵引索,用皮带指着拉拉的脑袋,严厉呵斥道:“我们是去缉捕毒犯,不是带你去遛腿逛大街。你听清楚了,全速前进!”
  拉拉仿佛聋了一样,仍闷着脑壳,无精打采地往前小跑。
  警员大漫咬紧嘴唇,两条剑眉也拧成了疙瘩。

 

  这起贩毒案件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省**厅得到线人密报,境外毒枭与境内毒贩将在省城30公里的跑马山森林公园进行大宗毒品交易,缉毒**迅速出击,结果却迟了一步,赶到犯罪现场时,毒贩已完成交易不知去向,拉网式仔细搜索,在灌木丛枝桠上找到那只蓝色蝶状发卡,显然,贩毒分子中有位女性,仓皇撤离时不慎将头上的发卡挂在树枝上了。这是犯罪分子留下的唯一线索。省厅调集好几条缉毒犬来侦破此案,遗憾的是,那些缉毒犬在野外能辨别方向,可一进入省会城市,便迷失了追踪目标。
  几百万人居住的大城市,就像人体气味海洋,要想找到一个特定气味的人,一点不夸张地说,就像是在大海捞针,确实是非常困难的。
  有人建议让拉拉来试一试。拉拉是条优秀的狼狗,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狼的血统,嗅觉比普通警犬更为灵敏。它是条老资格警犬,在**队服役已有五年,曾参与破获大大小小几十起刑事案件,积累了丰富的破案经验。有一次,**大队侦破一起十六年前发生的凶杀案:丈夫因婚外恋而残忍地将结发妻子杀害。狡猾的凶犯拒不交代藏尸地点。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无法给凶犯定罪,拉拉来了,闻了闻16年前遇害的妻子遗留下的一件旧内衣,冲进寨子背后一条荒沟,15分钟就找到了埋藏在一棵黄杨树下的尸骨,16年的沉冤得到雪洗,凶犯被绳之以法。拉拉名声大振,被评为年度最佳警犬。
  拉拉引导着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员,向坐落在北市区的和平医院跑去,越接近目标,它的表情显得越沮丧,脚步也越变得沉重。到了医院门口,它在原地徘徊良久,想进去又不愿进去,迟迟疑疑,犹豫不决。
  “你今天是怎么啦?你为啥表现得这么反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漫蹲在拉拉面前,捧住拉拉的脑袋,人眼与狗眼四目相对,柔声问道。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对狗同样适用。拉拉心里有“鬼”,目光躲闪着,不敢与主人大曼的目光对视。
  此时此刻,拉拉的心里矛盾极了,狗的情感与警犬的职责正在发生激烈冲突。它早就认出来了,那只蓝色蝶状发卡是和平医院外科住院部那位名叫小燕的护士遗落在现场的,而小燕护士与它曾有过一段深厚的友谊。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在追捕一伙抢劫银行的歹徒时,它被警员小陈误伤,身上挨了两枪,左耳朵豁裂,肚子被洞穿。不幸中的万幸,子弹没有伤着要害。它忍着剧痛,跋山涉水好几十公里,找到正躺在和平医院205病房的主人大漫。当用爪子划响病房门时,拉拉的力气已经耗尽,它终因流血过多而瘫倒在地。迷迷糊糊间,它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把它抱了起来,它感觉自己倚躺在温暖的胸怀里。它睁眼一看,是位穿白大褂的护士,它艰难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对方的气味镌刻进大脑的气味记忆库,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苏醒过来,有了知觉后闻到的是温馨而又亲切的气味,重新睁开眼睛后映入它眼帘的就是她那张清秀和蔼的脸。它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她天天陪伴它照顾它,给它喂食,替它换药,带它遛腿。狗是重感情的动物,它把她视为第二主人。
  它能昧着良心把她当做犯罪分子追捕吗?
  “我看出来了,你有心事,你有烦恼。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影响执行任务。你是警犬,你的天职就是寻找并擒获犯罪分子。”大漫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道。
  拉拉是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天天和主人厮混在一起,虽然不能准确听懂人类语言,却能从大漫声调、语速和神态中,猜出大概的意思。
  它一甩尾巴,终于跨进和平医院的大门。

 

  正值下班时间,护士小燕已经换下白大褂,穿戴整齐后准备离开医院。就在这时,拉拉和三名警员跨进外科护士办公室,把她堵在了屋里。
  一瞬间,小燕眼神忽然一片惊慌,漂亮的鹅蛋脸也像涂了层石灰水一样变得惨白。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惊喜地叫道:“拉拉,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好想你呦,哦,你也想念我的,是吗?”她说着奔跑过来,张开双臂,做出迎接拥抱的姿势。
  拉拉不顾牵引索的拉扯,踮起后肢直立起来,扑进护士小燕的怀抱,激动得呼呼喘息着,伸出舌头舔吻她的鬓角、衣领和脖子。
  小金和另一名警员本来紧握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看见拉拉和护士小燕久别重逢的情景,顿时像瘪了气的皮球,浑身松弛下来。小金懊恼地说:“我还以为发现敌情了呢,闹了半天,它是来会朋友的啊,害得我们白辛苦一场。”只有大漫仍握着枪,炯炯双目雷达似的盯着护士小燕。
  其实,拉拉扑进小燕护士的怀抱,除了表达情谊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嗅闻她身上的气味,再次证实那只蓝色发卡是否属于归她所有。它多么希望是自己大脑中的气味记忆库出了毛病,假如能闻出蓝色发卡上的气味与她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两种气味,它会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令它难过的是,它的鼻子明确无误地告诉它,它大脑中的气味记忆库没任何问题,蓝色发卡和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属于同一种气味。更糟糕的是,它还闻到她贴身的口袋里,散发出细微的海洛因气味。
  她是个证据确凿的毒贩子!拉拉受过严格的训练,在警犬学校时就灌输这样一种信念,一旦发现犯罪分子的蛛丝马迹,即使赴汤蹈火也要把罪犯搜捕归案。它冲动地张开嘴,出于职业习惯,欲吠叫报警。突然,小眼护士一只手捏住它的嘴吻,另一只手抚摸它右耳和肚皮上曾经被子弹洞穿过的伤疤,亲昵地搂抱住它:“哦,瞧它身体恢复得多棒呀,谁也看不出来它曾经受过这么重的伤,差点把狗命也给送掉了。”
  她外表十分镇静,语调轻快而又自然。
  只有拉拉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瑟瑟发抖,她的衣衫里透出冷汗的气息,她的心在怦怦狂跳。狼狗的视觉也是很敏锐的,它看出来了,她的脸上虽然漾着笑容,但那双秀美的眸子深处,却写满了惊骇。它知道芊芊手指抚摸它右耳和肚子上的伤疤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感情的提示,也是一种无言的乞求。
  它把已经涌到喉咙口的报警吠叫又咽回肚去。狗是忠义型动物,狗的秉性就是对善待它们的人类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狗往往是这样做的。护士小燕曾经在它生命垂危时照料过它,算得上是救命恩人了,它做不到像对付陌生犯罪那样勇猛无畏地蹿扑上去。
  它侧躺在地,悠悠地甩摆尾巴,这是它惯用的形体语言,在告诉他的主人大漫:这里风平浪静,没发现可疑迹象,一切都很正常。
  “好乖的狗,好聪明的狗。”护士小燕感激地在它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站起来说,“真抱歉,我有急事要办,你们忙吧,我得先走了。”说着,她扭动杨柳腰,袅袅娜娜走了出去。
  大漫失望地叹了口气,挥挥手,也准备带着警犬和警员撤离和平医院。
  一行人来到医院大门外,护士小燕站在马路牙子上招了招手,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缓缓驶了过来,停在护士小燕身旁。有人从车内打开了车门,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车了。
  大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满脸疑惑而又无奈的表情。
  拉拉的心隐隐作痛。
  这时,护士小燕一只脚跨进去,忽然侧转身来,朝三个伫立在那路边上的警员挥了挥手,似乎是在进行告别友好的告别。尤其对着大漫,她嫣然一笑,她大概体会到金蝉脱壳的欣慰,也许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死里逃生的窃喜,笑得轻佻而又得意,眼角明显带着轻佻嘲弄的神情。拉拉晓得,这刻薄而又恶毒地讥笑,会像锋利的尖刀刺伤大漫的心。刹那间,它触电似的醒悟过来,警犬的天职、与主人大漫之间用鲜血凝结的友谊,在它心中火山似的爆发了。它突然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狂嚎,凶猛扑蹿上去,一口咬住护士小燕的衣袖。
  它听到她失魂落魄的尖叫声,听到三名警员猛虎出山般的擒拿格斗声。

 

  拉拉蹲在专门饲养警犬的笼舍墙角,嘴里咬着那只蓝色蝶状发卡,一整天不吃不喝,神情有点儿呆滞,不理睬任何人,也不理睬主人大漫。
  警员小金想去把那只蓝色蝶状发卡从狗牙间掏出来,拉拉咧开嘴唇,牙缝儿间发出粗鲁的低嚎,狗眼闪烁绿色的凶光,那是在严正警告:别惹我,不然就不客气了!
  小金赶紧缩回手,倒退两步,气愤地骂道:“你还敢耍态度!哼,徇私枉法,差点儿就让你把犯罪分子给放跑了。真该关你半个月禁闭,好好让你反省错误。”
  大漫把小金推出笼舍:“别对它发脾气。我知道的,她确实待它很好。它不是破案机器,它是一条有灵性的狗。”
  又两天过去了,拉拉仍拒绝进食,也不肯执行任务。
  兽医说,拉拉患上了忧郁症,作为警犬,在这样下去会报废的。
  大漫再次钻进饲养警犬的笼舍,他没有呵斥拉拉,也没有用暴力抢走拉拉嘴里咬着的蓝色发卡,他坐在拉拉身边,深情抚摸它的脊背。从黄昏到黎明,主人与警犬共同度过一个难眠的长夜。黎明时分,天边出现一抹玫瑰红色的朝霞,大漫一只手轻轻拍着拉拉的脸,另一只手放在它的嘴吻下面,耳语般的说道:“我理解你的感情,也请你信任我,哦,把发卡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拉拉松开了嘴,把蓝色发卡吐在大漫手掌上,它的动作很犹豫,吐出发卡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在监视一个可能会伤害它的危险分子。
  大漫拿出一根红丝线,串在蓝色发卡上,然后把蓝色发卡挂在笼舍的墙壁上。这是一个醒目的位置,拉拉无论是站着还是躺着,只要愿意,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只造型美观的发卡。
  大漫刚把蓝色发卡挂妥,拉拉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嚎叫。它叫得很伤心,如泣如诉,倾吐着心中郁结的块垒。好几天了,大漫第一次露出舒心的微笑。他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他晓得,他心爱的警犬终于度过了这场心理危机,从感情的泥沼中爬出来,重新成为一条忠勇而聪明的好警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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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平息暴乱》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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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息暴乱
沈石溪

  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圆通山动物园发生暴乱!

  **大队负责处理突发事件的姚警官带着大漫、小金等几名警员,还有警犬拉拉,驱车火速赶到圆通山动物园,一问情况,令人啼笑皆非,原来是猴山上的猴群发生暴乱。
  事情是这样的:猴山上饲养着大大小小八十多只猕猴。猕猴又叫恒河猴,是一种群居性灵长类动物,猴群内等级森严。原先的猴王皮亚,估计是吃了游客投喂的不洁食物,拉了两天肚子,四腿一蹬升天了。
  权力出现真空,猴王宝座出现空缺。国外动物学家有个论断,每一个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这真是至理名言。老猴王皮亚刚刚咽气,猴群中四十余只成年雄猴间便爆发了猴王争夺战。当猴王好啊,猴王享有精美可口的食物、年轻貌美的配偶、安全舒适的卧榻等一切最好的东西,问题是,每一只成年雄猴都想当猴王,但天无二日,群无二君,猕猴群只能有一只至高无上的猴王。于是它们你斗过来我杀过去,你踩踏我我挤兑你,战尘滚滚,战火纷飞,把猴山闹得乌烟瘴气。动物园也曾采取措施想制止这场混战,当猴们聚众斗殴打成一团时,敲锣打鼓强行把它们驱散,还捉了几只特别凶悍的雄猴,关进狭小的笼子让它们品尝铁窗滋味。遗憾的是各种措施收效甚微,野心家就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根本就割不完。猴王争夺战愈演愈烈,没日没夜地打打杀杀,闹得整个猴山栖栖惶惶。有两只雄猴混战中死于非命,有七只雄猴身上挂彩。骚乱持续了整整五天,仍不见结束迹象,每只猴子的眼睛都布满血丝,神经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很少进食,彻夜不眠,整个猴群患了集体消瘦症,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再这样下去,大多数猴子极有可能会神经崩溃,整个猴群惨遭毁灭。
  动物园管理人员束手无策,便打110向**大队求救。
  姚警官听完情况介绍,皱着眉头说:“让全副武装的防暴**来对付一群猴子,亏你们想得出来!”
  动物园罗经理陪着笑脸说:“有难必帮,是你们**向全社会做出的庄严承诺。哦,小女孩钥匙忘在家里,打不开门,你们**会从窗子翻进屋去帮她开门。现在动物园闹出猴命来了,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姚警官朗声说:“好嘛,我们实践诺言,帮你解决困难。我马上调防暴**来,它们再聚众斗殴,我就用高压水龙头冲散它们,用电警棍击倒它们,用催泪弹驱赶它们,让这群该死的猴子领教我们防暴**的厉害!”
  “使不得,使不得。”罗经理连连摇头说,“这些猴子闹腾好几天了,身体都很虚弱,高压水龙头一冲,怕会病倒一大片呢。电警棍也不能用,被电警棍击倒过的动物,都像患了老年痴呆症一样,一点儿生气和活力都没有了。催泪弹那就更不行了,你瞧瞧这些猴子,个个眼睛充血,再用催泪弹熏它们,恐怕会变成一群瞎眼猴的。”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姚警官风趣地说,“要不要我们派个政治教官来,对它们进行思想教育,让它们放弃权力之争,做文明守法的好猴子。对牛弹琴,与猴说理,能行得通吗?”
  “想想其他办法吧,**神通广大,相信你们一定能想出既平息暴乱又保全这群猴子的好办法来。”罗经理说。
  这时,猴山又传来激烈的厮杀吼叫声,好事的游客站在栏墙外呐喊助威,免费欣赏猴子自相残杀,猴山快变成血腥的角斗场了。
  警员大漫对姚警官说:“首长,我们家乡有不少江湖卖艺的耍猴人,我小时候经常趴在墙头看这些江湖艺人训练猴子。有些猴子很调皮,不肯好好训练,艺人就牵一条大狼狗来,再调皮的猴子一看到大狼狗,立刻就蔫了,乖乖听从艺人调遣。听我爷爷说,猴子最怕狼了,在山上,一旦出现狼的踪迹,猴子马上就会搬家。”
  “你的意思是说,让拉拉去平息猴子暴乱?”姚警官惊讶地问。
  “是的。”警员大漫胸有成竹地说,“拉拉身上有狼的血统,高大勇猛,对猴子肯定有威慑力。拉拉很聪明,相信它一定能完成这个特殊的任务。”
  “让警犬去平息猴子暴乱,这个办法很有创意。”罗经理说,“我是学生物的,从动物学角度说,猕猴属于从树栖进化到适应地上生活的猴类,所以特别害怕有超级杀手之称的野狼。我们完全可以利用猴子对狼的这种畏惧心理来做文章。”
  姚警官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说:“那就试一试吧。”

 

  拉拉还是头一次听到主人大漫给它发出自相矛盾的指令。“袭!”大漫手指着猴山上正在混战的猴群,从牙缝儿里进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拉拉兴奋地蹿跳着。但仅仅数秒钟后,大漫嘴里又明白无误地喊道:“非!”“袭”与“非”是意思完全相反的两个字,“袭”表明要对目标实施凌厉的攻击,而“非”则是要它对目标保持和平状态。怎么可能对同一个目标既“袭”又“非”呢?拉拉狗脑筋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望着大漫发呆。警员大漫又重复了四遍“袭”“非”这道奇怪组合的指令。
  拉拉毕竟是条经过严格训练的警犬,与主人朝夕相处,具备最基本的思辨能力。大漫反复发出“袭”与“非”组合的指令,它意识到了一点,主人其实是在给它特殊指令,既不是完全“袭”,也不是完全“非”,是介于“袭”和“非”之间的特别状态,或者说是“袭”“非”结合的灵活策略。它朝猴山做出猛烈扑跃状,又刹那间垂下尾巴卧伏在地,用身体语言告诉主人,它会去吓唬这些捣乱的猴子,而不会去咬杀它们。
  “真聪明!”大漫搂住拉拉的脑袋,在它鼻吻上亲了一口,以示嘉奖,并动手解开系在它脖子上的牵引索,“是的,你要设法让这些猴子安静下来。哦,别伤害它们。”
  通往猴山那扇铁门开启了,拉拉雄赳赳气昂昂跨了进去。
  猴山占地约两亩五分,里头有一个小水塘、一根铁索桥、两个秋千架、一座人工堆砌的石岗和若干个互相贯通的山洞。有二十多只雄猴聚集在石岗下那块空旷的草坪上,互相啸叫殴打。一会儿甲把乙打得落花流水,一会儿丙又把甲打得屁滚尿流,一会儿丁又把丙打得狼狈逃窜,真正是一场无序的混战。
  拉拉扑到混战的猴群面前,汪汪汪汪,气势汹汹地咆哮着。拉拉是大型杂交犬,外貌酷似狼,体格健壮如小牛犊,形象凶悍无比。这一招果然灵验,正在混战的雄猴立刻停止打斗,咿呦咿呦啸叫着,四散奔逃。绝大多数雄猴逃到石岗上,蜷缩在旮旯角落,露出半张惊恐不安的脸,暗中窥视拉拉。只有一只肩胛上长着一片黑毛浑名叫黑肩膀的雄猴,也许天生就胆子特别大,也许觉得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绝佳机会,想与命运赌一把,竟然跑到铁索桥上,将桥上的铁链子摇得哗啦哗啦响,冲着拉拉龇牙咧嘴怪叫,做出明显的挑衅动作。
  拉拉明白,猴子是一种模仿力很强的动物,假如它不能迅速摆平黑肩膀雄猴,挑衅行为很快会在猴群蔓延开来。猴子虽然弱小,但猴多势众,它虽然强壮,但形单影只,一旦雄猴们群起而攻之,它纵然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很难应付。
  它打量铁索桥,有十五、六米长,连接在石岗两端,桥面没铺木板,仅有四条铁链子。这个铁索桥,是为猴子建造的娱乐设施。猕猴四肢有很强的抓握功能,能在这样的铁索桥上腾跳自如,而对狗来说,狗爪不具备抓握能力,无法在铁链子上行走。这也是黑肩膀雄猴肆无忌惮的原因。
  黑肩膀雄猴愈发嚣张,侧转身用屁股对着拉拉,尾巴高高翘起,怪模怪样地啸叫。对猕猴来说,这套形体动作是表示轻蔑。更有甚者,当拉拉蹿到铁索桥下,仰头张嘴吠叫时,黑肩膀雄猴突然一撅屁股,屙出一坨屎来,要不是拉拉躲闪得快,臭烘烘的猴屎就掉进狗嘴里了。向对方拉屎,这是猕猴最严重的嘲弄,类似于人类发表战争宣言。
  其他猴子受到鼓舞,纷纷从旮旯角落钻出来,为黑肩膀雄猴呐喊助威。
  欺狗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铁索桥形成一个自然弧度,在空中晃荡,桥中央距地面最低处约三米左右,拉拉是条受过专业训练的警犬,在警犬学校时专门有一个训练课目就是原地蹿高叼取悬挂在空中的苹果,它最好成绩是2.5米,显然,黑肩膀雄猴所在的位置已超出它的蹿高极限。黑肩膀雄猴似乎看出拉拉束手无策,越来越猖狂,接连不断地撅起屁股在拉拉头顶屙粪便,1坨、3坨、5坨,即使肚子里装着一只粪缸,也有屙完拉尽的时候。
  不一会,黑肩膀雄猴肚子就屙空了,再怎么撅屁股,也无法喷泄粪便了。粪便游戏没了粪便,那当然很扫兴,其他猴子都呦呦起哄,以示遗憾。黑肩膀雄猴更是意犹未尽,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新的戏弄方法来,猴尾巴先是高高翘起,又唰地抖落下来,在拉拉头顶摇晃两下,又迅速收回去。这无疑是屙屎的延伸或替代,用尾巴垂落的方式,嘲弄侮辱站在铁索桥下的拉拉。
  得意忘形,灾难降临,你倒霉的时候就要到了。
  拉拉目测高度,那根猴尾巴约五六十厘米长,尾尖垂落时,最低点离地面约2.5米,这正好是它蹿跳的极限高度,换句话说,它竭尽全力的话,是有可能叼咬到那根该死的猴尾的。问题是,猴尾垂落的时间极短,蜻蜓点水般摇晃两下,顶多一秒钟时间,便又收缩回去。它必须在瞬间完成蹬腿、起跳、挺腰、张嘴、噬咬等系列动作。猕猴反应能力极快,一旦发现它的企图,在刹那间便可中止抖落尾巴的动作,让它白忙一场。万一失手,引起黑肩膀雄猴的警觉,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叼咬的机会了。
  虽然困难很多,但拉拉别无选择,只有鼓起勇气去试一试。
  它佯装着勃然大怒的样子,连连起跳,但每次都蹿高到2米高时,便无可奈何地跌落地面,狗嘴咬空,发出愤恨又无奈的吠叫。这给黑肩膀雄猴造成一种假相,攀爬在铁索桥上将尾巴抖落下来,是绝对安全的。然后,拉拉又垂头丧气地夹起尾巴,做出一副在黑肩膀雄猴挑衅下已黔驴技穷,被接二连三的失败弄得焦头烂额的样子来。这一招果然灵验,黑肩膀雄猴愈发嚣张,不仅抖落尾巴,还把半只红彤彤的屁股伸出来,肆意取笑拉拉。
  拉拉扭头小跑,似乎受不了黑肩膀雄猴的奚落,要从铁索桥下面逃离开去。这当然又是一种迷惑战术。它边跑边乜斜眼睛观察黑肩膀雄猴。黑肩膀雄猴兴奋到了极点,在桥上挤眉弄眼,伸出猴屁股并把尾巴往桥面铁索间的空隙抖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拉拉突然直立起来嗖地做了个原地蹿高动作。拉拉蹿高的位置与黑肩膀雄猴蹲在铁索桥上的位置并不在一条垂直线上,它蹬腿弹跳时,是背对着黑肩膀雄猴。也许正因为如此,黑肩膀雄猴看着拉拉起跳,并没意识到危险,那根抖落到一半的猴尾继续往下垂落。拉拉是条经验丰富的警犬,受过特殊训练,具备空中旋转的特殊技能。当它身体上蹿快达到极限时,猛甩尾巴,轻旋狗腰,急摆脖颈,身体刹那问做出180度旋转。本来是背对着黑肩膀雄猴的,现在变成面朝着黑肩膀雄猴了。更妙的是,在惯性作用下,拉拉的身体还在往上升,完成旋转后,身体刚好上蹿到2.5米的极限高度。与此同时,那根抖落的猴尾恰恰垂降到了最低点,与拉拉的嘴巴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彼此相距不足20厘米。黑肩膀雄猴被拉拉精美绝伦的空中转体动作惊呆了,傻傻地望着拉拉发愣。
  拉拉挺方便地张嘴一咬,叼住那条该死的猴尾巴。
  黑肩膀雄猴无力抗拒,惊叫一声,被从铁索桥上拽了下来。咚的一声,狗和猴同时跌落地面。到了地面,一只猕猴当然不是一条警犬的对手。拉拉压在黑肩膀雄猴身上,啃咬猴背,噗噗噗,咬下一撮撮猴毛来。哦,你胆敢朝我拉屎,让你尝尝生拔猴毛的滋味;哦,你竟敢戏弄警犬,让你永远记住这血的教训!
  猴毛飞旋,尘土飞扬,黑肩膀雄猴喊爹哭娘,疼得在地上打滚。
  拉拉一口气在黑肩膀雄猴背上啃了五嘴猴毛,把所受的嘲弄和侮辱都清算完毕,这才松开爪子。它倘若要咬杀黑肩膀雄猴,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它牢记主人给它的指令,是“袭”与“非’的组合,它只能给黑肩膀雄猴必要的教训,而不能伤害其性命。
  黑肩膀雄猴捡得一条小命,连滚带爬逃进石岗,一头扎进山洞,呦呦呜呜哭泣,再也不敢出来了。杀一做百的效果非常明显,其他猴子都被震慑住了,缩回旮旯角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拉拉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悬挂在猴群头顶,暴齤乱被有效地镇齤压下去了。虽然处在白色恐怖之中,但猴山毕竟恢复了秩序。雄猴们胆颤心惊,别说打架斗殴了,连走路都蹑手蹑脚,没有谁敢高声喧哗,唯恐不小心引火烧身。
  进餐时,饲养员将玉米棒和胡萝卜倒进食盆,数天前,每到这个时候,雄猴们便会一涌而上你抢我夺,为争食而大打出手,母猴哭小猴嚎,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有拉拉蹲在旁边监视,没有哪只雄猴敢逞凶称霸,个个都缩紧脖子,眉眼间露出惊弓之鸟的卑怯神态,小心翼翼走到食盆旁,捞起两根玉米棒或胡萝卜,做贼似的赶紧扭头逃回石岗去;没有争吵,也没有多吃多占,秩序好得就像一群绅士。
  有一次,一只耳朵上长着一撮绿毛外号就叫绿耳朵的雄猴,从食盆里意外找到半个游客吃剩的苹果,另一只头顶猴毛卷曲名叫卷毛的雄猴,心痒眼馋,趁绿耳朵雄猴不注意,悄悄从后面偷袭,一下就把那半个苹果抢走了。绿耳朵雄猴当然生气,扑上去扭打,要把那半个苹果夺回来。一场争斗眼看就要爆发,拉拉站起来,威严的目光朝卷毛雄猴扫过去,喉咙深处发出呜呜低嚎。卷毛雄猴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扔下半个苹果扭头就跑。
  拉拉的任务就是制止猴群暴齤乱,因此,只要雄猴间不发生打架斗殴,它不会去干扰猴群的正常生活,总是静静地蹲在石岗下。有一次,一只半岁龄幼猴跑到离拉拉仅2米的地方捡食游客扔下来的几颗花生,拉拉听之任之,并没有对幼猴有任何威胁举动。三四天过去了,聪明的猴子很快掌握了拉拉的行为规律,不再像躲避瘟齤神一样躲着拉拉,惊恐不安的情绪渐渐趋于平静。大多数猴子都从山洞钻了出来,该进食的进食,该饮水的饮水,该玩耍的玩耍,风和日丽时,有的攀爬铁索桥,有的荡秋千,有的散坐在石岗岩石上晒太阳。又三四天过去了,没了血腥的暴齤乱,不再担惊受怕,猴子们吃得踏实睡得安稳,身体状况明显好转,尤其是母猴和幼猴,普遍都长胖了,皮毛也变得油光水滑。
  一位老饲养员由衷地说:我跟这群猴子打了十几年交道,还头一次见它们这么懂规矩。这条警犬真厉害,它救了这群猴子!”
  动物园罗经理郑重其事地对警员大漫说:“把拉拉转让给我们吧,请开个价,我们真的很需要这么能干的警犬。”
  “拉拉是我们刑齤警大队的正式成员,是不可以买卖的。”大漫断然回绝了罗经理的请求,“首长给我的期限是10天,现在已经是第6天了,再有4天我就要带着拉拉回去了。”
  “那怎么行?”罗经理着急地说,“猴群虽然恢复了秩序,但根本问题并未解决。拉拉一旦离开,没了威慑,暴齤乱很快就会死灰复燃的。”
  “怎么才能真正解决问题呢?”大漫问。
  什么地方的猴群都一样,群猴无头就会乱作一团,必须产生有威信的新猴王,才能使猴群彻底摆脱混乱局面,真正恢复正常生活秩序。”罗经理说。
  “那就让拉拉试试,看能不能在四天时间里扶持起一位新猴王。”大漫对罗经理说,我们先商量一下,确定猴王候选人。”
  又一个很特别的任务,落到了警犬拉拉头上。

 

  一开始,拉拉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它竖起耳朵,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大漫拽着它的颈圈,手指着猴山上那只正在啃吃甘蔗的卷毛雄猴,用洪亮的声音发出指令:“服从!听清楚了,服从!”
  对拉拉来说,服从”是个很特殊的词汇。它是条老练的警犬,当然明白“服从”的含义,是在告诉它转换主人,把它从这个主人的手里,交到另一个主人手里,要求它像信赖和亲近老主人那样,去信赖和亲近所指定的新主人。它虽然在警犬学校时就学习过“服从”这个特殊指令,但在多年的警犬生涯中,主人大漫仅仅对它发出过两次“服从”指令。一次是大漫生病住院,把它移交给警员小金,它愉快地接受“服从”指令,跟随小金达半个月之久。另一次是在侦察一宗边境贩毒案时,大漫向它发出“服从”指令,把它移交给我方打入境外贩毒组织的一名侦察员,虽然它还是头一次见那个乔装打扮的侦察员,可它出于对主人大漫的无比信赖,毫不犹豫地跟那位侦察员走了,一丝不苟地执行那位侦察员交代的任务,寻找到贩毒组织设在边境线上的毒品秘密仓库。拉拉晓得,身为警犬,面对错综复杂的案件,临时更换主人,那是免不了的。
  问题是,此时此刻,大漫要它“服从”的,是一只猴子!
  让它堂堂一条警犬,去信赖和亲近一只猴子,岂不是在滑天下之大稽?也许,主人是在跟它开玩笑吧?它偏着脸,看大漫的脸。主人表情严肃,脸绷得很紧,不像是在开玩笑。
  要它去“服从”一只圈养在动物园猴山上的猴子,对它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它像被狠狠敲了一棒,缩颈垂尾,凄厉地呜咽一声,躺卧下来。它多年警犬生涯,还是头一次拒绝执行主人的指令。
  人有人格,狗也有狗格,它宁肯受到严厉惩罚,也不愿认一只猴子当新主人。
  大漫搔搔头皮,歉意地朝它笑笑,蹲了下来,用胳膊圈住它的脖子,粗糙的手温婉地抚摸它的额头、耳朵和脸颊,柔声说道:“哦,别跟我耍态度。不是要你去认一只猴子当主人,而是要你帮助这只卷毛雄猴当猴王。唉,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的用意呢?哦,我来给你画张图,希望你能领会我的意思。”
  大漫说着,找来块黑板,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一座跳舞吧的磐石,在磐石顶上画了一只头发曲鬈的猴子,又在磐石底下画了一群猴子。大漫手指着磐石顶上那只猴子,“服从、服从、服从!连续重复三遍“服从”指令。
  拉拉是条聪明的警犬,狗脑筋终于开窍了,大漫之所以指着那只卷毛雄猴对它发出“服从”指令,是要它设法扶持卷毛雄猴成为猴群的首领。它腾地站了起来,昂首挺立,有力地摇动尾巴。这是一种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主人,它不闹情绪了,它领会了主人的意图,它乐意接受主人的调遣。
  只要不是真的让它认一只浑身散发臊臭味的猴子做新主人,它就要履行警犬的职责,忠诚勇敢地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

 

  再次进到猴山,拉拉很快明白,要想贯彻主人的意图,完成主人的指令,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狗与猴,属于两个物种,根本无法进行沟通和交流。它无法通知卷毛雄猴,我是来帮你登上猴王宝座的;它也无法告诉其他猴子,你们必须听从卷毛雄猴,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它只能寻求其他途径来达到目的。
  先是区别对待。它见到其他雄猴,就龇牙咧嘴咆哮,态度恶劣得就像一匹饥肠辘辘的野狼,而见到卷毛雄猴,它就低眉顺眼,尾巴摇得像盛开的菊花,态度好得就像一条宠物犬。它希望通过态度上的明显差别,让卷毛雄猴明白它的用意。遗憾的是,卷毛雄猴的悟性似乎不高,并不能领会它的好意,见了拉拉仍像见了瘟齤神似的急忙躲开。
  拉拉前几日把黑肩膀雄猴咬得太惨了,所有的猴子心有余悸,血腥而又恐怖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散的。
  拉拉采取另一个步骤,就是借助母猴与幼猴,抬高卷毛雄猴的地位。具体做法是,它凶神恶煞般逼近还在吃奶的幼猴,母猴当然会抱起幼猴逃避,出于猕猴社会的习惯,母猴遇到麻烦时一般都会向身强力壮的雄猴靠拢,以寻求庇护,要是母猴带着幼猴逃到其他雄猴身边,拉拉就紧迫不舍,继续嚎叫恫吓,要是母猴带着幼猴逃到卷毛雄猴身边,拉拉就望而怯步,停止恫吓。整个猴群里共有八只带崽的母猴,拉拉逐个进行恫吓驱赶,很快,这些带崽的母猴就统统围绕在卷毛雄猴身边了。
  在动物界,凡是效果明显的生存经验,很容易就会被模仿。
  那些单身母猴和半大幼猴,也都无师自通,把卷毛雄猴当做安全的避风港了。
  卷毛雄猴俨然成了族群中所有母猴和幼猴的保护神了。
  在猕猴社会,猴王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有能力给予母猴和幼猴安全感,受到母猴和幼猴的衷心拥戴。现在,卷毛雄猴无论走到哪里,母猴和幼猴都紧紧追随其后,众星捧月,至少从表面上看,卷毛雄在猴群中的地位火箭式上升,差不多就是猴王了。
  但拉拉是条有丰富生活阅历的警犬,它很快就发现,卷毛雄猴只是表面繁荣而已。
  有一次,卷毛雄猴在石岗攀爬,经过黑肩膀雄猴和绿耳朵雄猴身边,这两只心术不正的雄猴突然转过身来,撅起屁股对着卷毛雄猴,在猕猴社会,这表示轻视和挑衅。要不是拉拉发现及时,嚎叫着冲上去将黑肩膀与绿耳朵驱散开,极有可能这两个家伙会联合起来扭住卷毛雄猴痛打一顿。
  威信是很难捧起来的,在猕猴社会,雄猴要靠强壮的体魄、聪慧的头脑和出色的业绩才能威震群雄,建立起足够的威望,荣登猴王宝座。
  缺乏崇拜、爱戴与威严,就建立不起真正的权威。
  拉拉看出来了,卷毛雄猴在整个猕猴群里,算得上是年富力强的雄性,反应也很敏捷,挑选卷毛雄猴当新猴王,应该说是比较恰当的,但是,卷毛雄猴的身体并未高大强壮到能让其他雄猴望而生畏的程度,也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天才猴,要让卷毛雄猴顺利当上猴王,必须做出出色的业绩,有作为才有地位,这样才能服众。
  对群居性动物来说,所谓业绩,无非是三个方面的突出表现:一、摆平群内争纷;二、觅食能力超群;三、带头抗击外族或天敌袭扰。前两个方面,要让卷毛雄猴有什么作为,显然是不现实的。看来,只有在最后一个方面动动脑筋了。拉拉想,在这群猴子眼里,它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危险的入侵者,彻头彻尾的标准“天敌”,倘若让卷毛雄猴把它打败,并成功将它驱逐出猴山去,卷毛雄猴必定名声大振,威信急升,头上戴起英雄的光环,顺理成章成为众猴拥戴的猴王。

 

