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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豹影》(原名:雪豹也有后爸)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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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豹影
沈石溪 著


【第一章雪崩夺走了它的丈夫】

  梅花鹿沿着山脊线上一条牛毛细路仓皇奔逃,阿灿霞和日食生在后面紧迫不舍。转过一道C字型山梁,慌不择路的梅花鹿突然一个右转弯,钻进一条赤褐色的石沟。
  阿灿霞绷紧的心弦顿时放松了,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欣喜与得意。脚下的日曲卡雪山,是它和日食生的栖息地,也是它们这个雪豹家庭的狩猎领地。它曾无数次在这里巡游打猎,对这一带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溪流、每一道沟壑都了如指掌。它知道,这条被滇北高原的阳光晒成赤褐色的石沟,通往一座连猿猴都无法攀登的百丈悬崖。悬崖三面都是绝壁,唯有这条石沟可以通行。准确地说,梅花鹿逃进这条石沟,就等于钻进了死胡同、迈进了地狱之门,很快就将变成它们丰盛的晚餐。
  阿灿霞是一只雌雪豹,日食生是一只雄雪豹,这是一对雪豹夫妻。
  雪豹终年生活在雪线附近,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大猫”。
  此刻,日食生仍然脚下生风衔尾猛追,阿灿霞则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
  假如这场捕猎还是个未知数,阿灿霞是决不会停止追撵的。悠悠万事,食物为大,食物还没到手它可没兴致撒娇发嗲。但此时,梅花鹿显然已成了囊中之物,日食生一只雄雪豹就足够对付的了,阿灿霞就有了偷懒的念头。
  就像所有雌性动物一样,阿灿霞很乐意见到日食生为自己效劳。
  哦,当日食生叼着刚刚捕获的梅花鹿送到它嘴边,殷勤地邀请它喝温热的鹿血、吃鲜嫩的鹿肉,那时它享受到的不仅仅是用来填满空瘪胃囊的食物,还有被配偶关怀和宠爱的幸福。
  享受生活,何乐而不为?
  日食生盯着梅花鹿的背影风风火火追撵而去。阿灿霞悠闲地小跑着,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头。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穿过那条被高原阳光晒成赤褐色的石沟,便是一个铺满积雪的不规则的平台。梅花鹿细巧的尖锥状蹄印和雪豹硕大的花瓣状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地向前延伸。阿灿霞顺着积雪上的脚印走了一段,便看见了让它心花怒放的情景:梅花鹿站在悬崖边缘,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勾着脑袋,摇动着头顶的八叉大角,打着响鼻,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日食生在距离猎物约3米开外的地方,尾巴平举,肩胛高耸,四肢微曲,吹胡子瞪眼,做出一副猫科动物典型的跃跃欲扑的姿态。
  那只梅花鹿就站立在悬崖边缘,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从悬崖上坠落下去。阿灿霞一点儿都不担心快要到手的猎物会从嘴边溜掉。它从小生活在日曲卡雪山,最喜欢捕捉的猎物就是梅花鹿,对梅花鹿的脾气秉性十分熟悉——梅花鹿是高级哺乳类动物,具备判断环境权衡利弊的能力。倘若悬崖不是太高,绝壁的坡度也不是太陡峭,从悬崖上跳下去有侥幸逃脱的可能,这只陷入困境的梅花鹿或许会奋不顾身地从悬崖上跳下去;但悬崖太高了,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聪明的梅花鹿是不肯光荣就义的,事实上,梅花鹿也不具备宁死不当俘虏的高贵品质。倘若站在悬崖边的是一只头顶不长鹿角的母鹿,它知道自己没有能跟雪豹周旋的武器,绝无从豹爪下逃生的可能,为了赌口气,或许会从悬崖上往下跳;但现在站在悬崖边缘的是一只有角的公鹿,而且冬天是鹿角最茂盛的季节,琥珀色的鹿角层层分叉,被冰雪擦得油光闪亮,坚硬如铁,如同尖锐的长矛。鹿角是公鹿打斗的武器,因为长有锐利的鹿角,公鹿的胆量比母鹿要大得多,这只陷入困境的公鹿会这么想:从这么高的悬崖跳下去那是必死无疑,面对张牙舞爪的雪豹虽然也是凶多吉少,但利用头顶的鹿角壮起胆子跟可恶的雪豹来一场殊死搏杀,也不一定绝无生路,说不定对方是只胆小鬼雪豹或窝囊废雪豹,在尖利如矛的鹿角的猛烈冲撞下,或许会扭头躲闪,那它就可以夺路逃命了。这是一种并不复杂的计算:坠崖的话生存几率是零,搏杀的话尚有一线生机,那当然是选择搏杀。哺乳动物属于有智慧的动物,能够权衡利弊得失,懂得两害相遇取其轻的道理,这正好为雄雪豹日食生捕捉这只梅花鹿提供了机会。

  阿灿霞丝毫不担心日食生会受到鹿角的伤害。知夫莫若妻,日食生牙口9岁,正处于生命的最高峰值。它成熟稳重,强悍壮实,精力特别旺盛,反应特别灵活,动作特别协调,捕食技艺炉火纯青,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在这场狩猎中被碰掉一根豹毛的。
  梅花鹿突然怒吼一声,气势磅礴地朝日食生冲撞过来,这是弱者以攻为守、以进为退的策略。很明显,这只鹿并非真的要与雪豹决一雌雄,而是想逼迫日食生朝旁边避让,冲出一条生路来,这样就可以撒蹄奔逃了。它的八叉大角架就像几支闪闪发亮的长矛,贴着雪地飞刺而来,角尖铲得雪花飞扬冰渣四溅,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日食生不愧是有雪域霸主之称的雄雪豹,先是站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当鹿角快要刺到豹脸的一瞬间,敏捷地往后跳闪半步,玩了个以退为进的策略,成功地避开尖利如刃的鹿角,几乎在同时,豹爪在雪地上用力一蹬,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飞弹出去,刚好扑到梅花鹿的背上。雪豹沉重的躯体虽未能压垮梅花鹿,却迫使奔逃中的梅花鹿不得不停了下来。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梅花鹿昂起头来,八叉大角架往后倒刺,想用锐利的鹿角将日食生从背上挑下去。这正中了日食生的下怀,只见它轻旋豹腰,倏地玩了个转体动作,由骑鹿背改成吊鹿颈,在梅花鹿还懵懵懂懂不晓得怎么回事时,张开豹嘴一口咬住了鹿嘴。这一口咬得又准又狠,把整张鹿嘴和整个鼻吻都叼在豹嘴里了。这是强迫接吻,也是死亡之吻。梅花鹿拼命甩动脖颈,摇晃脑袋,想把自己的嘴从豹嘴里挣脱出来,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日食生强有力的上下腭像铁锁一样牢固,豹牙像铁钉一样尖利。更绝的是,日食生的身体吊在梅花鹿的脖颈下,形成一个死角,鹿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刺到日食生的身体。梅花鹿明白自己必死无疑,挣扎着往悬崖边移动,想拖着日食生一起坠岩。双方搏杀的地点就在悬崖边缘,只要横跨两步,就会从悬崖上摔落下去。横竖都是死,不如和它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但这也是痴心妄想,日食生早就想到梅花鹿会有这一招,两只有力的后爪紧紧抓住粗糙的岩石,梅花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挪动半步。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狩猎,堪称是一种艺术表演。
  阿灿霞喜滋滋地看着日食生表演高超的捕猎技艺,哈哈,马上就可以享用丰盛的鹿肉大餐啦。
  按照常规,雪豹的血盆大口一旦咬住猎物的嘴巴,这场狩猎就算大功告成了。猎物无法正常呼吸,最多两分钟时间,使会因窒息而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呜呼哀哉。现在已经过去一分半钟了,梅花鹿四条腿剧烈颤抖,已快支撑不住了。倒呀,倒呀,阿灿霞在心里默默念叨。它肚子有点儿饿了,口水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真想扑到梅花鹿身上撕扯哨咬。
  梅花鹿四只蹄子在地上急剧踢蹬,就像在跳节奏强烈的踢踏舞。这是最后的抗拒,垂死的挣扎。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悬崖边缘的石头,或许是因为风吹日晒已经高度风化,或许是因为冰雪侵蚀已经有了裂缝,被四只鹿蹄猛烈踩踏,竟然松动摇晃起来。事情来得太突然,日食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当脚底下的石头刷地裂开一条大缝时,它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站着没动;当泥土和冰渣哗啦啦往下倾泻时,这才若有所悟地瞪大惊恐不安的眼睛。
  欧!阿灿霞看得真切,发出急促的吼叫,那是提醒,也是警报。危险,赶快跳出来!
  这时候,倘若日食生及时松开豹嘴,纵身飞跃,凭着雪豹高超的弹跳力,是能跳出险境的。但它没这样做,它大概是担心自己一松开嘴,梅花鹿会趁机逃逸。它将鹿嘴咬得更紧了,并做出往后拖拽的动作,不难判断,它是想把梅花鹿拖离正在松动的悬崖边缘。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瞬间的犹豫,使它丧失了逃生的机会。咔嚓嚓,脚下传来石头断裂的可怕声响,悬崖边缘约一米多宽的长条形岩石突然问坍塌下去。日食生这才松开豹嘴想腾跳蹿跃,但为时晚矣,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根本无法蹿跳起来。

  刹那间,日食生连同那只梅花鹿,便从悬崖上消失了。
  “轰隆——轰隆——”乳白色的雪尘冲天而起,山谷传来物体砸落的巨响。
  阿灿霞的心也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轰隆——轰隆——”闷雷似的声响持续不断,夹杂着日食生恐怖的哀嚎。
  阿灿霞趴在悬崖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悬崖上那块坍塌的石头在陡峭的岩壁上翻滚滑落。日曲卡雪山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岩壁上悬挂着厚厚的积雪,坠落物在岩壁上叩碰撞击,积雪纷纷跌落,上面的积雪砸在下面的积雪上,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引发了雪崩。巨量的雪倾泻而下,盆形山谷雪雾氤氲,白茫茫一片,根本就看不见日食生的影子。
  约摸十多分钟后,声势凌厉的雪崩才慢慢平息下来。
  阿灿霞心急如焚,撒开四蹄,顺着山脊绕了好大一个圈,才来到山脚下的那个盆形山谷。衰草覆盖的平地上,隆起一个巨大的雪堆,高约30来米,直径超过百米,活像一座冰雪坟茔。它围着雪堆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日食生,也没能找到那只梅花鹿。雪崩早已结束,山谷一片静宓,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呜咽。它将脑袋拱进雪堆,希望能听到日食生呼救的声音,遗憾的是,雪堆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它发疯般地在雪堆上扒拉,冰雪飞溅,它挖出一个深达数米的洞,也没能发现日食生的踪影。
  它累得筋疲力尽,长时间在雪堆上扒拉,爪掌冻得麻木不堪,浑身上下沾满冰渣雪屑。它晓得,日食生就埋在眼前这座巨大的雪堆下面,可它作为一只母雪豹,没有移动雪山的本领,无力掘开雪堆救出心爱的丈夫。它无奈地停止了刨雪。
  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冬天的日昭时间很短,下午三点左右,苍白的太阳就匆匆滑落到山峰背后去了。暮色苍茫,天边血块似的云朵间,一群秃鹫在翱翔,荒草淹没的小路尽头,几只雪狐在游荡。北风呼啸,阿灿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雪豹虽有雪域霸主的美誉,但并不像北极熊那样身上有极厚的防冻脂肪层,它的御寒能力是有限的。盆形山谷正处在风口上,气温特别低,阿灿霞已经一整天没有吃到东西了,饥生寒,寒生饥,饥寒交迫,尖啸的山风夹带着大量雪尘,刮在身上就像针扎一样痛。太阳落山了,气温还在下降,它若再继续待在这里,很有可能会冻出病来。如果它是只无牵无挂的雌雪豹,病了就病了,没什么了不起的,病痛或许还能减轻丧偶的悲痛。可它并不是单身遗孀,它是一个母亲,膝下有四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雪豹。
  它无权糟蹋自己的身体。它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它的,更是属于四个儿女的。山腰巉岩间那棵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四只小雪豹正等着它回去喂奶呢。小家伙们饿了大半天,等了大半天,肯定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定会蠕动身体从树洞里钻出来。天就要黑了,万一不懂事的小家伙们真的从树洞里钻出来,要不会被严寒冻坏身体,要不就会被贪婪的雪狐吃掉。它在外头多耽搁一分钟,四只小家伙就多一分危险。况且它再在坟茔似的雪堆边待下去,也不可能将日食生救出来。
  悲剧已经铸成,伤心无济于事。
  阿灿霞长嚎一声,离开盆形山谷,朝山腰那棵千年老杉树疾奔而去。

 

【第二章  单身妈妈活得好艰难】

  何谓婚姻?即两性间为繁殖和抚养后代而订立的一份长时间互相厮守的契约。婚姻并非人类的专利,自然界许多种类的动物中也存在原始的婚姻形态。例如生活在热带雨林里的双角犀鸟,发育成熟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年轻的雌鸟和雄鸟便会聚集在密林深处的一棵大树上,或婉转鸣唱展示嘹亮的歌喉,或扇翅抖尾展示亮丽的羽毛,互相试探互相吸引互相心仪,就好像人类社会举办未婚青年联谊会。彼此中意了,雄鸟和雌鸟便会渐渐靠近,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同时缩短,并悄悄飞往树梢某个隐秘的角落,或彼此献歌献舞,或彼此啄理羽毛,喁喁私语,就好像青年男女进入了热恋阶段。接下来,在雄鸟彬彬有礼的一再邀请下,雌鸟会面带羞怯半推半就地钻进雄鸟早就搭建好的鸟巢,由恋爱阶段步入婚姻的殿堂。从此以后,这两只双角犀鸟便夫唱妇随形影不离,共同觅食谋生,共同养育后代,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只有死亡才能把它们拆散。假如遭遇不幸,比如雄鸟在觅食途中遭猎枪射杀,或雌鸟在抱窝时被毒蛇吞噬,剩下的那只绝不会寡妇再醮或鳏夫再娶,也没有第二春、黄昏恋、夕阳红之类的浪漫情怀,一定会在望穿秋水的等待和刻骨铭心的思念中抑郁而亡。这种对爱情金石般的坚贞,让人类也望尘莫及。因此,人类也把双角犀鸟称为爱情鸟。
  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雪豹,也实行一夫一妻制。不同的是,雪豹的爱情远没有双角犀鸟那么纯粹,也远没有双角犀鸟那般坚贞。雄雪豹与雌雪豹喜结良缘后,假如顺水顺风,命运不出现大的波折,也有可能会共同养育后代直至白头偕老。但万一命运出现波折,或雄雪豹误走黄泉路,或雌雪豹踏上奈何桥,剩下的那只虽然也会悲伤也会思念,但到了发情期,免不了会寡妇再醮或鳏夫再娶。在这个问题上,雪豹比双角犀鸟要开放得多。
  就跟绝大多数做了寡妇的雌雪豹一样,阿灿霞虽然很爱日食生,但它并没有沉湎于丧偶的悲痛不能自拔。作为野生雪豹,生活在弱肉强食的大自然里,阿灿霞经常与死神擦肩而过,对死亡早就习以为常。人死不能复生,豹死也不能复生,让过去的成为记忆,要紧的是如何养活膝下的四只幼豹。无论如何,活着的要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在人类社会,对那些丧偶的女性有专门的称谓,通俗叫法是寡妇,文雅点儿就叫遗孀,还有一种怪异的称呼是未亡人。对照人类社会的习俗,阿灿霞就是寡妇豹、遗孀豹、未亡豹。
  做雌豹难,做寡妇豹更难,做带崽的寡妇豹更是难上加难。
  生活失去了靠山,精神失去了依傍。民以食为天,吃饭成了最难解决的问题。
  雪豹属于猫科动物,凡猫科动物都擅长用奇袭的方法捕捉猎物。日食生在世时,夫妻并肩狩猎,远远发现猎物的踪迹,只要彼此递个眼色便心领神会,或者从南北两个方向向猎物潜行靠近,到达最佳攻击位置后,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猎物,形成钳形夹击之势,猎物往往顾此失彼晕头转向从而束手就擒;或者在发现猎物后,日食生悄悄埋伏在猎物可能逃窜的方向,阿灿霞吼叫着扑向猎物,将猎物往日食生埋伏处驱赶,当猎物进入埋伏圈后,日食生幽灵般地跳将出来,猎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成了爪下的冤鬼。今年冬天,虽然气候恶劣,暴风雪一场接着一场,猎物越来越稀少,但由于夫妻携手、配合默契,还是收获颇多,狩猎的成功率保持在50%左右。平均出猎两次便有一次收获,这对在冰天雪地中捕猎的雪豹来说,已经是很高的成功率了。可以自豪地说,在这个严寒的冬天,阿灿霞和它的四个小宝宝,基本上没有饿过肚子。
  如今,好日子结束了。
  一只单身母雪豹,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膝下四个儿女,其艰辛可想而知。
  猎食是最大的困难。
  远远发现几只岩羊,阿灿霞借着挂满冰凌的衰草的掩护,蹑手蹑脚靠拢过去。今年是个多雪的冬天,雪线降到了谷底,大地铺着厚厚的积雪,豹爪上虽然有一层肉垫,走在泥土或岩石上悄无声息,但踩在积雪上,脚爪与雪花摩擦,免不了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没到达最佳位置,脚步声就传到了听觉异常灵敏的岩羊的耳朵里。雪豹捕猎的绝招就是突然袭击,其最佳出击位置是与目标相距50米至100米的范围内。换句话说,倘若雪豹能在猎物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潜行到最佳出击位置,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狩猎就有成功的可能;倘若在有效距离外就让猎物觉察到了自己的企图,袭击多半就会流产。有好几次,阿灿霞在200米开外就被猎物察觉到了,机敏的岩羊立刻掉头就跑,它不得不将奇袭改为强攻,打起精神穷追猛撵。岩羊在悬崖峭壁上的跳跃和奔跑速度一点儿也不比雪豹差,绕过一道山梁,双方的距离就已经越拉越远,阿灿霞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放弃徒劳的追逐,眼睁睁看着猎物逃之夭夭。

  不仅没获得食物,反而消耗掉宝贵的体力。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对雪豹来讲,多雪的冬天觅食不易。
  昨天下午,阿灿霞翻过雪山垭口时,看见一只岩羊躺在半山腰的雪坡上晒太阳。那面山坡上,突兀的岩石星罗棋布,十分有利于隐蔽。它耐心地一点儿一点儿向前爬动,花费了大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到达距离目标约50米的一棵大树背后。这是雪豹向目标发起突然袭击的最佳位置。它憋足了劲,狂飙似的蹿跃出去,扑向罔然无知的猎物。这次出击非常成功,当那只岩羊发觉危险站起来想逃命时,阿灿霞已扑到岩羊背上。这是只身强力壮的公岩羊,不甘心束手就擒,拼命蹦挞。阿灿霞前爪搂住羊腰,整个身体压在羊背上,想把岩羊压趴下来。但公岩羊的筋骨似乎特别强健,像蹦迪斯科似的狂蹦乱跳。阿灿霞已经两天没吃到食物,体虚力弱,经不住如此激烈的颠簸,一不留神从羊背上滑落下来。那短命的公岩羊,又冷不防尥了个蹶子,羊蹄正好踢中豹鼻,踢得阿灿霞眼冒金星,鼻血直流,威风顿挫,公岩羊趁机跃上绝壁,凭着高超的攀岩本领,一溜烟逃走了。阿灿霞只咬到一嘴羊毛,却赔了许多鼻血,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羊膻。唉,倘若日食生还活着,夫妻并肩出击,这只公岩羊是绝对不可能有机会逃生的。
  独木难撑大厦,一只单身母雪豹很难支撑起一个家庭。
  由于狩猎成功率直线下降,阿灿霞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变得枯涩杂乱,丰腴的身体变得消瘦,肚皮经常空瘪瘪的,处于饥饿状态。更让它忧虑的是,由于营养不良,它腹部原本饱满如香柚的**,也萎瘪得像晒干的猪尿脬,丰沛如泉涌的乳汁几乎干涸了。四只幼豹经常饿得小眼珠发绿,狠命地吮吸,实在吸不出奶就胡啃乱咬,四只幼豹牙床上都已长出白芝麻似的乳牙,把阿灿霞的**啃得血迹斑斑。
  四只小家伙原先都长得胖嘟嘟的,煞是可爱,但日食生罹难还不到半个月,它们便瘦得皮包骨头了。
  人类虽然也有双胞胎、四胞胎甚至六胞胎的,但人类母亲产婴时多胞胎的比例极小,人类基本上属于单胞胎动物。雪豹就不一样了,属于多胞胎动物,母雪豹产崽至少一胎双胞,一胎六胞也不算罕见。阿灿霞一胎产下四只幼豹,按落地的先后顺序排列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两雄两雌,堪称黄金性别比例。老大和老二是雄性,老三和老四是雌性。老大浑身雪白,身上没有杂色斑点,名字就叫白老大;老二体毛呈银灰色,镶有浅褐色的长条暗纹一名字就叫银老二;老三白色的体毛两侧布满浅黑和浅棕圆点,名字就叫花老三;老四白色的体毛间就像撒了一把芝麻似的分布许多小黑点儿,名字就叫麻老四。
  这几日,老天爷又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食物更难寻觅了。因为饥饿的缘故,小家伙们的生命力在急剧消失。麻老四本来活泼好动,整天打打闹闹的,现在变得特别文静,长时间蜷缩在树洞深处,目光呆滞,不声不响。阿灿霞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危险信号,假如再不给麻老四喂足够的奶,顶多再有三四天时间,小家伙就会变成一具雪地饿殍。
  阿灿霞还是第一次做母亲,在四只幼豹身上投注了浓浓的爱,看着心肝宝贝的生命在一点儿一点儿衰竭,它的心快要碎了。
  事实证明,没有雄雪豹的鼎立相助,单亲雪豹家庭,幼豹夭折的几率是很大的。
  阿灿霞萌生出一个念头:找只雄雪豹来共同支撑这个快要被生存压力碾碎的家庭。换句话说,就是招赘一只雄雪豹进门,给四只嗷嗷待哺的小雪豹找一个后爸。
  日食生亡故还不到半个月,按人类的说法,还属于尸骨未寒的新丧阶段,阿灿霞这么快就动了再婚的念头,似乎有悖道德伦理。君在日日说君恩,君死又随人去了,是会遭唾弃的卑劣行径。但阿灿霞是一只雪豹,它的行为不受人类道德的约束。虽然丧夫的痛楚仍郁结在心中,但理智告诉它,感情是依附于生命的,生命终结了,感情也就完结了,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去守节,高尚倒是高尚了,伟大倒是伟大了,却于事无补,不仅唤不醒被埋在雪堆下的日食生,反而会白白葬送四个小宝贝。

  这四只幼豹是日食生的亲骨肉,设法让它们活下去,从本质上说,就是延续日食生的生命和血脉,就是对九泉之下的日食生最好的怀念和祭奠。
  要将四只幼豹平平安安抚养长大,唯有抛出爱的红绣球。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最大的障碍,是雪豹特有的生理规律。雌雪豹的发情是有周期性的,正常情况下,雌雪豹交配受孕后,便不再与雄雪豹亲近,做了母亲的雌雪豹,会一门心思抚养自己的后代,一直等到幼豹长大能独立生活了,雌雪豹才会进入下一轮生殖周期。幼豹从出生到独立生活,大约需要两年时间。直截了当地说,做了母亲的雌雪豹在两年的育幼期里,是不会与雄雪豹行云雨之欢的。在这期间,即使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来到它面前,雌雪豹也绝不会动容、动情和动心的。阿灿霞刚刚产下一窝幼豹,也就是说,招赘进门的雄雪豹,必须耐心等待两年,必须忍受两年的煎熬,必须度过两年的候补期,才能转为正式夫婿,才能享受异性的亲密,才能真正步入婚姻的殿堂。
  雪豹的寿命约20岁,具有繁殖能力的黄金时期,最多是12年,对雄雪豹来说,两年的等待,确实是太漫长了。因此,在育幼期的雌雪豹,一旦丧偶,是不敢指望会有哪只雄雪豹伸出援助之手的,通常都只能独自挑起家庭的重担。
  虽然雪豹世界中还从来没有过候补夫婿这种角色,也从来没有过雄雪豹抚养无血缘幼豹的先例,但阿灿霞决心创造一个奇迹,为四只嗷嗷待哺的小宝贝找到一个合适的后爸。
  阿灿霞之所以敢异想天开,是基于一种超常的自信。它不胖不瘦,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五官端正,紫色的嘴吻如玉石般温润透明,两只豹眼就像高原湖泊,波光粼粼,称得上是美目流眄。自从它由幼豹长成少女豹后,就一直处于异性包围和追逐中,经常有雄雪豹为它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有一次,它到日曲卡雪山脚下那片野花盛开的草甸子喝盐碱水,就遇到两只兄弟雄豹,哥哥豹黏在它尾巴后面呜噜呜噜大唱豹式情歌,弟弟豹也不甘落后,逮了只野兔叼到它面前大献殷勤。哥哥豹勃然大怒,翻脸不认手足之情,扑上去一巴掌掴裂了弟弟豹的左耳廓,弟弟豹也不甘示弱,一口咬破了哥哥豹的肩胛,草甸子上展开了一场两雄争偶的恶斗。最终,哥哥豹将弟弟豹咬得鲜血淋漓,弟弟豹将哥哥豹打得遍体鳞伤。啧喷,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亲兄弟,就为了能赢得它回眸一笑,竟不惜兄弟阋墙,大动干戈,这足以说明它天生具有不可抵挡的雌性魅力。
  它相信,只要它施展雌性魅力,一定能使某只雄雪豹改变不愿陪伴育幼期雌雪豹的陋习,担当起继父豹的角色,为它膝下的四只小宝宝做两年义务爸爸。
  它相信,爱情是能够创造奇迹的。

  可惜你迟来了一步,爱情有时候也讲先来后到,我的心已经有了归宿,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被你出色的表现所感动,把终身托付给你的。面对花月亮的热烈追求,阿灿霞曾经在心里对花月亮这般说。
  如今要招赘夫婿,花月亮无疑是最佳人选。
  主意既定,阿灿霞立刻采取行动。
  要找到花月亮并不困难。许多雄性哺乳动物都有领地意识,雄雪豹也不例外,每一只成年雪豹都有相对固定的狩猎领地。花月亮的狩猎领地就在日曲卡雪山西麓那片长着许多大树杜鹃的丘陵地带。
  那天清晨,阿灿霞翻山越岭前往那片丘陵地带。大雪初霁,蔚蓝的天空上悬挂着一轮红艳艳的太阳,这是隆冬季节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带来好心情,但愿能催开彼此心头的爱情之花。阿灿霞这样企盼着。
  太阳当顶时,阿灿霞到达了目的地。它耸动鼻翼仔细嗅闻,好几株大树杜鹃的树干上,都散发着一股雄雪豹特有的尿骚味。这是许多哺乳动物固有的领域标记行为——用自己的尿布置气味疆域、划定势力范围。对雪豹来说,尿的气味蕴含着丰富的信息。阿灿霞很快就闻出来了,大树杜鹃树千上的尿味很新鲜,证明花月亮仍居住在这片丘陵内;尿味浓烈刺鼻,证明花月亮生命力旺盛、精力充沛;树干上仅有花月亮的尿味,闻不到其他雌雪豹的尿味,证明花月亮目前还是个单身贵族。
  好极了,这是一个理想的结果,对阿灿霞来说。
  阿灿霞在丘陵边缘一棵醒目的大树杜鹃下淋了几滴尿,就像递上了一张刻有芳名并留有联系方式的名片,含蓄地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假如你闻到我的气味后,还能唤起沉睡的记忆,还能激起心上的涟漪,那就来找我好了,或许你有机会获得一段美满姻缘。
  人类社会有句俗话: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这条爱情游戏规则也同样适用于雪豹社会。雄想雌隔座山,雌想雄隔层叶。不说隔层纸而说隔层叶,是因为雪豹没有纸的概念,叶也很薄,一捅就穿的。阿灿霞想主动接近花月亮,吸引花月亮,当然就像捅破一层窗户纸,不不,就像捅穿一层树叶那么容易。
  当天下午,阿灿霞正在一道荒山沟里觅食,花月亮就追踪着气味找到它了。不费吹灰之力,鱼儿就来咬钩了,这让阿灿霞心花怒放。它的目的本来就很明确,也不用藏藏掖掖玩什么感情游戏了,爽爽快快,简捷明了,直奔主题吧。它柔顺地趴在裸岩上,转动那双大眼,直露地抛飞豹式媚眼,优雅地挥甩那根美丽的豹尾。在雪豹社会,当一只雄豹靠近—只雌豹时,雌豹没有回避,而是毫不设防地趴在原地不动并摇甩尾巴,就表明欢迎对方来追求自己。阿灿霞注意观察花月亮的反应。花月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放电似的变得贼亮,原先蓬松的皮毛骤然间变得紧绷,就像用一支无形的画笔重新涂抹了一遍颜色一样,皮毛的色泽也在刹那间变得浓艳。阿灿霞暗自得意,种种迹象表明,花月亮对它的爱慕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或淡薄,而是压抑在心底,一见到它,感情的闸门便自动打开,爱的潮水便汹涌而至。更让阿灿霞喜出望外的是,花月亮嘴里还叼着一只长耳兔,它殷勤地将长耳兔送到阿灿霞跟前。毫无疑问,这是求爱的礼物,是永结同心的物化语言。
  向异性赠送礼物,在人类社会司空见惯。求爱时送漂亮的衣服,情人节送鲜艳的玫瑰,订婚时送昂贵的钻戒,还有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的聘礼等等。对追求者来说,礼物其实是甜言蜜语的一种强化,也是表达心意的一种物质方式。情侣间赠送礼物,并非人类专有,动物界也不乏这种温情脉脉的浪漫行为。西双版纳罗梭江畔有一种名叫黑头鸬鹚的鸟,发情时节,雄鸟会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久久徘徊,竭尽全力捕捉一条缅瓜鱼,送到雌鸟面前。要是没有缅瓜鱼做聘礼,雄黑头鸬鹚的求爱一定会失败。雄鸟捕捉的缅瓜鱼越大,求爱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原来,缅瓜鱼肉质肥嫩,是黑头鸬鹚最钟爱的美食,但缅瓜鱼好吃却不好抓,通常都在江底潜泳游弋,且生性机敏,游速很快,水面稍有光影掠过,便会迅速潜到江底的鹅卵石间藏匿,很难捕捉。能否抓到缅瓜鱼,是对雄黑头鸬鹚的一种考验。捕捉到大缅瓜鱼,证明这只雄黑头鸬鹚潜泳技艺高超,且在水底视力极佳,觅食能力出类拨萃,自然容易赢得雌鸟的芳心。

  花月亮在重逢始初就带只长耳兔送给它,证明花月亮求偶心切,根本不用它费心去撒情网,稍稍给个暗示,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想钻到它的情网里来了。它肚子正有点儿饿呢,送到嘴边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它津津有味地享用长耳兔,兔肉鲜美爽口,在享用美食的同时,还能品尝到异性滚烫的爱意,真是妙不可言啊。
  吃完长耳兔,阿灿霞伸了个懒腰。勾引已经成功,目的已经达到,那就把爱情俘虏押解回巢穴去吧。它没有时间卿卿我我、磨磨蹭蹭地恋爱。时间对它来说太宝贵了,早点儿找妥继父豹,它的四个小宝贝就早点儿有生存保障。把恋爱过程压缩得越短越好,它可浪费不起宝贵的时间。
  欧欧,它眨巴着美丽的眼睛,朝花月亮送了几个秋波,又暧昧地轻吼数声,便扭头朝山腰巉岩间那棵千年老杉树小步跑去。这是很明显的动作示意:跟我回家吧,那儿有温暖的香巢。花月亮本来就对阿灿霞垂涎三尺,当然乐不可支地跟在阿灿霞后面,满怀憧憬地让阿灿霞把自己引领进婚房去。
  越过一条山涧,转过两道山湾,便到了那棵千年老杉树跟前。虽然地处冰天雪地,但老杉树却枝繁叶茂,顽强地展示着苍翠的针状叶子。在巉岩间绕了个S型后,阿灿霞便一头钻进扇形树洞。花月亮本来是黏在阿灿霞尾巴后面行进的,可在跨进扇形树洞的一瞬间,它就像撞着一堵无形的墙似的,戛然止步,背部的豹毛刹那问恣张开来,豹眼圆睁,豹鼻有节奏地耸动,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阿灿霞当然明白花月亮为何神色大变。雪豹属于哺乳类动物,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花月亮肯定是闻到了扇形树洞中散发出的陌生雪豹的气味,出于本能的警觉才停下来的。阿灿霞优雅地将长长的豹尾甩出一串花结,侧身向花月亮投去迎候的目光。进来吧,亲爱的,这里没有天敌,没有陷阱,没有竞争对手,更没有阴谋诡计,这里是安全的港湾,是你我温馨的家!
  花月亮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跨进扇形树洞来,心里似乎仍保持着警惕,两只豹眼骨碌碌转动,目光紧张地在树洞里搜索。雪豹没有近视眼,它很快就发现了蜷缩在一堆树叶间的四只幼豹。呜!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弯曲四肢弓起脊背,摆开扑咬的架势。
  啪啪,阿灿霞用柔软的尾尖在花月亮的脸上轻扫了两下。你疯啦,它们是眼睛才刚刚睁开的幼豹,嫩得就像水豆腐,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你干吗那么紧张嘛!让它感觉不爽的是,花月亮并没因为它的解释而收敛攻击姿态,仍情绪激昂,如临大敌,跃跃欲扑。阿灿霞索性侧躺下来,用尾巴将四只幼豹归拢到自己怀里,小家伙们正饿得慌,急忙寻找**吮吸乳汁。它并非是要表演哺乳技巧给花月亮看,它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让花月亮明白,树洞里的四只可爱的幼豹,是它阿灿霞的亲骨肉。哦,你不是非常爱我吗?爱屋及乌,也请你爱我的心肝宝贝吧。

  它注意花月亮的反应,这家伙原本弓耸的脊背平缓下来,恣张的胡须也如含羞草似的闭谢下来,攻击姿势总算收敛起来了,可是,花月亮仍然紧皱眉眼,烦躁地一会儿蹿出树洞,一会儿又钻进洞来,还发出一声声委屈的低吼。阿灿霞抖动那条美丽的尾巴,嘴里发出柔和的呼唤:冤家啊,你安静点儿不行吗,你跑来跑去都吓着我的小宝贝了呀!它还将身体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来:来吧,躺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欣赏这四个小家伙,它们是我生命的杰作;来吧,伸出你的舌尖轻轻舔舔它们的额头,瞧它们长得多可爱啊,绒毛柔软得就像金丝草,眼睛亮得就像黑宝石,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它们的。
  可恼的是,花月亮好像突然间变成了瞎子和聋子,对它的热情邀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仍像患了多动症似的在树洞内外胡蹿乱钻。阿灿霞不得不站起来,贴到花月亮身边,伸出舌头热烈舔吻花月亮的胡须和脸颊,喉咙里发出柔和的叫声,表达这样的心声:我晓得,让你陪伴在一只哺乳期的雌豹身边,做四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幼豹的继父,确实有点儿委屈你了,也不符合豹之常情;可你是爱我的是吗?你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是吗?你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的是吗?那就请你为我创造一个豹间奇迹,做我小宝贝的后爸吧!哦,两年时间虽然有点儿漫长,却也不是遥遥无期的,也就是春夏秋冬两个轮回嘛,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到四个小家伙长大成人,我们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豹夫妻,我决不会忘记你曾经为我作出的奉献,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来加倍补偿你,我会用我的温柔、体贴、妩媚和娇美,做一个世界上最称职的雪豹太太,为你生下一大堆可爱的儿女,让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雄豹。哦,答应我的恳求吧,我现在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你,我知道你是个宽容、仁爱且富有牺牲精神的雄豹,你一定会留在我身边帮我的是吗?哦,你若能答应我的恳求,就躺卧下来甩甩尾巴,让我这颗悬吊着的心放下来吧。
  可恨的是,花月亮非但没躺卧下来,还用身体抵着它,用力将它推搡出树洞。出了树洞后,仍抵撞着它的腰,粗鲁地强迫它往山野走去。一开始,阿灿霞还以为花月亮是要带它去寻找更适合养育幼豹的新巢穴,但它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花月亮带着它越过一座山包趟过一条冰河,离那棵千年老杉树起码有两三公里远了,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阿灿霞不愿离四个小宝贝太远,便挣脱花月亮的抵撞停了下来。呦欧,你是想把我带到哪里去呀?阿灿霞发出疑问的叫声。花月亮朝遥远的风雪垭口连吼数声。风雪垭口,就是两座雪峰问的一道隘口,形如马鞍,是进出日曲卡雪山的门户。花月亮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要带着阿灿霞翻越风雪垭口,远走它乡。
  玩的是同一个爱情游戏,目的却南辕北辙。
  阿灿霞总算明白了,花月亮抵撞它的腰强迫它离开千年老杉树,是想带它私奔,不,不不,不是私奔,是要挟持它弃家出走。如果它顺从花月亮的意志,就意味着要抛弃自己的亲骨肉,将四只幼豹送给兀鹫做美餐。它不会这么做的。
  ——假如没有牵挂,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可现在要养育四只幼豹,是不可能跟你离开日曲卡山麓的。
  花月亮的豹尾摇出一个个美丽的圆,它温柔地贴近阿灿霞,伸出灵巧的舌头,舔吻阿灿霞的额头、眼皮、脸颊、脖颈、脊背、四肢。对雪豹来讲,用舌头舔吻对方的身体是最高形式的求爱,是最优美动听的心曲,表达了无限的情愫和浓浓的爱意。花月亮一面用舌头深情地舔吻,一面用身体轻轻地顶撞,试图推着阿灿霞往前走,方向仍是风雪垭口。阿灿霞明白,这是一种情感讹诈。花月亮施展雄性的魅力,百般挑逗,百般诱惑,想让它心旌摇曳、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哦,我很可爱;哦,我值得你爱;哦,你很爱我;哦,你不愿失去我;哦,为了我你甘愿赴汤蹈火的;哦,那就顺从我的意愿跟我走吧!你如果违背我的意愿,后果很严重哦,那就是会失去我。
  阿灿霞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它是母亲,在雪豹世界,一只做了妈妈的母雪豹,在儿女未能自立前,是绝不会为了爱情而放弃养育责任的。在动物界,爱情的砝码比不过幼崽的砝码。雄豹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了下一代,一切皆可抛。对已经做了母亲的雌雪豹来说,异性的情感讹诈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花月亮突然间变脸了,情意绵绵的眼中骤然射出两道凶悍的光,豹脸上温柔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蛮不讲理的霸气。它龇牙咧嘴,冲着阿灿霞欧欧咆哮。哦,这家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发现自己情感讹诈失效了,便转换方式,企图用暴力逼迫它就范。
  阿灿霞也立刻张牙舞爪摆开跃跃欲扑的架势:我可不是泥捏的玩具豹,你想让我圆我就得圆,你想让我方我就得方,我不想做的事情谁也甭想强迫我做,你用情感讹诈得不到的东西,靠暴力也绝对得不到,你要撒野,我泰陪到底!
  花月亮或许是被阿灿霞反抗到底的强硬态度震慑了,或许只是想威胁一下阿灿霞,并没有真正想伤害它的意思,总之,花月亮悻悻地甩了甩尾巴,收敛起攻击姿势,垂头丧气地独自往风雪垭口走去。它走得很慢,走出不远便回头张望一下,看看阿灿霞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它当然只有失望和遗憾。
  走到半途一棵枯死的思茅松下时,花月亮停了下来,侧转身,“欧呜——欧呜——”连续叫了数声,声音嘶哑,还带着丝丝颤音,透出内心无尽的沮丧和愤懑。然后,它一路小跑再也没有回头。洁白的雪地里,延伸出一条孤独的足迹。
  阿灿霞站在雪地里,目送花月亮远去,美丽的豹脸蒙上一层浓浓的伤感。

 

【第四章  雄性的自私与丑陋】

  阿灿霞做梦也没有想到,花月亮会如此心肠歹毒,竟然想要谋害它的宝贝幼豹。
  那是它拒绝跟着花月亮弃家私奔后的第三天,阴霾的天空下着雪,密密的雪花像道白帘,遮断了山峰和针叶树林。阿灿霞同往常一样,清早就出门狩猎。它想到山脚下的尕玛尔草原去捉疣鼻天鹅。
  疣鼻天鹅是生活在尕玛尔草原沼泽地的一种候鸟,秋天飞往南方越冬,春天又飞回尕玛尔草原来繁衍生息。现在已进入冬季,疣鼻天鹅早已飞往南方去了,但每年在迁飞南方时,总会有一些年老体弱的疣鼻天鹅因为无法远距离飞行而困守在尕玛尔草原,也有一些当年孵化的年轻疣鼻天鹅因为出壳较晚翅膀来不及长硬,不能跟随族群迁飞而滞留在尕玛尔草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来的,它们都无法度过严寒的冬季,连续几场大雪后,那些被迫滞留在尕玛尔草原上的疣鼻天鹅便会因饥寒交迫而相继死亡。对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上的食肉兽来说,这是冬季一个可靠的食物源。阿灿霞是从母亲那儿学到这一觅食技巧的。凭经验,阿灿霞知道这几天是猎取疣鼻天鹅的最佳时机,恐怖的沼泽地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它不必担心会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越来越低的气温肯定制造了一批冰冻疣鼻天鹅,即使有几只侥幸未被冻死,也一定翅膀冻僵无法飞行,缩在草窠里奄奄一息了,捕捉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它沿着一条蜿蜒的雪沟往山下跑去。这天它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仅仅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刚来到一片茂密的针叶树林就迎面撞见一只羚羊。这是一只出生不满三个月的小羚羊,满脸稚气,细皮嫩肉,是雪豹最爱的食物。像这么大的小羚羊,通常都是跟随在母羚羊身旁的,但这只小羚羊却孤零零出现在树林里。完全有这种可能:这只小羚羊清早跟随母羚羊一起到这片针叶树林来觅食,却意外地遭遇食肉猛兽袭击,母羚羊急忙将小羚羊藏进一丛灌木,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想把危险从小羚羊身边引开,它确实达到了目的,把食肉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了,但遗憾的是,它逃出针叶树林便被食肉猛兽扑倒,命丧黄泉,小羚羊躲在灌木木丛里,等了很久也不见妈妈回来,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了,壮着胆又灌木丛里走出来寻找妈妈,倒霉的是,妈妈没找到,却撞见了母雪豹阿灿霞。对阿灿霞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小羚羊缺乏逃生经验,又饿得头晕眼花,阿灿霞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去扑倒并咬断了小羚羊的脖子。新鲜的小羚羊肯定比冰冻疣鼻天鹅好吃多了,足够它吃两天了,没必要再顶风冒雪跑到尕玛尔草原去寻找疣鼻天鹅。阿灿霞叼起还在抽搐的小羚羊,兴冲冲地回家去。
  对处于哺乳期的单独抚养幼豹的母雪豹来说,一个基本的生存策略是:尽量缩短在外狩猎时间。因为母雪豹离开巢穴的时间是和幼豹面临的风险成正比的。
  阿灿霞叼着小羚羊刚来到山坡下的雪沟,便发现了异常。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赫然出现两行梅花状脚印,不用细辨,一看就知道是雪豹的脚印。雪下得很密,那脚印十分清晰,可以肯定是刚刚从这儿经过,再看脚印的方向,笔直地伸向那棵千年老杉树。阿灿霞心里陡地一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丢掉衔在嘴里的小羚羊,飞也似的往千年老杉树狂奔。离目标约百米距离时,它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靠拢过去,想给闯入巢穴的入侵者来个突然袭击。它刚刚摸到树洞口,猛然与一只正准备跨出树洞的成年雪豹撞了个满怀。一刹那,双方都愣住了。阿灿霞惊讶地看见,那鬼头鬼脑地从树洞钻出来的竟然是花月亮!花月亮似乎没料到阿灿霞会提前狩猎归来,豹脸惊恐万状,急忙扭头躲闪,眼睛不敢与阿灿霞对视,完全是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就在花月亮扭过头去的一瞬间,阿灿霞发现对方嘴里叼着一样东西,再一看,差点儿没急晕过去,这家伙嘴里叼着的竟然是它的心肝宝贝麻老四!
  欧,你这是要干什么?阿灿霞厉声发问。
  花月亮扭头就走,活像罪犯要急急忙忙逃离犯罪现场。

  欧,杀千刀的,你还我的小宝贝!阿灿霞扑将上去,一爪狠狠抓在花月亮的屁股上,顿时豹毛飞旋,血珠滴答。欧啊,花月亮惨嚎一声,叼在嘴上的麻老四啪嚓掉在雪地上。阿灿霞跳到花月亮背上,张嘴去咬花月亮的脖颈,恨不得一口将这家伙的脖子咬断。花月亮当然不肯引颈就戮,玩了个鲤鱼打挺,把阿灿霞从自己背上甩脱下来。阿灿霞再次扑上去,想搂住花月亮的脑袋,把它无耻的嘴脸咬个稀烂。可对方是成年雄豹,在雪豹世界,雄性的体格比雌性强壮,花月亮猛然一扑,不仅让阿灿霞咬了个空,尖利的指爪还抓破了它的肩胛。趁阿灿霞被撞得在地上打滚,花月亮撒腿就往山下逃窜,一边逃还一边发出恼羞成怒的吼叫。
  阿灿霞顾不得追赶,赶紧去看麻老四。小家伙侧躺在雪地里,四只细嫩的爪子还在踢蹬,但双目紧闭,鼻孔和嘴里流着血。它轻轻用爪子拨动小家伙的脑袋,小家伙微微睁开眼,耳朵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它仔细看去,小家伙的脖子上有一排齿痕。显然,狠毒的花月亮把麻老四的脖颈给咬断了。
  突然,阿灿霞的心狂跳起来,箭一般冲向千年老杉树另外三只幼豹也不知是死是活。它心急火燎地钻进树洞,借着微弱的光亮极力搜索,哦,三个小家伙正昂着头迈动柔弱的四肢在洞里蹒跚爬行。显然,它们目睹了麻老四被咬杀和叼走的惨剧,受到了严重惊吓,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想找地方躲避起来。
  不幸中的万幸,三只幼豹都还活着,阿灿霞稍稍松了口气。它赶紧轻吼一声,在洞中央侧躺下来。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白老大、银老二和花老三拼足吃奶的力气从不同的方向爬拢过来,一头拱进阿灿霞的怀里。对还在吃奶的幼豹来说,妈妈的怀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阿灿霞一面给三个小宝贝喂奶,一面用舌头舔吻它们的额头和脊背。哦,别怕,妈妈回来了;哦,妈妈就在你们身边,谁也不敢再来伤害你们了。豹舌十分敏感,阿灿霞清楚地感觉到,三只幼豹浑身觳觫,就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它不厌其烦地用舌头一遍遍舔吻它们,这是最有效的安抚和慰籍。
  渐渐的,三只幼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恐惧的心灵恢复了平静,慢慢进入了梦乡。
  阿灿霞再次跳出树洞,躺在雪地里的麻老四身体上盖着一层轻柔的雪花。它用爪子搡揉小家伙的身体,但小家伙毫无反应,已经停止了呼吸。
  阿灿霞失去了一个孩子,而杀死它心肝宝贝的不是它的天敌,正是它颇有好感并抛去红绣球的花月亮。它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是它开门揖盗,愚蠢地将花月亮引进巢穴,这才导致麻老四遭遇谋杀。这使它在承受失去爱女的悲痛的同时,感情也受到重创。它一直以为花月亮矢志不渝地爱着自己,它以为爱情的力量会让花月亮甘愿牺牲两年光阴来帮它抚养四只幼豹。现实却是如此残酷,花月亮非但粗鲁地拒绝了继父豹的角色,还趁它外出觅食时,偷偷溜进它的巢穴,想用杀死四只幼豹这种残忍的办法提前结束它的育幼期,迫使它发情婚配。歹毒得令豹发指,自私得令豹发指,卑鄙得令豹发指,无耻得令豹发指。你不愿做我心肝宝贝的后爸,你不愿为我付出两年的辛劳与等待,悉听尊便,我也不会勉强你的啊,你干吗要用这种毒辣的谋杀来伤害我的心呢?阿灿霞实在想不通,外表英俊威武的花月亮,怎么会长着一副蛇蝎心肠。怪只怪它自己瞎了眼,把魔鬼错看成了天使。残忍地杀死雌雪豹的孩子,然后再与雌雪豹步入婚姻殿堂,难道这就是雄雪豹所谓的爱情吗?假如这就是雄性的爱情的话,它坚决要把爱情扔进粪坑里去。不不,这绝对不是什么爱情,这是最狠毒的谋害,这是赤裸裸的占有。它本来对花月亮颇有几分好感和爱慕的,此时此刻,好感和爱慕早已荡然无存,它心里只有无尽的懊悔和仇恨。假如可能的话,它真想一口咬开花月亮的胸腔,看看那颗豹心究竟有多黑。
  雪越下越大,凄迷的雪花漫天飞舞,几只大嘴乌鸦扇动沉重的翅膀,在雪花间飞巡,“呱呱呱呱”,洒下一串叫魂般嘶哑的鸣叫声。
  乌鸦的叫声就是自然界的丧钟,丧钟为麻老四而鸣。
  阿灿霞叼起已经僵硬的麻老四,爬上山顶,将小家伙的遗体扔进悬崖。小家伙像一只白色的鸟,飞进茫茫雪帘,踏上黄泉路追随父亲日食生去了。这也算是为夭折的麻老四举行一个小小的葬礼。随后,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山坡下的那条雪沟,捡回被它猎杀的小羚羊。虽然失去爱女的悲痛让它忘记了饥饿,可它还是将大半只小羚羊吞进肚去。失去麻老四是个沉重的打击,可它不能被命运击垮。它一共有四只幼豹,失去一只还有三只,它决不能自暴自弃,它必须健康地活着。只有它健康地活着,三只幼豹才可能生存下去。
  填饱了肚子后,阿灿霞用爪子挖了个雪坑,咬下小羚羊的脑袋埋进雪坑。它这么做并非是要冷藏食物,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激。多亏这只小羚羊,使它及时回到千年老杉树,发现、制止并赶走正在行凶作恶的花月亮,使得命悬一线的白老大、银老二和花老三免遭不幸。要是半路没遇到这只小羚羊,它会按原定计划前往尕玛尔草原的沼泽地寻找疣鼻天鹅,顺利的话起码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返回巢穴,花月亮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将四只幼豹一只一只咬死并拖出树洞,扔进隐秘的冰河或地缝。密密的雪花很快就会将花月亮的脚印涂抹干净,呼啸的北风也会把花月亮的气味吹散殆尽,不留丝毫痕迹。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等它叼着疣鼻天鹅兴冲冲地回到千年老杉树时,四只幼豹早已不翼而飞了。它将顶风冒雪悲伤地四处寻找,却根本无法找到,就像它们全都神秘蒸发了一样。它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是花月亮制造了这起灭子惨案。更可怕的是,由于停止了哺乳,由于思子心切,它体内的生物钟会提前进人思春发情期,寻找配偶的话,它首选就是花月亮。这就是说,在完全受蒙蔽的情况下,它会将杀子仇敌当做最佳夫婿而投送怀抱。这是多么可怕而又可悲的结局啊!
  幸亏老天爷慈悲,让它及时发现了花月亮的阴谋。

 

【第五章  谁来接爱的红绣球?】

  自从发生了花月亮谋害幼豹的事件后,阿灿霞对雄雪豹的评价一落千丈。过去,它对雄性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总觉得雄性更有力量、更有胆识、更有胸襟、更有风度、更有气魄,现在,它对雄性有一种莫名的鄙视,总觉得雄性更自私、更狭隘、更无耻、更猥琐、更残暴。爱情受到创伤,世界观也会改变。它简直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可惜雪豹世界里没有尼姑庵,不然的话,阿灿霞说不定会因为万念俱灰而剃度出家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阿灿霞放弃了要为幼豹们找个后爸的念头。它对雄性失望透顶,更愿意自己独自抚养三个心肝宝贝。遗憾的是,这种想法没能维持多久,它就又开始动脑筋找寻合适的雄豹来担任幼豹后爸的角色。都是生活给逼的啊。
  今年的冬季,仿佛特别寒冷也特别漫长。雪像个讨债的冤家,纠缠着阿灿霞不放。它的运气好像也越来越差了,两次跑到尕玛尔草原的沼泽地去捡食没能飞走的疣鼻天鹅,都无功而返。
  第一次去的时候,它凭着锐利的目光,在一丛灌木里发现了一只疣鼻天鹅,它用爪子猛烈拉扯枝条,将猎物从灌木丛里赶了出来。这是一只因孵化过晚翅膀未能长硬而无法飞往南方的年轻天鹅,已差不多快冻僵了,只能贴着草皮摇扇翅膀奔跑。捉这样丧失制空权的疣鼻天鹅,对阿灿霞来说,就好比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它迅速向猎物扑去,眼瞅着豹爪就要拧断细长的天鹅脖颈了,突然,阴霾的天空中闪过一道耀眼的金光,它抬眼望去,一只金雕从天而降,在它面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还没等它反应过来,犀利的雕爪就攫捉住疣鼻天鹅的脊背,巨大的双翼用力拍扇,带着猎物飞入空中,扬起一团迷蒙的雪尘。空中传来疣鼻天鹅垂死的哀鸣,一眨眼的工夫,金雕便飞进铅灰色的云层,从它的视线里消矢了。
  第二次去的时候,它凭着灵敏的嗅觉,发现衰草丛里有一只疣鼻天鹅,便匍匐前进,企图一举活捉。不料,它的身体蹭动枯黄的草叶,草叶上的积雪和冰凌稀里哗啦往下掉,惊醒了正在昏睡的疣鼻天鹅。疣鼻天鹅急忙跨出草丛拍扇着翅膀想要逃窜。这是一只老天鹅,翅膀大约被豺狗咬伤过,拍扇时显得非常别扭,加上被寒冷的冰雪冻得只剩下半条命了,飞得歪歪扭扭,离地仅有数米高,且飞出几十米远便要落到地上歇一歇。阿灿霞晓得,这只老天鹅飞不了多远距离便会筋疲力尽,再也飞不起来了。说句骄傲自满的话,这只老天鹅已是它的囊中之物。它跟随老天鹅的飞逃方向,满怀信心地奔跑追逐。果然不出它所料,飞出300米远后,老天鹅便像断线的风筝一头坠落下来,陀螺似的在雪地上打转,试了几次也没能再飞起来。这个时候,阿灿霞距离老天鹅还有100米左右。它加快脚步,至多十秒钟,一场狩猎便可圆满结束。但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天鹅旁边突然爆起一团雪尘,一只红眼白毛的雪狐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一口咬住老天鹅的脖子便往乱石沟里蹿。雪狐也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食肉兽,机警而狡猾,专门捕捉鸟类、啮齿类和其他小型哺乳类动物。快要到手的猎物岂容剪径强盗劫掠,阿灿霞拼命奔赶过去,想夺回自己的权益。雪豹的奔跑速度本来就比雪狐快,况且那雪狐还叼着一只十来斤重的老天鹅,速度大受影响,眼看只差十多米远了,阿灿霞只要再加把劲,几秒钟后即可撵上仓皇逃窜的雪狐。雪豹的体型是雪狐数倍,与雪狐对决,就像重量级选手与轻量级选手进行拳击赛,雪豹占压倒性优势,输赢没有任何悬念。现在,留给雪狐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扔下老天鹅自顾逃命,要么因舍不得食物而让自己也成为雪豹的食物。阿灿霞希望扮演剪径强盗角色的这只雪狐是个生性特别贪婪的守财奴,处境再危险也舍不得抛弃已经叼在嘴里的老天鹅,这样的话,它赶上去一口咬断雪狐的脖子,哈,捕捉疣鼻天鹅还捎带着捡只雪狐回来,这等美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哦,它的豹爪就快要踩到蓬松的狐尾了,突然,雪狐一抡尾巴刷地一个急拐弯,蹿向由三块巨石垒成的品字形石堆,吱溜钻进巨石之间的石缝里去了。石缝约有五六米长,两端贯通,进口的地方很窄,阿灿霞试了试,最窄的地方仅伸得进一只豹爪,最宽的地方也只能伸进半只豹头,除非把自己的身体压扁,否则它是不可能钻进去的。它绕到石缝的另一端看了看,情况差不多,也不可能钻进去缉拿抢了它猎物的可恶雪狐。

  这时,石缝里传来噗噗噗的奇怪声响,它扒住石缝往里瞧,石缝两端透亮,里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杀千刀的雪狐,正舒服地蹲在石缝中端,用嘴拔去老天鹅身上的毛,开始啃咬天鹅肉了。雪狐似乎知道阿灿霞正在窥视自己,夸张地做着拔鹅毛的动作,咝——用嘴撕下老天鹅胸脯上的绒毛,噗呼——陡劲将狐嘴里的鹅毛喷吐出来。前后贯通的石缝中有一股穿堂风,鹅毛轻柔,随风轻扬,从石缝飞出来,粘在阿灿霞脸上。天鹅肉没吃到,倒粘了一身天鹅毛,真是气煞雪豹也。阿灿霞伸进一只豹爪狠狠撕抓,唉,根本够不到雪狐,还离着老远一截呢,只抓到几片毫无用处的鹅毛。它将半张豹脸伸进石缝里龇牙咧嘴咆哮,希望能将雪狐吓得魂飞魄散从石缝里逃出来。可恼的是,雪狐脑子绝不比雪豹笨,它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笃定地蹲坐在石缝中端,任你吼得再响,狐脸上也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表情。恰恰相反,它眉眼间还露出一丝讥诮和嘲弄,似乎在说:我知道你现在奈何不了我,你想咆哮就尽管咆哮好了,吼破喉咙我也不会害怕的,让豹吼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是不会在乎的,就当是欣赏一场不怎么中听的音乐会。更让阿灿霞无法忍受的是,雪狐竟然拔掉了老天鹅胸脯上的毛,熟练地开膛剖腹,躲在石缝里吃起天鹅肉来!雪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嘎巴嘎巴响,甜美的血腥味随风灌进阿灿霞的鼻孔,把本来就有的饥饿感撩拨得更加强烈,阿灿霞肚子咕噜咕噜叫,口水滴答滴答流,简直要气疯了。它用身体撞击石块,巨石岿然不动,自己倒被撞疼了。它不能继续在石缝前待下去了,不然的话,真有可能被活活气死。它往石缝里撒了泡尿,又绕到另一端往里面拉了泡屎——让你在臭烘烘的豹尿和豹屎间进食,让刺鼻的屎尿味败坏你的胃口、破坏你的食欲!
  唉,这好歹也是一种报复吧。精神胜利也是一种胜利啊。
  食物如此匮乏,奶水自然很少,三只幼豹日渐消瘦。要想彻底解决食物问题,要想彻底驱散笼罩在小宝贝们头上的亡阴影,对阿灿霞来说,只有再度为幼豹寻找合适的后爸。
  日曲卡雪山不乏单身雄雪豹。那天早上,阿灿霞在古纳河畔遇到一只黑蹄子雄雪豹,顾名思义,这只雄豹的四只豹爪呈灰黑色,就像穿着黑袜子。这是一只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雄豹,嘴角上的胡须自得就像一根根冰丝,双眸清澈得就像一潭碧水。阿灿霞知道,刚刚发育成熟、初出茅庐的雄雪豹,心里还有难以割舍的恋母情结,还不习惯孤独而又寂寞的单身生活,特别渴望能找个成熟的异***。阿灿霞仅仅朝黑蹄子多看了一眼,这家伙就兴奋得在地上打滚,殷勤地用舌头帮它梳理皮毛,还在它面前连续不断地发出柔和的叫声,立下豹式海誓山盟。于是,阿灿霞将其带回千年老杉树,可当看到三只幼豹时,这家伙就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热情直线降温,嘴里发出怨恨的吼叫,显示出强烈的排斥心理,阿灿霞不得不把它从巢穴赶了出去。
  过了两天,阿灿霞又在日曲卡雪山南麓遇到一只名叫流星雨的中年雄豹。流星雨前不久刚刚丧偶,那是一场灾难。流星雨和它的妻子及一双儿女原本住在一棵三围粗的松树树洞里,这天早上流星雨外出狩猎,妻子留守家中看护儿女,也不知是因为山体滑坡还是因为树根腐朽,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那棵三围粗的松树訇的一声就突然倒坍了,等流星雨叼着猎物归来时,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就葬身树下再也唤不醒了。阿灿霞目睹了那场灾难,晓得流星雨是个鳏夫。在与流星雨偶然相遇的一瞬间,阿灿霞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让流星雨来做它三只幼豹的后爸。它是这么想的,失去家庭的雄豹,更渴望能重获家庭的温暖;流星雨一双儿女不幸夭折,或许会将浓浓的父爱转移到它的三只幼豹身上。
  阿灿霞走上前去,在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翕动鼻翼作嗅闻状。嗅觉在哺乳动物交往中占据重要位置,在雪豹社会,雌性对雄性做出如此姿态,就是在用行为语言告诉对方:你身体所散发的气息对我很有吸引力,你的体味告诉我你是只成熟、健康、生命力旺盛的雄豹,你能给我带来幸福和快乐!果然不出阿灿霞所料,i流星雨立刻就做出回应,也翕动鼻翼热烈嗅闻阿础霞的身体,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猫科动物特有的念佛声,表达要与阿灿霞共同生活的心声。眼看时机已经成熟,阿灿霞将兴高采烈的流星雨领回千年老杉树。可让它始料不及的是,流星雨看到三只幼豹后突然就变脸了,一副上当受骗的懊丧表情,气急败坏地吼叫,把三只幼豹吓得瑟瑟发抖……没办法,阿灿霞只好草草斩断这段刚刚开始的情缘。
  此后,阿灿霞又找过几只雄豹,个个都对它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可当它将它们引进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时,那些雄豹又无一例外地都不愿帮它养育后代。
  或许,对雄雪豹来说,生命苦短,良宵苦短,两年的等待实在太长了。
  就在这时,阿灿霞遇见了公豹泥雪滚。

       主意既定,阿灿霞立刻行动。它优雅地侧躺下来,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勾画出一个个美丽的圆,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羞涩地窥望泥雪滚,频频抛去豹式媚眼。哦,你真了不起,眨眼工夫就逮着了狡猾的雪兔,我已经被你高超的狩猎技艺和非凡的雄性魅力迷住了,如果你向我发出爱的召唤,或许我的一颗芳心会控制不住地系在你身上。
  美人计确实管用,泥雪滚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咆哮声被悄悄地咽阿肚去,凶光毕露的豹眼里无端蒙上一层温柔,恣张的豹毛含羞草似的闭拢了,直竖的尾巴也灵蛇似的舞动。阿灿霞当然知道泥雪滚的表情变化意味着什么。它瞄向泥雪滚的腹部,不断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那是在告知对方:你对我有情,我也对你有意,可我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爱是要有物质基础的,你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谈情说爱吧。
  泥雪滚从自己的腹下取出雪兔,抬眼望望阿灿霞,又低眼望望雪兔,目光在两者之间跳跃了几个来回,似乎有点儿犹豫不决。冬天觅食不易,为了几个媚眼,就把费了许多精力才捕捉到的雪兔奉献出去,这爱情是否也太奢侈了一点儿;可仅仅犹豫了半分钟,泥雪滚就把肥硕的雪兔推到阿灿霞面泥雪滚来说,这是第一次受到美丽雌豹的青睐,想不心醉神迷也难啊。食物固然重要,但爱情更为稀缺,雪兔没有了还可以再设法捕捉,美丽的雌豹失之交臂后恐怕就永无相好的可能了啊。
  在雪豹世界,将食物毫不吝啬地赠送给异性,兰然是在表示爱慕与追求。
  啊哈,送到嘴边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免费的午餐或许会带来什么麻烦,但阿灿霞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它毫不客气地抓住雪兔,麻利地拔掉兔毛连皮带骨咀嚼起来。哦,这只雪兔刚刚咽气,血浆和兔肉滋味鲜美,加上是不费吹灰之力用计谋赚来的美食,吃起来更有一种别样的美妙感觉,堪称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享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就在阿灿霞撕食雪兔时,泥雪滚小心翼翼地靠拢来,伸出湿淋淋的舌头,企图舔吻阿灿霞的脊背。在雪豹社会,雌雄之间常用梳理体毛来表达好感和倾诉衷肠。或许泥雪滚认为,自己已送出了雪兔,也就是送出了彩礼,阿灿霞已接受了雪兔,也就是接受了彩礼,它似乎就有权做出亲密的举动。还没等泥雪滚的舌头触碰到阿灿霞的身体,阿灿霞就好像遭到毛毛虫叮咬一样,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急忙跳闪开去。泥雪滚误以为阿灿霞的避闪是出于雌性的羞怯,又讪讪地靠拢过来。阿灿霞再次灵巧地跳闪开去,抡动长长的豹尾,在泥雪滚脖子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尾巴。你烦不烦呀,我正在吃东西,你来捣什么乱啊。它一面躲避泥雪滚的骚扰,一面加快进食速度。雪兔并不大,很快就被吃了个精光。阿灿霞将兔头上最后一点儿兔肉也撕剥下来吞进肚去,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舔舔粘在嘴角和胡须上的血丝肉屑,准备离开。好歹也算混个半饱了,目的已经达到,当然就拜拜喽。
  但泥雪滚竟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它后面,用意很明显,是要跟它夫妻双双把家还呢。
  阿灿霞走出几十步远,突然一个急转身,朝泥雪滚发出气势汹汹的嚎叫:讨厌的家伙,离我远一点儿,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泥雪滚沾沾自喜的脸上,骤然间浮现出一片惊愕,它眨着疑惑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干涩的低吼,仿佛在责问:你没搞错吧,你刚吃了我的雪兔,怎么就……
  阿灿霞鄙夷地打了两个响鼻: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就凭区区一只雪兔,癞蛤蟆就要吃天鹅肉吗?你的想法也太可笑了吧。
  泥雪滚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做出跃跃欲扑的姿势来。
  阿灿霞也不示弱,龇牙咧嘴摆开一副搏杀的架势来。它刚刚吃下一只雪免,有力气打架,对方是只饿公豹,谁怕谁呀。就算打不过也可以拔腿逃跑,对方饥饿乏力,绝对追撵不上的。
  奇怪的是,泥雪滚的目光在阿灿霞身上转了两圈,恼怒居然像阳光下的薄雾一样,很快就消散殆尽,又变得含情脉脉起来。它柔柔地吼了两声,似乎在说:你真淘气,哦,男不跟女斗,雄不跟雌斗,我不跟你计较啦。随即,泥雪滚就收敛起扑咬架势。