  拉拉没想到,要让卷毛雄猴鼓起勇气来追打自己,竟然还有不小的难度。
  它已经重复了五遍同样的行为,跑到石岗前,一抬头发现卷毛雄猴,似乎撞见了让它心惊胆寒的天敌,脸上露出慌乱的表情,嚎叫一声,立刻扭头逃窜。
  它是在用行为语言告诉卷毛毛雄猴,它心虚胆怯,假如卷毛雄猴前来追打它的话,它毫无招架之力,虚弱得不堪一击。
  遗憾的是,卷毛雄猴脑子转不过弯来,无论拉拉怎么表演怯弱,怎样表现畏缩,它就是没有胆量向拉拉挑衅。
  唉,怪只能怪拉拉自己,前几日黑肩膀雄猴被它惩罚得太厉害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猴子都吓破了胆,造成对它惧怕的心理定式,要想纠正,谈何容易啊。
  再难,也不能打退堂鼓。扮演弱者角色,总能找到合适机会的。
  这天中午,拉拉到小水塘饮完水,顺着台阶爬到堤岸,刚巧卷毛雄猴也从石岗下来喝水,双方不期然在堤岸碰面了,彼此相距仅有半米,差一点就互相撞到身体了。卷毛雄猴显然没料到会这么近与拉拉相遇,刹那间全身猴毛倒竖,尾巴旗杆似的刺向天空,声嘶力竭尖啸一声,向前跨了半步,做出扭打撕咬的姿态来。
  拉拉明白,卷毛雄猴并非突然间变得勇敢了,这其实是一种本能反应。骤然间面临危险,许多动物都会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以期能吓倒对方。别说猕猴了,就是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反咬一口呢。但这种攻击姿势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它不需要对卷毛雄猴咆哮,它只需要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不动,顶多一两秒钟,卷毛雄猴的勇气就会烟消云散,哀嚎一声没命地转身奔逃。
  突然间拉拉意识到,这是一个能让卷毛雄猴展示英雄风采的天赐良机!它此时此刻正站在堤岸边缘,被突然冒出来差点撞个满怀的卷毛雄猴吓了一大跳,失足从陡峭的堤岸滚进水塘去,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卷毛雄猴正龇牙咧嘴朝它叫,它若从堤岸跌进水塘去,从逻辑上说,给外界造成的印象,是它因为要躲避卷毛雄猴的凌厉攻势,所以才落得可悲下场,这将有力衬托卷毛雄猴的英雄气概。当然,它从堤岸滚落水塘,多少会受点儿损失。堤岸约有三米高,用石头砌成,在坚硬的石头上磕磕碰碰弄得不巧就会伤筋动骨。再说了,水塘虽小,水却不浅,有一米多深。狗不是鱼,也不是水獭,对水没有感情。狗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不佳,天生就不喜欢水。滚进水塘的滋味肯定不会好受。
  它正在犹豫,突然看见卷毛雄猴尾尖抖了一下,弯成鱼钩状,糟糕,卷毛雄猴已开始清醒过来,马上就要尾巴耷落猴毛闭谢转身逃窜了。
  假如等卷毛雄猴转身逃窜后它再滚进水塘,跌得再惨滚得再猛,也起不到烘托卷毛雄猴英雄气概的作用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它不能再犹豫了。拉拉心一横,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惊吠一声,扭头欲逃。它太慌乱了,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堤岸跌落下去。为了表演得更逼真,为了更吸引猴群的眼球,它勾起四爪,卷起身体,像只皮球似的在陡峭的台阶上打滚。
  扑通,它掉进小水塘,溅起一朵大水花。
  水没过它的头顶,它在水里蹦跳挣扎,哗啦哗啦,搅得水花四溅。它鼻子呛着水,难受得要命。虽是盛夏季节,但水塘抽取的是地下水,水温很低,寒冷刺骨。
  猴们都来看热闹,一条让它们畏惧的大狼狗在跳水上芭蕾,这挺好玩的。
  拉拉好不容易从水塘里跳了出来,狼狈不堪地蹬上堤岸,使劲抖掉身上的水珠。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咿嗬呀——咿嗬呀——猴们在石岗、秋千架和铁索桥上跳跃,尽情嘲笑奚落。
  卷毛雄猴洋洋得意地在堤岸上翻筋斗。老天爷白送给它出头露脸的机会,它当然乐意笑纳。
  拉拉的腰在石头上撞了一下,足足疼了一天,一条大腿被石头擦伤,掉了不少狗毛。虽然吃了大亏,但它发现,主人大漫所交代的使命,已差不多快要圆满完成了。由于它狼狈不堪地掉进水塘,卷毛雄猴俨然成了英雄。母猴与幼猴簇拥在它身旁,争相替它梳理毛发,好几只公猴也都在卷毛雄猴面前做出俯首帖耳的样子。
  更让拉拉高兴的是,当天黄昏时分,猴群进餐后返回那座人工堆砌的石岗,卷毛雄猴志满意得地朝山顶那块紫褐色磐石爬去。这块磐石坐落在猴山的制高点,王者高高在上,这块光滑突兀色泽凝重的磐石象征着猴王宝座,谁有资格登上这块磐石,就意味着谁成为新猴王。
  卷毛雄猴一步一步往山顶攀爬。只要卷毛雄猴坐到这块紫褐色磐石上,拉拉的任务就算顺利完成,就可以跨出那道铁门,跟随大漫回**队去了。
  节骨眼上,又发生了意外。
  卷毛雄猴一只前爪刚搭上磐石,身体还没来得及翻爬上去,那只黑肩膀雄猴突然从背后蹿上来,在卷毛雄猴大腿上抓了一把。卷毛雄猴吃了一惊,急忙将搭在磐石上的那只前爪缩了回来。两只雄猴针锋相对地互相咆哮了一通,黑肩膀雄猴退缩到一边去了。卷毛雄猴又向紫褐色磐石上攀登,屁股还没坐稳呢,那只绿耳朵雄猴突然跳上来,在卷毛雄猴背上狠狠搡了一把。卷毛雄猴惊叫一声,抬头看时,有好几只公猴,正虎视耽耽地望着它,它无奈地耷落那根骄傲的尾巴,从紫褐色磐石上跳了下来。
  猴王宝座并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啊。
  拉拉心里明白,卷毛雄猴把它吓得从堤岸跌进水塘这一英雄行为,虽然能让母猴、幼猴和普通公猴产生崇拜之情,但还不足以震慑那几只利欲熏心的大雄猴。有经验的猴子不难看出,卷毛雄猴与它彼此之间并未发生身体接触,它拉拉是自己滑一跤跌进水塘的,卷毛雄猴的业绩是有水分的。那些野心勃勃的大雄猴,并没有放弃权力欲望。
  事情明摆着的,卷毛雄猴还未建立起足够的威望,潜伏的危机依然存在,旦拉拉离开猴山,为争夺猴王宝座所引发的暴乱极有可能死灰复燃重新爆发。
  拉拉不能半途而废,它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主人交给的任务!
  别无它法,只有继续牺牲自己的尊严,辅佐卷毛雄猴坐稳江山。
  水给了它灵感,给了它启示,给了它表演的机会。

 

  这段时间都是大晴天,碧天如洗,万里无云,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在空中,向大地倾倒着火焰般的阳光。天气炎热,猕猴是一种汗腺发达的动物,天性好动,整天蹿跳奔跑,免不了会出几身臭汗,当然需要大量饮水。猴山左侧紧靠高墙有一个椭圆形小水塘,塘底有个人工泉眼,冒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水珠。中午时分,猴子便会三三两两来到小水塘,或将嘴唇贴在水面吮吸,或用前爪掬,饮水止渴。拉拉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个迫使卷毛雄猴前来挑衅的办法。
  它守在小水塘边,不让猴子们靠近。汪汪,这个水塘归我所有,你们休想喝到一滴水!它朝那些口干舌燥向水塘走来的猴子凶猛地吠叫,跃跃欲扑,横蛮地将它们赶回石岗去。下午,骄阳如火,猴子们情绪激动,在石岗上蹿来跳去,朝拉拉投来憎恨的目光,如乞如诉地吼叫。有一只半大的幼猴,大概渴得嗓子冒烟实在受不了了,竟然兜了个圈子绕到拉拉背后,企图偷水喝。拉拉是警犬,反应灵敏得仿佛后脑勺都长着一双警惕的眼睛,那只半大的幼猴刚走下石阶还没来得及喝到一滴水呢,拉拉就狂吠一声,凌空跃过约2米宽的小水塘,用饿鹰攫食的姿势扑咬,半大幼猴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连滚带爬逃回石岗去了。
  渴的滋味真不好受,唇干舌焦,猴们一个个都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石岗、秋千架和铁索桥之间来来回回蹿跳吼叫,以发泄悲愤。本来就天气炎热,如此巨大的运动量,出大力流大汗,形成恶性循环,嘴更渴得厉害了。有一只老公猴,竟然卷起身体喝自己撒出的尿。有好几只幼猴,吵闹不休,跳到母猴身上,用力扳开母猴的嘴,用舌头舔母猴的唾液来解渴。干渴已成为猴群严重的生存危机。
  出于护犊的本能,好几只母猴跳到卷毛雄猴面前,高声尖叫,上蹿下跳,前拽后搡,很明显,是在怂恿卷毛雄猴勇敢站出来,抢回猴群所急需的小水塘。母猴们之所以选中卷毛雄猴,毫无疑问,是因为这两天它们凡受到拉拉攻击,只要逃到卷毛雄猴身边,拉拉便会停止追撵,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在两天前,拉拉被卷毛雄猴吓得从高高的堤岸皮球似的滚进水塘,变成狼狈不堪的落水狗。猕猴属于高智商灵长类动物,有触类旁通的思维能力,理所当然就把卷毛雄猴当做能力挽狂澜救猴群于倒悬的最佳人选。
  卷毛雄猴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扭捏着不愿往小水塘方向去。但母猴们态度很坚决,前呼后拥,把卷毛雄猴送上前线。猴山面积本来就不大,下了石岗,往前蹿跳数步,便逼近拉拉站立的位置了。拉拉看得很清楚,卷毛雄猴身体在瑟瑟颤抖,眼神恐怖而绝望,就好像被推往断头台似的。咿啊——卷毛雄猴龇牙咧嘴冲着拉拉吼叫一声,声音颤抖得厉害,眼神慌张,身体歪扭着,摆出随时准备转身逃窜的姿势,标准的色厉内荏。拉拉心里明白,卷毛雄猴只是出于雄性的虚荣心,在雌性面前做个抗争的姿态而已,其实是银样蜡枪头,心无斗志,根本没有魄力认真来与它厮斗。它只要向前跃动半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刻毒的低嚎,卷毛雄猴立刻就会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拉拉当然不会去吓唬卷毛雄猴,它的目的就是要造就一个有魄力有能力率众抗击天敌的新猴王。它缩起脖子,耷落尾巴,好像见到了让自己害怕的东西,惊嚎一声,往后跳闪一步。在动物界,对峙的双方,假如有一方表现出退缩的迹象,另一方的气焰立刻就会膨胀。敌退我进,敌怯我勇,敌溃我追,这是所有动物都精通的战争艺术。卷毛雄猴当然也不例外,马上勇气上蹿魄力回升,向前跃动半步,咧开嘴唇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吼叫得愈发响亮了。其他几只母猴受到鼓舞,也跟在卷毛雄猴身后,摩拳擦掌,咿呀咿呀怪叫。
  所有雄猴,有的蹲在石岗上,有的攀在秋千架上,瞪大眼睛注视着这场关乎整个族群利益的水源争夺战。
  拉拉又哀哀吠了两声,往后退缩一步。它不能立刻就夹着尾巴逃跑,一条高大威猛的警犬在一只猕猴面前不战而逃,这也未免太不真实了。它希望卷毛雄猴能冲上来与它厮打、周旋一两个回合,它找个机会败下阵去,输得合情合理。
  拉拉节节退缩,卷毛雄猴的气焰便节节高涨。终于,卷毛雄猴大着胆子冲到拉拉跟前来了,汹汹嚎着,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试探着来抓拉拉的脸。说老实话,此时此刻,拉拉只要使出闪电扑咬的动作,立刻就能咬断这只脏兮兮的猴爪。闪电扑咬是警犬学校的必修课程,也是警犬必须掌握的基本功,即在对方还没完全进入格斗状态时,以极快的速度狠狠噬咬对方的胳膊。别说猕猴了,即便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遭到警犬的闪电扑咬,也会晕头转向的。拉拉当然不会施展闪电扑咬的本领。它只有再次退却,退到紧靠着水塘的铁索桥墩下。它是这样想的,当卷毛雄猴再伸出爪子来撕打它时,它就故意让猴爪落到自己后脖颈上,猴爪不算锋利,最多也就抓掉一绺狗毛,这样戏就可以演得更逼真。在猴爪抓到自己脖颈的一瞬间,它嚎叫着原地弹跳,逃到石岗背后去,这样既能让卷毛雄猴充分表现英勇善战,又能使自己不受到什么伤害,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皆大欢喜。
  没想到,在完成这组动作时,出了点小小的纰漏。
  当它站在铁索桥墩下,躲闪猴爪撕抓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它背后突然蹿上来一只母猴,冷不防在它腿上抓了一把。那母猴是蹑手蹑脚绕到它背后来的,行动快疾如风,它根本没有防备,被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更糟糕的是,它这一跤刚巧是跌到卷毛雄猴跟前。也许是出于一种向前扑抓的惯性,也许是被它的一再败退激起喋血冲动,没等它翻转身来,卷毛雄猴一下就扑到它身上,一只猴爪按住它的肩胛,另一只猴爪揪住它的狗尾,张大猴嘴就朝它脖颈咬来。猕猴的牙齿虽不及狼牙熊牙豹牙虎牙这般厉害,但也能咬开坚果,尤其上嘴唇两颗獠牙,十分锋利。若被猴子狠咬一口,它肯定皮开肉绽,威风扫地。拉拉本能地张开嘴迎向朝它脖颈伸过来的猴嘴。它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警犬,动作快如闪电,噬咬技巧娴熟,狗嘴比猴嘴大得多也厉害得多,它这一口若咬下去,轻则咬破猴鼻,重则咬掉猴脸。但这么一来,即使再借给卷毛雄猴一个猴胆,卷毛雄猴这辈子也不敢再面对面与警犬过招了。拉拉的目的不是要打败卷毛雄猴,而是要激发卷毛雄猴的英勇气概。它不能为了图痛快而前功尽弃。它的犬牙已触碰到猴鼻了,却没舍得咬下去,及时将狗头扭开去。
  卷毛雄猴并不领拉拉的情,照样冲着它的脖颈咬下来。拉拉感觉到脖颈一阵刺痛,噗的轻微声响,獠牙钉子似的钉进它的皮肉。它惨嚎一声,拼命颠跳挣扎。咝,脖颈被猴牙撕裂了,空气中弥散开血腥味。
  拉拉终于从卷毛雄猴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落荒而逃。
  卷毛雄猴满嘴狗毛,两颗尖厉的獠牙被狗血涂红了。它被胜利陶醉,得意忘形,率领一帮雄猴气势汹汹追赶拉拉。拉拉像条丧家犬,夹着尾巴逃跑。犬遭猴戏,堂堂一条高大威猛的警犬,被一群猕猴追得屁滚尿流,也未免太窝囊了。说实话,拉拉当了多年警犬,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威风丧失,名誉贬损,脖颈火辣辣疼,它心里充满委屈。它很想杀个回马枪,急旋狗腰转过身去,凌厉扑击,将卷毛雄猴压翻在地,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咬它个猴毛飞旋猴血淋漓。但它只是想想而已。它知道,目前这种局面,正是主人大漫的愿望,也是它的奋斗目标。它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猴们群情振奋,咿咿呦呦怪叫,有的摩拳擦掌作撕打状,有的龇牙咧嘴作噬咬状,把拉拉撵得无处躲藏。
  进出猴山的那扇铁门及时开启了,大漫站在门口,呼唤拉拉的名字。拉拉飞快蹿出铁门,眶啷一声,铁门关拢,拉拉不再需要躲避猴群的追逐了。
  卷毛雄猴扑到铁门上,抓住铁杆猛烈摇晃。哐当,哐当,结实的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卷毛雄猴头顶和脸颊两侧的毛竖立起来,吹胡子瞪眼,咿咿呀呀怪叫,像个凶神恶煞。仿佛在对拉拉说,要不是这扇铁门阻挡,定要把你这条瘟狗撕成碎片!
  气煞警犬也,冤煞警犬也。

 

  猴群成功夺回了小水塘,个个喜笑颜开,唇焦舌干的猴子们趴在小水塘的石阶上,贪婪地喝水解渴,犹如在畅饮玉液琼浆。
  解决了口渴的问题后,卷毛雄猴威风凛凛地返回石岗。它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头拾得很高,尾巴翘得笔直,气宇轩昂,很有点目空一切的王者风范。到了石岗下,它朝山顶那块紫褐色磐石攀爬。它神色庄严,步履稳重,踌躇满志。虽然攀爬的速度很慢,但所有的猴子都跟随在它身后,没有哪个抢先跑到前面去。登上山顶,它没有任何迟疑,一蹴而就跳到紫褐色磐石上,毫无顾忌地蹲坐下来。立刻就有两只雌猴,压低身体用一种顺从的姿势,爬到紫褐色磐石上,很投入地为卷毛雄猴整饰皮毛。其他猴子散落在紫褐色磐石下方,用恭敬的目光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卷毛雄猴。卷毛雄猴则居高临下,用威严的目光审视它的臣民。
  它与拉拉的这场恶战,给了它自信,给了它威望,给了它谋求最高地位的雄厚资本。
  黑肩膀雄猴与绿耳朵公猴,匍匐着身体爬上紫褐色磐石,尾巴垂地,表情极为谦卑,慢慢将屁股转过来。卷毛雄猴抬起一条前臂,先搭在黑肩膀雄猴后腰上,然后又搭在绿耳朵公猴后腰上,做了个骑背的动作。对于猕猴来说,骑在别的猴子后腰上,是表现权威的最高形式。
  热闹的欢庆场面,可看做是猴王的加冕典礼。
  这表明,桀骜不驯的大公猴们已被卷毛雄猴出色的业绩所折服,在强者面前甘拜下风,收敛野心和权力欲,无条件地拥戴卷毛雄猴成为猴群的新猴王了。
  假如说,猴王头上也有一顶无形的皇冠的话,那么,是拉拉的血,染红了卷毛雄猴头顶的皇冠,使得这顶皇冠变得格外亮丽耀眼。
  产生了新猴王,建立了了绝对权威,对猕猴群来说,就意味着结束了内讧,结束了流血暴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
  罗经理伸出大拇指,举到拉拉面前说:“真棒,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智勇双全的好警犬!”
  警员大漫将拉拉的脑袋搂进怀里,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抚摸它的耳廓和脸颊,用它最喜欢的方式,对它进行褒奖。
  来了一位兽医,替拉拉治疗脖颈上被咬破的伤口。拉拉脖颈上的伤口因为涂了碘酒,更疼得慌。可它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只要大漫高兴,它就是负再重的伤也是值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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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神秘导盲犬》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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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导盲犬
沈石溪

       同往常一样,上午九点半钟,满头银发的瞎老太婆在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花狗的引导下,结束在翠湖公园的晨练,穿过市政府大院,出现在五华山广场大门口。 
       拉拉又闻到了那股让它心惊胆战的气味,稍稍犹豫了一下,它往前蹿跃,把牵引绳拽得哗哗响,发出一串报警的吠叫。 
       “非!”警员大漫板着脸大声发出口令。 
       从警犬学校毕业出来的警犬,都能听懂人类的六个单音节词:袭·嗅·衔·搜·进·非。这六个字包含了警犬的工作职责和行为要素,俗称警犬六字经。“非”的含义就是要它停止正在发生的行为。警犬的天职就是服从,令行禁止,对主人绝对忠诚。
       拉拉立即停止蹿跃,停止高声吠叫。但它仍然尾巴平举,全身狗毛恣张,警觉的目光盯着那条大花狗。
       大漫不理会它的报警吠叫,这说明主人对它的信任已直线下降,拉拉对此非常苦恼。两个月前,省公安厅缉毒大队在中缅边界破获一桩武装贩毒案,当场击毙盘踞在金三角的大毒枭坤班,缴获三百零二千克纯度很高的海洛因。坤班集团遭受重大损失,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据卧底线人报告,坤班集团的继承者——坤班的亲身弟弟坤索,策划在国庆节期间,在市政府大楼制造一起爆炸案,以示报复。当今社会,恐怖主义猖獗,全世界频频发生让人瞪目结舌的爆炸惨案。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刑警大队调集警力与警犬,对市政府大院进行严密防守。翻阅拉拉档案,在警犬学校里,搜索爆炸物这项警犬必修课程,它的成绩名列前茅。说不清什么原因,拉拉对炸药天生有一种超级敏感,不管是塑胶炸药,液体炸药还是普通的梯恩梯炸药,不管是用塑料薄膜密封还是深埋在地下,它都能准确无误的寻找到。有一回到腾冲执行任务,那是当年中国健儿抗击日魁的战场,走到一条街上,拉拉突然就在十字路口狂吠不止,工兵前来挖掘,结果在两米多深的土层里挖出一枚六十年前日本飞机扔下的重达两百磅的大炸弹,拉拉因此荣立三等功一次。 
       拉拉理所应当是守卫市政府大院最合适的“人”选,被安排在大门口执勤,嗅闻所有出入人员,防止爆炸物混进这座城市的首脑机关。 
       按理说,非常时期,应禁止闲杂人员进出市政府大院,以减少嫌疑和监控的目标。那位满头银发的瞎老太婆,既非市政府大院的工作人员,也不是某位工作人员的家属或亲戚,与市政府大院毫无瓜葛,却仍被允许自由出入市政府大院。瞎老太婆是个很特殊的人物,据她自己讲,她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十年前,父亲和唯一的儿子在一次车祸中死于非命,她痛哭三天三夜,开始流泪,继而流血,把眼睛哭瞎了。

       后来别人送了她一条名叫拜库的导盲犬,人与狗相依为命,苦度艰难岁月。瞎老太婆就住在离市政府不远的景新街,每天早晨都要到市政府大院背后的翠湖公园与一帮同命相怜的孤寡老人一起参加晨练,唱唱花灯戏,唠唠家常话,这是老人们暗淡晚年中的唯一亮点,枯寂生活中的唯一乐趣。要是沿马路走,要绕两条马路,多走一公里多路,且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路段,虽有导盲犬引路,但对一位双目失明年逾七旬的老人来说,仍是一段惊险而又坎坷的路程。市政府大院的门卫们,出看十对身世悲惨的瞎老太婆的同情,允许她和她的导盲犬借道市政府大院,前门进后门出,既安全又快捷,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关怀吧。

       有一次,马路上一只窨井盖夜里被小偷走了。快走到窨井时,拜库才发现危险,急忙刹住脚步,但瞎老太婆并不知情,仍往前走,一脚踩在狗尾巴上,拜库疼得龄攻咧嘴,却只是狗嘴里发出一声声惨嚎,身体却纹丝不动,阻挡瞎老太婆跌入窨井里 。看见过拜库的人都说,瞎老太婆老来交了华盖运。得到一条千金难得的优秀导盲犬。 瞎老太婆自己说,那是老天爷可怜她这个丧夫失子的孤老太婆。 
       拉拉被调来这里的第二天,当导盲犬出现在它面前时,它就在导盲犬身上闻到一股让它神经绷紧的气味,这正是主人命令它用嗅觉严密搜寻的气味,它理所应当气势汹汹地朝导盲犬扑咬,并发出一串猛烈的吠叫。警员大漫两条剑眉陡地竖起,哗啦一声将冲锋枪指向瞎老太婆和导盲犬,厉声喝道:不许动。

       瞎老太婆非常准时,每天早晨七点整,在导盲犬的引领下,出现在市政府大门口,导盲犬,瞎子的活拐杖。拜库不公充当盲杖,还帮瞎老太背东西,狗背上驮着一只黑色帆布背囊,穿过一条长约两百米的林阴道,绕过市政府办公大楼,顺着草坪和花坛间彩石甬道从后门进入翠湖公园九点半钟,她就结束晨练,又从原路返回,跨出市政府五华山大门,回她景新街破陋的小屋去。拜库是条很称职的导盲犬,走在街上,全神贯注地为瞎老太婆引路,从不会东张西望思想开小差,过马路时,它会扭头朝飞驶的汽车和横冲直闯的自行车高声吠叫,提醒驾车人和骑车人注意别稀里糊涂撞倒瞎老太婆。到了马路边,它会轻轻叼起瞎老太婆的裤角,让瞎老太婆抬高脚跨上人行道,以避免被绊倒。

       瞎老太婆吓的面如土色,两条腿抖的厉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那条导盲犬脾气温顺,瞎老太婆让它卧倒,它就乖乖的爬在地上接受检查。大漫拉开狗背上那只黑色帆布背囊,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一件毛背心, 一件薄外衣,一只大口缸,半瓶矿泉水,一只折叠式小板凳,没找到任何可疑物品。大漫是个责任心很强的警员,扒开狗嘴看看,又揪住狗尾巴查看肛门,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既然查不出任何问题,只有对瞎老太婆说声对不起,给她和她的导盲犬放行。 
       过了一个半小时,瞎老太婆结束晨练,在导盲犬的 带领下返回到市政府大门口时,拉拉又在导盲犬身上闻到那股让它激动颤栗的爆炸物气味,它又毫不迟疑的吠叫报警。主人大漫依然年绷的紧紧的,毫不含糊地将导盲犬浑身上下搜了个遍重点仍然在狗背上那只黑色帆布背囊上,结果仍一无所获,让警员和警犬双双遗憾。 
       这以后,每天如此,导盲犬进出市政府大门,身上总带着一股让拉拉心惊肉跳的危险气味。可大漫严肃认真地进行搜查,结果却总是劳而无功,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 
       五次六次,重复同样的无效劳动,旁观者便有了闲言碎语。 
       “哦这条警犬笔鼻子是不是有过敏症啊?”一位刻满皱纹的老门卫讪笑着说,“狗也会患鼻炎的。我前几年养过一条蝴蝶犬,闻其他东西都没事,但只要一闻到花椒气味,立刻就会呕吐,害的我们家三年不敢吃花椒。” 
       市政府保卫处一位端庄漂亮的女官员说:“狗最容易条件反射了。我们家曾经养过一条沙皮狗,小时候我用红暖瓶倒开水时不小心烫了它一下,这以后,它只要见到那只红暖瓶,就会紧张得浑身发抖,叫个不停。” 
       七次八次,连续遭到无辜惊下,瞎老太婆幽幽地说道:“我又穷又瞎,没人看得起,拜库跟着我,也受了不少委屈啊。有一次拜库带着我稀里糊涂走到富人居住的别墅区,富家狗嫌贫爱富,当然也看不起跟着我这个老叫花子的狗,十多条狗追着我和拜库咬。唉,人穷被人欺,狗穷也被狗欺啊。”十次二十次,对着相同的目标吠叫报警,结果却总是虚惊一场,拉拉发现,主人大漫虽然没有公开责备它,但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主人不再如临大敌地用枪指着瞎老太婆和导盲犬,主人的脸色不再刚毅冷峻,检查时也不再彻头彻尾把狗背上的黑色帆布背囊翻个底朝天,而是拉开拉链很随意的朝里头瞄一眼,就算检查完毕。再后来,主人干脆就懒的拉开拉链检查了,用手在狗背那只黑色帆布背囊上胡乱摸一摸,就示意放行。拉拉跟随主人多年,还是头一次看见大漫对待它嗅到的可疑目标如此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唉,狼来了,狼来了,结果狼总是不来,不能不让人怀疑到有没有狼? 
       最让拉拉感到委屈的是,前天下班后,大漫竟把它带到警犬学校的兽医室。穿白大褂的医生拿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在它鼻孔里鼓捣,一会儿让它闻薄荷,一会儿让它闻烟草,一会儿让它闻樟脑,来来回回的折腾。它心知肚明,主人怀疑它嗅觉功能出现障碍,让医生给它检查鼻子有没有毛病。这对它自信心是个严重打击。虽然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但主人在瞎老太婆和导盲犬在件事上,仍没恢复对它的信赖,当它再次对散发恐怖气味的导盲犬狺狺叫唤时,大漫至不愿再理会它的报警,连摸都懒得摸一下狗背上的黑色帆布背囊。 
       主人的想法很明确,让瞎老太婆通行无阻,别没事找事了。

       拉拉当然苦恼,它也曾想过,虽然无数次实践证明,导盲犬身上搜不出任何危险物品,既然主人已对它的吠叫罔闻,既然报警已经失效,叫了也白叫,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准确地说睁一只鼻孔闭一只鼻孔,别再对导盲犬吹毛求疵了。但这个念头刚闪了一下,就被它否决了。它是警犬,它领受的任务就是要嗅闻搜寻爆炸物。对使命的忠诚,才是真正对主人的忠诚。导盲犬身上,确确实实有一股类似炸药的恐怖气味,这是铁定的事实。至于为什么几十次搜查都末能找到危险物品,其中有什么奥妙,它就不得而知了。它不能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不能因为主人在皱眉头,就假装闻不到导盲犬身上的恐怖气味,就缄口不吠装糊涂。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狗是靠鼻子认知式界的,它的鼻子告诉它,导盲犬身上确有危险气味,它既然闻到了,那它就必须吠叫报警了。
但压力是客观存在的,包括主人在内所有的人,都怀疑它鼻子出了问题。 
       导盲犬引领着瞎老太婆,从拉拉身边缓缓经过,那危险的气味依然氤氲在空气中,拉拉冲动地往前蹿扑,却被主人紧紧拽住牵引绳,身体动弹不得。 
       瞎老太婆走出市政府大门,同往常一样,往左拐弯,隐没在行道树背后。可疑目标远去,气味源也就渐渐淡出,拉拉的情绪也慢慢恢复平静。

       可过了不到十分钟,瞎老太婆又回来了,脸上堆起老年人羞涩的笑,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说:“太糟糕了我的茶杯落在翠湖公园长椅上了。唉,人老喽,不中用了,就爱犯丢三落四的毛病。我已经走不动了,让我的拜库去跑一趟,把我的茶杯叼回来吧。” 
       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这样的事了。三天前,瞎老太婆晨练归来刚跨出市政府大门,就说把一件毛背心忘掉在翠湖公园里了,结果是那条名叫拜库的导盲犬,独自跑回翠湖公园去,把瞎老太婆的毛背心给叼回来了。 
       上了年纪的人,容易遗漏东西,这是很正常的事。 
       两名门卫和警员大漫,谁都没有反对名叫拜库的导盲犬再度借道市政府大院,去取瞎老太婆遗漏的东西。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何必要去为难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呢。

       “老人家别着急,您就坐在这儿歇歇脚,您的拜库一会儿就会给您把茶杯找回来的。”一名门卫好心好意的说。 
       “谢谢,谢谢!”瞎老太婆感激的说着,把导盲犬拉到市政府大门外花坛旁,“哦,让我来替你解开绳索,拜库啊,辛苦你跑一趟啦。” 
       瞎老太婆坐在与市政府大门斜对角的马路台阶上,摸索着给导盲犬解亳州上的绳索。瞎老太婆所在的位置离市政府大门约二十多米,中间没有遮拦,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正是办公时间,市政府大门不时有轿车及人员进出,两名门卫和警员大漫忙着检查或盘问新出现的目标,不再去注意瞎老太婆。不知为什么,拉拉虽然被大漫牵来牵去嗅闻进出的车辆和人员,心里却始终放不下瞎老太婆和她的导盲犬,不时回头瞭望,暗中进行监视。 
       在动物界,狗不仅嗅觉是第一流的,视力也是很棒的,拉拉看见,瞎老太婆很快就把导盲犬脖子上的绳索解开了,奇怪的是,瞎老太婆却并没做出让狗去翠湖公园取回茶杯的指令,而是有胳膊圈住狗脖颈,把狗头揽进怀里,不停地摩挲亲吻。瞎老太婆还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导盲犬的身体,从尾尖到耳廓,将它全身摸了一遍,动作温柔而热烈,充满浓情蜜意。拉拉当然知道,作为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接受主人的抚摸。深情的抚摸,就是因为人类传情达意的爱的抚摸,狗才与人类建立起亲密无间牢不可破的友谊。让拉拉迷惑不解的是,瞎老太婆这时候干吗要这般抚摸导盲犬呀?拜库无非是要去捡回瞎老太婆遗忘在翠湖公园的茶杯、对耳聪目明训练有素的狗来说,捡回主人遗忘的东西,那是件轻易而举的事;从这儿到翠湖公园,对于四肢健全惯于喷跑的狗来说,来回跑一趟顶多也就是十多分钟的时间。轻松的使命,短暂的别离,有必要这么多缠绵吗?拉拉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瞎老太婆的抚摸持续了两三分钟,导盲犬尾巴摇的象朵菊花。 
       终于,瞎老太婆抚摸完毕,做出让导盲犬独自去翠湖公园取回茶杯的指令。导盲犬当然乐意完成主人指派的工作,兴奋的蹦跳着,跃跃欲试。这个时候,拉拉又注意到一个让它困惑的细节,当拜库扭头撒腿要跑,狗身体与人身体脱离接触的瞬间,瞎老太婆两手做搂抱状,身体前倾,似乎佷想抱住拜库舍不得它离去,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出别离的伤感,两只不满白翳的眼睛里,有两粒浑浊的老泪,在酸涩地滚动。

       拉拉总觉得,眼前缠绵而又悲伤的别离情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即使与宠物关系再融洽的主人,也没必要为一次短暂的分离而掉泪的啊。
  谁也没有出面干涉阻拦,导盲犬顺利跨过大门进到市政府大院。
  突然,拉拉脑子豁然一亮,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狗与主人挥泪告别的那一幕。那是在警犬学校,给全体警犬训导员放映一部二战时期的资料片。银幕上,几十辆德军的坦克隆隆驶向苏军阵地。苏军战士被德军猛烈的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苏军战壕里,硝烟弥漫,聚集着几十条警犬,每条警犬的背上都捆绑着长方形炸药包。战士们搂着自己的爱犬,深情地抚摸,狂热地亲吻。指挥官一声令下,战士们泪流满面,发出“袭”的口令。警犬带着主人的嘱托,敏捷地跃出战壕,在弹坑间灵活蹿跳,躲开雨点似的机枪子弹,勇猛扑向巨兽般的德军坦克。随着一声声巨响,德军坦克变成一堆堆废铁……
  只有生离死别,才会有含泪的依依惜别;只有无情的诀别,才会有肝肠寸断的悲痛。
  拉拉脑子里,苏军战士与身体捆绑着炸药包的警犬含泪诀别的镜头和瞎眼老太婆与导盲犬缠绵别离的镜头重叠在一起,它狗心一阵抽搐,猛然警觉起来。这时,又发生了让拉拉吃惊的事情,也不知什么时候,驶来一辆红色雅马哈摩托车,停在瞎老太婆面前,戴着头盔的男子正拉着瞎老太婆的手,帮助她跨上摩托车后座。
  瞎老太婆让导盲犬去翠湖公园取回茶杯,导盲犬刚离开她身边,她就要悄悄地骑摩托车溜走,这完全不符合常情,这里头肯定有鬼!
  再扭头看导盲犬,已顺着市政府花园大道走出五六十米,再走五六十米的话,就要抵达宏伟漂亮的市政府办公大楼了。拉拉明白,假如事情像它判断的那样,导盲犬身上捆绑着炸药,那么危险已经迫在眉睫,留给它的时间仅有短短几秒钟了。它若按常规吠叫报警,就算大漫及时采取措施,也已来不及阻止罪恶发生了。再说,由于它屡屡“虚假”报警,主人对它的信任已大打折扣,会不会在它吠叫报警后及时采取措施也还是个问题。它只有采取非常规做法,或许还能制止这场血腥而又恐怖的爆炸。

       时间紧迫,火烧眉毛,拉拉突然用足力气使劲扑跃。警员大漫没有防备,牵引索从他手中脱落。拉拉获得了自由,半秒钟都不敢耽搁,立即闪电般朝瞎老太婆扑过去。
  拉拉没有去追导盲犬,而是将攻击目标锁定在瞎老太婆身上,是有道理的。它若去追导盲犬,对方肯定会撒腿奔逃,或者撕咬反抗,它是不可能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制服一条个头和体魄都与它相差无几的导盲犬的。它攻击瞎老太婆,导盲犬绝不会坐视不管,肯定会跑过来救援,这样就可以把爆炸的危险引到市政府大院外面来。
  拉拉奔到马路边时,瞎老太婆已跨上摩托车后座,戴着头盔的骑手正在踩发动机。说时迟,那时快,拉拉猛地蹿扑上去,一口咬住瞎老太婆的一只衣袖。它想把瞎老太婆从摩托车上拽下来。它这么一条高大威猛训练有素的警犬,要拽倒一个风烛残年的瞎老太婆,应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遗憾的是,出了一点意外,在它起跳扑蹿时,那条长长的牵引索,在行道树上挂了一下,就像狗脖子被人使劲拉了一下,严重影响了冲击力,瞎老太婆又及时伸手抓住戴头盔骑手的腰,结果咝地一声,只是把瞎老太婆一只衣袖给撕下来了。
  瞎老太婆受到惊吓,杀猪似的发出一声怪叫。
  瞎老太婆这声怪叫,如同给那条名叫拜库的狗发出了求救信号,导盲犬的职责就是为主人保驾护航,它立刻掉转头来,汪汪嚎叫着,飞快朝瞎老太婆奔过来。
  摩托车发动起来了,导盲犬也蹿出市政府大门,冲到马路上来了。
  摩托车启动,并迅速加大油门,吼叫着向前冲刺。衷心耿耿的导盲犬紧贴在摩托车旁边,激动地汪汪吠叫着,跟随摩托车一起奔跑。瞎老太婆扭转头高声喊道:“回去,拜库,快回去!”但导盲犬对主人一片赤诚,合不得抛下主人不管,仍脚下生风尾随着摩托车飞奔。戴头盔的骑手往后瞄了两眼,突然用胳膊肘捅瞎老太婆的腰。瞎老太婆从摩托车后座上掀翻下来,摔得不轻,跌了个嘴啃泥,满脸血污,躺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
  导盲犬不再去追逐摩托车,摇着尾巴呜呜殷切地叫着,向瞎老太婆跑过去。导盲犬天性就喜欢黏在主人身边,帮助双目失明不幸摔倒的主人爬起来,是导盲犬义不容辞的责任。拜库跑拢到瞎老太婆身旁,轻轻叼住她的衣襟,好心好意要把主人搀扶起来。瞎老太婆拼命用拳头击打狗脸,鬼哭狼嚎般喊叫:“走开,别过来!滚吧,快离开我!”
  导盲犬不知所措,站在瞎老太婆面前发呆。
  就在这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导盲犬站立的位置,爆出一个大火球。路边一棵梧桐树被拦腰炸断,市政府大门也被震得微微颤抖。警员大漫与两名门卫面面相觑。那辆红色雅马哈摩托车,被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掀翻,骑手摔出一丈多远,头盔在地上打滚,人躺在马路上呻吟。浓烟渐渐消散,瞎老太婆与她的导盲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怜无辜的导盲犬,成了恐怖活动的殉葬品。
  警笛呜叫,警员大漫和两名门卫如梦初醒,犹如出山猛虎,扑向踉踉跄跄正准备逃窜的摩托车骑手。
  经审讯,摩托车骑手交代,这正是金三角贩毒集团策划的爆炸案。恐怖分子非常狡猾,看见有警犬在市政府大门口日夜值勤,就利用人们对残疾老人怜悯同情的心理,玩了一个捉弄警犬嗅觉的把戏。罪犯将导盲犬身上的黑色背囊浸染炸药气味,气味很淡,迟钝的人鼻子根本闻不到,但灵敏的狗鼻子却一闻就闻出来了。警犬当然要吠叫报警,但检查结果却一无所获。重复几十遍后,主人必定会对狗一而再再而三的虚假报警产生厌烦,警惕性再高的人也会因此而变得麻痹大意。这时候,罪犯将密封好的配有定时装置的真炸药包塞进黑色背囊,由导盲犬带进市政府大院。罪犯计算得很准确,导盲犬走到市政府办公大楼墙根下,炸药包就会引爆。
  设计再巧妙的阴谋,在忠勇机灵的警犬面前,也难免会遭到可耻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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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失重的荣誉》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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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荣誉
沈石溪