  阿灿霞是只美丽的雌豹,美丽的雌性就意味着会得到更多的宽容、迁就、垂怜和溺爱。
  既然对方主动休战,阿灿霞当然乐意和平解决纷争。白吃一只雪兔,也不用打架,何乐而不为呢。它也收起龇牙咧嘴的愤慨表情,扭头朝那棵千年老杉树小跑而去。它刚吞进雪兔,分泌出乳汁,现在急着回家给小宝宝喂奶。
  让它感觉不舒服的是,泥雪滚兴致勃勃地一路跟在它后面,可笑极了,好像它发出了让这个窝囊废到家里做客的邀请。呦啾,阿灿霞很不高兴地朝躲躲闪闪、跟在自己身后的泥雪滚发出呵斥:我讨厌你跟着我,请你从我面前消失!假如对方有点儿绅士风度,有点儿自尊心,便会停止这种很掉身价的偷偷摸摸的跟踪。遗憾的是,泥雪滚不是绅士,好像也没什么自尊心,仍盯梢似的跟在它后面。
  走到半路,来到一个C字形山弯,阿灿霞闪进一块巨石背后,等了一两分钟,当泥雪滚贼头贼脑沿着它的足迹来到巨石旁时,阿灿霞突然气势汹汹地跳将出来,发出猛烈的咆哮:我不欢迎你去我家做客,你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不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泥雪滚吓了一跳,立马转身跑掉了。这绝对是世界上最严厉的逐客令,阿灿霞想,再不识趣的客人也会灰溜溜地打消来做客的念头的。遗憾的是,泥雪滚的脸皮似乎比猪皮还厚,走了一段路后它回头一瞅,啧啧,这个讨厌的公雪豹又跟上来了啊!阿灿霞干脆跳到一条石坎气沉丹田,压粗喉咙,朝鬼头鬼脑跟在它身后的泥雪滚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吼叫: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是只雄豹吗?我看你是癞皮狗投胎,活脱脱一只癞皮豹啊!老实告诉你,天底下所有的雄豹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对你动心的,像你这样的无赖,只配找只母野猪做新娘!这咒骂算厉害了吧,稍有点儿血性的雄豹肯定忍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早就拂袖而去了啊。可让阿灿霞晕倒的是,泥雪滚不愠不怒,好像特别能容忍来自异性的侮辱,仍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它。真是个标准无赖,无耻无聊无德无药可救!阿灿霞气得窍冒烟,蹿下石坎朝泥雪滚扑过去,试图用武力来断绝泥雪滚的非分之想,但没等它赶到,泥雪滚就拔腿逃跑了。这只窝囊废公豹别的本事没有,逃起来倒挺快的,一溜烟就逃得无影无踪。可等阿灿霞转身往千年老杉树跑去时,泥雪滚又像影子似的黏到它尾巴后面来了。讨厌、讨厌、真讨厌!阿灿霞又蹿跃上去扑咬,结果跟上次一样,没能追到泥雪滚;可—旦它停止追赶,泥雪滚又像幽灵似的缠在它身后了。更可气的是,泥雪滚好像还挺喜欢这样的追追赶赶,不时发出欢快的吼叫,好像在说:我很高兴和你玩这样的捉迷藏,你想捉就来捉我好了,爱情就是捉捉藏藏,你甩不掉我,我最终会俘获你的芳心。
  咒骂当补药吃,真让阿灿霞哭笑不得。
  阿灿霞当然不会有兴趣跟泥雪滚玩捉迷藏,它无奈地回到千年老杉树,钻进树根下的扇形树洞给三只豹崽喂奶。透过洞口枝蔓间的缝隙,它看见泥雪滚就在千年老杉树对面的小山包上,不知从哪里弄了块牛排来,正趴在石窝里津津有味地啃骨头,瞧那副架势,好像要安营扎寨来个持久战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天天一出门就看到这个窝囊废,那不叫养眼,那叫扎眼,必须想个法子把泥雪滚撵走。
  三个小家伙拼命往它怀里拱,抢夺右侧那只最饱满的**,你挤我我推你闹得不亦乐乎。它用豹尾将最调皮的花老三勾拉出来,以维持和平的吃奶秩序。突然,它想出了驱赶泥雪滚的好办法。哈,何不利用雄豹惧怕当后爸的心理,让泥雪滚断绝邪念呢?三只豹崽曾让多只雄豹避之唯恐不及,相信也一定能在泥雪滚身上取得预期效果。主意既定,立刻行动。它将三只豹崽衔到树洞外的一块平地上,哦,宝贝,洗个日光浴吧。它伸出舌头悉心为寻只豹崽梳理体毛。这无疑是一种展览,对面小山包上的泥雪滚当然会看得清清楚楚。
  呦——对面传来泥雪滚惊讶的叫声。嚯,吃惊了是吗?接下去你就会发出上当受骗式的怒吼,再接下去你就会悻悻然拂袖而去。
  阿灿霞等了一会儿,预料中的怒吼迟迟不来。一定是自己没有发出招婿入赘的邀请,它想,所以对方也就燃烧不起上当受骗的怒火。那就补上这一课吧!
  它优雅地甩动那根美丽的豹尾,嘴里呦呦发出深情的呼唤:我的心上豹啊,我的夫君狠心地撇下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的膝下有三只嗷嗷待哺的小豹崽,我是只苦命的寡妇豹,孤独、寂寞和贫困折磨得我心力憔悴,我多么想有个结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勇敢、善良、多情的雄豹哥哥,请你过来、走过来,走进我风雨飘摇的生活,用你伟岸的身躯、智慧的头脑、忠诚的品格和无私的爱,帮助我抚养三只小豹崽,和我共同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它乜斜眼睛注意观察泥雪滚的反应,这个窝囊废本来是趴在地上啃牛排的,此时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毛,抬头望望天,举步欲走,却又显得有些迟疑。走吧,走吧,其他雄豹也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的雄豹走得,你也走得的,你不过是步了它们的后尘。雄性嘛,就是只求索取不讲奉献的自私鬼,你也是雄性,本质上是一样的。
  哦,泥雪滚准备走了,这办法果然灵验啊,阿灿霞总算松了口气,看来,泥雪滚确实是倒霉蛋加自私鬼。可很快,它就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泥雪滚是在迈步走,却不是往外离开,而是往千年老杉树走来。喷喷,莫不是它被气昏了头,迷失了方向?呦欧,你要离开,请向后转,别走错方向啊!阿灿霞善意地提醒。可是,这个笨蛋还直直地往千年老杉树走来。向后转,再见没有,你耳朵聋啦,拜托了,向后转呀!它焦急地吼叫。可指令无效,泥雪滚仍义无反顾地朝千年老杉树走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怪异,似乎像嚼了一枚苦胆,整张脸苦涩地皱了起来,可目光却坚定执着地凝视着它和三只小豹崽,嘴角绷得紧紧的,还透出几分庄严,整个表情给它的感觉是既苦涩又神圣,别扭极了。这家伙一面走还一面发出短促有力的轻吼,无疑是在表决心:我来了,我决心与你同甘共苦,挑起养育幼崽这副生活重担,请你相信我吧!
  阿灿霞真的要晕倒了,它想要的伴侣缺少忠诚品行,不想要的伴侣却忠诚得无法甩掉,老天可真会恶作剧啊。
  ——你这个傻瓜,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膝下有三只小豹崽,把它们养大可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要累脱你七层皮,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其他雄豹都退避三舍,你也应当知难而退啊。
  遗憾的是,泥雪滚偏偏发扬了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
  ——你晓不晓得,母豹在育幼期是不可能有兴趣谈情说爱的,你至少要等待两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只有沉重的劳役和无休止的付出,你图个啥呀?其他雄豹都在这道障碍面前当了逃兵,你也应该跟在它们后面当逃兵的。放心好了,没谁会因此而指责你的。
  泥雪滚无怨无悔,继续向千年老杉树靠拢:
  ——你的脑袋难道是榆木疙瘩做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开窍呀!你知道吗?你费尽心力养大的豹崽,不是你的亲骨肉,和你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耗尽心血到头来却在为他人做衣裳,替别的雄豹传承血脉,你冤不冤哪?憋屈不憋屈哪?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泥雪滚顽固得让阿灿霞哭笑不得。
  很快,泥雪滚便来到千年老杉树下,温柔地摇动尾巴,慈爱的目光打量三只小豹崽,想要走马上任做它们的后爸了。阿灿霞忍无可忍,龇牙咧嘴咆哮,朝泥雪滚凶猛地扑咬。泥雪滚满脸惊愕地跳闪开去,“哟——呦——”发出委屈的低吼,那是在用豹式语言责问:明明是你邀请我跟你共同抚养三只小豹崽的,我来了,你却突然翻脸不认豹要赶我走,这是为什么呀?
  阿灿霞用高亢嘹亮的吼声回答:我就是只不讲理的母豹,我拒绝解释为什么反复无常,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阿灿霞虽然渴望能有一只雄豹来替它分担养育幼豹的重任,可它却不会将雄豹中的次品和废品列入选择范围。泥雪滚这样的倒霉蛋和窝囊废,它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丑陋的外表看着就令人厌恶,萎靡的神情看着就想生气,怎么在一起生活呀?它宁肯自己苦死累死,也要将泥雪滚拒之门外。

 

【第八章  勇斗狼獾】

  阿灿霞叼着半只从雪狐嘴里抢来的松雉,刚回到日曲卡雪山山腰,便隐约听到激烈的打斗声,中间夹杂着雪豹愤怒的吼声,还有一种十分难听的嚎叫,时而嘶哑粗鄙,时而尖锐刺耳,像鬼哭狼嚎,一听就知道是狼獾在发威。侧耳细听,打斗声和嚎叫声居然来自千年老杉树方向。阿灿霞立刻丢下松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千年老杉树狂奔而去。
  当它气喘吁吁地赶到家门口时,一场血腥的厮杀仍在继续。两只壮硕的狼獾正左右夹攻泥雪滚,可怜的泥雪滚脸被抓破了,腿部也被咬出血,退缩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口,左撕右咬,勉强抵挡狼獾的进攻。
  狼獾是一种雪域猛兽,虽然带个狼字,却与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是典型的高山獾类,凶悍勇猛,神出鬼没。狼獾个头与狼狗相似,四肢短,躯体粗壮,颈部肌肉发达,獠牙尖锐,门齿锋利,能从野牛身上活活咬下肉来。狼獾最显著的特点是不怕死,有高山雪域“拼命三郎”的称号,即使遭遇虎豹豺狼,也绝不会落荒而逃,而是坚决与对手拼个你死我活:狼獾颈部和背部有厚厚的肌肉保护,连老虎也无法一口咬断狼獾的脖颈,相反,狼獾一旦被咬住脖子,就会凭借短而有力的腿,拼命往对手腹部钻,攻击对手的软档。曾经有一只公熊与一只狼獾搏斗,公熊撕烂了狼獾的屁股,而狼獾钻进公熊腹部咬掉了公熊的生殖器,造就了一只太监熊。更让人头疼的是,狼獾属于高智商动物,会将诱饵吃掉而让捕兽夹失灵,会从地下掘洞捕捉羊圈里的羊羔,甚至会咬住马的肚皮吊在马腹下将奔腾的马赶进荒山野岭然后宰马充饥……因此,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将狼獾称作“山妖”。
  狼獾非狼,却比狼更凶残狡诈。
  正在围攻泥雪滚的两只狼獾,是一对狼獾夫妻。公狼獾尖尖的嘴吻间长着一颗血色肉瘤,也许可起名叫血瘤,母狼獾黑黑的脊背上有许多白点儿,好像落了一层霜,那就叫背霜吧。
  阿灿霞发现,这对狼獾夫妻虽然嚎声不断,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但并未认真而有效地扭住泥雪滚厮杀。恫吓多于实战,雷声大、雨点儿小,虚张声势的迹象很明显。尤其是母狼獾背霜,朝前跃跃欲扑而不扑,张嘴噬咬而不咬,当泥雪滚身体向前蹿动时,背霜立刻往旁边跳闪,故意让出一条逃生通道来。这无疑是在暗示泥雪滚:如果你害怕丢掉性命,就夹起尾巴逃跑好了,别看你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你是打不过两只狼獾的,与其白白送死,不如逃之夭夭,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你放心,我们不会穷追不舍的!公狼獾血瘤也退让一步,摆出网开一面的架势。
  阿灿霞当然明白这对狼獾夫妻的用意,它们的狩猎目标不是泥雪滚,而是泥雪滚身后树洞里的那三只小豹崽。对狼獾来讲,细皮嫩肉的小豹崽肯定比泥雪滚好吃多了。更重要的是,雪豹毕竟是雪域霸主,身躯比狼獾魁梧得多,狼獾再凶残狡诈也不是雪豹的对手,假如雪豹与狼獾单打独斗,狼獾必输无疑。通常说来,一只雪豹与两只狼獾的力量基本持平。泥雪滚虽然是雪豹中的次品,与两只狼獾对峙占下风,但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摆平的。狼獾想要在二对一的搏杀中取胜,很难不付出血的代价。所以,对这对狼獾夫妻来讲,最好的选择就是将泥雪滚吓唬走,这样,它们就可以不冒任何风险地获得美味佳肴了。
  对食肉兽来讲,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用搏斗就获得猎物,是上上策。
  泥雪滚对两只狼獾的劝降和劝退置若罔闻,用自己的身体将树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狼獾夫妻似乎有点儿恼羞成怒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母狼獾背霜突然站立起来,好像要跳到泥雪滚头上去啃豹耳朵,而公狼獾血瘤则在另一个方向勾起四肢紧贴地面,瞄准泥雪滚的腹部做好突袭准备。这对狼獾夫妻配合得非常默契,玩的是声东击西的伎俩,只要泥雪滚仰起头张大嘴应对母狼獾背霜来自上方的噬咬,身体底下露出破绽,公狼獾血瘤就会吱溜钻进泥雪滚腹部,闪电般地袭击泥雪滚身上最薄弱的部分——生殖器,制造一只太监豹。这种流氓咬法,也是造成狼獾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

  泥雪滚不知是计,果真仰起头张大嘴……
  阿灿霞怒吼一声冲了上去,照准公狼獾血瘤的屁股就狠狠撕了一爪,公狼獾血瘤被迫放弃流氓咬法,惨叫一声斜蹿出去。豹爪犀利,公狼獾血瘤的屁股上绽开一朵血花。母狼獾背霜见势不妙,也从扇形树洞前退却下来。
  现在是两只成年雪豹与两只狼獾对峙,力量发生了逆转,雪豹明显占了上风。但狼灌毕竟是以凶悍著称的恶兽,并没有仓皇逃窜,双方唇枪舌剑互相嚎叫。阿灿霞和泥雪滚都没有要尝尝狼獾肉的想法——捕杀狼獾,风险太大,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狼獾从自己的领地赶走,所以君子动口少动手,威胁吼叫,步步紧逼,挤牙膏似的将狼獾挤走就足够了。狼獾妻明白大势已去,不可能突破两只成年雪豹的防线去攻击树洞里的小豹崽,这场狩猎只能无功而返了,于是也且战且退。
  终于,狼獾夫妻退到山腰的一片灌木丛后,从阿灿霞的视线里消失了。
  危险过去了,阿灿霞飞快地跑同巢穴,谢天谢地,三只小豹崽只是受了点儿惊吓而已,并没受到什么伤害。再看站立在树洞外的泥雪滚,身上有五六个地方在流血,所幸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不用间,它也能猜出事情的经过。就在它外出觅食时,这对该死的狼獾夫妻东游西逛来到这一带寻找猎物,狼獾嗅觉灵敏,无意中闻到小豹崽的气味,便循着气味找到这棵千年老杉树,刚想钻进扇形树洞行凶,就被正在附近徘徊的泥雪滚发现,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激战。
  三只小豹崽可以说是死里逃生。
  阿灿霞躺卧在树洞中央给三只小豹崽喂奶,柔软的舌尖轻轻舔吻小家伙的额头和身体。对受了惊吓的小豹崽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抚和慰籍。突然,它感到树洞口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哦,是泥雪滚。泥雪滚探头探脑地想钻进树洞来,却又有些犹豫,胆怯地望着阿灿霞,试探性地跨进一只前爪,随即害怕地缩了回去。迟疑了许久,又战战兢兢地钻进半个身体来。阿灿霞当然清楚泥雪滚钻进树洞来的目的,说心里话,它并不乐意让泥雪滚跨进家门,恩情不等于爱情,感激不代表喜欢,它想用严厉而粗暴的吼叫阻止泥雪滚进门,它确实想吼,却叫不出声。人心是肉长的,豹心也是肉长的,泥雪滚为了三只小豹崽免遭祸殃,只身与狼獾夫妻恶斗,身上几处负伤也不退却,它怎么好意思再将泥雪滚拒之门外呢?今天要没有泥雪滚,三只小豹崽早就进了狼獾夫妻的肚子了,对母雪豹来讲,有了小豹崽才算有了家,失去了小豹崽也就失去了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泥雪滚身上流血的伤口,就是它踏进家门最有效并且永不作废的通行证。它不会敞开心扉欢迎泥雪滚,但它必须敞开家门欢迎泥雪滚。
  泥雪滚试探性地钻进半个身体,见阿灿霞默不作声,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一种默许,喜滋滋地整个身体都钻了进来。本来挺宽敞的树洞,顿时显得有点儿拥挤了。泥雪滚也用舌尖舔吻三只小豹崽。既然你那么喜欢做它们的后爸,那就来试试吧,阿灿霞想。它确实没有能力也缺乏信心独自将三只小豹崽抚养长大。雪域荒野,随时都有食肉兽闯进巢穴叼食小豹崽的危险,它要外出觅食,不可能天天守护在小宝贝身边,假如不找个可靠的帮手,三只小豹崽的安全就没有保障。泥雪滚虽然质量差些,但好歹也是只成年公豹,看家护院、助威呐喊什么的总能胜任。罢罢罢,就让泥雪滚留下来当小豹崽的后爸吧,有总比没有好,聊胜于无嘛。
  也许,达不到理想状态才是生活的真实、生命的常态。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泥雪滚在舔吻花老三时,舌头一拐弯,舔到阿灿霞的腿上来了,阿灿霞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立刻跳闪开去。拜托了,请你保持点儿距离好不好。泥雪滚还算知趣,立刻退后一步,让彼此的身体脱离接触。唉,生理上有如此严重的厌恶感,将来怎么在一起生活哟?
  先度过育幼的难关再说吧,到时候反悔也许还来得及。

 

【第九章  一个好继父】

  阿灿霞惊讶地发现,泥雪滚称得上是个尽心尽职的后爸,尽一只公豹所能帮助它抚养三只幼豹。
  每当阿灿霞外出狩猎,泥雪滚便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千年老杉树前,从不会扔下幼豹不管,自己跑到外面玩耍。阿灿霞外出狩猎时间再长,也不用担心留在巢穴里的三只幼豹。有时候阿灿霞累了,不想出去觅食,泥雪滚便担当起狩猎的重任,四处奔波找寻食物。虽然泥雪滚能力有限,每次带回来的不是老鼠就是别的食肉兽吃剩的残骸或腐肉,但只要带回食物来,必定先让阿灿霞吃,等阿灿霞吃剩了才轮到它自己吃。雪夜寒冷,泥雪滚总是睡在树洞口,就好像一扇遮风挡雪的门,给阿灿霞和三只幼豹带来温暖。天气晴朗的白天,阿灿霞将三只幼豹叼到树洞外洗日光浴,泥雪滚便主动承担警卫任务,不停地在千年老杉树四周巡逻。
  最让阿灿霞满意的是,泥雪滚性格温和,对幼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父爱。幼豹长到一个多月时,显现出活泼好动的天性,十分淘气,爱玩爱闹,经常会爬到泥雪滚的身上去,抠泥雪滚的耳朵,拔泥雪滚的胡须,咬泥雪滚的尾巴,把泥雪滚从睡梦中闹醒,泥雪滚也从来不生气。有一次,银老二爬到泥雪滚脸上玩耍,也不知是玩得太高兴了还是存心恶作剧,突然就撒起尿来,刚巧对着泥雪滚的鼻吻,热腾腾的尿液流经鼻吻灌进嘴巴。幼豹的尿肯定咸涩腥骚、味道不怎么样,泥雪滚大皱眉头,却并没立刻跳起来,而是继续以原姿势趴在地上,等银老二畅快淋漓地把一泡尿撒完,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银老二抖落下去,噗噗噗将满嘴的豹尿吐出来。如此好脾气,在雪豹社会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泥雪滚还有一个优点也让阿灿霞颇为欣赏,那就是细心和细致。通常来说,雄雪豹做事粗心大意、粗枝大叶。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雄雪豹半夜睡觉,翻身时糊瞻糊涂地将小豹崽压在身体底下,导致小豹崽窒息而死。但泥雪滚却与众不同,心比雌豹还细,简直可以用心细如发来形容。不仅从来没发生过压着或挤伤幼豹的事,晚上睡觉,泥雪滚还特别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醒来。有一次,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半尺长的蜈蚣,朝蜷缩在树叶里睡觉的白老大爬去,蜈蚣有剧毒,白老大要真被蜈蚣咬一口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已是子夜,阿灿霞和三只幼豹睡得正香,谁也没觉察到危险的临近。泥雪滚也睡了,可它竟然就听见了蜈蚣爬行时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下惊醒过来,把阿灿霞也唤醒了,借着树洞外洒进来的月光,费了好大周折将大蜈蚣踢出巢去。
  小家伙两个月大时,食物由婴儿期的全流质进化到幼儿期的半流质,就是说由全部吃奶变为乳汁与肉糜混合喂养。肉糜是由成年豹将肉块嚼碎咬烂后吐给小豹崽吃的,这个工作通常是由母豹来做,但每次阿灿霞吐出肉糜,泥雪滚都会用舌尖在肉糜间翻找骨头,把所有可能会梗破幼豹喉咙的碎骨头都剔除干净,这才让幼豹来吃。
  转眼半年过去了,泥雪滚与三只幼豹相处得十分融洽。小豹年幼无知,当然不知道天天悉心照顾它们的泥雪滚其实是与它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爸,它们完全把泥雪滚当做亲生父亲了。
  按照雪豹特有的生长规律,半岁龄的幼豹已由婴幼儿豹成长为少年豹了。长到少年豹,主要有两大变化:一是完全停止吃奶,吃由亲豹提供的肉食,并由吃亲豹嚼碎的肉糜逐渐过渡到直接啃食猎物身上的肉;二是亲豹外出觅食时,如果天气晴朗,会携带少年豹一同前往,进到猎场后,将幼豹安置在一个既隐秘又便于观察的地方,就像人类家长将孩子送进学校一样,让幼豹从小耳濡目染如何追捕、扑击、噬咬、宰割猎物,学习狩猎技艺,经风雨,见世面,锻炼意志胆魄。这是幼豹成长过程中最为关键的阶段,就像人类孩子从小不读书长大就不会有出息一样,幼豹在摹仿能力最强的半岁至岁龄时,如果错过了观摩成年豹捕猎的最佳学习机会,将对身心发育极为不利,以后再怎么弥补也无济于事,会造成终身狩猎技艺低下,生存能力偏弱,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因此,所有的母豹在宝贝满半岁后,都会带着它们一起外出觅食。实践出真知,在狩猎中学习狩猎。

  但这个对幼豹来说十分重要的发育环节,却又是隐含着巨大风险的危险阶段。跨出千年老杉树隐秘的扇形树洞,失去巢穴的依托,本身就很危险。更大的危险在于,成年豹捕捉猎物时会远离幼豹,而已经长成少年豹的小家伙不可能一声不吭地老老实实藏匿在草丛里,出于活泼好动的天性,受打猎的紧张气氛的刺激和感染,小家伙会激动地欢呼雀跃,甚至追随成年豹的捕猎路线胡乱奔跑。它们虽然已长大了些,还是没有任何自我防卫能力的未成年豹,暴露在雪域荒原,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在雪豹社会,类似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悲剧时有发生。一只名叫白燕子的母雪豹,好不容易将一对小宝贝养到七个月大,有一天带它们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去打猎,发现前面草丛里有一只香獐,便将一对宝贝藏进灌木丛后,自己飞身去追捕猎物,等它叼着香獐回到灌木丛,千呼万唤,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个小家伙了,灌木丛四周的地上只留下许多凌乱的狼的脚印……还有一对雪豹夫妻,将三只幼豹安置在一座小山岗上,夫妻俩奋力追赶—群藏羚羊,等到它们凯旋归来,一只幼豹从山顶摔下去摔死了,另一只幼豹被凶猛的金雕抓走了,只剩下一只幼豹躲在石旮旯里哀哀嚎叫。
  唉,生存不易,有着雪域霸主美誉的雪豹也不例外啊。
  毫无疑问,在少年豹的观摩狩猎阶段,夫妻豹面对的风险比单身母豹面对的风险要小得多。通常情况下,夫妻豹会采取一远一近的队形进行捕猎,也就是说,发现猎物后,夫妻豹中有一个担任前锋,冲在前头担当主攻,另一个担任后,跟在后头担当副攻。这个后卫,与人类足球场上的后卫性质有点儿类同,需要离幼豹的藏匿点不太远,狩猎和护幼两头兼顾,灵活机动,猎场上需要帮忙便冲上去帮忙,幼豹藏匿点有险情便撤回来保护幼豹。正常的豹家庭,一般都由雄豹担任前锋,雌豹担任后二阿灿霞开始也想按传统模式进行分工,遗憾的是,泥雪滚的狩猎技艺实在不敢恭维,明明已快咬着马鹿的尾巴了,却还是让马鹿逃之夭夭;明明已扑到野猪背上了,却还是让野猪豹口逃生。试了几次,效果不佳,不得已只好转换角色,由它担任前锋,由泥雪滚担任卫。没想到,一个极不合格的前锋,却是一个很称职的后卫。
  一个阳春三月的早晨,它们到尕玛尔草原捕捉藏羚羊,将三只幼豹安顿在一棵大树下后,阿灿霞和泥雪滚借着草丛的掩护,一前一后悄悄向一群正在臭水塘喝盐碱水的藏羚羊摸去。雪豹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的特点就是利用地形地貌尽可能地接近猎物,然后出其不意突然发起袭击。在走出那棵大树约200米时,泥雪滚突然吼叫一声急急忙忙往大树奔去,受惊的藏羚羊刹那间逃得无影无踪,阿灿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猎物已经逃走,也就只好放弃这场狩猎,跑回大树下。不看不知道,一看魂吓掉。一条酒盅粗、两米长的剧毒五步蛇,正愤怒地昂头弓颈、吞吐着鲜红的蛇芯子;三只幼豹根本不晓得毒蛇的厉害,因无知而无畏,正围着五蛇呦呦嚎叫,跃跃欲扑。阿灿霞急忙制止幼豹的胡闹并把它们从五步蛇身边引开,泥雪滚则连续不断地吼叫,把五步蛇吓跑。好险哪,要是它们迟回来一步,三只幼豹中的一只极有可能会遭到五步蛇的攻击。五步蛇,光听这名字就够恐怖的了,被咬一口走不到五步就会倒毙。阿灿霞心里当然明白这次能成功化解血光之灾,全靠泥雪滚的尽心尽责。当时它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群藏羚羊,根本没听到大树底下的异常动静。要是没有泥雪滚,它又要经受一次丧子的悲痛了。
  还有一次化险为夷的经历,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它们到日曲卡雪山山脚那片茂密的森林去觅食。春风荡漾,百鸟啁啾,晨岚袅绕,景色宜人也宜豹。钻进树林没多久,阿灿霞突然发现前面有晃动的马鹿的身影,便将三只幼豹安置在还没开花的杜鹃树丛里,朝目标匍匐前进。在离猎物约50米时,它和泥雪滚从左右两个方向迂回过去,试图包抄夹击那只头顶长着大角架的公鹿。追撵开始了,眼瞅着马鹿两面受敌走投无路就要束手就擒了,突然,泥雪滚停止追撵扭头朝三只幼豹藏身的杜鹃树丛瞥了一眼,就心急火燎地往回奔。本来是左右夹击的,现在变成单向追击,马鹿身强力壮奔跑速度很快,有“雪地飞影”的美称,单单一只雪豹是很难成功擒获一只成年马鹿的,泥雪滚的撤退等于给身陷绝境的猎物放了一条生路。阿灿霞很懊丧也很无奈,只得放弃这场狩猎,跟着泥雪滚跑回杜鹃树丛。到了三只幼豹面前,它这才明白,放弃已陷入合围的马鹿是多么明智、多么必要的选择——一头足有一米八高的黑熊,正瞪着两只不怀好意的小眼睛,气势汹汹地朝三只幼豹为奔来。黑熊是一种杂食性动物,荤的素的都吃,春天的黑熊刚刚从冬眠中醒来,身上的脂肪已差不多消耗殆尽,急于补充营养,这个时候的黑熊性情尤为凶猛,是名副其实的饿鬼,遇到什么就想吃什么。最可怕的是,黑熊非常贪婪,面对三只幼豹,必欲斩尽杀绝,常见的方式是举起厚实的熊掌,一掌劈断一只幼豹的腰椎,张开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另一只幼豹的脖子,再用磨盘似的屁股,碾碎最后一只幼豹的五脏六腑。好险哪,假如泥雪滚当时没中止这场狩猎,继续合围马鹿的话,等到它们将马鹿扑倒咬杀,黑熊也早就把三只幼豹给做掉了。
  看来,自己招赘泥雪滚做幼豹的后爸,还不算是笔赔本的买卖。

 

【第十章  幼豹负伤】

  没过多久,阿灿霞的生活就被那对狼獾夫妻搞乱了。
  无法考证那只名叫血瘤的公狼獾和那只名叫背霜的母狼獾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迁居到日曲卡雪山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对狼獾夫妻现在就居住在一条与阿灿霞的巢穴仅相隔五六百米的小山沟里。阿灿霞当然不喜欢这家强行搬来的邻居。自然界有这样一条规律:不同种类的动物之间,习性越相近,彼此的紧张度就越高。雪豹与狼獾虽然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行为和习性却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属于高山雪域的食肉类猛兽,凡雪豹感兴趣的猎物,无论羊鹿兔鼠,狼獾也很喜欢吃;它们都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把以巢穴为中心、方圆二三十公里都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允许其他食肉兽出现;它们还都有将对方致于死地的尖牙利爪,如果条件允许,都很乐意把对方当做食物吃掉。
  阿灿霞从小就生活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日曲卡雪山就是生它养它的故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神圣领地岂容别的食肉猛兽侵犯?
  更让阿灿霞无法容忍的是,这对狂妄自大的狼獾夫妻,竟然把贪婪凶残的目光瞄准了它的三只幼豹。半年前,这对可恶的狼獾就企图趁它外出觅食之际猎食三只小豹崽,此后,它们更像幽灵一样,飘荡在千年老杉树四周。有好几次,半夜三更,树洞外突然响起狼獾粗俗的嚎叫,阿灿霞冲出去一看,漆黑的树林里,有四粒绿莹莹的光点儿像萤火虫一样静静闪动,毫无疑问,那是狼獾夫妻饥饿的目光,它吼叫一声冲进树林,但狡猾的狼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跟这对狼獾夫妻做了邻居,阿灿霞就惴惴不安,不敢跑到太远的地方狩猎,连夜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唯恐让这对狼獾夫妻钻了空子。好不容易熬到幼豹半岁龄,它可以带着三个小宝贝一起外出觅食了,但这对狼獾夫妻构成的生存威胁却依然没有解除。
  两天前,它和泥雪滚带看三只幼豹到尕玛尔草原去猎食,走到开满杜鹃花的小山坡时,银老二发现路边有一只五彩缤纷的太阳鸟正在用细长的嘴喙吸食杜鹃花蜜。正值春末夏初季节,杜鹃花开得如云如霞。好天气催生好心情,银老二兴致勃勃地追逐太阳鸟。太阳鸟是一种飞行技巧特别高超的鸟类,翅膀振动频率每分钟可达150多次,能像蜻蜓一样在空中随意停留。淘气的太阳鸟在低空飞飞停停,拐过树丛,越过土沟,银老二也跑出队伍跟着太阳鸟隐没在杜鹃花丛里。银老二脱离阿灿霞的视线还不到一分钟,杜鹃花丛里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嚎叫,阿灿霞一听就知道,银老二出事了!它蹿进茂密的杜鹃花丛,眼前的情景令它心惊肉跳:两只狼獾,正各叼住银老二的一条后腿,像在举行拔河比赛一样,狠命往两个方向拉扯。银老二虽然已经半岁多了,个头与成年狼獾不相上下,但毕竟是幼豹,面对两只穷凶极恶的狼獾,银老二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发出凄惨的呼叫。阿灿霞以最快的速度扑跃上去,狠狠撕咬母狼獾背霜,随后赶来的泥雪滚也抓住公狼獾血瘤扭打起来。两只狼獾不得不放掉银老二,转身对付阿灿霞和泥雪滚。狼獾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成年雪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处于下风,不得不且战且退,逃之夭夭。
  咬走了狼獾夫妻,阿灿霞急忙奔到银老二身旁察看伤势,小家伙两条后腿上各有五六个齿洞,渗出滴滴血珠,右大腿与腹部交汇处已被撕裂,两三寸长的伤口鲜血淋漓。好险哪,假如它迟到半分钟,小家伙绝对会被两只狼獾活活撕成两半。银老二显然受到了强烈的惊吓,眼神惊悸恐惧,呦呦哀号着,拼命往阿灿霞怀里钻,身体抖得比寒风中的秋叶还厉害。阿灿霞将银老二拥在怀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柔和声响,它用舌尖舔吻着小宝贝的额头和脊背,进行豹式抚慰。足足安抚了十多分钟后,小家伙仍然浑身抖个不停。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家伙受的是皮肉伤,没伤着筋骨。
  阿灿霞将银老二拥在怀里长达半个多小时,小家伙也无法完全恢复平静。它想让银老二走回巢穴,可是,小家伙虽然能勉强站立起来,却无法行走,一走动,大腿内侧那条被撕裂的伤口就滴滴答答漫出一长串血珠。且不说小家伙受了伤无力翻山越岭,即便能走回千年老杉树去,好几公里的路也会让它血流殆尽的。

  倘若它阿灿霞此时仍是个单独抚养幼豹的母豹,遭遇这场突然变故,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忍痛放弃,听天由命。银老二已经是七八个月龄的幼豹了,产说也有几十斤重,它不可能像对待刚出生的豹崽那样将银老二叼回家去;小家伙伤得不轻,瞧这伤势,绝非三五天就能痊愈的,它也不可能就这样待在这片杜鹃花丛里,日夜守候在银老二身边。它要外出觅食,还要抚养另两只幼豹,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照顾受伤的银老二的;这里无遮无拦,银老二伤口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很容易招来饥肠辘辘的不速之客,即使侥幸没有食肉兽光临,日晒雨淋,风雨侵袭,银老二也难逃一劫。所以,尽管银老二所受的并非致命伤,但如果仅靠阿灿霞一只成年豹的力量,如此伤势也必死无疑。
  幸亏有了泥雪滚这个后爸。
  两只成年豹很快达成默契,阿灿霞带着白老大和花老三仍回那棵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居住,泥雪滚就留在日曲卡山脚那片杜鹃花丛边,陪伴受伤无法行走的银老二。这是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泥雪滚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银老二,确保小家伙的安全。
  阿灿霞既要照顾白老大和花老三,还要勤奋狩猎,每天往杜鹃花丛给泥雪滚和银老二送食物。一只带崽的母豹,要养活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小五只雪豹,绝非易事,它累得筋疲力尽,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而已。
  第三天夜里,阿灿霞正在树洞里睡得迷迷糊糊,猛然间,洞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它起来一看,哦,下雨了。此时正值春夏交替的季节,也是雨水旺盛的季节。雨越下越大,不时传来隆隆雷声。阿灿霞心里开始担忧,银老二待在山脚的杜鹃花丛里,四周没有可遮风避雨的地方,加上它受了伤,身体本来就很虚弱,能经得住狂风骤雨的侵袭吗?它越想越焦急,舔了舔正在熟睡的白老大和花老三,嗖地蹿出树洞,冒雨摸黑朝山脚走去。道路泥泞,几乎是走三步滑一跤,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那片杜鹃花丛。
  天黑得像团墨汁,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闪电像条熠熠发亮的大白蛇,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刹那间把大地照得透亮。阿灿霞清晰地看见,就在左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泥雪滚默默站立着,把银老二护在自己的腹下。泥雪滚瘦削的身体,就像一把忠诚的伞,遮断了密集的雨帘。豆大的雨粒敲打着泥雪滚的脊背,溅起无数美丽的小水花。
  闪电过后是天崩地裂般的一串炸雷。雷声似乎就在这片杜鹃花的上空,震得大地微微颤抖,震得杜鹃花枝摇叶落。但阿灿霞发现,泥雪滚并不结实的身体就像岩石一样屹立不动,仍像把伞一样罩在银老二身上。哦,即使是亲生父豹,也不过如此啊。
  阿灿霞一阵感动,紧走几步靠到泥雪滚身边,伸出舌头在泥雪滚的脸颊上舔吻了一下,以示感激和嘉奖。泥雪滚被冷雨浇得有点儿感冒了,阿嚏阿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它用额头抵住阿灿霞的耳根,用力把它往千年老杉树方向推搡,意思很明显,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阿灿霞:这里有我呢,你不用担心,我决不会让暴雨淋坏这只可怜的幼豹的,你赶快回杉树洞去吧,家里还有两只幼豹,这么可怕的雷雨,没有成年豹陪伴,小家伙会吓坏的啊!
  阿灿霞突然有这么一种感觉:同意让泥雪滚做三只幼豹的后爸,或许是它一生中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
  此后,足足拖了半个月,银老二的伤口才逐渐愈合,重新回到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来。虽说小家伙并未落下什么残疾,但由于流血过多,明显消瘦了,原先圆滚滚胖嘟嘟的身体变得瘦骨如柴,看起来比花老三还瘦小半圈。泥雪滚也因为在旷野上日夜守护受伤的银老二,风餐露宿,而愈发显得苍老憔悴,病怏怏了很长时间。
  让阿灿霞更为担忧的是,不知道这段恐怖的受伤经历,是否会在银老二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和难以治愈的病灶?是否会给银老二的心理发育和性格养成带来负面影响?
  都是那对狼獾夫妻给害的,如此坏邻居、恶邻居、狗屎邻居、魔鬼邻居,当然应该坚决予以驱逐!

 

【第十一章  驱赶坏邻居】

  阿灿霞下定决心要将那对狼獾夫妻从日曲卡雪山驱赶出去。
  凭着猫科动物灵敏的嗅觉,阿灿霞很快就找到了狼獾夫妻的巢穴——就在小山沟尽头一片乱石滩背后的土洞里。
  凭着雪豹天生善于隐秘潜行的本领,阿灿霞悄悄摸到离狼獾巢穴约两三百米远的灌木丛中,仔细观察。它发现,这对狼獾夫妻外出觅食时,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从乱石滩衔咬起拳头大的鹅卵石,将洞口封堵住;再看母狼獾背霜,腹部两排**饱满得像熟透的浆果。凭这两点就可以推断,母狼獾背霜不久前刚刚做了母亲。换句话说,土洞里有一窝还在吃奶的小狼獾。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看见正在用鹅卵石封堵洞口的狼獾,泥雪滚冲动地跃跃欲扑,被阿灿霞坚决制止住了。狼獾是一种以不怕死著称的食肉猛兽,尤其是哺乳期的母狼獾,为了保卫巢穴和巢穴里的孩子,不惜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凶悍顽强得让所有动物不寒而栗。虽说两只成年雪豹对付一对狼獾夫妻在力量上占了上风,但生死对决,雪豹绝不可能轻松取胜;就算能将这对狼獾夫妻咬翻,自己也难免会受伤挂彩,对雪豹这样靠捕猎活物为生的猛兽来说,任何伤痛都有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因此,与狼獾面对面冲突绝对是下策,要想个既能有效驱逐敌人又能避免生死搏杀的办法。一句话,要靠智慧取胜,这才是上策。
  狼獾夫妻忙碌了一阵,用鹅卵石封堵住土洞口,又在四周嗅嗅闻闻勘探了一遍,没发现有危险或异常,才沿着山沟弯弯曲曲的河道外出觅食了。等狼獾夫妻走远后,阿灿霞和泥雪滚从灌木丛钻出来,跑到土洞前。泥雪滚迫不及待地想用爪子刨开封堵住洞口的鹅卵石,阿灿霞又制止了它。土洞口非常狭窄,仅容得下一只狼獾进出;雪豹的身体比狼獾大得多,是不可能挤进土洞去的;再者,獾是自然界的掘洞高手,特别善于经营巢穴,可以肯定,土洞一定深不可测,豹爪再厉害也休想将土洞彻底挖开。既然如此,急急忙忙地将封堵洞口的鹅卵石刨开又有何用?反倒会惊动疑心极重的狼獾夫妻,或采取更严密的防范措施,或搬迁到更隐秘的土洞地穴,给驱逐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与其莽撞乱来,倒不如耐心等待,静候机遇。
  阿灿霞和泥雪滚重新回到灌木丛隐蔽潜伏。
  日头偏西时,山沟外草叶摇晃,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哦,是狼獾夫妻回来了。阿灿霞趴在茂密的灌木丛里,透过枝叶观望。公狼獾血瘤和母狼獾背霜的肚皮都鼓鼓囊囊的,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不难猜测,这对狼獾夫妻今天运气不错,捕获了足量可口的食物。它们走到土洞前,母狼獾背霜颇为警惕地查验洞口,没有发现异常迹象,这才扒开封堵洞口的卵石,钻进洞去。公狼獾血瘤则像个忠诚的哨兵,蹲在土洞口站岗。阿灿霞晓得,母狼獾背霜是进洞给小狼獾喂奶了,它躲藏在灌木丛里耐心等待,指望母狼獾背霜喂完奶后,会将幼崽叼出洞来晒太阳,这样,它和泥雪滚就有机会实施偷袭了。
  此时此刻,夕阳像只硕大的金橘悬挂在树梢,把日曲卡雪山涂抹得金碧辉煌,山川河流被高原强烈的阳光照射了一整天,大地像一枚被阳光熏染腌渍过的葡萄,散发着醇香与温馨。山风凉爽,夕阳暖融,正是让在深深的地穴里蜷缩憋闷了一整天的小狼獾出来活动活动的好时候。
  阿灿霞满怀信心地期待着。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母狼獾背霜果然从土洞里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小狼獾,它来到土洞前一块铺满阳光的草地,将小狼獾摆放到柔软如地毯的青草上。公狼獾血瘤立即跑拢去,像卫兵一样站在小狼獾身边。母狼獾背霜再次钻进土洞,不一会儿又叼出一只小狼獾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到草地上。这时,母狼獾背霜不再返回土洞了,而是侧躺在小狼獾身旁,专心看护。公狼獾血瘤则由卫兵变成巡逻兵,小跑着在四周察看动静。

  哦,一共是一雌一雄两只小狼獾。看得出来,它们顶多半个月大,身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眼睛也才刚刚睁开,柔弱得还无法站稳,只能瞪着好奇的小眼珠,在草地上蹒跚爬行。
  阿灿霞向泥雪滚递了个眼色,泥雪滚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绕到小河沟左侧,那是公狼獾血瘤巡逻路线的必经之地。当公狼獾血瘤鼻子贴着地面嗅嗅闻闻来到灌木丛边缘时,泥雪滚突然咆哮一声蹿跃出去,张牙舞爪地向公狼獾血瘤猛烈扑咬。阿灿霞仍静静地藏在灌木丛里,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
  它看见,当泥雪滚咆哮着蹿跃出来的一瞬间,母狼獾背霜倏地从地上弹跳起来,出于一种护犊的本能,立刻张嘴去叼一只小狼獾的颈皮,反应极其灵敏。阿灿霞心里流过一丝遗憾。它现在埋伏的地方离狼獾母子约两百米左右,而母狼獾背霜离土洞只有十多米远,它冲刺得再快再猛,也无法阴此母狼獾背霜将第一只小狼獾送进土洞;就算它运气特别好,能赶在母狼獾背霜返回来前成功咬杀第二只小狼獾(这种可能性并不大,纯粹是一厢情愿),也无法达到驱逐狼獾一家的目的,按照狼獾的生活习性,只要有一只小狼獾还健康地活着,这对狼獾夫妻就会继续留在这块土地上。
  就在阿灿霞犹豫着要不要跳出灌木丛冲刺时,情况突然有了改变。母狼獾背霜只是做了个叼小狼獾颈皮的动作,却并未立即将小狼獾叼咬起来,而是乜斜眼睛观看公狼獾血瘤与泥雪滚的搏杀。泥雪滚虽然是只窝囊雪豹,但一对一与公狼獾厮打,倒也占了些上风,将公狼獾血瘤咬得连连后退。阿灿霞注意到,母狼獾背霜的姿势有了微妙的变化,收敛了欲叼小狼獾颈皮的动作,獾尾平举,身体后倾,改为跃跃欲扑的架势了,可它似乎又有所顾忌,扭头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不难猜测母狼獾背霜的矛盾心理:看清来犯者只是一只并不威风的公雪豹,出于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很想过去帮公狼獾血瘤一把,夫妻联手,绝对能很快把相貌猥琐的公雪豹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可出于母性的谨慎心理,它又觉得先把两只小狼獾搬回洞穴去似乎更为妥当……何去何从,犹豫不决。阿灿霞看透了母狼獾背霜的心思,蹲伏在灌木丛里纹丝不动。一两秒钟后,母狼獾背霜看四周没有值得它警惕的异常动静,确信来犯者仅仅是一只衰老的公雪豹,便不再顾忌什么,嚎叫着冲了上去,从另一侧夹击泥雪滚。
  就在母狼獾背霜跳离小狼獾的一瞬间,阿灿霞迅速而隐蔽地钻出灌木丛,悄无声息地朝小狼獾飞奔而去。
  那壁厢,豹吼獾嚎,鏖战正酣。母狼獾背霜一介入,形势立刻发生逆转,更妻明显占上风,泥雪滚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噗,母狼獾背霜从泥雪滚屁股上咬下一口豹毛,带血的豹毛在夕阳下飞舞;咝,公狼獾血瘤在泥雪滚肩胛上撕了一爪,白色的豹皮犁出深深的血痕。泥雪滚且战且退,连连发出气急败坏的吼叫,那是故意制造嘈杂的声音,吸引狼獾夫妻的注意力,以掩护阿灿霞。
  对雪豹而言,在劲敌面前夫妻联手,配合默契,才能克敌制胜。
  阿灿霞快要扑蹿到那块铺满阳光的草地时,母狼獾背霜才发现身后的异常动静,急忙惊叫一声飞奔过来救援。恒已经迟了,阿灿霞已抢先一步跳到两只小狼獾身旁,用门齿叼住雌小狼獾的一条后腿,在膝盖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咔嚓,传来粉碎性骨折的轻微声响,接着是另一条后腿的膝盖,也咬它个筋断骨裂。小狼獾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紧接着,阿灿霞又横扫一掌将那只雄小狼獾打翻在地,如法炮制,将它两条后腿的膝盖咬裂。阿灿霞噬咬的力度恰到好处,没有将小狼獾的后肢咬断下来,也没有皮开肉绽的创口,却造成了永久的残疾。
  不过,最后时刻还是出了一点儿纰漏——在阿灿霞闷头处理雄小狼獾的第二条后腿时,母狼獾背霜已经扑到了它背上,锐利的牙齿朝它的肩胛狠狠咬下来。此时,它若竖直身子猛烈蹿跳,是可以将母狼獾背霜从自己背上甩下来,从而避免被咬伤的,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放弃对雄小狼獾的最后一咬。它毫不犹豫选择了继续噬咬雄小狼獾。当它听到雄小狼獾膝盖断裂的声响时,也感觉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完成了最后一咬,它这才竖起身子蹿跳,但已经迟了,肩胛处连毛带皮被母狼獾背霜咬去一块,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也许是血腥味刺激了母狼獾背霜的喋血冲动,也许是护譬的本能使得母狼獾背霜更加凶悍暴躁,它全身獾毛恣张,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不顾一切地朝阿灿霞冲来,瞧这架势,简直恨不得扭住阿灿霞咬它个你死我活。阿灿霞明智地撒腿跑。泥雪滚见阿灿霞退却了,也虚咬一口,趁公狼獾血瘤避闪之际,跳出格斗圈,拔腿往山沟外逃窜狼獾夫妻气势汹汹地在背后追撵。有雪域霸主之称的雪豹被狼獾追得屁滚尿流,这也太丢面子太有失身份了啊。但阿灿霞似乎并不在意丢不丢面子,对处于生存竞争中的野生动物来说,以最小的风险和代价来达到目的,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逃就逃,逃个不亦乐乎,逃个心花怒放。
  雪豹奔跑的速度显然比狼獾要快得多,很快,阿灿霞和泥雪滚就摆脱了狼獾夫妻的纠缠,逃回了千年老杉树。
  其实,当泥雪滚将母狼獾背霜从两只小狼獾身边引开后,阿灿霞趁虚而入,是很容易将两只毫无防卫能力的小狼獾咬死的,咬死后还可以叼起来带走,也算是顿不错的晚餐。可它却舍易就难,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将它们的后腿膝盖咬裂,还导致自己被赶回来救援的母狼獾背霜咬伤肩胛。阿灿霞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杀死还在吃奶的小狼獾吗?非也。雪豹生来就是大自然的职业猎手,早就习惯了杀戮,与敌人生死搏杀,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它之所以留下两只小狼獾的性命,从根本上说是为了更有效地赶走这对讨厌的狼獾夫妻。从内心讲,它恨不得干净利落地将这窝狼獾来个满门抄斩,以绝后患,可它没有能力保证自己在毫发无损的前提下做到这一点。它只有选择将狼獾夫妻永久驱逐出日曲卡雪山的最佳行动方案。假如它咔嚓两口咬杀两只小狼獾,解恨是解恨了,干脆是干脆了,却也断了狼獾夫妻的后顾之忧,点燃了狼獾夫妻心中的复仇烈焰,它们不仅不会离开日曲卡雪山,还会幽灵似的在千年老杉树四周日夜徘徊,频繁袭击三只幼豹,以报夺子之仇。倘若这样,阿灿霞的家庭将永无宁日,后患无穷。阿灿霞咬断两只小狼獾的后腿,表面看起来似乎放了对方一条生路,其实不然,那是迫使狼獾夫妻迁居他乡的最高明的手段,从外表看,两只小狼獾伤口并没有流多少血,伤得似乎并不严重,实际上却已造成终身残疾,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受的并非致命伤,却比致命伤厉害多了,狼獾夫妻爱子心切,绝不会放弃残废的小狼獾,甚至还会幻想有朝一日小狼獾能重新站立起来呢,它们会将所有时间、精力和心血全部耗费在照顾残疾小狼獾上而无暇顾及其他。为了避免小狼獾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它们还会丢弃小山沟里业已暴露的土洞,离开这块让它们伤心的土地。
  实践证明,阿灿霞的做法完全正确。三天后的黄昏,阿灿霞狩猎归来途经小山沟时,远远望见那对狼獾夫妻各衔着一只小狼獾,正往山沟外的尕玛尔草原走去。狼獾夫妻面色凝重,步履缓滞,几步一回头,明显带着一种告别故土、弃巢远行的惆怅与凄凉。阿灿霞改变行走路线,避开那对正在搬迁途中的狼獾夫妻。让这家子狼獾不受任何干扰,顺顺当当地离开日曲卡雪山。
  别了,狼獾夫妻;别了,作恶多端的坏邻居。
  笼罩在三只幼豹头上的死亡阴影终于被成功驱散了。

 

【第十二章  泥雪滚跃入泥潭】

  幼豹的成长历程不可能一帆风顺,而是处处充满了艰难险阻。
  雪豹生活在高山雪域,虽然人迹杏然,避免了人类的侵扰和袭击,但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常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幼豹白老大就差点儿成为大自然的牺牲品。
  那是金秋的一个艳阳天,阿灿霞和泥雪滚领着三只幼豹到古纳河源头去捞食红鲑鱼。这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雪豹特有的一种觅食方式。尕玛尔草原尽头,就是古纳河的源头。那是一片宽阔的浅滩,融化的雪水潺潺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每年秋天,成千上万条生活在金沙江里的红鲑鱼受生命本能的驱使,千里迢迢游到古纳河上游来产卵。古纳河是金沙江的支流,每到这个季节,古纳河河水瓦蓝,水草碧绿,红艳艳的鲑鱼几乎铺满整个河道,煞是好看。成年红鲑鱼产下卵后,体能便消耗殆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很难考证日曲卡雪山的雪豹是怎么养成金秋季节跑到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的习惯的。或许亘古时代某一只雪豹祖先,在一个秋天因为饥饿而四处游荡觅食,无意间来到古纳河源头,恰巧遇见成千上万红鲑鱼在宽阔的浅滩产卵,完成了繁衍的红鲑鱼奄奄一息,漂浮在水面上,把整个浅滩都染红了,随便用爪子一捞就能捞到还在张嘴呼吸的活红鲑鱼。雪豹祖先不费吹灰之力就饱啖了一顿鲜美的红鲑鱼大餐,如此省心省力省事的觅食方法,有利于物种的生存和发展,当然要教导子孙,奉为秘诀,代代相传。就这样,金秋季节到古纳河源头来捞食红鲑鱼便成了对幼豹的一项传统教育内容。阿灿霞是个有责任心的母豹,当然要让自己的宝贝学会这个重要的生存技巧。
  到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虽然省心省力省事,但路途遥远且充满危险。最大的危险是要经过一片方圆五六十里的沼泽地。夏季多雨,在雨水的浸泡下,秋天的沼泽地便成了死亡陷阱。一眼望去,辽阔的沼泽地上开满姹紫嫣红的野花,景色美不胜收,但若不小心走错了路,一个打滑,便有可能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遭受灭顶之灾。遥想当年的雪豹祖先,那些勇敢的开拓者,为了能获得可口的红鲑鱼,前仆后继,勇往直前,用生命作代价,在凶险的沼泽地里踏出了一条安全通道。前往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必须熟识隐藏在荒草和野花丛中的羊肠小路。
  进入沼泽区,阿灿霞带路,泥雪滚殿后,将三只幼豹夹在中间,往古纳河源头进发。一路上,阿灿霞呦呦欧欧不断轻声吼叫,类似于人类的谆谆教导,那是现场向宝贝传授穿越沼泽的经验和诀窍。
  ——宝贝,眼睛要盯着自己的脚底下,千万要记住,在沼泽地穿行,注意力一定要集中,稍不留神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的心肝,睁大眼睛瞧瞧清楚,那些紫红色碎花是滇北高原特有的狼毒花,狼毒花喜欢扎根在坚硬的土壤上,踩着狼毒花走,就可避开深不可测的稀泥潭,这是一个在沼泽地行走的诀窍!
  ——哦,这些五颜六色的美丽花名叫醉蝴蝶,名字虽然好听,模样虽然娇艳,却是危险的妖花,它们像浮萍一样盖在稀泥塘上,若不小心踩上去,就等于跨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地狱!
  ——记住,这棵被闪电烧焦的枯树是个重要路标,到了这里要向左拐。哦,这是最最危险的一段路,狭窄得就像一根细细的羊肠,布满青苔和泥浆,请把你们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出来,像抓猎物一样紧紧抓住草根,千万别打滑啊!
  ——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再走一段路,沼泽就会被我们抛在身后,耸动你们的小鼻子仔细闻闻,空气中有一股甜甜的鱼腥味,胜利在望啦!
  乐极生悲,动物界也经常发生诸如此类的事。
  或许因为胜利在望,绷紧的心弦松弛了,或许因为最危险的地段已顺利通过,变得麻痹惠,或许出于幼豹活泼好动的天性,想轻松玩耍一下,走着走着,幼豹白老大突然扭头去扑咬身后的花老三。花老三踮起后肢来迎战,两个小家伙竟然在羊肠小路上扭打起来。
  危险!别胡闹,你们还没走出沼泽呢!阿灿霞急忙吼叫制止。

  但已经迟了,白老大抱着花老三在地上打滚,滚离了羊肠小路,像坐滑梯一样滑进了左侧的烂泥潭。
  欧欧,妈妈快救我!白老大急切地呼叫起来。
  呦呦,我不行了,我要沉下去了!花老三一面在烂泥间挣扎一面呼救。
  沼泽地的泥潭有个特点:不幸陷进去后,不会像掉到水里那样迅速被淹没,而是缓慢地往下沉,稀泥浆没有浮力,越挣扎沉得越快。花老三挣扎得凶,所以沉陷得比白老大快,一眨眼的工夫,离羊肠小路已有约一米远,泥浆淹到脖颈,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阿灿霞立即掉转身体,趴在路上,屁股对着两只幼豹滚落的烂泥潭,嗖地抡出那根漂亮的豹尾。谢天谢也,豹尾的长度刚好能够着花老三,阿灿霞将自己的尾尖塞进花老三的嘴里。花老三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咬住阿灿霞的尾尖再也不松口,阿灿霞像拔萝卜似的用力一拔,将花老三从烂泥潭里拔了出来。
  这时候,泥雪滚也从队伍末尾赶了上来,也想抡出长长的豹尾去救白老大。可是,狭窄的路上空间十分有限,阿灿霞已占据最佳位置,泥雪滚努力了两次,也未能将尾尖塞进白老大嗷嗷呼救的嘴里。等到阿灿霞成功地将花老三从烂泥潭里解救出来,把最佳位置让给泥雪滚时,已错过了援救的最佳时机,泥雪滚抡出去的尾尖已够不着白老大了。
  白老大拼命划动四肢,渐滑渐远,很快,它的整个身体都已陷进泥潭,只露出半张惊恐万状的脸,朝阿灿霞发出乞求救命的叫声。在三只幼豹中,阿灿霞最喜欢白老大,白老大聪明伶俐、活泼健康,长相酷似已故的雄豹日食生。此时此刻,自己最宠爱的心肝宝贝命悬一线,阿灿霞心如刀割,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它晓得,白老大一只脚已跨进阴曹地府,假如不立即设法营救,最多半分钟后就会被沼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亲生母豹,它很想跳进泥潭,用脑袋顶着白老大的屁股,将小家伙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这是目前情形下能拯救小宝贝的唯一办法了。可这个念头在它脑海里稍纵即逝,它不敢冒这个险。它绝非因为怕死而不敢跳进烂泥潭去,假如它的死一定能换来小宝贝的生,它宁愿自己死一千回。问题是,如果它被沼泽吞没了,三只幼豹失去它的庇护,不是活活饿死,就是被其他食肉兽吃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在这块神秘莫测的沼泽地里,曾经发生过母亡子殉的连环惨案。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一只名叫青果果的母豹带着四只八月龄的幼豹前往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途经沼泽地时,有一只幼豹失足掉进泥潭,青果果是一只性情中豹,母爱特别浓烈,不假思索便跳进泥潭去救援,它也确实把那只闯祸的幼豹从泥潭中托举上岸了,但自己却陷入无底深渊,被凶恶的沼泽吞噬了。可怜的青果果,在泥浆漫到眼睛时,一双铜铃大眼仍睁得溜圆,死死盯着四只幼豹,舍不得告别心肝宝贝。四只可怜的幼豹在青果果沉没的地方千呼万唤,嗓子都叫哑了,也未能将娘亲从泥潭深处叫出来。它们饿了,便战战兢兢地去找食,可由于不具备觅食能力,加上这里地形复杂,处处是陷阱,忙活了两天,却连一只老鼠也没捉到。第四天黄昏,或许是饿得头昏眼花脑子里产生了幻觉,或许是寒夜里思念妈妈温暖的怀抱,四只幼豹排好队一只接一只地跳入了青果果殉难的那个烂泥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阿灿霞不得不放弃跳下烂泥潭救援的念头。
  可是,作为母亲,它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渐渐沉没而无动于衷呢?它欲哭无泪,肝肠寸断,差不多快被逼疯了。
  泥浆无情地漫过白老大的下巴,黑色的泥水一点点侵入白老大的嘴唇和鼻翼,白老大凫水似的拼命划动四肢,但泥潭深处仿佛藏着一个黑色妖魔,将白老大往下拽拉。
  一层泥浆灌入白老大的嘴巴,小家伙闭紧嘴唇,竭力将头抬高,改用鼻子呼吸,但这种努力肯定是徒劳的,它的身体又往下沉了一点儿,可恶的泥浆开始往小家伙的鼻翼里灌,小家伙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呦欧——阿灿霞发出呼天抢地的哀嚎。
  哟欧——泥雪滚也发出悲怆的吼叫。
  阿灿霞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泥雪滚。刚才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老大身上,竟然忘了泥雪滚的存在。它的视线在泥雪滚和白老大之间飞快地跳了两个来回,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让泥雪滚跳下烂泥潭救白老大!这个念头随即变成一份坚定的决心。它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这样做是否合适,它只受一个强烈的意念支配: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白老大!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牺牲银老二和花老三。从这一点考虑,让泥雪滚跳下去是拯救白老大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它朝泥雪滚短促地轻吼一声,那是恳求对方跳下去救白老大。
  泥雪滚像突然遭到雷击似的浑身颤抖,缩紧脑袋,耷落尾巴,退后一步,像条丧家犬似的连连哀嚎。
  ——我可不想去送死,我可不想葬身泥潭!
  动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好死不如赖活,泥雪滚当然也爱惜自己的生命。
  ——你志愿来做三只幼豹的父亲,继父也是父亲,后爸也是爸爸,既然你是父豹,小家伙遭遇危难陷入绝境,你就不能袖手旁观,你有义务和责任出手相救!
  阿灿霞不断催促吼叫。
  ——我是愿意帮你共同抚养三只幼豹,但只是帮忙而已,我还没伟大到要牺牲自己的程度,我还不具备舍己救人的好品质。我死了,什么也得不到,我好像还没傻到这个份上吧!
  泥雪滚不肯轻易就范。
  ——谁说你一定会死?这或许是一个不太深的泥潭,能淹没幼豹,却淹没不了你,你把白老大托举上岸后,自己也能顺顺当当跳离险境的。
  阿灿霞这么说,倒并非完全是在诓骗泥雪滚。沼泽地的泥潭深深浅浅,并非每一个泥潭都是深不可测的死亡深渊。确实存在两种可能:或者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无论幼豹还是成年雪豹,掉进去都是必死无疑;或者是个不足两米深的浅型泥潭,足以淹没幼豹,对成年雪豹却构不成致命威胁。当然,深泥潭的概率要比浅泥潭的概率高得多。
  泥雪滚仍畏缩不前。
  时间比金子还宝贵,泥浆已灌进白老大的鼻孔,小家伙似乎已经绝望了,停止了挣动,至多还有几秒钟,就会被沼泽吞噬掉。
  突然间,阿灿霞咬牙切齿地冲着泥雪滚咆哮起来:你是个孬种、胆小鬼、窝囊废,见死不救,你算什么后爸呀,枉披了一张豹皮!我现在正式宣布,我们的契约提前终止了,你不配做三只幼豹的父亲!你滚,现在就滚,立刻就滚,滚得越远越好!你是个缺乏责任心的无赖!