  训练场上,秋风肃杀,梧桐树金黄的落叶像蝴蝶般飞舞,轻盈地飘落到地上。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员,排成一列横队,都是标准的立正姿势;每位警员右侧蹲着一条警犬,前肢直立,后肢盘跪,也是标准的狗式立正姿势;警员和警犬都纹丝不动,像一尊尊威武的雕像。
  队伍前面,佩戴银质警督衔的姚警官,用浑厚的男中音高声宣读一纸命令:
  “……017号警犬维奇,在侦破孔雀别墅谋杀案战斗中,率先找到关键物证,为破案提供了重要线索,使狡猾的罪犯受到法律严惩……鉴于警犬维奇的出色表现,经报省**厅批准,荣立三等功一次……警员金永辉,训犬有方,人与犬配合默契,特予以嘉奖……”
  警员小金牵着警犬维奇从队列里走了出来,佩戴着警督衔的姚警官将一枚勋章用红绸带挂在警犬维奇的脖子上。队伍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维奇是条黑黄双色犬,背脊黑如漆,腹部黄如金,牙口还不满3岁,正当青春年华,眼睛清亮,皮毛光滑像涂了一层釉。红绸带挂在黑色的狗脖子上,格外醒目,艳阳照耀,把那枚勋章照得亮灿灿,如同挂着一轮小太阳,无论人眼还是狗眼都看得眼花缭乱。
  人逢喜事精神爽,狗逢喜事也精神爽。维奇本来就是警犬中的帅哥,佩挂耀眼的勋章,更显得英姿勃发、威武雄壮。
  “多好的警犬呀,刚从警犬学校毕业才两个月,就建立了功勋,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啊!”姚警官慈爱地抚摸维奇的脑壳,意味深长地说,“每一条优秀的警犬背后,都有一位优秀的警员;反过来说,只有一流的警员,才能训练出一流的警犬。”
  警员小金白胖的脸上飞红霞,胸挺得更直,头昂得更高,眉宇间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与自豪,脚后跟啪地靠拢,朝姚警官行了个规范的举手礼,激情澎湃地说:“首长请放心,我保证把维奇培养成最优秀的警犬!”
  他又赢得姚警官赞许的目光,又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所有警员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小金,所有警犬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维奇。
  警犬拉拉也在队伍里,与维奇相比,拉拉的外观形象就要差一大截了。皮毛土黄,色泽暗淡,左耳朵被子弹打裂后缝补起来,留下无法遮掩的难看的伤痕。岁数偏大,颈部的绒毛已开始秃落,露出难看的青灰色狗皮。岁月风尘,在狗脸上镂刻出几道深深的皱纹。犬牙蒙着一层黄渍,透出一种沧桑感。只有两只狗眼,仍炯炯有神。
  在所有警犬中,只有拉拉用鄙夷的目光投向维奇,要不是主人大漫命令它蹲坐在地不得擅自行动,要不是狗脖子被牵引索拉扯得无法动弹,它很想扑蹿上去,冲着维奇的耳朵狠狠咆哮一声,或者一爪子将维奇打翻在地,让这个争名夺利的家伙清醒清醒,然后咬住那根红绸带,把那枚金光闪闪的勋章从维奇脖子上摘下来,叼还到主人大漫手里。
  老天可以作证,这枚勋章本来就应该属于它拉拉的。
  十天前,风雨交加的夜晚,西山风景区的孔雀别墅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一名做珠宝生意的款姐,穿着睡衣被人杀死在卧室门口。款姐的丈夫到缅甸去进货了,儿子在加拿大读书,家里只有她和一位女佣。据那位女佣讲,她刚刚入睡,听得一声惨叫,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披着衣裳奔到楼上,见女主人已倒在血泊中,一个黑影跳窗而逃。她立刻按响报警器,并打110电话报警。孔雀别墅属于高级住宅区,警卫措施严密,围墙四周、主要路段及每栋别墅的门口都安装了红外摄像仪,且有专职保安24小时值班巡逻。接到报案后,十几名**带着拉拉和维奇两条警犬,火速赶到现场。别墅区六名值班保安比**提早进入现场,罪犯的脚印痕迹与值班保安的脚印痕迹混淆在一起,罪犯的气味痕迹也已与值班保安的气味痕迹混淆在一起,已经很难辨认了。现场勘察发现,受害者右胸中了一刀,刺穿肺部,左胸中了一刀,刺穿心脏。不难推测,罪犯在行窃时发出异常响动,受害人惊醒,从卧室开门出来,被罪犯刺了一刀,未刺中要害,受害人惨叫,极有可能受害人与罪犯发生短暂扭打,罪犯又一刀刺破受害人心脏,受害人倒地毙命。可以肯定,罪犯身上沾满了受害人的鲜血。查看录像,十几个画面均未发现有可疑的人,显然,罪犯避开了分布在别墅区里的十几只摄像头,是顺着水管从后窗进到屋内的。从录像判断,罪犯还在别墅区内,因为别墅区大门和围墙上的几架摄像仪都未出现案发后有人走出大门或翻越围墙的镜头。**和保安封锁了别墅区,把搜索任务交给了警犬拉拉和维奇。要是天气好的话,在这样一个特定环境里寻找到罪犯或犯罪物证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罪犯跳窗而逃,重重落地,窗下的路面上肯定会留下罪犯清晰的脚印,罪犯浑身是血,还带着血迹斑斑的犯罪工具,一走动就会在空气中留下一条灵敏的狗鼻子很容易识别的气味流,顺着气味流追踪而去,就可找到罪犯或犯罪物证。可遗憾的是,老天不帮忙,一直在下雨。滂沱大雨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路面,早就把罪犯的脚印冲洗得无影无踪,也把空气中的气味流洗刷得干干净净。
  只能采用全面排查的办法,搜遍别墅区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当然是连夜搜查,不让罪犯有时间销毁或转移罪证。
  孔雀别墅属于园林式住宅,占地面积不小,亭台楼阁,溪流水池,健身娱乐,会馆餐厅,一应俱全,别墅区后面还有一片十多公顷松树林。大漫牵着拉拉,小金牵着维奇,由东向西,冒雨搜寻。开始,维奇的积极性还是蛮高的,东蹿西奔,寻找可疑的气味。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警犬,工作热情都很高,都想尽快建功立业,一鸣惊人。可维奇毕竟缺乏实战经验,精神虽然可嘉,但效率却难以恭维。在搜索一块花坛时,维奇突然大呼小叫,狗爪子在泥土中拼命抓刨,警员小金真以为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脱掉笨重的雨衣,一手拿电筒,一手用铁锹挖。折腾了好一阵,却挖出一只死老鼠来。死鼠已经腐烂,散发出浓烈的恶臭。气得小金用牛皮制作的牵引索在维奇背上狠狠抽了两下,呵斥道:“发狗瘟的,拿只死老鼠来哄我,你当我是饿猫呀!”
  搜索持续进行了三个小时,仍未发现罪犯的蛛丝马迹。别墅住宅区已搜遍,还剩下那片占地十多公顷的松树林。警员小金连续打喷嚏,像是冷得感冒了。大漫解开拉拉和维奇脖颈上的牵引索,命令道:“你们到松树林去搜索,不准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大漫搀着小金钻进警车,他们太累了,喝碗热腾腾的姜汤驱寒解乏。
  钻进黑黢黢的松树林,避开主人监督的视线,维奇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喷嚏,神情变得沮丧,挤到树根下避雨,不再卖力地搜寻了。
  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警犬,都有类似的毛病,由于没经过磨炼,性格脆弱,做事情绪化,顺境时浩气冲天,逆境时颓废丧气,缺乏百折不饶的韧劲。
  拉拉继续用狗鼻子梳理着松树林每一寸地面。它也是血肉之躯,它也已经被大雨淋浇了三个多小时,它也冷得瑟瑟发抖,它的体力也已严重透支,它也想找个地方避避雨暖和暖和身体,可是,它是一条久经考验的警犬,它晓得贵在坚持的道理,主人既然已经下达了搜索的命令,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不折不扣执行主人的命令。无论是在主人的监督下,还是远离主人的视线,都毫不含糊一丝不苟地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人前人后一个样,这才算得上是条忠勇的好警犬。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警犬也是兵,养犬千日,用在一时,别说下雨了,就是天上下刀子,它也要挺住,决不会退缩或偷懒的。
  拉拉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松树林里穿梭奔忙。
  前面是条溪流,这是人工造景开凿出来的小溪,平时水很浅,薄薄一层晶莹的水片顺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叮咚滑行。下了大半夜雨,溪流也涨潮了,浊黄的水哗哗流淌,深及狗肚皮。既然是全面搜索,当然不能遗漏这条溪流。拉拉毫不犹豫跳进小溪。溪水冰凉,冷得它直打哆嗦。水流湍急,底下又是滑溜溜的卵石,它闪了两个趔趄,才勉强站稳。它把狗鼻子贴在水面,认认真真嗅闻识辨。泥土腥味,草木清香,雨水特有的微酸气息……突然,它在溪流所散发出来的复杂的气味图谱中,闻到一股特别的甜腥气味,很像是人血的味道。它神经陡地紧张起来,一面嗅闻,一面溯流而上。很快来到一座造型精美的小桥下,人血的气味源就来自一块大鹅卵石底下。它费了很大的劲,用狗爪蹬开那块大鹅卵石
,踩了踩,底下是堆柔软的东西。它将狗头潜进水中,将那堆东西叼了出来,哦,是捆扎成一团的人的衣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经验告诉它,这很可能是罪犯行凶时穿的衣裳,来不及销毁,匆忙间裹成一团藏匿在小溪的鹅卵石下。
  拉拉吃力地叼起那团衣裳,想蹿上岸交给主人大漫。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流,岸沿用水泥铺砌,有两米多高,斜坡很陡。要是在平时,这点高度决难不倒它,它是训练有素的警犬,蹿高是它的拿手好戏,纵身一跃即可登上岸去。但此刻,它在雨水和溪水中已浸泡了好几个小时,累得全身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且溪水快淹没它的脊背了,那团衣裳被水浸泡后也变得石头般沉重,它跳了两次,都没能达到登岸的高度,半途又滑落下来。
  没办法,看来只有用吠叫声将主人引来了。
  它刚想叫唤,就在这时,维奇出现了,趴在堤岸上,狗嘴呼哧呼哧激动地喘息。这家伙,一定是听到异常响动,闻到那坨衣裳的血腥味,所以才从躲雨的树下跑出来的。维奇的脑袋伸了下来,狗眼盯着那团衣裳,犬牙喀嚓喀嚓做出叼咬状,用意很明显,是在告诉它,愿意替它将那团湿衣裳叼上岸去。它当时根本没想别的,只希望能赶快将罪犯藏匿的罪证送到主人手中。维奇肯帮忙,两条警犬齐心协力,是有可能把那团湿衣裳运送上岸的,那就不用麻烦主人大漫前来接应它了。拉拉直起后肢,两条前腿抠住岸壁,叼着那坨湿衣裳站了起来,维奇则小心翼翼地伸下嘴吻来,努力了一阵,维奇的牙齿咬着衣裳了,用力吊拔,将那团湿衣裳叼上岸去。
  拉拉松了一口气,重担卸掉了,它稍事休息,缓过劲来后,就可以轻松地从溪流蹿跳上岸了。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维奇把那团湿衣裳叼上岸去后,一秒钟也没有耽搁,立刻叼起衣裳往别墅住宅区狂奔,一边跑还一边从嘴角发出呜呜兴奋得意的嚎叫。
  等它积攒够力气从溪流蹿跳上岸,想去追逐维奇要还那团湿衣裳,已经晚了,维奇已奔到那辆警车上,将那坨湿衣裳投送到警员小金怀里。只听见小金用无比激动的声音高喊道:“快来看哪,我的维奇找到罪犯的血衣啦,哦,还有一把匕首,罪犯的凶器也找到啦!是我的维奇找到的,是我的好维奇找到的!”
  ……
  这团湿衣裳和裹在衣裳里的那把带血的匕首成了最重要的物证,很快就真相大白,原来是孔雀别墅一名保安作的案,监守自盗,行凶杀人。
  明明是它拉拉不顾寒冷和疲劳,跳到湍急的溪流里,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寻找到那团湿衣裳的,可金光灿灿的勋章却挂在了维奇的狗脖子上。张冠李戴,这也太过分了吧。它不怨警员小金,也不怨那位姚警官,是维奇用假象蒙蔽了人,所以才造成指鹿为马的荒唐。它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它的眼光还是自由的,它用严厉谴责的目光死盯着维奇,它想,维奇贪天之功占为己有,理应做贼心虚,不敢正视它的眼光,脸上露出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表情。可它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维奇的眼光与它的眼光对接,丝毫没有羞惭之意,恰恰相反,嘴吻上翘,眉眼高挑,显得洋洋得意,嘴角还露出一丝嘲讽,似乎在说:瞧你这个傻老冒,白白让我捡了个大便宜,你生气去吧,气疼了肚子也是白搭!
  真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两字;没想到某些狗的脸皮比猪皮还厚。
  若是人,气煞人也;它是狗,气煞狗也。
  拉拉是条阅历丰富的警犬,它晓得挂在狗脖子上的勋章意味着什么。功勋警犬,每个周末都要加餐,香喷喷的红烧牛肉可以敞开肚皮吃。尊容还要拍成大幅照片,张贴在门前的光荣榜橱窗里,明星似的供人瞻仰。年老退役,所享受的待遇也要比没有立过战功的普通警犬高得多,单独住一间宽敞舒适的狗棚,终生享用高额伙食费,直到老死这一天。还不仅仅如此,勋章挂在警犬脖子上,更主要是挂在主人脸上。警犬立功,主人就脸上有光。任何一位警犬训导员,都做梦也盼望着自己所训练的警犬能立下赫赫战功。很多时候,主人和警犬的命运是相辅相成联系在一起的。有作为就有地位,警犬身价提高,主人也前程辉煌。主人对赢得声誉的警犬会百倍呵护,会更加宠爱。瞧那个警员小金,脸笑成一朵
花。而它的主人大漫,剑眉紧皱,嘴角耷落,表情严肃得近乎苦涩。多年来它与大漫朝夕相处,虽是不同物种,但人与狗亘古以来就是朋友,狗心和人心在很多时候都是相通的,它能揣摩大漫此刻的心思,主人肯定心里头酸溜溜的,有点儿嫉妒,也有点儿遗憾,两条警犬同时执行搜索任务,结果战友小金引领的警犬立功受奖,而自己的警犬却一无所获,任何人心里都会不舒服的。
  唉,怪只能怪自己是条缺心眼的狗,白白丢失了荣誉,也辜负了主人的期望。它憋着一肚子窝囊气,苦楚却无处诉说。狗与人感情再深,也无法用语言进行沟通。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秋风从树梢吹落,在空中飘飘摇摇,徐徐下降到拉拉面前,它的身体还蹲坐不动,狗头闪电般前击,唰地咬住那片落叶,狠狠噬咬,枯叶在狗嘴发出嚓嚓嚓的破碎声。
  它用狗的特殊方式,渲泄内心的愤懑。
  姚警官扭头用责备的眼光看拉拉。警员大漫羞得满脸通红,猛拽牵引索,从牙缝儿迸出几个斩钉截铁的音节:“吐掉树叶,不准动!”
  要是在平时,拉拉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主人的指令,将嘴里的梧桐叶吐出来,然后绷紧全身的肌肉与神经,蹲坐得笔挺,即使黄蜂叮蛰眼皮,也不会再动一动了。令行禁止,铁的纪律,这是警犬最起码的素质。可现在,它心里冤得慌,血液在燃烧,根本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它又张嘴咬住一片飘落到面前的梧桐叶,发狠地嚼咬,狗眼死死盯住维奇,喉咙深处发出呜呜低嚎。它希望主人能从它反常的行为中,读懂它的心事,了解它所受的委屈。
  肃静的队列,出现不和谐的响动。
  姚警官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对警员大漫说:“这是你养的警犬吗?在队列里松松垮垮吵吵闹闹,散漫得就像老百姓家里养的看家的草狗!”
  大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攥住牵引索的拳头青筋暴涨,发狠地叱骂:“再动,就勒死你!”拉拉的喉咙被绳索卡住了,狗眼突凸,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主人从来没有这么粗鲁地对待过它,即使它完不成训练科目,主人也从没舍得用牵引索勒痛它的脖子。看来,主人是真的发火了。
它热昏的脑袋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站在队列里吵闹,就像一条没有教养不听使唤的野狗,这会让主人难堪,让主人丢脸。不管怎么说,它是警犬,警犬的天职就是无条件地绝对服从主人的指令,即使心里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该由着性子破坏队列整齐划一的秩序。它赶紧吐掉嘴里的梧桐叶,规规矩矩蹲好。
  牵引索松弛了,但直到颁奖仪式结束,大漫的眉头始终拧成疙瘩。
  它本意是要讨回本该属于它的荣誉,给主人脸上争光,结果却适得其反,让主人蒙羞含垢抬不起头来,唉——苦水往肚里咽,泪水往心里流。

 

  维奇漫山遍野不停地奔跑,东嗅嗅,西闻闻,寻找可疑的气味。前面出现一道三米多宽的河沟,底下浊浪翻滚惊涛拍岸,假如不小心摔下去的话,就算不被激流冲走,也会变成一条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可维奇没有任何犹豫,嗖地一声,扑蹿到河沟对岸,用鼻子在岸边的山茅草地里搜寻了一遍,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又冒险从河沟对岸跳了回来。行进到山腰,洼地有一丛灌木,枝枝蔓蔓密不透风,树丛里还横七竖八缠绕着长着毒刺的荆棘,维奇毫不迟疑地一头钻了进去,里头也没有要找的东西,过一会儿他又从灌木丛钻了出来,浑身粘满了枝叶,背上和胯部都让荆棘给划破了。到了山顶,绝壁上有个岩洞,地势非常险峻,底下是百丈深渊,在上面攀爬,稍有不慎,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跌得粉身碎骨,可维奇根本没有任何惧怕,纵身一跃,狗爪抠住石缝儿,狗嘴咬住草根,像壁虎似的嗖嗖嗖往上蹿,登上那个岩洞,在洞里逛了一圈,还是没找到破案的物证。
  维奇在这座名叫骆驼峰的山上奔波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没任何实质性进展。太阳当顶,正值盛夏,天气闷热得就像在蒸笼里。狗没有汗腺,全靠舌头散热。维奇把舌头拖出嘴腔有三寸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样子累得够呛,可它仍不肯钻到树荫下来凉快凉快,又挤进密匝匝的草丛寻找起来。
  它立功心切,恨不得立刻找到罪犯藏匿的赃物,然后叼到警员小金面前去邀功请赏,让自己的狗脖子上再挂一枚金光灿灿的勋章。
  拉拉心明眼亮,维奇心里是怎么想的,休想瞒得过它。
  说心里话,拉拉还是有点欣赏维奇的,年轻漂亮,精力充沛,表现得也很勇敢,具备了优秀警犬的素质。立功心切,也不是件坏事,强烈的荣誉感也是优秀警犬的必备品质。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不想挂勋章的警犬也不是条好警犬。要不是上次在侦破孔雀别墅谋杀案时彼此闹了别扭,它有可能会喜欢上这个家伙。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可一想起这家伙曾夺走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它仍有一股怨气直冲脑门,心口堵得慌。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勋章,这决不是一条好警犬应该做的事情啊。
  案情是这样的:据卧底提供的线索,两名乔装成草医的走私犯,随身携带价值六百多万人民币的珠宝,装在一个羊皮袋里,偷越边境线,从缅甸进入中国。当地**根据情报,在骆驼峰设伏。两天后,荒无人烟的古驿道上,果然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令人遗憾的是,罪犯走到离伏击圈还有百余米时,一名**战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大意,手枪突然走火了,砰,寂静的山野响起刺耳的枪声,本来就是惊弓之鸟的罪犯撒腿就跑。山高坡陡,草深林密,几十名**追捕了整整一夜,这才在骆驼峰山脚下一座废弃的砖窑将两名罪犯捕获,但检查罪犯的身上和背篓,只有几味草药,却不见珠宝。罪犯大呼冤枉,矢口否认自己走私。问他们为何要跑,他们说以为碰到了劫财的强盗。问他们把那袋珠宝藏哪儿了,他们说自己家里穷,这辈子连珠宝是啥样子都没见过。可以肯定,狡猾的罪犯把赃物藏在山上某个地方了。可他们死不承认,倒也拿他们没办法。必须找到那袋珠宝,人赃俱获,才能给罪犯定罪。几十名**在山上拉网式寻找了七天七夜,没能找到珠宝。没办法,只好向省**厅求援,要求派经验丰富的警犬来协同破案。
  狗的嗅觉远胜过人的嗅觉,不是吹牛,100个人的鼻子也抵不上一只狗的鼻子。找寻罪犯藏匿的东西,这方面本事,四足行走的**两足行走的人要强多了。
  拉拉是条老警犬,曾破获过好几起类似案件;维奇是条前不久才立过战功的功勋警犬;它俩双双跟随自己的主人,来到坐落在滇南边陲的骆驼峰。
  当然是先把它们牵到两名罪犯面前,嗅闻气味样本,然后解开牵引索,放它们进山,让它们自由发挥狗的聪明才智。
  自打上山,拉拉就躲在树荫下歇凉,躺卧在湿润的树根旁,或闭目养神,或眺望风景,或看着维奇上上下下瞎忙乎,悠哉优哉,好不惬意。
  它可不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两面派警犬,主人不在身边就想偷懒,它也绝非在闹情绪消极怠工。它之所以躺在树荫下歇凉,是因为现在还不具备搜寻的条件。
  正午无风,枝不摇,叶不动,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气味也停止流动,沉落在地面,固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这样的气候条件,对发挥嗅觉功能是很不利的。对狗而言,追踪气味寻找被隐藏在秘密角落的东西,狂风骤雨固然会冲淡气味源吹散气味流,但一丝风也没有的闷热天气,也会让狗迷失气味方向,或根本就找不到气味方向。骆驼峰可不是孔雀别墅,孔雀别墅占地仅几十公顷,找不到气味方向,可以采取全面排查的方式,搜遍各个角落,而骆驼峰方圆几十公里,占地约几万公顷,假如也全面排查的话,别说只有两条警犬了,即使有20条警犬,也起码要半个月才能搜遍各个角落。600万元珠宝,听起来挺吓人,但珠宝价值昂贵,也就二三公斤重一点儿东西,装在一只小小的羊皮口袋里,骆驼峰上沟壑纵横,植被茂盛,乱石遍地,藏一小袋珠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而想要找到那袋珠宝,谈何容易哟。再说了,寻找珠宝不比寻找血衣,血衣气味浓烈,容易发现,而珠宝的气味细微寡淡,距离稍隔远点儿就很难嗅闻得到。可以这么说,在静止空气中,在面积如此宽广、地表如此复杂的骆驼峰,想要找到那袋珠宝,就像大海捞针,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执行这样的任务,确实困难重重。
  拉拉可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想打退堂鼓的软蛋狗,警犬的秉性,就是披荆斩棘踏碎千难万险勇往直前,在警犬的字典里没有“退缩”这两个字。它躺卧在树荫下,是在养精蓄锐,观察天气变化,等待枝摇叶动,山风渐起。
  发挥警犬嗅觉功能的最佳天气,是既晴朗又微风吹拂的天气,阳光照耀,温度提高,会让隐藏的物体源源不断蒸发出特有的气味,形成不断发布气味信息的气味源,而微风吹拂,特有的气味就会在空气中流动漫游,形成动态的气味流,狗鼻子只要捕捉到气味流,即可追寻气味轨迹,找到目标。
  这是生命历程中积累的宝贵经验。
  维奇显然不懂得这一点,一味盲目搜寻,瞧,又在箐沟里白跑了一趟,累得狗腿都打战了,不得不像坨稀泥巴软绵绵地躺倒在树荫下喘息。
  假如不先确定气味方向,单凭工作热情和苦干精神,即使累断狗腰累折狗腿,也休想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啊。
  日头西斜,风乍起,枝影摇曳,树叶沙沙响,白云也婆裟起舞。是时候了,拉拉迈动矫健的步伐,一口气登上山顶,迎风而立,收集随气流漫游过来的气味信息。
  维奇当然不甘示弱,也气喘吁吁地追随拉拉来到山顶。
  骆驼峰是座独立的山峰,气流会随着陡峭的山体爬上来,然后又顺着山势蜿蜒转动,螺旋形上升,气流到达山顶后,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气流旋涡,山脚、山腰和山坡上各种气味都会汇聚在气流旋涡中,在狗灵敏的嗅觉中,就像煮着一锅翻滚的气味粥。哦,刺鼻骚臭,那是野猪在争偶打架;哦,鱼腥甜腻,那是蟒蛇在游窜出洞;哦,奶气四溢,那是母鹿在为幼鹿哺乳;哦,暗香浮动,那是太阳鸟在啄食花蕊……拉拉伫立在气流旋涡中,有节奏地翕动鼻翼,仔细分辨各种气味,沙里淘金般寻觅疑点。突然,它闻到一丝羊膻味,气味极淡,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就像溪流中一只调皮的小蝌蚪,闪了一下又倏地不见了。它是老警犬了,晓得寻找气味源就好比人类钓鱼,最要紧的就是耐心。它潜心嗅闻,静静等待着。由西向东徐徐吹来一阵暖风,过了一会,那殷羊膻味又出现了,不是纯粹的岩羊气味,那股羊膻味很特别,与人身上的汗酸味及烟草味混杂在一起。拉拉心头一阵战栗,经验告诉它,它已经抓住了有价值的气味线索了。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确定气味方向,追寻气味线索,找到目标。
  与此同时,维奇也站在山顶嗅闻。突然,维奇尾巴陡地竖立起来,抑制不住兴奋汪汪吠叫起来。拉拉明白,这家伙也闻到了暖风送来的那股奇特的羊膻味。对狗而言,敏锐的嗅觉是天生的,看来这家伙的天赋还是不错的,拉拉想。
  暖风由西向东吹拂,维奇狗头朝着西面,使劲耸动鼻翼,吸取气味信息,它似乎已经认准了方向,嗖地向西面蹿跃而去,准备下山搜寻。
  拉拉跟在维奇后面蹿跃,做出一种急不可耐也想从西面下山去寻找的姿态。维奇勃然大怒,扭头朝它龇牙咧嘴咆哮,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是在向它发出如此威胁:是我先发现了气味线索,这个方向的搜索权属于我,你别想跟在我后头占我的便宜,不然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这家伙,独占功劳独霸荣誉的老毛病又犯了,自私得令狗发指!拉拉装着害怕的样子往后退缩,退到山顶蹲坐下来,似乎被维奇的威势吓倒,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维奇吓退了竞争对手,踌躇满志,飞也似的从西面那条羊肠小径下山去。
  拉拉心里哑然失笑,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终于上它的当了。
  拉拉曾跟随主人多次到滇南中缅边境一带执行任务,熟悉亚热带气候,由于多雨潮湿,地表水蒸气丰富,蒸气与山风常在山腰碰撞,顺着山体走势迂回,形成一个气流大回转。换句话说,从东面升腾的气流,到了山腰,会受山体的影响突然反方向运动,变得像是从西面刮来的风,反之亦然。维奇刚从警犬学校毕业不久,从未到亚热带地区执行过任务,不了解这种特殊的气流运行规律。这家伙自以为抢占了先机,其实却是南辕北辙,跑得越快,离目标越远。
  假如换作其他警犬,拉拉是不会让自己的同伴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的,对待维奇就另当别论了。这家伙实在太可恶,在孔雀别墅夺走本属于它的荣誉,害得它和主人大漫脸上蒙羞,这笔冤枉账,它是不会轻易忘却的。
  走冤枉路去吧,也让你体味失败的苦涩,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狂妄自大!
  望着维奇的身影消失在西面山坡的树丛里,拉拉这才起身,不慌不忙绕到东面,从一条野兽践踏出来的牛毛细路下山。
  宝贵的经验帮了拉拉大忙,果然不出它的所料,到了山腰,在一个圆弧形绝壁前,那股特别的羊膻味突然就拐了个180度大转弯,变成由东向西飘游的气味流。
  有了确切的气味线索,要找到目标,就不是太难的事了。
  拉拉下了两道石坎,穿过一片黄竹林,又翻越一座小山包,来到一面长着几棵野香樟的山坡上,那股特别的羊膻味变得越来越清晰,气味信息量也越来越密集,可以肯定,气味源就在这附近。拉拉先在山坡上往左右两边移动,从气味的浓淡变化中,确定气味源的中轴线,是在一棵歪脖子香樟树上。然后,它又在斜坡上缓慢往下爬,一面爬一面翕动鼻翼嗅闻,用鼻子测定气味的横向坐标。当它爬到那棵歪脖子香樟树下,那股特别的羊膻味突然消失了,可当它返身往坡上爬,那股特别的羊膻味就又出现了,爬到与树冠平行的位置,那股特别的气味最为清晰浓密。经过上下左右反复测量,气味中轴线与气味横向坐标就在这棵歪脖子香樟树交汇,目标锁定在树冠上。
  山坡很陡,那棵歪脖子香樟树几乎是贴着山坡生长的,树冠离山壁最近的地方还不到一米。拉拉蹲坐在山壁上,眼鼻并用,视觉与嗅觉同时展开,搜索树冠。风吹叶动,它看见在两根树枝的交叉处,有一只盆形鸟巢,由上往下望去,巢内无鸟也无蛋,却有一堆深棕色的东西塞满整个鸟窝。距离稍有点儿远,又有叶子遮挡视线,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爱钻鸟窝的,只有蛇。就在这时,一只羽毛亮丽的翠金鸟飞来,停栖在盆形鸟巢边,啁啾鸣叫。鸟窝里毫无反应。要真是蛇的话,早就闪电般一击将那只翠金鸟吞食了。可以推断,这是一堆没有生命的死东西。迎面刮来一阵劲风,是进行气味定位的良机,拉拉立刻抬起鼻子贪婪地嗅闻,没错,那股特别的羊膻味就来源于那只盆形鸟巢。
  拉拉一阵狂喜,工夫不负有心狗,它终于找到目标啦。可它仅仅高兴了几秒钟,就又开始犯愁了。别样忧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怎么才能从高高的树杈上取到那只羊皮袋子呢?狗不是猫,猫身体轻盈,善于爬树,狗却不会爬树。最容易的办法,就是赶快下山去,找到主人,然后由它带路,将主人引领到这棵歪脖子下,然后张大狗嘴冲着枝桠上的鸟巢狂吠乱嚎。主人是爬树高手,会像猿猴般爬上树去,猴子摘桃似的把羊皮袋子摘下来的。可它有点不甘心这么做,它更愿意直接叼着装满珠宝的羊皮袋子,送到主人怀里,给主人一个惊喜,让主人免受爬山爬树的劳苦,同时也有力地证明它是一条具有非凡本领和卓越才华的好警犬。

  它在山壁上来回奔跑,寻找可以取到那只羊皮袋子的办法。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它想,这棵香樟树歪着脖子,最粗那根横枝几乎平平地生长出来,都快要触碰到山壁了,这点距离要是在平地,它很轻松就能跳跃过去,然后沿着那根横枝就可走到鸟巢下方。目测一下,鸟巢离那根横枝约一人高,它应该能蹿跳起来将鸟巢掀翻的。当然,这有点儿冒险。从陡峭的山壁往横枝上跳,万一跳偏落点不准,就会从树上掉下去;那根十多米长的横枝,就像架在空中的独木桥,能不能走稳当,也是个大问题;就算能顺利到达鸟巢下方,能保证在掀翻鸟巢的同时又使自己毫发无伤地平安落地吗?这棵歪脖子香樟树少说也有十七八米高。地面是斜坡,裸露着坚硬的岩石。万一有个闪失,从树冠一头栽落下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伤筋断骨,后果不堪设想啊。
  拉拉正在犹豫,西面山上忽然传来汪汪熟悉的狗吠声,拉拉听出来了,是维奇在叫,叫声嘶哑低沉,透出无限委屈和愤懑,声音由远及近,正迅速向这儿移动。这家伙肯定是跑到西面山腰后,发觉气味流迂回掉头,自己南辕北辙白跑了许多冤枉路,又急又恨,心急如焚,也跟着气味流掉转头来,火速往东赶。
  不能再犹豫了,拉拉想,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再磨磨蹭蹭,维奇就会赶到这棵歪脖子香樟树下。维奇的嗅觉也很灵敏,肯定也能找到来自鸟窝的气味源。这样,它俩就会同时下山给主人报信。它的右腿在两年前与一伙武装毒犯交火时受过枪伤,虽经治疗没落下残疾,但腿弯有一小条肌腱永久性断裂,影响快速奔跑。它的速度不如维奇,维奇会抢先跑到山脚的军用帐篷,把发现目标的喜讯告知警员小金。不明真相的人们,又要张冠李戴把功劳记到维奇身上了。
  它不能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它不能让眼看就要到手的荣誉再次飞掉。
  它不再迟疑,咬紧牙关,后腿在岩石上用力一蹬,身体呈流线型蹿跃出去。到底是久经考验的老警犬了,拉拉的落点既准且稳,四只狗爪刚好落在那根横枝叶簇中央。横枝摇晃,但叶儿搀扶,草木亦有情,没让它从树上掉下来。那根横枝虽有它身体般粗,但树枝呈圆形,树皮光溜溜,很容易打滑。它当年在警犬学校时,受过走平衡木的训练,此项科目成绩优异。警犬学校学的东西派上用场了,它半曲膝盖,尽量压低身体,以增加平衡感,指爪张开,尖利的指甲死死抠住树皮,以加大摩擦力,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老天保佑,它总算顺利到达鸟巢下方了。刚才目测得不太准,鸟巢与横枝间距离足有2米。它是狼狗血统,踮起后肢站直了就有一米多高,用足力气蹿跳,前爪是可以抓到鸟巢的,可是,它绝无可能在掀翻鸟巢后,又稳稳站回到横枝上来,它必然会连同鸟巢一起从十多米高的树上掉下去。它思忖着,在空中该如何调整姿势,以避免落地时摔伤。
  汪汪,维奇的吠叫声越来越近,从声音判断,维奇现在的位置离歪脖子香樟树顶多还有300米,要不了2分钟,维奇就会出现在这棵香樟树下。
  它没时间多想了,心一横,头一翘,腿一蹬,身体笔直蹿跳起来。拉拉的蹿高能力极强,它两只前爪抱住了鸟窝,狠命一抓,把整个鸟巢抓了个底朝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只羊皮口袋被抛在空中,像断了翅膀的鸟,一头栽落下去。拉拉也被树枝弹射出来,直直坠落。它在抓鸟巢时用力过猛,被树枝弹射出来后,身体在空中打滚。快要落地了,糟糕的是,它后背朝下四脚朝天。底下是块坚硬的花岗岩,任由这个姿势着地,极有可能会跌断脊梁骨,它从此以后变成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拉拉意识到危险,想调整姿势,翻过身来四爪先着地,但已经来不及了,跌落的过程是瞬间完成的,它的脊背离地面仅有半米高了。急中生智,不不,完全是一种想要保住性命的下意识反应,一种刹那间而至的条件反射,它嗖地一下将自己的尾巴翻卷到脊背下,用柔软的尾巴护住自己的脊梁骨。
  砰,它四脚朝天重重砸在岩石上,它只觉得尾巴就像被毒蛇咬了一下,痛得失去了知觉。这是一个很陡的斜坡,它的身体顺着惯性在往下滑,滑出一丈多远,这才勉强翻转身来。脊梁骨保住了,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没受什么伤。它扭头看自己的尾巴,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那条褐黄色毛茸茸漂亮的大尾巴,好像变戏法一样,尾巴上所有的狗毛都不见了,光秃秃又细又瘦,露出灰白的狗皮,狗皮上沁出星星点点猩红的血珠,活像拖了一条被剥了皮的小蛇。再看地面,那块瓦灰色花岗岩上,有长长一条带血的擦痕。哦,它整个身体压在尾巴上,顺势下滑摩擦粗糙的岩石,尾巴上的狗毛被活生生拔光了。
  拉拉试着摇动尾巴,有痛的感觉,整条尾巴虽不能摇甩,但尾尖却还能随着意念微微颤动。谢天谢地,尾巴只是脱毛和扭伤,还没有完全断裂,不至于变成丑陋的断尾狗。
  那只深褐色的羊皮袋子就滚落在它身边,它用狗爪踢了踢,里头沙啦啦响,闻一闻,透过汗酸、烟草和羊膻味,能闻到一股珠宝所特有的华贵气息。
  它终于成功了,找到了主人大漫迫切想找到的东西!