  也许是辱骂激起了雄性的自尊,也许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对幼豹确实产生了父爱,只见泥雪滚英雄就义般地长吼一声,倏地往前蹿跃,哗啦跳进烂泥潭。沼泽上绽开一朵硕大的泥花,犹如一朵墨菊。
  这时,泥浆已漫过白老大的嘴唇、鼻孔和额头,水面只露出两只豹耳,小小的豹耳微微颤动,那是生命最后的征兆。泥雪滚在泥浆里奋力划动四肢,来到白老大身后,脑袋钻进泥浆,用嘴吻抵住小家伙的屁股,刹那间将白老大托出泥潭。阿灿霞早有准备,一口叼住小家伙的颈皮,将白老大拉上岸来。
  可怜的白老大,浑身沾满稀泥,活像只泥豹。不幸中的万幸,它还有一口气,四肢还在动弹。阿灿霞用舌头不断为白老大清洗脸上的泥浆,小家伙噗噗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一大滩黑色泥浆,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阿灿霞长长地舒了口气。
  “欧——欧——”烂泥潭里传来凄凉的豹吼。阿灿霞回头一看,哦,是泥雪滚在呼叫。不好意思,它差点儿把泥雪滚给忘了。泥浆已漫到泥雪滚的脊梁,泥雪滚拼命想爬上岸来,搅得泥浆四溅,但越挣扎身体被黏稠的泥浆氽得离岸越远,并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落。看来,眼前这个泥潭不是那种不足两米深的浅型泥潭,而是那种无论幼豹还是成年雪豹一旦掉进去都会遭到灭顶之灾的、深不可测的死亡深渊。
  泥雪滚大呼小叫,除了恐惧,当然更希望得到援助。阿灿霞转过身来,朝泥雪滚抡出自己的尾巴。这是雪豹唯一能使用的救援工具了。虽说将一只成年豹从泥浆里拔出来,免不了会弄伤这根漂亮的豹尾,但阿灿霞也在所不惜了,不管怎么说泥雪滚是为了救白老大而跳入泥潭的,它作出点儿牺牲也是应该的啊。遗憾的是,尾尖离泥雪滚的嘴巴还差一大截呢。唯一的工具失效,阿灿霞也无能为力了。
  泥浆淹没了泥雪滚的脖子,水面上只露出一只斑斓的豹头,泥雪滚惊骇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岸上的阿灿霞,嘴里发出含混着埋怨、后悔、乞求、愤懑等多重涵义的嚎叫。阿灿霞明白泥雪滚是想要它跳下去相救。从道义上讲,泥雪滚不顾自己的安危跳下泥潭救了它阿灿霞的心肝宝贝,现在泥雪滚身陷绝境,知恩图报也罢,等价交换也罢,它似乎都应该出手相救。可阿灿霞却定定地站在岸上,只是用一双忧伤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正在痛苦挣扎的泥雪滚,对它进行精神支援和心灵抚慰。
  现在基本可以断定,眼前是个深不可测的死亡泥潭,它即使跳下去也救不了泥雪滚,无非是陪葬而已。退一万步讲,就算它跳下去能把泥雪滚救出来,它也不会去冒这个险。它的母豹,必须确保自己活着;只有它活着,三只幼豹才能生存下去。在它心里的天平中,三只幼豹的分量毫无疑问比泥雪滚重得多。
  哦,请原谅,我没法救你。阿灿霞发出温柔的哀叫。
  泥雪滚还在继续往下沉,黑色的泥浆漫过豹嘴,泥雪滚一张嘴就灌入一大口泥浆,它不得不停止吼叫,呼吸也已变得十分困难,眼看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很快,泥浆漫过了泥雪滚的鼻翼,水面上只露出一双惊恐的豹眼,还铜铃般瞪得溜圆。哦,泥雪滚留恋生命,死不瞑目,舍不得告别这个世界啊。
  阿灿霞明白,再有几秒钟,至多还有半分钟,泥浆就会没过泥雪滚的头顶。它肃立岸上,默默注视着即将被沼泽吞噬的泥雪滚,眼光深情而哀伤。说心里话,望着在泥潭里痛苦挣扎的泥雪滚,它虽然没有锥心刺骨般的悲恸,却也感到若有所失的惆怅。不管怎么说,泥雪滚与它和三只幼豹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帮它支撑起这个雪豹家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不不,公平地说,泥雪滚对这个家庭是有功劳的,要是没有泥雪滚,银老二即使不被狼獾夫妻肢解,也一定因负伤而暴毙荒野了,要是没有泥雪滚,现在被沼泽吞噬的就是白老大了……说句良心话,泥雪滚是只称职的继父豹。可惜,就要命丧泥潭了。
  三只幼豹也意识到即将失去泥雪滚,在岸边一字排开,朝半年多来尽心尽力照顾它们、疼爱它们的泥雪滚发出凄凉的嚎叫。也算是一种哀悼吧。
  泥浆漫到泥雪滚的眼眶下沿,泥雪滚的眼睛还睁着,它一定看到三只幼豹悲痛的表情了,对做了半年多后爸的泥雪滚来说,这或许也是一份温暖和慰藉。阿灿霞想。
  终于,大限之时到了,泥浆漫过了泥雪滚的眼睛,又淹没了它的耳廓和头顶,泥雪滚从水面上消失了,泥潭深处缓慢地升上来一串气泡……
  一切都渐渐归于平静。
  突然,令阿灿霞惊诧万分的事发生了。渐渐平静的泥潭里骤然间暗波涌动,泥浪翻滚,像爆开一朵硕大的泥花,泥潭里蹿出一个巨大的泥块,跃出水面,訇然落在岸边。那泥块瑟瑟抖动,泥浆四溅,赫然露出雪豹的身形。哦,是泥雪滚从泥潭里跳出来了!
  原来,这是一个约两米深的泥潭,泥雪滚沉落下去几十厘米,后肢便触到了坚硬的地面,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它曲蹲后肢竭尽全力往上蹿跳,雪豹与生俱来的高超蹿跳能力帮了它的大忙,它跳出了泥潭,跳出了险境。
  劫后余生,泥雪滚像坨稀泥一样软绵绵地瘫倒在羊肠小路上,阿灿霞和三只幼豹围着泥雪滚,热情地为它清除身上的污泥。
  化险为夷,雪豹一家子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
  太阳落山时,它们平安到达古纳河源头,捞食了一大堆鲜活的红鲑鱼,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鲑鱼大餐。

 

【第十三章  中了人类的奸计】

  秋天,很多哺乳类动物都喜欢跑到臭水塘饮盐碱水,这是补充体内盐分的最佳季节。对食肉猛兽来说,也是捕捉猎物的好机会。
  阿灿霞昨天狩猎不太顺利,辛苦了一天仍一无所获。今天一大早,它就跟泥雪滚一起,带着三只幼豹前往臭水塘觅食。运气不错,还没走到臭水塘就闻到一股羊膻味。阿灿霞将三只幼豹安顿在一棵两围粗的香樟树下,便与泥雪滚一起从左右两侧向气味源包抄过去。按照猫科动物的狩猎习惯,阿灿霞和泥雪滚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目标逼近。
  渐渐的,透过衰草和灌木,阿灿霞隐约看见前面小树丛里有一只小羊的身影。奇怪的是,这只出生最多一个月的羊羔却没有母羊陪伴,孤零零地待在荒野。阿灿霞比泥雪滚先到猎物身边。出于猎手的谨慎,它用眼睛和鼻子四面观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和值得警觉的陌生气味。晶莹剔透的露珠静静躺卧在碧绿的叶子上,没有任何人脚兽足践踏过的痕迹。它轻轻走拢去,走到离羊羔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羊眼和豹眼四目相对,阿灿霞试探性地朝羊羔轻吼一声,羊羔立刻浑身觳觫,泪眼汪汪。羊落豹口,这是正常反应,但让它颇感意外的是,羊羔只是发出凄厉的哀咩,却并没有逃跑。再细看羊羔站立的位置,四面都是碗口粗的木桩,把羊羔团团围住了。其实,这是一只很大的木笼子,羊羔就蜷缩在笼子底端。虽然阿灿霞是只聪慧的雪豹,但脑子里也没有“ 笼子”的概念,父豹母豹也从没给它传授过这方面的经验,因此对人类制造的“笼子”一无所知。它只觉得分外惊喜,哈,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白捡一只鲜活的羊羔,太棒了!木桩排得很密,羊羔钻不出来,成年雪豹当然更钻不进去。阿灿霞用力扳动木桩,想弄开一个口子好把羊羔取出来,可木桩很结实,根本扳不动。它绕着笼子找寻可以取到羊羔的进口。这也不费什么工夫,转了半个圈,便发现有一端无遮无拦,露出一个足够成年雪豹自由出入的大口子。这时,羊羔惊恐万状地想蹿逃,可羊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无法活动,只是在原地拼命蹦挞。待宰的羔羊那无助、绝望、凄凉的眼神,最容易引发食肉兽的杀戮欲望;阿灿霞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三只幼豹也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等着它去喂食,它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兴奋得豹眼放光,嗖地从敞开的口子蹿了进去。它当然不知道,这敞开的口子其实是笼子的门。阿灿霞一个箭步就蹿到木笼底端,狭小的木笼里羊羔无处躲闪,阿灿霞极方便地攫抓住羊羔的脊背,张开血盆大口咬住羊羔的脖子,就想将已经到手的猎物拖拽出木笼去。就在这时,忽听得身后哐啷一声响,寂静的山野中,这声音特别刺耳,阿灿霞急忙扭头去看,一扇用碗口粗的木桩做成的木门,从上面訇然落下,封住了出口。木门砸地,爆起一团蘑菇状尘埃。
  泥雪滚跟在阿灿霞身后,半个脑袋刚刚伸进木笼,算它幸运,算它命大,算它机灵,在沉重的木门砸下来的一瞬间,及时将脑袋缩了回去。
  一扇木门,像一道生死界线,将它们隔在两个世界。
  阿灿霞这才明白自己中了人类的奸计。在这个地球上,只有诡计多端的人类才想得出如此巧妙毒辣的捕捉方法。那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羊羔,原来是人类设置的诱饵,只要拽动羊羔,便会触动机关,沉重的木门随即砸落。可惜现在醒悟,为时晚矣。
  阿灿霞扑到木门上,撕扯啃咬,泥雪滚也在木门的外侧扑抓撞击。遗憾的是,木门十分结实,撼山易,撼木门难。两只成年雪豹折腾了半天,爪也磨破了,牙也咬出了血,都无法将木门打开,一个在笼内一个在笼外,陀螺似的转了无数圈,也没有找到其他可以钻出木笼的办法。
  笼中兽,插翅难逃。
  日头偏西,斜阳将地上的树影渐渐拉长。阿灿霞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瘫倒在木笼里。突然,它想到了待在香樟树下的三只幼豹,急切地朝泥雪滚叫了几声,泥雪滚立即向香樟树方向跑去。

  山野静悄悄的,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突然,木笼里响起轻微而又细弱的叫声。阿灿霞扭头望去,哦,那只羊羔虽然被咬伤了脖子,却还没死,蜷缩在角落里呻吟。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都是这只羊羔害得它身陷囹圄,千刀万剐解它的心头之恨。在它看来,这只羊羔做人类的诱饵,就是人类的帮凶、爪牙,与人类同样可恶。这当然很不公平,羊羔也是受害者啊,可阿灿霞是雪豹,雪豹是食肉兽,食肉兽都是蛮不讲理的,它才不管羊羔是不是受害者呢,它就是要把满腔愤怒发泄到羊羔身上。它扑过去咬开羊羔的颈脉,啃食鲜嫩的羊肉,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然,阿灿霞最恨的是两足行走的人类,如果有可能,它很乐意像对付羊羔一样来对付人类。可惜,它做不到这一点。在人类面前,任何野生动物都是弱者。面对在地球称王称霸的人类,野生动物唯一的应对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可悲的是,很多时候想躲也躲不掉啊。
  阿灿霞把半只羊羔吞进肚去时,泥雪滚已将三只幼豹从香樟树下带了过来。隔着木笼,母子相见,犹如探监,令豹晞嘘。三只幼豹当然希望将妈妈从木笼里拯救出来,它们用稚嫩的爪和牙,发疯般地撕抓啃咬木笼,结果当然也是徒劳无功。阿灿霞在木笼里将剩下的半只羊羔咬碎了,从木桩间的缝隙塞出来,喂给三只幼豹。作为母豹,这或许是它最后一次与心肝宝贝共进晚餐了。它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大小五只雪豹把整只羊羔吞食干净,天渐渐黑了,因为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它们又拼命撕抓木桩,企图把阿灿霞从木笼里解救出来,结果当然是白费了力气。
  这是一个无眠的长夜,笼里笼外一片悲愤,三只幼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隔着笼子朝阿灿霞发出揪心的哀嚎,阿灿霞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伸出一只前爪,触摸三只幼豹的额头,表达对心肝宝贝的眷恋与挚爱。
  宝石蓝的夜空中,明月高照。月亮慢慢落下,启明星升起来了。天边泛起一抹水红,太阳像只燃烧的大火球,轻轻跳跃着,从风雪垭口那道弯弯的弧线背后升起来了。
  凄凉的长夜终于过去,生离死别的白天来临了。
  火红的太阳刚刚爬上日曲卡山峰,远处便依稀传来狗的吠叫声。狗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这一带荒无人烟,只有贪婪的狩猎者才会光顾此地。从狗吠声的方位判断,这伙猎人和猎狗正沿着小路往木笼方向走来。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查看这个设置了诱饵并安装了机关的木笼是否捕捉到了猎物。
  危险正一步步逼近。
  泥雪滚全身豹毛恣张,藏在树丛后面,龇牙咧嘴作出扑咬状;三只幼豹也依样画葫芦在木笼旁埋伏起来,摆出与猎人猎狗誓死抗争到底的架势。
  “轰隆,呜呼——轰隆,呜呼——”阿灿霞拼命用脑壳撞击木笼,喉咙深处发出严厉而急切的低吼。
  ——你们发神经了呀,跟猎人猎狗斗,那是蚍蜉撼大树、鸡蛋碰石头,别说幼豹还小,即使是四只成年雪豹,也绝非一伙猎人的对手!猎人手里有会喷火会闪电的猎枪,有比任何兽牙都锋利的弩箭和长刀,还有忠心耿耿的猎狗,别说区区几只雪豹了,就是庞大的狼群,一旦与猎人发生冲突,也绝对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欧呜,我不准你们白白送死,快离开这里!
  泥雪滚回头望望笼子里的晒灿霞,狠狠甩了一下尾巴,固执地摆出扑击姿势,那是用形体语言告诉阿灿霞:我决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我们是一家子,要死就死在一起!
  ——欧!欧!你混蛋,你愚蠢透顶,你县个超级白痴!阿灿霞压低声音吼叫。要不是害怕被渐渐逼近的猎人和猎狗听见,它真想扯开嗓子朝泥雪滚大声咆哮。你想找死我没意见,可你要我的三个心肝宝贝陪你一起死,在我眼里,你就是猎人的帮凶,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泥雪滚硬得像棍子似的豹尾软绵绵地耷落下来,它无奈地抖了抖脑壳,放弃了袭击猎人的可笑企图,将三只幼豹招拢到身边,想带它们离开木笼。
  诀别的时刻到了,但三只幼豹出于对阿灿霞的依恋,黏在木笼边迟迟不愿离去。狗吠声越来越近了,隔着臭水塘,树枝摇曳,人影晃动。去,快走!阿灿霞心急如焚,朝三个小家伙脸上呼呼喷气,一个劲催促它们快走。小家伙对迫在眉睫的危险半懂不懂,仍舍不得离开。花老三是只雌豹,出生时间最晚,最依恋阿灿霞,不但舍不得离去,还将小脸挤在两根木桩间试图强行钻进木笼来。唉,不懂事的小笨蛋,钻进木笼就等于钻进牢笼啊。突然,臭水塘对岸的几条猎狗狺狺狂吠起来,紧接着又传来扑通扑通水花四溅和哗啦哗啦踩水的声响。虽然有树木遮挡看不清人与狗的确切动静,但从声音可以判断,猎狗一定是闻到了可疑气味或听到了可疑声音,神经变得高度兴奋,一条接一条跳进臭水塘,泅水往木笼这儿来呢。

  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不懂事的花老三还黏在木笼边不肯离去,可恼可恶可怜可恨!阿灿霞伸出豹爪,朝夹在两根木桩间的花老三重重掴了一掌。当然,它早已将尖利的指爪缩回爪鞘里,用柔软的爪掌朝小家伙击打,尽管如此,小家伙也被打得往后仰倒,发出委屈的呜咽声。这一招果然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白老大和银老二害怕地朝后退缩,退到神恶煞状,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刻毒的诅咒:三个讨厌的小家伙听好了,谁再敢靠近木笼,我就把谁的脸抓得皮开肉绽,让它变成个破相的丑八怪!滚,快给我滚开,滚得越远越好!它的吓唬起了作用,三只幼豹委屈地呦呦哀嚎着,跟着泥雪滚连滚带爬地钻进茂密的树林。
  望着三个心肝宝贝渐渐远去的身影,阿灿霞长长地松了口气。现在,它没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对付猎人和猎狗了。
  狗吠声愈发响亮,猎狗似乎已近在咫尺了。自己即将成为猎人和猎狗的囊中之物,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阿灿霞紧张思考着,该用哪种态度来面对这些可恶的猎人和猎狗?它不是乖巧听话的猫,它不能听凭命运摆布,它不能安安静静、不吵不阉地迎接猎人和猎狗的到来。它想,它应该在木笼里暴跳如雷,大声咆哮,充分展示雪域霸主的强者风采,让猎人胆寒心惊,让猎狗闻风丧胆。这样做当然很爽,能尽情发泄郁积在心里的怒火,淋漓尽致地表达猛兽不妥协、不合作、不投降、宁死不屈的秉性,用野性高歌一曲生命的礼赞。但问题是,它是笼中兽,扑咬再凶猛,吼叫再响亮,也无法伤及猎人和猎狗的一根毫毛,除了得到一点儿的所谓猛兽尊严外,于事无补,根本改变不了被囚禁、做俘虏、任宰割的悲惨结局,反而会引起猎人的高度警觉,增强防范和戒备,使它逃跑的可能性大幅缩小。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它当然不应该做。
  它无论采用何种态度来面对即将出现的猎人和猎狗,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伺机逃跑。
  它是母亲,它太想回到三只幼豹身边去了。
  也许,它可以想个办法来迷惑猎人和猎狗,创造逃出木笼的机会。哦,有了,它何不用装死的办法来迷惑猎人和猎狗呢?
  它曾经用装死的办法擒获过一只雪狐。那是七八个月前的事,那时泥雪滚还未成为幼豹的后爸,它独自带着三只还在吃奶的豹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次它两天没抓到猎物,肚皮饿得贴到脊梁骨,恨不得咬下自己的尾巴来充饥。在山野转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正发愁呢,突然看见一只雪狐顺着雪坡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雪狐肉有股难闻的骚臭味,远不如羚羊肉好吃,假如眼前有羚羊可捉,它是不会去打雪狐的主意的。但此刻,它的肚子实在饿极了,饥不择食,雪狐肉也就成了珍馐佳肴。但捕捉雪狐谈何容易,雪狐奔跑速度不亚于雪豹,耐力却比雪豹强得多,善于长途疾奔;而雪豹爆发力强,善于短跑而不善于长跑,如果正常追捕的话,雪豹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更让雪豹郁闷的是,雪狐是一种高智商动物,灵巧善谋、机警聪明,熟悉附近的地缝洞穴,可能它吭哧吭哧追半天,眼瞅着快要抓住了,狐狸却突然一甩尾巴,吱溜钻进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洞,雪豹的希望就顿时化为泡影。
  也说不清是什么给了阿灿霞灵感,它突然就想到用诈死的办法来对付慢慢朝这儿走来的雪狐。趁雪狐还没发现它,它赶紧在雪地上打了个滚,然后仰躺在地上,四条豹腿僵直地伸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雪花凄迷飘落。不一会儿,雪狐来到阿灿霞身边。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狐,肚子瘪瘪的正处于饥饿状态,当然对白捡的美餐垂涎三尺。但雪狐毕竟是雪狐,天性多疑,它在离阿灿霞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瞪起一双写满问号的媚眼,仔细打量这具雪豹“僵尸”。阿灿霞凝神屏息,一动不动,完全像具已经死透的尸体。过了几分钟,雪狐突然惊嚎一声,拔腿仓皇逃窜。雪狐慌乱的表情和惊讶的叫声表明,它已经发现阿灿霞诈死了。阿灿霞顿时对自己的表演很是失望,不就是演一具尸体嘛,没想到自己演技这么差,这么快就让雪狐给识破了。既然计谋流产,再继续演下去也是白搭,阿灿霞准备“醒”过来算了。可它转念一想,自己并没露出什么破绽,雪狐再聪明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下就识破它的计谋呢?这会不会是雪狐的试探策略呢?它决定沉住气等一等再说。山野寂静,空谷鸟鸣,雪狐似乎已逃得无影无踪。过了十多分钟,阿灿霞灵敏的耳朵捕捉到沙沙沙的轻微的脚步声,哈,是雪狐踅回来了,它判断得没错,雪狐惊叫逃窜是一种试探策略。它增强了捕捉雪狐的信心。
  雪狐回到离阿灿霞三四米远的地方,仍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看起来已变成僵尸的雪豹,以阿灿霞为圆心,慢吞吞地绕着圈子。雪花纷飞,很快,阿灿霞身上盖起厚厚一层积雪,从外面看起来就像一座雪坟。长时间一动不动摆出一种姿势,它累极了,四肢僵硬,浑身冰凉,实在快受不了了。可狡猾的雪狐还是没打消顾虑和疑心,还在观察和等待。真是的,“醒”过来算了,不跟这只可恶的雪狐玩了,阿灿霞想。可是,只要它一动弹,就意味着前功尽弃,雪狐就会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不仅一顿美餐泡汤了,对它的自信心也是沉重的打击。它不能半途而废,它必须咬牙坚持,接受命运的考验。
  这真是一场耐心和意志的较量,阿灿霞记不清自己装尸体究竟装了多长时间,好像长得没有尽头。天渐渐擦黑了,阿灿霞的身体都快冻僵了,意识也处于半模糊半清醒状态,假如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弄假成真,变成一只任雪狐宰割的冰冻豹。这只杀千刀的雪狐,既不离去又不挨近,好像知道它在诈死,等着看它的笑话呢。它的耐心已到达极限,它不得不“醒”过来了,可悲就可悲,总比活活冻死要好啊。就在它想翻身爬起来时,突然,那只雪狐小心翼翼地朝它走了过来。好啊,经过长时间反复考证,雪狐终于相信它阿灿霞是一堆没有危险的可餐之肉了。它一阵兴奋,麻木的身也奇迹般恢复了知觉。雪狐朝它的大腿咬来,它眯起眼睛瞅个正着,骤然翻身跃起,将雪狐搂在怀里……
  成功的经验值得重复,诈死的伎俩理应再试。想到这里,阿灿霞迅速在木笼里侧躺下来,木然不动,为了增强效果,它张嘴龇牙,做出一副临死前的狰狞恐怖状。
  阿灿霞刚摆好诈死姿态,两白两黑四条猎狗已经赶到,扑在木笼上,气势汹汹地狂叫乱吠。阿灿霞才不在乎这些猎狗的恫吓呢,继续它的“装死”表演。你们尽管吠叫,我只当是免费听一场狗的大合唱,即使你们叫哑了嗓子,我也不会动弹的。
  过了一阵,四个荷枪实弹的猎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个戴毡帽的猎人朝木笼瞅了一眼,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 “快来看哪,多漂亮的雪豹,我们要发财啦!”一个缠黑头帕的猎人扒在木笼上仔细观察了一阵,不无惋惜地说:“可惜,这只雪豹已经饿死了。”“那就赶快拖出来剥豹皮呀,冬季雪豹皮也蛮值钱的。”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猎手着急地说,“不赶快剥皮,时间长了,皮肉腐烂,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啊。”戴毡帽的猎人跳到木笼顶,和缠黑头帕的猎人一起动手去开木门。阿灿霞暗自高兴,哈,没想到两足行走的人比雪狐笨多了,这么好骗。它是头朝木笼门躺在地上的,只要木门开启,它就会诈尸般地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笼去,在猎人惊愕的目光和猎狗惊悸的嚎叫中逃之夭夭。它很快就能和三个小宝贝团聚了,对此它充满信心。
  嘎咚,头顶传来撬动木门的声响。缠黑头帕的猎人叫青春痘猎手来帮忙,两人用力往上抬木门,沉重的木门吱扭吱扭发出扣人心弦的声响,慢慢往上开启了一条缝。那缝隙逐渐扩大,10厘米、15厘米、30厘米……阿灿霞心花怒放,暗中憋足了劲,只要木门再抬高15厘米,它就能压低身体蹿出去——它打猎时经常以匍匐的姿势悄悄靠近猎物,压低身体蹿行是它的拿手好戏。木门咯吱咯吱叫着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开启,眼瞅着就要达到阿灿霞所期待的高度了,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位脸上长满榆树皮皱纹的老猎人突然挥了一下手喝道:“停!”正在开启的木门戛然而止。戴毡帽、黑头帕和青春痘齐刷刷地向榆树皮投去征询的目光。
  榆树皮是这伙猎人的头儿,在当地叫猎王,很有威信。 “我们是五天前安置的木笼,用一只羊羔做诱饵,现在羊羔已经不见了,只剩一地羊毛和几根羊骨,看来是被这只雪豹吞吃了。”榆树皮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想想,它吞下一只羊羔,顶多也就三五天时间,哪有这么容易就饿死的呀。雪豹机灵得很,我们可要小心,别中了它装死的圈套。”榆树皮话音刚落,訇的一声,已开启三四十厘米的木门又砸落下来。阿灿霞恨得牙痒痒爪痒痒,要是它现在没被困在木笼里,它真想扑到榆树皮身上,豹嘴对人嘴给他一个热烈而血腥的吻——咬烂你的臭嘴,看你还敢胡说八道!遗憾的是,它身陷图圄,无法做到这一点。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装死到底,耐心等待,伺机而动。
  四个猎人都扒在木笼上,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认真观察。
  阿灿霞凝神屏息,纹丝不动,把“装死”表演进行到底。
  “我看不像是装死,它半天都没动一动,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表演功夫啊。”青春痘说。
  “我来试试它是真死还是假死。”戴毡帽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两米来长的棍子,用匕首将棍子一头削成尖矛状,隔着木笼用棍矛猛戳阿灿霞的肚皮。虽说是木头做的矛,却也挺锋利。噗,噗噗,肚皮连续被戳了几下,伴着皮肉被割裂的声响,阿灿霞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好痛啊,就像大黄蜂在叮蛰,四肢忍不住想踢蹬。它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它明白,自己只要稍一动弹,立马就会露馅,再也休想骗开木门,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三只可爱的幼豹了。为了能与自己的心肝宝贝重逢,别说拿木棍戳它肚皮,就是用尖刀剜它胸膛,它也不会动一下的。

  并非只有人类才有所谓的坚强意志和钢铁意志,在特定情景下,动物的意志不输给人类。
  “死啦,死透啦,死绝啦。”戴毡帽用木棍连戳了五六下,很肯定地说。
  榆树皮眉宇间仍有深深的疑虑。
  “我让狗试一试,狗的鼻子灵、耳朵尖、眼睛毒,这家伙要是真的在装死,是瞒不过狗的。”黑头帕说着,朝猎狗吹了声口哨。
  四条猎狗围着木笼大呼小叫,卖力地替主人试探阿灿霞是否在诈死。阿灿霞一动不动。这时,一条瘦黑狗突然看见阿灿霞长长的豹尾——尾尖离木笼边缘只有一米之遥。或许是想卖弄自己的机灵,或许是想创造一个别出心裁的试探办法,瘦黑狗把爪子从两根木桩间伸进去,想捞阿灿霞的尾巴。它几乎把半张脸都挤进木笼来了,脏兮兮的狗爪竭力前伸,竟然触碰到了阿灿霞的尾尖。阿灿霞明白自己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在侧躺装死时,它应该将长长的豹尾压在自己身体底下的。可惜它太大意了,尾巴自然耷落在身后,给了瘦黑狗可乘之机。瘦黑狗撑开尖尖的指爪,勾住阿灿霞的尾尖往木笼外拖拽。这个时候,阿灿霞只要轻轻收缩臀部肌肉,就能轻松而迅速地将尾巴从狗爪下挣脱出来。可它知道,四个猎人八只眼睛都在盯着它看,只要它的尾巴稍一动弹,哪怕仅仅像蚯蚓似的蠕动一下,他们就会立刻看穿它的诈死伎俩。它只能像具真正的尸体一样,听凭肮脏的狗爪虐待自己的尾巴。
  不幸中的万幸,豹尾被拉直后,刚好就在木桩前,长度还不够伸出木笼去。瘦黑狗拼命将尖尖的嘴吻伸进木笼来,狗牙刚好咬住尾尖上那撮墨菊似的豹毛。呜呜,瘦黑狗嘴里发出胜利的欢呼,继续用力往笼外拔。活拔豹毛,也算得上一种酷刑了。咝,尾尖上的豹毛被生生撕下来,疼得阿灿霞暗暗倒吸一口冷气。瘦黑狗满嘴豹毛,汪汪汪兴奋得狂吠乱叫。哼,要是它能骗开木门蹿出木笼,一定要咬断瘦黑狗的脖子,把这活拔豹毛的坏家伙带回千年老杉树,让三只幼豹尝尝狗肉的滋味!阿灿霞发狠地想。可事情还没了结呢,也不知是尾骨本来就有伸缩功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豹尾被拔掉一撮黑毛后,竟然如橡皮筋一样被拉长了一点儿。虽然只是一点点,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厘米,却让整根豹尾达到了一个让瘦黑狗癫狂、让阿灿霞心寒的长度——尾尖刚好能被狗牙叼住。这比活拔豹毛厉害多了,瘦黑狗像参加拔河比赛似的紧紧咬住尾骨,用力往木笼外拔。一阵钻心锥骨的疼痛从尾尖传到阿灿霞的每一根神经,更可怕的是,豹尾绷得像弓弦一样紧,令它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想要排泄的感觉。它竭力忍住,可直肠里的屎却想喷薄而出。它当然不能排泄,没有哪具尸体会拉屎的。这真是一种新式刑罚,阿灿霞难受得想用头撞木笼,没想到装死还这么难啊。
  也许是想咬下一截豹尾到主人面前邀功请赏,也许是想在同伴面前炫耀自己出类拔萃的本领,瘦黑狗突然用力在阿灿霞尾尖啃咬起来。咔咔咔,身后传来被狗牙噬咬的声响。火烧火燎般的剧痛瞬间袭来,阿灿霞几乎咬碎了自己的舌头,才勉强将痛苦的呻吟咽进肚去。为了能回到三只幼豹的身边,它豁出去了,牺牲一小截尾尖也在所不惜。
  阿灿霞尾骨快要断裂了,疼痛似乎都变得有点儿麻木。
  黑头帕猎人朝瘦黑狗大喝一声,朝另三位猎人解释道, “断尾豹皮卖不出好价钱。这么折腾,就算是人在装死,也一定被折腾得露出马脚了。这只雪豹应该是真死了,不会有问题的。”
  瘦黑狗还不愿放弃叼咬豹尾这个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竟然还在阿灿霞尾尖狠命啃咬。黑头帕飞起一脚踢在狗屁股上,瘦黑狗哀嚎一声,不得不松开狗嘴夹着尾巴逃跑了。
  剧烈的疼痛顿时消失,阿灿霞一阵轻松。
  “行啦,赶快打开木门把它拖出来剥豹皮吧。”青春痘说,接着就跳到木笼顶动手开启木笼。
  阿灿霞心头一阵狂喜,它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它用坚强的意志战胜了狡诈的猎人和邪恶的猎狗。是母爱给了它无穷的力量。它很快就能从木笼逃脱出来,它就要成功了。
  木门咯吱咯吱又开启了一条缝。榆树皮默不作声,多疑的眼神紧紧盯着木笼,随后搔搔脑壳,从地上拣了几根一米来长的狗尾巴草,伸进木笼,用草尖在阿灿霞的眼睛、鼻翼、耳朵、嘴唇和胡须间逗弄搔挠。脸是雪豹整个身体中最敏感的部位,虽说只是草叶在豹脸上游走,阿灿霞却感觉有千百只蚂蚁在脸上爬,痒得难受。它没想到诡计多端的老猎人会想出用挠痒的办法来试探猎物是否诈死。这办法看起来挺文明挺温柔,其实却比用木棍戳、放狗咬厉害多了,它痒得心里直打哆嗦。木门啊。快点儿开开吧,它快坚持不住了。
  沉重的木门咯吱咯吱缓慢地开启,差不多抬开30厘米高了。那几根狗尾巴草仍在阿灿霞的鼻孔下撩拨逗弄。假如是根硬木棍,那就算捅得它鼻孔流血,它也能凭意志忍住不动;但柔软的草叶轻轻拂弄却让它无法忍受。痒比痛要难受多了。突然,有一根草尖钻进它的鼻孔,慢撩轻捻,鼻黏膜受到强烈的刺激,从鼻孔一直痒到心里。它突然有一种坚冰被烈日融化的感觉,特别想打喷嚏,霎时间,它的鼻翼猛烈抽搐,不以豹的意志为转移,吭哧,吭哧,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诈死的计谋在最后一分钟可悲地流产了。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不是它无能,是人类太狡猾了。它打完喷嚏后立即弹跳起来,向已开启30厘米的木门扑出,争取最后一点儿蹿出去的希望。可猎人的反应比它还快,轰隆一声,木门抢在它前头砸了下来。通往自由的门关闭了。
  猎狗们围着木笼龇牙咧嘴狂吠起来。
  “啧啧,好狡猾的雪豹,差点儿上它的当!”青春痘惭愧地说。
  “再狡猾的野兽也斗不过好猎手。”黑头帕佩服地朝榆树皮伸出大拇指。
  阿灿霞悲愤地长嚎起来,它失去了自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第十四章  动了恻隐之心】

  自打阿灿霞误中了猎人的圈套被囚禁在木笼后,泥雪滚明显感觉到,这个雪豹家庭就像没了顶梁柱,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混乱与悲惨:三只幼豹整天愁眉不展,呜咽哀嚎,弄得泥雪滚也心烦意乱,日子过得一片苦涩。最大的问题是食物严重匮乏。三只幼豹刚满周岁,还不会打猎,完全要依赖泥雪滚提供食物,加上它们正在身体发育阶段,食量大得出奇,一顿能吞下一只成年斑羚。而泥雪滚本来就是一只打猎本领十分有限的公雪豹,做单身汉时,一豹吃饱全家不饿,尚能勉强糊口;做了阿灿霞的候补夫婿后,都是以阿灿霞为主捕捉猎物,它通常是担当副手或助理的角色,无非是协助或配合阿灿霞来喂饱三只幼豹;现在,抚养三只幼豹的重担突然全部落到它的肩上,怎么受得了啊。从阿灿霞被关进木笼的第二天起,饥荒就降临到雪豹一家。扪心自问,泥雪滚已经是尽了全力去觅食,每天早出晚归,天天跑到尕玛尔草原打猎,无奈它狩猎技艺平平,运气也不佳,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来喂养三只幼豹。有时一连几天它都空手而归,三只幼豹饿得嗷嗷直叫。开头几天,三只幼豹还有力气跟随它一起外出狩猎,后来,它们就饿得连爬山的力气都没有了,泥雪滚只好将它们留在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自己单独外出觅食。
  望着三只日益消瘦的幼豹,泥雪滚萌生出一走了之的想去。它并非这三只幼豹的亲生父豹,后爸者,非亲爸爸也。在雪豹社会,即使是亲生父豹,在母雪豹遭遇意外时,也极少有愿意独自养育后代的,它一只继父豹,更有理由与三只嗷嗷待哺的幼豹说拜拜。它想,阿灿霞被关进人类的木笼,或者被剥皮剔骨,或者被囚禁在动物园,无论哪种结局,都是凶多吉少,再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又何苦继续待在这里扮演后爸的角色呢?动物都是自私的,它们只有两种感情纽带:婚配和血缘,除此以外,动物界是极少发生利他主义行为的。现在,它与阿灿霞的婚配已变成无法实现的梦想,它与三只幼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维系它与三只幼豹的感情纽带都不存在了,它没有责任、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再耗费精力、时间和心血去养活三只幼豹了。对不起了,阿灿霞,我要离开你的三个小宝贝了,泥雪滚在心里说,我独木难支,快要被沉重的负担压垮了,我真的想走了。
  一桩突发事件,促使泥雪滚下决心离开三只幼豹。
  那是阿灿霞被关进人类木笼的第五个黄昏,泥雪滚在荒原雪域奔波了一天,连一块腐肉都没能找到。它刚垂头丧气地同到千年老杉树,三只幼豹就立即围上来乞食。它自己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哪有食物喂它们,它避开三只幼豹哀怨的目光,躲进树洞底端的旮旯闭目养神。或许是三只幼豹实在饿极了饿疯了,或许是它的躲避引起了它们的误解,以为它是存心拒绝喂养它们,三个小家伙突然眼睛发绿,喉咙深处发出呜噜呜噜凶狠的低嚎,张牙舞爪地朝它扑过来拼命撕咬。三只幼豹虽然还不会打猎,但身体已有大半个成年雪豹那么大,撕咬起来还是相当厉害的。它没防备,肚皮上被撕出好几道血痕,背上还被咬掉了好凡撮豹毛。它跳起来,左右开弓,将三只幼豹打翻在地。三只幼豹不依不饶,爬起来后,仍龇牙咧嘴朝泥雪滚发出刻毒的低嚎:你几天不带食物回来,是存心要把我们活活饿死!你与其让我们做饿死鬼,还不如现在就咬死我们!你是个坏爸爸,低能的爸爸,弱智的爸爸,缺乏爱心的爸爸,没有责任心的爸爸,根本就不配做爸爸!
  泥雪滚在尕玛尔草原奔波劳累了一天,又饥又乏,本来心情就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又无端遭到三只幼豹的攻击谩骂,郁结在心中的怨恨和愤懑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了。它牙齿咬得咯咯响,冲着三只幼豹发疯般咆哮.大有要将三个小混蛋撕碎咬烂的架势。三只幼豹毕竟年龄还小,立刻被吓住了,停止了低嚎,趴在地上,把脑袋枕在臂弯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泥雪滚的愤懑并未发泄尽,它恨恨地跺跺脚,蹿出树洞,头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山小跑而去。它如此辛苦,却得不到半点儿理解、得不到半点儿同情、得不到半点儿安慰,何苦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呢?它不欠它们的,它为它们白白付出了近一年的心血,已经很对得起它们了。做了快一年后爸,它什么也没得到,它吃亏吃大了,不该再继续亏下去了。它本来就有一走了之的想法,一直没能狠下心来,这倒好,三个小混蛋竟然用武力向它索食,坏事变成了好事,它终于找到了离开它们的理由。只要离开这三只讨债鬼,不不,三只幼豹比讨债鬼厉害多了,是标准的索命鬼,只要离开这三只索命鬼,它就得到了解脱,一切苦难自动结束,它又会变成潇洒的单身汉,一豹吃饱全家不饿,再也不用为食物问题犯愁了,岂不快哉!

  泥雪滚一口气跑到日曲卡雪山西麓,找了条蚯蚓状岩缝,当做自己临时的窝巢。这里离千年老杉树的直线距离约五公里,中间有一片白桦树林,空气再洁净能见度再高,它也望不见它们的身影,这叫眼不见心不烦;三只幼豹嗓门再大,它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这叫耳不闻心不烦;这么远的距离,三只幼豹身上的气味不可能飘飞过来,这叫鼻不嗅,心不烦。
  虽说是深秋季节,但这条蚯蚓状岩缝有十来米深,里头还是挺暖和的。泥雪滚躺卧在岩缝深处,惬意地伸了个豹式懒腰,想好好睡上一觉。自从阿灿霞出事后,它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三只幼豹的食物与安全问题像块沉甸甸的石头,时时刻刻压在它心上,它怎能睡得安稳啊。现在好了,身上的重担已经卸得一干二净,它虽然肚子有点儿饿,但精神负担已经消除,可以轻轻松松地睡个安稳觉了。奇怪的是,它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三只幼豹的身影。它已同它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该再去牵挂它们的,它在心里告诫自己,应当快速将它们遗忘干净!可理智似乎很难控制感情,好不容易将心静下来,闭眼打盹儿,恍惚间三只幼豹又跳到它的脑子里来了。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启明星升起后它才勉强睡着,迷迷糊糊中却听见三只幼豹惊慌失措的叫声——不好,一只耳朵上长有一撮尖毛的银灰色猞猁正贼头贼脑地往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洞口里窥探,三只幼豹命悬一线,它嚎叫一声朝猞猁扑了过去……它猛地惊醒了,原来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翌日清晨,泥雪滚睡醒后钻出岩缝,一眼就瞅见对面山坡洁白的雪地里,竖着一根黑乎乎的棍状东西,特别显眼。出于好奇,它爬到对面山坡看个究竟,没想到,竖在雪地里的竟然是一只羚羊腿!它扒开积雪一看,哈,天上掉馅饼,积雪下正躺着一只被冻死的小羚羊!它饥肠辘辘,立刻趴在小羚羊身上享用起老天爷恩赐的美食,一口气吃掉了半只羚羊后,才停了下来,打算躺在岩石上晒晒太阳,歇口气养养精神,然后再接着吃。谁知刚闭上眼睛,它脑子里又跳出三幼豹的身影。三个小家伙已经三四天没吃到东西了,还有力气站起来吗?它们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站在树洞外翘首盼望它带食物回家呢?它不该去想它们的,泥雪滚在心里对自己说,它们是死是活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它没必要瞎操心的。可是……可是……它们年纪尚幼,离开了它,它们是没法活的。从时间上推算,三个小家伙至多只能再坚持一两天时间,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在饥饿的催逼下,它们会冒险走出千年老杉树到外面觅食,结局不外乎有两种:要么成为别的食肉猛兽的食物,要么成为雪地一具饿殍。
  它真的忍心看着它们灭亡吗?不管怎么说,它做了它们近一年的后爸,看着它们从还在吃奶的小乳豹长成现在的青少年豹,它们的生命中有它一份功劳和苦劳,也凝聚着它的汗水和心血,从某种意义说,它们是它用生命协助阿灿霞培育出来的优秀作品,它真的舍得抛弃它们、让它们自生自灭吗?不仅如此,它也曾得到过它们的亲情和爱戴,得到过让它身心愉悦的天伦之乐。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家伙们蹒跚学步时,笨拙地爬到它的身上,用柔嫩的爪子掏它的耳朵,用柔软的小嘴咬它的尾巴,淘气的银老二还爬到它头上撒了泡热腾腾的尿……这些点点滴滴的温馨,要是发生在普通的雄雪豹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泥雪滚这样从小饱受欺凌、渴望家庭温暖的公雪豹来说,却弥足珍贵,难以忘怀也难以割舍。它与三只幼豹之间,绝不是没有任何瓜葛的陌生豹,而是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的一家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浓浓的亲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它能在它们最需要它的时候一走了之吗?
  突然,它脑海里浮现出阿灿霞被关在木笼里的情形。黎明时分,猎人和猎狗已经逼近,它带着三只幼豹就要从木笼边撤离,阿灿霞的目光与它的目光最后一次交汇——猎人猎狗近在咫尺,为避免暴露目标,它与阿灿霞已不能用叫声联络,只能用目光来交流了——阿灿霞目光如炬如电,焦灼不安,蓄满了深深的忧虑,闪动着期待与渴盼,透露着嘱托与叮咛。它与阿灿霞在一个树洞里生活了近一年,完全能读懂阿灿霞想要表达的心声:我把三个宝贝托付给你,求你看在我俩共同生活近一年的情分上,答应我,别离开它们,别抛弃它们,别饿着它们!它一面退离木笼,一面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阿灿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它相信阿灿霞透过它的目光也能读懂它发自内心的誓言:它们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有我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它们;只要我活着,它们就一定活着!

  想到这里,泥雪滚顿感羞愧。阿灿霞才走了几天,它竟然就将庄重的承诺抛在脑后,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啊。此时此刻,它吞下了半只小羚羊,惬意地趴在岩石上晒太阳,而三只幼豹却饿得想咬下自己的尾巴来充饥,它这么做,怎么对得起阿灿霞当初的收留和接纳之恩啊。是的,它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阿灿霞确实对它有收留和接纳之恩。它有自知之明,它知道爹妈没给它好身材,像它这副尊容,像它这样拙劣的狩猎技艺,没有哪只雌雪豹会抛给它爱情的红绣球,它命中注定娶不到妻子,一辈子与婚姻无缘,也一辈子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活着是落魄潦倒的流浪汉,死了是没谁会哭丧的孤魂野鬼。是阿灿霞赐予了它家的幸福。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辜负阿灿霞的嘱托!
  至于三只幼豹气势汹汹地用武力向它素食,也算不得什么犯上作乱的忤逆行为;对动物来说,悠悠万事,食物为大,肚子饿极了,发点儿小脾气,犯点儿小错误,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想到这里,泥雪滚跳下岩石,叼起吃剩的半只小羚羊,心急火燎地往千年老杉树疾奔而去。
  离巢穴还有五六百米,泥雪滚就听见幼豹悲凉的叫声。它赶过去一看,三只幼豹趴躺在千年老杉树前,目光凄楚,神情哀戚,翘首盼望,不时发出一两声叫唤。一见到它的身影,三只幼豹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表情,黯淡的眼神变得流光溢彩,嘴里发出柔和的呜咽声,站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到泥雪滚身边。
  哦,我知道,你们是看到了我叼回来半只小羚羊,急着想吃了是吗?那就拿去吃好了。泥雪滚轻轻甩了甩脑壳,将半只小羚羊抛到三只幼豹面前去。出乎它的意料,三只幼豹并没有急不可耐地扑到羚羊身上撕咬,而是围住它,白老大殷勤地舔理泥雪滚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你怎么一夜未归啊,我们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可把我们吓坏了!银老二用爪子替它清扫粘在尾巴上的枯叶,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我们一夜不敢合眼,分分秒秒都在盼着你回来!花老三的脑袋在它身上撒娇蹭动,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妈妈不在了,你再不管我们,那我们真成了苦命的孤儿了!突然间,一股暖流在泥雪滚胸中激荡,三个小家伙没有急不可耐地扑向半只小羚羊,而是先围在它身边嘘寒问暖,足以证明它在它们心中的分量,它们需要它,它们离不开它,它们把它视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保护它们并为它们提供食物的父豹!为了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赖,它也要忠诚地守护在它们身边,咬紧牙齿渡过难关,把它们抚养长大。
  终于,三只幼豹开始撕食小羚羊,它们一面贪婪地啃吃一面从嘴角发出呦呦哝哝的叫唤,那是在向泥雪滚表达赞美和感激。
  泥雪滚暗暗向苍天祈祷,希望自己从此以后能天天交上好运,一出门就捡到冻死的羚羊或马鹿,给三只幼豹提供丰盛的食物,把它们养得壮壮实实。

 

【第十五章  失去自由的笼中豹】

  一辆拖拉机喷吐着浓浓黑烟开进树林,几个强壮的汉子将木笼抬上车厢。拖拉机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在山外一个村寨里停了下来,几个人将阿灿霞连同木笼抬进一个四合院里。
  很多人围着木笼指指点点看稀罕,几条狗也在木笼前耀武扬威地吠叫。阿灿霞明白,自己落到猎人手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或者被无情宰杀,剥皮剔骨,豹皮被做成人类御寒的裘皮大衣,豹肉被做成人类果腹的美味佳肴,豹骨被做成人类强身的滋补药酒;或者被送到动物园去,就像判无期徒刑一样,一辈子被囚禁在铁丝笼里,供人类参观取乐。它日夜思念三只幼豹,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心肝宝贝重新团聚,但它很快发现,想要从木笼脱逃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再用诈死的办法骗开木门,那是痴心妄想,人类不可能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误;加上有了上次的教训,猎人变得格外谨慎,在本来已经很牢固的木笼上又捆绑了三圈粗铁丝,别说雪豹了,就是大象也休想冲破;还在木门上加了大铁锁,投食都是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塞进来,从不轻易打开木门。阿灿霞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想要与三只幼豹团聚的梦想已经彻彻底底破灭了。既然脱逃无望,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决定用绝食来抗议猎人的暴行,表明自己永不屈服的心志。
  阿灿霞连续两天拒绝进食。塞进木笼来的猪排和牛肉,全都腐烂变质了,散发出阵阵恶臭,引来无数绿头苍蝇在木笼内外嘤嘤嗡嗡飞舞。
  “雪豹耐饿,三五天不吃也饿不死。它是在做秀。”青春痘用不屑的眼神打量阿灿霞,满不在乎地说,“等它饿极了,看它吃不吃。没听说过守着食物却把自己饿死的豹子。”
  “说不定又是一种骗术,想用这个办法逃走哩。”黑头帕猎人说,“这是只特别狡猾的雪豹,我们要小心提防。”
  “他妈的,还跟老子玩绝食把戏。想做饿死鬼,好啊,我成全你。”戴毡帽猎人发狠地说,不再往木笼里投食。
  木笼里没了腐烂的肉食,绿头苍蝇都飞走了,倒也清静。阿灿霞静静卧在木笼里,偶尔喝几口清水,耐心等待死神来临。
  又过了两天,戴毡帽猎人割了一长条新鲜牛肉,来到木笼前,讪笑着说:“饿坏了吧,嘿嘿,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咬下自己的爪子啃几口。啧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谅你也不会是个例外。”说着,他爬上木笼,将长条牛肉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塞下来,悬吊在阿灿霞面前。鲜红的牛肉在阿灿霞鼻吻前晃动,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撩拨得它的胃囊一阵阵痉挛。它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早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突然间鲜美的食物送到嘴边,忍不住淌下了口水。
  “吃吧,吃吧,别不好意思啦。”在一旁看热闹的的青春痘调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有肉现在饱,这没什么可害羞的啦。”
  阿灿霞用舌尖舔舔嘴唇,把汹涌而出的口水咽进肚去。它已决心绝食,决不会为区区一条牛肉而动摇。意志能战胜饥饿感。它把脸扭向一边去。
  “雪豹也有自尊心哩,我看,它是不好意思当着我们的面吃东西。只要我们一离开,它就会扑过来抢着吃的。”黑头帕自作聪明地说。
  戴毡帽用麻绳将牛肉吊在木笼顶端的木桩上,几位猎人暧昧地笑着,从木笼旁退了下去。
  虽然讨厌的猎人离开了,但阿灿霞仍不去碰那条牛肉。不自由,毋宁死。它不愿做永远关在笼子里的囚徒,无法回到它日思夜想的三只幼豹身边,那滋味比死难受多了。它挪动位置,卧到木笼另一端的角落里,远离食物的诱惑。
  翌日晨,几位猎人来到木笼边一看,那条牛肉还原封不动地悬吊着,经过一天一夜的晾晒,牛肉表面已由鲜红变成紫红,叮满了绿头苍蝇。
  戴毡帽勃然大怒,到屋里取出一杆乌黑锃亮的猎枪,把长长的枪管伸进木笼,对准阿灿霞的耳根,跺脚大骂:“发猪瘟的,你以为你绝食我们就奈何不了你吗?我一枪送你上西天,你死了也是个饿死鬼!”

  阿灿霞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既不躲闪,也没露出任何恐惧的表情。它既然下决心以死抗争,那就让死亡来得痛快些、干脆些好了。关在木笼里饱受精神折磨,那是生不如死。
  “别开枪!”黑头帕将戴毡帽手中的猎枪夺了下来,“金翔贸易公司再过五天就要来验货拉货了,你把它一枪打死了,解气倒是解气,可我们怎么向金翔贸易公司交代呀?”
  “它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等不到金翔贸易公司来它就会饿死的。”戴毡帽说,“饿死的雪豹会掉毛,现在剥皮,这张豹皮还可以卖一万元,要是等它饿死了再剥皮,顶多就值三千块了。”
  “可我们跟金翔贸易公司说好了呀,一只活雪豹他们出价十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把它打死了,这不是在跟钱怄气吗?”青春痘说,“我们应该再想想办法,引诱它放弃绝食。”
  三个猎人在木笼边苦思冥想。
  “有了,”黑头帕眉飞色舞地叫起来,“我们弄只活羊羔来,我就不信吊不起它进食的胃口。”
  不一会儿,木门开启一条缝,一只羊羔被强行塞了进来。
  阿灿霞一眼扫去,这是一只约两月大的羊羔,浑身雪白,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秀丽的羊眼,还在哺乳期,身上散发出一股羊奶特有的芳香。小羊羔刚被塞进木笼时,由于笼内笼外的光线差异,一时不明自发生了什么事,瞪起稚嫩的眼睛,懵然无知地四下打量。当羊眼落到阿灿霞身上时,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小羊羔咩地发出一声惊叫,急忙奔到木笼边,试图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钻出去。木桩间的缝隙很窄,羊羔的脑袋和脖子伸出去了,身体却被卡在笼子里,它拼命踢蹬羊腿,凄凉地咩咩叫着,竭力想把自己的身体也挤出去,却始终无法如愿。它只好将脑袋和脖子缩回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另两根木桩间拼命往外钻。它在木笼里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哀咩,不停地试探寻找可以逃生的缝隙。
  阿灿霞倏地站了起来,收腹耸背,磨牙砺爪,做出一副扑咬状
  对阿灿霞来说,这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雪豹这样的食肉猛兽,生来就带有嗜血的冲动。见到活的猎物,豹眼就会兴奋得发光,有一种抑制不住地想要扑上去撕咬的冲动;猎物越是害怕得发抖,越是凄惨哀叫,越是拼命奔逃,它想要扑捉噬咬的冲动就越强烈。倘若塞进木笼里的是只死羊,阿灿霞是不会有扑杀欲望的。但此时此刻,小羊羔恐惧的眼神、颤抖的哀咩、无助的表情和慌乱奔逃的脚步,强烈拨动了阿灿霞追逐与杀戮的心弦,刺激了它食肉猛兽的神经,就像一柄魔扇,刹那间扇旺了它茹毛饮血的欲火。一瞬间,它忘了自己是在绝食,哦,猎物就在眼前,它不能错过这个猎杀机会。那是它最爱吃的羊,是在雪豹食谱中位列首席的肥嫩的小羊羔啊。它根本来不及思索自己的行为是否妥当,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只受一个念头支配,那就是迅猛扑上去,咬断小羊羔的喉管!
  狭窄的木笼里,阿灿霞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甚至无须跳跃,走过去豹爪一挥就把小羊羔打翻在地,然后跨上一步,身体像罩子一样罩在小羊羔身上,尖利的豹牙向脆弱的喉管咬下去……
  “嘻嘻,狗改不了吃屎,豹改不了杀生,什么绝食,分明就是在做秀啊。”青春痘高兴地说c
  “哈哈,咬吧,咬吧,你爱吃羊羔明儿再给你弄一只来,你的命金贵,值十万哪,可以买一千只羊羔啦。”黑头帕笑咪眯地说。
  阿灿霞已经叼住了小羊羔的脖子,只消再用点儿力,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就变成一堆任豹宰割的羊肉了。在这节骨眼上,猎人的说笑声钻进了它的耳朵,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从猎人讥诮的眼神、不屑的表情和轻佻的笑声中已猜出他们说笑的大致内容。突然间,它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理智开始占据上风。毫无疑问,塞进来一只小羊羔,就是要瓦解它与命运抗争的意志,挫败它绝食到底的决心。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只小羊羔是引诱它上钩的毒饵。这么一想,食肉兽杀戮的本能受到抑制,理性得到恢复。它松开嘴,回到木笼底端重新躺卧下来。豹口余生的小羊羔瞪着惊骇而又疑惑的眼睛,咩咩叫着,又开始在木笼里东奔西跑找寻可以逃出豹笼的缝隙。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阿灿霞索性将脑袋埋进臂弯,抵御诱惑。

  三位猎人没办法,只得将木门重开一条缝,把羊羔牵出豹笼。
  “这是只魔鬼投胎的雪豹。”戴毡帽咬牙切齿地说。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顽固的雪豹。”黑头帕无奈地摇着头。
  “我看,我们还是请戈乐农大伯来想想办法吧,他是老猎人,和野兽打了一辈子交道,或许能想出个好办法来。”青春痘提议道。
  阿灿霞当然不晓得,他们所说的那位戈乐农大伯,就是曾经用狗尾巴草在它鼻孔里搔痒的榆树皮老猎人。
  日出日落,又一天过去了。阿灿霞已整整六天没有进食本来丰腴的身体变得消瘦,面容憔悴,神情恍惚,饥饿感早已麻木,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灭。就在这时,那伙猎人又来到木笼旁。让阿灿霞微微感觉惊讶的是,前几天都是戴毡帽、黑头帕和青春痘三个猎人在折腾它,今天又多了一个猎人,它认出来了,就是那个曾经用狗尾巴草捅它鼻孔的榆树皮。它领教过他的厉害,这回又见到他,不由陡然提高了警觉。它不清楚这位榆树皮会想出什么新的阴招来对付它,可它想,自己已经抱有死的决心,无论榆树皮想出什么新花招,它也不用害怕的。他们在木笼顶端悬吊新鲜牛肉,又塞进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都没能让它就范,它觉得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不可能再想出什么更有效的办法来逼它进食了。既然横竖是死,不管他们扔进什么食物来,它不吃就是了,他们还能把它怎么样?莫非要扳开它的嘴硬往它肚子里塞食物?那就来试试好了,它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咬断他们的手指!豹牙可不是吃素的,它谅他们也没胆量来扳它的嘴。
  榆树皮站在木笼前端详阿灿霞,数分钟后,与另三位猎人耳语了几句。戴毡帽连连点头,跑出四合院去。过了一会儿,戴毡帽抱来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浑身雪白,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秀丽的羊眼,不就是昨天塞进木笼里的那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吗?青春痘跳上木笼,将木门开启一条缝。阿灿霞鄙夷地打了个响鼻,它还以为榆树皮会有什么毒辣的新招,结果弄了半天,还是要塞进一只活羊羔来。昨天它已经受了考验,今天就更不会轻易上当了。尽管把羊羔塞进来好了,不管羊羔怎么咩叫怎么奔跑,它会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连站也不会站起来的。来吧,结果只能是昨天的翻版。
  奇怪的是,几位猎手并未立刻将小羊羔塞进木笼里,而是四个人一起动手——青春痘捏住小羊羔的嘴巴,戴毡帽和黑头帕抓住四条羊腿,榆树皮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麻利地在羊羔四只脚腕各划了一圈,又在羊羔肚皮上划了一刀,然后像脱衣服一样动作娴熟地将整张羊皮给剥了下来。然后,四个人将小羊羔从笼门的缝隙里强行塞了进来。
  小羊羔刚才被捏住了嘴巴和四肢,无法叫唤和动弹,塞进木笼后,羊嘴和羊腿都自由了,刹那间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咩叫,因为剧痛难忍,它狂颠乱跳,木笼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羊膻味。霎时间,阿灿霞压抑了好几天的野性被彻底激活了,豹眼闪闪发亮,热血直冲脑门,饥饿感猛烈爆发,绝食的念头土崩瓦解,心底涌动起强烈的杀戮冲动。这种扑杀冲动,属于食肉猛兽一种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完全不受理智支配。阿灿霞纵身起跳,扑到小羊羔身上,它已绝食六天,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连撕带咬很快将羊羔吞进肚去,只剩下根森森白骨。肚子似乎还没有完全填饱,它贪婪的眼光在木笼外的四位猎人身上扫视,嘴里发出急切的嚎叫,意思很明白,是在对他们说:我还想吃,请再扔只羊羔进来!
  四位猎手乐呵呵地站在木笼旁,笑得很开心、很得意、很自豪。
  在猎人的笑声中,阿灿霞迷乱的心智逐渐清醒过来。它明白,自己再次中了猎人的圈套,它绝食的企图可悲地终结了,它不自由毋宁死的意志被猎人的诡计击破了。从此以后,只能屈尊做一只笼中豹,就像人类豢养的家禽家畜一样,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供人类役使或取乐,听凭命运的摆布,毫无自尊地苟活下去。它很羞愧,但后悔也晚了。
  人类真的是所有动物中最狡猾的一种,它阿灿霞再聪明也是斗不过猎人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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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豹影》(原名:雪豹也有后爸)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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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九死一生扑杀幼豺】

  泥雪滚盯着在骷髅岩前玩耍的那窝幼豺,心里忐忑不安,甚至有一种即将赴汤蹈火的恐怖感觉。不错,两个月大的幼豺细皮嫩肉,味道肯定鲜美,但此刻要是能捡到一条腐烂发臭的死蛇,它也会明智地放弃捕捉幼豺的想法的。
  人类有句成语叫“与虎谋皮”,意思是打老虎身上虎皮的主意是何等冒险,套用到野生动物世界,或许可以修改为“与豺谋食”,意思是把豺当做食物是何等的愚蠢。
  豺又名豺狗,模样像狗也有点儿像狼,体型比狐大较狼小,长着一身褐红的体毛,故当地山民又称其为“红狼”。豺生性凶悍,对疼痛不敏感,群内争斗时即使耳朵被咬下来,也依然嚎叫着奋勇扑咬,在狩猎场上更是无所畏惧。豺属于群居性动物,豺群少则几只,多则几十只,个个都像敢死队员,将猎物团团围在中间,从四面八方不要命地朝猎物猛冲猛扑。最可怕的是,豺有掏猎物肠子的绝招,数只豺从正面或侧面向猎物佯攻,一只出类拔萃的大公豺则悄悄绕到猎物后面,一口叼住猎物的尾巴,前爪使劲从猎物的**捅进去,弯钩状指爪毫不费力就将猎物肠子给掏了出来,任你是力大无穷的野牦牛还是威震山林的獠牙公野猪,立马就失去了反抗能力,成为任豺宰割的一堆肉。
  日曲卡雪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只年事已高的孟加拉虎,因为无法捕捉到羚羊和马鹿,便铤而走险闯进豺窝想叼食幼豺,结果遭到豺群围攻,孟加拉虎虽然咬翻了三只豺,自己却也让豺给掏出了虎肠,虎落平阳被豺欺,百兽之王悲惨地葬身豺腹。毫不夸张的说,试图从豺群中猎食幼豺,就好比火中取栗、饮鸩止渴,是一种几乎可以与自杀画等号的冒险行为。无论虎、豹、熊、狼哪一种猛兽,都尽量避免与豺群发生正面冲突,远远望见豺群都会明智地拐弯避让,谁不害怕被豺爪掏肠啊。
  然而,此时此刻,泥雪滚却瞄上了正在骷髅岩下玩耍的那窝幼豺。离骷髅岩几十米远的荒草丛里,还散落着三四十只成年豺,这是一个豺丁兴旺的大型豺群,在秋天枯黄的衰草的衬托下,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闪动着一片刺眼的红色恐怖。
  不到万不得已,就是再借给泥雪滚一只豹子胆,它也不敢去招惹豺群打幼豺主意的。
  泥雪滚确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整整一个星期,它天天早出晚归,却连一只雪兔也没逮到,千年老杉树又笼罩在饥寒交迫的死亡阴影中。三只幼豹倒是学乖了,连续五六天没有吃到东西,也没恶声恶气地朝泥雪滚咆哮发泄,更没龇牙咧嘴用武力向它索要食物,它们静静卧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当泥雪滚外出狩猎归来时,它们会钻出树洞满怀希望地迎接泥雪滚;当看清泥雪滚爪牙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时,它们闪耀着希望的眼睛就顿时黯淡下来,难过地垂下头,闷声不响地钻回树洞睡觉。得不到充饥的食物,它们只能一天到晚睡觉,最大限度地降低体能消耗。没有走动,没有嬉闹,没有吼叫,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一片死寂,只在半夜万籁俱寂时,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深沉的叹息。
  越是这样,泥雪滚心里越疼得慌。假如小家伙们发出刻毒的低嚎,或者大声嚷嚷发出责难,或者群起而攻之用武力向它素食,它或许心里还好受些。如今,它们默默忍受饥饿,不埋怨也不指责,更让泥雪滚感到无比心酸,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腿来给小家伙们充饥。
  昨天傍晚,当泥雪滚带着一身疲惫和沮丧回到千年老杉树时,与以往不同的是,钻出树洞迎接它的只有白老大和银老二,少了花老三。泥雪滚心头陡地一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赶紧钻进树洞去看:花老三软绵绵地躺在树洞里,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泥雪滚一眼,无神,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泥雪滚用舌头舔吻花老三的身体,花老三身上凉冰冰的,冒着一股寒气。它明白,花老三排行老三,又是雌性,身体相对弱小,连续饿了五六天,已饿得快虚脱了。瞧花老三这副模样,顶多还能支撑一天就要被饥饿夺去生命。生命就像火炉,没有柴火添进去,火焰就会熄灭。泥雪滚心里很清楚,要救花老三其实不难,只要提供食物,就像往火炉里扔进柴火,花老三生命的火焰就会重新燃烧起来。可它到哪里去弄食物啊。

  这天晚上,它守护在花老三身旁,几乎一夜无眠。阿灿霞将三个小家伙托付给它,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老三饿死,它确实是个没尽到责任的低能爸爸。不不,它绝不能无所作为,它一定要设法将花老三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翌日黎明,花老三的生命体征更微弱了,身体软得像坨稀泥巴,连摇动尾巴的力气也没有了。假如再弄不到食物,花老三是熬不到天黑的。
  于是,泥雪滚作出了一个它一生中最勇敢也最冒险的决定:到豺群去捕捉幼豺!
  这是解决燃眉之急、拯救花老三最好的办法,却也是生死难料的高风险行为。为了做一只合格的父豹,它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为花老三弄到救命的食物。
  寻找豺群并不困难,古纳河畔的骷髅岩就是豺群的大本营。天还没亮,泥雪滚就动身了,沿着弯弯曲曲的古纳河往北走。走了约一半时,它闻到河边枯萎的芦苇丛里散发出一股臭味,它扒开芦苇叶钻进去一看,原来是一条约二三十斤重的死鱼。这是一条古纳河里常见的黑鲩,也许是产籽后自然死亡,也许是退潮时不慎搁浅在岸上干死的,起码死了有十天半个月,已高度腐烂。鱼肚皮里有许多蠕动的蛆,只有头、尾和脊背还留有少许的肉,但也已经变成了草绿色,散发出一股令豹作呕的恶臭。
  泥雪滚注意到,死鱼旁有新鲜的熊掌印,也就是说,不久前曾有一只饿熊光临此地,但黑鲩尸体上并没有翻动或啃咬的痕迹,也就是说,路过此地的黑熊虽然饥肠辘辘,却也没有兴趣吃这条死鱼充饥。泥雪滚当然也没兴趣吃这条鱼——腐烂得太厉害了,除了苍蝇,恐怕没有其他动物会对这条死鱼感兴趣的。熊是杂食性动物,是丛林有名的饕餮鬼,胃口大得惊人,从不挑食,荤的素的甜的咸的新鲜的变质的,遇到什么吃什么。但在这条死鱼面前,连饕餮鬼都转身离去了,可见这条死鱼腐败变质得有多厉害。泥雪滚皱皱眉头想转身离去。雪豹属于口味比较高的食肉猛兽,对食物很挑剔,不到万不得已很少去捡食腐尸,更不会去吃已经生蛆、恶臭难闻的食物。高度腐败变质的死鱼不但味道不佳,吃下去还有可能会生病,理应弃之不食。但泥雪滚走了两步,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它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天天在山上奔波觅食,只有消耗没有补充,身体明显虚弱;此次前去骷髅岩捕捉幼豺,极有可能会与豺群发生冲突,饿着肚子去鏖战,是有可能吃大亏的啊;这条死鱼虽然高度腐烂,却还有不少可食之肉,虽然味道不佳,但聊胜于无,总比饿着肚子要好。想到这里,它回到死鱼旁,用爪子清理掉会卡喉咙的鱼刺,忍着恶臭用粗糙的豹舌将腐肉舔食干净。味道确实很差,苦麻酸涩,难以下咽,但泥雪滚饿得虚脱的感觉却得到了缓解,四肢似乎也比刚才有劲得多了。
  再差的食物也比没食物好。
  太阳攀上日曲卡雪山峰顶时,泥雪滚来到了骷髅岩。它测量了风向,选定一条逆风的路线,蹑手蹑脚地埋伏在骷髅岩外侧一块巨石背后。
  骷髅岩是个地名,顾名思义,这一带多为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岩石,地形顿为复杂。
  泥雪滚在心里拟定了一个捕猎方案:豺群通常是早晨外出狩猎,还在吃奶的幼豺不会跟随豺群外出,而是留在大本营里,由几只老母豺集中照看,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幼儿园。它要等豺群外出狩猎后再伺机出击,即使遭到豺群围攻,对付几只老母豺也比对付整个豺群要容易得多。
  此时,有几只大公豺跳到高高的巉岩上,朝骷髅岩四周东张西望,那是在观察巢穴附近有没有值得警惕的异常动静;几只年轻的母豺侧躺在地上,为自己的幼豺喂奶。忙乱了好一阵,红艳艳的阳光洒满大地,在一只颈毛特别浓密的长颈毛豺王的率领下,豺群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浩浩荡荡地,往尕玛尔草原去了。喧嚣的骷髅岩安静下来。泥雪滚仔细观察,豺的大本营里共有十几只还在吃奶的幼豺,由六只老母豺照看。六只老母豺分成两组,南面有三只老母豺把守,北面有三只老母豺把守,将十几只幼豺拱围在两侧皆为峭壁的石沟内,形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闯进去硬抢肯定是不行的,即使它长着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六只母豺的围攻啊。看来必须智取。雪豹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最擅长的就是伏击。十几只幼豺在离它四五十米远的砂砾地里嬉闹打斗。幼豺的生长速度比幼豹快得多,两个月大的幼豺已经差不多有成年豺的二分之一大了,已会奔跑玩耍。四五十米的距离,对爆发力很强的著名短跑选手雪豹来说,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奋力蹿出去,顶多四五秒就可扑倒目标。但泥雪滚却迟迟不敢行动,原因很简单,有三只老母豺就蹲坐在离它约30米远的一块磐石下,刚好夹在它与那些幼豺之间,等于布下了一道封锁线。它是不可能顺利穿越这道封锁线的,只有继续耐心等待机会。
  太阳渐渐升高,按照豺的生活习性,两个月大的幼豺早上吃完奶后,会在巢外活动半个多小时,玩累了就会钻进洞穴去睡觉,这一觉起码要睡三四个小时,直到豺群狩猎归来,幼豺才会再钻出洞穴吃奶玩耍。泥雪滚发现,有几只幼豺已经在伸懒腰打哈欠,面露倦意,随时会钻进洞穴去睡觉。一旦让幼豺钻进洞穴,六只老母豺就会像忠诚的哨兵一样蹲坐在岩洞口,须臾不会离开,它精心策划的这场捕猎就会流产。
  留给泥雪滚的时间不多了,它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候,一只白耳朵幼豺追逐着蹦蹦跳跳的蚂蚱,朝泥雪滚埋伏的方向走了过来。当白耳朵幼豺来到三只母豺蹲守的地方时,其中一只黑鼻梁母豺拦在白耳朵幼豺面前,呦呦啸叫,意思是让白耳朵幼豺向后转,别越过它们组成的警戒线。或许这是只特别淘气的幼豺,或许这只幼豺的母亲在豺群地位很高,因血统高贵而天生桀骜不驯,反正白耳朵幼豺根本不听黑鼻梁母豺的劝告,撞开黑鼻梁母豺,仍兴趣盎然地追逐蹦跳的蚂蚱。泥雪滚暗自高兴,曲腿弓腰,在岩石后面做好扑咬准备。只要白耳朵幼豺走到泥雪滚埋伏的岩石前,泥雪滚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蹿上去,一口咬断白耳朵幼豺的脖颈,不等老母豺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撒腿往山谷外逃窜。它相信,这套突然袭击的战术是能获得成功的。当然,前提是白耳朵幼豺能乖乖地走到它埋伏的岩石前来。可爱的蚂蚱,请帮帮我的忙,蚂蚱你大胆地往前走,别回头,莫停留,把白耳朵幼豺逗引到我面前来。泥雪滚在心里暗自念叨。

  然而,情况刚好相反。刚才还在砂砾上蹦跳的蚂蚱倏地从白耳朵幼豺视线里消失了。白耳朵幼豺满脸懊丧,悸悼地打了个响鼻,就打算转身返回。泥雪滚差点儿急晕过去,此时此刻,白耳朵幼豺离它还有20多米,虽然三蹿两跳就能扑到目标身上,但三只老母豺离白耳朵幼豺也只有大约20米,三蹿两跳也能赶到救援。明争硬抢,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怎么办?或许是急中生智,它突然想出一个逗引白耳朵幼豺走过来的好办法。它抡起长长的豹尾,将一截尾尖从岩石背后伸出去,弹跳抖动——雪豹尾巴蓬松而艳丽,尤其是那截尾尖,黑白金三色,犹如一只羽毛艳丽的雀鸟。这一招果然灵验,白耳朵幼豺的视线被泥雪滚活蹦乱跳的尾尖牢牢吸引住了,它好奇地张望,认真地端详。白耳朵幼豺出生仅两个月,从未见过雪豹,当然也没见过雪豹尾巴,无从得知岩石背后状如雀鸟的东西竟然是致命诱饵。对泥雪滚更为有利的是,由于角度关系,担任警戒的三只老母豺看不见它当做诱骗道具的尾尖。白耳朵幼豺出于好奇,眼睛盯着泥雪滚的尾尖,颠颠跑了过来。一切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泥雪滚将捕捉方案迅速作了调整,当白耳朵幼豺终于上钩,来到岩石前试探性地用爪子抓它尾尖时,它要用长长的豹尾突然勾住白耳朵幼豺的腰,在同一瞬间,轻旋豹腰罩子似的罩在目标身上,一口将白耳朵幼豺的脑袋囫囵咬进嘴里——雪豹的血盆大口是能将两个月大的幼豺脑袋整个吞进嘴里的——这样,幼豺就叫不出声,就不会惊动担任警戒的老母豺,它或许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白捡到一只幼豺。
  能做梁上君子就不做剪径强盗。
  白耳朵幼豺又往前走了几步,离泥雪滚只有五六米远了,照这个速度计算,顶多还有半分钟,白耳朵幼豺就会走到泥雪滚身边。此刻,白耳朵幼豺的小眼珠子正盯着泥雪滚雀鸟似的尾尖看,满脸兴奋,可以断定,它已经被弹跳跃动的尾尖逗得心痒眼馋;可以料定,到了跟前,它一定会抑制不住食肉兽天生对移动物体的冲动和兴奋来扑捉尾尖的。成功即将来临,希望就在眼前,泥雪滚凝神屏息地等待着。
  要命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有一种控制不住想排泄的感觉。它晓得,自己刚才在古纳河畔吃了高度腐烂的死鱼,虽然抑制了饥饿感,却把肚子吃坏了。它很想立即撅起尾巴痛痛快快地排泄出来,可这样一来,捕捉幼豺的计划就要落空了。它必须忍住,必须咬紧牙关将排泄的念头克制住,等待白耳朵幼豺落入它的圈套。
  真可谓好事多磨,当白耳朵幼豺又往前走了两步时,突然,黑鼻梁母豺欧欧发出急促的啸叫,毫无疑问,那是在警告白耳朵幼豺别再跑远了,赶快回到由六只老母豺看守的保护圈来!小混蛋,快回来,再敢淘气,看我不咬掉你的耳朵!黑鼻梁母豺继续大声呵斥。对黑鼻梁母豺来说,看护幼豺责任重大,决不允许幼豺跑出自己的视界外。白耳朵幼豺毕竟年幼,对成年豺粗声粗气的呵斥还是有所畏惧,识相地停了下来,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想回到黑鼻梁母豺的身边。
  假如让白耳朵幼豺就这么走了的话,它今天的抓捕计划就会流产,更可怕的是,花老三就要活活饿死!
  泥雪滚来不及多想,嗖地从岩石背后蹿出来,对准白耳朵幼豺的后颈窝咬下去,想一口咬断白耳朵幼豺的颈椎。遗憾的是,白耳朵幼豺反应特别迅速,一见泥雪滚闪出岩石,立即拔腿逃窜。泥雪滚一口下去,没咬中白耳朵幼豺的后颈窝,却咬住了白耳朵幼豺的一条后腿。白耳朵幼豺立刻哭爹喊娘地哀叫起来,担任警戒的几只老母豺嚎叫着火速奔过来救援。泥雪滚须臾不敢停顿,立即叼起白耳朵幼豺朝骷髅岩外逃去。老母豺们在后面紧迫不舍。
  倘若雪豹与豺赛跑的话,雪豹爆发力强,短跑肯定是雪豹赢,但雪豹耐力差,若比长跑,雪豹必输无疑。
  开始时,泥雪滚一路猛跑,很快就将老母豺们甩在后面,但跑了约一公里后,彼此的距离就渐渐缩短。影响泥雪滚速度的不仅仅是耐力。豺天生就是丛林杀手,顽强求生的意志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白耳朵幼豺虽然一条腿已落入豹口,离鬼门关仅有半步之遥了,却仍不肯束手就擒乖乖被吃,停地挣扎反抗。先是倒悬着咬泥雪滚的前腿,虽然两月龄的幼豺牙还不太锐利,但也咬掉好几撮豹毛,生生的疼;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白耳朵幼豺的身体倒卷上来,就像人类的小孩翻单杠一样,爬到泥雪滚的脸上来了,两只前爪胡乱抓搔,虽然两月龄的幼豺爪子还稚嫩,却也抓得泥雪滚满脸血痕,心神不宁,万分难受,当然影响了奔逃速度。它很想松开豹嘴,将可恶的白耳朵幼豺吐在地上,照准豺脖子狠狠咬一口,肯定能送白耳朵幼豺上西天,它叼一具幼豺尸体肯定比现在要跑得快;另外,那些老母豺现在之所以紧迫不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到白耳朵幼豺还活着、还在殊死反抗,救子心切、救子有望所以才会一追到底,倘若啊呜一口将白耳朵幼豺迭上西天,老母豺们或许也就失去了追撵的兴趣。但困难的是,身后的老母豺越追越紧,尤其是那只黑鼻梁母豺,离泥雪越来越近,几乎就是衔尾而追了,泥雪滚担心一旦松开豹嘴,将白耳朵幼豺吐在地上,会不会弄巧成拙,被老母豺们将已经到手的猎物又抢了回去?它一面跑一面朝后瞄了一眼,有五只老母豺在后面追赶,敌众我寡,豺又是诡计多端的高智商动物,若让老母豺们纠缠住的话,泥雪滚实在没把握能保住嘴里的猎物。没办法,只有继续不停地奔逃。

  逃出怪石嶙峋的骷髅岩,泥雪滚沿着陡峭的山坡奋力往雪线攀登。雪豹带有个“雪”字,毫无疑问,是一种习惯在雪地里活动的动物。电豹的爪掌较一般山豹要宽大得多,爪掌面积大,有利于在雪地行走,宽大的爪掌踩在松软的积雪上不会陷得太深,当然跑起来也就更轻松省力。而豺就不一样了,豺腿细长有利于长途奔跑,但豺爪相对较小,不利于在雪地行走,细小的豺爪踩在松软的积雪上会深深陷进去,每走一步都要在积雪里拔进拔出,当然费力又耗时,比在无雪的山地行走要慢得多了。泥雪滚希望发挥自己的特长以摆脱老母豺们的纠缠。
  深秋季节,日曲卡雪山的雪线正在迅速往山腰下降,泥雪滚很快就跃过雪线,踏进洁白的雪坡。果然如它所料,一进入雪坡,老母豺们追撵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它的胜利大逃亡就要实现了。就在这时,突然,泥雪滚觉得有什么东西朝它眼睛刺来,它本能地躲闪,眼皮还是一阵刺痛,原来是白耳朵幼豺用两只前爪抓它的眼睛。小狂命徒,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反抗。泥雪滚用力拧动具有强大嚼咬功能的颌骨,豹牙深深嵌进豺腿,传来咔嚓咔嚓腿骨碎裂的声响。它希望白耳朵幼豺立刻痛死,或者因剧痛而昏厥,但豺的顽强超出了它的想象,白耳朵幼豺仍竭尽全力来抓它的眼珠。它的眼皮被抓破,漫着血,看出去连白雪都变成了红色。它不愿意变成一只瞎眼豹,于是不得不松开豹嘴。白耳朵幼豺掉在雪地上,泥雪滚照准豺头咬下去,白耳朵幼豺在雪地上打滚躲避。或许是心急慌忙的缘故,或许是眼皮被抓破影响了扑咬的精准度,泥雪滚连咬两口都咬空了。它调整姿势,准备跳起来用自己的身体途住白耳朵幼豺,这样就有绝对的把握一口咬断豺脖子了。可就在这时,它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屁股上,似乎尾巴也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不用回头它也知道,由于自己连续两口咬空耽误了时间,黑鼻梁母豺赶到了,跳到它的屁股上,正准备实施豺对付大型猎物最拿手的战术——证门掏肠。
  泥雪滚惊出一身冷汗,它若就地打滚,或仰躺在地,是能化解被活掏豹肠的危机的,但却要放弃去扑杀在地上打滚的白耳朵幼豺。另四只老母豺正火速赶过来,它稍一迟疑,就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失去了扑杀白耳朵幼豺的机会。当务之急,是要获得能拯救花老三性命的食物。白耳朵幼豺的一条腿已被它咬断,雪地上一片鲜红的血迹,扑杀白耳朵幼豺并不复杂,它已经做好了起跳准备,只要几秒钟时间,它就可以完成起跳、扑压和噬咬等一连串动作,或许还来得及回头对付趴在它屁股上的黑鼻梁母豺。泥雪滚想到这里,立刻驮着黑鼻梁母豺强行起跳,它确实达到了目的,压在猎物身上,一口结果了白耳朵幼豺的性命。可就在它拧断白耳朵幼豺脖颈的同时,它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刺进了它的**,它当然明白,那是该死的黑鼻梁母豺正在实施掏肠战术,要阻止对方已经来不及了,豺爪一旦捅进猎物**,弯钩似的指爪便可在极短的瞬间将肠子掏挖出来,猎物越挣扎,肠子流出得越快,如果试图逃跑,那肠子就会像被捏住了线头的线团一样,越扯越长。泥雪滚心凉了半截,有一种失足摔下深渊的恐惧。豺爪继续往**深处捅,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泥雪滚突然有了强烈的排泄欲望,刚才躲在岩石后面时拼命克制住的排泄感觉刹那间爆发出来,一股秽污喷薄而出,压力大得就像开启了香槟酒瓶,噗的一声将黑鼻梁母豺的爪子从**里推了出来,不仅如此,稀薄如泥浆的豹屎还猛烈地喷在了熏鼻梁母豺的脸上。雪豹属于食肉动物,食肉动物拉的屎比食草动物拉的屎臭许多倍,加上泥雪滚是吃了高度腐烂的死鱼而闹肚子拉稀,屎的质量可想而知,臭气熏天。或许是豹屎糊了个大花脸而被恶臭熏倒,或许是被排泄的强大冲力冲倒,总之,黑鼻梁母豺跌倒在地摇头甩脸呦呦急叫。这个时候,另四只老母豺也恰巧赶到,左右各两只,对泥雪滚形成钳形攻势。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泥雪滚叼起白耳朵幼豺拼命朝雪山攀逃。
  真该感谢那条高度腐烂的死鱼,在它肚子里制造了一泡威力巨大的稀屎,要不然的话,现在它的肠子肯定已被豺从**里拉出来了。泥雪滚边跑边这么想,五只老母豺则狺狺狂嚎衔尾猛追。

 

【第十七章  遇到了救星】

  山下的寨子里。
  早晨,一辆蓝色轻型卡车开进山寨。榆树皮接过来人递过的十扎花花绿绿的钞票,笑眯眯地挥挥手,好几位山民一起动手,将木笼连同阿灿霞搬上卡车车厢,然后用厚厚的帆布将整个车厢蒙了起来。不一会儿,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卡车驶离了山寨。
  帆布把车厢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儿光线也透不进来。阿灿霞待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根本不知道卡车在往哪个方向开。但有一点它很清楚,卡车跑得比野马还快,正带着它远离日曲卡雪山。
  开始时,路况很差,路面上坑坑洼洼,卡车像在跳狐步舞,忽高忽低,颠簸起伏,晃得它头昏脑胀。约摸两个小时后,路况突然变好,路面平整而光滑,卡车平稳地向前疾驶。
  秋天的滇北高原,昼夜温差很大,白天艳阳高照,夜晚寒风瑟瑟。正值中午时分,热辣辣的阳光射在帆布上,不停地往车厢灌注热量。最要命的是,蒙着帆布的车厢密不透风,就像一只正在加热的蒸笼。阿灿霞又闷又热,难受得要命。它是一只雪豹,雪豹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高山雪域的豹子,耐得住寒,却耐不住热。闷热使它焦躁不安,它不停地在狭窄的木笼里踱来踱去,越这样越热得难受。它想喝水,可除了自己的眼泪,车厢里连一滴水也找不到。车子开了好几个小时了,也没人给它喂一口水。它口干舌燥,嗓子快要冒烟了。
  就在这时,蓝色卡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人的对话声:
  “我们是**,对您的车进行例行检查,请配合。”
  “是是。我这是才买了两个月的新车,车况挺好,没问题的。”
  “请您下车。有没有问题等我们检查后再下结论。”
  前面传来试发动机、试刹车、试车灯等杂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人的说话声:“哦,确实是辆新车,没什么问题。谢谢您的配合。您可以走了。”
  司机登上驾驶位,准备发动引擎了。就在这时,呦欧,呦欧,阿灿霞发出两声嘶哑的吼叫。你一定想不到,阿灿霞在节骨跟上发出吼叫,绝非有意识向**求救。它是只普通雪豹,对人类复杂的社会结构一无所知,脑子里根本没有交通**这样的概念。它此时发出吼叫,纯属一种偶然。原因很简单,车接受检查的地方旁边恰巧有一条小河,发动机熄火后,山野一派宁静,小河潺潺的流水声透过厚厚的帆布钻进阿灿霞的耳膜。它正渴得嗓子冒烟,便吼叫起来,希望有人来喂它水喝。它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几声嘶哑的豹吼,改变了它的命运。
  蓝色卡车的引擎响起来了,突然,外面传来**严厉的呵斥声:“不许开车!”引擎声戛然而止。
  “是什么在叫?你们拉的什么货?”“是……是一头牛。”“我从小就放牛,没听过牛会这么叫”“哦,是一头病牛,跟正常牛叫的不一样,拉到县兽医站去打针。”响起冷冰冰的声音:“把车篷打开,我们要检查!”响起可怜兮兮的哀求声:“同志哥,车厢里是一头瘟牛,打开车篷会传染瘟疫的,你们就行个好,放我们过去吧。”响起斩钉截铁的喝令:“别啰嗦,打开车篷!”响起谄媚而虚假的笑声:“嘿嘿,这点儿小意思,给同志哥买两包烟抽。”响起如雷的吼声:“收起你这一套,你涉嫌行贿罪和妨碍公务罪,再不服从,就要拘留你了!”
  ……
  厚厚的帆布被掀开了,明亮的阳光照进车厢,一位穿警服的人朝木笼看了一眼,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的一只雪豹啊!”另一位穿警服的人威严地对押车的男子说:“你们涉嫌走私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我们要依法扣留车辆。”
  原来,金翔贸易公司受境外一家贸易公司的委托,想将阿灿霞偷运到境外去,不料途中遇到**例行检查车辆,由于阿灿霞干渴难忍发出吼叫,被机警的**看出破绽,逮住了这伙胆大妄为、非法贩卖野生动物的坏人。
  阿灿霞糊里糊涂地落到**手里,又糊里糊涂地被送到梅里雪山下一个野生动物救助站。这个由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资助的野生动物救助站,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受伤或落难的野生动物,帮它们恢复在野外独立生存的能力,最终将它们放归大自然。阿灿霞本来就是一只野生豹,既没受伤,也不存在需要恢复生存能力的问题,经过兽医一系列的检查后,很快就进入放归大自然的程序。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阿灿霞饱餐一顿鸡肉后,被关在一只结构精巧的铝合金笼子里,抬上一辆轻型卡车。卡车在盘山公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来到一片茂密的山林间,几位穿制服的壮汉将铝合金笼舍抬进离公路约百米远的树丛,然后啪地一声打开笼门,飞也似的跑到公路上去。阿灿霞根本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它无法理解两足直立行走的人里还分好人和坏人。笼门开启时金属撞击的声响吓了它一跳,它倏地跳到笼底,警觉地张望,只见笼门洞开,四周却无人看守。啧啧,这些比狐狸还狡猾一百倍的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它小心翼翼地走到笼口,试探着将脑袋伸出笼门。笼门确实洞开,可以自由出入。它又把脑袋缩回笼内。人是一种无比精明也无比贪婪的动物,怎么可能轻易将它放出牢笼呢?会不会又是一种阴谋、一种陷阱、一种它想象不出的诡计?比如说,在它蹿向笼外的一瞬间,金属笼门啪地落下来,掐住它的脖子,让它求生无望求死不能。它等了一两分钟,什么异常动静也没有,它又用爪子抓抓笼门,似乎也没有暗算它的机关。它陡然兴奋起来,管它三七二十一,既然笼门开了,那就逃出去再说,大不了再中一次圈套,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一死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它这么想着,弓起腰,四条豹腿暗中使劲,骤然发力,身体嗖地弹射出去。啊哈,它成功地蹿出金属笼子了!可让它感到奇怪的是,高悬的笼门并没有砸落下来。它不敢耽搁,立即撒腿往树林深处奔逃。
  背后传来人们响亮的鼓掌声。
  我都逃走了,你们还鼓什么掌呀,真是莫名其妙!