 

  拉拉叼着那袋重约二三公斤的羊皮袋子,兴高采烈往山下奔跑。尾巴虽受到重创,但它心里高兴,那疼痛的感觉也就减轻了许多。能帮助主人侦破此案,别说只是尾巴受伤,即使尾巴断掉,它也心甘情愿。
  拉拉前脚离开那棵歪脖子香樟树,维奇后脚赶到。维奇在那棵歪脖子香樟树下大呼小叫,显然,这家伙闻到了羊皮袋子和珠宝的气味,为自己痛失立功受奖的良机而悔恨不已。
  你来晚了,伤心去吧,嫉妒去吧,哭泣去吧!
  拉拉刚走到牛毛细路,维奇就赶到它身边了。维奇年轻,腿力矫健,而它腿部过去受过枪伤,嘴里又叼着东西,维奇当然是能追上它的。
  维奇贴在它身边,与它并肩奔跑。维奇的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嗅闻羊皮袋子,脸上刻满妒意,嘴角口水滴答,就好像闻到了一张香喷喷的羊肉馅饼。
  对警犬来说,这只装满珠宝的羊皮袋子,比世界上任何羊肉馅饼味道更鲜美得多啊!
  维奇在拉拉耳畔汪汪叫,维奇的尾巴摇得像朵花,态度很友善,叫声婉转柔顺,显得挺亲热。汪,这羊皮袋子挺沉的,到山脚还有好远的路呢,你不觉得累吗?汪,我来替你叼一程吧,你年纪大了,也该歇歇啦!
  拉拉叼紧羊皮袋子,只顾往前跑。多谢啦,你的美意我心领了,叼着这只羊皮袋子,爬九十九座大山,趟九十九条大河,我也不会觉得累的。
  维奇吊眼耸鼻脸上的表情更谄媚,叫声也更悦耳动听。汪,你的尾巴受伤了,一路跑一路洒着血花,停一停吧,你在这里养伤休息,我来替你传递这只羊皮袋子。
  拉拉根本不予理睬,闷头赶自己的路,犬牙将羊皮袋子衔得更紧。你肚子里打什么鬼主意,我心里清楚得很。别枉费心机了,我是不会再上你的当的。你就是掏出你的狗心、狗肺、狗肚给我当点心充饥,也休想让我把羊皮袋子交给你。
  维奇的脸拉长了。拉拉乜斜狗眼注意观察。维奇鼻吻间有一种骗术被揭穿后恼羞成怒的表情。狗急跳墙,人急打架,这家伙可能会动粗。害狗之心不可有,防狗之心不可无,拉拉心里多了一份警觉。维奇的奔跑速率与拉拉保持同步,狗嘴不怀好意地伸了过来,突然加速蹿跃,狗牙闪电般咬过来,目标当然是那只羊皮袋子。拉拉早有防备,紧急停顿,狗脖子同时往后收缩。维奇咬了个空,身不由己撞在旁边的石头上。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这份功劳你是骗不去也夺不走的,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拉拉从牙缝儿间发出愤怒的低嚎,继续快步往山脚下赶。
  维奇又追了上来,凭借速度优势,嗖嗖嗖连续蹿跃,很快就跑到拉拉前面去了。
  前面是个弯道,路的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绝壁,地势十分险峻。维奇突然扭过身,将牛毛细路完全封锁,吹胡子瞪眼,亮出满嘴交错的犬牙,恶狠狠咆哮,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是在进行恐吓,企图用武力掠夺那只羊皮袋子。
  拉拉停了下来,放下羊皮袋子,伸出舌头舔动牙齿,那是狗式磨刀霍霍,以备应战。它丝毫没有惧怕,它是警犬,决不会向暴力屈服。它奉行的原则是,狗不犯我,我不犯狗,狗若犯我,我必犯狗。虽说维奇比它年轻,体质也许更棒些,但它也不是吃素的,它有丰富的格斗经验,它有机敏的头脑,它有殊死搏杀的勇气和胆量,再者,它为捍卫自己的荣誉而战,对方是卑鄙的掠夺者,正义在它这边,真理在它这边,它相信自己是不会输给维奇的。
  拉拉耳廓竖直,颈毛髭张,狗爪咝咝刨动地面,用形体语言明确告诉对方:靠骗术骗不走的东西,靠武力更休想得到;你想打架,好哇,我正牙齿痒痒、爪子痒痒呢;我会奉陪到底的,休怪我把你咬得狗血淋头!
  也许是掂量彼此的实力觉得取胜的可能很渺茫,也许是被拉拉誓死捍卫的决心所震慑,也许是想起了每一条警犬都必须恪守的“严禁团队内打架斗殴”的纪律,维奇咆哮了一阵,声音越来越低,气焰也越来越衰微,突然停止咆哮,一抡尾巴,悻悻而退,跳到一边去,让开路来。

 

  闹市区一条大街上,枪声像炒豆似的乒乒乓乓爆响。
  拉拉被牵到一辆警车后面,四周都是荷枪实弹的**战士,有的在用手提喇叭喊话,有的在举枪射击,子弹像蝗虫似的在头顶飞舞。
  大漫将一挺铁柄冲锋枪送到拉拉鼻子底下,让它闻了闻,然后指着200米开外一辆蓝色卡车,斩钉截铁命令道:“去,把歹徒手里的那挺冲锋枪夺过来!”
  案情是这样的:早上8点53分,两名穷凶极恶的武装歹徒,抢劫停在工商银行储蓄所门口的一辆警用运钞车,开枪打死4名运钞人员,抢走一百多万元人民币,然后驾驶那辆蓝色卡车逃窜。110紧急出动,警笛鸣叫,警车呼啸,围追堵截,终于在街上将歹徒拦截住了。蓝色卡车被击毁,但歹徒凭借卡车作掩护,负隅顽抗。歹徒有一支土造手枪和一支冲锋枪。土造手枪作用不大,冲锋枪却威力很强,凶猛扫射,封锁了这条街道。防暴**组织三次进攻,但地形对**不利,结果都无功而返。有一名**战士牺牲,两名**战士受伤。指挥部决定使用警犬,警犬目标小,灵巧机警,易接近歹徒,夺取那支罪恶的冲锋枪,以减少人员伤亡。
  接到命令时,**大队十条警犬,有八条在外执行任务,一时半刻无法召回。只有维奇在家养伤,还有就是关在狗式囚笼里的拉拉。情况万分火急,没有挑选余地,只有让维奇和拉拉去参加战斗。
  维奇身上缠着绷带,带伤出征。
  拉拉脖颈套着铁链,戴罪参战。
  大漫在给拉拉解开锁链时,指了指身边的维奇,厉声说:“不许咬维奇,你们要并肩战斗,听明白了吗?这是战场,不准再胡闹了!”
  警员小金举起手枪在拉拉脑壳上比划,威胁道:“要是你胡来,不去夺歹徒的冲锋枪,而敢再放肆咬维奇的话,我就一枪崩掉你的狗头!”
  其实不用大漫吩咐,也不用小金威胁,拉拉心里明白,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作为警犬,枪声就意味着冲锋陷阵,枪声就意味着赴汤蹈火,这是它神圣的使命与责任,它决不会在这个时候闹情绪闹别扭闹矛盾的。
  来日方长,与维奇的这笔账,留待今后再算。
  拉拉和维奇,贴着街边建筑物墙脚,一前一后,向200米开外的蓝色卡车小跑而去。
  警犬相对来说目标较小,两名歹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几辆警车和**战士身上,拉拉和维奇很快接近目标,并成功跳到卡车的车厢上,与躲在卡车背后的歹徒相距仅几步之遥。
  拉拉蹲伏在车厢里,思量着该如何完成主人交待的任务。两名歹徒暂时还没有发现它和维奇,这是克敌制胜最好的时机。拉拉曾参加过缉拿武装毒枭的战斗,晓得要想制服手执自动火器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突然袭击,以速度取胜,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敌人身上撕咬。它竖起耳朵谛听,想先确定歹徒冲锋枪的位置,然后用一个蹿高动作越过车厢一米高的栏杆,出奇不意扑下去。如果位置计算准确的话,刹那间它就可以将歹徒压翻在地,冲锋枪也许会滚落到一边,维奇就可以顺顺当当将冲锋枪衔走了。
  战斗方案考虑得很周密,胜算把握很大。
  只有一个细节让它犹豫不决,那就是,那挺冲锋枪将由维奇叼走,换句话说,胜利果实将归维奇所有。
  难道又要由它来冒生命危险冲锋陷阵,最终却张冠李戴,荣誉的花环套在维奇身上?
  也许,可以用激将法唆使维奇先蹿高扑跳到车厢下去,它与维奇角色互换,维奇扑倒那个手执冲锋枪的歹徒,它后半步蹿跳下去,轻轻松松叼取那支冲锋枪,将荣誉的花环套在自己身上。
  它瞥了维奇一眼,立刻打消了角色互换的念头。维奇从警犬学校毕业不久,缺乏磨砺;维奇从没参加过真枪实弹的战斗,缺乏在刺耳的枪声中擒拿格斗的经验。还有一点,它看得很清楚,维奇缠在身上洁白的绷带,肩胛部位又渗出一片血迹,显然,被它咬伤的创口,并未愈合,一走动又开始流血了。出奇不意扑倒手执冲锋枪的歹徒,要诀是三个字:快、狠、准,动作须衔接紧凑连贯一气,稍有迟疑,稍有疏忽,动作哪怕慢了半秒,落点哪怕偏了半寸,那支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就有可能对准狗心脏发出哒哒哒魔鬼般的奸笑。维奇既缺乏实战经验,还在流血的创口又影响扑咬动作的敏捷度和准确性,很难说不会出纰漏。万一维奇失手,别说夺取那支冲锋枪了,恐怕狗命都保不住。它紧跟在维奇后面扑跳下去,后果也不堪设想。更严重的是,它们进攻失利,警车后面那些**战士,包括它的主人大漫在内,将不得不迎着歹徒冲锋枪密集的子弹发起攻击,流血牺牲遭受很大损失。
  它不能为谋求荣誉的花环而不顾全局利益。再说,把率先蹿高扑跳的危险推给别的警犬,自己巧取豪夺胜利果实,这也不符合警犬的行为规范,它会因此而一辈子遭受良心谴责的。
  罢罢罢,就让维奇再捡一次便宜吧。
  主意既定,它心里平静了许多。从冲锋枪的哒哒声中,它很容易就判断出,手执冲锋枪的歹徒,就隐藏在卡车后轮背后。
  确定了方位,后退两步,运气蓄力,准备蹿跳。
  就在这节骨眼上,车厢下面那个手执冲锋枪的歹徒不知是急红了眼,还是想为自己壮胆,突然扯起公鸡般嘶哑的破嗓子,吼叫道:
  “烂**,有种就冲上来吧,老子跟你们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200米开外,几辆警车背后,传来警员小金用手提喇叭发出的喊声:
  “维奇,你还磨蹭什么呀,快给我上!”
  警员小金立功心切,恨不得维奇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扑跳下去把那支冲锋枪夺到手。
  也许是受了歹徒吼叫的刺激,也许是受了警员小金喊声的鼓舞,维奇突然间跨到拉拉前面来,汪汪发出一串气势磅礴的吠叫,摆出蹿跳姿势。
  刹那间,蓝色卡车下面死一般寂静,2秒钟后,响起一个哭丧的声音:“妈呀,警犬摸到车厢上来了!我最怕大狼狗了,我们完蛋了。”
  那个公鸡嗓子的歹徒在给同伙打气,也在为自己壮胆,大叫道:“别怕,再凶的狼狗也挡不住子弹,看我一枪崩掉狗头!”
  拉拉差点儿没晕倒。好你个维奇,你想争强好胜,你想抢夺头功,我让你就是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瞎叫啊!
  目标已经暴露,突然袭击已没有可能。
  维奇后腿曲蹲狗头高昂,若不加阻拦,这个冒失鬼瞬间就要蹿跳出去。
  现在蹿跳出去,无疑是去撞枪口,是去做冲锋枪的靶子。拉拉心里很清楚,歹徒已经知道车厢上面有警犬,那支冲锋枪正对准车厢搜索目标,只要一望见警犬的身影,就会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狗的动作再快,也不及子弹速度快。拉拉曾受过枪伤,领教过子弹的厉害。那子弹看不见摸不着,像隐形的小精灵,在极短的瞬间就可以在你身上钻出窟窿来。
  不能蹿跳,你想送死呀!拉拉举起一只前爪,在维奇的狗腰上猛搡了一把。
  维奇蹿跳的姿势散了架,被迫停顿下来。
  维奇朝拉拉汹汹地嚎了一声,狗爪狠狠撕抓过来,拉拉躲闪不及,脸上被抓脱几绺狗毛,火辣辣地疼。
  拉拉知道,维奇误会了它的意思,维奇肯定以为它是在和它争抢冲锋陷阵的率先权,怕头功让它得到,便出手动粗,恶声诋毁。
  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拉拉不想在这里打架,只得往后退了一步。
  维奇又踌躇满志地摆出蹿跳姿势。
  劝也劝不听,拦也拦不住,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想要去送死,那就悉听尊便吧。拉拉想,不是它要陷害维奇,是维奇固执地要往枪口上撞,老天可以作证,这不关它什么事。这家伙立了两次骗来抢来的功,不知天高地厚,虚荣心膨胀得厉害,活该提前去见狗阎王!
  维奇后腿曲蹲,尾尖支地,就要起跳。
  拉拉睁大眼睛看着,至多还有2秒钟,活蹦乱跳的维奇就要变成一条死狗了。只要维奇跃过车厢顶,身体就会被一梭子弹钻出许多小窟窿,像一只湿漉漉的蜂窝煤。它应该幸灾乐祸才对,这家伙害它害得好苦哇,两度剽窃它的荣誉,害得它在狗式囚笼里关了两天两夜,差点儿被当做精神错乱的疯狗淘汰掉,这样坏心肠的狗,死了才解恨哪。
  死吧,去死吧,你死了,这世界就少了一个荣誉诈骗犯!
  死吧,去死吧,世界上优秀警犬多了,少了你这么一条警犬地球照样转!
  它有一千个理由看着维奇送死,它有一万个理由来幸灾乐祸,可不知怎么搞的,它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一种更庄严更神圣更强大的力量,迫使它改变袖手旁观的态度。
  维奇虽然争强好胜,私心太重,但毕竟与它是在同一个**队服役的警犬,套用人类的话来说,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看着战友跌进火坑,看着战友命归黄泉,而无动于衷,它岂不成了千古罪狗?纵然维奇有千错万错,但罪不该诛,远未到看其毙命方解恨的程度。更关键的是,假如维奇葬身在歹徒子弹下,两条警犬就变得只剩一条警犬了,力量骤减一半;歹徒已知道车厢上有警犬,在密切防范下,仅凭它单个力量,是不可能从歹徒手里夺下那支肆虐的冲锋枪的。
  为了战斗胜利,它也不能让维奇白白去送死。
  嗖,维奇蹿跳起来了。
  拉拉来不及多想,也在刹那间起跳,两只前爪搂住维奇的腰。维奇仅仅蹿跳了半米高,狗头刚刚伸出车厢顶部,就被拉拉拽拉下来。
  两条警犬跌回车厢里面。
  几乎在同时,车厢底下那支罪恶的冲锋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砰砰砰,一梭子弹蝗虫似的飞到车厢顶,就在维奇狗头伸出去的位置,将木栏杆打得碎木飞迸,子弹还撞在车厢顶篷的铁杆上,飞溅出耀眼的火星。
  狗是高智商动物,维奇望着被打烂的车厢木栏杆,舌头不由自主伸出嘴腔,舌面上沁出点点滴滴亮晶晶的水珠。
  这是狗遭遇恐惧时特有的动作,意味着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好险哪,要不是拉拉及时将维奇从半空中拽拉下来,维奇现在已经变成烈士狗了。
  维奇轻吠一声,伸出舌头舔拉拉前腿,感谢拉拉救了它。
  拉拉一甩尾巴跑开了。谢不谢无所谓,现在要紧的是想出办法,完成夺取冲锋枪的任务。
  在闹市区展开枪战,社会影响太大,还担心会误伤无辜的行人,多拖延一秒钟就会多一份损失,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拉拉在车厢里转了一圈,很快想出新的进攻办法。从声音判断,另一名使用土造手枪的歹徒躲藏在卡车的前轮胎后面。车厢角落里,有一只汽油桶,可以用来当跳板。拉拉是这样设计行动方案的,它先跳到汽油桶上,突然向躲在前轮胎下那名歹徒扑下去,手执冲锋枪的歹徒必然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它身上来,移动枪管朝它扫射,当枪声响起时,维奇从车厢的后轮位置蹿跳下去,抢个时间差,咬个短、平、快,在歹徒来不及掉转枪口时,将歹徒扑倒并抢夺那支冲锋枪。
  维奇很机灵,拉拉使了几个眼色,维奇就心领神会,在恰当的位置髭张颈毛曲蹲后腿做好蹿跳的准备。
  吸取了刚才的教训,维奇紧闭着嘴,不再胡嚎乱叫。
拉拉轻轻一跃,登上汽油桶。有汽油桶做跳板,它的起跳点离目标更接近了,垂直距离不超过2米,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扑到目标上。它最后朝维奇甩了甩尾巴,提醒维奇行动就要开始了,然后绷紧腿部肌肉就要蹿跳了。突然间,它心尖颤抖了一下。在枪口监视下,蹿跳出去,要冒何等风险,它心里很清楚。那是九死一生的拼搏,小命悬在刀尖上的险棋,有百分之五十可能,它还没有扑到目标身上,子弹就会在它身上钻出几个血窟窿。它现在还活着,几秒钟后它就死掉了,变成毫无知觉不会动弹的死狗。它虽是狗,也珍惜生命,也热爱生活,也知道活着比死掉好。它不想死,它想眺望蓝天,它想呼吸空气,它想在主人膝下撒欢,它想津津有味地大啃肉骨头……
  警犬的责任重于泰山,主人的指令重于泰山,对狗来说,人类的利益高于一切。

  它心一横,牙一咬,蹿跳起来。它跃出车厢,头朝下尾朝上直扑下去。
  目标近在咫尺,那是一个矮胖的歹徒,正蹲在地上紧张地拨弄一支土造手枪。土造手枪大概出了故障,矮胖歹徒急得满头大汗。它的狗爪已搭在矮胖歹徒肩膀上了,尖厉的狗牙朝歹徒的臂膀咬去……
  砰砰砰,响起冲锋枪的连发声。
  手执冲锋枪的歹徒脑子反应很快,刹那间就掉转枪口朝拉拉开了火。
  拉拉只觉得肚子一阵麻木,身体像戳破的气球变得软绵绵,一头栽落下去。
  有一颗子弹击中拉拉,从它的腹部贯穿过去,一枪穿了两个洞。
  冷风从弹洞灌进肚皮,热血从弹洞涌流出来。
  拉拉栽落在矮胖歹徒头上,把矮胖歹徒撞翻在地。矮胖歹徒吓得魂飞魄散,乱喊救命。
  同一瞬间,车厢上跃出一条矫健的身影,以泰山压顶气势,扑到手执冲锋枪的瘦高歹徒身上。维奇不愧是警犬学校毕业的高材生,爪子一落地,立即咬住瘦高歹徒的右胳膊,又踢又蹬拼命噬咬,咬得又狠又准,那支冲锋枪哐啷掉在地上。维奇牢记自己肩负的重任,松开瘦高歹徒,转身想去叼取那支冲锋枪。瘦高歹徒识破维奇的意图,一把揪住缠在维奇身上的绷带,不让维奇接近那支冲锋枪。
  人与狗扭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拉拉看见,维奇身上那条绷带涌出汪汪鲜血,哦,维奇肩胛处两天前缝合的创口又迸裂了。创口迸裂的巨痛影响了维奇的搏斗技能,维奇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也未能摆脱瘦高歹徒的纠缠。当然,瘦高歹徒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衣裳给维奇咬破了,满脸是血,可怕得像个魔鬼。
  人与狗僵持着,难分上下。
  拉拉突然产生一种负疚感,要不是它把维奇咬得这么厉害,维奇很可能早就甩脱瘦高歹徒的胡搅蛮缠,把那支冲锋枪叼走了。
  窝里斗,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快来帮我,快,把狗捅死!”瘦高歹徒向同伙求救,“丢了冲锋枪,你我都……完蛋!”
  矮胖歹徒没受什么伤,只是被撞翻在地,吓尿了裤子,经瘦高歹徒一喊叫,如梦初醒,抖抖索索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卡车后轮走去。
  距离很近,只须跨三步,矮胖歹徒就能去到人狗扭打的位置,将锋利的匕首捅进维奇的身体,瘦高歹徒将重新拾起那支冲锋枪,继续进行顽抗。
  拉拉倒在血泊中,腹部的两个弹洞还在汩汩淌着血。决不能让矮胖歹徒用匕首去伤害维奇!它已无力站起来,便侧身翻滚,滚到矮胖歹徒身后,一口咬住矮胖歹徒的脚后跟。
  矮胖歹徒又摔倒在地,啊啊呻吟,用匕首朝拉拉脸上左右劈砍。
  第一刀,划伤拉拉肩胛;第二刀,刺破拉拉颈皮;第三刀,把一只狗耳朵劈成两爿;第四刀,扎伤了拉拉的嘴吻……
  拉拉头部和颈部挨了五六刀,刀刀见红,快变成一条血狗了,就像在遭受最残酷的凌迟刑罚,痛得撕心裂肺。它知道,只要它松开嘴,放掉咬在嘴里的歹徒臭烘烘的脚后跟,立刻就能躲避利刃的劈砍。可它是决不会松口的,哪怕剁下它的狗头,它的狗牙一定还死死咬住矮胖歹徒的脚后跟!
  卡车后轮那儿,瘦高歹徒拉脱了维奇身上的绷带,维奇狠劲朝瘦高歹徒的颈窝咬去,瘦高歹徒急忙用双手去挡,哪知维奇是虚晃一枪,趁机猛烈弹跳,一下从瘦高歹徒怀里挣脱出来,急旋狗腰,跳蹿过去,叼起那支冲锋枪,绕过蓝色卡车车头,向200米开外的警车疾跑而去。
  维奇肩胛处的创口血肉模糊,一路跑一路洒着鲜血,就像绽开无数朵小红花。
  它不该咬伤维奇肩胛的,拉拉想。它流血过多,脑子一阵晕眩。昏迷中,它依稀听到警员小金在大喊:“我的维奇夺到冲锋枪啦!我的维奇成功啦!”它还听到**战士奔跑呐喊的声音,听到歹徒绝望的叹息声。

 

  两个月后,**大队训练场上,又举行了一次颁奖仪式。还是持枪肃立的警员,还是威风凛凛的警犬,排成一字形横队,还是那位佩戴银质警督衔的姚警官,用浑厚的男中音高声宣读命令:
  “017号警犬维奇,在银行抢劫案战斗中,机智勇敢,不怕牺牲,迎着歹徒的枪口冲锋陷阵,在身体负伤的情况下,顽强与歹徒搏斗,夺取歹徒冲锋枪,为活捉两名歹徒立下奇功,特荣记一等功一次……”警员小金脸上喜气洋洋。
  维奇肩胛上的伤口已经痊愈,蹲坐在队伍最前列,双眸清澈如水,皮毛闪闪发亮,显得特别精神。
  姚警官将串缀金质勋章的红绸带,很隆重地套在维奇脖颈上。对警犬来说,一等功是最高荣誉,是事业辉煌的标志。队伍里响起热烈的掌声,警员和警犬,所有羡慕的眼光都集中到维奇身上。
  拉拉也蹲坐在队伍里,它脸部与颈部的刀伤还未拆线,疤痕非常明显,腹部的枪伤还未愈合,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拉拉是经过三天三夜抢救,医生才把它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的。
  姚警官来到拉拉面前,友好地摸摸它的脑壳,说:“警犬拉拉虽然违反纪律,因嫉妒而咬伤了维奇,但在银行抢劫案战斗中身负重伤,也算是为胜利尽了责流了血,功过相抵,就不追究咬伤维奇的责任了,可以继续留在**队服役。”
  警员大漫啪地一个立正,大声说:“谢谢首长。”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维奇突然往前蹿跳,摆脱牵引索的羁绊,蹿到拉拉面前,熟练地侧躺下来,四腿放松,狗头后仰,暴露出身体最薄弱的环节——咽喉部位。
  所有在场的警犬训导员心里都清楚,维奇所做的姿态,是在向拉拉表示赔礼道歉。
  警员小金跑了过来,满脸不悦地喝道:“维奇,起来,我命令你站起来!你是吃错药了吧,是它咬伤了你的肩胛,该由它向你赔礼道歉,你不要搞错了!”
  一向对小金的指令坚决服从的维奇,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对小金的呵斥置若罔闻,不仅仍侧躺着,还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颈窝奉送到拉拉嘴吻下,狗舌伸得老长,殷勤地舔理拉拉的前腿。
  警员小金捡起牵引索,用力拉扯:“起来,你这个傻瓜蛋,别在这里给我出洋相了,你给我起来!”
  维奇的脖颈被牵引索吊了起来,但身体仍侧躺着赖在地上。
  在狼群社会,侧躺这个姿势,是地位低卑的弱者向地位高贵的强者表示认输与臣服。
  警员小金的脸气得铁青。所有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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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死亡游戏》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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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游戏
沈石溪

  拉拉跟着警员大漫赶到出事地点,混乱的局面已变得不可收拾。
  一头雄壮的公象,瞪着血红的眼睛,撅着金黄的象牙,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象鼻卷起马路牙子上一只陶瓷垃圾筒,狠狠砸在电线杆上,砰的一声响,垃圾筒砸得粉碎,无数彩色陶片像一群蝴蝶飞上天空。路边有几个水果摊,也被大象掀翻,苹果、橘子、生梨满地乱滚。人们惊慌失措地奔逃,有一位女士穿着高跟鞋,心急火燎,一脚踩在西瓜皮上,鞋跟折断,跌了个嘴啃泥,狼狈至极。
  事情是这样的:阳光马戏团要下乡巡回演出,驯兽师忙着把狮子、老虎、狗熊等动物演员引领进铁笼子去。女演员柳霞刚把大象阿瓦隆推进巨型象笼,突然发生了意外。阿瓦隆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一只绿色塑料大彩球,突然间高擎象鼻,发出一声悲愤的吼叫,身体往后倒退,撞开还未关牢的大铁门,跑出阳光马戏团院子,冲到大街上来了。
  大象逞威,无人敢上前阻拦,只有打110报警。
  两辆警车停在大象前方约200米的街口,鸣响警笛,试图用刺耳的警笛声让阿瓦隆听而却步,退回到阳光马戏团院子去。遗憾的是,阿瓦隆对警笛声无动于衷,仍顺着大街奔跑而来。负责处理突发事件的姚警官果断命令道:“朝它头顶射击,鸣枪警告!”砰砰砰,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贴着象额呼啸而过。阿瓦隆怔了怔,停了下来,竖起鼻子作嗅闻状。但仅仅停顿了五六秒钟,它又凶狠地吼叫着,甩开大步朝警车冲过来。
  “它疯了,只有击毙它!”姚警官咬着牙说。
  阳光马戏团尹团长急忙阻拦说:“**同志,阿瓦隆很聪明,会摇铃、推车、投篮、踢球、跳舞和吹口琴,是我们马戏团最棒的动物演员,在国际比赛中得过金奖,价值几十万元哪,请想想其他办法吧,不能开枪打死它呀!”
  “再过一条横马路,就是闹市区,伤着人谁负责?人命重要还是象命重要?”姚警官不悦地说,然后给警员大漫下达战斗命令,“瞄准它脑袋,要一枪解决问题!”
  “首长请放心,保证枪响象倒。”大漫举起配备瞄准仪的专用步枪,胸有成竹地说。
  大漫是名优秀的狙击手,目标不足100米远,大象脑袋比练习射击用的胸靶还要大,绝对有把握一枪送它上西天的。
  突然,站在一旁的女演员柳霞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流满面地说:“都怪我不好,我忘了应该把那只绿色大彩球从铁笼子里拿走。绿色大彩球是母象伦娜表演用的道具,母象伦娜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和阿瓦隆在舞台上用这只绿色大彩球表演互掷彩球的节目;伦娜是阿瓦隆的伴侣,它们同台演出,形影不离,相亲相爱20年;母象伦娜去年生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伦娜的忌日;它是闻到了绿色大彩球上伦娜的气味,睹物伤情,过度悲痛,这才从铁笼子里跑出来的;请相信我,它不是疯象,求求你们救救它!”
  拉拉看见,主人大漫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扣住扳机的手在微微颤抖。它跟随主人多年,作为一条忠勇的警犬,它的心与主人的心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它能从主人最微小的形体动作里,准确揣摩出主人的心理活动。它知道,主人其实挺同情前面这头大象的,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准备举枪射杀。既然如此,它就应当挺身而出为主人分忧解难。
  它吠叫着,扑跃着,做出主动请缨的姿势,表达去拦截大象的想法。
  “首长,让拉拉去试一试吧,也许不用流血就能解决危机。”警员大漫提议说。
  “那就试试吧。”姚警官瞄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女演员柳霞,指着前面30米处那条用黄漆画出来的醒目的斑马线,对警员大漫说,“你仍做好射击准备,—旦大象跨进斑马线,立即开枪!”
  警员大漫解开了拉拉脖颈上的牵引索,同时叉开左掌在拉拉狗脸前摇晃数下,做了个“准备玩游戏”的手语动作。
  拉拉微微一怔,主人有没有搞错哟,这么火烧眉毛的紧急关头,怎么向它下达“准备玩游戏”的指令呢?但它来不及多想,大象越来越近,决不能贻误战机。随着大漫一声唿哨,拉拉像支离弦的箭,从警车旁蹿跃出去。

  拉拉是条高大威猛身经百战的警犬,多少次面临险境,不管是武装的歹徒还是凶禽猛兽,它都充满自信,从来没有害怕过。可这一次,望着迎面而来的大象,它的一颗狗心却忍不住哆嗦起来。眼前这头大象足有3米高,身躯庞大,体重少说也有4吨,腿粗如柱,长牙似剑,象鼻挥洒自如,瓦灰色的皮肤布满褶皱。拉拉面对大象,就好比侏儒站在巨人面前,显得十分渺小。
  它咆哮着,张牙舞爪,跃跃欲扑,发出一串串嘹亮的吠叫声,希望能吓唬住这头大象。可它很快发现,大象根本就不理睬它的威胁,仍小跑着朝它冲撞过来。彼此相距约3米时,那颗硕大的象脑袋左右摇晃,那条比大蟒蛇还粗的长鼻噼啪抡甩,势不可当。
  突然,大象翘起鼻子,张开粉红色的大嘴,欧地吼了一声。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大的嗓门了,犹如天崩地裂,震得拉拉耳膜刺疼。要是让大象对准它的狗耳朵连吼三声的话,极有可能会耳膜穿孔,使它变成一只聋子狗。
  拉拉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这头丧失理智的大象停下。去咬象腿吧,那是蚍蜉撼树,别说它一条警犬,就是再加1 0条警犬,也无法把一头重达4吨的大象掀翻的。不等它咬到象腿,大象一脚就可把它踢出几丈远。迎面拦截,那更是螳螂挡车,象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洞穿它的身体,或者象鼻重重劈下来,立刻就能砸断它的狗脊梁。
  大象气势磅礴地吼着,小山似的朝它压过来。它明白,它即使长出三头六臂,也无法从正面拦住这头大象。它无计可施,只有斜刺蹿跳出去。
  在拉拉的警犬生涯中,它还是头一次狼狈溃逃。
  大象朝它的背影投来一束鄙夷的目光,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仍迈开大步朝警车方向跑去。
  拉拉此刻才明白,主人大漫为何在解开它脖颈上的牵引索时,要用手语给它下达“准备玩游戏”的指令。主人也清楚,一条警犬和一头大象,力量对比太悬殊了,拦截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主人不希望它作无谓的牺牲,只要求它像玩游戏一样去尝试一下,能拦截成功当然最好,拦截失败也无所谓;假如主人下达的是必须完成的战斗指令,即使刀山火海,它也不能有半点含糊的;主人其实是给它留了条退路,给了它随机应变的回旋余地。
  它理解主人的良苦用心,体会到主人刻骨铭心的爱和慈母般的关怀。
  大象仍顺着大街往警车方向跑去,离那条醒目的斑马线越来越近了。
  警员大漫黑森森的枪口正瞄准大象的脑壳。
  拉拉跟在大象后面奔跑,紧张思索着对付这个庞然大物的办法。警犬学校没有开设过与大象搏斗的训练课程,它面临崭新的考验。
  大象离黄色斑马线仅有几米远了,拉拉突然看见大象的尾巴。相比较而言,象尾又短又细,是大象身体最薄弱部位。更关键的是,对大象全身来说,象尾是唯一的死角,那条翻卷自如的万能象鼻,无法触及尾巴。换句话说,它拉拉倘若叼住象尾,象鼻是无法打到它的。这是大象身上唯一可攻击的部位了。事不宜迟,拉拉助跑几步,一个猛扑,身体凌空而起,准确咬住象尾,4只狗爪紧紧抠住粗糙的象皮,身体像蚂蟥似的叮在象屁股上。
  果然如它预料的那样,大象感觉到疼痛,被迫停了下来,扭头旋转,抡起长鼻拼命抽打,但象体壮硕,脑袋能扭动的幅度很小,鼻子够不着粘在屁股上的目标。大象又举起一只后蹄,膝盖朝后弯曲,使劲踢蹬,但象腿太粗,弯曲不易,也没能踢蹬到拉拉。
  拉拉成功了,对警犬来说,这算得上是个伟大的创举。
  它粘在象屁股上,很是得意。它终于找到了大象的薄弱环节,等到大象折腾得精疲力尽后,就可在马戏团驯兽师的配合下,设法将大象赶进大铁笼去了。
  拉拉正在得意,突然感觉自己竖直的身体在迅速往后仰倒,不由得吃了一惊,多年警犬生涯养成了它对危险超灵敏的反应能力,它看见,象鼻炮筒似的刺向天空,大象两只前蹄腾空,象头节节升高,它意识到危险,立刻松开叼住象尾的嘴,狗爪在象屁股上使劲一蹬,身体迅疾弹跳开去。


  拉拉的身体还没落地,“噗”的一声,大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是一头在马戏团长大的演出象,受过专业训练,会做各种高难度杂技动作,经常在舞台上身体竖直坐下来,给观众表演吹口琴等节目。
  拉拉倒抽一口冷气。好险哪,要是它动作慢半拍,被大象坐个正着,数吨重的大象坐在它身上,肯定会把它压成肉饼。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死亡游戏。
  虽然象皮厚韧,但拉拉的牙齿也不是吃素的,那条象尾被它尖利的犬牙咬破了,滴出浓稠的血。这点小小的皮肉伤,对大象来说,就像人被蚊子叮了一口,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陆地上最大的猛兽,连孟加拉虎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大公象,竟然被一条狗咬伤尾巴,这对大象的自尊心是一种极大的刺伤。大象是一种报复性很强的动物,见自己未能将狗碾压死,立刻又爬了起来,愤怒地吼叫着,气势汹汹来追撵拉拉。
  拉拉很高兴大象来盯着它穷追猛撵。它之所以冒险跳到象屁股上去叼尾巴,目的就是要激怒大象,把大象的注意力转移到它身上来,这样才有可能将这个庞然大物引领进大铁笼里去。
  大象的奔跑速度不如狗,拉拉轻松地奔逃,很快就蹿进马戏团院子。大铁笼就在院子西南角,门敞开着,请君入瓮,很欢迎大象进去。铁笼子旁隐藏着马戏团两名驯兽师,只要大象跨进笼子去,他们随时就会跑出来把铁门关拢锁牢。遗憾的是,大象似乎看穿了拉拉的企图,意识到自己是在被一条狗牵着鼻子走,离铁笼子还有几十米远,就停了下来,转身又要往街上跑。
  决不能让大象回头!
  再想跳到象屁股上去咬尾巴,显然是行不通了。大象刚才吃了亏,对尾巴看护得特别紧,发挥马戏演员的特长,跳芭蕾舞似的横着身体跑,严密防范拉拉从背后袭击。
  拉拉高高跃起,从侧面扑到大象背上,张嘴咬了一口。遗憾的是,象皮比它想象得还要厚韧,犬牙都咬疼了,也只是在象皮表层咬出两条浅浅的齿痕。在拉拉跃上象背的一瞬间,大象扭转脑袋,抡起长鼻子,就像拍灰尘一样,朝拉拉脑袋拍打下来。拉拉早有准备,狗头一偏,让象鼻落在自己肩胛上,并及时松开爪子。它掉在地上跌了两个滚,看起来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其实并没受到伤害。可它勾起一条前腿,梗扭脖子,似乎受到重创,站都站不起来了,发出惨烈的哀嚎,在地上滚动挣扎,瘸瘸拐拐奔逃。
  它要用装死的办法,将大象引领进大铁笼去。
  这是拉拉与生俱来的一种特殊的生存技能。它血管里流淌着一部分狼的血液,在雪域荒原,狼窝附近一旦出现老虎、豹子、金猫、猞猁、棕熊等大型食肉兽,危及小狼崽的生命,狼爸或狼妈便会用装死的伎俩,或假装瘸了一条腿,或咬破自己的身体假装受了致命伤,刺激大型食肉兽的捕捉欲望,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将敌害引到与狼窝相反的方向去。
  这一招果然灵验,大象兴奋地吼叫,又掉头追将过来,用鼻子打,用象蹄踩,追杀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猎物。拉拉凭借矫健的身手,腾跳滚蹿,恰到好处地躲避大象的攻击,渐渐朝大铁笼靠拢。
  拉拉明白,只有它先跑进铁笼去,大象才有可能跟着它追进铁笼来。拉拉一面奔逃,一面打量这只巨型铁笼子。铁笼子呈长方形,高3.5米、宽3.5米、长约6米,用比大拇指还粗的钢筋焊接,钢筋与钢筋之间的距离约20厘米,这个间距,说宽不宽,说窄不窄,拉拉估计,缩紧身体挤一挤的话,它是可以从铁杆间空隙钻出去的,但这样做相当危险。万一它动作不够麻利,万一身体被铁杆卡住,如此狭小的空间,它没有任何回旋余地,造成关门打狗的态势,大象一步即可跨到它跟前,用鼻子将它擒获。
  作为警犬,没有倒在歹徒的枪口下,没有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却被象蹄活活踩成肉酱,这也太窝囊了啊。
  可它是警犬,虽然主人给它下达的只是“玩游戏”的指令,但它晓得,主人其实是很希望它能成功将大象引领进大铁笼里去。它不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留下终身遗憾。它咬咬牙,瘸起一条腿,往笼门里钻。
  大象赶过来了,长牙像两柄利剑,恶狠狠朝它刺来。它颠跳打滚躲闪,晕头转向慌不择路,跌跌撞撞跑进大铁笼子去。大象追到铁门口,两只前蹄已跨进笼子,两只后蹄还滞留在笼外,欲进未进,犹豫不决。
  拉拉在大铁笼里愈发显得慌乱,不但一条腿瘸了,连脖子也崴伤了,拼命想从铁栏杆的间隔逃出去,却怎么也出不去,在铁笼子底端从东跑到西,来回寻觅可逃生的地方,连续哀哀吠叫,完全是穷途末路的狼狈相。