【第十八章  背水一战】

  这边泥雪滚闷着头奔逃,慌不择路,竟然逃到鹰山顶上来了。鹰山,顾名思义,就是一座状如老鹰的石山,地势险峻,鹰头似的山顶三面绝壁,只有一条山脊线形成的小路通往日曲卡雪山。泥雪滚发现自己走进了绝路时,已经迟了,五只老母豺封锁了山脊线,堵住了泥雪滚唯一的逃生之路。此时此刻,摆在泥雪滚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与五只老母豺拼个鱼死网破,二是从悬崖上跳下去。泥雪滚在小小的鹰头似的山顶跑了一圈,东面是笔陡的石崖,有几十米高,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南面也是悬崖,虽然坡度略平缓些,但底下怪石嶙峋,正是豺的大本营——骷髅岩,跳下去就是自投罗网;西面是陡峭的雪坡,底下是古纳河,万一跳下去滚进波涛汹涌的古纳河的话,那就把自己喂鱼了。思来想去,既然从悬崖往下跳是死路一条,那就只好与五只老母豺拼个你死我活了。泥雪滚龇牙咧嘴,发出刻毒的低嚎,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来,希望能吓退老母豺们。可它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老母豺们毫不动摇地扼守在山脊线上,根本就没有退却的意思。
  泥雪滚吐出衔在嘴里的白耳朵幼豺,用豹爪踢踢猎物,猎物早就气绝身亡,不会动弹也不会叫唤,泥雪滚这样做,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面前的五只老母豺:这只短命幼豺已经被我猎杀了,人死不能复生,豺死也不能复生,你们即使把它抢回去,它也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了;我可不是什么纸糊泥捏的玩具雪豹,我是爪子犀利牙齿尖利有雪域霸主美誉的真雪豹,把我逼急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幸被你们掏了肠子,起码也能咬翻两三个来给我垫背,豺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你们虽然是老母豺,但还没老到棺材馕子的程度,还能享受美好的时光和美好的生活,活着多么好,何苦为了区区一具幼豺尸体而跟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豹进行殊死较量呢?你们走吧,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退却;赶快走吧,我没兴趣追赶你们!泥雪滚朝老母豺们咆哮。
  然而,威胁加规劝也没能打动老母豺们的心,它们仍扼守山脊线并向泥雪滚步步进逼。
  泥雪滚突然气势汹汹地向老母豺们扑击而去。既然免不了会有一场生死搏杀,那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它希望自己的突然袭击会使老母豺们惊慌失措、猝不及防,从而冲开一个缺口,沿着山脊线逃到雪山上去。但老母豺们比它想象的还要狡猾,似乎早就料到它会有这步棋,它刚扑蹿过去,五只老母豺便忽啦围上来,其中四只闷头咬它的四条豹腿,黑鼻梁母豺则绕到它的身后撩拨它的尾巴。它领教过黑鼻梁母豺的厉害,掏肠技艺炉火纯青,它再也没有第二泡威力无比的稀屎可以喷薄而出将黑鼻梁母豺推倒在地了,它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夺路逃跑的企图,退回到悬崖边去。

  双方僵持了几分钟,突然,黑鼻梁母豺呜呜呜发出短促的啸叫,似乎是吹响了战斗号角,五只老母豺平举豺尾弓腰曲腿,做出扑跳姿势,豺眼里燃烧着复仇毒焰,丑陋的豺脸上写满视死如归的坚毅与悲壮。
  泥雪滚明白,这五只老母豺马上就会像跳蚤一样叮到它身上来,它们已下定决心与它生死一搏了。假如它叼着白耳朵幼豺不放,那就只能靠爪子撕抓而无法用牙噬咬,在五只老母豺疯狂的进攻面前就失去了还击能力,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它要想正常扑咬还击,就只能吐掉白耳朵幼豺,可这样一来,混乱中已经到口的猎物极有可能会被老母豺们抢回去。对豺来讲,抢回白耳朵幼豺,无非是抢回一具早已气绝身亡的幼豺尸体,毫无实际意义,但对它来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白耳朵幼豺被抢走,就意味着它九死一生的冒险以失败告终,意味着救活花老三的希望彻底破灭!怎么办?好为难。一只老母豺跳到它背上来了,它扭头用豹头猛撞豺头,总算把老母豺从自己背上撞了下去。但就在它对付背上的老母豺时,黑鼻梁母豺阴森歹毒的眼光再次瞄向了它的屁股……泥雪滚不得不再向悬崖边退却了几步。它已站在悬崖边缘,无路可退了,再退一步的话,就要从悬崖上摔下去了。五只老母豺气焰更加嚣张,竟然冲到泥雪滚跟前——近得豺脸上的胡须都能触碰到豹脸上的胡须——呦呦啸叫。那只黑鼻梁母豺更是胆大妄为,竟然张嘴来咬泥雪滚的鼻子。
  你们也太目中无豹了吧!你们也欺豹太甚了吧!你们也太狂妄自大了吧!泥雪滚心中怒火升腾,将嘴里的白耳朵幼豺吐在地上,吹胡子瞪眼,发疯般地嚎叫,跃跃欲扑。五只老母豺往后退了几步,摆出一个口袋阵,应对泥雪滚的进攻。泥雪滚明白,这是五只生活阅历和格斗经验都很丰富的老母豺,晓得该怎样对付穷途末路的雪豹。它若赌气扑上去,立刻就会遭到前后左右全方位反击。敌众我寡,且对方有特别卑鄙肮脏的掏肠绝技,它取胜的希望十分渺茫。当然,它不会像牦牛羚羊之类的食草动物那样白白被掏出肠子来,它的豹爪和豹牙绝不是吃素的,被掏肠之前,一定能咬翻一两只老母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咬死三只老母豺,咬死一只够本,咬死两只赚一只,以一命换两三命,也不算亏了。可转念一想,这种算法似乎不科学。雪豹是雪域霸主,豺却是一种很普通的恶兽,生命的质量有明显的差别,以一条雪豹的命换一条豺狗的命,显然雪豹是吃了大亏的;退一万步讲,就算雪豹的命和豺狗的命可以等量齐观,就算它运气特别好能在被掏肠前一口气咬翻三只老母豺,数量上也并不占便宜,因为一旦它被豺掏肠,那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的三只幼豹也必死无疑,这已经不是一命换两三命的问题,而是拿四条雪豹的命去换两三条豺狗的命,岂不是吃了巨亏!

  拼拼不得,逃逃不脱,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与其待在山顶被掏肠子,还不如冒险跳悬崖呢,说不定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动物都熟知两害相遇取其轻的生存策略。泥雪滚刚才观察过地形,东南西三个方向,东南两个方向眺下去都是必死无疑,唯有西面的悬崖,虽然也很陡峭,但形成一个自然斜坡,且斜坡上铺着一层雪,可以起到保护作用,只要能控制好翻滚的惯性,别直接滚进古纳河,或许就能保住性命。打定主意后,它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张牙舞爪做出扑咬姿势,这叫虚晃一枪以进为退,趁老母豺们往后退却之际,它叼起白耳朵幼豺往西紧跑几步,在老母豺们的嚎叫声中,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虽说雪豹天生具备极佳的空中平衡能力,但坡度实在太陡,跳下二十多米后,它砰地掉在积雪上,爆起一团雪尘。虽然四爪着地,但根本没法站稳,身体像皮球似的往下滚。它闭起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紧紧咬住白耳朵幼豺,死也不松口,耳边传来呼呼风响,脑袋晕得厉害,也不知打了多少个滚,突然,身体重重撞击了一下,停止了滚动。泥雪滚睁开眼一看,自己躺在古纳河旁边,幸好一棵碗口粗的思茅松挡了它一下,不然的话,它极有可能直接滚进古纳河喂鱼了。它站起来,扭扭腰,动动四肢,除了脑袋有点儿晕,好像没受别的伤。这时,它听见头顶传来“砰——砰——”物体砸落的声响,抬头一看,可恶的老母豺竟然也学着它的样,跟着从悬崖上跳下来了。带头跳下的是黑鼻梁母豺,它在陡坡的积雪上砸出一个坑,又像鸟一样飞起来,再次砸在积雪上,迅速滚落。另四只老母豺也学着黑鼻梁母豺的样,奋不顾身地跃下悬崖。
  没想到,豺的报复心这么强,即使面临死亡危险也要穷追到底。
  泥雪滚不敢耽搁,立马叼着猎物沿古纳河往山谷外奔逃。它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只要逃出狭长的山谷,就是白雪皑皑的日曲卡雪山,它就能发挥雪豹擅长在雪地奔驰的优势,摆脱比魔鬼还难缠的老母豺们。
  “哗——”身后传来巨大的水花声,伴随着豺凄厉的嚎叫,它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一只老母豺从悬崖上跃下来,运气不佳,直接滚进古纳河去了。啧啧,要是追赶它的五只老母豺统统跌进恶浪翻滚的古纳河里,那该多好啊。当然,它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背后,老母豺们嚎叫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豺的顽强和韧劲远远超出了它的想象,它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追撵咬杀幼豺的凶手。
 泥雪滚竭尽全力奔跑,穿过前面那道C形河湾,就能跑出这条狭长的山谷了!就在这时,它突然收敛脚步紧急停了下来,它看见C形河湾灰白色的砂砾上有许多红点儿在跃动。是豺,一大群豺!泥雪滚差点儿没急晕过去。身后传来老母豺们凄厉绵长的啸叫,C形河湾上响起豺群阴森悠长的啸叫,显然,追赶泥雪滚的老母豺们也看见了豺群,并进行了联络和沟通。身后老母豺们的啸叫如泣如诉,前面C形河湾豺群的啸叫如吼如嗥,不用猜泥雪滚也明白,老母豺们向豺群报告了白耳朵幼豺被掳掠的消息,豺群情绪激动、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誓死报仇。果然,半分钟后,几十只土红色的豺就像几十团复仇的火焰,顺着河岸线飞速压了过来。
  自己真是霉透了,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悬崖上跳下来,指望能摆脱老母豺们的追杀,没想到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碰到了狩猎归来的豺群。流年不利,命运多舛,天要亡我,天要绝我!泥雪滚悲哀地想。
  前有豺群堵住了去路,后有老母豺们堵住了退路,一边是猿猴都难以攀爬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波浪翻滚的古纳河,泥雪滚陷入绝境。
  不一会儿,豺群就来到泥雪滚面前,长颈毛豺王率领七八只大公豺朝泥雪滚逼近,呦呦低嚎着,豺眼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恨不得把泥雪滚撕咬成碎片。
  泥雪滚慌忙向古纳河退却,这是它唯一可以退却的地方。与一大群豺搏杀,它绝无赢的希望。刚才在鹰山上,它就差一点儿让黑鼻梁母豺给掏了肠子,一只上了年纪的老母豺尚且这么厉害,长颈毛豺王的掏肠技艺肯定更加炉火纯青。待会儿长颈毛豺王亲自出马,那将防不胜防啊。避免交锋,扭头逃窜,是它唯一的选择。
  很快,泥雪滚退到河边一块高出地面约半米高的大卵石上。大卵石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河里。泥雪滚已经无路可退,再退就退到古纳河里去了。没办法,只有壮起胆子摆开架势拼死一搏了。
  豺群的进攻比它想象的还要厉害,在长颈毛豺王的指挥下,大公豺们连续不断地跳到大卵石上朝泥雪滚扑咬。豺不仅个个都是狂命徒,还很有战术头脑,声东击西,旁敲侧击,佯动佯攻,极有章法,就像一架精良的战争机器。泥雪滚刚才与五只老母豺周旋了半天,又吃死鱼又拉稀,又从高高的悬崖滚落下来,又重重地撞在思茅松上,头晕眼花,筋疲力尽,体力严重透支。几个回合下来,它身上多处被豺咬伤,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有一回,一只短尾大公豺跃上大卵石来抢它嘴里的白耳朵幼豺,它忙于应付正面进攻,忽略了来自背后的威胁,一只独眼大公豺从后面跃上大卵石咬住它的尾巴,就像拔萝卜似的拼命拔,差点儿把它从大卵石上拽下去。它心里很清楚,豺多势众,它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或者被许多恶豺你一口我一口凌迟处死,或者被活掏了肠子凄惨而亡。
  留在岸上必死无疑,那还不如跳进古纳河去呢,它想,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当它的目光落在古纳河时,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打消了跳河逃生的念头。古纳河水是日曲卡雪山的积雪融化而成的,冰冷彻骨,加上这一带是山区,地势落差很大,河床里遍布大大小小的卵石,飞泻而下的河水撞击在石头上,发出訇訇如雷的声响。雪豹虽然会泅水,但泳技一般,不能和水獭、浣熊、河马、鸭嘴兽等动物相比,跳进水势如此湍急的河里,根本就没有生还的希望。

  跳河等于自杀,不如就在岸上与豺群周旋,或许再坚持一会儿,豺群会失去耐心而撤离呢,泥雪滚想。
  就在这时,又有两只大公豺迎面蹿上大卵石,左右夹击,张嘴去咬泥雪滚颈侧的动脉血管。这也是豺捕杀猎物惯用的绝招,锋利的犬牙一旦割开猎物颈侧的动脉血管,猎物便会因失血过多而失矢去反抗能力。泥雪滚当然不能任豺宰割,它若吐掉口中的白耳朵幼豺,是可以咬得两只大公豺脑袋开花的,可它害怕自己一旦松口,好不容易获得的食物会被大公豺抢了去,便用前爪去撕抓豺脸,以阻挡大公豺的扑咬。两只大公豺仿佛晓得泥雪滚不敢吐掉口中的幼豺,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各咬住泥雪滚一条前腿不放。你们竟敢无视能一口咬断羚羊脖子的豹牙,面对面来咬一只成年雄雪豹的前腿,这也太嚣张狂妄目中无豹了吧!泥雪滚决定给这两只大公豺以血的教训,它松动嘴巴,想把口中的白耳朵幼豺吐掉,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右边那只大公豺的脖子,这样的话,就算白耳朵幼豺被抢了去,它也猎杀了大公豺,大公豺身上的肉比幼豺身上的肉多,用一只幼豺换一只大公豺,也是一笔很划算的套啊。可对豺群来说,用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豺换一只早已气绝身亡的幼豺,显然是一笔亏本生意。既然自己稳赚不赔,那何乐而不为呢。就在它打算将口中的白耳朵幼豺吐掉之际,突然,尾巴后传来一阵刺痛,它扭头瞄去,不好,一只模样丑陋凶蛮的独眼大公豺趁它聚精会神对付正面两只大公豺之际,悄悄跃上大卵石,再次咬住了它的尾巴。更糟糕的是,那只长颈毛豺王也跟着跃上大卵石,隐含杀机的豺眼死死盯着它的**……
  泥雪滚吓出一身冷汗,它明白,自己又中了豺声东击西的诡计。如今,它的两只前爪被面前两只大公豺控制住,一时很难扭身扑杀咬住它尾巴的独眼大公豺;而它的尾巴被独眼大公豺牢牢擒住,也无法用尾巴盖住**以阻止长颈毛豺王掏肠。长颈毛豺王是豺群中的佼佼者,掏肠技艺绝对出神入化,刹那间就可将它肚子里的肠子揪出来。它没时间犹豫,也没时间思考,纵身一跃往波浪翻滚的古纳河跳了下去。
  要么跳河,要么被掏肠。换句话说,要么喂鱼,要么喂豺。它别无选择,那就喂鱼好了,它恨肮脏的豺,不愿让豺吃掉自己。
  扑通,古纳河里溅起一朵硕大的浪花。
  泥雪滚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身体沉入水中。它奋力蹬动四肢让脑袋浮出水面,它看见,几十只豺在河边一字排开,气急败坏地啸叫。豺比豹更惧怕水,是不敢跳进古纳河来的。
  看来,被凶暴的豺活掏豹肠的惨剧算是避免了,但另一个灾难随即降临。
  泥雪滚划动四肢想游到对岸去,但刚到河中央,一股激流猛冲下来,把它卷向下游。泥雪滚被迫在激浪翻滚的古纳河里漂流,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被抛进浪谷,一会儿重重撞击在石头上,一会儿又随着瀑布飞流直下。很快,它就感到天旋地转,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它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紧紧叼着那只白耳朵幼豺,决不放弃已经到手的猎物……
  豺群气急败坏的啸叫声越飘越远,慢慢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泥雪滚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躺在沙滩上,下半身泡在冰凉的河水里。它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岸的,也许是一股激流将它推上沙滩,也许是顺着瀑布从高处漂下来后被暗流送到岸边了,反正,它没有喂鱼,侥幸活了下来。更让它高兴的是,嘴里仍好端端地叼着那只历经艰险捕获的白耳朵幼豺。它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水珠,谢天谢地,四肢完好无损,除了胸口有点儿闷,肩膀被河里的石头蹭掉一块皮外,没受什么伤。日头已开始偏西,泥雪滚惦记着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快饿死的花老三,不敢再耽搁,叼起猎物,撑着虚软的身体,急急忙忙往巢穴赶。
  它被激流冲上岸的地方离千年老杉树并不远,回到巢穴,花老三已虚弱得睁不开眼了。泥雪滚连忙将白耳朵幼豺开膛剖腹,将湿滑的内脏嚼碎后用舌尖塞进花老三嘴里,谢天谢地,花老三还能勉强吞咽。泥雪滚把半只幼豺都喂了花老三,另外一半与白老大和银老二分享了。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捕获的猎物终于创造了奇迹,天黑后,花老三能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它从饥饿——这个动物界最狰狞的死神那儿逃出来了。

 

【第十九章  母子团聚】

  阿灿霞星夜驰骋,朝日曲卡雪山疾行。
  它从人类魔掌下脱逃的地点离家并不十分遥远,天边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就是最显眼的路标,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
  第三天黄昏,它渡过古纳河,穿过尕玛尔草原,哦,它日夜思念的家就在眼前了。落日的余辉照耀着日曲卡山麓,皑皑白雪像抹了胭脂,色彩浓艳而瑰丽。那棵枝如虬龙、苍劲挺拔的千年老杉树仍屹立在山腰,用生命的绿意点缀着荒凉的山野。照理说,望见自己的家了,阿灿霞应该无比欢欣,应该兴奋地大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去。在被人类囚禁的那段日子里,它最想念的就是千年老杉树下那个温馨的巢穴,最牵挂的就是窝里的三只幼豹,它做梦也想回家舔吻自己的心肝宝贝。可是,眼看家已经近在咫尺,它却突然间犹豫、迟疑、动摇了。
  山野静悄悄的,它侧耳细听,只有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它呆呆地立在山坡上,凝望山沟对面那棵千年老杉树,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它已被人类囚禁了差不多一个月,虽然三十天时间并不算特别漫长,但对不满一岁的幼豹来说,却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煎熬。像雪豹这样的哺乳动物,幼崽是离不开亲兽的,别说跟妈妈分离三十天了,即使分别三天,也将面临巨大的生存风险。一岁龄的幼豹还无法自立,既没能力捕捉猎物,也不懂如何躲避灾祸。不错,它是为小家伙找了个泥雪滚做后爸,但它明白,泥雪滚与三只幼豹没有血缘关系,做幼豹的后爸,这在雪豹社会也堪称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一个月前,泥雪滚亲眼目睹它被关进狭小的木笼。雪豹都晓得,一旦落到猎人手里,要么被射杀后剥去豹皮做成裘皮大衣,要么被送到动物园做终生囚徒,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换句话说,随着它被人类捕获,曾经许诺给对方的婚约期票也就不存在了。除此之外,在雪豹社会,雄性的家庭观念比雌性要淡得多,雄豹一般不会单独抚养幼豹。所以,即便是亲生父豹,在母豹遭遇不幸后,也大多会抛弃儿女、不辞而别。也就是说,母豹是家庭的核心和灵魂,有母豹在就有家庭在,母豹不在了,家庭就解体了,亲情就消亡了。更何况泥雪滚只是只继父豹。在它被人类捉走三十天后,它没有任何理由指望泥雪滚还会继续担当后爸的角色。能性绝对是零。那么,失去成年豹照料和庇护的三只幼豹的生存几率也是零。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没爹没妈的孩子只能夭折。
  阿灿霞这样想着,从人类魔掌下侥幸脱逃的喜悦刹那间烟消云散,它沉浸在极度的空虚和伤感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它颓丧地甩了甩尾巴,准备转身离去。三只幼豹已经不在了,它回家还有什么意义呢?千年老杉树诺大的扇形树洞里,有了幼豹活泼的身影,那就是温馨美满的家,没有了幼豹活泼的身影,那就是黑暗死寂的坟墓。回到千年老杉树,只能勾起它痛苦的回忆,只能增加它的忧伤和悲凉。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块给它带来太多苦难的土地,远走他乡,另觅一处合适的巢穴,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彻底忘却,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别了,千年老杉树;别了,曾经有过的幸福甜美的生活。
  阿灿霞转身拐进一条通往梅里雪山的羊肠小路,一颗破碎的心绝望地颤抖。
  就在它即将跨出山沟时,突然,“呦欧——”山风里传来幼豹的叫声,声音很轻,若有似无。它的心尖一阵颤动,急忙转过身来凝神谛听,那叫声又没有了。哦,一定是自己悲伤过度、神思恍惚而产生了幻听,它想。它想甩头走开,可心里却悄悄萌生出一种难以割舍的期待,一种想要去看个究竟的冲动。即使千年老杉树下躺着三具幼豹的尸体,它也应该去看一看。它应当面对现实,而不是消极地逃避,这么一想,它振作起精神,踏着碎步往千年老杉树小跑而去。
  走到离树洞还有四十米时,它灵敏地嗅闻到一股十分熟悉而亲切的气味:那是三只幼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气息!它耸动鼻翼使劲嗅闻,没有闻到死尸的腐臭,扑鼻而来的全是新鲜灵动的生命气息!刹那间,它的心狂跳不已,急蹿几步,嗖地钻进树洞。老天有眼,它看到了令它万分惊喜的场面:泥雪滚躺卧在树洞外侧,三只幼豹挤成一团躺卧在树洞内侧。听到动静,泥雪滚和三只幼豹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它。阿灿霞倏地从泥雪滚身上跳跃过去,一头扎到三只幼豹跟前,呦欧呦欧,激动得声音都嘶哑了,搂搂这个,抱抱那个,舔舔这个,吻吻那个。三只幼豹很快认出阿灿霞来,眼中的惊愕变成了惊喜,争先恐后地扑进阿灿霞的怀抱,呦呦呜呜诉说着思念与期盼:

  ——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们一直盼着你回家,白天想,夜里想,梦里也想,我们想得好苦哇。
  ——宝贝,妈妈也想你们,望着太阳想,望着月亮想,望着星星也想,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们身边。
  ——妈妈,我们好多次跑到你被关进木笼的地方等你,我们拼命叫唤,嗓子都叫哑了,你听到我们叫你了吗?
  ——宝贝,妈妈听到了,妈妈不是用耳朵听到的,妈妈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耳朵是听不到的,妈妈是用心听到的,妈妈还在心里干遍万遍地回应你们。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你不在,我们经常要饿肚子的。
  阿灿霞仔细看看,三只幼豹确实消瘦,两侧的肋骨突凸出来,都可以在上面弹琵琶了,用皮包骨头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它用舌尖触摸它们的肚皮,里头空瘪瘪的,似乎没什么食物残留;或许是由于营养不够吧,三个小家伙毛色都有点儿暗淡,灰扑扑的,缺少光泽,身体似乎也比其他同龄幼豹要小半圈。
  ——哦,都怪妈妈不好,误中了猎人的圈套,让你们吃苦了。
  ——妈妈,你还会离开我们吗?我们不许你再离开了!
  ——宝贝,妈妈答应你们,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
  “欧呜欧呜”,旁边传来成年雪豹混浊的低吼声。哦,是泥雪滚在叫。阿灿霞这才发现,它们母子四个沉浸在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中,竟然忘了还有泥雪滚的存在。瞧泥雪滚,比一个月前又衰老了许多,身体愈发瘦削了,唇吻上的胡须都焦黄卷曲了,或许是因为太辛苦,它脸色憔悴,眼角长满眵目糊,连吼叫声都变得混浊而嘶哑。
  阿灿霞赶紧从三只幼豹中抽出身来,跨到泥雪滚面前,就像一个真正的雪豹妻子一样,柔顺地依偎上去,将自己的脑袋伸进对方的颈窝,轻轻摩挲了几下,以表达内心的感激。虽然三只幼豹因饥饿而瘦弱,但它们都平安地活着,没少胳膊少腿,这是最最重要的。
  阿灿霞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一只生存技能本来就偏弱的公豹,要独自养活三只幼豹,谈何容易啊,能活下来已经是磕头碰着天的大幸运了。不用问它也知道,泥雪滚没法天天给三只幼豹提供足量的鲜肉,只好去捡食腐尸,或者去争抢野狗或狗獾捕到的食物,额头那三道蚯蚓状伤疤,肯定就是在与野狗或狗獾争食时留下的。它没想到,在它失踪的整整一个月里,泥雪滚竟然没有遗弃三只幼豹,在根本不知道它能不能回来的情况下,仍坚守父豹岗位。这是一件令它多么感动的事啊。它感激泥雪滚的忠诚,它感谢泥雪滚的善良。自然界中,并非只有人类才懂得感恩,雪豹也懂得感恩。它依偎在泥雪滚身旁,用自己的脸摩挲泥雪滚的颈窝,除了表达感激之情外,也是用形体语言向泥雪滚做出庄严的承诺: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等到三个小家伙长大后,我一定会做一个最温柔贤惠的妻子,与你缔结一段美满的姻缘。
  有点儿煞风景的是,泥雪滚身上的气味不大好闻,腐酸中夹着霉臭,尤其是颈窝下,散发出一股异味,熏得它不敢呼吸。但此时此刻,感激之情压倒了一切,它又转动脑袋在泥雪滚的颈窝摩挲了几下。
  不管怎么说,泥雪滚是值得它爱的,阿灿霞想。


【第二十章  家和万事兴】

  阿灿霞总觉得是由于自己的过失,三只幼豹才长得如此瘦弱,它抱着一种愧疚心理,以十倍的努力勤奋狩猎,来弥补自己的亏欠。天刚亮,它就动身到尕玛尔草原捕捉黄羊,倘若运气不好抓不到猎物,它就会踏着星光到日曲卡雪山北麓捕捉雪兔,非要有所收获才肯回家。
  有一次,它在尕玛尔草原游荡了整整一天,也没见到合适的猎物;黄昏时分,它赶往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寻觅到子夜,仍没发现可供捕捉的雪兔;于是它忍着饥饿和寒冷,一口气翻山越岭30公里,跑到风雪垭口去伏击岩羊。皇天不负苦心豹,黎明前它终于扑进羊群捕获了一只羊羔,在清晨带回了千年老杉树,给三只幼豹送上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日曲卡山麓的秋天,乍寒还暖,气候宜人,麋鹿、野猪、野羊、野马、野牦牛等食草兽正到处寻找食物以储存营养,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冷的冬天,草原上、树丛里、山崖间时常出现食草兽活跃的身影,这对雪豹来说,无疑是狩猎的黄金季节。加上阿灿霞又这么卖力地外出觅食,一分汗水,一分收获,三只幼豹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美味可口的鲜肉,而且不限制数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敞开肚皮吃,顿顿都能吃得打饱嗝。它们正在长身体的阶段,丰富的营养补充进去,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暗淡的皮毛就闪耀出迷人的光泽,皮下脂肪也迅速积累起来,两侧突凸的肋骨看不见了,身体像春笋般日长夜大。
  这真是一段特别舒心的日子,和睦、富足、融洽,家和万事兴,这个雪豹家庭的小日子可谓红红火火。


【第二十—章  一只幼豹考试没及格】

  对阿灿霞这样处在育幼期的母豹而言,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幸福的时光转瞬即逝,旧的烦恼才下眉头,新的烦恼又爬上心头。
  银老二的性格似乎有缺陷。
  冬天来临,三只小家伙满一岁了。按照雪豹的成长规律,一岁龄的幼豹已由少年豹迈入青年豹,最重要的标志就是由“观摩狩猎阶段”进入“实习狩猎阶段”。具体来说,过去幼豹跟随亲豹外出狩猎,通常都是待在一个合适的地点,观摩亲豹是如何接近、追逐、扑杀、噬咬猎物的;到了一岁龄时,它们就由用眼睛观摩变成动手实习了。当然,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开始进入实习狩猎阶段,幼豹会跟随在亲豹后面,亦步亦趋模仿亲豹,学习如何悄无声息地向猎物靠近,以到达有效冲击距离。然后在亲豹向猎物发起攻击时,呐喊助威,旁敲侧击,以锤炼捕杀猎物的胆量、意志和技艺。再往后,就能作为助手参与到整个狩猎过程来了。“实习狩猎阶段”一般要持续一年,幼豹两岁时,完成整个实习狩猎课程后,就要离开亲豹独立生活了。
  从“观摩狩猎阶段”进入“实习狩猎阶段”,就像人类的孩子从小学升到中学。
  银老二的性格缺陷就是在实习狩猎阶段的第一堂课上暴露出来的。
  为了让幼豹顺利完成由“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角色转换,父豹和母豹会精心设置这样一个课程:它们到山野活捉一只羊羔或鹿仔,像送生日礼物一样送给幼豹,让幼豹追逐噬咬。这是幼豹成长历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实践活动,对培养幼豹的猛兽风范及高山霸主的精神风貌具有奠基性的意义。
  阿灿霞和泥雪滚联手,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群白唇鹿中捕获到一只鹿仔。它们叼住鹿仔的脊背,跋山涉水走了十几公里,强行将鹿仔带回千年老杉树。它们在小河沟选了一处平缓地段,两边都是陡峭的石壁,泥雪滚守在河沟左端,阿灿霞守在河沟右端,封锁了鹿仔逃生的前后两个出口。可怜的鹿仔就像被关进了一只巨大的兽笼,求生无望,插翅难逃。
  一切布置停当,三只幼豹进入了训练场。为了能有效激发幼豹身上潜在的野性,阿灿霞从昨晚开始就停止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处于饥饿状态。对动物来说,饥饿是最好的辅导老师。
  哦,妈妈给你们带来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你们就尽情地玩吧。
  训练场正中是一只半大的鹿仔,体长一米有余,肩高约有80厘米,暗褐色的皮毛间布满金黄的小圆点,臀部有一块明显的黄斑,唇吻青白如雪,琥珀色的瞳仁里蓄满惊骇与恐惧,它害怕得浑身觳觫,不时抬起头发出呦呦哀鸣,或许是在向远方的鹿群求救。它的脊背被豹牙咬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三只幼豹好奇地打量着鹿仔,又回头望望阿灿霞,还不太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哦,宝贝,你们一天没进食,肚子很饿了吧?你们一定很想吃鹿肉喝鹿血吧?哦,那就勇敢地朝白唇鹿扑过去,用你们的尖牙利爪,用你们的智慧和力量,去撕去杀去抓去打去噬咬去宰割!

  三只幼豹你望我、我望你,在离鹿仔约二十步远的地方踟蹰徘徊,不知所措。对它们而言,过去都是吃亲豹叼来的肉块或拖来的尸体,从未自己动手扑杀过活的猎物,免不了有点儿心慌意乱。
  幼豹第一次扑杀活物,尤其是面对体型比自己大的鹿仔,有点儿心惊胆颤,有点儿犹豫彷徨,有点儿手足无措,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只要它们成功跨出第一步,齐心协力将鹿仔宰杀,那么它们食肉兽的杀戮本能就会被唤醒,继而,它们会通过实践掌握狩猎的基础知识,并懂得森林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食草动物,都是雪豹维系生命的食物。
  不仅如此,这个看似游戏性质的活动,对幼豹的精神成长也尤为重要。现在幼豹的眼神,清澈而透明、稚嫩而无邪,充满童趣;经过这场杀戮,它们将经受血的洗礼,用鹿血铸就成熟的灵魂,眼神将变得含蓄而沉稳、深邃而冷峻。过去,它们都是在亲豹的庇护下,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独立完成捕杀猎物的工作后,它们将体验生活的甘苦,接受生活的挑战,向独立生活迈出重要的第一步,增强作为食肉兽所必备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当然,这只是一场游戏,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
  ——宝贝,别怕,这只鹿仔虽然身躯比你们高大,但它是懦弱的食草动物,天生就是雪豹的食物。你们是新一代的雪域霸主,你们有权力也有能耐主宰这只鹿仔的生命。
  三只幼豹虽没亲自捕杀过猎物,但在此之前曾多次跟随阿灿霞和泥雪滚外出觅食,在一旁观摩它们是如何逼近、捕捉、噬咬猎物的,对狩猎要领耳濡目染。在阿灿霞的一再催促下,白老大终于鼓起勇气绕到鹿仔背后,猛地纵身一跃,两只前爪揪住鹿背。鹿仔惊叫一声,拼命蹦挞,白老大没能抓稳,从鹿背上滑脱下来。花老三也趁机斜蹿上去,想咬短短的鹿尾,却被小白唇鹿敏捷地躲闪开去。
  ——宝贝,好样的,干得不错。勇敢是雪豹的基本素质,你们表现得非常勇敢,妈妈为你们感到骄傲。第一次出击,鹿仔从你们的爪下逃脱了,这算不了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积累了经验教训,你们就会更健康地成长起来。拿出雪豹威风凛凛的气势,拿出雪豹藐视一切的气概,勇敢、勇敢、再勇敢,扑击、扑击、再扑击,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阿灿霞既是进行现场指导的教练,又是热情洋溢的拉拉队,不断吼叫着,为幼豹呐喊助威。
  在阿灿霞的鼓励下,白老大和花老三再次扑了上去。两个小家伙很聪明,这次采取左右合围的策略,一起扑到鹿背上,白老大两只前爪搂住鹿仔的脖颈,花老三两只前爪抓住鹿仔的屁股,两只幼豹在鹿仔身上胡乱啃咬。鹿仔出于求生的本能,狂跳乱踢,拼命挣扎,从两只幼豹的夹攻下逃脱出来,沿着河沟朝左奔逃,被守候在左端的泥雪滚一巴掌扇倒在地,急忙翻爬起来,又掉头沿着河沟朝右奔逃。阿灿霞早有防备,嗖地蹿跃出去,跳到鹿仔背上,紧紧搂住鹿仔的身体,巧妙地将豹嘴伸向鹿仔颈窝,一口咬住鹿仔的喉管……这是雪豹制服大中型食草兽的绝招,也可以称为杀手锏——紧咬猎物的喉管,让猎物窒息而亡。当然,阿灿霞并没有真正去咬,只是做个示范动作给幼豹们看看,让它们掌握最关键的猎杀动作。
  阿灿霞很快松开嘴从鹿仔身上跳了下来。
  鹿仔无处可逃,又被赶进了幼豹的包围圈。
  白老大和花老三再次朝鹿仔扑蹿过去。这一次,它们吸取了教训,跃上鹿仔的脊背后,两条前肢搂抱住鹿仔的身体,两条后肢不再踮立地面,而是快速腾空,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鹿仔背上。这是很高明的战术,一旦将鹿仔压垮在地,鹿仔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就擒了。
  或许是两只一岁龄的幼豹分量还不够重,或许是这只鹿仔的腿部力量过于发达,两只幼豹压在它身上竟然也没能将它压垮。它虽然已无法颠跳奔跑,却顽强地屹立在原地,四条鹿腿颤颤巍巍,但就是不肯倒下去。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处于一种势均力敌的僵持状态。
  要是再有一只幼豹扑上去就好了,肯定能压垮勉强支撑的鹿仔的求生意志,幼豹重要的人生第一课也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阿灿霞心想。

  突然,阿灿霞想起了银老二。刚才它只顾着指导白老大和花老三,竟然把银老二忘记了。三只幼豹是一起参加狩猎实习的,白老大和花老三与鹿仔激烈搏杀,银老二理应扑上去帮忙的,但让阿灿霞颇感意外的是,格斗圈里丝毫不见银老二的身影。阿灿霞在四周搜索,很快,它发现银老二独自蜷缩在一丛枯草后面。就像老师遇到懒惰的学生一样,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在银老二耳边吼了一声:你的哥哥和妹妹都在刻苦学习狩猎技艺,你倒好,躲在这里睡大觉!银老二似乎被它叫醒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阿灿霞抡起尾巴在银老二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你还愣着干吗?快冲上去呀,向你的哥哥和妹妹学习,扑到鹿仔背上撕咬去!在它的催逼下,银老二不情愿地朝鹿仔跑了过去。这时候,鹿仔积蓄力量又连续蹦跳,白老大和花老三从鹿背上颠落下来,情急之中,白老大一口咬住鹿仔的一条后腿,花老三也唯恐鹿仔逃走,不顾一切地叼住鹿仔一条前腿。鹿仔两条腿落入豹口,动弹不得,疼痛难忍,不禁发出惨烈的哀嚎。
  这个场面残忍而恐怖,充满了血腥味。但对雪豹这样的食肉兽来讲,捕杀活物是必须学会的一项生存技能。
  这时,银老二来到了鹿仔身旁。望着凶狠地撕扯着鹿腿的白老大和花老三,望着垂死挣扎的鹿仔,它的表情变得万分恐惧,豹尾耷落下来,浑身不停地颤抖,突然哀嚎一声,扭头逃回枯草丛里,蜷缩到草根下。
  阿灿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常的一岁龄幼豹,面对垂死挣扎的猎物,理应热血沸腾跃跃欲扑,银老二的表现却与正常幼豹截然相反,似乎是害怕见到血腥的杀戮,这小家伙的心理是不是有问题呀?它扭头看了一眼,白老大和花老三正各叼着一条鹿腿拔河似的往两边用力拉,这情景好像在哪见过。哦,它想起来了!半年前,在日曲卡山脚一个开满杜鹃花的小山坡上,一对凶恶的狼獾夫妻也曾咬住银老二的两条腿拔河似的往两边拉,要不是它及时赶到,小家伙差点儿就被狼獾夫妻活活撕成两半了。突然,它脑子里豁然一亮,找到了银老二如此反常的原因:看来,儿时遭受的伤害已经深深刻在了小家伙的心里,就像埋下了一个病灶,一旦面对类似的狩猎场面,伤痛与恐惧就会从记忆的病灶里释放出来,抑制了雪豹与生俱来的噬血冲动。
  不行,你是雪豹,你必须习惯血腥的杀戮!阿灿霞蹿到银老二身旁,连连发出催逼的吼叫,还用爪掌推搡银老二的肩胛,试图逼迫小家伙参与到捕杀鹿仔的游戏中去。遗憾的是,银老二把脸埋进草根,任它怎么叫骂,就是拒绝站起来向鹿仔扑咬。
  想起半年前,当它将银老二从狼獾夫妻的爪牙下解救出来时,望着小家伙极度恐惧的眼神,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忧虑,担心这段受伤经历会给银老二的心理发育和性格养成带来负面影响。没想到,它的忧虑竟然变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
  那壁厢,精疲力竭的鹿仔终于支撑不住,求生意志崩溃,倒了下来,白老大将豹嘴伸进鹿仔的颈窝,笨拙地咬住了猎物的喉管……
  白老大和花老三的表现固然让阿灿霞欣喜,但更让阿灿霞遗憾的是:这实习狩猎阶段的第一堂课,也是雪豹的人生第一课,银老二没有及格!

 

【第二十二章  袒护弱者】

  阿灿霞决定要将银老二扭曲的心理矫正过来。
  首先当然是苦口婆心的教诲。自从猎杀了鹿仔后,幼豹,跟随亲豹外出狩猎,就不再是单纯的旁观者,而变成了积极参与者。每当亲豹向猎物发起攻击,幼豹便会跟随在亲豹屁股后面呐喊鼓噪;在亲豹擒住猎物或当猎物失去反抗能力后,在亲豹的怂恿和鼓励下,幼豹也会对猎物实施扑击撕咬。凡遇到这种情况,白老大和花老三便会兴奋得全身豹毛恣张,呦呦嚎叫着,扑到猎物身上磨炼自己的豹爪和豹牙。银老二的反应却迥然不同,脸上总是浮现出困惑和畏惧的表情,随即转身悄然离去。每当这个时候,阿灿霞便迅速跑过去,用身体阻挡银老二离开,扯起喉咙大声吼叫:
  ——捕杀猎物是雪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你要活命,就必须学会用你的利齿咬断猎物的喉管,用你的锐爪撕开猎物的胸膛!
  ——孩子啊,妈妈不可能永远守在你身边照顾你的生活,你也不可能运气这么好天天不用动手捡腐肉吃,你怎么能拒绝学习狩猎本领呢?
  有一次,阿灿霞和泥雪滚围住一只北山羊,白老大和花老三踊跃参战,很快将那只倒霉的北山羊咬倒在地。北山羊的两条羊腿已经被咬断,脖颈也已经被咬裂,喉管被豹牙割开一条六七厘米长的口子,汩汩冒着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阿灿霞将白老大和花老三轰走,把银老二领到北山羊旁边,哦,解决这只猎物的光荣使命就交给你啦。
  这只北山羊四只羊蹄胡乱踢蹬,羊头枕在地上无力抬起,已经命悬一线,银老二根本不需要花力气去搏斗,只消用豹嘴在羊颈上咬一口,北山羊生命的烛火就会熄灭。这是最省心省力的猎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得的光荣。阿灿霞希望银老二能藉此矫正那扭曲的心理。
  银老二到底是雪豹,从小耳濡目染血腥的杀戮,似乎也有猎杀北山羊的冲动,呦呦吼着,两只豹眼闪烁着野性的光芒,扑到北山羊身上,张开豹嘴就要朝猎物的脖颈咬去。
  咬吧,咬吧,当你用力咬断猎物的脖子,你就完成了成长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雪豹。阿灿霞不断用眼神鼓励着银老二。
  就在银老二的牙齿触碰到北山羊喉管的一瞬间,北山羊枕在地上的羊头倏地抬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银老二眼里的野性光芒熄灭了,它满脸惊悸,就像看见眼镜蛇一样,嗖地从北山羊身边闪开,蜷缩在一块岩石背后,任凭阿灿霞怎么威逼都不肯再站起来了。
  啧啧,这么胆小,莫非你是披着豹皮的羊?
  连一只受伤的羊都不敢咬,真是个窝囊废!
  教诲无效,那就采取“食物引诱法”。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对雪豹也同样适用。对动物来说,饥饿是最好的老师。阿灿霞决定让饥饿这位老师来矫正银老二扭曲的心理。
  捕捉到猎物后,全家围着猎物用餐,阿灿霞便守在猎物旁,不让银老二享用。你舍不得杀生,你菩萨心肠,那你就去吃草好啦,像牛羊一样用草来填饱肚子!你饿,那你就该用你锐利的豹牙和豹爪去扑杀猎物!你没有勇气与猎物搏杀,就活该饿肚皮!
  母豹的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很快,自老大和花老三也学会了欺负银老二,蛮横地阻止它靠近食物,有时银老二好不容易捡到一些碎肉,白老大和花老三也会穷追猛撵,将碎肉从银老二嘴里夺走。
  按理说,阿灿霞应该出手制止这种窝里斗,可它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它要让银老之明白,在雪豹的生存字典里,“怯懦”这两个字,就意味着要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和饥饿。
  由于得不到充裕的食物,很快,银老二就变得瘦骨如柴。有几次走在路上,遇到已经死了好几天的老鼠、小蛇或其他动物的腐尸,它也不顾那股难闻的恶臭,像捡到宝贝似的吞吃进肚。雪豹不比秃鹫和鬣狗,秃鹫和鬣狗号称森林殡葬工,体内能分泌一种消化腐烂食物的生物酶,再臭的腐肉吃下去也不会有事。雪豹就不一样了,雪豹喜食活捉活杀的新鲜猎物,体内不具备消化腐烂食物的生物酶,一旦吞食腐败食物,极容易吃出问题来。银老二吞吃了高度腐烂的老鼠和小蛇,总是不停地拉稀,很快造成恶性循环,身体更加消瘦了。

  天气越来越冷,对雪豹来说,需要吃更多的食物,补充营养、增厚脂肪以抵御寒冷。于是,银老二日子过得更窘迫了。每次狩猎结束,它只能等全家吃饱后,再捡食些吃剩的骨渣皮囊;有时只猎到雪兔、锦鸡之类的小型猎物,很快就被两只成年雪豹和两只幼豹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堆无法吞咽的羽毛和几根骨头,银老二只能喝西北风了。
  这天,雪豹一家又去日曲卡雪山北麓狩猎。去猎场的路上,阴霾的天空飘洒下雪花,走着走着,银老二突然四腿一软歪倒在地,挣扎了好一阵才重新站了起来。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把生命比作一只火炉的话,银老二生命的火炉因为燃料不济已经快要熄灭了。事有凑巧,刚进猎场它们便在一个雪窝里找到一只负伤的黑麂。黑麂是一种小型鹿类,头上无角,不会反抗,十分容易捕杀。一家子雪豹将黑麂团团围住,阿灿霞焦急地催促银老二扑上去噬咬。我晓得你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那就亮出你的尖爪利齿,猎杀了这只黑麂,你就可以喝到温热的麂血,吃到鲜美的麂肉!让阿灿霞气恼的是,银老二已饿得站不稳了,却仍没有勇气突破心理障碍。
  你想活活饿死,那我就成全你!阿灿霞发狠地想。
  黑麂被白老大和花老三三下五除二扑杀了,它们仍按照老规矩,将银老二逐出进食圈。北风呼啸,银老二蜷缩在一棵大树下,望着大快朵颐的白老大和花老三,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咽。
  阿灿霞明白,由于饥寒交迫,银老二体力衰微,此时此刻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倘若再得不到食物,生命的火炉极有可能会熄灭。或许在回家的路上,它会像片枯叶一样被刺骨的寒风吹倒,变成一具雪地饿殍;或许在翻越山梁时,它会无力攀登陡岩,摔下深渊,气绝身亡。它是母豹,不管怎么说,银老二是它身上掉下来的肉,它不该如此绝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饿死。它完全有能力救银老二,它刚吃下不少黑麂肉,只要将肉块反哺出来,就能立刻让银老二起死回生。它心里油然升起母性的怜悯,走到银老二跟前,抽搐腹部想吐出肉块来。银老二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等待救济。阿灿霞肚里的肉块已涌到喉咙口了,可突然间,一个更为强烈的想法冒了出来,不错,它若此时反哺出肉块,的确能将银老二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是,它能救银老二一时,却无法救它一世。银老二即便饿死也不愿克服心理障碍,从这一点来看,它恐怕永远也无法学会猎杀技能了。野生雪豹倘若不能捕杀猎物,那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活活饿死。现在是一个窝囊废,将来也是一个窝囊废,即使它含辛茹苦地把银老二养大,也只是为雪豹世界徒添一个异类,银老二一旦离开亲豹独立生活,没几天就会被无情的大自然淘汰掉,变成别的食肉兽果腹的食物。它之又何必浪费宝贵的心血和来之不易的食物去养一只命中注定不会成器的幼豹呢!恨铁不成钢,那就干脆不去关心算了,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它为矫正银老二扭曲的心理,已经费尽了心思,耗尽了心力。努力一次次落空,希望一次次破灭,既然希望已变成绝望,那长痛不如短痛,这也符合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
  它狠狠心,把已经涌到喉咙口的肉块又咽进肚去。
  雪花凄迷,哦,该启程回家了。
  一家子雪豹沿着弯弯曲曲的雪线往千年老杉树方向走去。没走多远,银老二便落到后面,三步一个趔趄,歪歪扭扭,看起来随时都会跌倒。阿灿霞闷着头往前走,将银老二孤零零地抛在后头。它心里明白,风雪路上,一只饥寒交迫的幼豹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把银老二抛在后头就等于把它抛给死神了永别了,孩子,别怪为娘的狠心,我已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却始终无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去学习猎杀技艺,谁也救不了你,你只有死路一条!
  阿灿霞迈着沉重艰涩的步伐,带着白老大和花老三登上一座小山包。回头望去,白茫茫的雪地中已不见了银老二的身影。毫无疑问,银老二已倒在雪地里等待死神的收容了。失去银老二,它虽然心里难受,但并不感到特别悲痛,它还有白老大和花老三,这两个小家伙身心健康一切正常,让它深感欣慰,也减弱了遗弃银老二所带来的负疚感。总体数量是减少了,总体质量却提高了。它想,失去银老二后,它会把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关爱都给予白老大和花老三,把两个小家伙养育得更健壮、更出色。

  它义无反顾地回过头,准备带着白老大和花老三继续赶路。可就在这时,它突然发现泥雪滚不见了。刚才它脑子里光想着银老二的事,根本没注意到泥雪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泥雪滚是只成年雪豹,不可能在自己的狩猎领地里迷路啊。它站在山包上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吼叫数声,却久久听不到泥雪滚的回应。突然问,它有一种感觉,泥雪滚的悄然离去似乎跟银老二即将饿毙的事有联系。它立即将白老大和花老三安顿在一块岩石下,自己原路返回去看个究竟。刚下到河沟,便听到咀嚼声和呢喃声,它循声走去,拐进路边的一片小树林。果然不出它的所料,泥雪滚正张着嘴,四肢趴开,肚皮收缩,吐出一坨坨半消化的肉块,银老二则蹲在地上,贪婪地吞食着泥雪滚吐出的肉块。这是亲豹养育幼豹典型的反哺动作。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扑跃过去,一掌狠狠掴在泥雪滚脖子上,把泥雪滚打翻在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背着我偷偷给银老二喂食,难道我这个亲妈还不如你这个后爸会疼孩子?
  ——你明明知道它有心理残疾,还这么袒护它,你这不是在爱它,你这是在害它!
  ——它不能捕杀猎物,以后只能是死路一条,你能养它一辈子吗?
  ——你想制造一只永远只能靠捡食腐肉为生的废物豹吗?你让窝囊废苟延残喘,究竟是何居心呀?是不是要我做个失败的母亲而永远遭到耻笑?
  泥雪滚翻爬起来,没有反抗也没有动怒,而是迅速扑到银老二身上,像伞一样把银老二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银老二也像遇到妖魔似的,紧紧黏在泥雪滚怀里发出恐惧的嚎叫。
  阿灿霞气急败坏地冲上去,在泥雪滚胯部和背部连咬数口。鲜血滴答,豹毛飞旋。
  ——你是个混蛋,你恶意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你在制造矛盾、制造仇恨、制造分裂!我咬死你,我决不轻饶你!
  泥雪滚没有抵抗也没有反击,任凭阿灿霞噬咬,只是从胸腔里发出声声哀嚎:你想出气尽管朝我出好了,我决不允许你伤害银老二!它还是个孩子,不过是被该死的狼獾咬伤才变得心理扭曲,相信我,我一定能教会它捕杀技艺,把它培养成顶天立地的雄雪豹!
  阿灿霞无奈地停止了撕咬。虽然它恨泥雪滚背着它给银老二喂食,可又觉得泥雪滚的行为中有一种让它羞愧和感动的力量。面对患有严重心理残疾的幼豹,泥雪滚这个后爸都不言放弃、咬牙坚持,它身为银老二的生母,却任凭小家伙变成一具饿殍,确实太绝情绝义了啊。
  罢罢罢,就按泥雪滚的意思继续养育银老二吧,但愿真的能发生奇迹,在不久的将来,银老二能跨越心理障碍,成长为一只真正的雄豹。
  阿灿霞心里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二十三章  两只幼豹离家出走】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到了杜鹃花盛开的初夏季节。三只幼豹身体发育成熟,完全长大了。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们不愧是雄雪豹日食生的后代,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长得健壮而漂亮。白老大的个头已超过泥雪滚,浑身雪白,就像用冰雪雕成的,脖颈壮硕,四条豹腿坚实有力,一看就知道会是只纵横雪域、出类拔萃的雄雪豹。花老三身体呈流线型,矫健而富有动感,白色体毛间分布着浅褐色斑纹,犹如雾里藏花,产生无限的视觉美感。这两个小家伙不仅长相出色,狩猎技艺也好生了得,才20个月大,就已经能单独捕杀岩羊了。
  这天早晨,一家子五只雪豹去日曲卡雪山北麓觅食,在一个名叫大霸岙的地方围住了一群岩羊。白老大一马当先,在崎岖的山道一口气追了十余里,咬翻了一只母岩羊。按照惯例,无论是谁捕获了猎物,全家每个成员都有权围着猎物共享午餐。可是,当随后赶来的阿灿霞试图接近猎物时,白老大却突然用身体罩住岩羊,朝阿灿霞龇牙咧嘴地咆哮,这是在明确宣布:这只猎物归我所有,谁也休想染指!
  阿灿霞不得不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泥雪滚、银老二和花老三相继来到,白老大依然用身体罩住猎物,朝它们龇牙咧嘴咆哮。花老三大概是饿了,加上受不了白老大盛气凌人的模样,吼叫着朝前逼近,用意很明显,是想分一杯羹。白老大勃然大怒,全身豹毛恣张,跃跃欲扑,发出威胁的低吼:谁敢抢夺我的食物,休怪我不客气!
  花老三自知不是白老大的对手,虚晃一枪转身就逃。
  白老大一面狠毒地嚎叫,一面衔起那只岩羊往雪山深处走去。
  阿灿霞心里又是恼又是喜。它恼的是,白老大一点儿不念兄妹情,也不念父母的养育恩,独吞美食;喜的是,白老大提前离家出走,过独立生活了。
  按照雪豹的生长规律,幼豹长到两岁时,身心发育基本完成,就要离家出走独立生活了。由于个体有差异,幼豹在离家出走的时间节点上也会有先后差别。准确地说,最早的在20个月时就告别亲豹主动去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最晚的在28个月时也会被亲豹扫地出门被动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幼豹离家出走时间的早晚,与幼豹身心发育的成熟度成正比,也就是说,幼豹心理越健康、身体越强壮,离别亲豹的时间就越早,反之,心理越异常、身体越孱弱,离别亲豹的时间就越晚。
  屈指算来,白老大刚满20个月就告别亲豹,到广阔的高山雪域独立闯荡去了,说明这个小家伙身心发育非常完善,称得上是雪豹中的佼佼者,阿灿霞心里当然像灌了蜜一样甜。
  至于白老大独霸这只岩羊,阿灿霞虽然有点儿恼怒,却也能理解。许多幼豹都以独霸齤食物为转折点,脱离亲豹的羁绊,迈向独立生活的生命旅程。表面看起来,幼豹将本属于全家享用的猎物蛮横地据为已有,是对亲豹的不恭不敬不孝不忠,但其实,这是幼豹从依赖父母的幼年期迈向独立和成熟的转折点,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仪式,类似于人类社会给即将跨人成人社会的青少年所举行的成年礼。霸占食物,无疑显示出霸道和霸气,这正是有雪域霸主美誉的雪豹所必备的素质。这一举动,就好比一场重要的精神洗礼,洗去依赖、顺从、怯懦和卑微,从此以后,这只雪豹的精神面貌将焕然一新,变得自立、勇敢和高贵。这是青春期的叛逆,或者说是哺乳类生物生命历程中的第二次断乳——精神断乳。
  再见了,白老大,但愿你能找到温暖的巢穴,寻觅到中意的伴侣,一生平安,成为一只呼啸山林的顶天立地的雪豹!
  四个月后,类似的情景再次重演,花老三也离家出走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去了。稍有不同的是,雌雪豹的精神断乳不像雄雪豹表现得那么霸道和霸气。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上午,一家子雪豹经过一番激烈的奔跑和搏杀,捕获了一只小香獐,大家都口干舌燥,喉咙渴得要冒烟,于是便将猎物搁置在岩石背后,跑到雪线去舔食洁白无瑕的积雪,花老三趁机悄悄溜到山腰,叼走了岩石背后的小香獐。等阿灿霞发现时,花老三已经走到对面的山梁上了。泥雪滚和银老二隔着山沟朝花老三愤怒地嚎叫。花老三放下猎物,用柔和的声调朝阿灿霞和泥雪滚吼叫数声,好像在说:感谢你们把我养育大,我要去独立谋生了,实在对不起,没征得你们同意就把美味可口的小香獐带走了,请你们原谅,就当是你们提前送给我嫁妆好了。
  啧啧,这就是雌性的魅力,即使是偷盗和窃取,也披着一层温柔的面纱。
  唉,走吧走吧,但愿你顺顺利利地找到如意郎君,一辈子远离饥饿、疾病、伤痛和一切灾难!

 

【第二十四章  老二想做啃老族】

  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只剩下银老二还滞留在亲豹身边。屈指算算,银老二已满两周岁,连身躯相对娇小的雌豹花老三都义无反顾地跨出家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了,银老二作为一只躯体相对健壮的雄豹,至今还赖在家里不愿离去,这让阿灿霞忧心忡忡。捕获到猎物后,阿灿霞和泥雪滚好几次都有意避让开,让银老二单独待在猎物旁,用意很明显,就是让银老二有窃取或霸占猎物的机会,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遗憾的是,银老二对唾手可得的猎物无动于衷,已长到24个月了,仍没有任何要告别父母独立谋生的迹象。阿灿霞当然知道,银老二之所以两周岁了还赖在家里不走,根本原因就是无法捕杀猎物,不具备独立生存能力,当然就不想离开父母的喂养。
  从表面看,银老二已完全发育成熟,体型超过了泥雪滚,皮毛银光闪闪,一口尖利的豹牙像日曲卡雪峰千年不化的冰雪,泛动着耀眼的寒光。单论外表,银老二称得上是雪豹中的精品,无奈中看不中用,银样蜡枪头,绣花枕头一包草,至今仍无法跨越咬杀猎物这道坎。每次狩猎开始时,银老二也会气势汹汹地扑向猎物,甚至能用爪掌将奔逃中的猎物击倒,但在最后关头——吐噬咬猎物喉管时,却像突然变了一只雪豹,每次豹牙触碰到猎物身体的一瞬间,它紧绷的身体就会变得绵软,炯炯有神的豹眼里蒙上一层忧郁,脸上浮现出恐惧害怕的表情,随即就从猎物身上弹跳开去。
  毫无疑问,阻碍银老二猎杀的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心理原因。令阿灿霞叹息的是,这么长时间的规劝、教育、诱导、威逼,银老二的心理异常不见任何好转。随着时间的推移,阿灿霞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转眼间又到了寒冷的冬季,银老二已经满27个月,已接近雪豹离家出走的最晚时限。
  对人类来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对雪豹来讲,无论是女还是儿,幼豹大了都不中留,留来留去也会留出仇。
  前面已经说过,幼豹离家出走的时间上限是20个月,下限是28个月,只差1个月,银老二就触碰到幼豹离家出走的下限了。
  对雪豹而言,假如幼豹到了28个月还不能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将会造成一系列严重后果。从生理角度说,幼豹在28 个月大以前,属于性格的可塑期,具备生命的弹性、韧性和可塑性,凭着青春的冲动、勇气和自信,在叛逆心理的支撑下,很容易就能跨出辞别双亲、远走高飞这一步。过了28个月,性格由可塑期过渡到定型期,生命的弹性、韧性和可塑性大大降低,叛逆心理也逐渐消退,很难再有离家出走的冲动,也很难再有勇气和自信独自去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毕竟,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弱肉强食的高山雪域独立谋生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风险;而依偎在父母身边吃白食,既省力又省心,何乐而不为呢?
  啃老族就是这样产生的啊。
  在雪豹社会,也曾因种种原因发生过幼豹满28个月仍滞留在父母身边的事,但几乎无一例外会用血与泪酿成一杯生活的苦酒。
  几年前,一只名叫琉璃球的幼豹在一次狩猎中不慎被牦牛角挑伤豹腿,母豹朵朵云不忍心在琉璃球养伤期间将它赶出家去,于是一拖就是8个月,琉璃球腿伤痊愈后已32个月大了,过了最佳的离家出走、独自到丛林闯荡的时期,黏黏糊糊不愿离去,朵朵云不得不狠下心肠用暴力将琉璃球驱赶出巢穴。精神断奶并非易事,琉璃球无心觅食,也缺乏魄力到日曲卡雪山深处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整日在旧家附近徘徊,想方设法要回到父母身边。在屡屡遭到双亲严厉拒绝后,琉璃球心情十分郁闷,数月后竟抑郁而亡。
  还有一只名叫巴巴桑的母豹,三年前独自产下一窝五只幼豹。雪豹社会的单亲家庭里,幼豹死亡率极高,不到半年时间,五只幼豹就有四只被饥饿和疾病夺去了生命,只剩下一只名叫水晶石的小雄豹活了下来。或许因为水晶石是唯一的幸存者,巴巴桑对它特别宠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了两周岁还舍不得让水晶石离家独立生活。一直到水晶石满33个月,春暖花开,巴巴桑受体内生物钟的引导,进入发情交配期,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恋爱结婚期,当然不能再让已成年的豹儿待在身边了,它便硬起心肠用武将水晶石驱逐出家门。当巴巴桑与一只名叫白丁的雄雪豹喜结良缘时,躲在附近森林里的水晶石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嫉妒的邪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也不晓得算不算是恋母情结作祟,那天黄昏,当雄雪豹白丁路过那片森林时,水晶石突然从树梢扑蹿下来,一口咬住白丁的脖子,雄雪豹白丁当然不甘束手待毙,吼叫着凶猛反击,可怜的巴巴桑在一旁不知该帮谁才好,一边是新婚的夫君,一边是宝贝儿子,都是它的至亲至爱,最后,两只丧失理智的雄雪豹打得昏天黑地,双双倒在血泊中。

  还有一只名叫胖熊的雄雪豹和一只名叫鹅毛的雌雪豹结为伉俪后,生下一窝小豹,流年不利,窝顶突然发生雪崩,把一窝小豹都埋在雪堆下,胖熊和鹅毛用爪子拼命挖雪,好不容易才救出一只名叫白萝卜的小雌豹,夫妻俩对劫后余生的白萝卜倾注了全部的爱,到白萝卜24个月大时,还认为它是个孩子,舍不得让它独自面对凶险莫测的深山密林,结果一拖再拖,直到母雪豹鹅毛怀上下一胎小豹时,这才迫不得已将白萝卜赶出家门,这时候,白萝卜已35个月大了。这个年龄的雪豹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已大大降低,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从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一下子沦落成忍饥挨饿的流**,白萝卜无法适应这巨大的落差,几次三番想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母雪豹鹅毛已临近分娩,早已把浓浓的母爱转移到腹中的胎儿身上,当然也就拒绝了白萝卜重返家门的请求。不久,鹅毛产下一窝幼豹。一天傍晚,夫妻俩结伴同行外出狩猎,晚上带着猎物和一身疲惫回到窝巢时,一窝四只幼豹都已被咬碎头颅死于非命,凶案现场留下的竟然是白萝卜的气味……
  可以这么说,幼豹超过28个月再不离巢,这个雪豹家庭便很难避免血光之灾
  银老二已经27个月大了,已接近离家出走的最后时限。
  望着体格强壮却赖在家里不走的银老二,一股无名火突突地蹿上阿灿霞的脑门。好几次它都扬起前掌狠狠地掴银老二的脑壳,像对付天敌似的冲着银老二咆哮,试图将银老二赶出家门。可银老二似乎特别能忍气吞声,将身体蜷缩成球状,任凭阿灿霞怎么打骂,就是不肯负气出走。
  ——你算什么雄豹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简直就是一条癞皮狗!
  ——你是不是打算做啃老族呀,想一辈子躺在父母身上吃喝吗?
  每当阿灿霞对着银老二大发雷霆时,泥雪滚便会小心翼翼地跑过来,进行豹式安抚劝慰,让它平息怒火。它殷勤地舔吻阿灿霞的尾巴和脚杆,用身体语言安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别太担心银老二了,我相信,银老二绝不是癞皮狗和窝囊废,只是时机未到,总有一天银老二会治愈心理疾患,成为一只顶天立地的雄雪豹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时机未到,这不是空洞的安慰吗?阿灿霞不耐烦地抡起豹尾抽打在泥雪滚脸上:给我滚远点儿,我不稀罕你做和事佬!
  在阿灿霞的焦虑与烦躁中,又过了25天,离银老二离家出走的最后时限只剩5天了,可以说已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但让阿灿霞揪心的是,银老二依然如故,还是无法跨越咬杀猎物这道心理障碍,圭要依赖它和泥雪滚提供食物。它有一种感觉,它觉得奇迹不会再出现了,银老二命中注定就是只废物豹,一个一旦脱离父母庇护就无法生存、就会立刻被险恶丛林吞噬和淘汰的低能儿。既然如此,那就顺从命运的安排吧。它甚至觉得,银老二已成了它生活中的累赘,给它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和无穷无尽的精神痛苦。它渴望早日结束这一切。
  它变得更加暴躁,龇牙咧嘴朝银老二咆哮,喉咙深处咕噜咕噜发出刻毒的诅咒,那是在向银老二发出最后通牒:对你这种没出息的啃老族,我早已忍无可忍了!你还有5天时 ——不不——还有4天半时间可以留在这个树洞里,到时你再赖在家里不走的话,休怪我是个无情无义、狠心肠的母亲,我郑重发誓,我会撕烂你的皮,咬断你的骨!
  银老二浑身觳觫,瞪起一双惶惑的眼睛,急忙躲到泥雪滚的背后。泥雪滚像面活动盾牌似的阻挡在阿灿霞与银老二之间,呦呦嚎叫着,不让阿灿霞的尖爪利牙落到银老二身上。
  阿灿霞恨得一爪拍在泥雪滚屁股上,撕出几条红蚯蚓似的血痕。
  想当初,在风雪迷漫的狩猎场,银老二因不敢猎杀黑麂而被剥夺了进食权,结果饿得奄奄一息,差点儿就成了小树林里的一具饿殍,泥雪滚却背着它悄悄溜进小树林,吐出半消化的肉块将银老二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现在看来,泥雪滚要是不多管闲事,顺其自然,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从这个角度看,银老二变成一个离不开父母的低能儿,泥雪滚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该受到它的惩罚。
  阿灿霞已经下定决心,只给银老二最后4天半时间,再多一天也不给了,到那个时候,无论泥雪滚怎么阻拦,无论银老二怎么赖皮,它都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将银老二从家里赶出去!
  它当然知道,此时已进入食物匮乏的冬季,风萧萧,雪茫茫,即使是一只生理和心理都正常的雪豹,在这个时候离家独自谋生,能生存下来的概率也很低,更别说像银老二这样有严重心理缺陷的雪豹了。但它已顾不了这么多,即使银老二在被它赶出去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它也不会觉得伤感或遗憾,作为一只雌雪豹,它已尽到了这个生育周期内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没必要因为银老二影响自己的下一个生育周期。退一万步说,就算银老二被赶出家门后遭遇不测,它阿灿霞在这个生育周期也算是成功的,白老大和花老三已经离家去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当年一胎产下四只幼豹,有两只长大成材,已经是很值得骄傲的成就了。无论如何,等到银老二满28个月这一天,它一定要克制住母性的软弱,用无比强硬的手段将银老二从自己身边赶走。
  任何生灵都有必须遵守的禁忌,例如人类社会禁忌近亲婚配,甚至五服之内的姑表亲也禁止通婚;孟加拉虎禁忌发情期以外的雌虎和雄虎共同生活;非洲狮禁忌撕食同类尸体,哪怕这些狮子都已饿得奄奄一息;滇金丝猴禁忌接纳前来投靠的异族雄性,哪怕是刚出生还在吃奶的小公猴也不例外,却对前来投靠的异族雌性张开热情欢迎的双臂……
  何谓禁忌?禁忌就是禁止去做的某些行为,就是所有个体生命都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就是保证种族生存发展的一套种内自我约束机制。任何触犯禁忌的行为,最终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都会带来血光之灾。
  它要严格遵守幼豹满28个月后不得待在父母身边这条禁忌,阿灿霞在心里立下血的誓言。

 

【第二十五章  经受血的洗礼】

  时光如流水,短暂的3天一眨眼就过去了。离驱赶银老二的最后时限只剩1天半了。阿灿霞狠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银老二身上,似乎在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银老二大概也感觉到了危险,整日惊恐不安,无论进食还是睡觉,都黏在泥雪滚身边,希望能得到保护。
  这天,雪尘飞扬,云雾缭绕,三只雪豹动身前往尕玛尔草原寻觅藏羚羊。运气不错,它们刚来到长满狼毒花的云杉坪,便看见约七八只藏羚羊钻出山坳迎面跑来。阿灿霞立刻甩动尾巴,示意身后的泥雪滚和银老二隐蔽起来。泥雪滚和银老二立刻从左右两侧跑开去,趴卧在狼毒花丛中,形成口袋型伏击圈。藏羚羊擅跑,是动物界的赛跑名将,单靠速度,雪豹是很难追上藏羚羊的,所以一般都采用埋伏奇袭的办法来捕捉藏羚羊。
  狼毒花是滇北高原特有的一种花卉,属灌木类植物,约半米高,有毒,食草动物若误食会中毒身亡,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凶险的名字。狼毒花春天翠绿,秋天紫红,到了冬天,就渐渐变得灰白,铺上一层雪后就跟雪豹的毛色融为一体,藏羚羊很难发现。这家子雪豹所处的位置又恰好是下风口,藏羚羊也嗅不到雪豹身上那股危险的气味。
  那群藏羚羊越走越近,很快就要进入雪豹的伏击圈了。让阿灿霞异常兴奋的是,那群藏羚羊里有一只出生不到半个还在吃奶的羊羔。小羊羔奔逃的速度比不上成年藏羚羊,只雪豹从三个方向围捕一只羊羔,借用人类一句俗语,可以说是三根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至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这群藏羚羊就要走进三只雪豹布下的伏击圈了。就在这时,泥雪滚突然腾地站了起来,侧转身朝不远处的一条乱石沟呦地吼了一声。那群藏羚羊犹如惊弓之鸟,立刻掉头逃窜,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要到嘴的羊肉没有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阿灿霞愕然而愤怒地跳了起来。
  在其他雪豹家庭,凡全家外出狩猎,通常都是由雄雪豹发号施令,但在阿灿霞家里,由于种种特殊的原因,从来都是由阿灿霞来指挥捕猎的。泥雪滚颇有自知之明,一向尊重它的家长地位和领导权,在狩猎场里从未有过擅自行动或违抗指令的事。没想到今天在节骨眼上,泥雪滚却一反常态,未经它允许就站起来吼叫,暴露了目标,把快要钻进伏击圈的藏羚羊给吓跑了。
  你搞什么名堂嘛,吃错药了还是存心捣乱破坏!它责问的眼光投向泥雪滚,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犯错的羞惭和惊惶,而是眼角吊起,两眼放光,表情异常激动,好像有了什么重要发现似的。莫名其妙,在饥饿的雪豹面前,还有什么比捕捉藏羚羊更要紧的事呢?阿灿霞疑惑地顺着泥雪滚的视线往乱石沟望去,稀疏的枯草背后,几只狼獾正在分食一只雪兔,也许是粥少僧多,狼獾们互相争抢,闹得不亦乐乎。
  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几只狼獾在争食,这在尕玛尔草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值得为此放弃猎食鲜美的藏羚羊吗?阿灿霞恼怒地扬起前掌给了泥雪滚一个结结实实的拐脖儿。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脑子短路了啊!但很奇怪,泥雪滚受到惩罚后仍丝毫没有醒悟,还是用一种兴奋、激动、欣喜的目光盯着那儿只狼獾。阿灿霞再次瞪大眼睛朝乱石沟仔细望去,雪豹视力极佳,虽然相距几百米,还是看得很清楚,哦,是四只狼獾,似乎是一对狼獾夫妻外加两只已差不多成年的后辈狼獾。这家狼獾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仔细看,那两只后辈狼獾好像不太正常,上半身与正常狼獾没什么两样,下半身却无法站立,只能靠两条前腿在地上蹒跚爬行,显得很滑稽。再看那对狼獾夫妻,公狼獾鼻吻间有只血色肉瘤,母狼獾黑黑的脊背上分布许多小白点儿,阿灿霞想起来了,这家子狼獾就是两年前被它和泥雪滚赶走的恶邻居,那两只后辈狼獾之所以后肢拖地只能用前肢蹒跚爬行,正是因为它阿灿霞——它曾亲口咬断了两只小狼獾的后肢。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在这片开满狼毒花的草坡上相遇了。

  突然间,阿灿霞理解了泥雪滚为何要在节骨眼上放弃捕捉藏羚羊。毫无疑问,泥雪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银老二。银老二即将满28个月了,却还不能独立生活,刨根究底,就是因为在半岁龄时曾经遭到这对狼獾夫妻凶暴的袭击,差点儿被活活撕成两半,身体的伤虽然治愈了,但心理的创伤却至今未能治好。俗话说,心病须用心药医。要想让银老二心理恢复正常,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儿时留下的恐怖阴影。换句话说,如果让银老二亲口咬杀这两只给它带来巨大心理创伤的狼獾,不仅能报仇雪恨,或许还能治疗它的心理痼疾,这件事当然比捕捉一只藏羚羊重要得多。
  阿灿霞心头一阵激动,与泥雪滚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往乱石沟跑去。银老二当然也一路同行。
  三只雪豹来到乱石沟,距离那家狼獾不足50米了,四只狼獾还在专心致志地分食那只雪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群正在逼近的不速之客。
  对狼獾们来说,雪兔已差不多分食干净,只剩下一副皮囊、几根白骨,不怕遭抢劫。而且,在日曲卡雪山,雪豹和狼獾都是顶级猎手,虽然也会因为争夺猎物而发生争斗,但双方都晓得两败俱伤的道理,态度都比较克制,大多采取井水不犯河水的策略,即使发生冲突,也大多采用咆哮恫吓的手段,雷声大雨点儿小,很少动真格。
  我是狼獾我怕谁,我有尖牙利齿和不怕死的流氓无赖精神,就算你是高山雪域的霸主,又能把我怎么样?
  双方的距离只有十多米了,银老二的表情骤然发生了变化。本来,银老二跟在阿灿霞和泥雪滚的身后,表情平常,好似一场普通狩猎。可当距离逐渐缩短,狼獾的模样逐渐变得清晰时,突然间,银老二负伤似的哀嚎一声,眼角高吊,体毛恣张,如临大敌。阿灿霞明白,银老二认出了眼前这窝狼獾就是两年前差点儿将它活活撕成两半的凶手。阿灿霞仔细观察银老二的反应,银老二眼中既有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怒火,又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怵,时而冲动地向前蹿出两步,龇牙咧嘴做出跃跃欲扑状,好像恨不得立刻扭住狼獾斗个你死我活,时而惊魂不定地跳回泥雪滚身后,哀哀嚎叫,似乎被两年前可怕的回忆吓破了胆,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那是小家伙的心理顽疾所表现出来的典型症状。
  没多久,那对狼獾夫妻也认出三只雪豹来,四只狼獾发出凶狠的嚎叫,排成一字队形,严阵以待。
  阿灿霞估量了一下形势,三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并不占压倒性优势。虽说雪豹是高山霸主,但狼獾也并非等闲之辈,一对一单练,雪豹也很难保证在不挂彩的情况下制服狼獾。而现在是三比四,我方数量上先占了劣势。虽然对方有两只狼獾是后肢站不起来的身体残疾者,但我方也有一只雪豹是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缺乏猎杀胆魄的心理残疾者。半斤对八两,谁输谁赢还不好说呢。再说了,自己是为了治愈银老二的精神顽疾去厮杀,对方是为了报两只小狼獾被咬成残废的血仇而殊死一搏,自己在精神上道义上似乎也不占什么上风。能不能取胜,阿灿霞心里没有底。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一场恶斗后,几只狼獾相继倒在血泊中,它和泥雪滚也身负重伤走上奈何桥,而银老二,非但没能消除心理障碍,反而被血腥的厮杀吓得更胆怯更懦弱了……真的有必要为了治疗银老二的心理疾患而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跟眼前的四只狼獾拼个你死我活吗?现在打退堂鼓也许还来得及。
  就在阿灿霞犹豫着要进攻还是撤退时,突然,泥雪滚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扭住公狼獾血瘤厮斗起来。阿灿霞被泥雪滚勇往直前的表现震撼了。在它的印象里,泥雪滚根本算不上勇敢,恰恰相反,它因为体格瘦小所以性格也有点儿懦弱,狩猎时,几乎从未有过一马当先的出色表现,遇到公羚羊、牦牛、雄鹿等有力量反抗的大型猎物时,都是它阿灿霞率先向猎物发起攻击,泥雪滚再壮着胆子扑过去噬咬的,可以这么说,两年多来,泥雪滚在这个雪豹家庭中,始终扮演着助手、配角。可今天它却一反常态,面对势均力敌的一窝狼獾,居然无所畏惧地第一个冲上去搏杀。阿灿霞心里明白,泥雪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银老二的爱。泥雪滚一定知道,眼前这场搏杀,是治愈银老二心理顽疾的最后希望,也是让银老二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生存下来的唯一办法。为了银老二,泥雪滚突然间变得勇敢,明知胜负难料,明知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伤或送命,却义无反顾地朝危险冲了过去。泥雪滚并非银老二的亲生父亲,却舍得为银老二赴汤蹈火,这不仅让阿灿霞感动,更让它无比羞愧。它是银老二的亲生母亲,面对能拯救银老二的天赐良机,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和泥雪滚相比,它实在太自私、太渺小了。
  阿灿霞不再迟疑,也倏地蹿跃上去,与母狼獾背霜展开激战。
  两只后肢残废的后辈狼獾,不用狼獾夫妻吩咐,雌残疾狼獾帮公狼獾血瘤,雄残疾狼獾帮母狼獾背霜,立即投入战斗。
  假如一只雪豹与一只狼獾扑咬,或许雪豹在体格和力气上还占优势,但若一只雪豹与两只狼獾搏杀,雪豹受到两面夹击,必然处于劣势。幸好两只后辈狼獾是肢体不全的残疾者,双方力量暂时还能处于均衡状态。
  但可别小瞧这两只残疾狼獾,几乎可以用身残志坚来形容,它们虽然只能靠两条前腿在地上爬行,却比正常狼獾更凶猛更狠毒更不怕死。或许对狼獾这样以凶暴著称的恶兽来说,一旦肢体残废,必须靠十倍的疯狂、百倍的毒辣和极端仇视一切的变态心理才能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两只残疾狼獾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它们鄙视自己残废的身体,轻贱自己的生命,不管阿灿霞或泥雪滚如何气势汹汹地吼叫和扑咬,从不扭头躲避或逃窜,每一次都硬碰硬面对面以牙还牙以爪还爪迎击雪豹的进攻。有好几次,当阿灿霞照准雄残疾狼獾的脖子咬下去时,对方非但不躲闪,还主动将肥硕的脖颈塞到豹嘴里来,然后借势往阿灿霞颈窝咬去,用意十分明显,甘愿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阿灿霞的半条命。与泥雪滚搏杀的那只雌残疾狼獾也是如此,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旦咬住泥雪滚,那就比蚂蟥还要顽强,任凭泥雪滚在身上狂撕乱咬也不松口,非要从泥雪滚身上连皮带肉活活咬下一块来才肯罢休。
  不一会儿,泥雪滚屁股和大腿就受了好几处伤,阿灿霞腰部也被咬掉一块巴掌大的豹毛。两只残疾狼獾就更惨了,被豹爪和豹牙撕咬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却仍凶悍地嗷嗷叫着缠住对手搏杀。
  双方咬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肯服软,谁也不肯休战。

  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阿灿霞心里未免焦急,突然,它想到了银老二。是的,本该是三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而现在却是两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银老二哪去了呀?此时此刻,假如银老二投入战斗,阿灿霞相信,形势将立刻发生逆转,这窝狼獾很快就会被咬得屁滚尿流。可让它惊讶的是,格斗圈里好像没有银老二的身影。阿灿霞好生奇怪,一巴掌将雄残疾狼獾扫翻在地,扭头向四周扫了一眼,啧啧,银老二竟然躲在二十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头背后,腾、挪、跃、扑、蹿、掀、剪、撕、咬,做出种种搏杀动作,却是在与风和空气搏杀。阿灿霞明白,这家伙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异常举动,是内心剧烈冲突的外在表现。出于高山霸主的自尊,它极想朝罪恶的狼獾扑上去,用凌厉的撕咬雪洗两年前的耻辱,可差点儿被狼獾夫妻活活撕成两半的惨痛记忆却像条毒蛇牢牢盘踞在心上,变成一片难以消除的恐怖阴影,束缚着它的爪牙,阻碍它扑向仇敌。
  阿灿霞一面与两只狼獾周旋,一面向银老二所在的位置靠拢。它必须让银老二克服心理恐惧,同狼獾进行一场血腥拼杀,在血的洗礼中恢复雪豹的野性、尊严与自信!很快,它就贴近银老二了。银老二畏惧地想跳开,但没等它躲避,阿灿霞突然蹿到它的侧面用身体猛烈撞击过去。银老二没有防备,被撞得往前急跨几步,差点儿与气势汹汹赶过来的母狼獾背霜撞了个满怀!豹脸对獾脸、豹眼瞪獾眼、豹鼻顶獾鼻、豹须碰獾须,银老二恐怖地惊吼一声,转身欲逃,但没等它逃窜,母狼獾背霜嗖地扑跃过来,两只獾爪搂住银老二的腰,张嘴就朝银老二的脖颈咬去。狼獾牙齿尖利、腭部强劲,假如咬中的极有可能咬断银老二颈侧的动脉血管。除非银老二甘愿成为狼獾爪牙下的冤魂,否则它只有以牙还牙进行反抗。银老二到底是雪豹,不可能像懦弱的羊那样毫不反抗地听任猛兽咬断自己的脖颈,就在母狼獾背霜的牙齿触碰到银老二颈皮的一瞬间,银老二猛甩脑袋,用豹头撞击獾头,咚的一声,把母狼獾背霜的脑壳撞偏了。它像青蛙似的蹦跳跳跃,试图将母狼獾背霜从自己身上抖落下来,但母狼獾背霜似乎看透了银老二不过是个徒有雪豹躯壳而无雪豹灵魂的窝囊废,居然出奇的嚣张,死缠着银老二不放,接连往银老二身上噬咬。银老二一面笨拙地张嘴抵挡,一面向阿灿霞发出求救的嚎叫。这个时候,阿灿霞只要扭腰左蹿,立马就能跳到银老二身旁,一巴掌将母狼獾背霜从银老二脖颈上撕扯下来,很容易就能救银老二于倒悬,可它没这么做,它仿佛没听见银老二的呼救,自顾自向右侧那只雄残疾狼獾扑了过去。
  求不来救星,银老二更胆怯了,胡乱挣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跳蹿翻滚,拼命想把黏在身上的母狼獾背霜甩掉。心生慌乱必定疏于防范,银老二被母狼獾背霜一连咬了好几口,虽然没咬到要害,但也皮开肉绽,身体右侧肩胛处的白色豹毛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银老二叫得更凄惨了,竭力往阿灿霞所在的位置靠拢,用意很明显,是要让阿灿霞替它解围。
  阿灿霞灵巧地避让开去,坚持让银老二独自面对危机。
  这场格杀,是银老二挣脱精神枷锁、成长为正常雄雪豹的唯一希望了。阿灿霞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没有死亡的威胁,是难以唤醒银老二沉睡的灵魂的。或者死亡,或者重生,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你要么变成一只真正的雄雪豹咬杀母狼獾背霜,要么变成一堆任母狼獾背霜宰割的肉,任君选择。
  儿时养成的心理定势很难纠正,儿时蒙上的心理阴影很难消除,儿时患上的精神疾病很难根治。虽然处在死亡的威胁下,虽然被母狼獾背霜锋利的牙齿咬伤了肩胛,银老二却仍无法鼓起勇气进行搏杀。用病入膏肓来形容银老二的精神疾患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想变成狼獾果腹的美餐,那就请便吧!阿灿霞发狠地想,冷峻的眼神逼视着银老二:你别指望我会来救你,即使母狼獾背霜的牙齿刺进了你的脖颈,我也不会出手帮你!阿灿霞相信,透过它冷峻的眼神,银老二会读懂它的心声。

  阿灿霞集中精力对付雄残疾狼獾,虽然它在力量上占压倒性优势,但雄残疾狼獾异常凶悍,每次遭到撕咬都会竭尽力反咬,阿灿霞要想不受任何伤害就置对方于死地,也绝非易事。它围着雄残疾狼獾转圈,伺机出击,闪电般扑上去在雄残疾狼獾身上撕一爪或咬一口,又闪电般跳闪开去。这是对付狼獾最好的战术,可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同时,慢慢消耗对手的体力和生命,直至对方倒地身亡。
  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银老二仍与母狼獾背霜纠缠在一起,它没有勇气以牙还牙与母狼獾背霜正面交锋,只是被动抵挡,绝望地挣扎。当母狼獾背霜锋利的牙齿朝它咬下来时,它就张开嘴用豹牙挡住獾牙,牙齿碰撞牙齿,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声响。有好几,银老二的豹嘴已经衔住了母狼獾背霜的身体,只要用力顺势咬下去,即使不能将其置于死地,起码也能咬个皮开肉绽。但每次似乎都有只无形的手抹杀了它食肉猛兽的天性,让它莫名其妙就放弃了噬咬。
  银老二的懦弱与退让使母狼獾背霜更加猖狂,它不再顾虑会不会遭到反击,尖利的獾牙暴风骤雨般咬向银老二,恨不得即刻就将银老二撕成碎片。
  那壁厢,泥雪滚正在与公狼獾血瘤和另一只雌残疾狼獾艰苦搏杀。泥雪滚本就属于雪豹中的次品,与一只成年狼獾较量,或许还能勉强取胜,外加一只雌残疾狼獾,它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使出浑身解数也才打了个平手,公狼獾血瘤半条尾巴被咬下来了,泥雪滚的脸也被咬破了,污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
  三只雪豹四只狼獾,分成三个格斗圈,斗得难分难解。阿灿霞这边形势最乐观,最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它就能将雄残疾狼獾变成一顿美餐。
  这时,银老二的嚎叫声越来越惨烈,呼救也越来越急切。阿灿霞扭头望去,一个让它心惊肉跳的情景映入眼帘:母狼獾背霜频频咬向银老二的脖颈,银老二虽竭力抵挡,但母狼獾尖尖的嘴吻还是探入银老二的颈窝,噬咬住它柔软的颈皮,只要再继续往里刺探,就能很快叼咬住银老二颈侧那根动脉血管和颈窝中央那根脆弱的喉管。银老二深陷恐惧之中,和强敌拼死一搏的意识仍未苏醒,只是出于本能用一只前爪抠母狼獾的脸,不让尖尖的獾嘴继续往颈窝深处刺探。银老二不懂,在生与死的对决中,最有效的防御就是积极进攻,消极防御只能助长对手的猖狂气焰。
  终于,母狼獾背霜的嘴吻突破银老二的防御,一口叼住了银老二最薄弱的颈侧。狼獾作为体形最大的鼬科动物,最具杀伤力的猎杀手段就是咬猎物的脖子,獾牙如手术刀般锋利,一旦咬住猎物的颈侧,很容易就能撕开猎物的喉管和血管,极少有猎物能幸免于难。阿灿霞看见,母狼獾背霜的眼睛里泛起一片冰冷的残忍,尖尖的嘴吻叼紧银老二颈侧的同时,四只强有力的獾爪也踩住了银老二的身体……
  阿灿霞脑子一片空白,瞬间跌入痛苦的深渊。
  作为一只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母雪豹,它很清楚母狼獾背霜接下来会怎么做。母狼獾背霜一定会用四只獾爪猛蹬老二的身体,借着那股蹬力和腭部的拧力,在刹那间咬开银老二的脖子,到那时,即使神仙也救不了银老二了,鲜血会从银老二脖颈间喷涌而出,银老二会像喝醉酒似的东摇西晃,很快,它就会流干最后一滴血,两眼一黑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阿灿霞却无能为力。就算它现在立刻飞奔过去救援,也已经来不及了,母狼獾背霜接下来的杀戮动作,是狼獾与生俱来的本领,绝无失手的可能。银老二小命休矣,阿灿霞悲哀地想。
  就在这个时候,银老二仿佛从恶梦中惊醒似的急吼一声,闪电般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肩胛。银老二这一口咬得很重,尖利的豹牙深深嵌进厚韧的獾皮,豹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阿灿霞把银老二养到28个月大了,还是头一次看到银老二表现出如此完美生动的猛兽风范。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抵挡进攻和抗拒死亡,而是生命即将遭到蹂躏时雪豹灵魂的觉醒,是死神降临前强者意识的复苏。银老二死死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肩胛,全身肌肉紧绷,用吃奶的力气往外拉扯,用意很明显,不让对方有机会踢蹬四肢拧动腭部咬断自己的脖子。
  母狼獾背霜似乎早就料到银老二会有这么一招,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在银老二咬住它的肩胛后,及时调整姿势,原来四肢弯曲准备往后踢蹬的,立刻就变成四肢绷紧往前蹬跃了。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应对策略,它晓得自己的力气没有雪豹大,在力量上无法与雪豹抗衡,就采取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的办法,借银老二咬住它肩胛拼命往前拉扯的机会,叼住银老二的脖颈顺势往前蹿跃,它的蹬力与银老二的拉力合并成一股力量,仍旧可以割开银老二的脖颈,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向切割而已。
  阿灿霞想赶过去援救,但已经迟了,母狼獾背霜已经四肢绷紧往前蹬跃了,至多一两秒钟,就能完成这套毒辣的咬喉动作。它此时离银老二还有50米远,跑得再快也无法阻止母狼獾背霜行凶。唉,要是在母狼獾背霜刚叼住银老二喉管时它就奔过去救援,那就好了,此时此刻它就能与银老二一齐将母狼獾背霜由恣意妄为的猎手变成任豹宰割的猎物。可惜,它错过了最佳援救时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进鬼门关而无法出手相救,阿灿霞心如刀绞般疼痛。
  孩子呀,你觉醒得太迟了啊。
  就在母狼獾背霜即将咬开银老二喉管的最后一瞬间,突然,银老二背后冒出一只雪豹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背脊,两只豹爪将母狼獾背霜死死按住,有效地阻止了它咬断银老二的喉管。
  前来援救的是泥雪滚。
  阿灿霞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银老二身上,完全不知道泥雪滚怎么能如此及时地蹿过来救援,但有一点很清楚,从时间上推算,在母狼獾背霜咬住银老二颈侧前,泥雪滚就晓得事情不妙已经拔腿往银老二身边跑了。让阿灿霞感到奇怪的是,此时,泥雪滚的身体剧烈抖动,两只铜铃豹眼里蓄满痛苦,嘴角抽搐,好像正承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酷刑。它的视线在泥雪滚身上搜索,眼前的情形让它大吃一惊:公狼獾血瘤和雌残疾狼獾像蚂蟥似的叮在泥雪滚身上,公狼獾血瘤咬住泥雪滚的左前腿,雌残疾狼獾趴在泥雪滚背上,咬住泥雪滚的后颈。两只狼獾显然晓得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于是竭尽全力疯狂撕咬,瞬间就将泥雪滚后颈和腿弯的皮肉咬开,锋利的獾牙像锯子似的切割骨头,发出恐怖的咔嚓咔嚓声。这两只短命狼獾的企图很明显,就是要迫使泥雪滚松开噬咬母狼獾背霜的嘴,更进一步的目的,就是要让母狼獾背霜争取时间咬断银老二的脖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灿霞朝跟自己对峙的那只雄残疾狼獾一顿狂咬滥撕,雄残疾狼獾很快倒在血泊中。阿灿霞— 秒也不敢耽误,立刻掉头想去帮泥雪滚,哦,它要一口咬碎骑在泥雪滚背上那只雌残鸯脑壳,然后一爪撕碎公狼獾血瘤那张丑陋的脸,让母狼獾背霜咬断银老二脖子的企图彻底落空!
  它刚扭转身,尾部突然一阵剧痛,扭头望去,那只被它咬倒在血泊中的雄残疾狼獾居然活转过来,死死咬住了它的豹尾。狼獾不愧是日曲卡雪山最臭名昭著的恶兽,其顽强远远超出了阿灿霞的想象。眼前这只雄残疾狼獾,刚才差不多被它撕烂咬碎、浑身是血,已变成一只血狼獾,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可转眼之间居然又扑上来缠住它搏杀。它当然不能任凭这只雄残疾狼獾咬断自己漂亮的豹尾,只得停下来专心对付这个狂命徒。
  那边,公狼獾血瘤撕咬得更猛烈了。噗,泥雪滚腿弯被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块来,鲜血进溅,泥雪滚疼得浑身抽搐,喉咙深处发出粗浊的抽泣声,却仍咬紧牙关没有松嘴。雪豹的噬咬力度毕竟胜过狼獾,在泥雪滚的强力噬咬下,母狼獾背霜支撑不住,不得不松开咬住银老二颈侧的嘴,转而去咬泥雪滚的险。
  银老二的死亡威胁刹那间解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母狼獾背霜松开银老二颈侧时,银老二也松开了母狼獾背霜的肩胛。
  母狼獾背霜尖利的獾牙照准泥雪滚的左耳狠狠咬下来。
  按理说,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时候,泥雪滚应该松开咬住母狼獾背霜脊背的嘴,用豹牙去阻挡母狼獾背霜的噬咬。但泥雪滚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脊背不放,并用眼睛盯着银老二,嘴角呜呜吐出急切的低嚎,似乎在焦急地提醒催促着什么。
  银老二此时已完全脱离母狼獾背霜的纠缠,不仅如此,它刚好就站在母狼獾背霜面前,居高临下,只要照准母狼獾背霜的脑壳狠劲一咬,就能将它送到西天去。泥雪滚已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脊背,它既动弹不得也躲闪不得,很方便银老二噬咬。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银老二有机会也有能力对母狼獾背霜发起致命一击。
  遗憾的是,关键时刻,盘踞在银老二心头的胆怯与卑微又显现出来,银老二的眼神变得恐惧而迷茫,它甚至迈动四肢扭头想跑。阿灿霞看得真切,一颗心流星般沉落。在如此重要的生死关头,在狠毒的母狼獾背霜已咬住泥雪滚一只耳朵的危急时刻,银老二要是扭头逃窜,就等于把不顾一切赶救援的泥雪滚置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不仅如此,银老二这一跑,还意味着它扭曲的性格从此定型,怯懦将会伴随终生,它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精神侏儒,成为一只很快就会被丛林法则无情淘汰的畸形雪豹。
  没想到,儿时所受的心理创伤会留下如此顽固的后遗症。
  狼獾背霜已蹬腿扭腰朝泥雪滚的耳朵狠狠咬下去了,尖利的牙齿从泥雪滚的耳根穿刺进去,这一口不仅仅会咬掉雪滚的耳朵,还会撕裂它的半块头皮,后果非常严重。而公狼獾血瘤还纠缠着泥雪滚的一条腿,雌残疾狼獾还在泥雪滚背上疯狂啃咬,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援,要不了半分钟,泥雪滚就会倒在血泊中!
  让阿灿霞震惊的是,尽管已被死神掐住了喉咙,泥雪滚仍竭尽全力抬起脸朝银老二呦呦吼叫,仿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银老二昏睡的灵魂叫醒,仿佛银老二雪豹意识的觉醒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母狠獾背霜的尖牙终于撕裂了泥雪滚的耳朵,一片血花进溅出来,刚好飞到银老二脸上。或许是泥雪滚发自肺腑的吼叫唤醒了银老二昏睡的灵魂,或许是泥雪滚身上进那片温热的血花唤起了银老二的雪豹意识,银老二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狂热代替了恐惧,冲动代替了畏缩,雪豹的威风和野性一瞬间奇迹般地爆发出来,它低下头一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后颈,猛扭强拧。雪豹天生一副强有力的下腭,狼獾颈项再粗壮,也经不起雪豹如此猛烈的噬咬,母狼獾背霜顿时两眼翻白,无奈地松开了咬住泥雪滚耳朵的嘴……
  那壁厢,阿灿霞大发豹威,紧紧搂住雄残疾狼獾,顾不得对方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强行叼住雄残疾狼獾的喉管狠命一咬,将雄残疾狼獾送上了不归路。它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前腿弯被撕裂,血滴滴答答地流。但它顾不得舔一下伤口,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扑蹿过去,一爪将骑在泥雪滚背上的雌残疾狼獾扫下地来……
  此时,银老二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后颈拼命甩打,草叶飘零,尘土飞扬,母狼獾背霜的哀嚎声不绝于耳。虽然母狼獾背霜竭力挣扎反抗,但银老二身强力壮,且紧紧咬住它的要害部位,母狼獾背霜一切挣扎反抗都是徒劳的。很快,它就七窍流血,慢慢停止了挣动。

  那只正在撕咬泥雪滚左前腿的公狼獾血瘤见到大势已去,只得无奈地松开嘴,哀嚎着落荒而逃。
  阿灿霞三下五除二拧断了雌残疾狼獾的脖颈,一场惊天动地的豹獾大战以雪豹获胜而告终。
  然而,雪豹这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泥雪滚遍体鳞伤,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血豹。最严重的是腿部和脸部的创伤,它的左前腿被公狼獾血瘤咬出一条20厘米长的口子,露出白的骨头,左耳被母狼獾背霜咬了下来,虽然没有断,却片残叶似的吊在额际。望着狼狈逃窜的公狼獾血瘤的背影,泥雪滚想站起来追赶,但勉强跨出两步,就四肢发软一头栽倒在地。它想发出胜利的吼叫,但一张嘴,噗,就喷出一口殷红的血,叫不出声来了。
  阿灿霞也多处负伤,但都伤得不重,尾巴被雄残疾狼獾咬肿,腿弯和腹部也被锐利的獾爪撕出好几道血口。
  母狼獾背霜早已气绝身亡,可银老二仍叼着獾颈拼命在岩石上甩打。啪啪啪,母狼獾背霜变成血肉模糊的尸块。银老二爪牙并用,刹那间将母狼獾背霜分解成数块,大口咀嚼,大口吞咽,仿佛是在尽情宣泄压抑了两年的委屈与痛苦。它一面贪婪撕食,面朝阿灿霞和泥雪滚发出凶狠的低嚎,似乎在说:这食物归我所有,你们休想染指,不然休怪我无礼!活脱脱一副唯我独尊的霸主气概。
  阿灿霞当然知道,此时此刻,银老二撕食母狼獾背霜,绝非单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享受。啃食这只曾经伤害过它的母狼獾,在银老二的生命历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它驱散了银老二心灵的阴影,解开了银老二心中的桎梏,类似于人类的成年仪式,标志着银老二告别童年,走向独立和成熟。从此以后,它的嗜血野性和杀戮冲动将奇迹般地苏醒复活,雪豹品性将得到重塑和再生。
  很快,母狼獾背霜便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副皮囊了。银老二仰天发出一声长吼,声音洪亮,气势磅礴。它颈部和肩胛也负了伤,身上血迹斑斑,但好在伤得不重,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或许它身上会留下伤疤,但对雄雪豹来说,伤疤就是生命的勋章,对儿时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银老二来说,这伤疤也是精神补丁,缝牢了精神破洞,从此以后,它将成为一只呼啸山林、顶天立地的雄雪豹。
  银老二叼起—具残疾狼獾的尸体,围着躺在地上的泥雪滚转了一圈,算是一种拜别,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峰走去。
  阿灿霞知道,今天是银老二生命的转折点,它长大了,身体邪心理都发育成熟,离家出走独自去闯荡世界了。虽说银老二已满28个月,是在最后时限才离开开家的,但不管怎么说,能在最后时刻奇迹般地治愈心心理顽疾,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
  银老二矫健的身影在雪线跃动,它是雄雪豹日食生的后,气宇轩昂,天生一副好身胚,皮毛银光闪闪,双目炯炯有神,四肢强壮有力,显得俊美而潇洒。可以预见,银老二很快就能找到栖身巢穴和觅食领地,很快就会找到可心的伴侣,组建一个美满的雪豹家庭。
  深深地祝福你,孩子,一路走好!阿灿霞朝银老二的背影轻声吼叫。
  “呦——”泥雪滚嘴角涌出血沫,也用微弱的声音向银老二送去祝福。

 

【第二十六章  守护一份真爱】

  阿灿霞借着朦胧的星光,连夜翻越日曲卡雪山,到热泉谷采撷一种名叫剪秋萝的草本植物。
  热泉谷,顾名思义就是流淌着温泉的一条小山沟。虽说是寒冬腊月,但因地热蒸熏,这里仍绿叶葱茏,生长着各种,剪秋萝就是一种化瘀活血、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并非只有人类才有“药”的概念,许多野生动物也会用 “药”来排除身体不适和治疗伤痛,例如鸡在饱餐一顿后会啄食沙砾以帮助消化;西双版纳的白袜子野牛一旦患疥疮,就会找一个散发浓烈硫磺味的烂泥塘,一天数次浸泡在烂泥塘里,以治疗身上的疥疮。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雪豹,也具备最粗浅的医药常识,认得几种能治疗伤口的植物,一旦受伤,就会钻进箐沟去寻找草药。这种医药常识并非天生,而是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的,通常是幼年期由亲豹传授。像雪豹这样的食肉类猛兽,狩猎时难免会受伤,是否掌握医药常识,是否必要时能为自己疗伤,也是衡量一只雪豹生存能力高低的重要标志。
  阿灿霞是一只掌握了医药常识的母雪豹。
  它在热泉谷寻找到剪秋萝后,顾不得疲劳,又在启明星的指引下,连夜回到布满狼毒花的云杉坪。天已经亮了,泥雪滚躺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双目紧闭,伤口血肉模糊,四肢不断抽搐,生命体征已十分微弱,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阿灿霞大口咀嚼剪秋萝,辛辣苦涩的剪秋萝,嚼起来就像在受刑,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苦得阿灿霞身体直打激灵,整张豹脸都皱成苦瓜了,可它咬紧牙关坚持将剪秋萝嚼成药泥,然后用舌尖细心地将药泥敷在泥雪滚腿部和脸部的创口上。这以后,每隔一天阿灿霞都要前往热泉谷采撷剪秋萝,给泥雪滚更换药泥。
  血流得太多,六天过去了,泥雪滚仍处于昏迷状态。
  阿灿霞的任务不仅仅是采撷草药,还要驱赶讨厌的秃鹫。
  秃鹫又名座山雕,惯食腐尸,是大自然的殡葬工。或许是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或许是锐利的雕眼看出泥雪滚已经气若游丝、离尸体仅有半步之遥了,总之,从受伤的第二天起,便有秃鹫在泥雪滚头顶盘旋。开始只有三五只,慢慢地越聚越多,数以百计的秃鹫像块巨大的黑色裹尸布,在天空飘荡,不时发出嘶哑的啸叫:“嘎呀——”那是死神的诅咒,咒泥雪滚快快咽气、速速死亡!也许是饿极了的缘故,有几只胆大妄为的秃鹫竟然飞落下来,不怀好意地跳到泥雪滚身旁,张开弯钩似的尖利的嘴喙,啄咬泥雪滚的伤口。
  可恶的盗尸者,这只雪豹还有呼吸,一颗豹心还在跳动,你们怎么就想来收尸呢?阿灿霞跳起来扑咬这些飞落到泥雪滚身边的秃鹫。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保卫战,保卫的是泥雪滚还没断气的身体。
  雪豹虽说是雪域霸主,但与秃鹫搏杀,却注定没有赢的希望。秃鹫的优势是会飞翔,雪豹的弱势是没有翅膀。
  这天,阿灿霞吼叫着冲向一只正在窥探泥雪滚伤口的秃鹫,眼瞅着就要扑到秃鹫身上了,秃鹫突然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阿灿霞只能朝着天空悻悻嚎叫。可还没等它喘口气,又有两只秃鹫贼头贼脑地飞落到泥雪滚身旁,阿灿霞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龇牙咧嘴地冲过去……又是一次徒劳的扑咬,枉费了许多力气,连一根雕毛也没咬下来,它自己倒累得趴在地上直喘粗气。那些秃鹫仍像幽灵似的怎么赶也赶不走,没办法,它只好紧紧靠在泥雪滚身边,以阻止秃鹫直接飞落到泥雪滚身上来。
  幸好秃鹫是夜伏昼行的猛禽,惧怕黑夜,天刚擦黑便飞回日曲卡雪山雪线附近的悬崖睡觉去了,这让阿灿霞有时间踏着星光去热泉谷采撷剪秋萝并捕捉鼠兔类的小动物充饥。
  阿灿霞心里清楚,泥雪滚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完全有这种可能,阿灿霞含辛茹苦为泥雪滚疗伤,到头来泥雪滚还是奔赴黄泉。要真是这样的话,它这几天所吃的苦都白吃了,所遭的罪也都白遭了。好几次,望着裹尸布般在头顶盘旋的秃鹫群,望着浑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泥雪滚,阿灿霞都感到心力交瘁,萌生出想要放弃的念头。真的,它已在泥雪滚身边守护了整整六天,也算是对它仁至义尽了。它太累了,快支撑不住了,而且它身上也挂了彩,好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它想,当初让泥雪滚走进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来,表面上看是一种招赘行为,实际上,它内心深处从未将泥雪滚看作是候补夫婿,它是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违心同意泥雪滚进人家门的。它曾多次想过,一旦将三只幼豹抚养长大,就要想办法结束与泥雪滚之间的婚配契约。而现在,正是结束与泥雪滚关系的绝佳机会。不需要费任何脑筋,它只要离开云杉坪,泥雪滚很快就会变成秃鹫果腹的食物。泥雪滚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如何摆脱泥雪滚的难题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这样做虽然有点儿不道德,但动物世界是没有道德准则的。即使存在某种道德准则,泥雪滚也不会知道它的离去,不会有被背叛的难堪。这件事天知地知它知秃鹫知,它没必要有任何顾虑。它咬咬牙,拔腿往荒山沟走去。可刚走出几步,四条豹腿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一种更神秘更强大的力量迫使它回到昏迷不醒的泥雪滚身边。
  它和泥雪滚共同生活两年多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它脑海:身上多处挂彩的泥雪滚顽强地守护在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前,抵挡狼獾夫妻凶猛的进攻,保护着三只毫无自卫能力的幼豹;狂风骤雨的夜,泥雪滚像一把结实的伞,将被狼獾咬伤的银老二罩在自己身体底下;白老大在沼泽地里挣扎,眼瞅着就要被怪物一样的烂泥潭吞噬了,泥雪滚扑通跳了下去,用脑袋将白老大顶出了深不可测的泥潭;它误中了狡猾猎人的圈套,被关在木笼里运往遥远的山寨,前途未卜之际,泥雪滚承担起全部的抚养责任,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豺群捕捉幼豺,救活了饿得奄奄一息的花老三,尽心尽力养活三只幼豹……
  像它这样在哺乳期不幸丧夫的单身母豹,最终能将四只幼豹中的三只抚养长大,应该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即使是夫妻豹共同抚养后代,四只幼豹能养大三只,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它心里很清楚,要是没有泥雪滚,它生下的这窝幼豹早就被严酷的自然法则淘汰干净了。它虽然是只雪豹,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它欠泥雪滚的实在太多太多,现在泥雪滚生命垂危,除非它是天良泯灭的恶魔,才能毫无顾忌地一走了之。
  罢罢罢,就当是欠债还钱,在感情上,它确实债台高筑,那就咬紧牙关还掉这笔感情债吧。

 

【第二十七章  与秃鹫周旋】

  阿灿霞下决心赶走这些秃鹫。
  这些秃鹫不仅越聚越多,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好像存心欺负它阿灿霞没有翅膀不会飞,竟然成群结队轮番飞临它的头顶,在离它头顶约三四米的高度,肆无忌惮地发出嘶哑聒噪的啸叫,吵得它心神不宁。更难以忍受的是,这些面目丑陋的凶禽竟然在空中瞄准阿灿霞拉屎撒尿,骚味十足的雕尿像雨一样淋了它一身,恶臭难闻的雕粪也落了它一身,让它恶心得直想呕吐。对生性高傲的雪豹来说,雕粪浇头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
  它气得发疯,朝天空咆哮扑咬,结果当然是徒劳的,它连一根雕毛也咬不到。秃鹫高兴地呀呀乱叫,嘲笑它的无能。
  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它要么会被这群秃鹫活活气死,要么就得放弃尊严抛弃良心,灰溜溜地从奄奄一息的泥雪滚身边撤离。不行,它是堂堂雪豹,是雪域霸主,再怎么也不能屈服于秃鹫的淫威。
  它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它要还秃鹫以颜色。
  阿灿霞观察发现,对它发动屎尿大战的始作俑者是一只黑色羽翼上有一道金色V形羽带的雄秃鹫。那只秃鹫体态特别壮硕,目光特别犀利,或许可称其为金带鹫。就是这只金带鹫率先在空中撅起尾羽朝它屙屎,其他秃鹫以金带鹫为榜样,也群起而屙之,臭烘烘的屎尿淋了阿灿霞一身。通过观察,阿灿霞确信金带鹫就是这群秃鹫的王,或者说是这群秃鹫的首领。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它将攻击目标锁定在金带蟹身上。
  对付凶禽,唯有智取。
  这天下午,秃鹫们故伎重演,又飞临阿灿霞头顶,谩骂啸叫,屙屎撒尿。阿灿霞做出极度愤慨的样子,发疯般咆哮,一次又一次蹿高扑咬,当然又是连一根羽毛也没咬掉。太阳快落山时,它显得筋疲力尽,走路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故意露出破绽。当它走到泥雪滚脑袋的右前侧时,突然四腿一软栽倒在地,大口喘息,胸脯急剧起伏,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难受极了。开始它还勉强竖起脑袋怒视天空飞翔的秃鹫,过一会儿就连竖直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斑斓的豹头恹恹地歪倒在地,口吐白沫。
  诈死是许多动物惯用的伎俩。
  阿灿霞躺倒的位置是经过精确盘算的。它躺在泥雪滚右前侧,离泥雪滚的脑袋约一米,即使它不站起来,这也是一个有效的扑击距离,秃鹫就不敢走到正前方来啄咬泥雪滚的眼珠;但它躺卧的位置离泥雪滚左前腿的伤口却有两米多,假设有秃鹫去啄咬泥雪滚的左前腿,阿灿霞想出手援救就必须站起来,绕过或跨过泥雪滚的脑袋,才能去扑击犯奸作科的秃鹫,这需要好几秒钟时间。阿灿霞相信,狡猾而贪婪的金带鹫,一定会利用这个时间差来啄取食物的。
  泥雪滚虽然还有心跳和呼吸,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看起来就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秃鹫是著名的森林殡葬工,看见尸体就会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且泥雪滚左前腿皮开肉绽,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对秃鹫这样惯食腐尸的凶禽来说,这简直就是:一顿美味大餐。
  果然如阿灿霞所料,当它口吐白沫歪倒在地后,金带鹫便降落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泥雪滚左侧,亮出铁钩似的尖喙,长长的裸露着粉红色皮肤的脖颈一伸一缩,做出要啄咬泥雪滚左前腿伤口的动作来。但它对躺卧在泥雪滚右前侧的阿灿霞仍有所顾忌,并没有立刻啄咬,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啄咬的假动作,两只贼亮的鹫眼密切注视着阿灿霞,鹫腿半屈,一对巨大的翅膀向上撑开,毫无疑问,只要阿灿霞有翻爬起来的意图,它就会立刻振翅飞到空中去。
  阿灿霞当然不会翻爬起来,恰恰相反,它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好像也快“死”过去了。
  斗智斗勇斗耐心斗心机。
  金带鹫试探了几次后,终于打消了顾虑,瞄准泥雪滚左前腿血淋淋的伤口狠狠啄咬下去。一大群秃鹫紧跟在金带鹫身后,也伸长丑陋的脖子亮出铁钩似的尖喙,争先恐后地涌到泥雪滚身边啄咬。就在金带鹫铁钩似的嘴喙啄到泥雪滚伤口的一瞬间,突然,一条棍子似的东西从半空扫了过来,照准金带鹫长长的脖子劈打下去。

  这棍子似的东西,正是阿灿霞的尾巴。
  阿灿霞的身体并没有动弹,它是靠意念和臀部肌肉的扭动而抡甩尾巴的,隐蔽性极强,用于偷袭简直再合适不过,总能打得对方猝不及防。
  尾巴是雪豹身上很重要的器官。尾毛蓬松,柔软时如柳条飘拂,尾尖甚至能绕成圆形花结,坚硬时如钢鞭怒竖,轻易就能扫平杂草;长长的尾巴不仅能让雪豹在快速奔跑时保持平衡,还是它们在雪域生活必备的一种工具——当育幼期的母雪豹踏着积雪回巢时,为确保豹崽安全,会一面走一面扫动尾巴将雪地上的爪印抹干净;豹尾还具备武器功能,雪豹捕捉猎物,用的是扑、掀、剪三招,扑就是从正面扑倒猎物,掀就是用后肢将猎物蹬倒,剪就是用尾巴勾拉或抡打猎物,将企图逃跑的猎物绊倒。据说中国兵器中的九节鞭就是模仿豹尾做成的。
  金带鹫发现豹尾朝自己劈打过来,急忙缩回脖子,想振翅飞上天去,但已经迟了,豹尾砸在它细长裸露的秃脖子上,打了个标准的脖儿拐。细长的脖颈是秃鹫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就这么一下,金带鹫的脖颈就被打折了,脑袋歪在肩胛上竖不起来。阿灿霞在用豹尾击打金带鹫的同时,身体也矫健跃起。金带鹫虽然脖子被打折,却仍强行起飞,折断的脖子严重影响了它的飞行技巧,似乎也让它丧失了方向感,刚飞离地面便打了个转栽倒在地,强行起飞后仍是在空中奇怪地打转。凶禽离开天空便成了草鸡。阿灿霞三蹿两跳扑到半空中一口咬住金带鹫。想啄食泥雪滚还有呼吸还有心跳的“ 尸体”吗?嘻嘻,你自己就要变成尸体啦!阿灿霞咬住金带鹫的背——假如它用力咬下的话,立刻就能让金带鹫气绝身亡,但它仅用了三分力,叼而非咬,只是让金带鹫失去反抗能力,而不会立刻断气。
  “呀——呀——”金带鹫扭着折歪的脖子发出凄厉的啸叫。
  哈,这就是敢在雪豹头上拉屎的好下场!
  “啊——啊——”金带鹫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叫啊,再叫响一点儿,把恐怖气氛几何级数地放大!
  阿灿霞抡起豹尾劈打金带鹫时,紧跟在金带鹫身后的秃鹫们就迅速作鸟兽散;阿灿霞扑蹿到半空一口咬住金带鹫时,秃鹫们就像被龙卷风卷起的一堆枯叶,忽啦一下都飞到天上去了;此时此刻,金带鹫垂死的哀鸣把秃鹫们吓得呀呀乱叫,纷纷飞离云杉坪。
  看来,杀一儆百的宣传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阿灿霞不仅吃到了一顿难得的秃鹫肉,还成功地把讨厌的秃鹫群从泥雪滚身边赶走了。后面几天,虽说仍有贪婪的秃鹫不怀好意地在天空盘桓,却再也没有一只敢降落到地面来。
  日子比过去清静多了。

 

【第二十八章  爱创造了奇迹】

  第八天上午,泥雪滚终于醒过来了。它好像明白要不是阿灿霞不离不弃地守护在它身边,悉心照料它、替它疗伤,它是不可能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又回来的,所以一睁开眼睛,它就颤颤巍巍地爬到阿灿霞身边,伸出舌头舔吻阿灿霞的脚爪,用雪豹特有的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你救了我的命,我会铭记在心的。
  一股暖流涌上阿灿霞的心头,八天来它所遭受的全部苦难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补偿。它也很激动,轻轻舔理泥雪滚凌乱的体毛,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唤声,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
  阿灿霞创造了奇迹,将泥雪滚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第二十九章  感恩不等于爱情】

  泥雪滚的伤势慢慢好转,身体也慢慢恢复。一个多月后,它左前腿被狼獾咬掉的地方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左耳撕裂的伤口也基本痊愈,血痂脱落,耳廓断茬部位还长出了一层绒毛。值得庆幸的是,它虽然遍体鳞伤,却没有落下什么残疾,腿没瘸,腰也没断,还能正常行走奔跑。
  它们回到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继续生活。
  此时正是桃红柳绿的春天,迁移到南方越冬的食草动物纷纷回到翠绿的尕玛尔草原,冬眠的狗熊、蛇类和一些啮齿动物也都从幽深的地洞爬出来活动,对雪豹来说,这是一年中食物最丰盈的季节。阿灿霞的三个儿女都已离家出走独立生活了,它们等于卸下了沉重的担子,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狩猎变成了陶冶性情的游戏,花三分力气即可填饱肚子,剩下的时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无比轻松自在。
  春天也是个生命繁殖的季节,蝶恋花、蛇交尾、猫叫春、狗踩背,各类有性繁殖的生命互吐情愫,大自然生机盎然。
  也许是受了春的熏陶、春的鼓舞、春的诱惑,也许是伤口痊愈营养过剩精力充沛,也许是体内的生物钟指向了某一神秘时刻,阿灿霞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泥雪滚正试图与自己交配。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阿灿霞注意到,泥雪滚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越来越火辣,有时会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看得它浑身不自在。
  一天半夜,阿灿霞睡得正香,突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好像淋着雨了,它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轮明月正映照着洞口,宝石蓝的夜空只有几丝薄云,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奇怪的是,脸上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仍在继续。它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后,这才看清,原来并非树洞外飘进雨丝,而是泥雪滚在用舌头舔它的脸。黑暗中,泥雪滚两只眼睛像闪闪发亮的萤火虫。阿灿霞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背脊上的毛都竖了起来,赶紧将脸扭开去。泥雪滚误以为阿灿霞是出于雌性的羞涩才躲避的,湿热的舌头又不知趣地伸到它脸上来。阿灿霞实在忍无可忍,倏地站起来,愤怒地嚎了一声:
  ——你烦不烦哪,自己不想睡觉,也不让人家睡觉!你伤养好了有精神了是吧,你有劲没处使是吧,外面月亮大得很,你干脆爬到日曲卡雪山逮只岩羊算了!
  在阿灿霞的痛斥下,泥雪滚只好蜷缩到树洞底端黑暗的角落闷头睡觉去了。
  但事情并未到此就划上句号。一天下午,阿灿霞和泥雪滚一起外出觅食,在山脚下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额顶还未长角的小梅花鹿。渴饮滚烫鹿血,饥食美味鹿肉。吃饱喝足后,闲来无事,它们就找了块平坦的石头,打算洗个温暖的日光浴,睡睡懒觉,伸伸懒腰,以雪豹特有的方式享受美好时光。
  就在这时,泥雪滚啪啪甩动尾巴,有点儿胆怯又有点儿放肆地凑上前来,先是用身体轻轻磨蹭阿灿霞的身体,继而伸出舌头要来舔理阿灿霞的体毛。不要打扰我!阿灿霞狠狠瞪了泥雪滚一眼。泥雪滚似乎有所觉悟,知趣地退后一步。但仅仅安静了巩分钟,阿灿霞刚闭上眼睛,泥雪滚又黏黏糊糊地贴到阿灿霞身上来。阿灿霞再次狠狠瞪眼,但效果甚微。阿灿霞生气地将泥雪滚撞开,抽身想走,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刚想举步离去,突然,泥雪滚的尾巴像旗杆似的陡地竖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溜圆,抬起两只前爪,蛮横地跨到它的背上,还张开豹嘴叼咬住它的后颈皮。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眼的泥雪滚还有这等胆魄,真应了那句色胆包天的俗话。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蹿到空中,粗鲁地将泥雪滚从自己身上甩下去,还顺势在泥雪滚背上踹了一脚,将泥雪滚踹出几米远:我阿灿霞是那种可以让你任意摆布的雌雪豹吗?请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动粗呀!

  泥雪滚好像聋了一样,翻爬起来,抖抖粘在身上的草叶土屑,又像个疯子一样举起两只前爪想踩到它背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灿霞怒吼一声扑上去,将泥雪滚扑翻在地,在它肩胛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咬下半嘴豹毛,那是在严厉警告对方:请你放尊重些,你用和平方式得不到的东西,靠使用武力也同样得不到!
  泥雪滚跳闪开去,脑袋低垂,神情萎靡,就像一棵被霜打蔫的草,两只豹眼蓄满伤心的泪,一声接一声发出委屈的呜咽。
  阿灿霞突然又有了几分歉意和自责。按正常逻辑,一只成年雄雪豹和一只成年雌雪豹同居一个巢穴,到了发情期,自然而然就会萌生出特殊感情,进而缔结一段美满或不美满的姻缘。它与泥雪滚同居一穴已两年多了,在这个浪漫多情的季节,对泥雪滚来说,和朝夕相处的雌雪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确实也是很残酷的。动物的生存意义,就是在有限的生命时晦内,尽可能多地繁衍后代,复制自己的基因。这个意义上说,泥雪滚急切地希望获得交配权并无什么不妥。
  它不得不承认,泥雪滚是有理由感到委屈的。两年多前,泥雪滚放下雄性的自尊被它招赘入婿,与它阿灿霞缔结秦晋之好。它无法否认,自己与泥雪滚之间是签有一份关于抚养幼豹及承认其候补夫婿地位的契约的,这份契约虽然没有写在纸上,却镌刻在彼此的心里。要是在此期间泥雪滚犯有什么过错,或者有过偷奸耍滑不负责任等不良记录,那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泥雪滚关闭爱的心扉。但两年多来,泥雪滚竭尽所能忠实地履行责任和义务,协助它把三只幼豹养大成材,实在找不出什么过错,而它却粗暴地剥夺了泥雪滚由候补夫婿转为正式夫婿的权利。这让它有点儿于心不忍。
  凭良心说,阿灿霞也曾想克服心理障碍,放低身姿对泥雪滚敞开爱的心扉。它劝戒自己,就当这是命运强加在自己头上的一场苦役,是必须履行的一种义务,是必须吞咽的一苦果。它甚至这样想:可以用幻想代替现实,想象泥雪滚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是一只呼啸山林出类拔萃的雄雪豹,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向它求爱……可是,当泥雪滚真的黏黏糊糊贴到它身上来时,它却一心只想躲得远一点儿。
  一般来讲,在动物界,只有两种感情能让雌性心甘情愿地抛出爱的红绣球,一种是崇拜和仰慕,雄性魁梧强悍的身躯、出类拔萃的觅食技能和生存本领,会让雌性产生崇拜和仰慕之情,而这种崇拜和仰慕是极容易转化为爱情的;一种是喜欢和感兴趣,对方或奶油或英俊,反正模样讨人喜欢,善解风情善于卖乖讨巧,能逗雌性开心,这种喜欢和感兴趣也极容易转化为爱情。
  泥雪滚身材瘦弱,狩猎技艺平平,只有神经病雌雪豹才会对它产生崇拜和仰慕;泥雪滚形象丑陋,模样猥琐,很难想象有谁会喜欢它或对它感兴趣。特别是被狼獾咬伤后,泥雪滚的形象更是惨不忍睹,身上添了好几处伤疤,豹毛脱落,活像患有疥疮的癞皮豹;尤其是被狼獾咬伤的左耳朵,大半只耳廓被撕裂,却又没干枯脱落,垂挂在眼睑间,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显得更加怪异和恐怖。面对这样一只低能的丑八怪公雪豹,你叫它怎么爱得起来哟。
  阿灿霞明白,自己即使对泥雪滚抱有好感,那也纯粹是感恩之情,而绝非爱情。
  恩情不等于爱情,报恩不等于献身。
  可是,面对泥雪滚乞求的眼神,它好像又没有充足的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拒绝。
  泥雪滚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委屈嚎叫,阿灿霞叹息着走过去,用下巴在泥雪滚额头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告白:哦,你不要太急嘛,你的伤刚刚养好,需要养精蓄锐,别折腾坏了身体;等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开了,我们再结为夫妻;别伤心了,别委屈了,请放心,我会实践自己的承诺,为你生下一窝小宝宝的。
  泥雪滚停止了嚎叫,眼睛里又燃起希望之光。
  阿灿霞知道,要想不让泥雪滚受委屈,那就得让自己受委屈,要想不让自己受委屈,那就要让泥雪滚受委屈,它不知道的是,究竟是该让自己受委屈,还是该让泥雪滚受委屈。
  它心里矛盾极了。

 

【第三十章  冤家路窄】

  这天,阿灿霞独自漫步在平缓的山坡上。这是一块向阳的山坡,也是一块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坡,有灌木杜鹃,也有大树杜鹃,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杜鹃花争艳斗奇、竞相开放。
  也许是离发情期结束为时不远了,泥雪滚热切的眼光越来越频繁地凝聚在阿灿霞身上,那眼光里混合着期待、恳求、责问、催促,搅得阿灿霞心烦意乱,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阿灿霞已没有时间可以再拖延,要么实践自己的承诺与泥雪滚缔结一段姻缘,要么与泥雪滚撕破脸、大打一架然后分道扬镳,泥雪滚会带着锥心刺骨的伤痛离去,它则会陷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中。
  这两种结果好像都不是它想要的。它痛苦极了,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这天清晨,泥雪滚还在睡觉,它悄悄溜出树洞,翻越风雪垭口,来到这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它要独自走走,冷静想想,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
  阿灿霞在杜鹃花丛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它在弥漫着杜鹃花香的空气中捕捉到一股同类的气味。它顺着气味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杜鹃下,树干上淋了一些新鲜的雪豹尿液,毫无疑问,那是居住在这块山坡上的同类布置的气味边界。阿灿霞耸动鼻子闻了了闻,浓重的腥骚味中带有一种成熟而强悍的雄性气息。啧啧,不闻不知道,一闻心头恼,原来在这片杜鹃花丛中居住的竟然是花月亮!阿灿霞立刻扭身往山下跑,想尽快离开这片杜鹃花丛。它与花月亮曾经有过一段交往,那是痛苦的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直像梦魇一样压在心头。它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面兽心—— 不不,应该是豹面人心的坏家伙!
  阿灿霞刚走到杜鹃花丛的边缘地带,突然,一只矫健的雄雪豹从石坎背后闪了出来,拦住了它的去路。虽然两年多没见面,但阿灿霞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者正是花月亮!
  两年多没见,花月亮的皮毛仍那么鲜亮,神采仍那么飞扬,气宇仍那么轩昂,还透露出成熟的雄性风采,似乎比两年前更成熟更伟岸更具魅力了。但阿灿霞心里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相反,怒火突突往脑门上蹿。假如可能的话,它真想一口咬掉花月亮的尾巴,让这个坏家伙变成丑陋的秃尾巴雪豹,再也潇洒不起来。
  时间无法冲淡刻骨仇恨,时间只能让仇恨变本加厉。
  花月亮的反应刚好与阿灿霞形成冰火两极。见到阿灿霞的一瞬间,花月亮的两只豹眼流光溢彩,豹逢喜事精神爽,整张豹脸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尾巴温柔摇动,表现出极度的惊喜和兴奋。
  ——呦呦,我亲爱的蓝眼珠美人儿,见到你我非常高兴,感谢老天爷,天上掉下个好妹妹,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你了!
  看得出来,花月亮身边没有伴侣,仍是个单身汉,或者说是个钻石王老五,但在阿灿霞眼里,花月亮是个狗屎王老五、烂泥王老五。它冷冷地望着花月亮,脸上露出不屑与鄙夷的表情,夹紧尾巴,绷紧身体,摆出一副拒豹子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花月亮仍神采飞扬地柔声吼叫,流里流气地往阿灿霞身上靠,心痒眼馋得连口水都流下来了。
  欧——别靠近我,滚远点儿!阿灿霞厉声咆哮。
  谁知,花月亮的脸皮比猪皮还厚,把咒骂当补药吃,仍嘻皮笑脸地凑上来:我对你朝思暮想,今天你我在这里相遇,那是天赐良缘,来吧,我心爱的美人儿,切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阿灿霞简直要被气晕了。无耻!要不是它亲眼目睹,它根本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它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家伙不仅不伸出援助之手,还背着它卑劣地咬杀了它的宝贝幼豹麻老四,要不是它及时赶回树洞,四只幼豹将统统遭它毒手。它觉得花月亮身上集中着所有雄性的丑陋与缺点:贪婪、自私、下流、无耻,只想占便宜不想负责任,空有一副好皮囊,心却是大粪捏成的。就算天下的雄雪豹都死光了,它也绝不会爱上这种雄雪豹的!
  阿灿霞龇牙咧嘴做出扑咬状:我已经名花有主,心有所属;请你放尊重些,让我走,我要回到我亲爱的夫君身边去!
  阿灿霞所说的夫君,当然就是泥雪滚。与眼前的花月亮相比,泥雪滚虽然外表丑陋,心却是用金子做成的。一个是流氓,一个是正人君子,一个是屠杀它幼豹的刽子手,一个是替它抚养幼豹的好帮手,谁值得爱,谁不值得爱,还用选择吗?
  花月亮怀着强烈的占有欲,不管不顾地贴到阿灿霞身边,耸动鼻子贪婪地嗅闻阿灿霞身上的气味:你是芬芳的玫瑰,让我心痒心动心醉,不管你有没有夫君,我都发誓要把你弄到手!
  阿灿霞端立不动,暗中做好噬咬准备。
  哪知花月亮把阿灿霞的端立不动视为一种默许,禁不住心花怒放,伸出灵巧的舌头,贼兮兮地舔吻阿灿霞的脸颊。照理说,阿灿霞应当退却或避让,躲开骚扰,但阿灿霞继续端立不动,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笑意,似乎是在暗示对方:我并不讨厌你的亲昵举动,你如果再温柔点儿我会更喜欢的。这当然是一个小小的圈套。花月亮当真以为自己交了桃花运,美滋滋地将舌头伸到阿灿霞脸上来。在花月亮的舌头触碰到阿灿霞脸颊的一瞬间,阿灿霞猛甩脑袋,咚的一声,狠狠地撞上花月亮的脑壳,与此同时,它闪电般地朝花月亮肩胛咬去。花月亮反应还算敏捷,惊跳躲闪,阿灿霞没咬到皮肉,只咬到一口长长的豹毛。
  趁花月亮惊慌之际,它拔腿就跑,飞奔着离开了这个恶魔般的雄雪豹。
  背后传来花月亮怪声怪气的嚎叫。
  阿灿霞一口气跑回千年老杉树,回到泥雪滚身边,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在泥雪滚身边,它有绝对的安全感。它知道,泥雪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值得它永远厮守。可真的躺卧在泥雪滚身边时,不知怎么搞的,它却一点儿激情也没有,有一种索然寡味的感觉,有一种平淡得就像在喝一杯白开水的感觉,心情立马变得阴郁起来。
  雌雪豹择偶一般有两个标准:伟岸和忠诚。挑选伟岸型,是因为只有与高大强壮、狩猎技艺一流的雄性结合,才能生下高大强壮、狩猎技艺一流的后代;挑选忠诚型,是因为在漫长的育幼期,只有雄雪豹坚贞不渝地陪伴在身边,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幼豹的存活率。
  阿灿霞搞不懂,为什么伟岸的不忠诚,忠诚的却不伟岸。假如有办法把花月亮的躯壳与泥雪滚的内在结合在一起就好了,将会塑造出一只完美无缺的雄雪豹。
  这也许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实现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三十一章  最后的婚期】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极而衰,开始谢了,风吹过,山坡上落英缤纷,就像下了一场美丽的花雨。雪豹的发情期很快就要过去了。错过了这茬发情期,就意味着浪费了宝贵的生育资源。
  时不我待,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阿灿霞决定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泥雪滚结合。它欠泥雪滚的情,它曾承诺等幼豹自食其力出走后,与泥雪滚一起生活的。它明白,泥雪滚之所以苦役犯似的帮助它两年,是想有朝一日能成为它的正式丈夫,和它一起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泥雪滚为它付出了太多太多,它不兑现自己的承诺,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今晚月明星稀,明天将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好日子,好心情,阿灿霞暗下决心,就把与泥雪滚婚配的日子定在明天吧。明天是个好日子,它要让有颗金子般的心的泥雪滚实现梦想和夙愿,品尝婚姻这杯生命的美酒,在与它的温存和缠绵中,延续血脉,复制基因,完成一个生命的终极理想。
  它躺卧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赶快入睡,睡得饱才能精神好,明天才能精神抖擞地跟泥雪滚一起步人婚配殿堂。但不知怎么搞的,阿灿霞脑子乱糟糟的,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让它无法入睡,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它耳边不断提醒:泥雪滚根本就是一个得不到雌性青睐的窝囊废,差不多所有动物都是由雌性掌控着婚配的主动权;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爱情是个菜市场,雄性就是摆在货架上的菜,雌性就是来挑挑捡捡的顾客;泥雪滚无疑是无人间津的一块老菜皮,就像挑人家挑剩下的,吃人家吃剩下的,能有什么好味道?
  不不,阿灿霞摇摇头,它不应该如此贬低泥雪滚,泥雪滚虽然其貌不扬,狩猎技艺也差强人意,但实践证明泥雪滚是最可靠最忠诚的伴侣。忠诚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生存资源,雌雪豹的择偶标准之一就是忠诚,泥雪滚绝对忠诚,是值得它爱的。
  它告诫自己,决不要再犹豫,决不要再动摇。
  等到天亮后,它要独自到雪山垭口捕捉一只雪豹最爱吃的岩羊,咬断羊腿后,活擒回来,给泥雪滚一个惊喜。羊血是喜酒,羊肉是婚宴,草地是婚床,它要与泥雪滚共享美好时光,孕育新一代的生命。