  这进一步刺激了大象的追击欲望,终于不再犹豫,庞大的躯体冲进铁笼,以雷霆万钧之力朝拉拉冲撞过来。
  拉拉用眼睛的虚光往后瞄视,当大象身体完全进入大铁笼的一瞬间,它狗头刹那间从两根铁杆的空隙处钻了出去,半秒钟也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身体拼命往外挣扎。
  两名躲藏在铁笼旁的驯兽师配合相当默契,当大象后蹄踏进铁笼的刹那间,飞奔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哐啷将大铁门关拢,并咔嗒挂上了铁锁。
  也许是意识到上当受骗,大象更气得七窍生烟,步伐迈得更快,霎时间就奔到铁笼底端。按理说,拉拉这时候应该已钻出铁笼来,但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它的肩胛太宽太厚,卡在两根铁杆间怎么也过不去。它调整姿势,蹭掉一大片狗毛,这才勉强通过。这当然会耽误零点几秒时间。大象到铁笼底端时,拉拉身体与四肢刚刚钻出铁笼去,只见大象唰地抡出长鼻子,揪住了拉拉的尾巴。
  大象鼻尖弯曲自如,有很强的握抓能力。
  拉拉使劲往笼外拔尾巴,大象也用力往笼内拉狗尾巴。就像在进行一场奇特的拔河比赛。
  这时,许多人都涌到大铁笼旁来。女演员柳霞手伸进铁笼拍打象鼻子,高声喊叫:“阿瓦隆,松开,听话,快松开!”
  警员大漫则抱住拉拉的身体,不让大象把它拔进铁笼子去。
  大象还是不愿松开鼻卷。大象力拔山兮气盖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拔河选手。拉拉尾巴绷得比弓弦还紧,从尾尖一直痛到脊梁。再这样僵持下去,它即使不被大象拖回铁笼子去,尾巴也肯定会被拉断,变成一条无尾丑狗。
  更让拉拉难受的是,尾巴被拉得太紧,有一种想要大便的感觉,憋也憋不住,噗地一声,—泡狗屎从**喷泻而出,涂抹到象鼻上。
  有句俗话: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狗是食肉动物,狗屎味道很浓,可以说是臭气熏天。大象的嗅觉十分灵敏,当然很厌恶狗屎的味道,不由自主地松开鼻卷。
  拉拉终于从象鼻脱险,安全地逃出大铁笼。
  虽然它差点死在象蹄下,但拉拉并不恨这头大象。出生入死,对警犬来说,那是家常便饭。它为这头珍贵的大象演员还活着而感到自豪。主人大漫舒心的微笑和女演员柳霞的破涕为笑,就是对它最好的奖励。
  主人大漫伸出手想深情地抚摸它,女演员柳霞激动地张开双臂想拥抱它,它却一扭腰跳闪开去。它跑到铁笼子旁,用爪子刨抓狗屎。
  “算啦,算啦,”主人大漫笑着说,你不是故意随地便溺的,特殊情况,可以原谅嘛。”
  拉拉仍专心刨抓,它不是自由散漫的野狗,也不是缺乏教养的宠物狗,是不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它是从警犬学校毕业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作为警犬,从小已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假如在营区,必须到警犬厕所去屙屎撒尿,假如在野外,需要排泄时,必须在得到主人首肯后,找个僻静的角落去解决问题,完事后,还必须刨一些沙土将屎尿掩埋掉。
  警犬嘛,就是狗类中的文明标兵。
  拉拉仍埋头工作着,它一定要把自己不小心屙出来的粪便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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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为谭老板站岗》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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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谭老板站岗

沈石溪 

  谭老板前几年还是个无业游民,穷得连袜子都穿不起,一年四季光着脚穿旧皮鞋。这两年,他白手起家成立了天宇集团,拥有三家工厂、两家典当行和五爿商店,富得流油,在滇池边盖了一栋占地8亩的花园式独立别墅。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微妙心理,谭老板腰包鼓起来后,对省公安厅**大队特别关照,在所属企业里专门匀出100个薪水不低的工作岗位,解决**家属子女的就业问题。这帮了**厅的大忙,理所当然要你来我往投桃报李,厅局领导指示,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大队可以为谭老板解决点什么具体困难。

  谭老板说:“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一条警犬给我用?哦,我家院子太大,晚上常有窃贼溜进来偷东西。过去也养过几条狗,都是不中用的草包。那条名叫迈克的沙皮狗,吃了夹有鼠药的肉包子;那条名叫梦蝶的北京犬,被小偷吊死在橄榄树上;好不容易托朋友弄了条纯种德国狼狗,谁想到竟是个好色之徒,半夜母狗一叫,就弃家私奔了。这么大一个家,没有能忠心耿耿看家护院的好狗,心里不踏实啊。我种了五盆鹤顶红,那可是兰花中的极品,值2万块钱一盆呢,一晚上就被偷掉了三盆。嘿嘿,真担心哪天半夜闯进一伙蒙面强盗,睡梦中就把我们全家给收拾掉了啊。”

  富人怕盗,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安生系数,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借用一条警犬,与提供100个工作岗位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要求,厅局领导当即指示,让谭老板到**大队挑选一条警犬,以保护企业家的人身安全。

  谭老板慧眼识金,一眼就看中拉拉,再也不肯改变主意。

  “谭老板,我建议您选一条刚刚从警犬学校毕业的警犬。”警员大漫脸上挤出许多笑容说,它们皮毛鲜亮,牙齿雪白,眼睛有神,好犬配老板,感觉一定棒极了。”

  “我又不是来招女婿,要挑年轻英俊的。”谭老板说。

  “拉拉牙口已经7岁,身体还受过重伤,各方面反应都有点迟钝了,它对您不一定合适了。”大漫推心置腹地说。

  “我要的就是拉拉这种有经验的警犬。受过伤好啊,与死神打过交道,更懂得生活甘苦,更忠勇善战嘛!”谭老板毫无通融余地地说。

  如果拉拉自己有选择权,是决不会愿意去为谭老板看家护院的。但拉拉没有选择权,警员大漫也没有选择权。拉拉拗不过命运,只能被谭老板牵走。

  临别时,大漫躲在角落悄悄抹泪。说是借用,可何日是归期呀?

 

  应该说,拉拉自从成了谭老板的看家狗,生活比过去优裕多了。

  在**大队时,早晨6点30分,起床号一响,警犬训导员就会打开铁笼,把它们牵到训练场,奔跑、跳跃、扑蹿,累得气喘吁吁。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在谭老板家,凡老板都有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泡酒吧、泡茶馆、泡舞厅、泡桑拿、泡洗脚房,不忙到凌晨不算完。有夜生活,早上自然就起得晚,经常是太阳升上树梢了,人还卷在被窝里打呼噜呢。谭老板爱睡懒觉,拉拉当然就免除早操之苦,舒舒服服睡到不想睡了为止。

  伙食也比过去精美丰盛多了。

  在**大队,虽然吃得也不差,但动物饱则惰饿则勤,为了使警犬随时处于活跃敏捷的最佳精神状态,喂食是严格限量的,一天只喂两餐,汤汤水水加在一起也只有小半盆,狗舌把盆子都舔干净了,也顶多能吃个半饱,只有过年过节或立功授奖时,才有机会饱餐一顿。纪律又严厉得要命,决不允许警犬去捡食路边或非训导员投喂的食物。

  说实话,拉拉在**大队时老觉得吃不饱,常有饥饿感。如今,老鼠跌进米缸里,吃饭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有从超市买来的专门供狗食用的罐头食品,也有厨师为它烹饪的鸡、鸭、鱼、肉。不仅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数量也特别多。它每餐都吃得嘴角流油,肚子打饱嗝。

  工作远比过去轻松多了。

  在**大队,负责这座几百万人口大都市的治安,刑事案件一桩接着一桩,节假日或重大庆典活动还要加班加点在街头巡逻,常常是从早忙到黑。遇到复杂的恶性案件,狡猾的犯罪分子具备反侦察意识,把气味布置得像迷魂阵,警犬疲于奔命往往跑断腿累得贼死还无法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不仅得不到奖赏,还会受到主人粗暴的训斥。做谭老板看家狗,工作轻松得就跟玩耍似的。 

  看家护院,本是警犬的强项。

  狗有个人类无法理解的非凡本领,睡得再熟,听觉仍处于警醒状态,外界任何轻微声响,都立刻会使狗惊醒过来。

  拉拉刚到花园别墅时,那些个梁上君子,还继续想干偷鸡摸狗的事。那天半夜三点,花园西南角那丛金竹背后的围墙上,传来窸窸窣窣极细微的响动。

  要是一般草狗,会以为是蛇在竹梢上滑行,不会引起警觉。但拉拉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它的高度戒备。它立刻就被这若有若无的细微响动从睡梦中惊醒,悄无声息跑过去。果然有异常情况,一个小蟊贼,正翻过3米多高的围墙,身体垂挂下来准备跳进花园。

  拉拉没有吠叫。会叫的狗不咬,会咬的狗不叫。拉拉闷声不响猛扑上去,咬住小蟊贼的脚。杀猪似的嚎叫声划破夜的寂静,小蟊贼吊在墙上拼命挣扎,蹬掉了一只皮鞋,这才从狗嘴里拔出被犬牙咬伤的脚,仓皇翻过墙头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过了两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花园里突然传来噗噗声响,拉拉跑过去,闻到一股肉包子的气味,还是刚刚出笼的热腾腾的牛肉包子,散发出一股令狗馋涎欲滴的扑鼻香甜气息。

  要是普通狗,很难抵御美食诱惑,会迫不及待将两个牛肉包子吞进肚去的。可拉拉是警犬,从小受过特殊训练,即使饥肠辘辘饿得狗眼发绿,也绝不会去碰来历不明的食物,不管这种食物多么色香味俱全。它只是闻了闻包子,咽了口唾沫,便走开了。

  事后,谭老板将这两个牛肉包子拿到卫生防疫站去化验,果然包藏祸心,包子里夹有剧毒磷化锌鼠药。

  又过了几天,凌晨4点左右,拉拉被一阵轻柔的狗叫声吵醒,循声找去,看见花园通到墙外的下水道的两根钢筋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锯断了,露出一个直径约20厘米的日子。那声音就是从墙外通过下水道口子传进来的,柔美婉转,嗲声嗲气,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一听就知道是条皮毛光滑健康成熟的雌犬在叫。

  拉拉狗鼻子伸到下水道嗅闻,果然有一股如麝似兰令公狗心旷神怡的体香。声音形象与气味形象在狗的大脑皮层交叠融汇变成清晰的三维形象。拉拉虽然末目睹墙外这条雌狗的芳容,但它已确切知道,这是一条正处在发情期有心寻觅白马王子的狗中佳丽。

  雌狗热情的吠叫,其实就是在吟唱滚烫的狗式情歌。拉拉当然晓得,为狗进出的洞敞开着,只要它从下水道被锯断的钢筋豁口钻出去,就能撞上桃花运。

  作为一个正常的雄性,它当然希望拥有更多的伴侣。可它是条警犬,一条重要的纪律,就是未经主人允许,严禁与异性同类交往。它没有回应墙外那条雌狗的叫唤,仍忠实地守护着花园别墅。

  拉拉当然不知道,墙外那条雌狗,其实是歹徒对它实施的“美人计”,它只要钻出下水道,就会被捕兽猎网罩住,然后用摩托车将它拖走。

  警犬严明的纪律和高度责任心,拯救了拉拉的性命。

  梁上君子黔驴技穷,只好灰心丧气承认自己的失败。社会上流传一种说法,谭老板养着一条功勋警犬,比狼还厉害,软硬不吃,千万别去招惹它。

  拉拉被牵来后,谭老板的花园别墅太平无事,没再丢过任何东西。

 

 

  自打发生溺水事件,谭老板愈加宠爱拉拉,简直把拉拉视作掌上明珠。

  那是拉拉来到花园别墅第18天夜晚发生的事。那天晚上,谭老板开车带着拉拉到一家名叫蓝水晶的酒吧与朋友聚会。凌晨一点,喝得醉醺醺的谭老板才离开酒吧驾车回家。谭老板开的是一辆新型尼桑,行驶在高等级新海埂路上。车是好车,路也是好路,可车子开得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就好像在扭秧歌。拉拉蹲在轿车后座,被摇得脑袋都有点儿晕了。

  开到离花园别墅还有2公里左右的岔路口,谭老板被尿憋急了,将车停在路边,开了车门下去解手。拉拉恪守看家狗职责,当然也跟下了车。谭老板步履蹒跚去到一个鱼塘边,刚拉开裤子拉练,不知怎么搞的,脚底一滑扑通掉进水里。鱼塘有点儿深,昏暗的路灯下,谭老板像条搁浅的大鱼,在水里挣扎扑腾。

  拉拉高声吠叫,但夜深了,又是在市郊,路上没有人。谭老板在水中沉浮,水面冒出一串串气泡。拉拉只得跳进水里,咬住谭老板的衣袖,拼命往岸上拖。拉拉虽然在警犬学校时学过泅水,但并非专职救生犬,水性很一般,灌了好几口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谭老板拖上岸来。

  谭老板躺在鱼塘的草坡上,吐出一大滩秽污,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呼噜呼噜,醉得不省人事,睡得像头死猪,怎么叫也叫不醒。拉拉是条忠勇的警犬,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扔下主人不管。它守护在谭老板身边,熬过漫漫长夜。翌日晨,红彤彤的太阳跃出地平线,谭老板这才从醉梦中醒来。

  这以后,谭老板对拉拉更是恩宠有加,逢人就夸拉拉是条忠勇救主的义犬,到处吹嘘说,男人三件宝:好车、好房、好狗。谭老板专门雇了一个名叫阿芳的小姑娘来照顾拉拉的饮食起居。谭老板无论到哪里去,都要带着拉拉。他牵着拉拉到下属企业视察,带着拉拉到度假村休闲,吃饭时也要拉拉蹲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陪他一起吃。

  狗的地位是和主人的地位联系在一起的。主人荣耀,狗就尊贵。谭老板是天宇集团总裁,拉拉是谭老板的爱犬,身份地位自然也就不同凡响。在天宇集团这个王国内,没人敢怠慢它,它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恭维的微笑和精美的食物。

  拉拉享受着一条狗所能享受的全部荣华富贵。由于养尊处优,它身体发胖,皮毛油光水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富人家宠物所特有的雍容华贵的气派。

  但不知为什么,拉拉内心并不觉得有多快活。它怀念过去紧张刺激的生活,想念警员大漫,渴望能回到**大队去。

  是的,做警犬非常辛苦,还要冒流血牺牲的风险。可它血管里流淌的是警犬血液,它钟情火热的战斗生活。它不习惯闲适无聊的日子,它讨厌无所事事。

 

  拉拉与阿芳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阿芳的父亲是下岗工人,母亲没有工作,阿芳还有个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的哥哥,一家四口靠开一爿路边小吃店勉强糊口。阿芳初中毕业后,经人介绍,到谭老板家帮佣。阿芳的工作就是养狗,具体说就是给拉拉准备狗食、替拉拉清扫狗窝、帮拉拉洗澡、早晚两次牵着拉拉到户外溜达。

  阿芳是个聪慧的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正处在玩兴很浓的年龄。开始时,阿芳有点儿怕拉拉,这么大一条狼狗,真担心扑上来几下就把她撕碎了。但相处时间长了,阿芳发现拉拉脾气温顺,善解人意,忠诚可靠,便喜爱上了拉拉。

  用日久生情这句话来形容狗与人的关系,是再恰当不过了。阿芳天天陪着拉拉,喂它食物,牵它遛街,它自然而然对阿芳产生依恋情怀。它喜欢阿芳用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嗓音呼喊它的名字,它喜欢阿芳将洗发香波涂抹在它身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搓揉它的皮毛,白色的泡沫慢慢膨胀,在浴室镜子里一照,变成肥头大耳的雪狗。

  有一次,谭老板到外地出差去了,阿芳把拉拉带到滇池边一座小山上,玩捉迷藏游戏。阿芳是个鬼精灵,一会儿爬到树上,—会儿钻进草窠,一会儿躲到小山洞里,让拉拉跟踪寻找。 

  正玩得有劲,突然,荒草乱石间,蹿出一只浅灰色野兔。阿芳兴奋得跳了起来:“拉拉,快,快追!”虽然阿芳没有用斩钉截铁的“袭”字来发布追击命令,但拉拉还是领会了阿芳的意图。

  它凶猛地嚎叫着,箭一般扑了上去。长耳朵野兔听觉非常灵敏,七拐八弯逃出几十米远后,眼瞅着就要被迫上了,突然一个急转弯,钻进地洞去。狡兔三窟,果然名不虚传。地洞很小,刚刚够野兔钻进去,拉拉虽然闻到野兔的气味,却无计可施,只能在洞口悻悻吠叫。

  阿芳捡了几把枯草,在山坡另一端找到地洞出口,点燃枯草将浓烟灌进洞去。野兔受不了烟熏火燎,嗖地从地洞又蹿了出来,刚好暴露在拉拉爪牙下。拉拉一个猛扑,将野兔擒获。阿芳烧起一堆火,将野兔架在火上烧烤,人与狗共享篝火晚餐。月亮升起来时,阿芳还唱了好几首当地民歌。

  这是拉拉来到谭老板家后,过得最快乐的一天了。

 

  谭老板脸上浮起暧昧的笑,指着门醉熏熏地对拉拉说:“出……出去。呃,守……守在门口,别……别让人进来!”

  阿芳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用颤抖的声音呼喊:“拉拉,别……别离开我……”

  这是两个互相矛盾的指令,拉拉在房间里转圈,不晓得该到门外去还是该留在室内。

  若从警犬的职责讲,它当然该服从谭老板。记得当初在**大队它被谭老板相中时,警员大漫就曾指着谭老板对它连续发出过三遍“服从”指令。

  谭老板是它的新主人,作为警犬,必须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可如果从感情角度讲,它却更愿意听从阿芳的话,留在房间里。它从阿芳颤抖的声音中听出来,阿芳面临某种危险,需要它的帮助。

  两个矛盾的指令,使拉拉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是别墅底层靠近厨房的小房间,俗称保姆间,是专门给佣人住的。房间不足10平方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几样筒单的家具。

  别墅空荡荡,家里其他人都有事外出了,整幢别墅只有谭老板、阿芳和拉拉。

  “叫你出去,听明白了吗?出去!”谭老板板着脸,用拳头擂门,提高声音说道。

  拉拉从谭老板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上,预感到将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拉拉,过来。”阿芳凄凉地叫道。

  正值黄昏,从窗棂洒进几缕夕阳,把小小的房间映照成淡淡血色。拉拉看见,阿芳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脸色也因害怕而变得惨白,声音里明显含有求救的意味。

  拉拉不再犹豫,迈动脚步向阿芳走去。它有一种感觉,阿芳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它。

  “你敢不听我的话,滚,快滚出去!”谭老板勃然大怒,借着酒劲,揪住拉拉的后颈皮,横蛮地往门外拖拽。拉拉既不能咬也不能扑,无可奈何地被推出门去。

  砰的一声,门被锁上了。

  拉拉什么也听不到了,隔着门缝儿,它听到谭老板粗俗的酒嗝、阿芳的苦苦哀求声和玻璃杯砸碎的声响。拉拉踮起后肢,用爪子刨门,低声吼叫。可恼的是,没人给它开门。木门很结实,它无法打开这扇门。

  房间里传来撕打声。拉拉心急如焚,突然想到了窗户,赶紧蹿出别墅,绕道花园,来到保姆间窗户底下。窗台约有一人高,有一条可摆放花盆的窄窄平台。拉拉纵身一跃,跳到平台上。

  透过玻璃它看见,谭老板脸上挂着淫笑,正粗暴地拧着阿芳的胳膊,撕扯阿芳的衣裳。阿芳倒在床上,竭力挣扎着,脸上挂着伤心的泪。

  房间里,玻璃杯砸碎了,枕头和被褥也掉在地上,一片狼籍。

  拉拉是条阅历丰富的警犬,立刻意识到房间里正在发生犯罪行为。

  在它的警犬生涯中,它曾参加过好几宗强暴案的侦破工作。受害人也像阿芳那样,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有一次,警员大漫把它带到强暴的犯罪现场,它顺着新鲜气味流穷撵猛追,把来不及逃远的罪犯抓获。大漫与它都因此而获得一枚勋章。这说明,这类犯罪,是必须严厉打击的刑事案件,是绝不容许姑息迁就的严重犯罪。 

  砰砰,汪汪。拉拉用爪子敲击玻璃窗,发出暸亮的吠叫。房间里正在搏斗的两个人,惊讶地扭头张望。阿芳伸出细弱的胳膊,眼睛闪着企盼的光,像个快要溺毙的人急于抓住救命稻草。谭老板恼羞成怒,一手按住床上的阿芳,另一只手抓住窗帘使劲一甩,唰地一声,花布窗帘被拉上了,隔断了拉拉的视线。

  房间里,传来更猛烈的扭打与挣扎的声响。

  拉拉的爪子触摸冷冰冰的玻璃窗,突然想到曾经在**大队经历过的那场捣毁毒品仓库的战斗。大漫牵着它在屋外墙角搜索,隔着玻璃窗看见警员小金冲进一间房间,突然门背后闪出一名歹徒,举着锋利的匕首从后面向小金刺去。要是绕道房门进去,不等赶到,小金必定倒在血泊中,大漫不顾一切地撞开玻璃,在歹徒匕首刺向小金后心窝的一瞬间,将歹徒击毙。这给拉拉留下深刻印象,薄薄的玻璃是可以撞碎的。

  它撞碎玻璃冲进房去,这合适吗?它现在的主人是谭老板,谭老板的指令非常明确,是要它滚出房间。

  它是主人豢养的犬,怎能违背主人的指令呢?但另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感在它胸中激荡,它血管里流淌的是警犬的血,它崇高的天职就是制止一切犯罪行为,无论这种犯罪行为是何人所为。

  它与阿芳的亲密友谊,也在感情上促使它采取断然行动。

  它不再犹豫,跳下窗台,往后退了几步,发一声威,借着助跑的力量,高高蹿跃,勾着脑袋,照准玻璃窗猛烈扑撞上去。砰的一声响,碎玻璃飞溅,拉拉像颗出膛的炮弹,穿越窗户,落到房间里。

  谭老板已剥掉阿芳的外衣,正压在阿芳身上,准备实施进一步侵害。

  玻璃窗砸碎,拉拉越窗而至,把谭老板吓了一大跳,酒也吓醒了,一骨碌爬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拉拉,半天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阿芳用枕头遮住自己半裸的身体,坐在床上嘤嘤哭泣。

  “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坏我的好事!”谭老板咬牙切齿地骂道。

  拉拉站在床前,碎玻璃在它头上扎出好几个伤口,鲜血漫流出来,顺着额头、耳朵和鼻梁滴滴答答往下淌,模样可怕得就像一条血狗。

  “吃里扒外的家伙,你想造反哪!”谭老板色厉内荏地摆出要用脚踢的架势。

  拉拉身体跃动着,愤怒的眼睛盯着谭老板,发出低沉的嚎叫。与狗打过交道的人都晓得,这是狗在发出最严厉的警告:只要你胆敢再往前跨一步,尖利的狗牙和狗爪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撕碎!

  谭老板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脸红得像猪肝,往后连退了三步,结结巴巴说:“你……你是条疯……疯狗!”说着,踉踉跄跄跑出门去。

  一场严重的犯罪,总算在最后一秒钟被制止住了。

 

  几天后,拉拉头上和肩胛上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刚刚愈合,谭老板就带着它回到**大队。拉拉一见到警员大漫,便呜咽着扑进大漫怀抱;大漫紧紧搂住拉拉,激动得眼泪也流出来了。警犬与主人久别重逢的情景确实是很感人的。

  “哦,我是来交还拉拉的,有借有还嘛。”谭老板解释说。

  “怎么,拉拉不听话,给你添麻烦了?惹你生气了?”姚警官问。

  “不不不。”谭老板连连摇头,“拉拉挺好,表现很优秀。它天生就是一条好警犬,我是个酒囊饭袋,拉拉给我看家护院,确实是大材小用了。这么好的警犬,理应回到**队来,这儿才能真正实现它的生命价值。”

  “假如你想换一条警犬的话,我们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我带你到犬舍去挑选。”姚警官热情地提议道。

  “不用啦,谢谢啦。谭老板瞟了一眼拉拉,略带自嘲地说,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是养条哈巴**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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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女警员午夜被害案》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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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员午夜被害案

沈石溪

  黎明时分,到昙花寺公园晨练的两位老人拨打110电话报警:寺院背后银桦树林里发现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

  **大队紧急出动,姚警官带领法医等一干人,拉拉跟随警员大漫,四辆警车风驰电掣奔赴凶杀现场。

  现场保护得很好,罪犯的皮鞋踩着受害者的血,在公园石阶上留下浓浓的血鞋印。那是无风的夏日,天气闷热,空气仿佛凝固了,对参加侦破工作的警犬来说,这是追踪气味搜寻罪犯的最佳天气。拉拉先嗅闻受害者身上的气味样本,然后抬头在空中嗅闻。一条十分清晰的气味流,在空中蜿蜒向东。它朝前蹿跃,激情饱满地吠叫,用警犬特有的形体语言告诉主人大漫:它已发现罪犯线索!

  大漫一只手攥住拉拉脖颈上的牵引索,一只手不断擦拭脸上的泪。主人涕泗滂沱,哭得像个泪人儿。拉拉瞅了一眼尸体就明白主人为何悲痛欲绝,被害者不是别人,正是大漫所在**队那个名叫阿珠的女警员。

  初步勘察,阿珠是被利器刺死的。不是上班时间,阿珠没穿警服,而是穿着漂亮的便装。那件墨绿色吊带连衣裙被鲜血染红了。她仰面躺在草地上,脸色惨白像涂了层石灰,美丽的眼睛仍睁得圆圆的,凝视苍穹,一副含恨而死、死不瞑目的样子,涂抹水晶唇膏的嘴大张着,分明是在祈求人们替她伸冤报仇!

  “首长,我请求带拉拉去搜捕罪犯!”大漫流着泪向姚警官请战。

  “多带几个人,我们一起去。”姚警官留下几个人在现场拍照、测量、寻找犯罪痕迹,其他十来名全副武装的**,由拉拉带路,顺着气味流向东面搜寻而去。

  “嗅,嗅嗅;快,快快!”一路上,大漫抖动牵引索,不停地催促。

  拉拉用最快的速度一面嗅闻一面奔跑。它能理解大漫此刻的心情,朝夕相处的战友香消玉殒,而且死得那么惨,大漫当然会肝肠寸断,当然会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就将残忍的罪犯绳之以法。说实话,拉拉心里也有一种亲人遇害的悲痛。它也熟悉女警员阿珠,有好几次大漫和阿珠联手搭档,它配合他俩,组合成一个破案小组,破获了一个又一个疑难案件。

  阿珠既是主人的战友,也是它的半个主人。它的心情与大漫是一样的,也恨不得立刻把卑鄙的凶手擒捉归案。

  拉拉竭尽全力向目标奔跑。它明白,对破案工作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机会转瞬即逝,快一分钟也许就能成功地将罪犯押上审判台,晚一分钟也许就让罪犯逍遥法外了。

  因此,**与警犬遵守的信条是:抓紧每一秒钟。

  谁也没有料到,连拉拉自己也吃了一惊,顺着清晰的气味流奔跑,竟然跑进**大队宿舍区来了!

  前面油棕林下那排青砖红瓦的平房,拉拉最熟悉不过了,就是大漫住的单身宿舍。它急躁地在原地转圈,发出低沉的嚎叫,停止搜索。

  “怎么回事?”姚警官不悦地问道,“为何要停下来? ”

  “进,进!”大漫使劲抖动牵引索,厉声呵斥道,“搜,搜!”

  拉拉当然听得懂“进”和“搜”这两个耳熟能详的指令,但它却还在原地转圈,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混蛋!”大漫粗鲁地提起牵引索,将拉拉前肢吊了起来,用手指戳着拉拉的鼻梁,咬牙切齿地呲骂,“放走了杀人犯,我剁下你的狗头!”

  在拉拉的记忆中,大漫从未如此凶狠地对待它,它晓得,大漫是极度悲痛所以才暴跳如雷的。它是警犬,又是在为痛失亲密战友的主人缉拿凶手,按理说,根本不用大漫催促,哪怕累得七窍吐血,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嗅着气味穷追到底的。它之所以迟迟疑疑裹足不前,并非气味线索中断,而是有非常的理由,不能再追下去了。

  它灵敏的狗鼻子已经嗅闻出,那清晰的气味流,流向油棕林下那排青砖红瓦的平房,换句话说,流向大漫住的那间房子。

  作为警犬,它理应咬住线索抓住罪犯;作为狗,它理应对主人绝对忠诚,不惜牺牲自己以维护主人安全。以往,这两种使命是合而为一的,是完全一致无任何矛盾的。可眼下,这两种使命却发生了尖锐冲突。它要履行警犬使命,就必然违反狗的使命;它要履行狗的使命,就必然要违反警犬的使命。此时此刻,它无法既当一条忠于职守的好警犬,同时又当一条对主人忠贞不贰的好狗。尽职与尽忠无法两全,它因此而显得犹豫不决。 

  “你这条瘟狗,你敢肖极怠工,看我不揍死你!”大漫脸色铁青,下巴扭曲,飞起一脚狠狠踢在拉拉屁股上。

  自从来到**大队,大漫还是第一次这么无情地动手揍拉拉。

  拉拉委屈极了。疼在身上,更疼在心里。

  它狂嚎着,向自己所熟悉的那排平房奔去。既然大漫下了死命令要它寻找犯罪线索,它就该无条件服从主人的指令。

  姚警官与几名武装**,跟随拉拉来到那排青砖红瓦平房前。从左往右数,第三间就是警员大漫的宿舍,门上贴着一张钟馗捉鬼的门神图。

  “袭,袭!”大漫毫不含糊地命令道。

  拉拉朝那扇贴有钟馗捉鬼门神图的房门扑蹿上去,嘭嘭嘭,扑得房门剧烈震动。任何人目睹拉拉的行为,都会做出如此判断:犯罪线索就藏匿在此房间内!

  大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瞪着迷茫的眼睛望着拉拉。

  响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此刻,拉拉即使想替主人隐瞒什么,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把门打开!”姚警官手指着大漫,用非常严厉的声音命令道。

  大漫掏出钥匙开门。拉拉看见,大漫的手在颤抖。拉拉还看见,好几名警员的枪口俏悄指向大漫。

  房门打开了,拉拉直奔厨房后面那间小小的储藏室。拉开储藏室虚掩的门,再迟钝的人鼻子也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拉拉很快就从储藏室的壁柜里搜出一只塑料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套血迹斑斑的警服和一双沾满鲜血的胶鞋。不用细辨,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漫平时穿的警服和鞋子。

  大漫鼻尖沁出冷汗,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杀人… …这衣裳……鞋……我晾……晾在……院子……”

  姚警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下他的枪!”

  立刻,涌上来三名警员,动作熟练地将大漫双臂反剪起来。大漫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反复申诉:“不是我,不是我!”

  “你要老老实实接受组织审查,相信我们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姚警官严肃地说,然后挥了挥手,“带走,看押起来!”

  几名警员架着大漫,走向警笛呼啸的警车。经过拉拉身边时,大漫用异样的眼光朝拉拉瞥了一眼,那眼光冷冰冰,就像一把尖刀,在剜拉拉的心。

  拉拉习惯地想跟着大漫走,但牵引索攥在姚警官手里。姚警官紧紧拉着它,使它无法动弹。警车往拘留所方向驶去,扬起一团轻烟似的尘埃。拉拉像匹受伤的孤狼,向着渐渐远去的警车,发出凄凉的嚎叫。 

  隔了一天,拉拉又被牵到昙花寺公园银桦树林案发现场,让它找寻凶器。法医鉴定阿珠是被锐器刺透心脏致死的,很可能是一把匕首。在警员大漫房间,搜出了与受害者血型完全吻合的血衣和鞋,却没发现匕首。缺失凶器,就是缺失关键证据,很难结案,于是,就要千方百计找到凶器。据刑侦专家分析,凶案现场四周多为花坛树林,凶手作案后,很有可能就在附近挖个土坑,将凶器掩埋了。

  初步审讯,种种迹象表明,大漫身上确有无法排除的作案疑点。首先,女警员阿珠在市设计院谈了个对象,据说大漫为此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逻辑上说,大漫有求爱不成反目成仇报复杀人的动机。再者,案发那天夜里,阿珠跟男朋友约会去了,大漫也随即请假外出,说是闷得慌上街溜达,却无人能证明,有作案时间。还有,从储藏室壁柜里搜出来的大漫的警服和鞋子上沾满受害者的血,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虽然大漫再三喊冤,但很多人相信,大漫就是杀害阿珠的凶手。

  公园犯罪现场,石阶上的血迹已经冲洗干净,只留下极淡的气味线索。

  四条警犬参加搜索,以尸体躺卧点为轴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进行。

  上午10时,正是游园高峰时间,在用黄色布条隔出的警戒线外,许多游客好奇地驻足观望。

  拉拉被安排往东面搜索,它的嗅觉在狗类中也算得上佼佼者,走出约七八十米,它在树丛里闻到一丝淡淡的人血气味。拉拉的鼻吻贴着地面仔细嗅闻,在一丛杜鹃花下泥土有被挖掘过的痕迹,那气味就是从泥土的裂缝中渗漏出来的。凭经验它晓得,十有八九那杀人凶器就掩埋在这丛杜鹃花下。它仰起嘴想吠叫报警,可声音到了嗓子眼,它又强咽了下去。它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干吗不把这凶器当做诱饵,让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呢?