【第三十二章  花月亮露了一手】

  虽说已是春天,风雪蝇亚口仍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灿烂的晨曦给雄伟的雪峰和马鞍状的风雪垭口涂抹上一层厚厚的腮脂红。
  阿灿霞的狩猎目标是岩羊。岩羊,生活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高山峻岭,这种羊的蹄子底端有两块胶皮状指蹄,能牢牢吸附在粗糙的岩石上,擅长在悬崖峭壁间跳跃攀爬,所以极难捕捉。岩羊以高原苔藓和高山草本植物为食,风雪垭口是它们从日曲卡雪山前往尕玛尔草原觅食的必经之路。
  薄薄的积雪上,有两行清晰的羊蹄印,伸向风雪垭口背面一座名叫双驼峰的陡峭石山。阿灿霞耸动鼻翼嗅闻,羊蹄印很新鲜,依稀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羊膻味。它立即循着羊蹄印快速奔跑,追踪猎物。穿过风雪垭口,便看见一只毛色褐黄、头顶长着半尺长羊角的公岩羊正踏着碎步朝双驼峰赶路。
  天气晴朗,能见度极好,光秃秃的荒原上没有遮蔽物,刮的又是顺风,阿灿霞无法隐蔽自己,相距还有五六百米,那只公岩羊就发现了尾随追撵的阿灿霞,惊咩一声,撒腿拼命往双驼峰跑。阿灿霞也竭尽全力飞奔,无奈相距实在太远,等阿灿霞气喘吁吁地赶到双驼峰下时,公岩羊已攀爬到峭壁上去了。
  岩羊确实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攀岩高手,那座双驼峰陡得几乎成90度直角,尤其是连接地面约十来米的那段坡面,是名副其实的绝壁,犹如刀劈斧砍,光滑得连鸟都无法驻足,仅在巨石与巨石的拼接处,有一两块巴掌大的石片或石条突兀出来,勉强可供鸟雀筑巢。
  阿灿霞看见,公岩羊敏捷地纵身一跃,跳到离地面约一米多高的一块石片上,就像经过特殊训练的马戏演员在表演杂技一样,又向前一跳,跳到一块突兀的石条上,身体悬空,四只羊蹄在巴掌大的石条上像跳踢踏舞一般踢踏了一阵,竟然完成了转身动作,又来了个惊险异常的蹿跃,成功攀到左上方另一个落脚点……就这样三蹿两跳,形成一个之字形攀爬路线,登上了离地面约十来米的一块平台。平台大概有一只羊身体那么大,那只公岩羊伫立在绝壁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灿霞,嘴里发出胜利的咩叫。豹口余生,化险为夷,当然值得庆幸。

  阿灿霞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公岩羊,它与猎物虽然仅仅相距十余米,却仿佛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雪豹依靠尖利的爪子和厚厚的肉掌虽然也能在悬崖峭壁间攀爬,但比起攀岩高手岩羊来,显然还是差了一大截,如此陡峭的绝壁,爬不到一半就会滑落下来,免不了摔个嘴啃泥,到头来,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膻。阿灿霞无奈地甩甩脑壳,将涌到舌尖的口涎咽下肚去。唉,要是现在来个龙卷风把公岩羊从绝壁上刮下来就好了,它想。
  “咩——哈哈,咩——哈哈”,站在绝壁平台上的公岩羊朝阿灿霞发出嘲弄的叫声。
  这只有着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公岩羊心里很明白,自己虽然与凶猛的雪豹仅有十来米远,却已完全脱离了险境,十分安全。除非有只长了翅膀会飞的雪豹,才可能爬上如此陡峭的绝壁来扑咬它,而世界上是没有长翅膀的雪豹的。雪豹是岩羊的宿敌,能面对面对宿敌嬉笑怒骂,能将宿敌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其快哉,何其乐哉!
  阿灿霞悻悻地吼了两声,转身朝双驼峰左侧一片杜鹃花丛走去。杜鹃花正在凋谢,地上铺着一层五彩缤纷的花瓣。它跑累了,想躺在花瓣上小憩一阵,养养精神,再继续寻找捕捉其他岩羊的机会。
  橐橐橐,橐橐橐,公岩羊抬起羊蹄有节奏地叩击平台,像是在为阿灿霞的退却而击鼓欢庆。
  雪豹被羊戏弄,这世道也太荒唐了吧。
  就在这时,杜鹃花丛中突然蹿出一道矫健的身影,闪电般朝双驼峰奔来,如同一团白色狂飙,转眼间便蹿至双驼峰绝壁下。那道身影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借着奔跑的惯性,笔直地向上蹿跃,一下就蹿出三米来高,扑到绝壁上,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岩石,像条巨大的白色壁虎,嗖嗖嗖沿着陡峭的绝壁往上攀爬。
  阿灿霞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雄雪豹在向高高在上的公岩羊发起攻击!而这只雄雪豹不是别人,就是它十分熟悉的花月亮!
  花月亮尖利的豹爪抠抓着坚硬的岩石,爪下闪烁着一簇簇耀眼的火星。
  当花月亮从杜鹃花丛飞蹿出来时,站在绝壁平台上的公岩羊并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有绝壁这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它觉得自己没什么危险。可当花月亮壁虎似的贴在绝壁上嗖嗖往上蹿升时,公岩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这是自己因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呢。它眨巴着秀气的羊眼,怔立了半晌,似乎是要让自己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接着,它再次瞪大眼睛往下看去,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确确实实有一只雪豹正沿着绝壁快速向上攀升。它这才意识到危险,惊咩一声,转身想继续往绝壁上方攀爬逃生。
  这时,花月亮离公岩羊站立的平台还有约两米的距离,绝壁实在太陡,雪豹毕竟不是壁虎,不可能长时间贴在绝壁上行走。阿灿霞看见,花月亮似乎快支撑不住了,两只前爪抠住上方的石缝,两只后爪踩住下方的石片,竟然停顿下来,身体也瑟瑟抖动,好像马上就要从绝壁上摔落下来似的。
  公岩羊弯曲后蹄抬起前蹄,瞄准左上方一道窄窄的石坎就要蹿跳……
  阿灿霞忍不住替花月亮感到惋惜,不管是花月亮从绝壁上摔落下来,还是公岩羊往绝壁上方攀爬过去,这场狩猎都将功亏一篑,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了好身手,可惜了好功夫。
  就在这时,花月亮四只豹爪在陡壁上急遽抓刨,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快速向上蹿跃。刹那间,花月亮的脑袋就浮上平台,两只前爪也搭了上去。就在同一个瞬间,公岩羊也已经跳起来,身体腾空,向左上方那道窄窄的石坎蹿跃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花月亮急吼一声,突然做出一个奇特的动作——两只前爪支撑在平台上,整个身体倒立起来,长阿灿霞正想着,花月亮就拖着那头公岩羊来到杜鹃花丛,径长的豹尾就像一根绳索,在空中准确地勾住了公岩羊的脖子,两只后爪在羊屁股上猛烈踢蹬,公岩羊无奈地偏离了蹿跃路线,像足球一样被劲射出去,在半空打了个滚后,直直地往下坠落。花月亮后肢落到平台上后,没有半点儿犹豫,照准正在坠落的公岩羊扑了下去,像骑马一样骑在公岩羊背上。公岩羊刚想扬起脖子挣扎,花月亮就已经顺势咬住了羊的喉咙……

  轰!豹与羊砸落在地,花月亮骑在羊背上安然无恙,而公岩羊落地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阿灿霞看得眼花缭乱,它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空中捕羊,气势磅礴,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雄雪豹高山霸主、雪域精英的迷人风采。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狩猎,而是完美的艺术表演。花月亮不愧是日曲卡雪山最杰出的雄雪豹,在几乎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将已攀爬到离地十来米高的绝壁上的公岩羊捉拿归案,没有出众的体魄、精湛的技艺、顽强的斗志和足够的自信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换了其他任何一只雄雪豹都只能望“羊”兴叹,只能干瞪眼流口水。假如换了泥雪滚,恐怕下辈子也做不出这么优美的动作来。
  啧啧,这种场合,它不该想起泥雪滚,更不该拿泥雪滚和花月亮比,这是两只不同层次的雄雪豹,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可比性,阿灿霞想。它已下决心在今天与泥雪滚走进婚配殿堂了,明摆着的,一旦它与泥雪滚结合,幼豹将遗传泥雪滚的一切,包括五宫、容貌、毛色、身材、智商和捕食能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毫无疑问,它们将是丑陋与无能的翻版,是低素质的后代,即使能侥幸长大,也会狩猎技艺不佳,缺乏竞争力,得不到足够的食物,一辈子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一辈子忍饥挨饿,也一辈子找不到配偶。要是眼前这只空中擒羊的雄雪豹不是花月亮而是泥雪滚就好了,精英的后代也将是精英,高大健壮,气宇轩昂,驰骋猎场,威震雪域,不仅一辈子不用为食物发愁,还具有吸引异性的无穷魅力,不断获得交配机会,留下更多高质量的后代。
  啊呀呀,阿灿霞摇摇头,它不能简单机械地将泥雪滚与花月亮做比较,它怎么又把它们对照起来看了呢?它强迫自已脑筋急转弯,泥雪滚还是有优点的,泥雪滚无比忠诚,而雄性忠诚的品格也是有生存价值的。遗憾的是,忠诚不能写在脸上,忠诚看不见摸不着,需要时间来证明,却很难获得证明的机会。吸引异性眼球的第一要素永远是英俊鲜亮的体貌和出类拔萃的觅食能力,忠诚附着于伟岸,只有在伟岸的基础上,忠示才旷能显示其宝贵的价值,不然的话,在雌雪豹眼里,忠诚简直一钱不值。
  这就是雪豹社会的现实,谁也无力改变这个现实。
  阿灿霞正想着,花月亮就拖着那头公岩羊来到杜鹃花丛,径直走到它身边。花月亮一定是早就发现了它,看见它,并没有任何惊讶或意外的表情,而是不断摇晃着叼在嘴里的公岩羊,嘴角发出呜呜呦呦柔和的叫声,那是在炫耀和告白:瞧我的身手,你没见过这么棒的雪豹吧,在绝壁上倒立踢羊,这可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让你大开眼界了吧!老实告诉你,就是因为看见你在,为了讨你欢心,我才冒险玩了一把空中擒羊的绝活的。
  假如是泥雪滚这样向它表白,阿灿霞会欣喜若狂或感动得涕泅横流,但面对花月亮的表白,它只会嗤之以鼻!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寡廉鲜耻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啊!它朝花月亮恶狠狠地咆哮。骂花月亮太无耻,这好理解,骂花月亮禽兽不如,似乎不够准确,雄雪豹本来就是野兽啊。阿灿霞可管不了那么多,它已经被花月亮的无耻行径气昏了头,不讲章法乱骂一通。

  可花月亮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它好像完全忘了上次被阿灿霞咬掉一口豹毛的事,贼兮兮地靠拢过来,把公岩羊送到阿灿霞嘴边,欲与它共食。给异性免费送吃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引诱,当然也可视为婚配的聘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在动物界也同样适用。
  阿灿霞当然明白这一点,它愤怒地吼叫,龇牙咧嘴地恫吓,可不知为什么,它却没有转身跑掉。其实这个时候,它是可以跑掉的,并没有绳子捆着它,也没有锁链锁住它,它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如果花月亮胆敢阻拦,它就像上次那样掉对方一撮豹毛。但是它没有跑掉,它觉得在这个时候拔腿跑掉,好像显得它害怕花月亮似的,它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它是只勇敢的雌雪豹,敢于面对最残酷的人生,敢于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敢于将生存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和困难都踩在脚下,它要用非常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花月亮爪子和牙齿协调配合,用力一撕,就把公岩羊升膛剖腹了。鲜红的内脏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对雪豹来说,这是天底下最好闻的气味,是无法抵挡的诱惑。给大型猎物膛剖腹其实并非易事,要是换了泥雪滚,起码得摆弄半天才能将公岩羊撕碎开来。能力高低,技艺优劣,表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花月亮三下五除二掏出新鲜内脏,殷勤地塞往阿灿霞嘴里。湿滑的羊内脏是雪豹的最爱,阿灿霞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这么好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阿灿霞大口吞咽,但花月亮似乎并不想让它白吃,趁它埋头进食时,不怀好意地舔吻它的身体。
  这个时候,阿灿霞是可以躲避或拒绝的,可它似乎专心埋头进食,顾不上去理会,花月亮的轻薄和骚扰。花月亮的胆子愈发大了,得寸进尺,热烈地在阿灿霞全身舔吻起来。杜鹃花虽然已开始凋谢,但枝头依然花团锦簇,余香尚存。好,戏结尾的部分叫压轴戏,音乐结尾的部分叫华彩乐章,鲜花将要凋零前,烂漫中更添一层凄艳,美得让人揪心,那是花的生命的绝唱。
  花为媒,满地落英那是最温柔的婚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阿灿霞一边咀嚼湿滑的羊内脏一边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它吃了花月亮冒险蹿上绝壁擒获的公岩羊,似乎也不好意思拒绝花月亮的要求。
  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开始孕育新生命。
  要是产下的后代像花月亮,也有空中擒羊的雄才伟略和高超技艺就好了,不仅存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还将叱咤风云,成为名副其实的雪域霸主……


【第三十三章  最后的复仇】

  终于,花花月亮占有雌性的野心和传宗接代的本能获得了极大满足,诱骗成功,阴谋得逞,幸福感充塞每一个细胞。它从阿灿霞背上跳下来,心满意足地伸伸懒腰,开始啃食公岩羊。刚刚消耗了不少体力,它饿了,要吃东西了。
  花月亮惬意地趴在地上,一面大口咀嚼新鲜羊肉,一面等待阿灿霞替它梳理皮毛。按照雪豹社会不成文的规定,婚配前,雄雪豹向雌雪豹大献殷勤,婚配后,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雌雪豹就要反过来讨雄雪豹的欢心。对雌雪豹来说,一旦婚配,体内开始孕育新生命,便会对配偶产生依恋之情,希望雄雪豹能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希望自己能用妻子的温柔培养起雄雪豹做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责任心,希望与自己婚配的雄雪豹能成为自己度过漫长的孕期、分娩期哺乳期和育幼期的有力依靠,希望夫妻携手共同养育一窝幼豹。
  阿灿霞伸出舌头,从那根美丽的豹尾开始,温柔地为花月亮舔理皮毛。沙沙沙,舔去跳蚤和扁虱,皮毛亮灿灿;沙沙沙,舔去辛苦和烦恼,精神爽歪歪。在雪豹社会,为对方整饰皮毛是夫妻间倾吐情愫的最佳方式。花月亮微闭着眼睛,心安理得地接受阿灿霞的舔理。
  阿灿霞舔理完长长的豹尾,转而舔理四肢、脊背和胸腹。阿灿霞舔得很卖力,舔得很到位,花月亮舒服得直哼哼。现在,阿灿霞开始舔理花月亮肩胛和脖颈间的皮毛。与许多动物一样,雪豹的脖颈下埋藏着脆弱的喉管,是雪豹整个身体中最薄弱的环节。但花月亮丝毫不在意阿灿霞的舌头伸进自己的颈窝来。按常规,婚配后的雪豹,雌雄间是不设防的。也许是垂涎已久的美人终于到手所以高兴得忘乎所以,也许是沉?醉在征服带来的巨大快感中而丧失了警惕,花月亮不但让阿灿霞的舌头毫无障碍地伸进自己的颈窝,还索性停止进食,翻了个身,改趴躺为侧躺,毫无顾忌地亮出自己最脆弱的部位。

  沙沙沙,阿灿霞灵巧的舌头在花月亮柔软的颈窝间来回摩挲,就像按摩一样,驱除疲劳,放松筋骨,带给你灿烂的好心情。
  花月亮舒服地扭动身体,这么美丽这么骄傲的雌雪豹,如今却成了它爱情的俘虏,成了任它摆布的玩偶,乖得就像一只小猫眯,如此殷勤如此卖力地为它整饰皮毛,这是何等的荣耀和幸福,绝对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享受。
  沙沙沙,阿灿霞灵敏的舌尖触碰到花月亮脆弱的喉管,呼噜噜,呼噜噜,里头有混浊的空气在流动;沙沙沙,阿灿霞灵活的舌尖撩拨花月亮滑溜溜的静脉血管,哗啦啦,哗啦啦,里头有滚烫的血浆在涌动。
  花月亮闭起眼睛,彻彻底底放松,彻彻底底享受着老天爷赐给它的美妙的桃花运。
  突然,阿灿霞张开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准花月亮的喉管狠狠地咬了下去。杀女之仇,永生不忘!它记得很清楚,当它最需要花月亮帮助的时候,花月亮残忍地咬杀了它心爱的幼女麻老四。时间无法抹平它心中的创伤,花月亮永远是它的杀女仇敌,它有足够的理由咬杀这只外表英俊却蛇蝎心肠的雄雪豹!
  花月亮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一只刚刚与它婚配的雌雪豹会突然间翻脸,对它痛下杀手。在它的观念里,一旦俘获了雌雪豹的身,也就意味着俘获获了雌雪豹的心,没想到这一次它想错了,它俘获了阿灿霞的身,却未能俘获阿灿霞的心。更严重的问题是,在它最疏于防范的时候,阿灿霞竟然对它起了杀心。花月亮实在想不通,这只雌雪豹美丽娇艳的躯壳下竟然包藏着一颗杀夫夺命的祸心!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当阿灿霞狠狠咬住它的颈窝时,它才如梦初醒,猛烈挣扎,但已经迟了。阿灿霞的叼咬角度奇佳,它的脑袋被死死控制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它只能亮出前爪拼命在阿灿霞身上撕抓,但已经无济于事,不过是在阿灿霞肩胛上制造几道血痕而已……
  阿灿霞咬得越来越紧,花月亮感到一种窒息的痛苦,发疯般地踢蹬颠跳,试图从阿灿霞的噬咬中挣脱出来,但这恰恰加速了它的死亡进程,只听嘣的一声轻微闷响,自己的喉管和血管被撕裂了。它听到血液从颈窝喷涌而出的潺潺声,它只觉得呼吸一下子变得畅快,窒息的痛苦顿时消失了,它想站起来,但四肢软得就像是用雪捏成的……
  花月亮刚做了新郎,就变成新鬼。
  一直等花月亮停止挣动后,阿灿霞才松开嘴,它永远不能原谅花月亮曾经犯下的罪孽,它也舍不得失去泥雪滚,或许现在这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第三十四章  永远的继父豹】

  阿灿霞把公岩羊拖回千年老杉树,与泥雪滚共享美味佳肴。饱餐一顿顿后,阿灿霞优雅地抡甩尾巴,在草地上搔首弄姿,双眼秋波频送,做出投怀送抱的种种暗示。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对动物而言也是一样,雄想雌隔座山,雌想雄隔层纸。阿灿霞有了这种表示,泥雪滚当然喜出望外,两年多的苦苦等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风吹来,凋谢的杜鹃花纷纷洒落,雪豹的发情期就要结束了。
  泥雪滚已经16岁了,对雪豹来说,它已迈入老年雪豹的行列,但这还是它第一次品尝男欢女爱这杯生活的美酒。
  泥雪滚不愧是忠诚型的典范,婚配完成后并没有像其他雄雪豹那样躺在地上等着雌雪豹给自己舔理皮毛,婚配完成后,泥雪滚仍对阿灿霞感激涕零,温柔地舔吻阿灿霞的皮毛。
  只有阿灿霞心里明白,这是一次没有实质意义的婚配,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耕耘,是动物界最新版的狸猫换太子。
  三个月后,它将产下活泼健康的豹崽,有强悍的体魄,有光亮的皮毛,有聪慧的头脑,那是花月亮的遗传因子,不不,它们只是借用花月亮的躯壳而已。
  面对泥雪滚,它有点儿内疚,但与严酷的生活相比,与小宝贝将来的命运前途相比,小小的内疚算不了什么。
  泥雪滚是世界上最好的后爸,也许,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好后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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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豹笼》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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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豹笼

沈石溪


 

【一    红崖羊之谜】

  普通崖羊都是灰褐色的,高黎贡山的崖羊却体毛深褐泛红,到了冬天,毛色鲜红亮丽,在铺满白雪的山上奔跑跳跃,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红崖羊性情温和,毛色奇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品种,因此,极其珍贵。遗憾的是,红崖羊的数量太少,只有孤零零一小群,生活在狭窄的纳壶河谷。当地山民也知道红崖羊是世界级的珍稀动物,从不加以伤害。母羊一年生两胎,每胎产两、三只小羊羔,繁殖力在牛科动物中算是高的,但不知为什么,红崖羊数量就是发展不起来。据我请来的向导——藏族猎手强巴告诉我,他爷爷年轻时曾仔细数过;这群红崖羊有六十六只,前几天我在动物观察站用望远镜数了一遍,不多不少,也是六十六只。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红崖羊的数量一只也没增加,这不能不说是个悲惨的谜。
  我连续跟踪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了红崖羊之所以发展不起来的症结所在。罪魁祸手就是两只贪得无厌的雪豹。
  这是一对豹夫妻,雄豹体长约一米五,雌豹体长约一米三,饰有美丽斑纹的豹尾差不多和身体一样长。雄豹体色灰褐,豹脸布满黄褐与黑色交杂的条纹,银白色的豹须闪闪发亮,显得威风凛凛;雌豹体色银灰,两只铜铃大眼蓝得像纳壶河的水,嘴部棱角分明,矫健而又秀丽。
  这对雪豹的窝,就在高黎贡山的雪线附近,与纳壶河谷的直线距离只有三华里。它们平均五天就要下山来狩猎一次。不知道是养成了偏食的习惯,还是红崖羊的肉特别好吃,这两只雪豹挑食挑得很厉害,只捉红崖羊。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它们快下到纳壶河谷时,迎面碰见一头鬃毛高耸的野猪,那野猪一只前脚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对身手敏捷的雪豹来说,捉这头野猪就像瓮中捉鳖,况且又是两个对付一个,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肥肉嘛。可是,这两只雪豹对送上门来的野猪一点兴趣也没有,雄豹只是懒洋洋地朝毫无戒备的越走越近的野猪吼了一声,跷脚野猪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两只雪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然走自己的路。
  我好几次在望远镜里目睹了雪豹捉羊的场面,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屠宰。当领头的那只灰胡子老公羊闻到了雪豹的气味,举起前蹄橐橐橐急促地敲击岩石——向羊群发出危险逼近的警报后,羊们丧魂落魄地跟着头羊灰胡子奔逃。每一只羊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赛跑。都竭尽全力想跑得快些,羊蹄飞溅,山坡上烟尘滚滚,就像是决了堤的潮水。雪豹跟在羊群后面紧追不舍。虽然头羊灰胡子很有经验,及时地发现敌情,及时地报警,逃跑的路线也选得恰到好处,绕山爬坡,走能发挥崖羊跳跃优势的陡峭山道,但跑了一段后,总会有只体衰的老羊或瘦弱的小羊越跑越慢,掉离了群体,被雪豹凶蛮地扑倒在地,一口咬断了脖颈。它们把死羊拖回雪线,饱啖一顿后,把剩下的羊肉拖到雪坡,挖个雪坑掩埋起来,就像人类把食品放进冰箱冷藏柜里保鲜一样,什么时候饿了刨出来再吃。
  五天后,一只羊被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于是,同样的悲剧又会重演一遍。这对可恶的雪豹,就好像这群红崖羊是它们豢养的家畜,就好像它们有什么专利权似的,什么时侯想吃就什么时候去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随时都要防备雪豹的突然袭击,每时每刻神经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五天就要经历一次恐怖大逃亡,日子过得就像泡在苦水里,还能指望红崖羊大量繁殖吗?就算红崖羊们习惯了这种劫难,频繁的屠杀也会使它们的种群难以发展。这其实是一道并不复杂的算术题,这对雪豹平均五天吃一只羊,一年就要吃掉七十多只羊,足以把母羊的繁殖能力抵消得干干净净。
  我的科研题目之一,就是要让这群珍贵的红崖羊发展壮大起来,但我不能简单地把这对雪豹一枪打死,雪豹也叫艾叶豹,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想了好几天,想出个既能驱散笼罩在红崖羊群头顶死亡的阴影,又能不伤害两只雪豹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二    雪豹被关进牢笼】

  我和强巴用碗口粗的栗树桩,在野生动物观察站旁一块月牙形的悬崖下,扎了一座结实的兽笼。然后,我们埋伏在纳壶河谷红崖羊经常出没的山坡上。翌日黄昏,当那对雪豹同往常那样凶猛地追撵羊群时,我用麻醉枪射中了它们。它们顺着惯性跑了五十几米醉步,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机灵的红崖羊们在对面的小山坡上停止了溃逃,好奇地朝我们张望。我和强巴先将昏睡不醒的雄豹抬进兽笼,然后又去抬雌豹。这时,头羊灰胡子带着几只胆大的公羊,跑到离我们只有十多米的地方来看热闹。由于当地的山民从不捕猎红崖羊,它们对人一点也不惧怕。我为了能近距离地和它们交流,经常在观察站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前泼盐水,吸引它们来舔,几个月下来,它们和我已像老朋友似的十分熟悉,敢走到我面前来让我抚摸它们的角。此刻,当我们把瘫软得像一坨泥巴似的雌豹搬上担架往观察站抬时,头羊灰胡子率领羊群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帐篷后面的兽笼前,看着我们把雌豹关进笼去并上了锁。
  灰胡子很聪明,它好像知道我们已制伏了这两只雪豹,小心翼翼地靠近兽笼,挑衅似的朝关在笼里的两只雪豹长长地咩了一声,刚刚开始苏醒的雪豹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呼噜呼噜喘息。经过一番试探,灰胡子证实了两只雪豹已是阶下囚,无法冲出牢笼来施展淫威,就扭头朝散在帐篷四周的羊群叫了数声。羊们便走拢来,围在兽笼前,一只接一只咩咩叫着。叫声凄凉哀婉,尤其是犄角短小的母羊们,身体颤抖,泪光盈盈,叫得如泣如诉。那阵势,极像是翻身农奴在开控诉会,控诉雪豹的残暴。它们受雪豹多年的迫害,苦大仇深,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亲人”葬身豹腹,心里都有一本血泪账。
  这时,雪豹已完全苏醒过来,受了羊的奚落,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吼叫扑咬。我怕它们受的刺激太大,会在木桩上撞得头破血流,赶紧把羊群轰出观察站。虽然雪豹代表恶,红崖羊代表善,但我不是除暴安良的法官,不是来替红崖羊报仇雪恨的。我是个动物学家,我是在进行一项科学实验,我有责任确保雪豹的安全。
  羊群兴奋地咩咩叫着,回纳壶河谷去了。它们高唱胜利的凯歌,迎接和平安宁的新生活。灰胡子经过我身旁时,伸出舌头舔舔我的鞋子,温柔地咩咩叫了两声,我知道,它是在代表红崖羊们对我表示深深的谢意。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它们只要一看见我,就唱赞歌似的朝我柔声咩叫。我为它们制伏了恶魔似的雪豹,它们把我当做大救星了。
  纳壶河谷历来是雪豹的势力范围,没有其他的食肉兽敢来染指。雪豹被我囚禁后,红崖羊唯一的天敌不存在了。明媚的阳光属于它们,碧绿的草地属于它们,清清的河水属于它们。它们的繁殖力大大提高,到了夏天,母羊们这一茬一共产下四十来只小羊羔,存活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而过去雪豹在的时候,羊羔的存活率不足百分之十。
  仅仅过了半年,这群红崖羊就由六十六头发展到一百多头。实验如此顺利,我心里很高兴。

 

【三    灰胡子头羊威信降低】

  慢慢地,我发现,红崖羊的行为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首先是头羊灰胡子的领导权威在迅速下降。灰胡子牙口大概十岁左右,这年龄对红崖羊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了,可划归中老年行列;灰胡子的身体并不特别健壮,犄角也不比其他大公羊更宽厚坚硬,它之所以被众羊拥戴为头羊,依赖于它的视觉、嗅觉和听觉特别灵敏,几乎每一次雪豹偷袭,都是它最早发现,第一个用羊蹄敲击岩石向羊群报警;它还具有很丰富的逃亡经验,熟悉地形路径,从来不会把羊群带到无路可逃的悬崖或选错逃跑路线被雪豹兜头拦截。就因为这两大优势,灰胡子在羊群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它走到哪儿,羊群就跟到哪儿,从来没有谁会不听它的指挥。
  可自从雪豹被我关起来后,灰胡子的指挥逐渐失灵,有时它跑到河边去喝水,有的羊仍留在山坡上玩耍;它喝完水回山冈去了,有的羊却在河滩玩到天黑才归群。表现得最出格的要算那只五岁龄的公羊大白角了。这家伙身材高大,长得特别结实,腿上的腱子肉像树瘤似的一块块凸突出来,头上的犄角与众不同地呈乳白色。它好像特别爱与灰胡子闹别扭,灰胡子到牧场里吃草,它偏要钻进树林啃树皮,灰胡子带着羊群在一个溶洞里过夜,它偏要攀登到悬崖边那块马鞍形的巨石上去睡觉。
  有一次,羊群行进到一个三岔路口,灰胡子站在路口像交通警察似的履行头羊的职责,让羊们有秩序地往左拐,到我的帐篷前来舔盐巴水。突然,大白角从队伍里斜刺蹿出来,挤到灰胡子站立的位置上,用它漂亮的犄角,威逼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朝右拐,和羊群背道而驰,往对面山顶那片紫苜蓿地走。这是一种对权威的公开挑战,明目张胆的叛逆。灰胡子气得浑身哆嗦,摇晃着犄角,用一种粗俗的声音朝大白角咩咩吼叫,大概是想教训教训大白角,以挽回被严重损害的威望。大白角根本不吃这一套,也亮出头顶那两只又宽又厚的白角,拧着脖子要和灰胡子一比高低。灰胡子望望比自己高大结实的大白角,大概自知不是对手,凄厉地咩了一声,缩回羊群去。大白角得意扬扬地胁裹着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在紫苜蓿地里玩了个痛快,三天后,才返回群体。
  唉,天敌雪豹不在了,羊们已不再需要及时的报警和丰富的逃亡经验,头羊灰胡子赖以统治和驾驭众羊的两大长处失去了作用,也难怪会出现离心倾向。
  夏天出生的那茬羊羔长大后,情况变得更糟糕。它们从未体会过雪豹的凶残和厉害,从没经历过被雪豹偷袭、被雪豹追得走投无路的危险境况,自然也从没领略过灰胡子出类拔萃的反应能力和高超的逃亡艺术,因此,根本不把灰胡子放在眼里,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经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群体。
  到后来,只有七八只上了年纪的老羊还忠心耿耿地跟着头羊灰胡子。红崖羊群名副其实地成了一盘散沙。
  第二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红崖羊的性格越来越粗暴了。过去它们温柔得就像天使,我观察了它们那么长的时间,从未发现它们之间有谁认真地打过架。它们总是静静地吃草,静静地晒太阳,群体和睦相处。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当它们终于逃脱了雪豹的捕杀,危险解除后,群体所有的成员便会聚拢在一起,你嗅闻我的脸颊,我摩挲你的脖颈,咩咩柔声安慰着对方,互相庆贺死里逃生,那情景,亲密得就像兄弟姐妹。我和不少种类的崖羊打过交道,平时还显得温顺,但一旦为食物和配偶发生了矛盾,公羊之间便会大打出手,用犄角互相顶撞,打得头破血流,一方负伤而逃,这才罢休。而红崖羊即使在发情求偶期间,公羊之间为争夺同一只母羊,彼此间也只是互相炫耀头顶的角,炫耀发达的肌肉,进行一场文明的较量,稍弱的一方便会知趣地退却。在其他种类的崖羊里,你经常可以看到独眼羊、独角羊,那是频繁地打架斗殴所产生的杰作。而在红崖羊群里,我从没发现伤痕累累的残疾羊。
  遗憾的是,自从雪豹成了囚犯,红崖羊群和睦的家庭气氛每况愈下。它们不再受雪豹的捕杀,不再有死里逃生的惊喜,也不再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当然也就不会再出现互相安慰互相庆贺的亲密动人的情景。笼罩在它们头顶的死亡的阴影消除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友谊也随之而淡薄。它们变得越来越像其他种类的崖羊,不,脾气粗暴得简直比其他种类的崖羊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争夺一小块鲜嫩的野荠菜,两只母羊会怒目相视,吼叫谩骂;为了挤到上游的方向喝到更干净的河水,两只公羊会用犄角斗得你死我活;就连刚刚长出嫩角的半大小羊,也整天地你撞我我搡你,扭成一团,闹得天昏地暗。从早到晚,都能听到纳壶河谷里传来红崖羊吵吵嚷嚷的叫声和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纳壶河边与红崖羊群擦肩而过,我惊讶地发现,羊群里有两只公羊变成了断角羊,有三只公羊变成了独眼羊。
  头羊灰胡子走到我面前后,再也不柔声咩咩地对我唱赞歌了,它乜斜着羊眼,用一种忧伤焦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垂着头匆匆而过。
  或许,红崖羊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本性中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粗暴的一面,过去因为时时处在外敌的威胁中,为了生存,粗暴的性格被有效地抑制住了,现在,死亡的警铃不再拉响,隐性的粗暴便成为了显性。

 

【四    公羊大白角发动政变】

  红崖羊群大规模的分裂发生在初冬季节。雪花飘舞,雪线下移,纳壶河谷封冻了,草坡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食物匮乏,羊们只能啃食树皮维系生计。过去,红崖羊群都是以集体缩食的办法度过高黎贡山严酷的冬天的,它们在头羊灰胡子的率领下,从一片树林转到另一片树林,每只羊都自觉地吃个半饱,有限的资源平均分配,虽然吃不饱,倒也没有饿死的。一个冬天下来,每只羊都掉膘,都瘦了整整一圈,但极少发生冻死饿死的现象。
  但是这一次,当第一场雪下过后,公羊大白角就伙同一只黑蹄子公羊和另一只双下巴公羊,像发动军事政变似的,突然占领了河谷南端最大的一片榆树林。大白角和两个帮凶撅着犄角,在树林边缘奔跑着,吼叫着,阻止其他羊进入。
  有一只秃尾巴老公羊看不惯大白角的霸道,瞅了个空子,钻进榆树林来,大白角立刻冲过去,凌空跃起,咚的一声,坚硬的羊角撞在秃尾巴老公羊的脸上,只一个回合,老公羊被撞出一丈多远,满脸是血,咩咩哀叫。大白角还嫌不够,挺着两只漂亮的白角,又恶狠狠地朝秃尾巴逼去,老公羊挣扎着站起来,丧魂落魄地逃出了榆树林。其他羊都被震住了,再也没有谁敢贸然跨进榆树林来。头羊灰胡子无可奈何地长咩一声,带着羊群离开了榆树林。
  大白角和它的同伙在榆树林边缘拉屎撒尿,在每一棵树上都啃出一道齿印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占领的标志,有点像人类用界桩划定边境线。
  大白角的行为无疑具有一种示范作用,很快,年轻力壮有点实力的公羊依葫芦画瓢,三三两两结成强盗同盟,瓜分了纳壶河谷所有的树林。连头羊灰胡子也未能保持大公无私的品质,与四只和它年龄相仿的公羊占据了一块白桦树林。剩下约一半数量的红崖羊,在白雪覆盖的河滩和山坡上流浪。这些倒霉的羊中,大部分是雌羊、刚刚长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纪的老羊。
  我想,红崖羊群之所以会分裂成若干个小集团,除了哺乳类动物天生就有领地意识这一条外,关键是冬天的纳壶河谷食物资源有限,过去只有六十六只红崖羊时,只能过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群体的数量一下子猛增到一百来只,食物就更显得紧张了。羊们出于一种对饥饿的恐慌,这才恃强凌弱,霸占树林的。
  我想用分流的办法,帮助没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数弱羊渡过饥荒。具体地说,就是让它们搬出狭窄的纳壶河谷,迁移到邻近的黑森林去。从纳壶河谷到黑森林,路程并不远,只要翻过西边那座双驼峰形的雪山垭口,就到了。我采用食物引诱的办法,用谷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条线来,一直延续到黑森林。饥饿的羊们捡食着谷粒,一直走到雪山垭口,这是纳壶河谷与黑森林的分界线,眼瞅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走了。这时,黑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数声狼嚎,羊们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逃回了纳壶河谷。后来我又试了两次,均告失败。红崖羊天生就缺乏开拓进取的精神,它们宁肯守着穷家挨饿,也不愿冒险走出纳壶河谷。
  天气越来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数的弱羊日子越来越难过,它们或者偷偷摸摸溜进树林啃两口树皮,或者靠我施舍有限的谷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开雪层啃吃衰草。到了隆冬,霸占树林的强壮的羊加强戒备,很难偷吃到树皮了,而我因为大雪封住了山路,粮食运不进来,储存的谷粒仅够维持我和强巴的生活,无法再接济它们。地上的雪层越积越厚,有的地方结成难以挖掘的冰层,它们就陷入了绝境。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发现变成饿殍的红崖羊。它们的后腿跪在雪地里,两只前蹄仍做扒刨状,满嘴冰碴儿,羊眼凝固着饥馑的光,身体却早已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不难想象,在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渴望着能从冰雪下刨出些衰草来糊口,大雪迷漫,它们衰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光,刨着扒着拱着,突然,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风吹熄了微弱的烛光……
  这些雪地饿殍,只好拖来给笼子里的两只雪豹当食物了。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时,我在雪地里一共捡到三十三只因饥寒交迫而死亡的红崖羊。
  那天,我到云雾崖考察金雕的生活,黄昏归来,途经白桦树林,头羊灰胡子朝我咩咩叫,声调悲愤,充满了埋怨与责备的意味。哦,老伙计,别泄气,瞧,艳阳高照,冰雪消融,树枝吐翠,草地泛绿,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食物变得丰盛,一切因饥饿引发的罪恶就会自动停止了,我想。

 

【五    温顺的红崖羊变成战争狂】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着红崖羊群。身强力壮的公羊主动放弃了被它们霸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树林,来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据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码从表面看,七十多只红崖羊又合成了一个群体。被饥饿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羊们,无暇顾及其他,整天埋头吃草,吃饱后就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熬过冬天是春天;熬过战争是和平;熬过动乱是安宁;熬过艰难是幸福。
  然而,红崖羊群的和平与安宁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新的动乱与战争又开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争规模更大,打斗得也更残酷,后果也更悲惨。
  一个多月的休生养息,一个多月的吃了睡睡了吃,只只红崖羊都养得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当时令进入仲春,红崖羊体内的生物钟也指向了发情求偶期。那只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又带头挑起了事端,把羊群里好几只年轻貌美的雌羊,赶到半山腰一块平台上,然后摇晃着头上的犄角,气势汹汹地对着羊群咩咩吼叫,似乎在当众宣布:这几只雌羊归我所有了!
  大白角蛮横的行为就像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羊群炸窝似的乱成一团。许多大公羊纷纷效法大白角,守在自己中意的雌羊身边,宣战似的乱吼乱叫。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羊群里的雌羊就像财产似的被瓜分完毕。本来,红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数量各占一半,但冬天里饿死的三十三只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严重失调。红崖羊实行的又是多偶制的婚配习俗,起码有半数以上的雄羊被关在爱情的门外。那些没有及时圈住雌羊的单身雄羊,在树干和岩石上不断磨砺着头上的犄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飞跑,不时朝那些圈住并守着雌羊的公羊引颈长咩,渲泄着愤懑与嫉恨。
  战争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为这个种类的羊善于攀爬陡蛸的山道,喜欢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于物种的习性,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那些幸运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顿在陡坡或悬崖上,地势十分险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我给它取名叫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发起了挑战。大臀也是红崖羊群优秀的大公羊,角粗体魁,尤其后肢特别发达,臀圆如鼓,腿壮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着血红的眼睛,咩咩叫着,低着头挺着脖子,亮出头上的犄角,扬蹄朝对方冲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进溅起一串火星,空谷回声,惊得树丛里的鸟儿四散飞逃。两只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大臀闪了个趔趄,大白角则一屁股跌倒在地。它们挣扎着爬起来,又吼叫着冲向对方……
  几只雌羊站在边上静静地观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杀,等待着它们决出输赢来,按照羊的习惯,胜为新郎,败为窝囊废。
  十几个回合下来,大臀满脸是血,角尖折断,大白角脖子拧歪了,前腿弯被撞开了一个很长的血口。没想到,在食肉兽面前表现得十分软弱的红崖羊,窝里斗却特别勇敢,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虽然都负了伤,却一个也不肯退却,仍举着羊角拼命朝对方冲撞。
  对外越懦弱,对内越凶暴,这也许是动物界的一条规律,我想。
  三十几个回合后,大臀的力气渐渐不支,被逼到悬崖边缘。它竭力想扭转败局,两只后蹄蹬在一块石头上,身体绷直,想用顶牛的办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后蹄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了,它没防备,失足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咩——咩——”大白角兴奋地引颈高哼。
  山崖和峭壁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公羊和公羊之间殊死的格斗。
  纳壶河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羊角与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帐篷里,都能听到失败的公羊从山崖坠落深渊的訇然声响。
  一个星期后,我用望远镜数了一遍,红崖羊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由七十多只变成了六十来只。据我所知,红崖羊群的发情期长达一个多月,要从仲春延续到暮春,若按这个速度减员,到发情期结束,红崖羊群恐怕所剩无几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许多羊,特别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体毛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的春季,它们的体毛虽然没有冬季那么红得鲜艳夺目,但仍是褐黄偏红,不失红崖羊的特征;但现在,老公羊的体毛大都褐黄偏青,身上红色的光泽明显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体毛灰褐,只有毛尖上还残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红色的幻影。我翻阅了许多参考书籍才知道,动物如果长时间处在焦虑暴躁的精神状态,内分泌会失调,会引起体毛黯然变色。
  红崖羊之所以珍贵,之所以独一无二,就在于它性格温顺,体毛红艳。性格温顺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连毛色也变得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灰褐泛青,那么,红崖羊独特的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一筹莫展。

 

【六    羊群要求释放雪豹】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昨天下午到镇上采购我们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去了,我一个人睡在帐篷里。天已大亮,我懒得起来,焐在被窝里翻看一本有关崖羊的专著,希望能找到解决目前红崖羊群面临的生存危机的办法来。
  “咩一”我的耳边响起一声羊叫,又响起杂乱的羊蹄声。透过牦牛皮,我看见好几只羊的影子在帐篷外晃动。经常有红崖羊光临观察站来舔食我们泼在地上的盐巴水,我并不在意。
  突然,咚的一声,好像有羊在撞击固定帐篷的木桩,帐篷颤抖,吊在上面的猎枪、筷筒、挎包稀里哗啦往下掉。你们也太淘气了一点,我大喝一声,想把它们吓走,可我的喝叫声非但没起到驱赶的作用,反而引来了更猛烈的撞击。咚,咚咚,帐篷摇晃倾斜,要倒要倒。我急忙翻身起来,顺手抄起一根牛皮鞭,撩起门帘,冲出帐篷,准备教训那几只爱恶作剧的红崖羊。
  我跨出帐篷,一下子惊呆了。头羊灰胡子带着三只老公羊,正怒冲冲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试图弄倒我的帐篷。它们眼睛里充满着仇恨,好像我的帐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暴烈地又踩又撞。我意识到一根牛皮鞭无济于事,应当换一支猎枪,刚想转身,哗,牦牛皮帐篷被它们撞倒了,短时间内根本别想找到我的猎枪。
  这时,灰胡子昂起头来长咩了一声,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钩着头,挺着那对犄角,全身肌肉绷得铁紧,打着响鼻,刷的一声朝我冲过来。那架势,完全和两只公羊为争夺配偶的打架一模一样。这些老家伙,在情场吃了败仗,要拿我出气呢。我这里可没有什么雌羊,我压根儿对雌羊也不感兴趣,可是,跟它们讲道理它们能听得懂吗?我头上没有犄角,跟灰胡子对撞的话,怕会撞出脑震荡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朝旁边一闪,灰胡子撞了个空,我拔腿就跑。但才跑了几步,就被另外三只老公羊追上了,东西南北,四只羊站在四个方向,把我围在了中间。咚,我背上挨了一角,身不由己地朝前跌去,站在前面的灰胡子在我胸部抵了一家伙,我歪歪扭扭地倒向一边,又被不讲礼貌的老公羊重重地推了出去……
  我好像成了一只肉球,它们在顶球玩哩。它们倒玩得高兴,我可吃尽了苦头。才被顶了两圈,肋骨就火辣辣地疼,心里七荤八素,闷得难受,想呕吐。“咩——”灰胡子用一种平稳的声调叫了一声,另外三只老公羊停止了对我的撞击。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咩咩咩,灰胡子嘴吻贴近我的耳畔叫着,好像在催促我快站起来。我偏赖在地上不起来,看你们还怎么把我当肉球顶?灰胡子见我耍赖,高高扬起一只前蹄,举到我脸上,做出一副踩踏状。红崖羊的蹄子硬如铁大如锤,十六只羊蹄就像十六把铁锤,要真的照我脸锤下来,我的脸不被锤扁才怪呢。比较之下,站起来当肉球似乎受的罪要轻些。无奈,我只好挣扎着站了起来。
  奇怪的是,它们不再用犄角顶我,灰胡子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忧伤的央求的眼光望着我,“咩——咩——”一声接一声叫着,叫得凄凉悲哀。另外三只老公羊也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朝我咩叫,它们好像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而是在对我发泄它们的不满,倾吐它们的怨恨,然后,企望我能替它们做什么事。它们若真想取我的小命,猛烈撞的话,我早就呜呼哀哉了。可我不明白它们究竟要我干什么,我茫然地望着它们。
  头羊灰胡子用犄角叉住我的腰,一拧脖子,把我的身体旋转了九十度,脸朝向帐篷后面那条荒草掩映的小路。然后,它的角抵住我的背,把我往小路上推。小路的尽头就是豹笼。被囚禁在笼子里已长达十个月的两只雪豹,正趴在木桩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张望,等待我去喂食。
  我们走到离笼子还有三十来米远时,两只雪豹闻到了红崖羊的气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老公羊们害怕了,身体瑟瑟发抖,另外三只老公羊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只有灰胡子还麻着胆,推着我一直走到豹笼前。“咩——”它用一种含混着绝望与渴望的奇特的声调朝我叫了一声。
  我打了个寒噤,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灰胡子之所以把我推到豹笼前,莫不是想让我打开豹笼?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哆嗦着掏出钥匙,做出要开锁的样子,回头看灰胡子的反应。灰胡子刷地朝后跳出五六丈,惊恐不安地咩咩叫着。也许,是我误会了它们的意图,它们不过是想来看看被我羁押了十个月的天敌,就像普通的探监一样。可当我把钥匙放下来时,灰胡子又转身跑了回来,朝我钩头亮角,恶狠狠地咩咩直叫,那举动,分明是逼我完成开锁的动作。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脆响,锁打开了。灰胡子又刷地转身逃出五六丈远,然后停了下来,前腿绷后腿屈,身体仍摆着窜逃的姿势,脖颈扭向背后,朝我咩地叫了一声,声音沉郁有力,透出一种坚定不移的韵味。
  再清楚不过了,它就是要我打开豹笼!
  我的心一阵纤颤。想当初,我把这两只雪豹关进笼子时,这些红崖羊高兴得就像过节一样,灰胡子还舔我的鞋子对我感恩戴德,仅仅过了十个月,这些红崖羊却用武力威逼我打开豹笼。谁都知道,对红崖羊而言,打开豹笼,意味着什么。魔鬼出洞,死神莅临,血腥的屠宰重新开始!然而,它们却像请神一样要请回这两只雪豹。
  我开了锁,把豹笼开启一条缝,然后,爬上树去。
  两只雪豹雄赳赳地跨出兽笼,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灰胡子惊骇地咩叫一声,带着三只老公羊飞快地逃向纳壶河谷。雪豹大吼一声,尾追而去。纳壶河谷里,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就像突然断电一样,山崖峭壁间乒乒乓乓的犄角碰撞声停止了。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因打架斗殴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公羊。也许,对缺乏开拓精神,又醉心于窝里斗的红崖羊来说,天敌的存在并不是一件坏事。
  生活兜了个圆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三个多月后,我在河滩上又遇见了红崖羊群,它们体毛泛红,娴静地吃着草,温顺地围绕在头羊灰胡子的身边。我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是六十六只。或许,在狭窄的纳壶河谷里,两只雪豹,六十六只红崖羊,是个最佳平衡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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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豹布哈依》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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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豹布哈依

沈石溪



1

    月牙儿洒下一层清辉,树林一片静谧。
    在红毛榉树丛里,幽灵般地闪出一只小黄麂,转动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没有可疑的草影摇动,也不见可怕的绿莹莹的兽眼;它继而竖起两只尖尖的招风耳,四天谛听:夜风轻柔,树叶婆娑,没有食肉兽爪蹄践踏大地的嘣嘣声响;它又迎风耸动肉感很强的鼻翼,没闻到食肉兽身上讨厌的腥臭,只嗅到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这才举起四条柴棍似的的细腿,朝山凹里明镜似的碱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盐碱水。它越过那片开阔的斑茅草地,来到独目成林的古榕树前。这这棵垂挂着五六十株气根的千年大榕树黑黢黢的,里头藏着深沉的夜,似乎也藏着夜幕下的阴谋。它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对孱弱的草食动物来说,处处有陷阱,必须十分谨慎小心。
    这时,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啾儿啾儿的啸叫。猫头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围有什么危险,猫头鹰早飞走了。猫头鹰悠扬的啸叫似乎在向除了鼠类外的所有弱小动物报告着夜的平安。
    小黄麂这才放心大胆地踏进古榕树浓浓的树影。
    突然间,头顶的树枝上传来轻微声响。小黄麂一愣,不像是宿鸟在草巢里翻身,也不像是猫头鹰在俯冲捉老鼠。不好,是坚硬的兽爪在抠抓树皮。它立刻屈蹲身体,想拼命朝前蹿跳,逃出这让它心惊胆战的古榕树。但已经迟了,一只金钱豹像张金色的网,从它头顶四米来高的树干上无声飘落下来,正罩在它身上。
    咔嚓一声,小黄麂的脊梁骨被压断了。
    这是只五岁龄的公豹,名叫布哈依。对生活在德宏盈江峡谷亚热带丛林里的金钱豹来说,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它拿那饰有褐色金钱斑纹的豹皮色泽鲜艳,那根镶有九节黑色花环的豹尾坚挺有力,四只圈有银白绒毛的爪子尖锐犀利,金色胡须和黑色唇吻间的那口豹牙闪烁着令一切草食类动物心惊肉跳的寒光。从树干上居高临下朝目标扑击,是它惯用的猎食方式。倘若目标反应特别敏捷,没等它落到身上就弹跳开去,也极难逃脱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弹跳力远达四米,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五十公里。
    布哈依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黄麂的身体,腾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黄麂清秀的面颊。小黄麂已经永远睁不开眼了。布哈依这才放宽心,踱到一边去,用前爪仔细梳理嘴唇上的胡须。这是猫科动物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得意。
    在蚊虫成团的树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总算没有白辛苦。

    小黄麂还没完全死绝,躺在地上,四肢不断地抽搐着。布哈依伸出舌头舔舔嘴,昨日黄昏从栖身的白鹭崖翻山越岭跑到这里,肚子就已经饿空了,现在胃囊里更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锐的豹爪撕开小黄麂的胸膛,还能吮吸到又黏又稠的血浆,吃到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
     豹和虎虽然同属猫科动物,行为习性却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欢从猎物的下肢吃起,豹却爱先开膛掏吃内脏。
     汁多浆浓糥滑肥腻的黄麂内脏无疑是顿丰富精美的早餐。但布哈依只是想想而已。它扬了扬粗壮的豹脖,把贪馋的念头连同满嘴唾液一起咽进肚去。
     布哈依要把小黄麂完整地带回白鹭崖下的大肚子石洞,和妻子香格莉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黄麂内脏通通让给香格莉吃。香格莉临近分娩,需要营养滋补,才能有旺盛的体力平安产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来哺养后代。
     金钱豹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

    想起妻子,布哈依胸腔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香格莉银白色的唇须,紫黛色的嘴吻,眼睑周围一圈金色的绒毛,两只豹眼明亮得就像两个小月亮,眨动起来透露出无限娇媚;皮毛色泽淡雅,美丽的金钱斑纹像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朦胧的意韵,浑身散发着一股对公豹来说如兰似麝的异性的体香。
     香格莉不仅长得美,还挺会体贴布哈依。就在昨日黄昏,当布哈依起身前来碱水塘觅食时,香格莉温柔地舔着它的额顶,豹尾抚弄着纠缠着他的豹尾,传递着妻子的担忧与告诫:怕毒刺会刺伤它的脚掌,怕毒蛇会咬伤它的身体,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这样难以对付的太天敌;告诫它不要去钻有蛇腥味的草丛,不要去觊觎长着四枚长长獠牙的公野猪守护下的猪伢子,不要冒险攀援陡峭的悬崖去捕捉善于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不要到积着锈水的沼泽去咬凶暴的印度鳄,不要上猎人的当去扑食被安置在捕兽夹上充当诱饵的小羊羔。
     香格莉还将唇吻摩挲着布哈依长着两块洁白毛斑的面颊,将妻的祝福与希望灌进它的心扉,祝它一到碱水塘就幸运地遇到一头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伤过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归来。
     此刻,香格莉一定蹲坐在大肚子石洞扣翘首等待它凯旋而归。
     布哈依叼着黄麂的脖颈,沿着蜿蜒的山脊线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后面露出半个太阳,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驱赶着残夜的阴暗。布哈依半边身体沐浴着晨光,半边身体沉浸在夜色中,远远望去,硕大的豹头、流线型的躯体和那根细长的豹尾被阳光镶了道金边,像幅优美的剪影。

 

    说起来,还是那只斑斓猛虎替布哈依和香格莉做的红娘。
    那是四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布哈依转过那道开满杜鹃花的扇岬,突然听到前面山坡传来激烈的豹吼虎啸声。它那时还是单身流浪者,正闲得发慌,便循声而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登上一座石冈,看到原来是一只额上饰有王字黑纹的孟加拉虎,正在追逐一只年轻的母豹。看来,虎和豹已周旋了好一阵,母豹脊背上有一条长长的虎的爪痕,淌着血。
    在盈江峡谷的森林里,虎是豹的天敌。虎体格比豹伟岸,生性比豹凶残,与豹同属猫科动物,熟悉豹的噬咬手段,较容易将豹置于死地。尤其是孟加拉虎,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六十公里,一次扑跃的最远距离可达五米,不管是比赛跑还是比跳远,金钱豹都不是其对手。当然,豹爪豹牙不是豆腐做的,弄不好也能给虎以沉重的伤害,因此,老虎对付豹子比对付麂、鹿、羚羊、草兔要谨慎得多。在对付孱弱的草食动物时,老虎无所顾忌地穷追猛打,但在对豹虎视眈眈时,老虎一开始并不急着和豹咬成一团,而是用凶猛的啸叫进行恫吓,追追停停,欲咬还休,逐渐消耗掉豹的体力,摧垮豹的生存意志,这才认真扑上来进行致命的厮杀。
    虎豹争斗极容易造成这样一种局面:豹子眼看自己面对贪婪的饿虎,逃,逃不脱,甩,甩不掉,咬,咬不赢,便会萌生出爬树逃命的念头。豹虽然不是老虎的对手,却比老虎多了一种生存的技能,会爬树。老虎永远也不会爬树。
    不幸的是,豹的这种逃生念头恰恰把自己的性命送进虎嘴。
    狡猾的老虎在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扑击后,会突然间稍稍拉开与豹的距离,这是有意给豹造成一种心理错觉,似乎能争抢到上树的时间。于是,豹便瞅准一棵大树用尖利的指甲抠住粗糙的树皮迅速往上攀爬。
    这正中了虎的奸计。老虎等豹子爬上两米高的树干时,突然从远处像股黄色的飓风疾奔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便赶到大树下。这时,豹顶多爬上三米高的树腰。成年虎可跳跃四米来高。老虎竖直身体高高地扑上树,两只有力的虎前爪一下搭在豹的肩胛上,把豹从树干上强行撕扯下来。就在豹顺着树干往下跌滑的当儿,老虎又一口咬住豹的颈椎。豹背对着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落在地面时已奄奄一息了。
    一般来说,凡虎豹之争,豹都是死在一棵大树下的。
    弄巧成拙,优势也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眼前这只年轻的母豹正在犯着豹家族通常所犯的错误,朝一棵一围多粗的云杉树奔去,希望能爬上树去躲过这场灾难。
    可恶的孟加拉虎迅猛地朝云杉树冲刺。
    布哈依晓得,只要一眨眼的工夫,这只正在树干上吃力地向上运动的母豹就会成为这只饿虎的一顿美餐。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对同类的怜悯,还是出于一种雄性的侠义心肠,布哈依来不及犹豫,吼叫一声,飞快地冲下石冈,在孟加拉虎起跳的一瞬间,也蹿跃起来。
     豹和虎在空中相撞,就像两道闪电在空中碰触,迸溅出一个恢弘的雷霆;轰然一声,布哈依和孟加拉虎在空中打了个短暂的停顿,一起笔直地坠落到地面。好险哪,两只雪白的虎爪差点就揪住母豹的肩胛了。
    布哈依是从虎的侧面往上蹿跳,豹头结实地撞再孟加拉虎腰上。虎落在地面,狼狈不堪地打了几个滚,这才站起来。布哈依趁老虎立足未稳晕头转向之际,两只豹爪在虎臀上狠劲抓了一把,撕下两团虎毛。
    孟加拉虎虽然稀里糊涂被撞了一下,又被抓了一下,但虎毕竟是森林之王,受到打击后仍威风不减,一旦站定,立刻发出一声狂啸,张开血盆大口,朝布哈依扑来。布哈依早有防备,纵身一跃闪开了。
    这时,年轻的母豹从云杉树上跳了下来,两只豹一左一右对孟加拉虎形成夹角之势。
    一只虎是极难同时对付两只豹的。孟加拉虎悻悻地哼了两声,扭头闪进荒草丛。
    这只虎口余生的年轻母豹就是香格莉。
    等到老虎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味从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岬消散尽,布哈依才仔细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异性同类:细腰肥臀,羞怯的眼光含有一种情窦初开的娇态。它看出来了,这是只刚刚被父母清窝清出家庭独立闯荡世界的母豹,名花还没有主,正待字闺中,想寻觅情投意合的伴侣。
    布哈依怦然心动。它是一只单身公豹,正处于对异性渴慕的年龄。它迈着绅士般的优雅的步伐走到香格莉身边,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香格莉背脊上被虎爪抓出的伤痕。
    救命之恩又添一片柔情。
    香格莉依偎在它身边,呜呜咿咿用豹特殊的语汇诉说着自己的爱慕。
    夜色多么好,令豹心向神往。布哈依和香格莉肩并肩来到大盈江畔,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狗獾。它叼头,香格莉衔尾,把狗獾拖到白鹭崖下一个大肚子石洞里。
    狗獾成了它们丰盛的婚宴,大肚子石洞成了它们理想的婚床。
    很快,香格莉腹部隆了起来,这是它们爱情的结晶。

 

3

    下到深箐,趟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就可以看见山谷对面紫气氤氲的白鹭崖了。布哈依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黄麂搁在一块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将豹舍卷成钩状,钩了几口甜晶晶的山泉水。
    当它从小溪边抬起头来时,白鹭崖顶那片遮挡视线的云雾刚好被晨风吹散。不好,大肚子石洞前那块碧绿的草坪上,赫然出现一群大象。隔得远,看不清象们在干什么,也听不到吼叫声。但不管怎么样,脾气暴躁的象出现在豹窝前,绝不会是来串门做客走亲戚的。
    布哈依立刻重新叼起黄麂,用最快的速度朝白鹭崖疾奔。不一会儿,它就赶到离大肚子石洞约一百多米的一片灌木丛里。
    有十几头灰毛大公象围在石洞口。每一双象眼里都充满了刻骨仇恨。“呦——呦——”大公象们朝洞内发出挑衅的吼叫。
    听不到也看不见是洞内的动静。布哈依希望香格莉已不在石洞内了,这样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它的希望落空了。一头毛色瓦灰的独牙象走到洞口,将长长的象鼻捅进洞去,大概是想试探一下洞里到底是否藏着豹。布哈依看见,独牙象的鼻子刚探进洞,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长鼻子使劲在空中打着晃荡,“呦嗬呦嗬——”粉红色的象嘴里发出一串呻吟。不难想象,是香格莉在洞内用豹爪抓疼了象鼻。
    布哈依不知道这群大象为啥要气势汹汹地围攻大肚子石洞。香格莉虽然有豹子胆,但腆着大肚皮临近分娩,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去主动招惹象群的。
    金钱豹和亚洲象都是盈江峡谷的猛兽,一般情况下不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和平共处。象是食素动物,看见金钱豹引不起食欲。金钱豹虽然对乳象的肉有兴趣,但象群很团结,一旦有一头乳象遭到袭击,所有的成年公象马上就会赶过来支援。
    别说金钱豹了,就是号称森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对象群也畏惧三分。
    无论是豹爪还是虎爪,无论是豹牙还是虎牙,都很难撕咬开成年象坚韧厚实的象皮。庞大的身躯,结实的象脚,犀利的象牙和灵巧自如的象鼻子,很容易使进犯者遭遇到致命的伤害。布哈依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雌虎被象群团团围住,几十条象鼻上下抡飞,把雌虎抽打得在地上打滚;当雌虎晕倒后,又被象脚踩扁了脊梁。
    金钱豹也好,孟加拉虎也好,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是不会铤而走险去打象群的主意的。
    即使真有胆大妄为的豹或虎想叼头乳象换换口味,通常也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隐蔽在象道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等象群接近,突然蹿出来扑到一头乳象背上,一把抓住乳象头颈猛力向后拉,同时调动全身的力量猛地往前顶,在最短的时间里,将粗壮的乳象脖颈折断。然后,趁象群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跳下乳象背一溜烟地逃走了。等到半夜,悲愤的象群离开后,豹虎虎才敢回来拖食早已倒毙的乳象。
    极有可能,这群亚洲象在最近几天里曾遭到过一只豹子的偷袭,豹子咬死乳象后逃走了,象群当时追撵不上豹子,便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刚才象群从白鹭崖下经过,恰巧望见蹲坐在洞口的香格莉,也可能是闻到了大肚子石洞内有金钱豹的气味,便把无辜的香格莉误当做是伤害乳象的凶手。
    替同类背黑锅,这在野生动物里并不算稀罕事。没地方说理去。
    布哈依静静地蹲伏在灌木丛里,暂时不想有什么举动。它看出来,大肚子石洞外虽然热闹,却是有惊无险。洞口很小,公象庞大的身躯根本挤不进去。洞壁是坚硬的花岗岩,象牙再犀利也掘不开。只要香格莉赖在洞里不出来,象群就拿它没办法。香格莉生性聪慧,不会傻乎乎地跑出来送死的。
    布哈依想,象们在洞口瞎折腾半天,会逐渐失去耐心和信心,当太阳快落山时,公象就会用粗俗的喉咙发出恶毒的咒骂,然后恶作剧地在洞口屙上几泡象屎,无可奈何地撤离白鹭崖。
    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
    布哈依沉住气,耐心地等待着。
    太阳当顶,大地干燥得就像被火烤过。象群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有两头公象干脆从没有任何遮拦的洞口溜到山沟树荫下去乘凉了。
    也许不用等到太阳落山,象群就会撤退了,布哈依想。
    那头瓦灰色独牙象是这群野象的头领,翘起长鼻子凝望了一下远方,突然,它小跑着来到石洞左侧一片沙土地上,用那根杏黄色的象牙掘了掘土。被太阳晒成粉粒状的沙土地扬起一团尘埃。
    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沙土,回到洞口,一扬长鼻子,噗的一声,一团轻烟似的沙土被猛地弹射进洞去。呦——独牙象威严地喝叫一声。洞口所有的公象,包括那两头躲到树荫下去的懒象,都依样学着独牙象的样,朝石洞里喷射起粉尘似的沙土。
    布哈依不安地站了起来。狡猾的独牙象这一招实在毒辣,大肚子石洞是个死洞,里头空间并不大,飞扬的沙土会弄得香格莉睁不开眼,会呛得无法呼吸,会憋得忍受不住而蹿出洞来。
    这时,白鹭崖右侧那块狭窄的悬崖上,守护着乳象的母象群中,又跑来两头白母象,一右一左站在石洞口,呼呼地将长鼻子对着洞内吹去。这就像两部威力巨大的鼓风机,将降落在地面的沙土层又沸沸扬扬吹腾起来。洞口漫出滚滚黄尘,洞内的情景可想而知。
    欧嗬,欧嗬,石洞里传来香格莉剧烈的喘咳声,声音沉闷,透出无限痛苦。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香格莉不是在洞里窒息而死,就是晕头转向跑出洞来暴露在象脚象牙和象鼻前面。
它布哈依假如再继续躲在灌木丛里无所作为,就不是公豹了。

 

4

    布哈依开始想大吼一声径直冲向洞口的象群,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扑乱咬。大公象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必然会发生混乱,香格莉就可以趁机钻出洞来溜进树林去了。
    但它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打算。洞口有十几头公象,它布哈依扑得再猛咬得再凶,也不能把十几头大公象一齐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要有两三头大公象滞留再洞口,事情就有可能弄砸。
    香格莉临近分娩,动作难免笨拙,又呛了许多沙土,也许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很难做到像一只正常状态下的金钱豹那样机敏地在象蹄间右绕左蹿逃出险境。万一被象鼻抽着一下,或者被象蹄踩中,后果不堪设想。它不能拿香格莉的性命和腹中的宝贝豹崽去冒险。它要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解救香格莉的办法。
    布哈依铜铃似的豹眼落在白鹭崖右侧那块悬崖上。那儿有一片稀疏的苦楝林,林中有七八头母象和五六头乳象。母象大都慵懒地躺卧在树荫下,乳象在林中追逐嬉戏。假如它出其不意地扑到悬崖上噬咬乳象,大公象必然会心急如焚地离开石洞跑来救护。自己后代的安全毕竟要比置一只囚禁在石洞里的豹子于死地重要得多。
    苦楝林里母象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石洞口那场对象们来说颇为精彩、颇为妙哉的沙土抛掷仗吸引住了。乳象嬉闹的位置离母象有段距离,布哈依只要动作迅猛再迅猛,有把握在母象们惊吼之前咬翻两头乳象。这样就更能刺激母象发疯般地哀嚎凄叫,把宁静的悬崖搅成象心惶惶的屠宰场,不愁洞口的大公象们不火烧屁股般地朝悬崖奔来。
    当然,这样做对它自己威胁很大。悬崖很窄,像条带子,三面都是好几丈深的绝壁,只要它撤退的动作迟缓一步,被大公象切断唯一的退路,它除非像鸟那样长出翅膀来才能逃过劫难。
    只要香格莉和腹中的豹崽能安然无恙地摆脱险境,它布哈依就值得到象阵中去闯一闯。
    它不再犹豫,扯了两把草叶盖住小黄麂,便绕了个圈朝悬崖飞奔而去。
    一切跟它想象的差不多。它拧断了一头灰毛乳象的脖颈,又把一头白毛乳象的脸撕得稀巴烂。母象的哀嚎简直要把盈江水都吓得倒流回去。
    布哈依一面进行残忍的屠杀,一面瞅着大肚子石洞那儿的动静。大公象们果然上当,朝悬崖蜂拥而来。
    它这时如果撒腿就跑,大公象是来不及把它围困在悬崖上的。可是,香格莉还没从洞里钻出来。它张开豹嘴发出一声焦急的长吼。它还有点时间,它可以再等等。万一它现在撒腿跑了,大公象又踅回大肚子石洞,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一不做二不休,它又扑向一头半岁龄的乳象,叼住那条稚嫩的象鼻子左右甩动,乳象在地上打滚哭泣。
    哦,香格莉终于从洞里钻出来了。香格莉步履踉跄,跨出洞口后吭哧吭哧喘咳了两声,又用前爪使劲揉揉眼睛和鼻翼,这才蹿进树丛去了。
    好险哪,要是它布哈依不是扑到悬崖来咬乳象,而是径直冲到石洞前和大公象周旋,香格莉在洞口的短暂停留,极有可能会送掉性命。
    远处的树林传来香格莉脱险后的吼叫。
    该撤出这块是非之地了,布哈依想。它松开豹嘴,给那头喊爹哭娘的半岁龄乳象留一条活命。

    布哈依纵身跳跃着想蹿出悬崖去。但已经迟了,七八头大公象一字形排开,好似给窄窄的悬崖安了道结实的篱笆墙。隔几步就有一头大公象,伸直长鼻子可以彼此触摸到鼻尖。这道用大象庞大的身体编织成的获得篱笆墙如此紧凑,它甭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大公象彼此呼应着一步步朝它压过来。母象也从两侧对它进行包抄。
     布哈依突然觉得象群这阵势极像一张正在收拢的渔网,它是一条落在网里的鱼。
     象群愤怒地吼叫着,象眼里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尤其是母象们,蒲葵叶似的大耳朵前后扇动着,恨不得立刻把它碎尸万段。
     它一步步朝后退却,退向悬崖的尽头。
     动物都有死里求生的本能,金钱豹也不例外。布哈依可不愿领教被象蹄踩断肋骨、象牙刺穿豹腹是什么滋味。
     它退到悬崖边缘,已无路可退了。象群突然停止了吼叫,悬崖一片沉寂。它明白,这是搏杀的前奏。它弯起四只豹爪,暗中做好准备。
     中间两头公象撅起长牙,踢蹬着象蹄,就要朝它冲刺过来了,这是它冲出包围圈的最后机会,它冷不丁咆哮一声,张牙舞爪朝正中间两头已撅挺长牙的公象扑去。
     反咬一口,是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
     那两头公象没料到它会正面反扑,愣了愣神。这正中布哈依的下怀,它抓住两头公象愣神的刹那间,在蹿到离象牙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后腿拼命一蹬,豹腰一挺,身体竖直起来,高高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从两头公象的头顶翻越过去。
     金钱豹最高能跳三米,成年大象身高也差不多有三米。这真是孤注一掷的跳跃。两头公象只要站着原地不动,竖起鼻子,就能把布哈依拦截住并掼倒在地。大公象竖直鼻子高度可达五米,金钱豹再进化十万年也跳不过这个高度。
     但站在正面的这两头公象被布哈依张牙舞爪的假象迷惑了,还以为豹爪是要朝自己脸面撕抓,愣愣地撅着象牙等待。当布哈依跃过它们头顶,它们才回过神来,擎起长鼻去拦截,已经迟了,那条长鼻只来得及抚摸了一下豹尾。
     布哈依翻过公象头顶,身体还没落地,一颗悬吊着的豹心已经落地。只要跳出包围圈,它就算捡回了自己的命。
     它落在公象屁股后面,只要前爪一沾地,立刻又可以进行第二次蹿跃。象的身体过于庞大,回转身来是要费点劲的。等公象们转过身来时,它起码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即使豹和象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象也跑不赢豹的。
     拜拜了,亲爱的象们。
     它心花怒放,它轻松愉快,它得意非凡。

    它前爪落地,落地的豹心陡地又悬吊到嗓子眼。面前又是一刀公象和母象混户编成的结结实实的篱笆墙,那头瓦灰色独牙公象就伫立在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
     豹有豹的高招,象有象的诀窍。独牙公象仿佛早就料到它会空中飞豹似的,已设置了第二道包围圈等着它呢。
     这讨厌的独牙象!
     现在该轮到它布哈依傻眼了。
     啪!独牙象粗大的鼻子抽在它鼻梁上,它闻到了从鼻孔漫出来的血腥味。
     独牙象小磨盘似的的象脚抬起来,朝它脊背猛踩。它赶紧就地打了个滚,躲过这摄魂夺命的无情践踏。

    脊梁倒是没有被踩断,那根豹尾却落到象脚下了。好几头公象舞鼻撅牙奔过来了。豹尾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又有两只象脚瞄准它脖颈踩来,要真是被踩上一脚怕永世不得翻身了。
     它四只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嗥叫一声拼命朝前蹿,噌,它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身体倒是蹿出一丈多远,免遭乱足踩踏,豹尾却永远送给象群了。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对豹来说。
     大公象们仍争先恐后向他冲来。它的肩胛被象牙抽了一家伙,耳朵也被象鼻抽得嗡嗡响。
     它绝望了,不再想逃生,只希望能在被激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前,多咬伤几头象,别太亏本了。
     独牙象用高亢的吼声指挥着象群将它团团围住。布哈依恨透了这狡诈的独牙象,不顾一切地扑跳起来,四只豹爪紧紧搂住象鼻,朝独牙象脑袋瓜咬去。
     独牙象惊天动地的怒吼一声,像晃秋千似的抡动长鼻。它没料到象鼻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它搂抓不住,身体被凌空抛起,甩出一丈多远,重重地跌在悬崖边。
     一头母象眼里淌着泪,吼叫着赶过来在它背上踩了一脚;看的出来这是被它拧断脖颈的灰毛乳象的母亲,踩得又猛又狠,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在象蹄上。
     咔,它腰眼下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它的两条后腿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大公象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朝它压过来,除非它愿意被愤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它只有一条路可走,从悬崖上滚下去。悬崖有几十丈深,底下是一片山茅草,或许还能保住半条命。
     独牙象撅起那根犀利的象牙朝它柔软的腹部戳过来了,它用两只前爪扒住悬崖边缘的岩石,将上半个身体探出悬崖外,硕大的豹头猛地往下一勾,轰隆隆,土屑碎石伴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滚下深渊。悬崖上扬起一团乌云似的尘埃。
     亚洲象庞大的身体无法从陡峭的石壁下到深渊去看个究竟。象群在独牙公象率领下,用长鼻卷来碗口粗细的小树和巨蕉叶大小的石片石块,从危崖上抛下深渊。折腾到暮色苍茫,象群才离开白鹭崖。

 

5

    布哈依没有死。峭壁上有几丛红柳,减弱了它下滚的速度。悬崖并不太深,底下又是厚实茂密富有弹性的山茅草丛。
    尽管它还活着,却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峭壁上的岩角石棱和长着倒刺的荆棘划得它遍体鳞伤。象群抛掷的一块石片削掉了它的半只耳朵。潇洒漂亮的豹尾断了。最要命的是,腰眼部位的脊椎骨也被象蹄踩断了,下肢动弹不了。
    当天夜晚,母豹香格莉绕了很远的路在悬崖底下找到它。它又靠两条前肢整整爬了一夜,才爬回白鹭崖下的那个大肚子石洞。
    中午,受了惊吓的香格莉提前分娩了,产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豹崽。香格莉产崽的时候流了不少血,石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藏在灌木丛里的黄麂被贪婪的豺狗拖走了,躺在悬崖上被拧断了脖子的灰毛乳象也被惯食腐尸的秃鹫啄了个精光。
    金钱豹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分娩的当天夜晚,香格莉就拖着还在滴着血的虚弱的身体,出洞去觅食。
    翌日晨,香格莉疲惫不堪地叼着一只长耳朵野兔回来了。野兔身上有狐狸的骚味,看的出来,香格莉是从狐狸的爪牙下捡了便宜。
    一只成年豹每天的食量是两到三只野兔,两只豹分食一只野兔,只能算是吃了半道甜点心。布哈依啃了一只兔头和两条兔前腿,任香格莉怎么推让,也不再吃了。香格莉要喂奶,又要猎食,应当多吃点。
    并不是天天都能从狐狸那儿捡到便宜的。第二天,香格莉在树林里游荡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逮到.
    它布哈依是成年豹,饿一天还无所谓,四只小豹崽就惨了。香格莉空着肚子,分泌不出什么奶来,小家伙们就饿的咿咿呀呀直叫唤。
    第三天,香格莉叼回一大块发烂生蛆恶臭熏天的马肉。布哈依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饿极了的香格莉从秃鹫弯钩似的大嘴壳下抢来的腐尸。
    香格莉先撕了一块马肋送到它嘴边,然后,蹲在一旁用忐忑不安的眼光望着它。它明白,香格莉是担心它咽不下去这种臭肉。
    金钱豹不是秃鹫和鬣狗,无法将生蛆的腐肉当美食,腐肉那股恶臭令它作呕。金钱豹生性高傲,喜食活物,正常状态下,别说这等已变质的腐尸,即使别的肉食兽刚刚咬死的猎物,也会不屑一顾。
    面对这块肮脏的臭马肋,布哈依胃囊一阵阵痉挛,刚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强烈的食欲不知逃到哪个旮旯去了。可它眨动着豹眼,尽量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急不可耐地伸出前爪搂住那块臭马肋,张嘴嚼咬起来。它津津有味地舔着马骨上的残渣和血丝,似乎比吃黄麂糯滑的内脏还要高兴。
    “欧——”香格莉发出一声宽慰的吼声,也低头去吃腐臭的马肉。
    它布哈依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它已经伤得站不起来了,要不是香格莉找来食物,它只有活活饿死。
    吃腐肉总比活活饿死要强。假如它面对腐臭的马肉露出厌恶的神情,腐臭的马肉绝对不会因为它难以下咽而变成一堆新鲜的黄麂肉,反而使香格莉伤心难受。这实在没必要,布哈依想。
    它很清楚香格莉所面临的艰辛。
    豹和虎虽然同属哺乳纲猫科食肉类猛兽,却是不同的物种,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和行为规范。雌虎和雄虎都是单身独居,除了短暂的发情期,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雌虎凭借着强壮的躯体和百兽之王的威名,独自承担起抚养后代的辛劳。豹就不同了,豹虽然性情和虎同样凶猛,但体格比虎要小得多,爪牙也没虎那么锐利,不像虎那样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只把其他动物当做自己的食物而自己从来不被别的兽类视作食物,当然,毫无防卫能力的幼虎除外。豹就没那么幸运了,豹在自然界食物链中处于中间环节。饿虎会袭击豹,长着獠牙的公野猪也敢同豹一决雌雄,还有老熊、大象、豺群、鬣狗、巨蟒和沼泽地里的鳄鱼,都是豹生存的潜在威胁。

    金钱豹是豹类的一种,也叫华南豹,比云豹要大些,比雪豹的体格瘦小一圈,无法像猛虎那样一巴掌就把马鹿或獐子击倒在地。一般来说,需要两只豹互相配合才能成功地捕获到中型和大型食草兽。尤其是处于四期(怀孕、分娩、哺乳、育儿)的雌豹,奔跑速度太太减弱,很难独自养活一窝宝贝。
    分娩后的雌豹不像雌虎那样两三天即可恢复体力外出觅食,而是起码要一两个月的休养生息才能达到分娩前的狩猎水平。
    在适者生存这条丛林法则的作用下,金钱豹雌雄同栖,形成一夫一妻这样一种婚配形式。公豹是分娩期母豹的生存依靠。
    可现在,它布哈依不仅没法外出狩猎为香格莉提供食物,反而要依赖香格莉活下去,它感到羞愧。
    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瞧瞧香格莉,才短短几天,就差不多累垮了。丰腴的身段变得瘦骨嶙峋,挺直的脊梁也弯成月牙形,青春娇媚的脸也明显地变得憔悴。
    布哈依难过得豹鼻发酸。
    恶臭的腐肉没多少营养,香格莉尽管吞吃了一大块马肉,乳汁仍稀薄寡淡,也许还沾染了一股腐烂的气味。四只小豹崽在香格莉的身上又抓又咬,扯着嗓子嗷嗷直叫,抗议这质次量少的母乳。
    香格莉的乳头大概是被弄疼了,有点粗暴地用前爪把两只小豹崽推搡开,又用嘴叼住另外两只小豹崽甩到自己背后。
    四只不懂事的小豹崽绕了个圈又从香格莉的后跨钻进娘的怀里啃咬。
    香格莉呼哧着叹了口气,不再驱赶小宝贝。它侧身躺在地上,眼睑抖颤着,嘴角歪斜着,强忍着这哺乳给它带来的痛苦。
    哺乳应当是一种甜蜜的情感交流,是一种轻松的生命互恋。对母豹来说,把饱满芬芳的乳汁喂给豹崽,应当产生发泄的快感,涌动无端的柔情,萌生神圣的母爱。
    布哈依心里很清楚,食物短缺似的美妙无比的哺乳行为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它的豹心隐隐作疼,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己身上的伤痛赶快痊愈。只要能重新站起来,它要不分昼夜地泡在森林里,每天逮一头油光水滑的马鹿,或者抓一只活蹦鲜跳的羊羔,让香格莉痛痛快快吃个饱。
    它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6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布哈依身上被岩角石棱和荆棘划破的伤口已基本痊愈,不少疤痕上重新长出了茸毛。耳廓的创口和断尾的茬面血痂也已脱落。腰椎那儿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消失了。
    可是,它仍站不起来。腰椎以下的部位变得麻木,两条后腿仿佛吧是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使唤。
    有两次,它一面挣扎一面吼叫,香格莉过来身体趴着钻进它的腹部,用背脊把它的后半个身体顶起来。它的后脚爪撑着地,似乎可以站稳了,但香格莉刚刚把身体从它腹下抽回去,咕咚,它的下半身立刻歪倒在地。
    它明白了,它的下半身已经瘫痪,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它永远只能像蜗牛似的靠两只前爪在地上慢慢爬行。它无法再去狩猎,无法再去觅食,永远成了一只废豹,靠香格莉的供养才能活下去。
    它伤心地趴在洞口,望着淡淡的残月,呦欧,呦欧,发出一串凄凉的哀嚎。
    香格莉走过来,依偎在它身边,用豹舌舔它的面颊,用柔软的颈窝摩挲它的豹脖,忧郁的豹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情。它明白,香格莉是在用身体语言向它表示,尽管它变成了一只站不起来的废豹,自己也要通它生生死死在一起。
    布哈依安静下来。温馨的安慰至少可以使它暂时忘却痛苦。
    但现实是残酷的,感情再美丽,也无法使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些。
    四只小豹崽虽已满月,仍像刚出生时差不多大小。皮毛没一点光泽,就像枯黄的落叶。小眼睛勉强可以睁开,却无精打采,也不会骨碌碌转动,瘦得皮包骨头。有一只白耳朵豹崽,至今还站不稳.正常的小豹崽养到一个月,皮毛橘黄鲜亮得像一只只小太阳,肉嘟嘟胖乎乎,吃饱喝足后会互相搂抱着打架,会淘气地爬到父豹身上来揪弄粗壮的尾巴,会调皮地拱进母豹的臂弯和兄弟姊妹捉迷藏,窝巢吵吵嚷嚷永远没个安静的时候.可眼下这四只小豹崽,除了吃奶,就蜷缩着身体昏睡,从不互相逗乐,也不跟父豹母豹嬉戏。大肚子石洞整天死气沉沉,寂静得没一点生气。
    布哈依简直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宝贝。
    困难接踵而来,盈江峡谷进入了雨季。亚热带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之分,只有干季和雨季。
    雨季从六月开始,差不多要持续四个月。雨水最旺的时候,天空仿佛垂挂下一道永久性雨帘,绵绵霪雨会一刻不停地连续下十几天。树林阴暗的地面疯长起一片青苔,滑得像涂了层油。追撵猎物比旱季要困难得多。
    再说,雨季一到,满山遍野流淌着小溪小涧,草食动物不必再冒险到碱水塘或盈江畔去饮水,往往待在隐蔽的窝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使食肉兽无处寻觅它们的踪迹。
    傍晚,香格莉冒着滂沱大雨跨出洞去,天亮时一身雨水一身泥地回来了,豹嘴空空,垂头丧气。
    又是一个饥饿的日子。
    四只小豹崽在豹娘的怀里拱了半天,只嗅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点乳香。
    中午,那只白耳朵豹崽脖颈软软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小脑袋歪枕在石头上,呜呀呜呀断断续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叫声。香格莉用豹舌卷起一汪口水,塞进白耳朵豹崽的嘴里,白耳朵豹崽连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娘的口水又从儿的嘴角滴淌下来。
    布哈依知道,白耳朵豹崽活不到天黑了。
    大肚子石洞阴沉沉的,像一座坟墓。
    布哈依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它也饿得难受,睡觉也许是忘却饥饿的好办法。
    它一觉醒来,白耳朵豹崽已经不见了。它明白,是香格莉趁它睡熟之际,把死掉的白耳朵豹崽叼出了洞外。香格莉是怕它看到活活饿死的白耳朵豹崽会伤心。
    让布哈依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香格莉表情相当平静,豹眼里没有泪花,也没有向苍天发出哀嚎声。有的母豹在小豹崽不幸夭折后,悲恸欲绝,会呜噜呜噜彻夜嚎哭。
    也许,饥饿减弱了香格莉的母性本能,对痛苦已经麻木不仁了吧,布哈依想。
    见它醒来,香格莉安详地踱到它身边,像往常一样,舔舔它受伤的耳廓,用前爪温柔地替它梳理下本身的皮毛。
    布哈依又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被一阵轻微的唏嘘声弄醒。它多了个心眼,身体没动弹,将豹眼睁开一条缝。
    哦,香格莉蹲在石洞口,面对着雨帘背后的苍茫群山,铜铃似的豹眼里泪光闪闪。香格莉的肩胛一阵阵抽搐,那根美丽的豹尾在地上无节奏地跳动着;对金钱豹来说,只有内心极度悲伤,心情极度压抑,才会做出这般身体动作。
    布哈依明白了,香格莉并没有被饥饿耗蚀掉母性的本能;香格莉之所以在它面前表现得安详平静,跟没事一样,是为了不引起它的忧伤。香格莉独自吞下了失子这枚生活的苦果。多么聪慧的母豹啊。
    金钱豹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泪腺,金钱豹流不出眼泪,金钱豹只会在心里滴泪。香格莉无声地默默地用心泪哀悼着已成为饿殍的白耳朵豹崽。
    布哈依的心碎了,它撑起两只前爪,使劲扭转脖颈,一口叼住自己的腿,拼命噬咬。后腿豹毛飞扬,皮开肉绽,然而,却没有多少痛的感觉,也无法使已经麻痹了的关节和神经活络起来。

 

7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7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丨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香格莉去叼绵羊和家猪,是玩火自焚,等于在向火坑里跳。
     布哈依知道,香格莉是为了小豹崽不再饿死,也是为了它不再靠整日昏睡来对付饥饿,这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村寨农舍的。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布哈依咀嚼着鲜嫩的羊肉和猪肉,却嚼出了满嘴苦涩。它宁肯吃散发着恶臭的腐尸,也不愿吃这活鲜鲜的绵羊和花斑猪崽。
     除非有其他猎食办法,香格莉是不会放弃这表明看来简单易行的盗杀家畜的勾当的,直到死在猎人黑森森的枪口下才肯罢休。
     死期不会太遥远的。不管香格莉多么小心谨慎地在雨夜潜行,多么机警灵活地实施偷袭,猎人终究会发现豹的踪迹,或者扔下毒饵,或者埋设尖桩,安置下让香格莉防不胜防的圈套。
     它布哈依下肢瘫痪,连最笨拙的豪猪也追撵不上。哪一天香格莉一去不复返了,它和三只小豹崽就会活活饿死在大肚子石洞里。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香格莉去送死,它更不忍心三只宝贝小豹崽变成三具骷髅。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只陌生的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香格莉有了猎食的伴侣,能在森林里捕获到崖羊和野猪,也就不会再蹿到飘着炊烟的村寨农舍去冒险了。
     对面山梁那只公豹的叫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高亢,寂寞在寻找慰藉,孤独在寻找爱侣。
     石洞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含着流水音韵。发情期的公豹都有点傻,哪管山高路险,哪管风雨雷电。
     布哈依用两只前爪搭在香格莉的后腰上,使劲朝洞口推搡,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清晰地大量地传进香格莉的耳膜,兴许会有一声半声流进心田。
     一开始,香格莉用惊奇的困惑的眼光望着它。等到明白了它的苦衷和心曲后,又忸怩着不肯朝对面山梁发出对应的呼唤。布哈依用拒绝进食的办法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终于,香格莉翘着尾巴,站在洞口,嗬唷,嗬唷,朝对面山梁送去一串羞涩的叫声。毕竟,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布哈依心里一阵刀剜似的绞痛。

 

8

    洞口那片白光赫然映显出一只公豹的身影。矫健的躯体,金红的皮毛,立体感很强的金钱斑纹,肌腱饱满的四肢,神气十足的唇吻,表明这家伙正处在生命的黄金阶段。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体,满身的雨水刷刷抖落干净,豹皮霎时间变得油光水滑。
    看来,这家伙对香格莉是很满意的,瞳仁里闪烁着热情,痴痴地望着香格莉富有雌性魅力的细腰宽臀,一副赏心悦目的神态。
    香格莉似乎对这只金红公豹也有些好感,紫黛色的唇吻间洋溢着一片温柔。
    还在香格莉朝对面山梁送去羞涩的叫声时,布哈依就知趣地缩到洞底一个阴暗的角落,闷声不响地躺卧着。
    呜,金红公豹对香格莉亲昵地叫一声。
    香格莉本来是站在洞中央的,朝边上挪了挪,露出身后在山茅草卷成的巢里嬉闹的三只小豹崽。
    布哈依在暗中注视着金红公豹的反应
    金红公豹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但很快甩了甩脑壳,把遗憾甩出了石洞。金钱豹不像人类那么重视血缘关系。它缓慢地走到小豹崽面前,伸出舌头在每只小豹崽的脊背上舔了一下,表达自己乐意做没度过蜜月的父豹。
    连布哈依都有点感动了。大肚子石洞里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同情和怜悯。
    香格莉长长的豹尾竖直在空中,划动着没有棱角没有裂痕的圆圈。
    金红公豹开始打量石洞内的地形。必会有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它赶紧把身体再往角落里缩缩,把自己蜷得更渺小些。
    现在可不是逞威风争意气的时候。
    欧——石洞里爆响起一声惊讶愤慨的豹吼。吼声尖利嘹亮,震得石洞嗡嗡作响。随着吼叫声,金红公豹倏的一下跳到洞口,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同类争偶跳跃欲扑的架势。
    唉,假如它布哈依还能站得起来,怎么可能让这家伙踏进大肚子石洞一步呢。布哈依撑起前肢,吃力地朝前爬了一步,露出已萎缩得变了形的后肢。豹也有羞耻心,把自己身上的丑陋拿出来亮相,痛苦得就像百蛇缠身。消除误会才谈得上和平共处。
    金红公豹探究的目光在它身上来回扫描了一阵,收起了扑跃的架势,但仍极不友好地朝它频频嚎叫。
    这是它布哈依意料中的事。同性相斥,金红公豹不可能会喜欢它。只要能勉强容忍它的存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布哈依将两只前爪趴伸,身体平平地贴在地面,豹嘴埋进石缝,发出驴叫似的悠长的啸声。这是金钱豹家族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类似人将两手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向对手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以求得到宽恕。
    它已经是废豹,对生活不再抱什么希望。它只希望香格莉免遭猎人屠杀,只希望三只豹崽平安长大。
    它不会妨碍金红公豹的。捕获到崖羊,它只要能啃啃骨多肉少的羊头就心满意足了。大肚子石洞宽敞得很,即使再养一窝豹崽也不会显得拥挤。再说它会很识相地整天蜷缩在洞底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央位置永远属于有能力抚养后代的金红公豹。
    金红公豹朝它厌恶地摆甩着豹尾。
    布哈依委屈地呜咽着。其实,它的存在对这个家庭也不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不管是眼下的三只豹崽还是将来可能会有的新生豹崽,它都能担当起看护的责任。金红公豹和香格莉双双外出狩猎,不用担心石洞里毫无防范能力的小豹崽会发生什么意外;它堵在石洞口,起码可以吓退豺狗和大山猫。
    金红公豹用鄙夷的憎恨的眼光望着它,突然蹿到它面前,发出恶狠狠的短促的吼叫,抬起一只前爪在它前额又撕又拍,做出驱赶状。
    看来,金红公豹不能容忍它的存在,非把它赶出大肚子石洞不可。

    一股热血涌上布哈依的脑门。它虽然残废了,到底还是一只有血性的公豹。到底谁是大肚子石洞的主任呀?到底谁有资格驱逐谁呀?别欺豹太甚!
    布哈依用一只前爪撑住沉重的身体,腾出另一只前爪做撕抓状,张开豹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准备噬咬。它绝不会轻易让出这个本来就属于它的大肚子石洞,除非把它的尸体叼出洞去。它沉郁地吼叫一声,显示自己的雄性气概。
    金红公豹眼光变得阴沉,隐含着杀机。
    香格莉发疯般地在石洞里蹿来跳去,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不晓得是在咒骂谁。
    布哈依突然间心软了,高高撑起的头颅又耷拉在地。和金红公豹厮咬一场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被赶出大肚子石洞去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和金红公豹格斗起来也决不会有生的希望。
    它不在乎自己怎么个死法,可香格莉目睹它死在金红公豹的爪牙下,会怎么想?极有可能香格莉一怒之下把金红公豹驱逐出洞,这个新的豹家庭还没结合就又反目成仇闹分离了。
    就算香格莉处于养活三只小豹崽的考虑,理智地克制住悲痛,容忍金红公豹留下来,但金红公豹的爪牙间沾着它布哈依的豹血,它们之间的感情还能顺溜吗?自己能忍心给香格莉的新生活蒙上一层永远也驱散不尽的阴影吗?
    罢罢罢,权当自己从来没在这世上活过。
    布哈依两只前爪抠住粗糙的地面,将身体慢慢挪到洞口,又艰难地挪出洞外。雨丝被风吹斜了,像团理不清的乱麻。它一直往前爬,草地被它拖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它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它这只残废豹的活路。
    它才爬出几十米远,背后大肚子石洞里突然响起香格莉怒不可遏的咆哮,金红公豹也受惊似的吼叫起来;又传来两只豹相扑厮咬的声音。它扭身望去,洞口像张巨兽的嘴,吐出一片金红色。哦,是金红公豹。这家伙满脸困惑,神色仓皇,从大肚子石洞里逃也似的跑出来,呜呜哀嚎着,钻进一条牛毛细路。
    香格莉跟出洞来,但没去追金红公豹,而是径直来到布哈依面前,用唇吻在它的豹脖豹额豹脸上长时间地摩挲,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抚它受伤的心。
    它明白了,香格莉舍不得它孤独地爬出石洞,寂寞地爬向死神。在它爬出石洞后,香格莉凶狠地将金红公豹驱赶出了家。
    香格莉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它想,一股暖流涌进它冰凉的豹心。
    香格莉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深箐里传来金红公豹迷惘的怪叫。

 

9

    这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一束明丽的阳光照进石洞,把洞内晒得暖融融的。香格莉为觅食在外面奔波了一夜,太辛苦了,给小豹崽喂过奶后,很快就睡熟了。
    是时候了,布哈依想。它将指甲藏进爪鞘,用掌垫抠住石缝,一寸一寸朝洞口爬。慢是太慢了,比蜗牛还不如,却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经过三只小豹崽身边,它深情地在每个小宝贝额上舔了舔。但愿它们长大后,永远也不要遭遇可怕的象群。
    洞外的阳光刺得它有点睁不开眼来。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草地被泡得酥软酥软。
    它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离开石洞。就在昨天夜里,香格莉又摸到村寨的马棚去叼小马驹,一颗子弹迎面飞来,烫焦了额顶的一撮豹毛。好险啊,只要枪口稍稍往下压一点,香格莉就头颅洞穿脑浆迸流呜呼哀哉了。
    它离开了,香格莉才会停止这疯狂的冒险。
    离开大肚子石洞,布哈依毫不犹豫地向草深林密的金竹坪爬去。它早就想好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金竹坪有一窝野猪。对金钱豹来说,野猪肉自然是上等食物,尤其是四只胖乎乎的猪娃,嫩得一进豹嘴就化成水了。在它还没被象群踩断脊椎前,它就打过这窝猪娃的主意。可是,母野猪看护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猪娃。
    特别让它恼火的是,一头脊背上长着刚硬鬃毛、尖尖的唇吻里翻出四颗獠牙的公野猪通母猪和猪娃生活在一起。
    森林里有一种说法:头猪二熊三老虎。公野猪确实不好惹,脾气暴烈得像拼命三郎,遇见对手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剽飞过去,又尖又长的獠牙能刺穿大象的肚皮。盈江峡谷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虎或豹被横蛮的公野猪纠缠不放,最后同归于尽的惨剧。
    所以,尽管金竹坪与大肚子石洞相距不远,尽管对喷喷香的野猪肉垂涎三尺,布哈依也没敢动真格儿的。
    现在好了,同归于尽,对它来说,是最美妙的结局。
    它离开大肚子石洞,没法活下去。它不可能改变食肉的本性,靠吃草维系生命。它或许还能靠挖掘蚯蚓活上十天半月。
    它是生性高傲的公豹,与其像只老鼠似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去死。
    这还不是它迎着狰狞的野猪獠牙爬去的理由。它不可能爬到天涯海角,香格莉一觉醒来,发现它不在洞里,必定会出来寻找。它瘫痪的下肢在被雨水进泡过的草地上留下无法掩盖的擦痕。它躲藏不掉。
    只有死亡才能使香格莉彻底绝望;只有死亡才能割断缠绵的感情。
    前面就是金竹坪了。野猪窝就筑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条宽敞的石缝里。它不需要费脑筋去玩什么突然袭击声东击西之类的把戏,它只要径直地朝野猪窝爬去就行了。公野猪嗅闻到它的气味,会主动朝它扑过来的。
    它快爬到金竹坪了,前面是一览无余的乱石滩。它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生命总是值得留恋的。它凝望着起伏的山峦和白云飘浮的蓝天。
    身后的山梁传来几声豹吼,是金红公豹。这家伙当然不会死心的。要是换了它布哈依,也同样会对香格莉一见钟情,从此梦英魂绕。雌豹美丽的绒毛总是对公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哦,放心大胆地去大肚子石洞找香格莉吧,最后的障碍马上就要排除了。
    它不喜欢金红公豹,可它也并不恨金红公豹。说到底,金红公豹不肯容忍它留在大肚子石洞里,是处于雄性相嫉的天性,并不是什么大错。一个石洞里容不下两只公豹,这古老的传统,改也难。
    它爬进乱石滩,巨石底下传来猪娃吱吱的叫声,还有公野猪粗俗的喘息声。
    香格莉找到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当然会悲恸一阵,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用不了几天,香格莉就会把金红公豹接纳进大肚子石洞去。这瞒不过它布哈依的眼睛。
    就在今天清晨,香格莉正在洞里啃着一只马驹腿,对面山梁突然响起金红公豹抑扬顿挫的吼叫声,它砍价,香格莉身体颤抖了一下,马驹腿从嘴里掉了下来。金红公豹穿透力极强的求偶叫声,钻进了香格莉的心怀,震掉了马驹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健全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炽热的情怀和抚养后代的出色能力,当然是有魅力的。
    公野猪像股腥味极浓的黑色的飓风朝它飞过来了。
    它只有一个希望,金红公豹能完全尽职地承担起父豹的责任,给三只小豹崽提供充足的食物,教它们爬树,教它们狩猎,教它们怎样在弱肉强食的亚热带从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公野猪扑到它身上来了。刚硬的猪鬃像箭镞扎伤了它的豹眼。这家伙好大的力气,撞得它死仰八叉。獠牙钻透了它的肚皮,温热的身体奇异地凉快。
    它用两只前爪抱住丑陋的猪头,冷不防咬住公野猪的颈窝,任凭公野猪把它的身体撕成碎块,再也不松口。
    公野猪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这身膘肉,足够香格莉做丰盛的婚宴了。还有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四只猪娃,失去了公野猪强有力的护卫,便成了香格莉的一笔可观的活期储蓄,饥荒时,随时可设法来提取。
    公野猪的喉管发出断裂的脆响,滚烫的猪血溅了它一脸。布哈依在弥留之际还是感觉到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碧蓝的天空,这是雨季一个难得的放晴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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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警》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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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警
沈石溪

  那天下午,我顶着太阳到大黑山挖一种名叫萝芙木的草药,累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回家途中,想拐到罗梭江的大湾塘去喝口水洗个澡,解解乏。西双版纳漫长的干季,烈日如焰,空气干燥得像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树叶被烤得焦黄,水塘干涸,溪水断流,方圆百里的大黑山只有那条在谷底蜿蜒穿行的罗梭江是唯一的水源。
  这一带属自然保护区,人迹杳然,热带雨林层层叠叠。夕阳西下,燠热的天气透出一丝凉爽。我顺着大象甬道往前走,快走出那片老林子时,突然,听到前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鸣叫声,牛哞羊咩马嘶鹿鸣猪吼狗吠豺啸鸡啼鸭嘎兔叫鼠吱,听起来就像一个游牧部落携带着牲畜家禽在赶路。我怕遭遇不测,赶紧离开大象甬道钻进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林,藏踏实后,轻轻拨开枝蔓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罗梭江大湾塘的树林边缘,拥挤着野牛、斑羚、盘羊、野猪、豺狗、猪獾、马鹿、草兔、黄鼬、孔雀、白鹇、锦鸡等二三十种动物,大大小小约有一两百只,就像童话中森林里的动物**开会一般。空间不大,这么多动物聚在一起,一会儿野猪撞着野牛,一会儿草兔踩着锦鸡,秩序有点乱。绝大多数都是食草动物,但也有杂食性动物野猪和猪獾,还有一只惯会偷鸡的黄鼬和两只属于食肉猛兽类的红毛豺。奇怪的是,黄鼬并未扑向近在咫尺的白鹇,马鹿好像也不怎么害怕蹲在自己身边的红毛豺。
  我可不相信不同种类的动物会像人那样聚在一起开会,尤其是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天生就是吃与被吃的敌对关系,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一定是发生了极为特殊的事情,迫使这些动物麇集在一起。我仔细观察,那对红毛豺,舌头拖得老长,干得就像一条晒瘪的茄子,豺眼贪婪地眺望着罗梭江;野牛和斑羚舔着干裂的嘴唇;孔雀张着嘴,断断续续发出嘶哑的叫声……哦,我明白了,这些动物在炎热的山上活动了一天,极度干渴,或者说已渴得嗓子冒烟,火烧火燎般难受,黄昏时分想到罗梭江饱饮一通,洗澡冲凉。由于太渴了,抑制了红毛豺狩猎的冲动,只对水感兴趣,而对近旁的捕猎对象漠然视之。由于想水想得心焦,盘羊和马鹿忘了身边的危险。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大黑山地势险恶,罗梭江在崇山峻岭间奔流,这一带上百里长的江岸,都是陡峭的悬崖,只有猿猴才有本事从悬崖攀援而下到江边饮水。大湾塘是两座山脉之间的一道豁口,是森林到江畔唯一的平坦通道。干季,大黑山许多动物只能到大湾塘饮水。
  它们都渴得难以忍受了,而水雾蒸腾的罗梭江就在眼前,从树林边缘走过去,穿越一片五六十米宽的白沙滩,就能享用到江水,它们为何滞留不前呢?我好奇的目光向江边延伸,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耀眼的白沙滩上,躺卧着五六条大烤鱼,另有七八条鳄鱼在江中游弋。这是典型的恒河鳄,皮肤呈暗橄榄色,粗糙得就像披了一层鳞甲,最大的一条约有五米长,露出一口锯齿似的利牙,让人心惊胆战。显然,这些凶猛的恒河鳄使得宁静的大湾塘变得血腥恐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任你是野牛还是红毛豺,只要一跨进罗梭江,就会被这些鳄鱼咬住腿拖进江心活活淹死,撕成碎片。
  在岸上看起来笨拙迟钝的鳄鱼,一到水里,就变得轻盈灵活,力大无穷,连孟加拉虎都要畏惧三分。
  这些守候在大湾塘的鳄鱼,狰狞的眼光望着在树林边缘踯躅不前的动物们,正等着它们前去送死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多身后传来雄浑嘹亮的象吼,树枝摇曳,雀鸟惊飞,不一会,树丛间那条蔚为壮观的绿色甬道里,出现七头大象和一头乳象,排成一路纵队,雄赳赳朝大湾塘开进,为首的是一头高大魁梧的公象,瓦灰色皮肤泛着油光,两支长牙闪着寒光。
  一见象群驾到,所有的动物都两眼放光,露出欣喜的表情,野牛发出哞哞的欢呼声,小鹿蹦蹦跳跳载歌载舞,孔雀开屏表达灿烂的喜庆,就连两只红毛豺也不断摇甩尾巴隆重迎候。那情景,就像是终于盼来了救星。
象群跨出树林,在白沙滩上由一路纵队散成扇形,挥舞长鼻,撅挺象牙,高声吼叫,阔步向前。动物们兴高采烈地跟在大象们后面,浩浩荡荡涌向江边。
  那些晾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刚才还神气活现,一见大象压境,立刻掉头蹿进江去。
  在西双版纳密林,只有大象真正不怕鳄鱼。大象重达数吨,任你是什么型号的鳄鱼,撼山易,撼大象难。象蹄能踩扁鳄鱼的脑袋,象牙能捅穿鳄鱼的身体,象鼻能劈断鳄鱼的脊梁,所以只要象群在河里洗澡汲水,鳄鱼就会识相地游开。
  七头成年大象跨进江去,每一头象相隔一定的距离,往前走出二十来米远,走到水深约一米的地方,在浅水区布下一道椭圆形的警戒线。跟在大象后面的动物们纷纷跳进这块安全水域,大湾塘喧闹欢腾,溅起一丛丛浪花,在瑰丽的晚霞中变幻着奇异的色彩。我躲在灌木丛里看得心痒眼馋,我身上汗津津的,也想跳到江里去洗个澡了。我想,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混杂在一起,再混我这么个人进去,大概也不会惹什么麻烦的。干季的罗梭江,清澈见底,带着一股野花的馨香,喝着回甜,泡一泡润肤养颜,有大象免费为我站岗放哨,我干吗不跳到水里去享受一番?我当机立断,脱光衣裳,手脚并用,学着动物的爬行姿势,走到江边,扑通跳了进去。
  浅水滩热闹得就像动物在过狂欢节,野牛刨了个沙坑,整个身体埋进去,只露出两支琥珀色的犄角,孔雀啄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梳理自己艳丽的羽毛,野猪像一台高效抽水机呼噜呼噜一个劲猛喝,肚子鼓得像只皮球,又哗哗排泄出来,很不讲卫生,淘气的小鹿和那头乳象玩起了打水仗,小鹿奔跑着扬起一片片水花泼在乳象身上,乳象的鼻子像水枪似的向小鹿喷射……谁也没有注意我,大概把我也当成是一种借大象光到这儿来饮水的猿猴类动物了。
  这时,一条五米长的大鳄鱼贼头贼脑地游过来,甩动扁平的大尾巴,哧溜一个猛扎子,想从两头大象之间的空当冲破警戒线,那头大公象警惕,迅速赶上来,高高举起长鼻,气势凌厉地猛劈下去,正中大鳄鱼的腰,大鳄鱼翻起白肚皮,泅进江底逃走了。
  欧——欧——大象们愤怒地吼叫起来,就像擂动巨大的战鼓,震得江隈微微颤抖,在警戒线外游弋的鳄鱼们纷纷后退。
  一只盘羊大概是玩得太高兴了,忘了危险,竟然跑到警戒线来了,眼瞅着就要跨出警戒线,突然,一头母象走过来,卷在胸前的长鼻子嗖地弹射出去,就像一条善意的警棍,挡在盘羊面前,粉红色的大嘴发出柔和的叫声,仿佛在说,请注意安全,不要再往前走了!
  盘羊立刻顺从地掉转头,回到安全水域。
  我发现,到这儿来饮水沐浴的动物,把警觉与戒备都置于脑后了,兔子就在黄鼬面前喝水,马鹿就在红毛豺跟前嬉戏,谁也不提防谁,谁也不躲避谁,好一派和平景象。
  我洗着澡,一只小斑羚跑到我身边来了,我伸手摸摸它的背,它也不在乎,还傻乎乎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臂。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趁小斑羚现在心理不设防,我完全可以用藤索套住它的脖子,洗完澡后,来它个顺手牵羊,哈,白捡个便宜回家!
  我爬回白沙滩,寻找合适的藤索。突然,浅水滩传来马鹿惊慌的鸣叫,我扭头望去,原来那对红毛豺喝饱了水,解决了干渴的问题,萌发野性,想逮住那头小马鹿。食肉兽是改变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的。母鹿一面护卫着自己的宝贝,一面呼叫求援。西双版纳没有狼,豺是亚热带丛林最优秀的猎手,凶猛残忍,猎杀技艺高超,有勇有谋。一只红毛豺正面与母鹿周旋,另一只红毛豺绕到小鹿背后,龇牙咧嘴扑蹿上去……
  瓦灰色大公象听到母鹿的呼叫后踩着水飞快地赶往出事地点,动作敏捷的红毛豺已跃到半空,豺爪已快搂住吓得晕头转向的小鹿,瓦灰色大公象还离着好几步远呢,说时迟,那时快,象鼻在江里猛汲了口水,就像高压水龙头,喷出强有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射中丑陋的豺头,红毛豺被冲得身体歪倒,扑了个空,扑通掉进水里。红毛豺不甘心失败,跳起来还想逞凶,大公象雷霆震怒,撅着象牙小山似的压过来,那对红毛豺赶紧逃上白沙滩,大公象追上去,一鼻子踢在一只红毛豺的屁股上,那只红毛豺滚出好几丈远,吓得屁滚尿流,哀嚎着,逃进树林。
  我将找到的藤索又悄悄扔掉了,我可不想挨大象的揍。
  太阳从山峰背后滑落下去,最后一抹晚霞从江面消失,紫色的暮霭悄悄从河谷蔓延开来。瓦灰色大公象扬起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就像听到了某种指令,动物们纷纷从水里爬上岸象群殿后,有秩序地开始撤离罗梭江。
  我也手脚并用,混在动物群中间往岸上撤,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卵石上,身体失去平衡,仄倒在齐腰深的水里,慌乱间,突然觉得一条柔软的手臂扶稳了我的腰,把我从水里拉了起来,抬头一看,哇,是一头母象帮了我一把,用它的长鼻子钩住了我的腰。喔嗬呜,它象嘴里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好像在对我说,白色的裸猿,别紧张,慢慢走。
  很快,所有的动物都登上白沙滩,孔雀、白鹇和锦鸡已拍着翅膀钻进密匝匝的树林里去了,走在最后面的那头瓦灰色大公象也踩着稳实的步子登上岸来,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小斑羚大概是太贪玩了,刚登上白沙滩,突然又扭头跑进江去,兴奋地蹦跶耍闹,母斑羚急忙追进江去,焦急地咩咩叫唤,想把小家伙赶上岸去,但不懂事的小斑羚竟然和妈妈玩起了捉迷藏,躲躲闪闪就是不愿上岸去。
  暮色苍茫,刚才被大象吓走的鳄鱼群这时又游聚过来,瞪着贪婪饥馑的眼睛,迅速朝小斑羚冲来。
  呦欧,呦欧,心急如焚的母斑羚凄厉地叫起来。
  已登上岸的瓦灰大公象扭头看了看,重新下到江里,跑到小斑羚身边,像一尊威严的守护神,警惕地注视着已游得很近的鳄鱼群。
  终于,调皮的小斑羚被妈妈赶上了岸,安全地撤离白沙滩,隐没在黑黢黢的密林里。瓦灰大公象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将长鼻搭在牙弯上,最后一个离开大湾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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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象恩仇记》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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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象恩仇记
沈石溪

 

  波伢柬八十岁了,在亚热带地区,人的寿命较短,能活六七十岁就算是高寿,八十岁当然是寿星人瑞了。
  波伢柬年轻时是个象奴,专门为土司饲养大象。我到曼广弄寨没几天,就听说了波伢柬和一头名叫糯瓦的公象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
  那是六十年前,波伢柬进山猎象,在孔雀湖畔那片黑心树林里遇到一头母象和一头刚生下不久的乳象,他开枪打死了母象,把乳象牵回家,用红糖熬糯米粥喂养乳象,十多年后,那头乳象长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公象,浑身毛色瓦灰瓦灰,四条腿粗得像房柱,两根象牙,洁白细腻,伸出嘴唇足足有三尺长,牙尖在阳光下滴金光,在月光下滴银光,是一对罕见的宝牙。糯瓦与波伢柬情同父子,夏天的晚上波伢柬躺在槟榔树下,糯瓦会用鼻尖卷起一把大葵扇,替波伢柬扇凉,冬天下霜时节,波伢柬就会在象房里烧起一只火塘,为糯瓦祛寒。
  忽一日,土司的千金小姐要出嫁,指名要糯瓦那对宝牙做嫁妆,兵丁将糯瓦用铁链子拴在大青树上,准备杀象取牙,波伢柬用一坛米酒灌醉了那伙兵丁,解开铁链子,把糯瓦带到孔雀湖边的黑心树林里放了。据说糯瓦临走时,跪倒在波伢柬面前,流着泪磕了好几几个响头。
  那天清晨,我到孔雀湖去打猎,路过黑心树林,突然看见波伢柬盘腿坐在隆起的树根上,穿一套白府绸衣衫,缠一条白头巾,白发白眉白须,在四周黑色树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像具泥塑木胎。我好生奇怪,便走拢去,问道:“老人家,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搀您回家?”他睁开眼看了看我,慈祥地笑笑说:“小伙子,谢谢你的好心。我坐在这里,是等我的糯瓦。”
  糯瓦?不就是四十多年前被波伢柬放生的那头大公象吗!我顿时兴趣盎然,追着问:“老人家,您和那头公象经常在这里见面吗?”
  “唉,离别四十多年了,一直没能再见到我的糯瓦。”
  “那您怎么晓得它今天会到这里来找您呢?”
  “哦,这几天我夜夜梦见糯瓦。我的糯瓦今年满六十岁了,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样,快黄土盖脸了,我养了半辈子象,摸透了象的脾性,老象临终前一定要把生前的恩怨了结得干干净净,才会心安理得地步入坟冢。我和糯瓦有一段恩怨还未了结,它的寿限快到了,它会来找我的。”
  “您是说,糯瓦欠着您的救命恩情,它要来报答?”
  “小伙子,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对它有救命之恩,可我对它还有杀母之仇哇。”
  “这……它要找您报仇?”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您一个人坐在这里,没有猎枪,也没有弩箭,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我愿意成全我的糯瓦。我也像糯瓦一样,不愿带着遗恨进棺材啊。”
  欧——波伢柬的话音刚落,孔雀湖对面的山梁上传来一声浑厚的象吼。波伢柬急忙推了我一把说:“小伙子,快走吧,记住,不管这里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来管闲事!”
  我嗫嚅着,退出黑心树林,可总觉得眼前即将发生的事离奇得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很想看个究竟,便绕了个圈,又踅回来,悄悄爬到一棵两围多粗的黑心树冠上,躲在茂密的叶丛里,偷偷窥望。
  一头庞大的公象赫然出现在黑心树林里。这确实是一头在黄泉路上徘徊的老象,皮肤皱得像抹布,眼角布满了浊黄的眼屎,四条象腿似乎不堪承受身体的重负,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那条长鼻子也干燥得皴裂开来,唯有那两根象牙,仍洁白耀眼,闪烁着生命的光华。它耷拉着蒲葵似的大耳朵,将那条死蛇似的长鼻子绕在牙弯上,慢吞吞走到波伢柬面前。
  波伢柬站起来,抚摸着那条皱巴巴的象鼻,一张老脸贴在象额上,喃喃自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从他激动的表情不难猜出是在述说久别重逢的喜悦。老象从牙弯上放下那条长鼻,用鼻尖嗅闻着波伢柬的脸,也显得很兴奋。或许,事情并不像波伢柬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想,老象糯瓦之所以在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时来到阔别了四十多年的黑心树林,可能是一种老年象的怀旧,或者是要与昔日的主人见最后一面,互道衷肠,挥泪诀别。瞧波伢柬,老泪纵横,糯瓦也唏嘘喟叹,一幕淡淡的悲剧,不大可能会发生暴力冲突的。
我正这样想着,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老象糯瓦垂下鼻子,闭起眼睛,仿佛入定似的一动不动,也许是在酝酿感情,也许是在更换心理角色。突然,它那条粗得像蟒蛇似的长鼻子中间部位弓了起来,就像人在踢脚时抬起了膝盖,鼻尖猛力朝前一弹,搡在波伢柬的胸口,波伢柬踉踉跄跄朝后退了七八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象糯瓦睁开眼,我看见,它的眼神骤变,眼珠子像两粒刚从炼炉里捡出来的丹丸,闪烁着复仇的毒焰;它高扬起鼻子,张开那张肉感很强的粉红色的大嘴,欧——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吼叫,那股强大的气流直喷到我藏身的树冠,吹得树叶瑟瑟乱抖;它像换了头象,委顿潦倒的神态一扫而空,精神抖擞,两只蒲葵似的大耳朵像滑翔中的鸟翼平撑开来;它像座大山似的朝波伢柬压过去。
  我赶紧端起猎枪,将准星、缺口和糯瓦的心脏三点连成一线,正待扣击扳机,猛然想到波伢柬刚才郑重其事劝阻我不要多管闲事的话,犹犹豫豫又放下了枪,
  波伢柬挣扎着想爬起来,糯瓦已冲到他面前,鼻子拦腰一钩,把波伢柬凌空抛起,又重重跌在地上。波伢柬已八十多岁,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一把老骨头差不多跌散了架,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象糯瓦撅着象牙,奔到波伢柬跟前,前肢弯曲,后肢绷直,滴着寒光的牙尖对准波伢柬的后心窝,那架势,恨不得捅个透心凉。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波伢柬停止了徒劳的挣扎。
  糯瓦的牙尖抵住了波伢柬的肋骨,象是举世闻名的大力士,别说人的身体了,就是一只老虎,被象牙这么一戳,也会被轻而易举捅出两个血窟窿,一命呜呼的。我看见,波伢柬脸色蜡黄,鼻子因极度恐怖而扭曲了。我在树上也吓出一身冷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突然,象牙拐了个弯,像把犁刀似的向前滑去,钩住波伢柬的衣领,一挑,把那件白府绸上衣给剥了下来,像耍杂技似的,嗖的一声抛向天空;白府绸上衣鼓着风,像只白鹇鸟似的朝前飞去,糯瓦重重打了个响鼻,追过去,举起长鼻,狠狠抽打。哗,上衣被甩在树枝上,挂在上面迎风招展;糯瓦像找到了中意的靶子一样,举着鼻,撅着牙,冲过去,一阵猛戳戮,上衣被捅得像只蜂窝煤……
  波伢柬躺在地上呻吟着。
  过了一会,糯瓦安静下来,似乎仇恨已得到了某种宣泄。它又耷拉着蒲葵似的耳朵,缓慢地摇甩着长鼻子,走到波伢柬面前,温驯地用鼻尖抚摸着波伢柬裸露的脊背。然后,它又将鼻子塞进波伢柬的身体底下,试图把波伢柬搀扶起来;波伢柬勉强靠着树坐起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糯瓦仰头望望蓝天,又低头望望波伢柬,脸上出现了一种肃穆的表情,突然像座移动的小山,撅着牙,迅猛地朝我躲藏的那棵两围粗的树冲撞过来,咚的一声巨响,糯瓦左边那支象牙撞在树干上,大树像只在十二级台风中的舢舨猛烈颤抖起来,我使劲抱住树干,才没被摔下来;我看见,稀瓦的左牙弯折了,像八字胡似的朝外撇去,那张宽宽的象嘴里涌出一团血沫;它摇摇脑袋,眶当一声,左牙从它啭腔里连根掉下来,前半根仍白得耀眼,后半根被血染得通红。它默默地朝后退着,退了二三十步,又朝我躲藏的大树冲撞过来,那支右牙又砰然落地。
  我从没见过大象用这样残忍的办法自己为自己拔牙,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糯瓦还没撞断自己的两根象牙前,虽然也已衰老,但嘴里伸出来的两根洁白的象牙修饰了它的容貌,看上去仍雄风犹在,给人一种宝刀不老的感觉;两根象牙一撞断,立刻显得老态龙钟,鼻子似乎也缩短了,脖颈皱褶纵横,庞大的身体顿然萎缩,满脸都是血污,丑陋不堪。
  它吃力地用鼻子卷起两支象牙,轻轻放在波伢柬面前,退了两步,硕大的脑袋带动那条长鼻子,不断地上下波动,一看就明白是在点头作揖,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去,摇摇晃晃走向密林深处,毫无疑问,它直接走向遥远而又神秘的坟冢。
  哦,糯瓦用它最珍贵的象牙,报答波伢柬四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复仇和报恩,本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极,老象糯瓦却用它特殊的方式在同一个空间里按顺序完成了。是的,波伢柬最初当着它的面杀死了它的母亲,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可波伢柬后来又一手把它抚养大,特别是当土司的兵丁把它捆绑起来准备杀象取牙时,波伢柬冒着杀身之祸把它放了并让它返归山林,结下了肝脑涂地才得以报偿的恩情,血海深仇和天大的恩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事情就变得非常复杂了。
  我想,倘若不是老象糯瓦,而是一个人,面对既是仇人又是恩人,会如何处理呢?百分之五十的仇,百分之五十的恩,人类的思维可以综合归纳,可以中和抵消,就像一个负数,加一个同样的正数,答案是零,仇也没有了,恩也没有了。但糯瓦是象,象不具备人类综合归纳的思维能力,也学不会人类圆滑、折中、妥协的处世之道,对象来说,只有直线思维.不会拐弯,也不会绕圈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仇就是仇,恩就是恩,仇也要报,恩也要报。
  真不知道是象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
  老象糯瓦走远后,我赶紧跳下树来,把已受了重伤的波伢柬背回寨子。波伢柬躺在竹榻上,拒绝就医吃药,两天后死了,临咽气时,他脸上还挂着微笑。那对罕见的象牙,给波伢柬换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和一块依山临水的好坟地,还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白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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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群迁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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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群迁移的时候
沈石溪


    泼水节那天,密云岭一带原始森林中发生了一次地震。大地摇晃了几下,山没有坍,房没有倒,却惊动了祖祖辈辈在那里栖息生活的一群大象。大象开始向边境方向迁移。据猎人报告,象群离国境线只有一百多公里了。按照大象行走的速度推算,一个昼夜就会越出国境。省动物研究所得到消息后,立即请求边防部队某部支援,无论如何要阻止大象出境,但不能伤害象群,还要设法把这些庞然大物引到一百多公里远的勐捧自然保护区去。
  零点钟,董团长接到军分区指示后,立即命令曼岗三连强行军赶到南梭江一带堵截象群。但是,曼岗到南梭江要走八十多公里的羊肠小路,董团长怕三连赶不上象群,就又直接打电话给离密云岭最近的鹭鸶谷查线班,叫班长吴杰生马上带领全班三名战士前往密云岭,阻止象群移动,等待援兵到来。董团长自己则带着警卫排,沿着国境线搜索前进。三支队伍像个“个”字形,焦点集中到宝贝象群上。
  单说鹭鸶谷查线班的四位边防战士,经过半夜急行军,在朝霞给大地穿上彩衣的时候进入了密云岭,来到野牛凹。
  身材不高、结实得像个树墩的吴班长查看了军用地图,根据象群走路不拐弯的特点,决定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待象群。
  新战士鲁新海一放下枪,就悠悠地吹起口琴。他是上海人,听说要和象群打交道,高兴极了,忍不住对身旁一个长得精瘦精瘦的战士说:“孙猴子,我小时候跟妈妈到马戏场看驯象表演,大象不但会敬礼、鞠躬、摇铃铛,长鼻子还会吹口琴。待会儿,咱也逮只象训练训练。”
  孙猴子本名叫孙有志,是通信连出名的淘气鬼,攀陡壁爬高树是他的拿手好戏,还能倒着身体从几丈高的电线杆倏地滑下来,因此大伙送给他这样一个雅号。此刻,孙有志看看鲁新海手中的口琴,拍拍鼓鼓囊囊的裤兜说:“我把昨天老眯涛、(傣语:老大娘)给我过泼水节吃的两只大山桃也带来了。碰到猴子,我总得给兄弟们一份见面礼呀!嘻嘻。”
  “你们可别尽想美事了。大象可厉害啦,它鼻子一扫,大树就被拦腰折断;它脚一跺,地上就出现一口深井。”卫生员岩温罕故意吓唬鲁新海和孙有志。他是个傣族战士,爷爷和阿爸都是威震山林的“盘巴利”(傣语:好猎手),他从小就跟着阿爸到森林里去捡木耳,找砂仁。阿爸逮马鹿打狗熊时,他就帮阿爸扛铁夹子、拿火药葫芦,算得上是个“森林通”。
  吴班长是个老兵,对大象很熟悉。听了三个战士的一席话,他脸绷得像上了弦的箭一样紧,严肃地说:“大家要记住,象群是科学研究的珍宝,一头大象就值几万元。在西双版纳这个动物王国里,只剩下两群野象啦。”
  三个战士听了直咂舌头,都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山。
  突然,野牛凹的尽头,传来大象的脚步声,像六月闷雷,又像大海狂涛。地面扬起了巨团尘埃,把天空弄得阴沉沉的。吴班长果断地挥挥手说:“快,每人折一根树枝,跟我来。”四个战士退到一里外一座刀削似的石崖前。石崖有几丈高,岩壁上横七竖八地长着胳膊粗细的葛藤,人可以攀缘而上。
  象群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得清楚它们那葵扇一样的耳朵,正啪嗒啪嗒地扇打着。一根根雪白的象牙,犹如一把把军刀。水桶般粗的鼻子左右横扫,凤尾竹和小树都被齐根打断。一些碗口粗的树被长鼻子缠住,轻轻一提,连根拔起。这群象少说也有五六十头,有大象也有小象,还有一头稀世珍宝——白象。
  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四个战士就挥舞树枝大声吆喝,想吓退象群,但大象全像聋子一样仍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吴班长用树枝拼命抽打一丛丛凤尾竹,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象群也毫无反应。孙有志急了,拾起一块卵石,愣头愣脑地向走在最前面的那头大灰象扔去,不偏不倚正打在大灰象的鼻子上。大灰象突然停住脚步,朝天翘起长鼻,瞪起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望着四个胆敢阻拦自己去路的人。岩温罕急促地叫道:“班长,那是头独牙象,是‘头象’。”
  独牙象一站住,其他象也都收敛了脚步。静立了一分钟后,独牙象突然发出一声吼叫,震得树叶纷纷落地。象群也跟着一齐怒吼起来,震得四个战士耳鼓发疼。吴班长一看形势不好,立刻叫了声:“撤到崖上去!”
  四个人一转身,抓住葛藤就往上攀。孙有志三下两下就登上了崖顶,岩温罕和吴班长也爬到半路。突然,岩底有人“哎哟”了一声。吴班长一看,不好了,鲁新海刚爬了一截,一脚没踩稳,滑了下去。
  独牙象扇着耳朵,撅着长刀似的独牙,呼噜呼噜喷着粗气,恶狠狠地向鲁新海逼来。鲁新海急忙重新拉着葛藤往上爬,但连爬两次又都滑了下去。吴班长双脚往陡壁上一蹬,一松手跳了下来,二话不说,用肩膀猛地顶起鲁新海的屁股。鲁新海踩着吴班长的肩膀和头顶,登上了石崖。
  这时,独牙象已逼到石崖前,从象鼻子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气流直向吴班长身上扑来。他灵活地纵身一跃,飞快地向崖顶攀登。象鼻带着一股风,“嗖”地抡打过来,把他的一只鞋子打掉在地。然后,独牙象示威似的用鼻尖卷起那只胶鞋,高高举在半空,兴奋地吼叫着,带着象群浩浩荡荡地继续朝边境迁移。
  目送着象群远去,四个战士开了个诸葛亮会,决定走小路在距离国境线十公里的南梭江边拦住象群。

 

  太阳偏西时,他们赶到了南梭江边,雄浑的江水在这里突然拐了个弯,形成一个葵扇岛。半岛圆圆的像一把葵扇,只有一条像扇柄一样狭窄的通道把岛和江岸连在一起。吴班长果断地说:“这儿离国境线不远了,这一次天塌下来也要把象群拦住。我们要尽全力把象群先赶进葵扇岛,然后再想办法。”
  话音刚落,草丛里“呼啦啦”飞出几只锦鸡,扑打着五颜六色的翅膀,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越过南梭江向对岸飞去。一群在草地上嬉戏的金丝猴也惊慌地逃上大树。
  一阵腥风迎面扑来,象群通过山岩,顺着河岸过来了。吴班长撸起袖子高叫道:“只准朝天开枪!同志们,冲啊!”四个战士高声呐喊着,向象群冲去。象群吃了一惊,纷纷停下脚步。只有独牙象轻蔑地瞪羞着眼,仍然气势汹汹地逼过来。吴班长端起冲锋枪朝天放了两个点射。
  清脆的枪声震动了山谷。独牙象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吴班长趁机叫道:“集中火力,向独牙象上空开火!”两支冲锋枪两支自动步枪一起射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子弹尖厉地呼啸着,打断许多树枝,断枝落在独牙象身上。
  独牙象恐慌了,吴班长又拔出一颗手榴弹,向空地扔去。“轰”的一声巨响,吓得独牙象哼哼两声,掉转身去。四个战士高呼着:“追呀,追呀!”他们朝着象屁股后头的地上开枪,想逼着象群进入葵扇岛,但狡猾的独牙象刚走了两步,突然斜冲出去,离开南梭江,向孔雀林跑去。
  吴班长非常着急,穿过孔雀林就是国境线,那时任你是神仙,也休想挡住象群了。
  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岩温罕“嗖”的一声,像道闪电一样跃到象群前,抓起两把沙土,朝独牙象眼睛扬去。独牙象闭着眼睛,暴跳如雷,朝岩温罕追来。岩温罕转身就往葵扇岛跑,独牙象领着象群追进了葵扇岛。
  岩温罕拼命跑着,只觉得身后震雷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中生智,把军衣一脱,往正前方用力一甩,军衣鼓着风,在半空中像只黄鹰一样滑翔而去,他则往右来了个急拐弯。独牙象一直追去,快速地用鼻子卷住军衣,才知道上了当。它掉过头来又要追岩温罕,但已迟了,岩温罕站在高高的江堤上,一个猛子跃入汹涌的南梭江。葵扇岛真是个理想的地方,江堤笔陡,离水面又高,大象笨拙的身体下不了水,只能在江边急促地徘徊着。
  在象群进入葵扇岛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头珍贵的白母象带着一头乳象被手榴弹的爆炸声吓懵了,离开象群向密林深处跑去。吴班长立即和鲁新海一起猛追。白母象心慌意乱,不断用鼻子拍打乳象的屁股,催促它快走。在过一道土坎时,乳象走得太急,绊了一跤,前腿扭伤了筋,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躺在地上呜呜哀叫。
吴班长和鲁新海赶了过来,白母象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姿态,高高竖起鼻子,疯狂地吼叫着。两支枪同时朝白母象的耳朵边扫去。白母象一步一步后退着,最后用鼻子和乳象的鼻子恋恋不舍地缠绕了一阵,才悲愤地长吼一声,独自奔进森林。
  鲁新海还要去追,吴班长拦住他说:“算了吧,乳象在这里,母象不会跑远。象群在葵扇岛,孤象总是会回来的。来,我们抬着‘俘虏’回去吧。”
  鲁新海揪住乳象的鼻子,吴班长抓住两条象腿,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头一百多斤重的乳象抬到葵扇岛前,用一根表藤拴在一棵大树上。
  战士们在葵扇岛口烧起一堆火,熊熊的火焰蹿得比竹梢还高,给葵扇岛安上了一扇结实的火门。
  山峰背后一抹晚霞由红互变紫,最后成了乌黑一片。岩温罕浑身湿漉漉地从下游跑回来,听见乳象呜呜咽咽的呻吟声,跑过去一看,乳象三条腿站着,一条受伤的前腿跪在地上颤抖,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顾不上去烤干衣服,转身钻进树林,不一会儿采来一大把接骨风、金钱豹等草药,一口一口细细嚼碎,吐在一片象耳朵叶上。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苦得他直皱眉头。
  草药敷在乳象那条受伤的腿上,乳象停止了哀号,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抡起那条可怜的小鼻子,无济于事地驱赶着成团成团的尖嘴山蚊。岩温罕折了根树枝,在乳象身边挥打着,把蚊子赶开。乳象感激地望着岩温罕,温柔地用鼻子抚弄着岩温罕的脚。
  但是,不多时,岛上传来一阵骚动。吴班长借着火光,看到象群正在方圆不到两里的小岛上觅食。葵扇岛是个荒岛,只长着稀稀拉拉几丛山茅草,连一根嫩竹子和野芭蕉也找不到。吴班长着急地说:“一头大象每天要吃五六百斤食物,我们如果不能尽快想办法把象群引上回头路,大象不是饿死,就是饿极了舍命冲出来。现在,曼岗三连和董团长这两支队伍离这里起码都还有五十多公里。我们该怎么办呢?”
  孙有志遗憾地说:“可惜我不是真的孙大圣,不然的话,调十万天兵天将来助战。唉,我看只有用老办法,天亮后把象群放出来,舍出命来硬撵!”
  鲁新海觉得这个办法太笨,但自己又想不出聪明的妙计来,就叹了一口气说:“哎,如果大象能听懂我们的话那该多好啊!我们告诉它们,我们是领它们到勐捧自然保护区过好扫子去的,它们一定会乖乖地跟我们走。”
  孙有志撇撇嘴说:“上海‘阿拉’就是会异想天开。”
  岩温罕却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有了,有了。我听阿爸说过,在勐巴纳西的槟榔寨里,有一位名叫巴松波依的老象奴(解放前傣族地区专门为土司养象的奴隶),懂得大象的语言,能叫象耕地,叫象独自进森林运木料。”
  吴班长高兴地说:“瞧我这笨脑袋,就没有想到求人民群众这些天兵天将来助战。”他沉思了一会儿,决定自己和岩温罕留在这里守卫火门、照顾乳象,孙有志和鲁新海立即去请巴松波依来。

 