  尽管大漫被“请”进拘留所,尽管当场从大漫储藏室的壁柜里搜出了血渍斑斑的警服和胶鞋,但拉拉仍坚定不移地相信,主人绝对不会是杀害阿珠的凶手。大漫是优秀警员,优秀警员是不会触犯法律的。

  是的,大漫很照顾阿珠,但拉拉的感觉是,大漫与阿珠间更多的是用鲜血凝结的战斗情谊。更重要的是,当发现被害者是女警员阿珠时,大漫泪流满面,那是无声的抽泣,深切的悲恸,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拉虽然是狗,长着一颗狗心,但狗心也是肉长的,狗心和人心有时候是可以心心相印的。当时,它发现气味流指向大漫的宿舍,迟疑不决而在原地转圈时,大漫厉声呵斥并用脚狠狠踢它,再三命令它继续搜索。它的心真真实实感受到,大漫破案心切,恨不得立刻就将罪犯擒获归案。不可能有这样傻的罪犯,明明已搜查到自己家门口了,还一再命令警犬追踪犯罪线索。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只有一种合理解释,有人故意陷害大漫。

  拉拉觉得,利用掩埋在地下的凶器,是有可能让狠毒狡猾的罪犯显出原形的。罪犯将血衣和血鞋放置在大漫储藏室的壁柜里,唯独将凶器埋进地下,这说明,凶器一旦被发现,对诬陷大漫不利,而且有可能暴露凶犯的身份。

  这个假设倘若成立,那么,暂时让凶器埋藏在地下,要比现在就让**把凶器挖出来要好得多。现场有这么多围观的游客,很有可能罪犯就混在这些游客中间,暗中观察警犬搜索的结果,就算罪犯不在现场,也一定会千方百计打听破案进程,罪犯知道**在寻找凶器,肯定会心惊肉跳,唯恐凶器被找到而暴露自己。

  如果凶器现在被挖掘出来,凶犯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设法逃遁,即使凶器上有凶犯的明显痕迹,要想抓获也是困难重重;如果凶器暂时不被挖掘出来,造成一种有疑点存在的态势,必定引起凶犯恐慌,会寻找机会将凶器转移,那么,就可趁机将罪犯当场擒获了。

  拉拉曾经跟随大漫,使用这种引诱手段,将罪犯绳之以法。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拉拉跟着大漫到中缅边境伏击贩毒分子。出了一点儿意外,贩毒分子刚走到伏击圈边缘,草丛突然飞起一对斑鸠,本来就是惊弓之鸟的贩毒分子立刻拔腿逃窜。警员和警犬尾随追击。为减轻负担,也为毁灭罪证,贩毒分子逃到半山坡时,顺手将一背篓海洛因抛进深箐,然凭借熟悉的地形,七拐八弯逃之夭夭了。

  那是一片原始热带雨林,高高矮矮各种层次的植物密不透风。扔进一只背篓就好比水塘里扔进一根针,极难寻觅。大漫带着拉拉在这条两公里长的箐沟找了整整三天,这才在几片巨蕉底下找到装海洛因的背篓。

  拉拉兴奋地想吠叫,却被大漫用手势制止了。大漫带着它与另几名警员一起,在附近草窠里埋伏了三天三夜,蚊子叮毒虫咬,吃尽了苦头,但付出的辛劳终有回报。利欲熏心的贩毒分子舍不得巨大财产就这样遗失,终于在第四天夜里,趁着月黑风高,两名歹徒摸进箐沟来取毒品,他们刚刚拾起背篓,大漫和另几名警员便从天而降似的涌了上来,将贩毒分子当场抓获。

  这就叫钓鱼战术。

  拉拉相信,利用掩埋在地下的凶器,是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凶手的。

  它在那丛可疑的杜鹃花前嗅来闻去,比在其他地方逗留更多时间,但就是不吠叫报警。新换的警犬引领人是警员小金,他不耐烦地抖动手中的牵引索,责问道:“花丛底下到底有没有可疑物品?你不叫不闹,却又嗅个没完,搞什么名堂呀?”

  另三条警犬,见这里有动静,便嗅嗅闻闻靠拢过来。拉拉心急如焚,凡是警犬嗅觉都很灵敏,它们走到杜鹃花前,肯定会闻出蹊跷来,肯定会狂吠乱嚎,那就会使它的擒凶计划流产。它灵机一动,赶紧抬起一条后腿,在杜鹃花下哗哗撒尿。浓烈的尿臊味,盖住了泥土底下的凶器散发出来的淡淡气味。它撒完尿,另三条警犬刚好走拢到杜鹃花旁,表情厌恶地摇甩脑袋走开了。

  这三条警犬都是雄性,没有谁喜欢闻一条公狗的尿臊味。

  “撒泡尿要磨蹭半天,你是想消极怠工呀?”小金抡起牵引索,在拉拉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再磨洋工,小心关你的禁闭!”

  拉拉趁机跑离那丛杜鹃花,到其他地方嗅闻搜寻去了。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热气腾腾的土豆烧牛肉,端到犬舍,可拉拉一口也吃不进去。它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就是希望赶快到昙花寺公园伏击,别让凶恶的罪犯漏网。

  它是一条狗,不会操作人类语言,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准确地传递给警员小金。它只能在犬合狂乱奔跑,一会儿扑到铁栅栏上拼命摇晃,把犬舍摇得哐啷哐啷响,一会儿扯长脖子吠叫,搅得四邻不安。

  要是警员大漫在就好了,大漫与它朝夕相处多年,彼此情投意合,有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记得有一次它突然想念妈妈,很想回警犬学校看望生它养它的母狗卡娜,它在犬合闹腾嚎叫,大漫把它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它的额头问道: “你是待在犬含里闷得慌,想让我带你上街溜达?”它狂躁地颠跳,以行为表示“不”。大漫又用手指它的皮毛,亲切地问:“你身上痒痒了,有跳蚤在咬你,想让我给你洗个澡?”它委屈地吠叫,闹得更厉害了。

  大漫搔搔自己的脑壳,想了想又说:“你想回警犬学校,去看母狗卡娜?”它躺卧下来,尾巴摇甩如花,发出呦呦呜呜柔和的叫声。大漫猜出了它的心思,当天下午就带它去了警犬学校,满足了它的心愿。

  遗憾的是,警员小金与它根本就没有心灵感应,而且小金也没有耐心揣摩狗的心理。看见它在犬舍颠跳狂嚎,小金没好气地训斥道:“你发什么神经病?再闹,用铁链子把你拴起来!”拉拉嚎得更凶,跳得也更厉害,拼命想让警员小金明白它的心思。但人心与狗心并不容易沟通,小金端起食盆,放到它面前,用颇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吃,必须把这盆饭吃掉!”它犟着脖子,就是不吃。警员小金气得脸通红,狠狠踹了它一脚,毗骂道:“给脸不要脸的家伙,你敢违抗命令,我砸断你的狗腿!”说着,小金一把揪住它的后颈皮,将它的脑袋使劲儿往食盆里按。

  它也火了,胡乱踢蹬,哐啷一声响,食盆被掀翻了,土豆烧牛肉撒了一地。小金暴跳如雷,从裤腰上解下皮带,啪啪就给了它两皮带。立刻,拉拉的脊背就像被火焰灼伤了一样,热辣辣地疼。它虽然满肚子委屈,却不敢发作。凡是警犬都有一条铁的纪律,无论什么情况,也绝不允许攻击引领员。它只有躲到墙角,悲愤地呜咽着。

  警员小金又骂了几句,气呼呼地跨出犬舍,随手把铁门反锁起来。

  拉拉发出伤心的嚎叫。它不是为自己无辜地挨了两皮带而伤心,它是为自己被困在犬舍里,无法采取行动营救主人大漫而哭泣。犬含是用比手指还粗的钢筋焊制而成的,十分坚固,唯一可进出的铁门被反锁着,除非小金同意它外出,否则它根本不可能从犬舍跑出去的。要命的是,小金猜不透它的心思,绝不会无端放它外出的。夕阳坠落到高楼背后去了,轻薄的暮霭迷漫天空,几只归鸟在高楼间滑翔,夜色正在慢慢浸染这座城市。拉拉心急如焚,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犬合的墙团团转。它知道,风高抢劫月黑杀人,罪犯往往会在夜幕掩护下从事罪恶的勾当。完全有这种可能,杀害阿珠的真正的凶手,已经像幽灵似的在昙花寺附近徘徊,只等夜深人静,便去挖掘埋在杜鹃花丛下的杀人凶器。一旦凶器被罪犯转移,主人大漫就很难洗清身上的不白之冤了啊!

  无论如何,它也必须设法从犬台出去,到昙花寺伏击真正的凶手。

  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装死,诱骗小金打开铁门,它就可趁机出走。它是老警犬了,它晓得,未经允许私自外出,特别是用欺骗的手段逃出犬合,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很严重的错误,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可它别无选择,为了救出身陷囹圄的主人大漫,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它也在所不惜。

  打定主意后,拉拉吞进一些撒落在地上的牛肉土豆,然后伸长舌头拼命收缩腹部,随着反胃恶心的感觉,它把吃进去的东西呕吐出来。它发出呻吟式嚎叫,醉狗似的跌跌撞撞在犬合奔走,似乎越来越难受了,它接二连三往铁栏杆上,咚咚咚,整个犬合都摇晃起来。它额头撞出一条裂口,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淌,满脸都是污血,发出惨烈的吠叫。异常的动静终于引起警员小金的注意,他站在犬舍外皱着眉头说: “你这是怎么啦?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拉拉似乎精疲力尽了,急促地喘息着,又蹦挞了几下,站都站不稳了,四膝一软栽倒在地,四腿抽搐,嘴角流出白沫。

  “糟糕,怕是食物中毒了,得赶快叫兽医来抢救。”小金心急火燎地朝医务室奔去。在警犬学校,狗命很值钱,警犬生病,是狗命关天的大事。

  不一会,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兽医提着一只药箱,跟着警员小金跑步来到犬舍。小金掏出钥匙慌忙地开了锁,同那位兽医一起直奔在地上打滚的拉拉。

  正如拉拉所预料的那样,警员小金因为急于抢救拉拉,进了犬合后,忘了应该随手关门。

  犬舍的铁门敞开着,出逃的道路已经畅通。

  兽医奔到拉拉跟前,刚想扳开狗嘴诊断病情,拉拉突然间诈尸还魂般地跳了起来,轻盈地蹿跃着,像阵风一样跑出犬舍,又借助训练场上用圆木搭制的高台,蹿上2米多高的红砖围墙。

  兽医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警员小金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拉拉蹿上围墙,这才如梦初醒,扯紧喉咙大叫:“停,停!你这个***的家伙,再敢跑,一枪崩掉你的狗头!”

  拉拉晓得,警员小金绝不是在吓唬它;它用诈死的手段逃离**大队,弄不好确实是要脑袋搬家的。但它已横下一条心,冒再大的风险也要救出主人大漫。它把小金的威胁当耳边风,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纵身一跃,跳出围墙去。

  它首先是条狗,然后才是警犬。狗是忠勇的动物,狗最突出的秉性就是对主人赤胆忠心,主人蒙冤受屈,它理应全力以赴替主人排忧解难。

  背后,传来警员小金怒不可遏的呲骂声。 

  拉拉在昙花寺公园案发现场左侧一条废弃的水渠里埋伏下来。水渠地势高出案发现场约2米,渠沿长着茂密的杂草,既方便观察目标,又有利于隐蔽自己,是个理想的伏击地点。遗憾的是,它从傍晚埋伏到翌日黎明,又等纠太阳渐渐西沉,罪犯却并未出现。

  远处山峰上出现一片绚丽的晚霞,轻烟似的暮霭笼罩昙花寺。拜佛的香客和踏青的游客越来越稀少,寺庙敲响暮鼓,和尚们也青卷黄灯念晚经去了。拉拉这才从阴暗的水渠里钻出来。它浑身酸痛,肚子饿得咕咕叫。昨天傍晚,它为了诈死骗开铁门,把胃囊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今天又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已差不多快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对狗而言亦如此,狗是铁饭是钢。它必须吃到东西,不然的话,即使今晚罪犯出现,它也没有力气将罪犯扑倒擒获了。

  它贴着墙根跑出昙花寺,沿着僻静的寺庙后街,寻找可以裹腹的食物。

  跨过小河沟,前面是条老式街道,路边有好几家小食摊,烧豆腐、烤羊肉、卤猪蹄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它冲动地朝前走了几步,又知趣地退了回来。它晓得,小食摊上的美味佳肴是要用钱换的,它身无分文,是不可能吃到这些它喜爱的食品的。

  还有一种得到美食的办法,那就是趁人不备突然扑上去夺走小食摊上的食物。它是经过特殊体能训练的狗,身躯高大威猛,动作快疾如风,实施抢劫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可它不是普通的狗,它是警犬,对警犬来说,肚皮虽然重要,但神圣的使命更加可贵。它知道,抢劫是一种性质很恶劣的犯罪。它的职责就是协助**预防和制止犯罪,它怎么能知犯法去做犯罪的勾当呢?宁愿饿死,也不能堕落成罪犯。

  只有到垃圾箱去寻找食物了。

  小河沟旁,老式胡同口,就是垃圾箱。人类的垃圾箱,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残羹剩饭,臭鱼烂虾,散发出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人类的垃圾箱也是居住在城郊的老鼠、野猫、野狗和狐狸经常光顾的地方。有一只白毛狐狸正在垃圾箱里翻捡食物,见拉拉跑拢来,知趣地躲开了。拉拉是血统高贵的警犬,从来没有在垃圾箱里捡过食物。垃圾箱里的东西有股刺鼻的腐烂气息,难闻极了。拉拉忍住恶心,在一堆乱蓬蓬的鸡毛里找到一只发傻的鸡头,胡乱吞进肚去,又刨开煤渣子找到半块发霉的面包,也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虽然没有完全吃饱,但饥饿的感觉已得到缓解。

  狗不停蹄地赶回昙花寺,跑到那丛杜鹃花下闻了闻,没有人翻动和挖掘过的痕迹,拉拉松了口气。

  拉拉又埋伏在隐秘的水沟里,监视了整整一夜,可恼的是,等到天亮,罪犯还是没有露面。 

  垃圾箱里的食物很不卫生,天刚刚亮拉拉就开始拉肚子了。腹泄来得非常猛烈,不到半个小时就要拉一次,开始时拉的是稀屎,后来拉的是水,再后来拉的是脓血。肚子里像有只刺猬在造反,—阵阵钻心的疼。

  拉拉很想钻出阴暗潮湿的水渠,跑到草地上晒晒太阳,这样肚子肯定会好受一些。可它只是想想而已,身子仍蜷缩在废弃的水渠里没有动弹。它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形象不佳,浑身污泥臭烘烘像条乞丐犬,大白天走出去很有可能会吓着香客和游客。它不想招惹是非。

  又到黄昏,老天爷变脸了,本来湛蓝的天空变得灰蒙蒙阴沉沉,冷风呼呼吹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香客和游客渐渐离去,天还没完全黑透,昙花寺里便冷冷清清,几乎见不到人影。

  突然,公园的盘山石阶上,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呼叫:“你要干……什么……救命……”声音时弱时强,夹杂着扭打挣扎的声响。拉拉是条有经验的警犬,从异常声音里判断出,空旷的山野,正在发生一起暴力犯罪,一名女子被人卡住脖子或捂住嘴,强迫她到什么地方去。说老实话,拉拉不想管闲事。它是从**大队逃亡的警犬,身负着为主人大漫洗清冤屈的重任,它不想节外生枝,不想分散精力,不想招惹任何麻烦。

  那犯罪的声音越来越近,杂沓的脚步声已到了水渠外面,除了女子被压制的呜咽声外,还有男人粗俗的喘息声。

  拉拉不由自主腾地站了起来。它是警犬,它的天职就是制止犯罪。此时此刻,犯罪就发生在它面前,它若听之任之,就是严重的失职。它不能因为要帮主人洗清冤屈,而将自己神圣的天职抛置脑后。假如它目睹发生在身边的严重犯罪行为而无动于衷,它就不配做一条警犬了。

  它是条警犬,警犬的称号与犯罪行为是水火不能相容的。

  撕打声越来越激烈,水渠上的树枝在拼命摇晃。

  拉拉强忍着肚子的疼痛,拖着虚弱的身体,紧走几步,跨出水渠。它从杂草丛中探出脑袋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长得牛高马大的光头男人,正在侵害一位十五六岁背着书包的少女;光头男人害怕少女叫出声来,一只手紧紧抓住少女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少女的嘴巴;少女脸憋得通红,头发凌乱,一只鞋也掉了,上衣的扣子已被解开;光头男人正凶蛮地挟持着少女往银桦树林深处拖拽。不难判断,或者是抢钱,或者是劫色,反正都属于严重刑事犯罪。

  拉拉肚子疼得慌,身体也软绵乏力。它强打精神,用足力气狂嚎一声,蹿跳出去,扑到光头男子身上,一口叼住对方的胳膊。它虽然拉肚子已快拉得虚脱,但它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警犬,扑得狠咬得也准,一下就把光头男子扑倒在地,尖利的犬牙刺伤了他的皮肉。光头男子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冷不防被一条高大的狼狗扑到身上,吓得魂飞魄散,嗷嗷怪叫着,在地上打了个滚,拼命挣扎,好不容易将胳膊从狗牙间挣脱出来,像见到猫的老鼠一样,连滚带爬狼狈逃窜。

  拉拉没有力气去追赶,只好朝他的背影吠叫数声,以儆后效。

  女孩也跌倒在地,已从半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呜呜饮泣。不难猜测,这是一位在附近学校念书的学生,放学回家晚了,走到昙花寺公园时,不幸遇到暴徒。幸亏遇着拉拉,不然的话,朵含苞欲放的花遭到摧残,她的花季岁月就会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拉拉蹲在她面前,友好地朝她甩动尾巴,田形体语言向她表示: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安全回家了。

  女孩站起来,朝拉拉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你救了我。”便急匆匆走出银桦树林去了。拉拉还有点儿不放心,尾随女孩身后,—直将她送出昙花寺,这才返回废弃的水渠。虽然耗费了宝贵精力,但拉拉却一点也不后悔。

  它做了一条警犬应该做的事情,它没有玷污警犬这个崇高的称谓。 

  也不知是哪家有钱人,将半盒午餐肉罐头扔弃在垃圾箱里。午餐肉还挺新鲜,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味。这半盒午餐肉罐头对肚饥体虚的拉拉来说,好比雪中送炭。拉拉用脚爪踩住罐头皮,用舌头挖掘里面的肉糜。

  严重腹泻使拉拉的感觉器官变得迟钝。当它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想扭头躲擗时,已经来不及了。垃圾箱背后蹿出几条黑影,团团将它围住。借助马路对面街灯投射过来的昏暗的光线,它一眼就认出,为首的就是两个小时前在昙花寺欺负背书包少女的那个光头男人。这家伙右胳膊缠着绷带,左手提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杀气腾腾地嚷道:“咬我的就是这条疯狗,别让它跑了,快,打死它!”

  四五条黑影,有的高举木叉,有的挥舞菜刀,有的手提木棒,气势汹汹围拢过来。

  拉拉晓得,它孤身一狗,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与一帮手持棍棒的歹徒匹敌。再说了,芭还有重任在肩,也无心与这帮歹徒周旋。三十六计走卸勾上,它朝左侧一位身材相对矮小、手里只拿着一根短木棍的歹徒狂吠一声,凶猛地扑蹿上去。

  它这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目的是要找到逃跑的缺口。它的战术果然奏效,那小个子歹徒闪身躲避,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拉拉急奔几步,从包围圈逃了出来,慌不择路,往胡同里蹿。

  那帮歹徒气焰嚣张地尾随紧迫。

  拉拉跑到胡同底,这才发现这是条死胡同。它想转换方向,但为时已晚,那帮歹徒已封锁胡同口,堵住了它的退路。它晓得,一旦被这帮歹徒抓住,它必死无疑。更悲惨的是,它是作为一条疯狗被消灭的,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毫无价值,死得比鸿毛还轻。

  它不能死,它必须活着,主人大漫才有可能洗清冤屈!

  它抬起狗眼快速朝四周扫了一遍,胡同两边都是石库门住房,它若逃进房子去,毫无疑问会被关门打狗的。胡同底是一道3米左右高的围墙,它唯一的求生希望,就是从这高高的围墙跳跃出去。在警犬学校,它的跳高成绩是2,5米。眼前这道围墙的高度虽然超出了它的蹿高极限,但这是破陋的砖墙,墙体表面粗糙凹凸,它可以像踩楼梯一样两级蹿高从围墙翻越出去。在警犬学校时,它几乎天天要进行翻爬高墙的训练,技巧娴熟,百试不爽,是有把握成功的。

  它快速冲向围墙,瞅准墙体中间一个显眼的凹坑,纵身一跃,脚爪踩住凹坑,身体竖直,再度往上蹿跳。假如它没有拉肚子拉得体虚力乏,它一定能快捷利索地登上墙头的,在那群歹徒惊讶和愤怒的眼光中,逃匿得无影无踪。可它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起跳乏力,在第二级蹿高时没能蹿跃到应有的高度。它的两只前爪扒在墙头上,身体吊在墙中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它的两只后爪在墙体上抓刨,只要再给它两三秒钟时间,它拼上吃奶的劲儿再踢蹬几下,就可攀上墙头了。

  没料到,歹徒反应极快。那个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人,旋风般冲过来,扬起手中的铁棍,啪地一声打在拉拉的背上。它是警犬,抗击打能力很强,挨一下铁棍,是不会被打趴下的。可它没想到,光头男人手中的铁棍,不是普通铁棍,而是特制的铁棍,顶端焊着弯钩似的铁钉,就像一根小型狼牙棍。一棍下来,拉拉背部一阵刺痛,就像被大马蜂蛰了一口。更令它恼火的是,钉钩刺进皮肉,那光头男人狠劲往下拽,拉拉支撑不住,身不由己地被从墙头拉了下来。

  拉拉在地上打了个滚,咝,背上被铁钉撕开一个血口。

  打斗声惊动了胡同里的住家,黑漆大门纷纷开启,涌出不少看热闹的居民。那帮歹徒嘴比粪缸还臭,骂骂咧咧,血口喷狗,倒打一耙,竭尽造谣诬蔑之能事:“****疯狗,看你往哪儿逃!”这是有狂犬病的疯狗,不能让它跑了!”“这条疯狗已经咬死好几个人啦,身上还有艾滋病!”

  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呐喊助威,也跟着歹徒起哄,拉拉成了人人喊打的疯狗。

  围观者中也不知是谁,拧亮了两支大号手电筒,照射在拉拉身上,拉拉蹿到哪里,手电筒光就跟踪到哪里,像小型探照灯似的为那伙歹徒指引方向;更要命的是,手电筒光对准拉拉的眼睛,刺得它眼花缭乱,根本找不到方向感,简直无法逃遁。 

  一个歹徒举起皮鞭嗖地抽在拉拉身上,皮开肉绽,感觉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它不敢还手,它晓得,对它来说,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抓紧时间逃命。它东奔西突,急切地寻找逃跑的机会。一个满脸横肉的歹徒用木棒横扫过来,意图很明显,是想要砸断它的狗腿。它眼疾腿快,原地蹦跳,躲过来势凶猛的木棒。但歹徒人多势众,它腹背受敌,顾得了前面顾不了后面,当它躲过横扫而来的木棒,身体刚刚落地,背后突然伸来一支木杈,冷不防叉住它的脖颈。

  木权又叫叉狗棍,是专门捕捉野狗的工具,叉口很小,刚刚卡住狗脖子。木权支在地上,歹徒整个身体压在木杈上。拉拉拼命踢蹬,但无济于事。它吃力地扭动脖颈噬咬,咔嚓咔嚓,只在木棒上咬出少许碎屑。

  它被木杈死死卡住,失去了反抗能力。歹徒们欢呼雀跃,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也起哄叫好。那个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人,嘿嘿狞笑着,抡起手中的铁棍,高高擎起,摆出个武松打虎的架势,嘴里不三不四地骂道:“你这条恶狗,敢咬我的手,我要砸烂你的狗头!”

  拉拉痛苦地闭上眼睛。它被木杈叉住脖子,身体动弹不得,无法躲避砸下来的铁棍,今天必死无疑了。它是警犬,无数次出生入死,经常与死神擦肩而过,早就习惯了面对死亡威胁。它不怕死,它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它死得不是时候。它死了,那个杀害阿珠的真正的凶手就会毫无障碍地从杜鹃花丛下转移凶器,它就无法替主人大漫洗清冤屈。

  壮志未酬身先死,狗也会死不瞑目的啊!

  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人,咬牙切齿地将铁棍砸下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围观的人群中闪电般冲出一个人来,一下撞在手拿木杈的那个歹徒身上。那个歹徒闪了个趔趄,跌倒在地,那柄卡在拉拉脖子上的木权出现短暂的松动。与此同时,响起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它不是疯狗,你们才是欺负人的坏蛋!”拉拉反应极快,脖子上的木权松动的瞬间,它身体向—跃,从木杈下脱逃出来,就地打了个滚。砰地一声,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子手里的铁棍擦着拉拉的耳朵砸落下来,把拉拉的耳朵皮打裂了。铁棍砸在地上发出可怕的闷响。好险哪,要不是那女子帮了它,此时此刻它肯定脑壳破裂脑浆四溅躺在地上变成一条死狗了。

  拉拉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位挺身而出救了它的女子,就是几个小时前在昙花寺差点儿遭到强暴的背书包的女孩。

  不等铁棍再次落下来,拉拉旋即蹿上砖墙,在一片嘘叫声中,翻过高高的墙头,逃出歹徒包围圈。

  背后,传来歹徒的呲骂声和女孩的哭叫声。

  它晓得,它给那位女孩制造了麻烦,它心里很有点儿过意不去。

  歹徒还会到处寻找追捕它,湘安全起见,它只有躲回到昙花寺那条隐秘的水渠。

   老天下起了雨,虽然是夏天,但山谷雨夜,还是寒意料峭,冷得它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水渠淹水,泥浆翻卷,它就像泡在水牢里。它病了,头晕发烧,四条腿就像用湿泥巴搓成的,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背脊上被光头男人用铁钉划破的伤口还在淌血,火辣辣地疼。拉拉浑身发烫,脑袋昏沉沉的,眼皮像涂了胶水,出现嗜睡症状。它是条有经验的警犬,它晓得,这是昏迷的前兆,如果它真的躺下去闭上眼睛,很有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它顽强站立着,不时伸长脖颈,让冰凉的雨滴淋到脑袋上,强行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监视四周动静。

  罪犯完全可能利用这风狂雨骤的夜,来转移埋在杜鹃花下的凶器。

  突然,石阶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拉拉陡地警觉起来,瞪大狗眼望去,透过路灯下闪闪发亮的雨丝,它看见一顶小花伞顺着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飘飘悠悠移过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是我,狗狗,你在哪里?嘿,是我呀。”拉拉的视觉、听觉和嗅觉都是第一流的,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过鼻不忘。它一听就听出来了,迎面走过来的,正是那个在死胡同里救它的女孩。它又翕动鼻翼闻了闻,用气味验明正身,果然就是她。雨夜来此,嘴里又狗狗狗狗地叫,毫无疑问,是来找它的。它警觉地朝她身后张望,没有看见可疑的人影。它走了几步,从废弃的水渠探出头去,不敢吠叫,只是呼呼吹出几口粗气,以应答女孩的喊叫。

  女孩看见它了,举着伞连奔带跳跑了过来,蹲在拉拉面前,兴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你救了我,我要好好谢谢你;我晓得你肚子饿了,来,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东西。哦,垃圾箱太脏,你别到垃圾箱去捡东西吃。”

  女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包,打开来露出四个牛肉包子。包子还温热,散发出香味。女孩将肉包子塞到拉拉嘴里,拉拉也就不客气了,大口嚼咽,三下五除二把四个牛肉包子吞进肚去。

  它生病,有一半因素是饥饿所至。肚子里有了食物,就像快要熄灭的火塘添加了燃料,生命之火又慢慢旺了起来。拉拉伸出舌头在女孩手上舔了舔,用狗的独特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女孩也伸出手来抚摸它的脸。女孩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它的鼻吻,就像被火焰灼了一下,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哟,你病了,在发高烧!”女孩说着,不顾它身上沾满湿漉漉的泥浆,一只手搂住它的脖颈,将它揽进怀里。

  头顶撑着遮风挡雨的伞,靠在女孩温暖的怀抱,风雨似乎不再肆虐,拉拉感觉比刚才好多了。

  夜深了,天空仍纷纷扬扬飘洒雨丝。寺庙念晚经的和尚也已安歇,四周静悄悄。忽然,银桦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轻微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女孩吃惊地瞪大眼睛,嘴巴张开似乎想站起来喊叫。拉拉立即举起一只脚爪轻轻抵住女孩的嘴,并用颈窝按住女孩的肩头,示意女孩别动。女孩很聪慧,立刻心领神会,停止所有动作,静静地蹲在原地。

  稀疏的树林里,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在蹑手蹑脚地移动。

  拉拉明显感觉到,女孩的呼吸变得急促,女孩的身体在瑟瑟颤抖。她很紧张,她很害怕。雨夜魅影,令人恐怖,这是可以理解的。

  拉拉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可疑的黑影。那黑影猫着腰,手里还提着一柄铁锹,走走停停,好像在判断方位。终于,黑影走到那丛埋藏着作案工具的杜鹃花丛下,贼头贼脑四下张望。拉拉激动得狗心狂跳起来,它判断得没错,凶手果然因害怕暴露而趁着雨夜前来挖掘转移犯罪凶器,它几天来的焦虑、等待和煎熬,终于快有结果了!

  黑影四下张望了一阵,没发现异常动静,便挥舞铁锹在杜鹃花丛下挖掘。嚓嚓嚓,铁锹与泥土摩擦,发出闷沉的响声。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风还在呦呦呜呜地刮,雨粒砸在树叶上,发出哗哗啦啦声响,掩盖了挖土的声音。

  拉拉克制住扑咬的冲动,耐心等待着。它是有经验的警犬,它知道,越是到最后关头就越要沉着冷静。它必须克服急躁情绪,等到罪犯把凶器挖出来的一瞬间,再出击扑咬,这样才能万无一失地让凶手现出原形。

  嚓嚓嚓,嚓嚓嚓,风雨之夜,罪恶的挖掘声响个不停。

   五六分钟后,杜鹃花丛下挖出一个浅坑,黑影停止挖掘,弯下腰去,一手拄着铁锹,另一只手探进土坑摸索。

  是时候了,拉拉腾地站立起来,在女孩惊讶的目光中,嗖地蹿跃出去。它没有吠叫,出其不意才能克敌制胜。它竭尽全力飞奔,像离弦的箭、搏击的鹰。狗爪踩在石阶上,发出沙沙沙有节奏的响声。罪犯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听到异常响动立刻直起腰扭头张望。

  没等罪犯完全清醒过来,拉拉已蹿到目标身后,闪电般扑了上去。它把几天来的委屈、磨难和愤懑,都凝聚在这凌厉的扑咬之中。气势磅礴犹如泰山压顶。罪犯想紧急躲闪,却已经迟了,拉拉一口咬住罪犯捏着铁锹的手腕,狠命拧动。哐啷,铁锹掉地;啊哟,罪犯发出凄厉的惨叫。

  拉拉跳到罪犯身上,凭借强大惯性,把罪犯压倒在地,趁罪犯手忙脚乱之际,在罪犯胳膊和大腿上拼命噬咬。它受过擒拿格斗专业训练,这种扑到罪犯身上狂风暴雨式的噬咬,不仅能咬伤对方的肢体,还能摧毁对方的意志,使对方精神崩溃而放弃抵束手就擒。

  遗憾的是,虽然吃下了女孩送来的四个牛肉包子,它的身体仍很虚弱,一连串飞蹿扑咬之后,它的体力严重透支,力量打了折扣。穷凶极恶的罪犯可能意识到处境不妙,拼命反抗,一拳打在拉拉脸上,一脚踹在拉拉肚皮上,挣脱拉拉的纠缠,爬起来,从地上捡起那柄铁锹,一面胡乱挥舞,阻止拉拉靠近,一面踉踉跄跄往寺外逃窜。拉拉狂吠怒嚎,紧跟上去跃跃欲扑。那个小女孩也用哭泣的声音大叫救命。

  狗吠声,人叫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刺耳。

  寺庙里,和尚居住的斋房中,一盏接一盏亮起了灯。

  罪犯愈加慌乱,横扫一铁锹,然后扭头奔逃时,拉拉抓住对方一瞬间露出的破绽,旋风般蹿过去,一口咬住罪犯的脚后跟。罪犯又被摔倒在地,杀猪似的嚎叫,抡起铁锹砍在拉拉背上。砰,拉拉背上一阵剧痛,可它咬紧牙关,死也不松口。

  寺庙内,涌出一群身披袈裟的和尚;寺庙外,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罪犯急红了眼,变得穷凶极恶,躺在地上举起铁锹横劈竖砍。乒乒乓乓,拉拉背上血肉横飞,仿佛身体正在被一块块切割肢解开来。

  开始,它还感觉到疼痛,后来,感觉变得麻木了,不再有疼痛感,只是听到东西砸在自己身上的噼啪声响。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意念,咬住罪犯不放,即使身体被砍得七零八碎,也决不会松口!

  女孩尖厉的呼救声在雨夜回响,一声高过一声。

  终于,公园石阶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几支雪亮的手电筒照射过来,响起威严的呵斥声:“别动,站起来!”

  这声音很熟悉,拉拉听出来了,这是警员小金在喊叫。拉拉绷紧的心弦一下松弛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便昏死过去…… 

  拉拉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上缠满厚厚的绷带。

  主人大漫正守候在它身旁,见它醒来,便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它的鼻吻。这是主人与它之间最亲昵的一种举动,意味着情感嘉奖,对它来说是主人授予它的最高荣誉。胡子扎在它柔软的鼻吻上,痒丝丝的,还微微有点儿刺疼,可它喜欢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大漫噙着热泪,喃喃地说:“拉拉,我的好伙伴,谢谢你。哦,你知道吗,被你抓住的那个歹徒,就是杀害阿珠真正的凶手。这家伙深夜跑到昙花寺来挖掘凶器,是一把从缅甸带来的牛角刀,刀上有阿珠的血迹,还有凶手的指纹。

  这家伙曾经人室抢劫,被我和阿珠抓住后送上法庭,判了无期徒刑。两个月前他越狱逃跑,出于报复,偷了我晾在门外的衣裳和鞋子,杀害阿珠,然后又潜回我的宿舍,把血衣和带血的鞋子塞到我储藏室的壁柜里。多亏了你,拉拉,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拉拉虽然听不懂大漫在说什么,但有一点它是知道的,女警员阿珠被害案已真相大白,主人已洗清冤枉恢复了自由。

  大漫眼眶里掉出几滴泪,落到拉拉嘴里。拉拉还是第一次品尝到人泪的滋味,有点儿咸也有点儿涩,味道真的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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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拯救雌虎蓝蓝》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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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雌虎蓝蓝

沈石溪

  拉拉被主人大漫牵引着,跨进阳光马戏团大门,来到专门饲养老虎的院落前。铁栅栏里,飘来一股虎身上特有的浓烈的腥骚味,拉拉厌恶地打了个喷嚏。它虽然是英勇善战的警犬,但虎是百兽之王,人类尚且谈虎色变,狗当然也对虎有一种天生的畏惧。

  大漫蹲了下来,将拉拉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动情地抚摸它的脖子和耳朵,胡子拉碴的下巴轻柔地摩挲它的鼻吻。拉拉跟随大漫多年,它晓得,主人性格有点内向,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深情地拥抱它亲吻它的;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大漫才会对它做出如此隆重的亲昵举动来。一是它完成了重大战斗任务,大漫会用抚摸和亲吻来对它进行嘉奖;二是它即将出发去执行特别危险的使命,大漫也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它表达生离死别的牵挂。这几天,它并没破获什么疑难案件,可以排除主人是在对它进行嘉奖,那么就剩下一种可能,马上就要让它去执行特别危险的使命!

  拉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它是条高智商警犬,主人把它带到老虎居住的院落前,对它做出生离死别性质的抚摸和亲吻,它立刻就猜到,主人是要它钻进虎窝去和老虎周旋。

  果然,大漫伸出一根手指,在它眼前晃了晃,然后将手指移向飘散出浓烈老虎气味的院落。这是警犬导引员惯用的“视线指引法”,给警犬明确执行任务的对象和目标。

  “衔!哦,不是叫你去衔老虎,是叫你想办法救救这只出了问题的老虎。唉,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让你准确领会我的意图。”大漫两条剑眉拧成了疙瘩,用手使劲儿拍打自己的脑壳,愁眉苦脸地说,“人都做不成的事,却要一条狗去完成,也不知是哪个出的馊主意。拉拉,听好了,里头那只名叫蓝蓝的老虎得了一种奇怪的心理疾病,你要设法让它恢复正常。衔,衔,就是救救它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拉拉虽然竖起耳朵谛听,两只狗眼还聚精会神地观摩大漫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但还是没能确切理解主人的意思。人类社会太复杂,狗脑筋无法急转弯。大漫嘴里吐出来的一长串音节,拉拉完全能听懂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衔”。平时训练,主人会将一串钥匙或一只皮球远远抛进茂密的草丛里,发出“衔”的口令,它就像离弦的箭飞奔过去将钥匙或皮球叼回到主人手里。它想,此时此刻主人嘴里发出“衔”的指令,大概是要它到虎窝里去叼取某样东西。危急时刻或危险场景,人们指示警犬去叼取物件,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它曾许多次执行过“衔”的任务。

  有一次某幢民宅发生火灾,大漫一声吆喝:“衔!”它冲进火海将困在房间里哇哇啼哭的婴儿叼了出来;有一次追击一个杀人凶手,歹徒将凶器扔进路边的粪坑,大漫从牙缝儿里进出一个“衔”字,拉拉不顾恶臭跳进粪坑,衔住那把带血的匕首叼到主人身边;还有一次,从一辆公共汽车上搜出一颗恐怖分子安放的定时炸弹,大漫先指指滴滴答答发出闹钟走针声的定时炸弹,然后手指移向远处的空地,斩钉截铁地大喝一声:“衔!”它毫不迟疑地扑蹿上去,衔住那枚随时都有可能把它炸成粉末的炸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空地,吐下炸弹后又往回奔,好险哪,它刚跑出十几步远,炸弹就爆炸了,猛烈的气浪使它跌了两个跟斗……

  它不喜欢到虎窝里去衔叼东西,假如能选择的话,它宁肯到火海中去叼取婴儿,或者到臭气熏天的粪坑去衔取罪证。可是,它是警犬,它没有选择权。

  警员大漫打开沉重的铁门,发出一声“进”的指令。拉拉紧走两步跨进虎窝。

  它是警犬,警犬的天职就是服从,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主人说进,它也会义无反顾地闯进去的。

 

  雌虎蓝蓝可不是普通老虎,它是阳光马戏团的动物明星,属于珍贵的孟加拉虎血统,高大威猛,斑斓的虎皮闪耀着金属光泽,饰有白斑的虎脸上,银针似的胡须闪闪发亮,一双罕见的蓝眼睛,蓝得就像高原湖泊,那根虎尾光滑得就像用丝绸织成的。

 

 

  蓝蓝不仅形象美丽,演技也出类拔萃,可以说是身怀绝技。譬如演钻火圈这个节目,普通老虎能克服对火的畏惧,从一只燃烧的铁圈中间穿过去,已经算很不错了。蓝蓝却能玩两只叠在一起的双层火圈,它先是轻轻纵身一跃,从正在熊熊燃烧的底层那只火圈钻过去,在落地的一瞬间,它突然直起身体蹿出3米高,身体在空中完成180度旋转,唰地从上层那只火圈穿越回来。

  两个钻圈动作衔接连贯,优美矫健,一气呵成。

  蓝蓝的身世也很显赫,它出生在中国友好邻邦巴基斯坦,满周岁时作为友好使者来到阳光马戏团的,是中巴两国友谊的象征。

  一个月前,牙口5岁的蓝蓝做了妈妈。蓝蓝一胎生了两只虎崽,令人遗憾的是,有一只虎崽是怪胎,生下来就没有嘴巴,两天后活活饿死了。但另一只小雌虎却健康活泼,全绒毛金黄,就像一朵在艳阳下盛开的蒲公英,两只眼睛清澈透明,就像两粒蓝宝石。起名就叫清清。蓝蓝头一次做妈妈,表现出强烈的母爱,总是含情脉脉地舔吻小宝贝。

  谁也没想到,蓝蓝的幸福会这么短暂。这天早晨,蓝蓝正侧躺下来准备给清清喂奶,突然一只大黄蜂飞进虎窝来,嘤嘤嗡嗡在清清头顶飞舞。

  蓝蓝肯定是担心大黄蜂会蛰伤小宝贝,就重新站起来挥舞虎爪驱赶讨厌的大黄蜂。不知什么缘故,大黄蜂执拗地围着清清飞来飞去。蓝蓝屡屡扑空,气得吹胡子瞪眼,索性两条后肢踮立,身体站直,用两只前爪来拍打可恶的大黄蜂。

  这时候,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虎崽,大概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嗅闻着蓝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奶香,吃力地蠕动着,粘在蓝蓝身后爬行。

  蓝蓝专心致志对付大黄蜂。这只胆大妄为的尾部长着毒刺的昆虫,似乎故意要激怒老虎,就在蓝蓝耳畔旋来绕去。蓝蓝是威风凛凛的老虎,哪受得这种窝囊气,怒吼一声蹿跳起来,两只前爪鼓掌似的拍打大黄蜂。

  大黄蜂扇动翅膀机灵地从虎掌间溜走了。蓝蓝是直立蹿跳的,落下来时,后掌先着地,恰巧这个时候,懵然无知的虎崽爬到蓝蓝身体底下,不偏不倚,那只左后掌踩在清清的脖颈上,传来吱呀一声细弱的叫唤,蓝蓝立刻像踩着火炭似的缩回爪掌,但已经迟了,清清七窍流血,痛苦地抽搐了一阵,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成年孟加拉虎体重达五百来斤,刚出生几天的幼虎脆弱得就像一只波斯猫,五百来斤的重量压在幼虎脖子上,幼虎当然难逃死亡厄运。

  蓝蓝开始时不停地用舌头舔清清,连续舔了好几个小时,指望能把小宝贝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可虎舌根本不具备起死回生之功效,回天乏术,无法让清清重新睁开眼睛。继而,蓝蓝蹲坐在幼虎尸体旁,发出凄厉的吼叫,仿佛是要把飘游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灵魂给叫回来,那令人心碎的吼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饲养员惊讶地发现,蓝蓝那只左后掌,也就是踩断清清脖颈的那条虎腿,好像患了严重疾病,弯曲悬吊起来,再也无法着地了。它痛苦地呻吟,只能用三条腿走路,瘸瘸拐拐,踬踬颠颠,变成一只残疾虎。

  开始,人们以为这只是过度悲伤引发的暂时症状,随着时间推移,那条悬吊起来的左后腿会自然而然会恢复正常。饲养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蓝蓝从产房转移到专为老虎演员准备的院落里,希冀能用改变环境和与幼虎尸体脱离接触的办法,让蓝蓝从失子的悲恸中解脱出来。意想不到的是,好几天过去了,蓝蓝那条左后腿仍然悬吊在腹部,艰难地用三条腿走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拉拉跨进虎窝,这才发现,院落中央那块奇形怪状太湖石旁躺卧着的老虎,竟然是同它搭档演过电视剧的蓝蓝!

  拉拉长长舒了口气,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省电视台拍摄一部名叫《苗山少年》的连续剧,里面有这么一个情节,主人公带着猎犬深山寻宝,遇到斑斓猛虎,英勇的猎犬与猛虎殊死搏杀,掩护主人安全脱险。拉拉出演忠诚的猎犬,蓝蓝出演凶残的猛虎。它们跟随摄制组在苗山生活了18天。

  刚开始时,拉拉还对蓝蓝有一种畏惧感,不敢靠得蓝蓝太近,蓝蓝打个哈欠,它都会心惊肉跳,蓝蓝朝它迎面走来,它就会狗毛倒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但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拉拉逐渐明白,蓝蓝虽然外表凶悍威猛,其实却性格温顺,从不会施展可怕的野性。

  有一次,拍摄这样一个镜头:猛虎从荒草丛中高高跃起,袭击正埋头挖宝的苗山少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猎犬从背后蹿出来咬住老虎尾巴。在导演的一再催促下,拉拉大着胆子张嘴将虎尾含在嘴里,不敢做出咬的动作,生怕把老虎咬疼了,老虎翻脸不认狗,让它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拍了十几遍导演都不满意,导演虎着脸对守候在一旁的大漫吼道:“这哪里是在咬虎尾呀?简直就是在含冰棍嘛!这也太假了,一看就晓得是在做游戏。不行,得重新拍。请告诉你的狗,要扑出猎狗的气势来,要咬出猎狗的威风来。龇牙咧嘴咬,恶狠狠地咬,让画面出现感官刺激的效果!”于是,大漫连续向它发出“袭、袭、袭!”指令声。

  它还是有点心虚胆寒,这时,令它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蓝蓝走到它面前,一个转身,将尾巴亮在它面前,那条黑黄相间的虎尾像条活泼的花蟒蛇,摇甩弹跳,虎脸还扭过来朝它轻柔地打了个响鼻。

  心有灵犀一点通,它读懂了蓝蓝的形体语言,是要它放心大胆地做出逼真的噬咬动作,即使真的被它咬疼了也不会怪罪它的。

  它受到鼓励,狂吠一声蹿跳起来,像条疯狗一样扑到蓝蓝屁股上,狠狠咬住虎尾。当然不是真咬,但因为太想追求逼真的效果了,又对假咬不熟练,一口下去,它狗耳朵听到很真切的犬牙刺穿皮肉的轻微割裂声。

  蓝蓝被从空中拽落下来,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发出痛楚的吼叫。导演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叫好。拉拉感觉到自己的狗嘴里粘着许多虎毛,唇齿间还尝到咸津津的虎血味。

  它一阵惊悸,假戏真做咬得太重了,老虎会不会被惹怒哟?它的担心是多余的,镜头拍完后,蓝蓝没有任何粗暴的举动,只是用抱怨的眼光扫了它一下,便蹲坐在地用舌头舔理被咬伤的尾巴。

  这以后,拉拉对蓝蓝消除了恐惧感,彼此成了友好相处的玩伴。

  整个剧组就拉拉和蓝蓝两个客串的动物演员,虽然一个是犬科动物一个是猫科动物,但动物与动物似乎更容易沟通些,它们常常聚在一起玩耍,或在铺满夕阳的草地上打滚,或在晨雀啁啾的林子里散步,一起度过了那段难忘的时光。

  汪,汪汪!拉拉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离蓝蓝5米远的地方,使劲儿摇动尾巴,发出圆润的吠叫声。那是典型的犬式问候,好比在说:“老朋友,见到你真高兴,你还好吗?”

  拉拉看见,蓝蓝半开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圆了,黯淡的目光变得明亮,三角形的耳廓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用嘶哑的嗓门朝拉拉柔和地吼了一声。显然,蓝蓝认出它来,在对它进行虎式寒暄。

  拉拉这才发现,半年波见,蓝蓝变得差点儿让它认不出来了。原先丰满矫健的身材,如今却形骸枯槁;原先炯炯有神的那双蓝色虎眼,如今却混浊不堪,眼角布满眵目糊;原先闪耀着金属般光泽的斑斓虎皮,如今也黯然失色,没有了昔日的光彩。最让拉拉吃惊的是,蓝蓝那条左后腿悬吊在腹部,好像出了严重问题,只能用三条腿站立了。

  蓝蓝迈动三条腿艰难地走了两步,便又神情凄凉地躺卧下来,闭上疲惫的眼睛。

  拉拉不清楚蓝蓝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它知道,蓝蓝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烦,才会如此憔悴消瘦落魄潦倒的。它心里很难过,只希望能赶快完成主人下达的指令,去衔叼大漫感兴趣的某样东西,然后尽快离开此地。

 

 

四  蓝蓝那条左后腿悬吊起来,阳光马戏团尹团长的心也随之悬吊起来。蓝蓝是马戏团的动物明星,培养一个动物演员是非常不容易的,捧红一个动物明星更是难上加难,当然不能听之任之看着蓝蓝变成一只不能再上台演出的残疾虎。

  开始,大家以为蓝蓝那条左后腿属于器质性疾病,或腿骨折断,或肌肉撕裂,或关节脱骱,或软组织挫伤,于是请来最有名的兽医,用麻醉枪将蓝蓝射倒,送到医院去检查,又是拍片子,又是做B超,又是X光透视,结果令人大感意外,蓝蓝那条左后腿丝毫没有跌打损伤,可以说是完全正常。在蓝蓝麻醉期间,兽医捏住它的左后腿试了试,关节活动自如,肌肉饱满结实,与另外三条腿没有任何差别。可麻醉一过,蓝蓝恍恍惚惚爬了起来,开始还是四条腿站立的,两三分钟后,那条左后腿又悬吊起来……

  “它身体没病,”兽医很肯定地说,“它这是心理疾患。它这条左后腿踩死幼虎,这对它刺激太大,使它陷入深深的自责,痛恨自己这条肇事的腿,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再也不敢踩踏下去。说得通俗点,类似于得了神经官能症。或者说得了轻度臆症”

  “到底能不能治得好?”尹团长焦急地间。

  “心病须用心药医。我……我学的是兽医学,从没学过心理学,真的很抱歉。”请来的兽医很无奈地说。

  社会上倒是有许多心理诊所,据说执业者大多是从国外学成归来的博士。可如果抬着一只老虎去看心理医生,恐怕心理医生自己就会心理崩溃吓得晕死过去。

  蓝蓝是阳光马戏团的摇钱树,当然不能让它倒下。更严重的是,阳光马戏团下个月就要出国到巴基斯坦去演出,蓝蓝是周岁时作为两国友谊的象征由巴基斯坦送到中国来的,四年后重返故乡演出,意义重大,巴基斯坦许多媒体早已对这件事作了充分报道,蓝蓝的玉照刊登在各种报纸上,毫不夸张地说,蓝蓝已成为巴基斯坦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巴基斯坦人民正翘首等待阔别四载的蓝蓝荣归故里演出精彩的马戏节目呢。

  假如蓝蓝不能按时作为友好使者出访巴基斯坦,这毫无疑问会使阳光马戏团的声誉一落千丈,在外交上也会造成影响。

  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蓝蓝恢复正常!

  有人出主意说,爱情是治疗心理疾患的灵丹妙药,弄一只雄虎来配对,甜蜜的爱情也许就能使蓝蓝忘却失子的悲痛。

  于是,马戏团花了很大一笔钱从圆通山动物园租赁了一只名叫山山的7岁龄英俊潇洒的雄虎,乱点鸳鸯谱,送进蓝蓝居住的闺房,结果好心不得好报,蓝蓝一见到山山就愤怒地咆哮,山山涎着脸刚走到蓝蓝身边,蓝蓝就张开血盆大口做噬咬状,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更是死冤家,若一意孤行,非要蓝蓝和山山捆绑成夫妻,绝对会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没办法,只好忍痛撤销山山候补夫婿的资格。

  又有人出主意说,什么钥匙开什么锁,蓝蓝是因为幼虎丧生才弄成这副样子的,如果能找到一只哺乳期的虎崽,替代死去的清清,让蓝蓝浓烈的母爱有了移情的对象,心理创痛就会得到平复。于是,马戏团从外省一家马戏团借了一只两月龄大的虎崽,坐飞机空运过来。

  为防不测,大家将小虎崽装在一只小铁笼里,送到蓝蓝身边,以试探蓝蓝的反应。

  令人失望的是,蓝蓝粗暴地对着小铁笼吼叫,还用牙齿咔嚓咔嚓啃咬小铁笼,吓得小虎崽浑身觳觫。要不是有小铁笼保护,小虎崽小命玩完矣。没办法,只好放弃这个援救方案。

  马戏团动物演员有一条必须恪守的禁忌,那就是不杀生。换句话说,马戏团里的食肉动物,只能喂切碎的肉块,而严禁投喂活物。

  动物学家研究表明,马戏团里的食肉猛兽一旦打开杀戒捕食活物,便会诱发压抑的野性,再难服从调教和驯化,弄不好还会发生伤害驯兽员的悲惨事件。但为了能挽救蓝蓝,尹团长咬咬牙,吩咐往虎窝里投放一只肥硕的母鸡,并停止投喂肉块。

  尹团长的想法是,蓝蓝肚子饿了,肯定会对母鸡垂涎三尺,三条腿是捉不到母鸡的,为了能吃到肥硕的母鸡,只有放下那条悬吊的左后腿进行扑蹿追捕。

  没想到这个方法同样不奏效,饿了两天,蓝蓝仍没有撒开四腿捕食唾手可得的母鸡。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只被当做饲料的母鸡,竟然还在离蓝蓝5米远的草丛里生下一枚蛋来!

  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能使的手段都使尽了,蓝蓝仍然还是瘸腿虎。

 

 

  拉拉小跑着在虎窝兜了一圈,院落约有一个篮球场大,是专为饲养老虎设计的,有一座隆出地面约两米来高的石山,供老虎腾跳攀爬,有一棵枝繁叶茂缅桂树,供老虎乘荫纳凉,有一个两米多长的大石槽,盛放食物和水,三米多高的围墙边,还有一只长条形木凳,供老虎磨砺爪子。拉拉不可能搬动石山,不可能移动缅桂树,也不可能抬起千斤重的大石槽,这些物件中,它唯一可以拖动的就是长条形木凳了。它叼住布满虎爪抓痕的长条凳,吃力地拖往那扇铁门。可才拖了两米远,站在铁门外的大漫就发出严厉的指令:

  “非;非!”

  所有的警犬都明白“非”字的含义,就是立即停止正在进行的动作。

  拉拉立刻放下长条凳,蹲坐在地,竖起两只耳朵,准备接受主人的下一个指令。“衔;衔!”大漫指着蓝蓝大声喝道。拉拉不知所措,虎窝里已没有它能叼得起的东西了呀!“衔;衔!”大漫继续叫道,并学着动物的行走姿势,四肢着地,然后将左后腿悬吊起来,晃动着以吸引拉拉的视线。

  拉拉目瞪口呆,主人竟然要它去叼蓝蓝那条悬吊的左后腿!

  老虎头上拍苍蝇,人类这句俗话,是形容狂妄的冒险行为。去衔咬虎腿,比老虎头上拍苍蝇厉害多了,这行得通吗?它十分茫然,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难道主人真舍得让它去飞蛾扑火吗?

  “桑桑,哦;桑桑,哦。”大漫嘴里吐出一串奇怪的音节。

  就像热蒸笼里突然泼了一盆冷水,拉拉混沌的脑袋瓜顿时变得清醒。桑桑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它想起一段难忘的往事。

  桑桑是**大队一条牙口两岁的警犬,性格孤傲,平时有点自高自大,尾巴总是高高翘起,有一次追逐一名毒犯,不知是伤风感冒鼻子失灵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让狡猾的毒犯从它眼鼻底下溜走了。

  桑桑的引领人、警员小金因追捕失利而受到姚警官严厉的批评,便把一肚子火都发泄在桑桑身上,当着十几条警犬的面,指着桑桑的鼻梁厉声呲骂:“你这个不中用的草包,还好意思翘尾巴,我都替你脸红;你放跑了毒犯,比农户家的草狗都不如,简直就是饭桶,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嘛!”警员小金越说越气,抡起皮带朝桑桑高擎的尾巴猛抽了两下。

  犹如鸟折翅蛇脱骱柳断腰,桑桑那根高傲的尾巴颓然垂落下来。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桑桑的尾巴再也不会翘举了,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威武英俊的警犬,变成了夹紧尾巴的丧家犬。

  经兽医检查,桑桑的尾巴并没有骨折或断裂,是一种无颜见人的深刻自卑,一种心理上的巨大创伤,使它那根尾巴变得像死蛇烂绳。

  更可悲的是,桑桑情绪低落,外出执行任务,给它发出“袭”的指令,它便缩头缩脑哀哀嚎叫,—副做错了事害怕受到惩罚的模样。

  警员小金很后悔,好言相劝,带着桑桑上街溜达,自己掏钱给它买精美的狗食罐头,还一遍又一遍地给它播放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然而,一切努力均属徒劳。

  于是,大漫就把桑桑牵进拉拉的狗棚,让它帮助桑桑恢复正常。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漫带着它和桑桑到西山乱坟岗追捕一个杀人犯。

  拉拉早就闻到可疑的血腥味,但它没有吠叫报警,它要把发现敌情的机会让给桑桑,它相信这有助于桑桑消除自卑心理。再走得近些时,桑桑终于也闻到杀人犯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便汪汪嚎叫起来。

  大漫抚摸桑桑脑壳说了声:“好样的!”便动手解开它和桑桑脖颈上的牵引索,低喝一声:“袭!”它和桑桑像两支离弦的箭,射向乱坟岗。躲在墓碑后面的罪犯仓皇逃窜。

  它扑上去,咬住罪犯紧握利斧的那条手臂,罪犯的拳头猛击它的脑袋,罪犯的脚猛踹它的腹部,可它死死咬住罪犯的手臂蹦挞颠跳,哐啷一声,利斧掉地,罪犯解除了武装。它又被罪犯重重踢了一脚,便松开嘴,蹲在地上呦呦哀嚎,仿佛已没有力气再继续朝罪犯扑咬了。

  罪犯一脚深一脚浅地在乱坟岗跌跌撞撞奔逃。

  其实,它并没受什么伤,它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警犬,抗击打能力极强,区区几拳几脚岂能将它打趴下?它之所以倒地不起,是要把擒捉罪犯的机会送给桑桑。荣誉是治疗自卑的良药。

  桑桑追上去了,罪犯已手无寸铁,哪里是警犬的对手。仅两个回合,桑桑就把罪犯扑倒在地。

  这时,大漫和其他几名警员赶了上来,给罪犯戴上铮亮的手铐。

  大漫将桑桑抱进怀,抚摸桑桑的额头和脖子,连声夸奖:“太棒了!嘿,太棒了!”而它则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桑桑,发出怨恨的低嚎。

  受到别人的嫉妒,是恢复自信心最好的办法。果然,在大漫热烈的拥抱下,在它妒嫉的嚎叫声中,桑桑垂挂在屁股上犹如死蛇烂绳的尾巴,就像从冬眠中苏醒了似的,活泼地扭动起来,骄傲地竖立起来……

  对狗来说,尾巴就是心的旗帜。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

  拉拉是条聪明的警犬,一经主人提醒,它很快明白过来,眼前这只名叫蓝蓝的老虎,之所以左后腿悬吊起来,与桑桑一样,也是由严重的心理创伤引起的。它的任务,就是要帮助蓝蓝恢复正常。

  这是艰巨而又特殊的任务,它该怎么做呢?

 

 

  女演员柳霞首先提出让拉拉来帮助蓝蓝恢复正常。她口齿伶俐地说:“拉拉是条通人性的警犬,什么事都难不倒它。你们还记得吗,年前大公象阿瓦隆突然跑到街上撒疯,全靠拉拉勇敢阻拦,并机灵地将阿瓦隆引进铁笼子,不然的话我的阿瓦隆早就被阎王爷勾走了。”

  负责照料雌虎蓝蓝的饲养员也说:“请警犬拉拉来帮忙,这是个好主意。半年前拍《苗山少年》电视剧,拉拉和蓝蓝搭档出演,关系很融洽,在一起进食,在一起玩耍,可要好了。值得请拉拉来试一试。”

  尹团长已经黔驴技穷,急得火烧眉毛,立刻就去**大队找到姚警官,恳请帮忙。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姚警官一口回绝,“让一条警犬去做老虎的思想工作,亏你想得出来!听起来就像是一篇童话,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呀?我教你一个办法吧,弄一根电警棍,专门击打那只老虎的左后腿,让它领教触电的滋味,看它还敢不敢把腿悬吊起来?”

  “它是马戏团演员,它不是罪犯。”尹团长说。

  “那你找错门拜错佛了,这里是**大队,专门对付罪犯的。”

  尹团长没办法,只好走上层路线,专门为此事打了个报告,文化局、宣传部、市政府,层层审批。最后市长亲自在报告上批示:外事活动,关系重大,请**大队全力协助,确保阳光马戏团赴巴基斯坦演出顺利进行!

  姚警官比市长矮了好几级,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恭恭敬敬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姚警官无奈地对尹团长说:“我可告诉你,拉拉是条功勋警犬,要是被你的老虎吃掉了,我跟你没完。”

  就这样,拉拉被牵进马戏团,来到充满凶险的虎窝。

 

 

  拉拉仔细观察蓝蓝,虎脸上凄风苦雨,腹部几只**鼓鼓胀胀,一看就知道是处在哺乳期的母兽。虎窝里没有幼虎,不难猜测,蓝蓝所遭受的心理创伤,与幼虎有关。

  拉拉先是发出一串柔和的吠叫,然后在蓝蓝面前跳跃翻滚。半年前在电视剧摄制组,它与蓝蓝就经常玩追逐打斗的游戏,你把我掀翻,我把你撞倒,你追过来,我撵过去,以消磨空闲时间和多余精力。它邀请蓝蓝重温这个游戏,假如蓝蓝肯玩的话,那条悬吊的左后腿毫无疑问就要落地踩踏。遗憾的是,蓝蓝躺卧在地,用泪光蒙陇的眼睛看了看它,就把脸扭过去了。这等于在说:我心里难过,哪有心思跟你玩哟。

  喂食的时间到了,饲养员将一大块牛排扔进石槽,蓝蓝用三条腿疲沓地走过去。拉拉灵机一动,迅速扑蹿上去,一口叼住牛排,拖到院落的另一侧,动作夸张地用自己的身体盖住牛排,朝蓝蓝发出气势汹汹的吠叫。

  凡食肉兽都能读懂这套形体语言,这是在警告对方:这些食物归我所有,你若想来染指,我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是明日张胆的抢掠,它希望自己的强盗行径能激怒蓝蓝,扑过来与它争夺这块牛排,这样的话,那条瘸腿也就能恢复正常了。

  没想到的是,蓝蓝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示,垂着头又一拐一拐去到院落中央那块奇形怪状的太湖石旁,神情萎靡地躺卧下来。

  虎口夺食,也无法让蓝蓝振作起来。

  看来,只有用非常手段去刺激蓝蓝了,拉拉想。所谓非常手段,就是攻击和噬咬。它爬到用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上,绕到蓝蓝背后,摆开扑咬架势。突然间,它心头一阵战栗,不禁犹豫起来。那可不是纸老虎,而是真老虎啊;也不是在演电视剧,而是真正的挑衅;蓝蓝虽然是从未开过杀戒的马戏团演员,但毕竟是体格魁伟性情凶猛的孟加拉虎,啊呜一口就可以咬断狗脖子……风险很大很大,弄不好就会变成舍身饲虎的大傻瓜。它扭头去看主人,大漫正蹲在铁门外,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它。

  对忠勇的警犬来说,主人鼓励的目光,就是无言的鞭策。

  它不再犹豫,咬咬牙,扑蹿下去,在四只狗爪落到虎背的一瞬间,照准蓝蓝那条左后腿不轻不重啃了一口。随即,它皮球似的弹跳开去,一溜烟朝铁门逃窜。

  这是一种巧妙的策略,假如蓝蓝被激怒了,放下那条悬吊的左后腿,想撒开四蹄来追咬它,它只要逃到铁门前,大漫必定会配合默契地适时打开铁门,放它出去,然后又及时关闭铁门,把危险锁在铁门里头。

  蓝蓝没料到拉拉会跳到自己身上来啃咬,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倏地蹦跳起来,一刹那,那条悬吊的左后腿伸直了,同另外三条腿一样,稳稳地站立在地上。

  这进一步证明,从生理功能上说,蓝蓝那条左后腿完全正常。

  蓝蓝一双蓝色虎眼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嘴吻两侧银白色的胡须生气地颤抖,张歼血盆大口,露出匕首似的虎牙,发出惊心动魄的虎啸。说实话,拉拉这一口咬得并不重,只是啃掉一绺虎毛而已。但蓝蓝是威震山林、唯我独尊的老虎,平白无辜地被狗咬一口,自尊心受到极大刺激。

  虎落平阳被犬欺,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蓝蓝咆哮着,眼瞅着就要迈步蹿跳了,突然间,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调度它的肢体动作,那条左后腿又痉挛摆动慢慢悬吊起来,转眼间又变成只能用三条腿站立的瘸子了。

  拉拉本想逃出铁门去的,但看到蓝蓝那条左后腿又悬吊起来,目的没有达到,任务没有完成,就改变主意,绕着院墙奔逃。

  三条腿的老虎,连走路都东倒西歪,当然无法追上机灵的警犬。

  绕了两圈后,蓝蓝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朝拉拉凶狠地吼了两声,躺卧在地。拉拉则冲着蓝蓝猛烈吠叫,粘在唇齿间的金色的虎毛在空中飞旋,试图用这种肆无忌惮的挑衅,使蓝蓝暴跳如雷,忘却一切扑蹿过来。

  然而,收效甚微,拉拉叫得嗓子都嘶哑了,蓝蓝仍病恹恹地躺卧在地。

  “袭,袭!”铁门外,传来大漫焦急的呵斥声。

  拉拉再次绕到蓝蓝身后,准备第二次扑咬。

 

 

  虎的机警和威猛,远远超出拉拉的想象。

  当拉拉第二次从假山上往蓝蓝背部扑蹿,身体刚腾空而起,蓝蓝仿佛背后也长眼睛似的,那条虎尾唰地竖直,犹如一条钢鞭,啪地一下打在它身上,它被打落在地,就落到蓝蓝身旁约半米的位置,没等它站起来,蓝蓝用一条后肢支撑,上半身嗖地蹿高,玩了个饿虎扑食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按翻在地,它想挣扎反抗,但蓝蓝两只前爪孔武有力,一只虎掌按住它的脑袋,另一只虎掌按住它的屁股,它根本无法动弹,紧接着,它感觉到自己的颈椎被虎牙衔咬住了,血盆大口把它的脖颈整个儿都含进去了。

  它晓得,这是老虎的捕猎绝招,被老虎从背后咬住颈椎,别说一条狗,即使是长着獠牙的公野猪、膘肥肉厚的黑熊和魁梧高大的野牛,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强有力的虎嘴用力一拧,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

  尖利的虎牙钳子似的夹紧,它的两只狗眼瞪得溜圆,喉咙似乎也被卡住了,叫不出声来,也无法呼吸。

  拉拉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等待响起颈椎断裂的咔嚓声。

  就在这时,突然,它感觉到衔咬的虎嘴停止了继续用力,钳子似的虎牙一点一点松启,窒息的痛苦缓解了,它竟然恢复呼吸了!没等它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蓝蓝一下把它从虎嘴里吐了出来,按住它的两只前爪也松开来。它哆哆嗦嗦站起来,但没等它站稳,虎爪横扫过来,把它像皮球似的扫出好几丈远。

  欧——欧——蓝蓝发出令人也令狗心惊胆寒的吼声,并龇牙咧嘴做出跃跃欲扑的架势。不难读懂蓝蓝这套形体语言,是在严厉警告拉拉:我放你一条生路,我不再欠你,我们两清了。假如你再不知趣,还敢来惹我、烦我,我立马叫你碎尸万段!

  拉拉心里明镜似的,它很清楚,蓝蓝之所以在最后一秒钟停止致命的噬咬,将它从血盆大口吐了出来,原因就是它曾经救过蓝蓝的命。

  也是半年前在《苗山少年》电视剧的摄制组,那天清晨,它和蓝蓝到树林里溜达。路过一片灌木丛,突然,前面草丛里出现一只五彩缤纷的大公鸡。

  出于本能的诱惑,蓝蓝兴致勃勃地朝大公鸡小跑而去。

  拉拉是警犬,出于职业习惯,它用警觉的目光打量大公鸡。荒山野岭,四周没有村庄,哪来的大公鸡呢?更让它感到奇怪的是,那只大公鸡已经看到一只斑斓猛虎和一条威风凛凛的狼狗奔过来了,吓得扑扇翅膀咯咯喔喔乱叫,可还待在原地没有逃窜。

  这很反常,凡警犬都知道,反常就意味着有名堂。离大公鸡更近了些,它耸动鼻翼,闻到一股人的汗酸味。它心里陡地紧张起来,发出汪汪报警声,告诫蓝蓝别冒冒失失靠拢大公鸡。

  遗憾的是,蓝蓝对它的告诫置若罔闻,仍朝大公鸡奔去。蓝蓝大概觉得自己是百兽之王,没什么好怕的;也有可能蓝蓝从小生活在马戏团里,缺乏防范风险的意识,也缺乏丛林生活的经验,压根儿就想不到会有什么危险。眼瞅着离大公鸡只有十多步远了,拉拉急中生智,跳到蓝蓝屁股上啃了一口,蓝蓝怒火中烧,改变路线来追它,它左拐右绕将蓝蓝从大公鸡身边引开了。

  就在这时,灌木丛里钻出一只黑熊来,也许是饿极了希望能赶快吃到食物,也许是天生近视眼看不清大公鸡身旁的可疑迹象,黑熊径直扑向大公鸡。只听轰隆一声响,大地爆出一团尘埃,黑熊和大公鸡都从地面消失了。

  拉拉和蓝蓝惊讶地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走过去一看,草丛里有一个深达丈余的陷阱,黑熊掉了进去,更可怕的是,坑底插着一根根用见血封喉浸泡过的毒竹签,有两根毒竹穿透黑熊的腹部,黑熊发出凄厉的哀嚎,但没叫几声就七窍流血呜呼哀哉了。

  那只大公鸡,也被毒竹签划伤,拼命拍打翅膀,无奈脚上拴着麻绳,根本就飞不起来,没蹦挞几下,就追随黑熊去了不归路。

  原来这是个捕兽陷阱,大公鸡是个诱饵,专门引诱贪馋的食肉兽坠落死亡的深渊!

  要不是拉拉用挑衅的办法将蓝蓝引开,现在七窍流血躺在陷阱里的就不是黑熊而是蓝蓝了!

  蓝蓝惊骇地低嚎两声,失魂落魄拙身逃窜,逃回到摄制组帐篷旁,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喘息。突然,蓝蓝走到拉拉身边,伸出长长的虎舌,在它额头舔了舔。

  在电视剧组相处了十多天,蓝蓝还是第一次对它表现出亲昵举动。

  拉拉晓得,老虎也是高智商动物,蓝蓝是在感激它的救命之恩。

  毫无疑问,蓝蓝念在这段旧情上,对它网开一面。

  拉拉站在院落中央,抖了抖身体,虎牙啃掉了几绺颈毛,虎爪在它臀部和后脑勺抓出几条血痕,但伤得并不重。它明白,蓝蓝这是手下留情,不然的话,尖利的虎爪早就把它撕成碎片了。

  虎口余生,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它心里发虚,尾巴垂落在地,不敢再向蓝蓝靠近。发怒的老虎,就是死神的代名词。假如让它吃豹子胆,它恐怕也没胆量再扑到蓝蓝身上去逗弄了。蓝蓝已经饶过它一回狗命,再不欠它什么了,要是它再敢冒犯虎威前去挑衅的话,绝对是自寻短见必死无疑。

  拉拉已无计可施,它不是什么神犬,它的能力是有限的。它垂头丧气地吠了两声,举步朝铁门走去。它无能为力了,继续待在虎窝里已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早点儿撤离。

  哐啷,传来铁门开启的声响。它看见,警员大漫将铁门拉开一条缝儿,正向它招手呢。

  不愧是与它朝夕相处的主人,看出它的难处,看出它的无奈,及时向它发出了撤退的指令:“拉拉,回来;拉拉,回来!”

 

 

  从院落中央到铁门,最多也就是20米距离,平坦光滑的水泥地,中间没有任何障碍。但拉拉的感觉,就像是走在漫长的沼泽地里,每走一步都很吃力,走得缓慢而滞重。

  它不是它的过错,拉拉安慰自己。任务太奇特了,远远超出了一条警犬所能胜任的范围。警犬与人一样,也没有什么常胜将军,失败是很正常的。它竭力为自己辩解,然而,心还是沉甸甸的,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20米的距离终于走完,拉拉一条前腿跨出铁门,脑袋和脖子已伸了出去,身体和尾巴还在铁门内。它瞟了一眼主人,大漫脸上没有责怪与抱怨,主人理解它的难处,默许它的退却,可以肯定,主人绝不会为这件事呵斥或呲骂它的。它感激主人的宽容。可是,主人脸上也没有欢笑和喜悦,主人微微皱着眉头,嘴角抿得很紧,隐含着一丝苦涩。站在大漫身后的马戏团几位工作人员,脸上也写满了遗憾与失望。它心里一阵痛。它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当它凯旋而归时,主人咧着嘴露出欢欣的笑,展开双臂将它拥抱,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它的鼻吻。

  虽说是不可避免的失败,但毕竟是失败,拉拉心情沮丧极了。在它多年的警犬生涯中,虽然也经历过许多挫折和磨难,但像现在这样无可挽回的失败,这还是头一次。

  它尾巴耷落,无精打采地又往前跨了一步,大半个身体已钻出铁门,只要再往前跨一小步,主人就会哐啷锁紧虎窝的大门,这件事就算画上了不圆满的句号。

  就在这时,突然,背后传来虎的叹息,听起来就像是痛苦的呻吟。它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蓝蓝正侧卧在地,腹部贴着光滑的太湖石,有节律地蹭动着,再仔细一看,原来蓝蓝是在摩擦肿胀的**,米浆似的虎奶涂抹在灰褐色太湖石上,弥散开一股虎奶特有的甜腥气息。拉拉目睹这一停景,心儿突然狂跳起来,似乎在绝望中又看到了一线新的希望。假如……假如它能扮演虎崽的角色,也许……也许就能帮蓝蓝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拉拉小时候曾经有过这样一段难忘的经历。那是在它刚满一月龄时,警犬学校一条名叫阿丽的母狗产下三只狗崽子,不幸的是,半夜一场暴雨,三个小家伙惨遭雷击身亡。阿丽悲痛欲绝,整天嚎叫,疯疯癫癫,见着谁就想咬谁,差不多就变成一条残疾的疯狗了。

  这天,拉拉被饲养员从亲生狗妈妈身边抱走,关在一只竹篮子里,一整天没给它喂食,它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恨不得把竹篮子嚼碎了吞进去充饥。黄昏时分,饲养员将它抱到阿丽身边。阿丽脖子上拴着细铁链,狗嘴上套着嘴罩。它闻到一股奶香。出于有奶便是娘的本能,它蹒跚朝阿丽爬。起初,阿丽狂吠乱嚎,要不是套着嘴罩,肯定就把它咬杀了,还用狗爪踢它,不让它靠近。它虽然害怕,但已饿得半死,不顾一切地钻进阿丽腹部,叼住肿胀的**。当它吸出乳汁后,阿丽凶猛的嚎叫变成欣慰的吠叫……这以后,它成了阿丽宠爱的养子,阿丽疯疯癫癫的毛病不治而愈,又成了一条合格的警犬。

  或许,这个办法也能拯救母虎蓝蓝!

  可是,对方不是母狗,而是母老虎。一只母老虎能允许一条狗去吃它的奶吗?蓝蓝已经对它产生了误解,已经严厉警告它别再靠近,极有可能还没等它吃到虎奶,蓝蓝就张开血盆大口吞吃了它。蓝蓝脖子上没有拴着细铁链,虎嘴上也没套着嘴罩,轻而易举就可置它于死地。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以身殉职的可能性很大很大。值不值得为了一只老虎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呀?

  然而,另一种更坚强的信念在鼓舞着它。在风险面前退却,这不是警犬的性格。对警犬而言,有一分可能性,就应该做出十分努力。它没有完成主人交给的任务,失败的耻辱,挥之不去,萦绕在它心头。它不能在自己的警犬生涯中留下无法补救的缺憾。它要让主人大漫的脸上永远绽放笑容!

  拉拉尾巴高竖,昂首挺胸,垂头丧气的神情一瞬间神秘地消失了,心里涌动起一股想要冲锋陷阵的战斗激情。就在.警员大漫一只手来拉它脖颈上的项圈、另一只手准备关闭铁门的一刹那,拉拉嗖地转过身去,像阵风一样飞快朝院落中央蹿去。

 

 

  大漫和所有在场的马戏团工作人员都惊讶地睁大眼睛。

 

  拉拉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过去的,等蓝蓝发现时,它已成功钻到蓝蓝腹下。在它叼住蓝蓝**的一瞬间,蓝蓝也一口咬住它的脖颈。传来颈椎快要断裂的咔嚓声响,产生快要窒息的眩晕。它心里清楚,现在就是想后悔,也为时晚矣。不成功便成仁。它使劲咂动嘴唇吮吸,滋——传来液体喷射的轻微声响,虎奶流进它的嘴巴。吸出第一口奶后,它明显感觉到,卡在它脖颈上的虎牙,停止了狠命的噬咬,两只道劲的虎爪,也停止了凶暴的撕扯。

  虎奶又浓又稠,还有股特殊的腥味,并不怎么好喝,可拉拉却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甜滋滋的,仿佛在喝玉液琼浆。它用足力气,吃空一只**后,再吮吸另一只**……

  蓝蓝松开咬住拉拉脖颈的虎牙,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气势磅礴的吼叫,看起来好像在抗议拉拉的冒犯,可虎身却软绵绵侧躺在地,任凭拉拉尽情享用新鲜的虎奶。过了一会,那激烈的虎啸渐渐变得低沉,呼呼噜噜,弄不清是在哀伤呜咽,还是在快慰吟唱。

  拉拉把蓝蓝几只肿胀的**都吸了一遍,吃的肚儿溜圆,直打饱呃。

  蓝蓝饥饿的目光盯着墙根石槽里那块血淋淋的牛排,腾地站起来。拉拉紧张地盯着蓝蓝那条左后腿,原本悬吊着的左后腿,不知不觉间,已经垂落在地了。蓝蓝舌头贪婪地舔着嘴唇,迈步向石槽走去,壳虎腿错落有致,走得稳健而又自然。

  本来嘛,蓝蓝这条左后腿就没有什么毛病,完全是因为,心理作祟,这才丧失行走功能的。现在,心理得到了某种补偿,左后腿也就恢复了正常。

  铁门外,响起热烈的掌声。拉拉扭头望去,大漫正笑容满面地注视着它,好几位马戏团工作人员正在朝它拼命鼓掌。

  蓝蓝狼吞虎咽将一大块牛排吃下肚去,又喝了一些水,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回到拉拉身边,伸出长长的虎舌舔理拉拉的背毛。说实话,拉拉并不喜欢蓝蓝的舔吻,虎舌太粗糙,动作也过于生猛,舔在身上微微有点儿痛。但它还是做出很舒服的样子,接受蓝蓝的爱抚。它晓得,唯有这样,才能让蓝蓝从梦魇般的失子悲痛中解脱出来。

  在深山老林里,也常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哺乳期的母狼,狼崽夭折后,会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潜入人类居住的村寨,盗窃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孩,悉心喂养,俗称狼孩;哺乳期的母熊,熊崽夭折后,会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潜入人类居住的村寨,盗窃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孩,悉心喂养,俗称熊孩;哺乳期的母猴,猴崽夭折后,会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潜入人类居住的村寨,盗窃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孩,悉心喂养,俗称猴孩……

  对痛失幼仔的哺乳类母兽来说,抱养一个婴孩,不仅仅是要解决**肿胀的问题,更是一种最有效的心理补偿机制,能使巨大的心理创伤迅速得到治愈,恢复正常的生活。

  蓝蓝又变成聪明乖巧在马戏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动物演员,只是有一点麻烦,必须拉拉在场,蓝蓝才肯认认真真演出。没办法,蓝蓝去巴基斯坦,也只好让拉拉陪同。拉拉也算是免费出国旅游了一趟,领略了一下异国风情。半年后,到了正常的幼虎断奶年龄,拉拉这才告别蓝蓝回到**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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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犬拉拉——智破拐婴案》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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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破拐婴案

沈石溪

  举目望去,一位身穿红毛衣女人,按当地习俗用一条黑色绣花背带将一个婴儿扎在胸前,手里拎着一袋食品,正顺着小路走过来。拉拉急促地吠叫两声,身体轻轻蹿跃,拽动脖颈上的牵引索,那是在报告警员大漫:出现可疑情况!

  警犬拉拉跟随主人大漫,在这个路口已站了两个多小时,主要任务就是寻找一名被拐骗的男婴。

  近一个月来,市区接连发生四起拐骗婴儿案,犯罪分子的拐骗目标,都是三个月至六个月大的男婴,作案手法基本相同,都由一名年轻妇女带着婴儿,装着在公园里玩耍的样子,与手推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或小保姆搭讪攀谈,主要是交流养育婴儿的心得体会,这个话题很容易引起对方的共鸣并赢得对方的好感,当关系进一步融洽后,犯罪分子就将事先准备好的含有高浓度安眠药的饮料哄对方喝下,当受害者昏睡后,便将其婴儿拐走。

  用蒙汗药拐骗婴儿,这是严重犯罪,在社会上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当然会引起警方的高度重视。

  今早9点,翠湖公园又发生一起类似案件,所不同的是,数分钟后,公园的保安人员例行巡逻时,在树丛里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受害者,立即送往与公园毗邻的昆华医院抢救。灌胃输液后,受害者很快醒来,向闻讯赶来的警齤察叙述了案情。负责这一特大刑事案件的姚警官一看手表,此时离案发时间仅有22分钟,凭经验估计犯罪分子还没有将所拐骗的婴儿带出这座城市,姚警官立即命令刑齤警大队紧急出动,在车站、码头、机场和所有出城的道路上设卡堵截,布下天罗地网,抓捕猖狂作案的犯罪分子。

  拉拉跟着警员大漫,守在城郊结合部一条小路口。这儿原先是一条田埂,两边都是稻田。城市扩建,稻田里矗起一栋栋高楼,但这条不足2米宽的田间小路依然保留,方便附近村寨的农民进出这座城市。

  因为这条小路不通汽车,只有行人、单车和摩托车可以通行,人流量也相对稀少,属于非重点设卡路段,所以安排的警力很少,就警员大漫带着拉拉在路口站岗。

  红衣女人走过来了,全副武装并佩戴执勤红袖章的大漫伸直手臂,示意那女人站住接受检查。“这孩子是谁的?哦,请你解开背带,让我看看!”大漫严肃地说。

  “这孩子当然是我的。你这是想干什么呀?”红衣女人问。

  “有人拐骗婴儿,我要例行检查,请你配合一下。”

  “大白天偷小孩,这太可怕了。”红衣女人放下手中的食品,一面动手解背带,一面义愤填膺地说,“警齤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把坏人抓住,为民除害啊。”

  背带解开了,是个男婴。大漫警惕心陡然上升,从衣袋里掏出半个小时前大队部派人送来的失踪男婴的照片,仔细与红衣女人怀中的孩子进行比对。照片是复印件,形象有点儿模糊,婴孩的五官特征又大同小异,很难确定是像还是不像。一个明显的差别是,照片上的男婴长着一头绒绒黑发,而红衣女人怀抱的婴儿却小脑袋光秃秃,像只闪闪发亮的电灯泡。虽然头发差异明显,但无法排除这种可能。警员大漫拿起一件巴掌大的小汗衫,朝拉拉做了个手势,让拉拉进行气味鉴别。

  这件花格小汗衫,是被拐骗男婴穿过的衣裳,它是作为气味样本,送到有警犬执勤的各个哨卡来的。

  进行气味鉴别,是警犬的拿手好戏。人的气味各不相同,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不同的气味。狗的嗅觉极其灵敏,能准确识别人体细微的气味差别,就像指纹鉴定一样,通过气味比对,只要样本上的气味与人体的气味吻合,就能将罪犯绳之以法。

  拉拉仔细嗅闻那件花格小汗衫,将小汗衫所散发出来的特定气味输入大脑皮层转化为气味图谱,然后又跨到红衣女人面前,鼻吻伸过去,胸脯起伏做呼吸状,大口吸进她怀抱里那个婴儿的气味。气味样本似乎与侦察目标有相似之处,都有一股人奶味,但犹如两种不同牌子的香水,气味样本上的人奶味与婴儿身上的人奶味差别很明显。婴儿太小,身体的生理气味源很淡薄,构成哺乳期婴儿气味特征主要是母亲的奶水和自身的尿臊味。拉拉又专心致志核对样本与人体尿臊味是否一致。遗憾的是,被用来做气味样本的是件小汗衫,本来尿臊味就不浓,又被爱卫生的妈妈洗得非常干净,上面的尿臊味稀薄寡淡若有若无,很难进行比较鉴别。

 

 

  按规定,拉拉若闻出蹊跷,就该用猛烈的吠叫声向主人报警,拉拉若用嗅觉排除了嫌疑,就该退后一步蹲坐下来。可好几分钟过去了,拉拉既没吠叫也没蹲坐,仍在嗅闻。

  大漫扯了扯牵引索,项圈与牛皮绳之间的铁环哗啦啦响,拉拉知道,主人在催促它赶快做出最终判断。它想,它既然闻不出明显的疑点,那就该还对方一个清白,它举腿准备后退,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甘心,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就在这时,不知怎么弄的,刚才还在酣睡的婴儿咿呀咿呀啼哭起来。

  “宝宝饿了,要吃奶了。”红衣女人说着撩起毛衣。

  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传来小嘴咝咝轻微的吮吸声。

  红衣女人撩起红毛衣的一瞬间,拉拉看见,主人大漫的脸腾地红了,眼光急遽从红衣女人身上跳闪开,威严的双眸突然问变得羞怯,严肃刚毅的神情也似乎变得有点儿慌乱,就好像看见了让他心惊肉跳不该看的东西,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去,比队列里“向左看齐”还扭得厉害。

  莫名其妙,她喂孩子奶,你脸红什么呀!拉拉很有点儿想不通。

  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保持高度警惕。刑齤警大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在一次边境缉毒行动中,两名武齤警战士在一条警犬的协助下,抓获一名越境贩毒女子,押解途中,那女子要解手,替她打开手铐后,她就在原地脱裤子蹲了下来,名两武齤警战士闹了个大红脸,也没有谁命令他们,很自觉地就来了个向后转背过身去,这时,贩毒女子从胯下掏出一枚手榴弹,朝武齤警战士脚下扔去,训练有素的警犬刹那间蹿跳起来用身体盖住吱吱冒白烟的手榴弹,轰的一声响,那条勇敢的警犬当场牺牲,两名武齤警战士也负伤倒地,而贩毒女子却趁机逃之夭夭了。血的教训理应牢记。

  拉拉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衣女人,密切注视她的举动,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突然,它觉得脖颈上的牵引索被猛地拽紧了,抬头看主人,皱眉瞪眼很凶的样子,似乎在责备它没遵守非礼勿视的古训。他自己害羞不看,也不准它看。

  牵引索拽得很紧,拉拉身不由己,只好把身体转过来。

  “瞧瞧,宝宝吃得多香啊,哟,小淘气,你别咬妈妈奶齤头呀。”红衣女人像开展览会似的把胸襟敞开得更透明,软声细语地说。

  “行了,你快走吧!”大漫眼睛看着其他地方,朝红衣女人挥了挥手。

  能熟练地给孩子哺乳,奶齤头一塞进婴儿的嘴啼哭声就停止,这似乎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这确实是一对亲生母子。查不出什么疑点,当然就只有放行了。

  红衣女人理理衣裳,重新扎好背带,拎起那袋食品,往前方村寨走去。拉拉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心里总有一种惆怅和遗憾,就好像明明看见渔网罩住一条鱼,那鱼却从破损的网眼又游走了。

  就在这时,拉拉想到一个疑点。这个红衣女人,脸上没有皱纹,最多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穿着打扮有点儿像村姑,按理说,一个头戴钢盔肩挎冲锋枪的武齤警战士,还有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虽说白天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但对一个年轻村姑来说,惊诧和紧张应该是免不了的,表现得手足无措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她却自始至终镇定自若不慌不忙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正常吗?

  疑点在拉拉心中迅速扩大,变成一片翻滚涌动的疑云。

  当检查完毕,给她放行,她理应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脚步匆忙地赶快离开是非之地,可她却走得不快不慢,步速均匀,走几步还会捋捋头发整整衣领,显得悠然闲适,丝毫没有慌乱。一般来讲,只有经过特别训练,事先有充分心理准备,才有可能这么沉着镇定。

  很快,红衣女人走出约三百多米远,拐向另一条通往竹林的小路。她飘忽的身影,在翠竹间消失了。

  假如红衣女人真是拐骗婴儿的罪犯,却从它眼鼻底下脱逃了,作为警犬,这是它的严重失职。

  当然,不能因为对方很镇定,就下结论说她是犯罪嫌疑人。它需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能吠叫报警。红衣女人已拐到竹林里去了,它想了想,翘起右后腿,颠跳几步,张开嘴急促地喘息。这是个明确的形体语言,告诉主人,它要排便。大漫解开它脖颈上的牵引索,指了指前方那片竹林,做了个要它快去快回的手势。它像离弦的箭,以最快的速度狂奔而去。蹿进竹林,很快就又看见那个红衣女人。

  拉拉一面尾随跟踪,一面紧张思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好办法,证实心中的怀疑,让狡猾的犯罪分子现出原形。

  时值正午,四周不见人影,只有红衣女人在青石板路上踟蹰而行。她走到一个树桩前,放下手中的食品,又解开背带,把婴儿平放在树桩上,扭动身体舒展筋骨。

  拉拉突然间来了灵感,想出个试探真伪的办法来。

  它闷声不响从竹林蹿出去,咽叼住那袋食品,转身就跑。红衣女人惊叫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棍,朝它追打,咬牙切齿地呲骂:“瘟狗,敢偷我东西,打死你!”

  拉拉背上挨了一竹棍,火烧火燎地疼。只要能找到被拐骗婴儿,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它也心甘情愿。它跑出树桩约二十米远,甩脑袋,将那袋食品抛扔出去。奶粉、香肠、饮料和方便面撒了一地。它随即敏捷地跳开了。红衣女人骂骂咧咧,蹲在地上捡拾食品。它趁机跑向树桩,在红衣女人的注视下,扑向平躺在树桩上的婴儿。它偏着脸注意观察红衣女人的反应,她已把一袋奶粉、两束香肠和三罐饮料捡回塑料袋去,地上还有四包方便面。她还在骂:“死狗,快滚开!”可并没停止捡拾动作,仍坚持把撒落在地上的四包方便面捡回到塑料袋后,这才挥舞竹棍朝它奔过来。

  婴儿与方便面,放在母亲心的天平上,孰轻孰重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假如那婴儿真是她的亲生骨肉,她绝不会眼看着一条大狼狗扑向婴儿而还忙着去捡地上撒落的方便面。虽然她只耽搁了短短2秒钟,但这两秒钟的差距,却证明了情感上的天差地别。

  拉拉心里已有三分把握,当然还需要进一步来证实自己的判断。

  它跳到树桩前,夸张地对婴儿做出撕咬动作。它当然不会伤害这个稚嫩的小生命,它只是撕咬那条绣花黑背带,它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红衣女人的视线,牙齿咬得喀喇喀喇响,看起来就像真的在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施暴。

 

  婴儿吓哭了。在寂静的正午,在没有车马喧闹的竹林小路上,咿呀咿呀的啼哭声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红衣女人冲上来了,扬起竹棍朝它打来。它早有准备,熟练地侧跳躲闪,竹棍打空,它顺势咬住竹棍用力拽拉,把竹棍从红衣女人手中夺了过来。它看见,她脸上也有焦急,却不是心急如焚,她更多的表情是恐惧。她挥手跺脚虚张声势地朝它喊叫,并弯腰捡拾石头和土块向它抛掷。它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警犬,绝不会被石头和土块吓倒的。它将脖颈、脊背和尾巴上的毛髭张开,伸出血红的舌头,露出尖利的犬牙,尾巴僵直平举,模仿狼的神态,从喉咙深处发出凶狠的低嗥。它是狼犬,身体里本来就有狼的血统,就像一个本色演员,无须乔装打扮,就可把狼的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它四肢曲蹲身体颠动,闪着冷凝凶光的眼睛瞄准她的喉管,一步步逼上前去,似乎随时都可能野蛮地扑到她身上去撕咬。它注意她的反应,假如她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紧紧将婴儿抱在怀里,它立刻会温顺地夹起尾巴,怀着歉疚的心情,一溜烟地跑回主人大漫身边去。但它看到的实际情景是,红衣女人用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喉管,面如土色,双腿在打战,一步步往后退却:“你是狼……来人哪……救命啊……”

  拉拉的脑海里,闪过一串它曾亲眼目睹的镜头:

  一只鹞鹰从天而降,企图攫抓一窝刚刚出壳的鸡雏,母鸡咯咯咯惊叫着,将八只鸡雏罩在自己翅膀底下,鹞鹰一次又一次俯冲下来,鹰喙啄得母鸡头破血流,鹰爪在母鸡背上撕出一道道血痕,鸡毛纷飞,母鸡奄奄一息了,却仍一动不动护卫着自己心爱的鸡雏。

  人是宇宙间的生命精华,人的情感胜过一切动物的情感,人的母爱当然也比任何动物的母爱更浓郁、更强烈。拉拉曾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件事,一幢民房不慎失火,年轻的妈妈和刚满月的婴儿被困在屋内,拉拉奉命蹿进屋内营救,这时,烈焰腾空,浓烟迷漫,訇的一声响,燃烧的房梁塌落下来,就像恐怖的火墙,封住了逃生的路,年轻的妈妈把襁褓塞到它嘴里,说了声:“救救我的孩子!”就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蹲下身体用肩膀顶住正在熊熊燃烧的房梁,刹那间,烈火包围了她,她变成一只灿烂的火凤凰,顽强地站立起来,火墙底下出现一个可逃生的缺口,拉拉叼着襁褓蹿过缺口刚跑出屋外,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幢民房倒塌下来大火吞噬了那位值得尊敬的年轻妈妈。

  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在自己孩子遭遇危险时,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是决不会撒手不管而节节后退的!

  想到这些,拉拉不再犹豫,放开喉咙发出一串报警的吠叫,然后迅猛扑上去,把红衣女人扑倒在地……

  传来红衣女人杀猪般的号叫,传来警员大漫威风凛凛的喝斥声。

  很快就查清了案件真相,正如姚警官所预料的那样,由于翠湖公园保安人员及时发现受害者,犯罪分子来不及将被拐骗婴儿运送出这座城市。看到车站、码头、机场和各个路口都有**在盘查,犯罪分子想出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金蝉脱壳之计,把婴儿头发剃掉,并更换婴儿衣裳,改变其形象,又让正在哺乳期的红衣女人挤出一些奶水来,将婴儿身体擦洗一遍,掩盖其真实气味,以干扰警犬的鼻子。然后,让红衣女子和孩子乔装成亲生母子,挑选这条僻静的出城小道,企图蒙混过关。尽管犯罪分子机关算尽,但在警犬拉拉的火眼金睛下,犯罪分子最终还是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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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头战象》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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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头战象

沈石溪

  西双版纳的召片领曾经拥有一队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机动快速的作用,战象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挡。
  1943年,日寇侵占缅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大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它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嗄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1969年3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嗄羧还健在。它已经50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嗒嗒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踬踬颠颠;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根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村民们对它十分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嗄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嘎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3年,嗄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瞌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嗄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嗄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嗄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欧欧欧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条破麻袋,其它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它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把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勾住,像丢垃圾似地丢出象房去;我又将半箩稻谷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嗄羧一鼻子打翻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踩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角落里除了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面有一具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上摩挲着,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佩戴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2”“6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劲,才将象鞍置上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的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座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26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大象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圈,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26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地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涌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的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由于世世代代埋葬老象,每一个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觊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临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它象的象牙,嗄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又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我俩拔腿就追,很快就在通往崇山峻岭的小路上追上了踽踽独行的嗄羧。天黑下来了,它脖颈上那块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路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我想起来了,这儿是水晶渡的上游,26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嗄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儿就是26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这时,嗄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的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欧——欧——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地膨胀起来,四条腿的皮肤紧绷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26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们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我们跟在它后面,又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向阳的小山坡上,它突然又停了下来。
  “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悄悄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竖着一块石碑,镌刻着三个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的大字:百象冢。
  莫非嗄羧它……我不敢往下想,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嗄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就像两支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它坚持不懈地挖着,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坑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嗄羧的脊背从坑沿沉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越来越慢。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3米深,嗄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腿弯,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凝望着天空。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边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了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26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嗄羧那对象牙,因挖掘土坑而被沙土磨得锃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波农丁牙疼似地咧着嘴苦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的啊!”“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望着战象嗄羧高贵的遗体,我感到我这个人的灵魂的猥琐。
  我和波农丁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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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囚犯》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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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囚犯

沈石溪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老虎能像狱卒似的看管着一群野猪,在森林里游荡。

       可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就在离我藏身的蚂蚁包约四五百米远的一条山脊线上,老虎和野猪正在鱼贯穿行。13头大大小小的野猪在前面走,1只老虎在后面压阵。这只老虎从虎须到尾尖约有3米来长,褐黄的体毛,黑色的横纹,白爪白腹,像踩着一片雪。1米来长的虎尾上饰有黑色环斑,额头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王”字形图案,显得威风凛凛。从它伟岸的躯体、深颜色的虎毛和身上对比强烈的花纹看,这是一只凶悍的孟加拉虎。被它看管的13头野猪,只有1头背上的鬃毛呈银白色的是老公猪,其它都是母猪和半大的小猪。

       老虎猎食野猪,这不奇怪,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这13头野猪被1只老虎看管着,并没有大难临头惊恐不安的表情,恰恰相反,野猪们步履从容,神态安详,满不在乎。

       这时,卧在我身旁的老猎人波农丁轻声对我说:“哦,我半年前在勐巴纳西森林里就见过这只老虎和这群野猪。”

       看来,这些野猪长时间受到羁押,心灵已经麻木,无所谓害怕不害怕了,我想,但我立刻又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这些野猪为什么不逃跑呢?”

       “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呗。”波农丁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什么话!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它们就非要听老虎的话,不逃走了吗?它们不是凶猛的孟加拉虎的对手,它们也缺乏团结一致奋起反抗的大无畏精神,这我理解;但我不相信它们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不就是1只老虎吗,既没长着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分身术,13头野猪炸窝似地四散逃跑,老虎再厉害,也只能追上并咬死其中的1头野猪,就算这只孟加拉虎身手特别矫健,也最多追上并咬翻2头野猪,还有11头野猪不就可以从老虎的淫威下解放出来了?

       或许曾经有胆壮的野猪,真的动过逃跑的念头,但它那双混浊的猪眼刚向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窥望,就被老虎识破了企图,老虎残忍地扑到它身上,当着众野猪的面,拧断它的颈椎,咬开它的胸腔。血腥的屠杀把其它野猪都给镇住了。它们吓坏了,尽管它们也知道只要下决心逃跑,绝大多数的野猪是能够逃走的,但必须有领头的野猪敢率先拔腿开逃,而谁第一个逃跑等于把自己的小命送进虎口,所有的野猪都希望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傻瓜来做出头鸟,成为集体逃亡的牺牲品。你望我,我等你,结果一次又一次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这虽然是我的凭空猜测,但我觉得这个推理逻辑严密,合情合理。

       这时,野猪和老虎已走到离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约二三百米的一片野木瓜林,树上婆娑起舞的大叶子下结满了熟透的黄澄澄的木瓜,像挂在绿云下的小太阳,隔得那么远,我都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木瓜是野猪钟爱的美食,野猪们垂涎欲滴,两三头野猪围着一棵木瓜树,张开比家猪长得多的嘴吭哧吭哧啃咬起来。不一会儿,木质松软的木瓜树被咬倒了好几棵,野猪们贪婪地抢食着汁多肉厚的木瓜。这当儿,老虎不停地在野猪身边走来走去。老虎是在警惕地巡逻呢。我想,它怕有的野猪会趁抢食时的混乱逃跑呢。老虎踱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这块磐石隆出地面约2米高,像个看台,不,像个天然的岗楼。我想,老虎肯定会跳到磐石上去的,如果我是老虎的话我也会跳到磐石上去的,站在磐石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不仅具有一种威慑力量,还扩大了视野,野猪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即使发生动乱,一声虎啸,气势磅礴,凌空虎跃,泰山压顶,也容易收拾残局,比在地面巡逻不知强多少倍。可我看见,老虎只是瞄了牛背状的磐石一眼,绕了个弯,到箐沟一条小溪边喝水去了。从野木瓜林到箐沟的小溪,足足有200来米,且是一条下坡路。我想,老虎肯定是在骄阳下赶路渴得嗓子冒烟了,才会远离野猪去喝水的。

       对于这群野猪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逃跑的好机会!快逃吧,野猪们,老虎正在箐沟的小溪边闷着头喝水,你们中无论谁带头逃跑,都不用担心会被老虎发现而遭到残忍的虐杀,你们的奔跑速度虽不及老虎快,但也绝不像爬行动物那般迟钝,你们现在拔腿逃进密林,就算机敏的老虎立刻听到了动静,等它气喘吁吁地从箐沟爬上来,你们早就逃得很远很远了,热带雨林里到处都是茂密的草丛和灌木,你们随便往哪里一钻,就像鱼跃进了大海,藏得严严实实。

       再不逃就是一群标准的蠢猪了!

       可野猪们兴高采烈地吃着木瓜,全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想,老虎的爪下有厚厚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而野猪们又在全神贯注地吃木瓜,一定是没发现老虎已离开它们,到箐沟去了。唉,贪食的猪哇,让一个能顺利逃命的绝好机会白白错过,也未免太让人感到惋惜了!

       这时,那头长着银白色鬃毛的老公猪噘着从上颌翻卷出来的两根獠牙,叼着一只大木瓜,害怕同伴抢劫,从群体间跑出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享用。它跑到牛背状的磐石前,猛一抬头,望见正在箐沟里饮水的老虎,脸上浮显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表情,张开猪嘴,大木瓜从嘴里掉了下来,欧———发出一声轻嚎。所有的野猪闻讯都停止吃木瓜,向箐沟张望,毫无疑问,它们都发现老虎已远离它们。

       我当时敢跟任何人打赌,几秒钟后,野猪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四散逃跑的。

       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没有动静;又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将眼光从箐沟下收回来,盯着地上的木瓜,大嚼大咬起来。

       丢了木瓜,很容易在热带雨林里重新找到的,丢了自己的小命,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找回来了!

       野猪们仍把兴趣集中在木瓜上了,你抢我夺,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相信这13头野猪都是饿死鬼投的胎,把几只木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显然,它们对送上门来的逃跑良机不感兴趣。它们没戴镣铐,但身心却被锁得很牢。我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只虎是不杀生的?不不,天底下不可能有吃斋念佛的老虎菩萨。难道老虎给这些野猪灌了迷魂药,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使得它们相信被吃是一种幸福,是通向天堂的一条捷径?不不,老虎不可能有那么神。难道这群野猪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救过老虎的命,爱消弥了仇恨,也消弥了不同物种间的隔阂,使它们成了结伴同行的亲密朋友?不不,这种荒诞的情节只有浪漫的诗人才能编造出来,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老虎也不可能把这些野猪当宠物养着玩玩,动物都是实用主义者,老虎绝对是把这些野猪当作它的肉食仓库,需要时随时提取。我想,这些野猪再笨,再糊涂,也总该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老虎改不了吃猪,待在老虎身边,迟早免不了会被撕碎了吃进老虎肚子,然后又变成一泡臭烘烘的老虎大便被排泄出来。

       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逃跑!

       老虎喝足了水,从容不迫地回到野木瓜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严的低沉的吼叫,乱哄哄的野猪群立刻安静下来,又排成一路纵队,浩浩荡荡地向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走来。  野猪群走到离蚂蚁包还有100多米的一棵榕树前,老虎突然间吼叫了一声,正在行进的野猪群戛然而止。我吓得心儿乱跳,以为老虎发现了我们的伏击位置,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扣动猎枪的扳机,我的手被波农丁轻轻按住了。

       “喏,别急,榕树上像有什么东西哩。”

       我仔细望去,透过树叶的缝隙,果然看见离地面七八米高的一根横杈上有一片金黄色的斑点,哦,原来树上藏着一只金钱豹。

       金钱豹习惯躲在大树茂密的叶子里,等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从树上像张网似地罩下来。豹子沉重的身体从半空中压下来,即使压在野牛身上,也立刻能把野牛的腰压断。这一次要不是老虎及时提醒,这群野猪里肯定有一头会倒霉,变成豹子的晚餐。

       老虎从队伍的末端三蹿两跳赶了上来,一直冲到榕树前,两只虎爪搭在树腰上,斑斓的虎头高昂着,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

       金钱豹是爬树高手,老虎不会爬树。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互相谩骂威胁。

       野猪群并没有因为差点中了金钱豹的圈套而产生惊恐的情绪,也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全担忧。有几头兴致勃勃地朝榕树翘首观望,更多的野猪没事儿似地在草地上溜达,用长长的嘴吻掘食躲在草根下的蚯蚓和地蛄子。

       它们晓得自己是很安全的,它们知道凶恶的金钱豹奈何不了它们。

       突然间我脑子一亮,似乎解开了野猪为啥不从老虎身边逃跑的奥秘。

       这是一群生存能力不强的野猪,在险恶的热带丛林里,它们饱受欺凌,老虎扑,豹子咬,猎狗追,猎枪打,豺狼骚扰,苦不堪言。尤其是小猪崽出生后,更没有保障,死亡率极高。有一天,它们又被一群饿狼堵在一个山洞里,无路可逃,眼看就要遭到集体屠杀了。危急关头,这只孟加拉虎从树林里蹿出来,咬死了一匹狼,狼群见到虎,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老虎的习性和狼不同,狼对所遇到的猎物,恨不得斩尽杀绝,老虎有了东西吃,就不再有兴趣去追咬其它猎物。当然,老虎也舍不得放弃到嘴的肥肉,就把山洞当猪圈,把野猪们关了起来。就这样,这群野猪成了这只孟加拉虎的囚犯。

       榕树那儿,那只金钱豹毕竟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它虚张声势地吼了几声,顺着树干往后退,退到榕树的另一端,一纵身跳下树来钻进齐人高的草丛,逃走了。

       野猪们又排列好队伍,继续朝蚂蚁包走来。

       我的思绪仍陷在野猪们为什么不想从老虎身边逃走这个问题里拔不出来。

       我想,开始时,野猪们觉得自己处在老虎的血腥统治下,生命朝不保夕,整天心惊胆战。但几天后,它们发现做了老虎的囚犯,竟然还有意外的好处。过去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觅食还是睡觉,都要提心吊胆地提防大型食肉兽和猎人来袭击捕捉;现在,有老虎守在它们身边,任何其它猛兽都不敢靠近它们了,它们的生活变得安宁了。它们当然知道老虎是专制独裁的暴君,是杀猪不眨眼的屠夫;但与其被包括人在内的所有食肉兽当做食物,还不如做这只老虎固定的食物。老虎的食量固然大得惊人,但只有一张嘴一只胃,再大也是有限的。它们很快发现,待在这只老虎身边,野猪群的死亡率明显下降,过去不是今天遇到豹子,就是明天碰着豺狼,平均两三天就要损失一头伙伴,现在十几天才遭到一次屠宰。动物的一切行为都围绕这样一个命题:护种保群。做老虎的囚犯有利于种群生存,它们当然就不想逃跑了……
       唉,猪啊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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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豺》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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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豺

沈石溪

       我和波农丁每人挑着一担柴,踏着夕阳从山林回寨子。转过一道山湾,波农丁突然用手势示意我停下,指着山谷对面一片荒草地说:“快看,一大群豺!”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群毛色鲜红的豺在小路上走着。豺是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生活的动物,显然,这是由三家豺组合起来的群体,因为整群豺分为三个小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两只大豺和五六只小豺。六只大豺齐心协力地拖拽着一只牛犊,十五六只小豺围着自己的父母兴奋地跳跃奔跑。看来,这三家豺联手猎获了那头倒霉的牛犊,正要找个清静的地方享用丰盛的晚宴呢。
       果然,六只大豺把牛犊拖进石崖下一个山洞里去了。
       “哎呦,我们要发财啦!”波农丁一张皱褶纵横的老脸笑成一朵花,“快,跟我来。”
       我稀里糊涂的挑着柴,跟在他后头一路小跑,迅速接近那个山洞。
       我一面跑一面心里打着小鼓,我以为它要带我去和豺群搏杀,这可是小命吊在刀尖上的买卖。豺生性凶猛,尤其是纠集成群的豺,敢与豹子争食,我和他是上山来砍柴 的,既没带猎枪,也没带弩箭,光凭两把柴刀,要和六只大豺,十五六只半大的小豺玩真的,下场恐怕比那头牛犊好不了多少。
       “我们先把豺群锁在山洞里,然后,到寨子去叫人。唔,我进过这个山洞,形状像只葫芦,洞口小,里头很宽敞,但这是个死洞,没有第二个出口。”波农丁把我带到离洞口约三十多米远的一丛茅草里,小声对我说。
       “先把豺群锁在山洞里,这主意挺不赖。”我没好气地说,“我们先给山洞安一扇门,然后再去买一把大铁锁,咔嗒一声把大门给锁上。”
       “年轻人,说话别刻薄。我啥时候说过要给山洞装木门啦?我是说给山洞安一道火门,唔,用火来锁。”
       波农丁说着,从筒帕里掏出一大团随身携带的火绒,又让我捡了许多枯草,爬过去轻轻撒在山洞口。那群豺大概是在洞底聚餐,可能是吃得太高兴太忘乎所以了,竟然一点也没发觉我们在洞口所做的一切。太阳落山了,倦鸟归巢,暮霭沉沉,我们在洞口铺了厚厚的一层枯草。波农丁用火柴点燃了火绒,霎时间,燃起一片大火,洞里的豺们这才如梦初醒,呦呦的怪叫着,挤到洞口想夺路逃命,又被火焰烫的缩回洞底。野兽最怕的就是火,对豺而言,火门比铁门还要厉害。
       这火门安得可真是地方。这个山洞坐落在一条小石沟的底端,换句话说,一出洞口,两边就是绝壁。石沟约有两尺宽,五米来长,然后才是空旷的山野,豺再狡猾,也不可能擦边溜底绕开火焰逃逸;五米来长的火带,豺的弹跳力再棒,也休想像舞台上表演的狗穿火圈那样嗖地蹿跃过去。再说,洞口狭窄,它们若想助跑跳远,必然会一头撞在洞顶的石壁上,脑浆迸溅,呜呼哀哉。
       我和波农丁挑着两大担柴,足够烧一阵子了。波农丁蹲在洞外三米多高的陡坎上,一面慢悠悠地往底下的火带扔柴火,一面遗憾地说:“要是风向对头,不用回寨子叫人,浓烟灌进洞去,熏也要熏死这些豺!”
       可惜,刮的是东南风,会让生命窒息的浓烟和火焰都刮到山洞的左侧去了。
       “你守在这里,注意别让火熄灭,我去寨子叫人,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波农丁说。
       “没问题。”我拍着胸脯说。往陡坎下扔扔柴火,这活儿轻松的就像玩儿似的。天干物燥,除非老天爷立刻下场暴雨,这火焰绝对不可能熄灭的。天空繁星闪烁,不见一丝云彩,没有任何要下雨的征兆。波农丁去了约二十分钟,我听见洞里传来一声声如婴儿啼哭般的豺的哀啸,令人毛骨悚然。我拼命添柴火,那条两尺长五米宽的火带火苗蹿得两尺高,像一条鲜艳夺目的地毯。有过了几分钟,山谷外传来狗的吠叫声,哦,波农丁带着猎人们和猎狗群快赶到了,山洞里的这群豺,很快就要成为瓮中之鳖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这辈子永远难忘的事:一只腹部吊着两排**的成年母豺,突然跨出洞口,明亮的火光中,我看得十分清楚,火舌像把推剪,一下子把它的胡须和脸上的毛“剪”光了,红白相间的漂亮的豺脸被烧的一片黑,成了一张丑陋的黑脸。它呲牙咧嘴的怪啸一声,疯狂的扑向火焰,它在火带上向前迈进,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只火球,天晓得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毅力,竟然在两尺高的火焰中坚持走完了五米长的路程,一直走到火带的尽头,这才四肢爬开,普然倒下。它的身体盖息了一段火带。紧接着,一只成年公豺又重蹈覆辙,倒在前面那只母豺的身后。六只大豺,就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个接一个的倒在火带上。五米长的火带,被六只大豺的尸体,压熄了,那上了锁的火门,被无谓的生命撞开了。
       这时,半大的小豺们从山洞里鱼贯蹿出,踏着它们父母的身体,踏着用生命铺出来的道路,越过石沟,跃过死亡,逃进浓浓黑夜莽莽密林。
       飞蛾扑火,牺牲自己,拯救后代,六只大豺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看的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等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十五六只小豺已逃的无影无踪。波农丁带着猎人和猎狗赶到时,带头走进火带的那只母豺早已被火焰烧成焦炭,又由焦炭变成红彤彤半透明的火堆,鲜红的皮毛,飞扬的神采,在四周跳动的火苗的映衬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活像涅磐重生的火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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