  翻过七座山,蹬过七条河,次日清晨,孙有志和鲁新海来到槟榔寨。一幢幢竹楼掩映在英武挺拔的槟榔林中,一串串紫红色的槟榔果像玛瑙镶在翡翠中,挂在碧绿的叶子下,散发着馨香。
  他们找到饲养场,推开竹栅栏,看见一位老人,头上缠着一块花格头巾,胡子眉毛又长又白,脸色红润,精神矍铄,活像传说中鹤发童颜的老寿星。老人坐在用椰子树做成的小筒凳上,面对一群懒洋洋卧着的水牛,手里拿着一块盐巴,每呼唤一个名字,便有一条水牛迅速走过来,伸出舌头舔舔盐巴,再回到牛群中。
  见生人进来,一头水牛“哞”地叫了一声。老人抬起头来,慈祥地笑着说:“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看到你们我很高兴。是找我巴松的吗?你们脸上布满了焦虑和忧愁,莫不是母牛难产?还是调皮的公牛打架受了伤?”
  孙有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老人摸着胡子沉思了一会儿说:“解放军和帕萨傣(傣族自己称呼自己)一家亲,你们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你们保护象群,也是为帕萨傣造福呀。我们一起走吧!”说着,他把盐巴丢给牛群去抢吃,拄着拐棍回到竹楼,吩咐当民兵连长的儿子岩诺诺把民兵**起来,带上一百斤盐巴、一架象脚鼓和一张虎皮赶到南梭江支援解放军,自己则和两位战士先上了路。
  孙有志和鲁新海带着巴松波依来到葵扇岛口。乳象脖子上系着条红绸巾,蹒跚着向他们奔来,用柔和的鼻子来亲孙有志的脸。孙有志爱怜地抚摸着乳象的脑壳,乳象“呜呜”地撒欢,吴班长和岩温罕闻讯迎了过来。
  “老爷爷,您辛苦了。”吴班长扶着巴松波依在树桩上坐下,把一截水藤递给老人。
  巴松波依捋开雪白的长胡子,美美地饮了个饱,跷起大拇指指着孙有志和鲁新海连声叫道:“利,利,利的的(傣语:很好)!解放军像槟榔树一样正直,像水晶一样纯洁,像独牙象一样勇敢啊!”
  这时,从岛上传来一阵象吼,震得小树犹如遭受台风那样猛烈晃动。吴班长焦急地说:“老爷爷,象群昨晚叫了一夜,肯定是饿急了。今天早上象群还企图从火堆上冲出来。我们加了大量柴火,烧红了石头和泥土,才阻止住。”
  巴松波依抚摸着雪白的胡子,说道:“不要急,孩子。森林里豺狼咬麂子,豹子咬豺狼,老虎咬豹子,猎人又捉老虎,这叫一物降一物。在人的面前,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老爷爷,您懂得大象的语言,您能把我们的好意告诉象群吗?”岩温罕一面拿根竹棍给乳象搔痒,一面问道。
  “哈哈,”巴松波依爽朗地笑了,“三十年前我养过一头大象,摸熟了大象的脾气。流过去的水,唤不回来了。不过不要紧,常言道:打蛇打七寸,驾车看辕马。只要先制伏头象,其他就好办啦。”
  吴班长说:“头象是独牙象。”
  “独牙象性情粗暴,勇猛异常,最爱打架呀!”巴巴松依脸色沉了下来,“独牙象连猛虎都不怕。”
  “是爱打架,”孙有志插了一句,“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一只耳朵都打裂了,成了两片。”
  巴松波依听着这话,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孙有志的胳膊,激动地问:“当真?有一只耳朵裂成两片,是左耳朵?”
  “老爷爷,那是千真万确的。”四个战士异口同声说。
  巴松波依突然像年轻了许多岁,丢掉拐棍,快步走到布满大象脚印的路上,猫着腰仔细寻找了一阵。在一只小脸盆那么大的象蹄印前,他忽然站住了,双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脸几乎贴在地上,嘴里喃喃呢呢地念叨着。吴班长轻轻地把老人搀了起来,问:“老爷爷,您怎么啦?”
  巴松波依满脸泪水,叫道:“扁召屯,是扁召屯啊!孩子们,睁开你们明亮的眼睛仔细看看吧,这是独牙象的后蹄,边上缺掉一块,左耳朵裂成两片。这是我的扁召屯,我三十年前养过的扁召屯啊!”
  大家仔细一看,果然,这个象蹄印就是与众不同,其他蹄印都是有规则的梅花形,独独这个象蹄的边缘缺少一块梅花瓣,犹如二十的月亮缺掉一角那样明显。
 吴班长觉得热血一个劲儿地往脑袋上涌,心怦怦跳动起来,问:“老爷爷,它能听您的话?”
  “怎么不能?”巴松波依怒气冲冲地叫道,“它是我一手养大的,你们说,它怎么能不听我的话?”
  四个战士挨了这顿训斥,都没有感到难堪,反而高兴地笑了。巴松波依被笑声感染了,也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羞涩笑黄说:“瞧我这头老水牛,还改不了火爆性子呀!孩子们,请凉谅我,就像一个迷路人突然看到寨子,离别三十年的老庚(傣族称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为老庚,意思是最亲密的朋友)又突然相遇,我太激动了。”
  “老爷爷,您给我们讲讲大象扁召屯的故事吧。”鲁新海央求道。
  四个战士围着老人坐在草地上,巴松波依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解放前,我是滚很召(傣族土司的家奴)。在老虎和水牛打架的那一年,有一次我跟着土司去打猎,在森林里碰到一头母象和一头乳象。土司开枪把母象打死了,乳象在母象尸体旁哭泣。狠心的土司又端起枪来向乳象射击,一枪打在乳象脚蹄上,乳象就跪倒在地。我们赶了过去,乳象正用鼻子舔着脚蹄上的伤口,呜呜哀叫。
  “铁石心肠的狗土司抽出长刀,向乳象头上一刀砍去,乳象头一偏,这一刀正砍在左耳朵上,把左耳朵砍成两片。土司举起刀还要砍,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跪在地上求情。我说:大慈大悲的召(傣语,国王的意思,啊,请不要杀死这头乳象,让我抱回去把它养大,它能给你背柴火、运房梁、拉稻谷。你留下一条弱小的生命,菩萨会赐福菩给你的。一定是背柴火、运房梁和拉稻谷打动了土司贪婪的心,他说:“好吧,菩萨既然赐给我一名奴隶,你就抱回去好生养着,不过,你得每年给我三个半开的人头税。”
  “就这样,我把乳象抱回破竹楼,用打不死(一种草药)给乳象包扎了伤口,每天省下半坨糯米饭熬成稀汤喂它,它的伤口很快就治愈了。
  白天,我带它去劳动,晚上,它伴着我睡觉。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扁召屯’,意思就是‘我心中的王子’。象是通人性的。那时我们穷人的日子比山上的苦笋还苦,我用古老的《贺新房》曲调自编了一首《大象啊,你要记住穷人的忧伤》。每当我唱起这首歌,扁召屯就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流泪。扁召屯脾气好,又聪明,满寨子的人都喜欢它,特别是娃娃们,成天来和它闹着玩。它会用灵巧的鼻子把娃娃卷起来放在背上;它还会用鼻子卷着小树枝,在我睡觉时一左一右地给我驱赶蚊蝇,让我睡得更香甜。
  五年后,扁召屯真像王了子一样长得英俊漂亮,浑身灰透黑,瓦亮瓦亮。特别是那根独牙,又长又粗,白得耀眼,任何人看到都会夸声‘利’!
  “谁知道祸根也出在象牙上。一天,土司突然把我叫去,扔给我一大把草乌(一种剧毒植物)说:‘叫你的王子把它吃掉,明天早上我来锯象牙。’央求、眼泪都不管用了。原来土司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国民党营长,那个营长指名要扁召屯的独牙作陪嫁。
  “我怎能忍心杀死我心中的王子呢?回到家,我砍了两大萝嫩金竹,把大象喂得饱饱的,又用麻亚果把扁召屯刷洗得干干净净,连夜悄悄地把它带进了深山。
  “走了九天九夜,走到连猎人都摸不进去的密林中,我对它说:扁召屯,你投奔自由去吧,不要忘记曾经抚养过你的巴松。’扁召屯跪在我面前,哭着不肯离开……
  “放走了大象,我知道回去就会被塞到饭甑里活活蒸死,因此我也逃走了,流浪他乡。直到北京来的‘金孔雀’飞进西双版纳,我才回到寨子。”
  正说着,岩诺诺带着三十多名武装民兵赶来了。巴松波依从儿子手里接过象脚鼓和一张斑斓的虎皮,对吴班长说:“大象怕鼓,也忌讳老虎,兴许这两样东西能有点用处。”
  岩诺诺长得浓眉大眼,直爽地说:“波(傣语:父亲),吴班长,我们民兵怎么行动,你们安排吧。”
  巴松波依摸摸胡子问道:“你们把盐巴带来了吗?”两个民兵抬着两大块锅盐,应声而出。老人兴奋地说:“好!大象很爱吃盐,又累又饿时更会没命地找盐吃。你们民兵从这里到勐捧自然保护区一路上砍些嫩竹子和野芭蕉,洒上盐巴水,等我们想办法把象群引出来后,它们就会顺着嫩竹子、野芭蕉和盐巴铺成的路走。”

  岩诺诺带着民兵刚走,葵扇岛里就传来震天动地的脚步声。象群饿极了,又被烈火和浓烟熏烤得十分难受,就企图越过火堆冲出来。这一次,象群想出了一个办法,几十头大象鼻子里卷着沙土,一齐朝火堆撒去,密密的一层沙土飞降下来,盖在火堆上,好像遭到了暴雨袭击,火势顿时被压了下去。
  只见独牙象一声怒吼,带头向火堆冲来,象群紧跟在后面,排山倒海般扑压过来。吴班长急忙叫道:“岩温罕,快敲鼓。”他自己披上虎皮,对象群张牙舞爪。一时间鼓声咚咚,压住了象群的吼叫。鼓声中,“老虎”前扑后掀,尾巴竖起,简直是一场精彩的“鼓虎舞”。
  象群被慑住了,纷纷掉头向岛内躲去,但独牙象却顽强地伫立着,不肯退却。巴松波依看得真切,冲上去高声叫道:“扁召屯,扁召屯!”
  鼓声停止了,“老虎”站了起来,十双眼睛紧张地盯着独牙象。它好似被强大的电流撞击了一下,猛地后退了两步,看看人群,一转身向岛内走去。
  “扁召屯,畜生,回来!”
  独牙象回过头来张望了一下,又摇晃着鼻子踱进小岛。巴松波依气得直跺脚,骂道:“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吴班长轻轻给老人捶着背,说:“老爷爷,时间隔得太久了,您的模样变啦,一下子不容易认准,但您叫它时,独牙象回头张望了一下,说明它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们再想想办法。”
  “扁召屯会认出我的,我要进葵扇岛去找它。”巴松波依认真地说。
  “好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进象群,怎能制伏头象?”吴班长高兴地说,“不过,这很危险哪。”
  “怕死?哼!”巴松波依气呼呼地说,“为了保住这群国家的宝贝,我这把老骨头折断了也情愿。”说着,就要往岛里走。
  正在这时,身材魁梧的董团长带着警卫排从国境线上赶到了,曼岗三连也来了。吴班长将情况汇报后,董团长爽朗地哈哈大笑,说:“好嘛。我们再来个以防万一:我带着警卫排在这里担任警戒和掩护,三连排成扇形封锁通往国境的道路,决不能让一头大象跑掉。”他又指着吴班长说:“你们四个人随巴松波依进岛,一定要保证老人家的安全。”
  四个战士簇拥着巴松波依,牵着乳象,走进葵磨扇岛。岛上,土地像用推土机推过似的,被象群踩得又松又软。象群三三两两散在岛上,有的互相在摩擦身体搔痒,有的正用鼻子挖地三尺寻找食物。
  乳象突然挣脱了岩温罕的手,向象群奔去。岩温罕拔腿要追,吴班长拦着他说:“让它去吧,它说明了我们善良的心愿。”
  乳象一路奔跑,一路撒着欢。象群被惊动了,一头头都竖起鼻子,慢慢向人群围拢来。鲁新海抡起拳头就要擂鼓,孙有志抖出虎皮就要披上,吴班长急忙用眼色阻止。巴松波依大声叫道:“扁召屯,我的扁召屯!”
  突然,独牙象一声长吼,象群围成了一个圆圈,把他们五个人包围得水泄不通。接着,象群又缓慢地一步一步逼过来。包围圈越缩越小,离他们只有三十步远了。鲁新海头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刷地一下端起枪,一步跨到松波依面前,叫道:“班长,你们背着老爷爷先撤,我来掩护!”
吴班长推开鲁新海,镇静地对巴松波依说:“老爷爷,你以前不是常给扁召碍屯唱那支古老的歌吗?你现在唱一遍吧。鲁新海,你用口琴给老爷爷伴奏。”
  鲁新海只得放下枪,掏出口琴,吹起了古老的《贺新房》调。老人唱道:

  大象啊,我的歌就像滚滚的澜沧江,
  日日夜夜在我心中流淌……

  独牙象用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象群站住不动了。巴松波依擦擦潮湿的眼睛,清清嗓子,继续唱道:

  我们的汗水流进土地,
  谷子却装进土司的粮仓;
  我们的生命吊在刀尖,
  连亿万根头发也属于土司的家当;
  我们像小草被土司践踏,
  官家像大山压在我们身上。
  大象啊,你白白长着庞大的躯体,
  却驮不走社会的不平和肮脏;
  大象啊,你白白长着结实的四蹄,
  却踩不死人间的豺狼……

       悠扬悲愤的歌声在葵扇岛上空飘荡。突然,独牙象离开象群,踱着缓慢沉重的步子向巴松波依走来。走到面前,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长鼻子呼噜呼噜喘着粗气,眼睛里掉出一串大大的泪珠。巴松波依扑上去,紧紧抱住象鼻子,脸贴在象耳朵上,亲了又亲:“我的扁召屯,我心中的王子……”
  四个战士笑了,笑得满脸泪花。
  巴松波依踩着独牙象的鼻子,骑上了高高的象背。独牙象挥动鼻子,兴奋地吼了三声,象群闪开了一条大道。四个战士在前面引路,独牙象温驯地跟着他们走出了葵扇岛。
  头象一走,象群也犹犹豫豫,远远跟在后面走出了葵扇岛。开始象群骚乱着,吼叫着,前进三步,又后退两步。有十几头公象甚至离开象群往国境线逃窜,但立即被三连一百多名指战员的排枪声和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赶了回来。
  慢慢地,象群走上了由岩诺诺带着民兵用嫩竹、芭蕉铺下的路。它们贪婪地大口大口吃着洒过盐巴水的嫩竹子和野芭蕉,渐渐平静下来,顺着那条由解放军和各族人民它们铺下的“幸福路”,浩浩荡荡地向勐捧自然保护区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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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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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
沈石溪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儿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哗哗直响山那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我写了封家信,看看小闹钟,已是半夜12点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就在这时嘭嘭嘭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独自住在名叫橡胶坪的箐沟里,替曼广弄寨子看守100多亩橡胶园,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寨子在山外,离这儿有10里远深更半夜,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谁会到我这儿来呢谁呀我大声问,没人回答嘭嘭嘭,的敲门声还在响,我耳朵贴在门缝谛听,透过雨声,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我想,也许是过路的地质队员或淘金的山民,雨夜行走时摔伤了,看见灯光,摸到我这儿来求救的我提着马灯,拉开门闩夹着雨雾的风迎面扑来,湿漉漉,凉冰冰的,冻得我鼻子发痒张嘴就想打喷嚏阿我刚张大嘴,还没来得及把喷嚏打出来,便吓得魂飞魄散,已窜到鼻孔的喷嚏被吓得缩了回去在马灯的照耀下,我看见门口站着一头象. 
    准确地说,是站着一头和我差不多高的约两岁龄的小象.我是个知青,从小生活在上海,两年前下放到西双版纳来插队落户,小时候曾随父母到上海动物园看过大象,觉得长鼻子大耳朵挺好玩儿挺可爱的,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野生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上来,顺着脊梁往上蹿脑子像被冰冻了一样,思维停滞,全身发麻,两腿抖得像在弹琵琶,着粗气完了,我想,小象后面必定跟着母象,我早听说过野生大象的厉害,长鼻子一卷,就可以把人拦腰提起,狠狠一蹄子就可把人踩扁,我算是活到头儿了.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母象跟进来,木门被风刮得乒乓响雨丝飘进来,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身上被淋得透湿,冷得直打哆嗦,等脑子清醒了些,便大起胆子从门洞探出头去看,闪电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院子里只有几株芭蕉两棵樱桃一副石碓,不见有什么母象,我的脑子这才转了个弯儿,心想,或许是一头与象群走散的小象,在雨夜迷了路,稀里糊涂跑到我这里来了,饥寒交迫的动物找地方躲雨,这是很平常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老天下了一夜暴雨,早晨我开门一看,一对马鹿挤在我的小厨房里,正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堆在灶台上的锅盐,铁锅被掀翻脸盆被踩扁,把我的厨房弄得一塌糊涂,看见我,它们飞也似的逃走了我关上门。 
    举起马灯,仔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哦,它是一头罕见的小白象,除半截鼻子银灰色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均为白色,它全身被雨水打得精湿,四只象蹄沾满泥巴,右耳朵撕裂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正滴着血,看见我走近,它眼睛里闪出一种惊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已精疲力竭了,还没站直,四膝一软咕咚,又倒卧在地,它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我摸摸它的额头,有点儿烫手看来,这是一头在风雨中误入迷途失散离群的小象,孤独无援,雷霆,暴雨和漆黑的夜把它吓坏了,挨饿受冻,感冒发烧万般无奈才跑到亮灯的草房来寻求帮助的。 
    我烧起一炉炭火,屋里暖和了许多,又熬了一锅糖粥,连同几片退烧药,喂进它嘴里,还用半瓶红汞将它受伤的耳朵止住血。它的鼻子是银灰色的,我就叫它,银灰鼻。下半夜,银灰鼻身上烤干了,烧也退了,卧在我的身边沉沉睡去,我守着炭炉,担心还有别的大象会闯进来,一夜没敢合眼黎明时分,雨停了,山上传来茶花鸡的报晓声,一抹曙光映红了窗户,小白象银灰鼻还没醒,我暗暗寻思,要不要趁它在睡梦中,用一根铁链子将它的腿给绑住,一头活的小象,卖给动物园,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我蹑手蹑脚取下挂在泥墙上的铁链子,刚要去绑它的腿,突然山箐里传来大象高亢嘹亮的吼叫声,银灰鼻耳朵挺灵,立刻就醒了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门口,举起鼻子就,嘭嘭嘭,地敲门还兴奋地,呦呜呦呜的叫。 
    山箐里那可怕的象吼声迅速往草房移近。大象是一种报复心很强的动物,假如我强行将银灰鼻羁押在我的草房子里,它们一定会破门而入,荡平我的家,我不仅得不到银灰鼻,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我无可奈何地扔掉铁链子,拔开门闩银灰鼻跨出门去,撒开腿急急忙忙向山箐奔跑不一会儿,绿树掩映的山箐里,传来母象和小象欢天喜地的吼叫声,虽然有树叶遮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不难猜测,忧心如焚的母象见到失散的银灰鼻,一定激动得喜泪直流,用长鼻子紧紧将银灰鼻搂进怀里,亲吻抚爱,用象的语言诉说着思念之情银灰鼻则依偎在母象温暖的怀抱里,叙述离群后的惊险遭遇。

    母子团聚的情景当然很感人,然而,我被折腾得一夜未睡还白白赔了一大锅糖粥和几粒退烧药 。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山上挖了一担野木薯,沿着一条野兽踏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挑回家绕过一棵榕树,突然,我觉得身后的扁担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重量骤增,怎么也走不动,我以为是树枝或藤蔓钩住了我的扁担,左右晃荡了几下,却仍无法解脱,我扭头望去,妈呀一头小山似的大白象,用长鼻子紧紧拽住我的挑绳,我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扁担和箩筐掉进草丛,木薯撒了一地大象干吗缠着我呀这时,榕树后面又闪出一头象来,这不是三天前跑到我的草房子来避雨的小白象银灰鼻吗银灰鼻走到我身边,鼻子搭在我的肩上,鼻尖绕过我的脖颈呼呼往我耳根吹气,眨巴着晶亮的眼睛,表情很天真,好像在说别害怕,没有谁会来伤害你的,然后,它又蹿到那头大白象跟前用脑袋撞大白象的身体呜噜呜噜,吼叫,似乎在埋怨,你干吗那么粗鲁呀,瞧,把帮助过我的这个人快吓出心脏病来了。 
    那头大白象鼻子弯成钩状,硕大的脑袋一上一下运动着,像是在朝我点头,又像是在朝我鞠躬,用象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歉意我早就听说过,象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爱憎分明,看来银灰鼻是专程前来向我道谢的。我抹去脸上的冷汗,站了起来,银灰鼻不断用鼻尖嗅闻我的身体,摩挲我的脸和脖子,十分亲热,把内心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大白象则用鼻子将掀翻的箩筐扶正,并将散落在草丛里的木薯捡回来装进箩筐。我镇定下来,仔细端详着大白象,它的身体白得像汉白玉长着稀稀疏疏的浅蓝色的毛,蒲扇似的耳朵,布满褶皱的鼻子背脊隆起,脸颊的皮肤有些松弛,目光文静,透出温柔和慈祥。 
    世界上现存两种大象,非洲象和亚洲象,非洲象体型大,成年雄象体高可达3,5米,重7吨,耳朵很大,呈三角形,无论雌象还是雄象都有伸出口腔的发达门齿,俗称象牙。亚洲象体型小一些,成年雄象体高2,7米,重5吨左右,耳朵也较小,呈方形只有雄象才长出长牙。 
    正在帮我捡木薯的大白象,是一头中年母象,它处处呵护小白象,不难判断,它是银灰鼻的妈妈,根据它的身份和肤色,我给它起名叫,白玉娘。我抓起一根木薯,塞进银灰鼻的嘴里,野木薯含有丰富的淀粉,甜脆爽口,是大象最爱吃的食物之一,银灰鼻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木薯,高兴得翘起了鼻子这时,我左侧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我斜眼望去,一头长着两只象牙威风凛凛的雄象,正在用鼻子卷食青翠的竹叶,我再往右看,一人多高的斑茅草丛里,还有好几头大象,我心跳又开始加速,生怕遭到不测,匆匆收拾好箩筐就想离去,银灰鼻用鼻子扯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白玉娘干脆用鼻子从我手中卷走了扁担,银灰鼻绕到我背后,用鼻子顶着我的脊梁往左侧的凤尾竹林里推搡,银灰鼻年纪虽小,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快,我就被推到正在卷食竹叶的威风凛凛的雄象面前。 
    这也是一头白象,身高足足有2,7米,体格魁伟,两只象牙伸出口腔的部分就有半米多,四条象腿就像四棵椰子树,额头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显得异常凶猛,它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突然昂起脑袋,鼻尖朝天,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地吼了一声,就像惊雷在我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腥臭难闻,两只象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牙尖正对着我的眼窝,相距仅数寸,那条长鼻子在我头顶左右挥舞,呼呼作响,事后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认同仪式,表示对我的情感接纳可当时,我恐惧得差点儿尿裤子,要不是小白象用鼻子抵住我的背,我肯定会瘫倒在地上的。 
    雄象的长鼻子在我的头顶缠绕舞动了一阵,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这才转身卷食竹叶去了这家伙的吼叫声太厉害了,就像霹雳一样,我就叫它,霹雳雄,霹雳雄是这群白象的首领,估计也是银灰鼻的父亲这时,从霹雳雄身后闪出一头雌象来,看上去比白玉娘要年轻,皮肤也更有弹性,矜持地用鼻子在我额头和脸上吻了吻,我第一次被大象亲吻,感觉就像被盖了橡皮图章一样,亚洲象实行一夫多妻制,我猜想这头成年雌象大概是霹雳雄的偏房,便给它起名叫,二姨太。

    参见了头象霹雳雄和雌象二姨太,银灰鼻又不由分说把我推搡进榕树的右侧,在一个蚂蚁包前,站着一头老公象,白色的皮肤已被岁月风尘染成土黄,肩胛上还有好几块青色的癣瘢,背脊隆得厉害,耳朵像两片枯黄的树叶,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上了年纪快要被死神收容去的老象,只有那两只伸出口腔呈八字形的象牙,仍闪烁着金属般耀眼的光泽,证明它曾有过如火如荼的青春年华,它垂着长鼻子,闭着眼睛,就像老僧人定似的一动不动,银灰鼻用鼻子淘气地在它脸上,啪啪,拍打了数下,它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认识了我,便又闭目养神了我觉得这头老公象已衰老得有点儿痴呆了,于是给它起名叫老阿呆。接着,银灰鼻又把我领进斑茅草丛,那儿有一头约五六岁龄的少女白象和一头约七八岁龄的少年白象正在吃草,少女象肥头大耳,相貌富态,我到它面前时,它用鼻尖钩起一捧泥土,长鼻子一扬,就像莲蓬头淋浴器一样刷,地将泥土从我头上淋下来,我被呛得不能呼吸,但我晓得,少女象这样做并没恶意,在象的社会,泥浴是一种高级享受,互相用鼻子抛撒泥沙,帮助对方泥浴,是团结友爱的象征,它把我当做同类来对待了,真是一个十足的傻丫头,好吧,我就叫它,傻丫头少年象大概正在长身架,看上去有点儿偏瘦,肋骨一根根突兀着,隆起的脊椎清晰可见,这家伙嘴很馋,也有点儿霸道我手里还捏着一根木薯,它鼻子,吧,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手一松,木薯掉在地上它立刻用鼻子将木薯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我就叫它,饿痨鬼,好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共有七头白象,一个完整的白象家族。

 

    亚洲象的体色通常为深灰色,白色的大象十分罕见,物以稀为贵,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白象是美好幸福的象征,寨门上刻有白象木雕,缅寺里造有白象泥塑,姑娘们爱挂白象银项链,猎手用虎牙雕一只白象挂在胸口当吉祥物,民间有这样的传说,能见到白象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无病无灾,五谷满仓,子孙满堂。 
    而我,不仅见到了白象,而且与整个白象家族交了朋友,虽然在与这些庞然大物相识的过程中,我吓出了几身冷汗,但有惊无险,认同仪式结束后,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幸运者的感觉,我相信这个白象家族能给我带来好运,我是个上海知青,所有的亲人都在上海,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看护橡胶园,未免感到孤单有了这些白象朋友,起码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一些,能减轻我的孤独与寂寞我慷慨地将两箩筐木薯全送给七头白象吃,希望与这个白象家族的友谊能延续并发展下去。 
    研究资料上介绍说,非洲象和亚洲象相比较,非洲象性格刚烈,不易驯养,亚洲象性格温驯,较易驯养,亚洲象额部两侧有两个很明显的鼓突,俗称,智慧瘤而非洲象没有,因此亚洲象的智商普遍要比非洲象高一些。 
    不愧是长有智慧瘤的亚洲象,这群白象确实很聪明,我抚摸着它们的身体叫它们的名字,几遍之后,它们就记住了,我一喊,白玉娘白玉娘就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一叫,二姨太二姨太就会跑过来,一点儿也不会弄错。
它们在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里活动,每当我路过那里站在一块蟾蜍形的磐石上,大喊几声银灰鼻的名字,象群就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去见我的白象朋友时,当然忘不了带些甘蔗,芭蕉,树菠萝等水果,它们便会让我待在它们中间,同它们一起玩耍,有几次天晚了,我就同它们一起睡在树林里。 
    我发现,幼象在象群社会特别受宠,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在路上行走还是夜里宿营,银灰鼻总是被夹在中间,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兽袭击,成年象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要匀一些给银灰鼻尝尝鲜,我从没见霹雳雄或其他象动手揍过银灰鼻。有一次,霹雳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气还是不小心银灰鼻一扬鼻子,将一团沙土抛进霹雳雄张开的嘴巴里,霹雳雄吭哧吭哧,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口腔里拼命掏挖,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银灰鼻这一行为,无疑是对长辈的不恭,或者说是对头象的冒犯,我忍不住为它捏了一把汗,我想,霹雳雄肯定会挥舞长鼻抽得它满地打滚,出乎我的意料,霹雳雄吐净嘴里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银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尘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惩罚,对幼象如此宽容,着实令我感动。

    还有一次,银灰鼻在澜沧江边沙滩上行走时,不知怎么搞的,右前蹄卡在两块卵石中间,崴了脚脖子,一瘸一拐,怎么也跟不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来,守候在银灰鼻身边,无怨无悔地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等银灰鼻崴伤的脚恢复正常了,象群才离开澜沧江边。 
    七头白象对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呆的象牙,转动它的脑袋,它也不生气,我用一串芭蕉做诱饵,饿痨鬼会一个劲儿朝我鞠躬,模样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头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压水龙头似的喷射到我身上,替我冲洗身上的肥皂沫,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会将鼻子弯成L状,让我坐在它的鼻子上荡秋千,二姨太每次见到我,都要像盖橡皮图章一样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外国礼节,霹雳雄是头象,态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会为了一点儿食物来讨好我。但每次我要离开时,它都朝我的背影挥舞长鼻发出如雷的吼声为我送行当然,与我最要好的还是小白象银灰鼻,每次见到我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条灵巧的鼻子缠住我的胳膊不放,它喜欢用额头抵住我的脑壳,和我玩儿顶牛的游戏,我当然不是它的对手,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让它移动半步,而它轻松地跨前两步,我就站立不稳,节节败退,高兴得它,呜噜呜噜,直叫。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树前霹雳雄突然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高翘起,去撩拨树冠。开始我以为它要卷食鲜嫩的香椿叶子大象的食谱很广,各种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矮的树,就踮起后肢用鼻子采撷嫩树叶吃,可这次它将一片树叶扯下来后,并没塞进嘴去咀嚼,仍直立着鼻子朝天做钩拉状,其他白象也都停下来,学着霹雳雄的样子,踮起后肢竖起鼻子呼呼朝树冠吹气,我手搭凉棚抬头仔细望去,树冠的一根横杈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蜂窝,有一些蜂子在窝巢边飞翔,我认识这种蜂,当地老百姓称为岩蜂学名叫熊蜂,巢筑在大树或陡岩上,采集野花酿蜜,蜜汁金黄馨香扑鼻,味道好极了,显然,霹雳雄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蜂窝扯下来,遗憾的是,它竖直身体再加上鼻子的长度,仍够不着蜂窝,还差着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捞月,屡屡落空,这棵香椿树并不太高,树干上有瘿瘤和横枝可供脚踩,我是能爬上去将那只蜂窝弄下来的,可我晓得熊蜂的蜜虽然好吃,熊蜂却不好惹,熊蜂个头大,身上长满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长又尖,遇到入侵者,会群起而攻之,我犹豫着不敢贸然行事,白象们在树下乱哄哄地闹了一阵,无奈地吼了几声,准备撤离了,银灰鼻流着口水,愤愤地甩着鼻子,从我面前走过去。 
    突然,我脑子一热,大叫一声站住象群停了下来,惊愕地望着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奋力爬树,我想,为了友谊,冒点儿风险还是值得的,我攀住树枝,很快爬到悬挂着蜂窝的那根横杈旁,折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窝伸去,七头白象都站在树下翘首望着我,白玉娘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好像是在提醒我千万要小心,我用枝丫叉住蜂窝的顶端,猛力戳去啪土块崩碎,椭圆形的蜂窝在横杈上摇摇欲坠嗡无数熊蜂争先恐后地从蜂窝钻出来,发现是我在捣鬼,便铺天盖地朝我飞来,这时候,我想罢手也不行了,我咬紧牙关,横下心又用枝丫对准蜂窝戳了两下,蜂窝终于掉下树去嘣,的一声摔成八瓣,愤怒的熊蜂飞到我头顶,黑鸦鸦一片,把阳光都遮住了,我赶紧甩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但是已经迟了,有几只熊蜂撞到我头上,蜇了我两口,疼得我心惊肉跳,手一松从树上摔了下来,完了,我想,从七八米高的树腰跌下去,不跌断脊梁算是幸运的,最轻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我是背朝下跌下树的嗵我感觉到软绵绵的好像摔在席梦思床上,颤悠颤悠还挺有弹性的,哦,守候在树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将象鼻互相搭拢,像是临时安起一张吊床,我就掉在了象鼻吊床上,但熊蜂仍盯着我不放,嗡嗡嗡嗡朝我冲飞过来。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贪嘴的山民捣毁蜂巢,熊蜂穷追不舍,山民跳进水里,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刚探出头来呼吸,熊蜂便群起而攻之,倒霉的山民被叮得浑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着脑袋,不晓得往哪里躲才好这时,霹雳雄用鼻尖卷起一团泥沙,富有弹性的长鼻子弓起又绷直,就像一只大弹弓一样刷,的一声,泥沙形成一个扇面向我头顶飞射,其他几头白象也学着霹雳雄的样子,向蜂群抛撒泥沙,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纷纷中弹坠落,却不肯退却,仍前仆后继俯冲下来,白象们更起劲儿地用鼻子弹射泥沙尘埃弥漫,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起一层残缺不全的熊蜂尸骸,熊蜂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败将终于连成一条黑线,盘旋而上,在香椿树冠绕了几圈后,逐渐飞远了,地上那只摔碎的蜂窝,有十几块蜡制的蜂房,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白象们兴高采烈地用鼻子蘸着蜂蜜送进嘴里吮咂,一面吃还一面朝我点头致谢,我头上被熊蜂叮蜇了两口,又红又肿,胀疼得厉害白玉娘用潮湿的鼻尖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肿块,就像在给我按摩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会儿,我头上的肿块就小了许多,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以后,白象家族和我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有几次,我上山砍树修补草房,盖建猪圈,它们就替我将沉重的木料拖下山来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10天,小白象银灰鼻还领着象群到橡胶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我虽然没有给这只老虎检查过身体,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年老体衰捕食过箭猪的伤病虎一般来说,年轻健康捕食能力强的老虎,是不会冒被枪弹击毙的危险去攻击人的,老虎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足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隐蔽性极强,人还离得老远,躲在草丛中的老虎就主动避开了,但年纪大的老虎或受过伤的老虎就不一样了,老虎上了岁数,追不上飞奔的麂子马鹿,饥饿难忍,就去抓行动缓慢的箭猪吃,箭猪虽然肉质鲜美但浑身长满硬刺,虎吃箭猪犹如人吃河豚,人是拼死吃河豚,虎是拼死吃箭猪,虎在撕扯箭猪时稍不留心就会被刺伤爪掌和口腔,时间一长就发炎溃烂,无法再追逐和噬咬猎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会铤而走险袭击人,变成凶暴的食人虎两足行走的人,因为会制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包括老虎在内所有的猛兽都畏惧人,走路要穿鞋御寒要穿衣下雨要顶伞太阳下要涂防晒露的人,因为养尊处优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虎豹豺狼哪种猛兽都可轻易将单个的人置于死地。

    我是在山上捡了一竹篓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这只老虎的,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刮的是东南风,我顶风行走,远远就闻到一股食肉兽的腥骚味,要是刮的西北风,我处在上风口,稀里糊涂走进那片茅草丛,饿虎会不声不响蹿出来,从背后将我扑倒并立即用娴熟的技巧咬断我的颈椎,闻到刺鼻的腥臊味后,我停了下来,朝飘来气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幽暗阴沉,我什么也没看见,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斓的虎皮是绝佳的迷彩服,极不容易分辨出来,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茅草丛扔去,还大声喊叫着,为自己壮胆,那块胡乱扔出去的石头,鬼使神差地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见石头砸落下去,草丛里突然跳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近三米长的身体黑黄相间色彩浓艳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飞石击中的老虎吹胡子瞪眼地啸叫一声,我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过,赤手空拳与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劲儿,虎的奔跑速度远胜过人,惟一有效的自我解救办法就是当虎朝你奔来时,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拼命喊叫,虎生性谨慎多疑,还有点儿欺软怕硬,见你不怕它,反倒产生疑虑,害怕有诈,会迅速掉头离去,我虽懂得这一点,但真见了虎,却没有胆量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迎面朝虎奔去,人类天生畏惧虎,谈虎色变,见虎腿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这种心理弱势,我扔掉竹篓,本能地转身拔腿就逃,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练过百米赛跑,跑得还是蛮快的,但虎的跳跃如闪电般迅疾,三蹿两跳,转眼就把彼此的距离由七八十米缩短到三四十米,再继续跑下去,我只能是跑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抬头张望,前方十几米远处有一棵麻栗树,我儿时就听说过,老虎不会爬树,我要是能爬到树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骑在树冠上,朝树下的老虎扮扮鬼脸吐吐口水什么的,或者干脆撒泡尿淋在虎头上,就算免费请它喝可口可乐了。

    我拼命往麻栗树奔,老虎穷追不舍我倒是赶在老虎前头跑到树下了,但我前脚刚到,老虎也后脚赶到,彼此仅有几步之遥,人类远古的祖先虽然是猿猴变的但到了我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说来惭愧,我爬树的技巧太一般了,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树干,经常是爬上去两米又滑下来一米,要来回折腾数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会咬住我的脚跟把我拽下树来的,哪有时间让我从从容容爬树,我只好绕着这棵数围粗的麻栗树转圈儿,希望能把老虎的头转晕,好趁机逃脱,才转了几圈儿,老虎的头没转晕,我自己的脑袋倒转得晕晕乎乎了,眼睛一阵阵发黑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这儿离橡胶坪不远,是白象家族的活动区域,我扯开喉咙大叫起来救命啊,银灰鼻救命啊,霹雳雄。

    我的呼救声随风飘荡,在山谷回响我又围着麻栗树转了两圈儿,老虎已快踩到我的脚后跟了越急越见鬼,我一脚绊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摔了个嘴啃泥,老虎倏地竖直身体,摆出饿虎扑食的架势,乳白色的虎腹向我压了下来,血盆大口也向我张开来,我灵魂出窍,四肢僵木,呆呆地望着即将扑到我身上来的老虎,完全丧失了反抗意识,就在这时我看见张牙舞爪的老虎突然身体横了过来,虎脸皱成一团,疾吼一声,在空中挺了一下腰,然后就蹿了出去哦,原来是白象霹雳雄已来到麻栗树前,象眼怒睁,象鼻挥甩,正朝虎示威呢灌木丛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里面还有好几头白象的身影白象家族就在附近,听到我的叫声后,便赶来救援,就在老虎快要扑到我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霹雳雄用长鼻抽打虎腰,用长牙刺戳虎背,迫使老虎放弃了对我的扑咬。 
    老虎蹿出三米多远,旋转身朝霹雳雄咆哮,虎爪在地上抓刨着,扬起团团尘埃,虎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龇牙咧嘴,跃跃欲扑霹雳雄平举着象牙,高擎着象鼻,做出应战姿态,但虎却引而不发,发出更猛烈的虎啸,血盆大口喷出更浓烈的腥臊气息惊心动魄的虎啸声,犹如夺命的咒语,食肉兽口腔里的血腥气流犹如摄魂的利器,霹雳雄摇动长牙甩打鼻子竭尽全力与虎周旋显然,这只饿虎不愿放过我这顿美餐,想把霹雳雄吓唬走回头再来收拾我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象是食草动物的魁首,虎是食肉动物的霸主,仅从体重和力气来衡量,一头成年象抵得上好几只成年虎,然而,虎是职业杀手,虎爪虎牙是进攻性武器,象是素食主义者,是大自然的和平主义者,象鼻象牙看起来挺厉害,却是防御性武器,因此,总的说来,虎还是象的天敌,尤其是身躯伟岸凶猛异常的孟加拉虎,经常袭击象群,扑咬幼象,据统计,亚洲象中,约有30%以上的幼象遭虎杀戮。

    灌木丛里,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将银灰鼻,傻丫头和饿痨鬼拱围在中间,以防偷袭。我的处境仍十分危险,我只有爬上树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霹雳雄替我挡住了恶虎,我翻身起来去爬树,但手脚都是软的,爬上去又滑下来,就像在玩儿滑梯。那只恶虎虽然上了点儿年纪,但身手依然矫健,忽地蹿到东欲咬象腿,忽地转到西,厮打象耳,霹雳雄在虎的威逼下,一步步往后退却我晓得,霹雳雄的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此时此刻,分分秒秒对于我来说都性命攸关,可心里越是急,头上越是冒冷汗,手脚就像是柳絮搓成的,连树干都抱不稳灌木丛中的那几头白象呦呦,朝我吼叫,催促我赶快上树,霹雳雄快被孟加拉虎逼离麻栗树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又从树腰滑落在地,我已经绝望了呦呦突然,小白象银灰鼻扬鼻吼叫一声,从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的护围圈里钻出来,撒腿朝我奔来,这相当危险银灰鼻才两岁,象的生长速度慢,幼稚态很长,换句通俗点儿的话说,就是童年期很长,要到十五六岁才发育成熟,两岁龄的鼠已经可以做爷爷了,两岁龄的虎也可以脱离母虎自行闯荡独立猎食了,但两岁龄的象却仍然毫无自卫能力,需要依赖母象的照料和保护,细皮嫩肉的银灰鼻,正是孟加拉虎垂涎三尺的美食,那只恶虎完全可能趁它脱离成年象护卫圈之际,蹿过来袭击它。

    白玉娘心急火燎,拔腿追上来嗖,地将长鼻横在银灰鼻面前要拖它回去,银灰鼻用力撞开白玉娘的鼻子,仍向前狂奔,白玉娘只好贴在银灰鼻身边一起奔了过来银灰鼻来到麻栗树下,它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树干上,鼻尖钩住我的胳膊,往上提拉,嘴里还,呦呦,急促地叫唤,我明白它的意思,那是让我踩着它的背爬上树去,这时,白玉娘也赶到了长鼻子伸到我的胯下,就像升降机一样把我往上举,我双脚用劲儿在地上一蹬,借着白玉娘鼻子那股升力,爬到银灰鼻的背上我扶住树站立起来,又像走楼梯一样,从银灰鼻的背登到白玉娘的背,举手试了试,还差尺余即可够着树腰那根横杈了,我一个蹿跳,总算攀住那根横杈了,就像玩儿单杠那样想翻爬到横杈上去,可力气总嫌不够,吊在横杈上,两只脚踢蹬了十几下,身体仍悬在半空。

    突然,我觉得脚底似乎踩着了什么,有了垫脚的支点,引体向上就容易多了,一使劲儿,谢天谢地,我终于翻上了横杈,低头一看,白玉娘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擎,粉红色的鼻尖上还有我踩出的脚印哦,是白玉娘用象鼻当垫脚石,帮我脱离了险境我获救了,我安全了,我算是体会到了虎口余生的惊险。 
    我骑在横杈上,搂着树干,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往树下望去,恶虎疯狂地咆哮着,逼迫霹雳雄往后退缩,突然,虎腰一旋调转方向,直奔灌木丛离麻栗树约七八十米远的灌木丛里,站着老阿呆,二姨太饿痨鬼和傻丫头,老阿呆虽然是头公象,但年事已高,老态龙钟显然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二姨太乃女流之辈,没有可当武器的尖利象牙,呐喊助威敲敲边鼓当当副手还行,难以担当与孟加拉虎正面交锋的重任,饿痨鬼只是一头七八岁的少年象,象牙还没有长出来,也不能与老虎匹敌,傻丫头才五六岁,弱不禁风的少女,正是老虎感兴趣的攻击目标。
包括百兽之王老虎在内的一切食肉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柿子拣软的捏,猎物挑弱的咬,那只恶虎肯定看到我已经爬上麻栗树,奈何不得我了,便及时转移袭击目标,扑咬尚未成年的小象。
    开始它想攻击年龄最小的银灰鼻,但看到身强力壮的霹雳雄和母象白玉娘都在银灰鼻身边,怕不易得手,便转而蹿向灌木丛孟加拉虎行动敏捷,奔跑如飞,一眨眼便已出现在一老一雌两少四头白象面前,二姨太反应最快,使劲儿在饿痨鬼的屁股上抽了一鼻子,带着饿痨鬼钻进一条乱石沟去,傻丫头吓得直往老阿呆身后躲,老阿呆缓慢地摇动着象牙和象鼻,摆开应战的姿态 。
    霹雳雄尾随老虎跑出去几步,看样子是想去救援老阿呆和傻丫头,但它跑出十几米后,扭头朝麻栗树下望了一眼,兜了个圈又跑了回来,一面跑还一面发出如雷的吼声,我晓得,霹雳雄是怕狡猾的老虎玩儿声东击西的把戏,把它从麻栗树下引开后,掉头再杀个回马枪,来扑咬银灰鼻,银灰鼻和白玉娘还待在麻栗树下,银灰鼻年龄最小,最易受到虎的伤害,理应是重点保护对象霹雳雄跑回麻栗树下,和白玉娘一左一右,将银灰鼻夹在中间,一起往灌木丛赶去。

 

 三

    要是这两组白象能会合在一起,几头成年象齐心协力,象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那只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加快了进攻节奏,倏地蹿到东,想跳到傻丫头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来撕抓傻丫头的脸,傻丫头真是够傻的,吓得浑身哆嗦,站在原地,闭起眼睛,动也不动,大概以为它看不见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见它了,老阿呆疲于奔命,它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刚赶到东面阻止恶虎跃上傻丫头的背,还没回过神来,恶虎已转到西面撕抓傻丫头的脸了,它只得伸长鼻子捂住傻丫头的脸,犀利的虎爪落了下来,老阿呆的鼻子皮开肉绽,但总算没让虎爪伤着傻丫头,恶虎当然不会罢休,饰有黑黄环纹的虎尾一抡,又敏捷地转换方向扑咬傻丫头。孟加拉虎生活在亚洲象出没的热带雨林,练就了一套猎食小象的高超技艺,它习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象身上,在小象的颈侧猛咬一口,或者拧断小象的颈椎,或者咬断小象的动脉血管,然后在救援的成年象赶到之前,一溜烟儿逃离现场,隐蔽在附近跟踪窥视,受了重伤的小象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就会因流血过多伤势过重而倒毙身亡,待悲伤的象群从咽气的小象身边离去后,虎再出来捡取猎物。

    霹雳雄和白玉娘离灌木丛还有相当距离,那只恶虎还有时间跳到傻丫头身上去猛咬一口,老阿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已经晕头转向力不从心了,恶虎转换方向后,傻丫头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体后仰,眼瞅着就要起跳了,老阿呆还滞留在傻丫头的身后,傻丫头完了,我想,就在这时,只见老阿呆鼻子昂竖,身体,嗖,地直立起来,两只前蹄举到空中,就像跨栏赛跑那样,从傻丫头身上跨了过去,傻丫头被压得跪倒在地老阿呆就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头身上,老虎已经起跳扑到老阿呆身上,横挂在老阿呆肩胛,张开血盆大口,噬咬老阿呆的脖子,一面咬还一面发出一声声气急败坏的虎啸。

    我猜想,恶虎虽然跳到老阿呆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要想在短暂的瞬间杀死老阿呆,成年象皮肤厚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象,皱褶纵横,三天两头洗泥浴,泥沙镶嵌在皮肤和毛丛里,板结得像穿着铠甲,虎牙再锐利,也很难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颈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颌再有力,也难以拧断其颈椎,再说,恶虎若是真的一门心思宰杀老阿呆,完全没必要一面噬咬一面发出惊心动魄的虎啸,它的目的很明确是要用残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啸,恫吓威逼,迫使罩在傻丫头身上的老阿呆仓皇逃离,然后对傻丫头进行致命的攻击和厮杀。

    尖利的虎牙刺进老阿呆的皮囊,虎头摆动,狠命啃咬撕扯,老阿呆发出凄厉的嚎叫,两只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乱舞,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得痛苦异常,但它身体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它的颈皮被虎牙咬开了一条口子,血汩汩直流,却仍像铁罩子一样紧紧罩在傻丫头身上。
    世界上现有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苏门虎,巴厘虎,高加索虎,东南亚虎,孟加拉虎等八个品种,东北虎体型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种类的虎,扑倒猎物后,一般都要咬紧猎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后再行杀戮,惟独孟加拉虎在将猎物扑倒后,猎物还在呼吸挣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颐,活杀活吃,野蛮透顶此时此刻,恶虎使出了这一看家手段,从老阿呆的肩胛与脖颈连接处连皮带肉咬下一块,吧嗒吧嗒咀嚼着,然后,脖子一抻吞咽进肚。

    老阿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条象腿却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样巍然屹立,没挪动半寸终于,霹雳雄赶到了,两只尖利的象牙就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瞄准正在行凶的孟加拉虎,勇猛地冲撞过去,恶虎只得放弃噬咬,从老阿呆身上跳下去,蹿上附近一座十来米高的陡峭石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象群的动静。
老阿呆这才从傻丫头身上跨出来,傻丫头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无事,老阿呆满头满脸都是血,成了头红象,它甩动脑袋,抖落滴淌进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对盘踞着恶虎的石崖。这时,二姨太也带着饿痨鬼钻出乱石沟回到象群来了,霹雳雄将四头成年象分成两个梯队,它自己和老阿呆作为第一梯队抡甩长鼻,摇动象牙,严阵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为第二梯队分站在左右两侧,严密守护着三头未成年象双方僵持了约半个多小时,那只孟加拉虎悻悻地啸叫数声,然后掉头蹿下石崖沿着一条牛毛细路,斑斓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一片荒草丛中。 
    老阿呆本来就年老体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阳,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伤,虽然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风雨中的一豆烛火,日渐衰微,行动更加缓慢,吃得也更少了,有时一连几个小时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大约是恶虎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样带着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和一大卷白纱布,到密林为老阿呆治疗伤口,它站在一座悬崖边,眼睛眯成一条缝,凝望着对面山峰渐渐沉落的一轮红日,以往我给它换药,到它身边,摸摸它的鼻根,它就会顺从地四膝弯曲跪卧下来,将肩胛的伤口移到我面前,让我替它消毒,上药,包扎,配合得很默契,但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却仍然站立着,默默地面对着夕阳。老阿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来,我给你换药我拉动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对它说它用鼻子将我的手推开,摇了摇头呜,轻吼一声,好像在对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对面起伏的山峦间凝聚着几片乌云,晚风乍起,乌云翻卷飘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渐渐向落日靠拢,铅灰色的云像毒蜘蛛吐丝般团团将太阳缠住,火红的夕阳搀进了乌黑的色彩,天空变得凝重悲壮,几只大嘴乌鸦,呱呱,叫着,奏响了太阳的葬礼乌红的夕阳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沉入苍茫的群山背后,当最后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时,突然,老阿呆缓慢地扬起鼻子,朝着残余的夕阳,朝着肆虐的黑夜,发出一声声嘶哑苍老的吼叫,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我看见,散落在四周的六头白象,踏着暮霭和夜雾,迈着沉重的步伐,聚拢到老阿呆的身边,它们低着头,垂着鼻,神情肃穆,就连最淘气最好动的银灰鼻也不再嬉闹,乖乖地缩在白玉娘身后,眼睛里蓄满了哀伤。老阿呆仍一声接一声地向着远方的群山吼叫,还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么地方去,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态,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召唤所有的白象也都遥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突然间,我混沌的脑子闪出一个灵感,老阿呆莫不是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临,想要去象冢西双版纳流行着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有葬礼习惯的动物,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墓地象冢,除了意外横祸亚洲象决不愿意自己暴尸荒野。

    象很聪明,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当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时,就会在象群的陪同下,从从容容地走向象冢,与祖先的尸骸埋葬在一起,象冢通常都在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极难发现,不少猎人为了得到珍贵的象牙,或牵着猎狗四处寻找,或尾随象群跟踪盯梢,希冀能幸运地发现神秘的象冢,然而,大象把象冢视为圣地,恪守秘密,严加防范,又因为大象寿命很长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平均可活到60岁碰到大象葬礼的机会十分渺茫,因此,尽管人人都晓得有关象冢的事却至今没谁找到过真正的象冢。

    老阿呆要去象冢了,我心里一阵冲动,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跟随这群白象,加入送终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冢,我对自己说我是这个白象家族最亲密的人类朋友,有责任也有义务参加老阿呆的葬礼,当然,我出于好奇,还想证实有关象冢的传说,想撩开象冢神秘的面纱。 
    天暗了下来,半个月亮升上天空,洒下一片朦胧的夜色,老阿呆停止揪人心肺的吼叫,转过身来,向山坡下一条荒凉的箐沟走去,众象排成一字队形,跟随在老阿呆身后我也混在象队里,摸索着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卷白纱布上撕下一块来,或穿在树枝,或绑在草茎,或半埋在泥土中,设置简易路标,这样,我一旦迷路,天亮后也能顺着路标摸回家,当然,以后如果需要,还能靠路标再次光临象冢,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刚拐进箐沟,突然,头象霹雳雄扬鼻发出一声轻吼,整个象队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来,它径直来到我面前,鼻子钩住我的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又将我的身体扳得向后转,鼻尖顶住我的脊梁骨,轻轻推搡,它的这套形体语言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谢绝我参加葬礼,要我回家去。

    大象是不欢迎家族以外的成员进入它们视为神圣的象冢的我觉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驱赶,我假装顺从的样子往回走了一段,进到一片浓浓的树阴下,闪进树的背后躲了起来当听到象群继续赶路的声音后,借着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穿过箐沟,来到一片油棕树林,宽大的棕叶遮断了月光能见度骤然降低,前头模模糊糊的象队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急,奔跑起来,咚,我结结实实撞在墙一样的物体上,被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奇怪的是并没有撞疼,头上也没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话中的橡皮墙上。我身旁响起一声象吼,声音短促而又尖厉,含有明显的不满情绪,哦,我是撞在了霹雳雄的身上,这家伙,大概料到我会跟踪盯梢,躲在黑暗的树丛中再次拦截我。

    我狼狈地爬起来,霹雳雄用鼻子顶住我的胸口,推得我连连后退,象嘴还嘘呼嘘呼地朝我喷气,我觉得它是在骂我讨厌,含有让我滚蛋的意思,我有一种失落感,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我不能打退堂鼓,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造访神秘象冢的机会,象虽然是天生的近视眼,看不清10米以外静止不动的物体,但象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迟早都会发现我在跟踪盯梢,若得不到它们的许可,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到不了象冢的我搔搔脑壳,想出个应急的办法来,我扯开喉咙大喊银灰鼻老阿呆我要搬救兵,我要找同盟者,我要召唤能支持我的白象油棕树林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白象家族其他六头白象先后来到我身边,这时,我已被霹雳雄推搡出油棕树林来到一块空旷的草坪,月光如银,满地生辉,当霹雳雄再次用鼻子推我时,我就势仰面跌倒,我手脚朝天,双眼翻白,大声呻吟动作夸张得就像在演戏,我这一招还真灵,立刻赢得了广泛同情,白玉娘和二姨太不满地撩起泥沙弹射霹雳雄的腿,傻丫头和饿痨鬼用鼻子左右钩住我的胳膊,搀扶我起来,银灰鼻冲过来,稚嫩的鼻子,劈里啪啦,地在霹雳雄鼻子上抽打,嘴里还,呦呦呜呜,叫,埋怨它不该如此粗鲁地对待我。

    霹雳雄无奈地缩回鼻子,但庞大的身躯仍像一座活动的墙我走到哪里它堵到哪里,阻止我混进象群去,它的用意都清晰地写在它那张愠怒的脸上,尽管遭到众象的谴责,它仍坚持己见不愿我跟它们一起去象冢。老阿呆伫立在油棕树林边缘,我疾步蹿到它跟前,抱住它的鼻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它的脸颊,用激动而又诚恳的音调对它说,老阿呆,我要为你送终,哦,你听见了吗,我要陪你去象冢,亚洲象尽管长有,智慧瘤也是听不懂人类语言的,但我通过这段时间与这些白象接触,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它们虽然不能准确领会人类语言系统中每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却有一套完备的感情接收系统,能从你抑扬顿挫的声调变化和粘附在话语中的情感成分,感应你的心思情绪,从而领悟你所要表达的意思虽说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阿呆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望夜空,又低头看看我,鼻子在我身上上下左右嗅闻了一遍,好像在验明正身,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资格审查,我抱紧它的大腿,脸贴在它身上,表达自己至诚至爱舍不得它离去的心情,终于,它钩起鼻端,朝霹雳雄缓慢地上下点了点,发出一声平缓的吼叫,霹雳雄气馁地垂下鼻子,转身从我身边走开了。

    哦,我得到了老阿呆的首肯,同意我去象冢为它送葬了是老阿呆的葬礼,既然老阿呆都同意了,霹雳雄尽管心里还是不乐意,却不好再表示反对本来嘛,又不是你霹雳雄的葬礼,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去象冢,我想,老阿呆之所以能打破象群社会禁止家族以外的成员去象冢这条约束,是因为这段时间来,我天天给它治疗被孟加拉虎撕咬伤的鼻子和肩胛,象是很记情的动物,常常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它觉得欠了我的情,无以回报,同意我的恳求让我去象冢参加它的葬礼,也算是对我的最后报答我名正言顺地进入到白象家族的行进队伍中,跟随它们去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穿树林,涉江河,翻高山,过峡谷,有好些路段,陡峭难行险象环生,我走不过去,白玉娘和二姨太就轮流来照顾我,或者用鼻子钩住我的手,把我搀扶过去,或者用鼻尖顶着我的腰,把我推搡过去,过澜沧江时,江心淹到我的脖子,天黑浪大,猎猎江风刮得我站立不稳,霹雳雄让我踩着它的鼻子翻到它的背上去,驮我过江。 
    启明星升起来时,我跟着白象家族来到一个山坳口,杂草灌木,葛萝,乔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层层叠叠,形成错落有致的植物群落,又被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藤蔓纠缠编织,组合成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腐烂的树干上长满苔藓,散发出一股原始气息,霹雳雄用象牙挑开藤蔓用象鼻扫开枝叶,用象蹄踩倒斑茅草,用身体撞弯小树,像个开路先锋,在密匝匝的老林子里挤出一条路来,我们跟在它的后面艰难而又缓慢地朝前走密林被钻开一个窟窿,向前延伸,变成一条奇特的绿色甬道黎明时分,我们终于钻通那片原始森林,到达了象冢那是一个直径约20米,深约5米的石坑,坐落在山脚下,我不知道这个石坑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是个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盆状火山口,也许是某次地震形成的凹陷,也许是陨星砸破的大地疮疤,石坑呈圆形,坑壁很陡,大象下去后,是无法再爬上来的。对大象而言,这是个天然的墓坑,坑底铺着一层褐红色的山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衰草,散落着大象灰白色的骨骸和狰狞的骷髅,我仔细看了看,衰草丛中,还掩藏着一根根象牙,虽被污泥和岁月侵蚀,表面斑斑驳驳,但我知道,象牙最耐腐蚀,只消抓把草来使劲儿擦拭几下,那些象牙立刻就会闪烁着华贵的光泽。对人类而言,这是一个秘藏已久的宝库。

    白象家族站在石坑边缘,用敬畏的眼神凝望着石坑里祖先的遗骸,有一对不懂事的斑鸠停栖在一具象骷髅上,尾翼一翘,在头盖骨上屙了一泡臭烘烘的鸟粪,霹雳雄,白玉娘和二姨太立刻卷起泥土抛掷过去,把那对大逆不道的斑鸠撵走了我觉得,这很有点儿像人类的扫墓活动。 
    太阳升起来了,霞光就像一匹彩缎,在天空,山峦和层林慢慢铺排开来,老阿呆转过身来,与其他白象一一诀别,象鼻和象鼻久久纠缠在一起,深情地摩挲着,象眼一片晶莹,闪烁着泪花老阿呆最后走到我面前,把象鼻伸到我的脸上,可惜,我的鼻子太短,无法与它的鼻子互相纠缠,它的鼻端上,恶虎撕破的伤痕还未痊愈,残留着殷殷血丝,我用手抱住它的鼻子,轻轻抚摸着,是的,它是因为年纪太大,受生命自然衰亡规律的支配走向坟墓的,可如果不与恶虎厮斗,不被恶虎咬伤,它生命的烛火起码还能维持三五个月,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为了救我才提早来到象冢的,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搂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

    诀别仪式结束后,老阿呆颤颤巍巍地走到石坑边沿,扬鼻朝那轮刚刚跃出山峰鲜艳夺目的朝阳长长地吼叫了一声,晨光照耀在它的身上,它扭过头来用恋恋不舍的目光望着我们,随后抬起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出去,前面,是一个5米深的石坑,随着象蹄踩空,它庞大的身躯歪侧倾斜,顺着陡峭的坑壁哗,地滑落下去,泥沙俱下,滔滔滚滚,坑壁像挂了一条瀑布,一团蘑菇状尘土从坑底喷涌而上,石坑上,六头白象低头垂鼻,一片肃静。大象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依恋和对死亡的坦然着实令我感动。尘埃落定,我探身望去,老阿呆卧躺在坑底,身上盖着厚厚一层泥沙,一具象的骷髅陪伴在它身边,它还活着,但已经站不起来了。

    霹雳雄带着白象们绕坑三圈,边走边吼,举行大象社会特有的吊唁仪式,然后,它们钻进丛林,采撷树叶,嫩竹子,野芭蕉芯和各种可食用的草,抛进石坑去,食物在老阿呆面前堆成数尺高,足够它吃十来天的,老阿呆待在坑底,用这些食物充饥,等待死神来收容一切。安排妥帖,中午时分,霹雳雄率领象群顺原路返回,它们很懂得保守秘密,三头成年象一面走一面将踩倒的茅草拉直将撞歪的小树扶正,将撩开的葛藤重新布置好,象队行进时在灌林丛钻出的巨大甬道被修复封闭,基本恢复了原状。 
    回到橡胶坪,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又累又困又饿,急着要回家,刚走没多远,霹雳雄追了上来,用身体挡住我的去路,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它在灌木丛里钻行时皮肤扎进了毒刺什么的,要我帮它拔除,我在它身上摸索,寻找荆棘,它很不耐烦地抡起鼻子将我的手打开,两只耳朵,劈劈啪啪,地扇打,显然,我误解了它的意思,它焦躁不安我茫然四顾,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它站在我面前,用鼻尖一次又一次按到我的嘴唇上吼叫,我拼命躲闪,脸上还是被涂了许多从象鼻里分泌出来的腥味很浓的黏液,这很像热恋中的情人在接吻,可我晓得,霹雳雄决不会有兴趣跟我玩儿接吻的游戏,定是在跟我暗示或交代它认为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我颇费猜测,它越发着急了,连推带拉将我弄到去象冢的路口,鼻子像钟摆似的拼命摇晃。

    我茅塞顿开,哦,弄了半天,它是担心我会把象冢的秘密张扬出去,它要我做出某种承诺,不做有损白象家族利益的事。好了我拍着它的鼻子说:“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决不会出卖你们的。”它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看,嘴里,噗噗,喷着气,表示不信任,为了能早点儿摆脱它的纠缠,也为了能彻底打消它的怀疑我抓住它的两只象牙,拉到我的胸口比划着说唔,我发誓要是我泄露了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就让你的牙在我的身上穿两个血窟窿。 
    它慢慢朝后退去,退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旁,突然高吼一声用鼻子卷着树,两只象牙像铁锨似的插进土里,脖子用力一拧哗,的一声,将小树连根拔起,挑衅似的将小树扔到我面前它这一举动,明显是在对我发出最严厉的警告,我忍不住一阵心悸,打了个寒战。

    这之后,我一直遵守着对大白象霹雳雄的诺言,保守着象冢的秘密,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山外寨子里的阿兴来找我,提到他母亲得重病住进了医院,急需一笔住院费,没有这笔钱他母亲只能回家等死,看能不能帮帮忙,借给他一些钱,当时我很为难。我一个知青,挣几个工分能有富余吗,虽说父母在上海,他们生活也很窘迫,一个大小伙子,哪能还向他们张嘴呢?阿兴走后,我思前想后,寨子里的乡亲对我那么好,阿兴母亲待我就像亲儿子,我生病时曾守过我三天三夜,现在她病了我哪能不管呢,可是又到哪里去弄钱呢,最后我想到了象牙埋在象冢里的老阿呆的象牙,一只普通的象牙就值上千元。在所有亚洲象中,白象的牙质地最好,是制作牙雕工艺的上等佳品,一只可卖数千元,如果我挖出来,可以解阿兴的燃眉之急。我想白象家族也该谅解我的不义之举吧。

    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象冢跑一趟,弄两只象牙出来。我曾在去象冢的路上用白纱布设置路标,顺着路标走去,不太费劲儿就重新找到了象冢。斜阳西挂,一群秃鹫在象冢上空盘旋,撒下一串串嘶哑难听的啾鸣声,老阿呆早死了,被成群结队的野狗,秃鹫和乌鸦吃得只剩下一具白花花的骷髅,我壮着胆子爬下石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老阿呆面前,我动手摇晃它口腔里的象牙,骷髅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那眼窝里泛起一抹怨恨幽冷的光,好像在无声地谴责我是个卑鄙的盗墓者。老阿呆是为了我免遭恶虎的残害而提早步人黄泉的,而我却我心里一阵羞愧内疚,几乎失去了勇气,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我想,生命一旦结束,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人是如此,动物更是如此,这些珍贵的象牙,埋藏在石坑里,腐蚀霉烂,纯粹是一种资源浪费,多可惜啊,我捡拾这些象牙,是让宝贝重见天日,能为人类做些贡献也该是物有所值吧,这么一想我胆气骤增,用力扳拧,很快将两只象牙从老阿呆口腔里拆卸下来,两只象牙约有五六十斤重,我勉强能扛起走路。

    我气喘吁吁爬出5米深的石坑,顺原路返回,离开了象冢。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走到澜沧江边,已是黄昏,江面铺着一层碎金似的阳光,我用藤子绑牢象牙,泅渡过江,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沙滩突然,几座巨大的卵石背后,奔出一群白象来,团团将我围住是霹雳雄率领的白象家族。我傻了眼,一股冷气从脚底直蹿脑门,我意识到我遇到了麻烦,恐惧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在澜沧江边和霹雳雄遭遇,也许,霹雳雄带着白象家族到江边饮水,我正好在这个时间泅渡过江,偶然相遇了,也许,霹雳雄打心眼儿里就不信任人类,固执地认为两足行走的人是世界上最狡诈最贪婪的动物,因此对我格外提防,时时在暗中监视我,也许,这家伙具备某种特异功能能预感到所要发生的事情,晓得我今天会去象冢偷盗,便埋伏在半路抓捕不管怎么说,我扛着老阿呆的两只象牙,被当场抓住了,人赃俱获,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霹雳雄鼻子一钩,从我肩上将两只象牙夺了去,抛给其他白象,五条白色的象鼻立刻汇聚在那两只象牙上,仔细嗅闻,就像警察在鉴定赃物,傻丫头,饿痨鬼和二姨太吼叫起来好像在当众宣布,证据确凿,可以给我定性为卑鄙的盗墓者,白玉娘摇头叹息,表情十分难过,银灰鼻受伤似的尖叫一声,躲到白玉娘身后去了。 
    我理解银灰鼻的心情,是它最先认识我并把我介绍给白象家族,它跟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我的,而我却利用它的信任,刺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我的不光彩行为,牵连了它,也让它感到耻辱。我脸上一阵阵发烧,真是无地自容。霹雳雄像座冰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到了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戛然止步,两只象牙在我胸口比划着,嘴里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吼叫,我突然想起,我曾对它赌咒发誓,说如果泄露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就让它的两只象牙在我身上捅出血窟窿。妈呀,它莫不是要按我的誓言来惩治我?它的眼睛残忍地眯了起来,脸上凝结起一片杀气,两只泛着寒光的象牙瞄准我的心窝,庞大的身体跃跃欲撞我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起来就跑,我不能等着霹雳雄来给我行刑,我承认自己不该去象冢偷盗象牙,那也不至于要判我极刑吧,偷盗了人类的坟墓,盗墓贼被警察抓住,也不过罚点儿款或刑事拘留几天而已,难道盗大象的墓比盗人类的墓罪行更严重吗,那是量刑过重,我不能接受。

    我朝岸边的金竹林飞奔,大象躯体庞大,在茂密的金竹林里显得笨拙,不易钻行,不如人那般灵巧,我可以趁机脱身霹雳雄叫着,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沙滩很宽,约有100米,象的奔跑速度远胜过我,我才跑出去50米,它就追上了我,长鼻子抡打我的双脚,来了个扫荡鼻一下把我扫翻在地,我这一跤摔得很重,身体腾空,飞出3米多远,胸部撞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来它大步流星赶了上来,象蹄踩住我的屁股,使我动弹不得我不用扭头看也知道,锋利的象牙指着我的后背,很快就会把我像条死鱼似的钉在沙滩上,其他五头白象正往我身边赶来,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放开喉咙大喊银灰鼻的名字。 
    我利用银灰鼻对我的信任窥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使它的心灵受到很大伤害,现在又呼喊它来救助我,从人格意义上说我确实有点儿卑鄙,但我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即使做个无赖,也要抓住救命稻草银灰鼻听到我的喊叫,愣了愣,仿佛在掂量要不要帮我,但它仅仅犹豫了两秒钟,便加快速度奔跑过来呦呦,叫着,用脑袋使劲儿撞霹雳雄那只踩住我屁股的象蹄,意思很明显,是要霹雳雄网开一面,放我一马,霹雳雄拧着脖子地怪叫一声,狠狠抽动长鼻啪,地打在银灰鼻的身上,这一鼻子力量极大,银灰鼻软绵绵地掼倒在地,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晓得霹雳雄平时十分宠爱和娇惯银灰鼻,无论银灰鼻怎么淘气,它都舍不得打它,此时它挥动毒辣的象鼻,出手这么重,把银灰鼻抽翻在地,这说明,它对我恨之入骨,无论谁来求情都不愿宽恕我了,母亲更心疼孩子,白玉娘赶紧蹿上来,用鼻子钩住银灰鼻的腹部,想把小家伙搀扶起来,银灰鼻挣扎着跪了起来,扑到我身上呜呦呜呦,叫着,我相信,它是在用大象的语汇,乞求霹雳雄别伤害我,它的身体盖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霹雳雄那两只令我心惊胆寒的象牙。霹雳雄发一声威,晃动两只象牙,就像高悬着两枝出鞘的复仇之剑,我的感觉是,它在恶毒地威胁,喝令银灰鼻快滚开,不然的话,它无情的长牙将像串冰糖葫芦一样把银灰鼻和我一起穿透。

    银灰鼻仍趴在我身上不动噗传来象牙刺击皮肉的声响,银灰鼻一阵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发疯的公象,果真蛇蝎心肠,会对自己的亲骨肉开杀戒。扑通白玉娘四膝一屈,跪倒在地,我不晓得白玉娘是被霹雳雄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四肢发软站立不稳才跪倒的,还是大象社会也有类似于人类社会弱者向强者跪拜的习俗,用下跪来求得饶恕,不管怎么说,白玉娘做出了下跪的姿势二姨太,傻丫头和饿痨鬼都惊慌失措地频频吼叫。 
    霹雳雄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样,那只踩得我无法动弹的象蹄缩了回去,扬起鼻子朝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吼,退后几步,用鼻子卷起老阿呆那两只象牙,朝岸边金竹林走去。它到底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幼象,只好放弃了对我的惩罚白玉娘把银灰鼻搀扶起来,小家伙的背脊上被霹雳雄的牙尖刺出两块白点,但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刺出血来。 
    我惊魂甫定,坐了起来。二姨太鄙夷地朝我甩动鼻子,鼻涕洒了我一脸,带着傻丫头和饿痨鬼追赶霹雳雄去了。白玉娘用鼻子扶着银灰鼻,也转身想离开,我伸出手去抱银灰鼻的腿,它再次帮我化险为夷,要是没有它不顾自己安危来救我,霹雳雄早就白象牙进红象牙出在我身上捅出两个血洞了,我觉得我理当抚摸它或搂抱它,以示谢意,我的手刚刚触摸到它的皮肤,它突然像被火焰灼痛了被毒蛇咬伤了一样嗖,地跳开去,瞪大眼睛望着我。 
    银灰鼻银灰鼻我吃力地爬起来,不断唤着它的名字,踉踉跄跄地朝它走去,它摇头甩鼻呦,呦叫着,连连后退,好像我身上有细菌有瘟疫,害怕传染给它回到家,我病了一场,半个月后,身体才渐渐康复,我多次跑到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登上那座蟾蜍形磐石,双手卷成喇叭状,高呼银灰鼻的名字,我的嗓子都喊疼了,却没有回音更不见白象家族的影子,也许,它们迁徙到别的森林去了,也许它们不愿再和我做朋友,听见了也不理睬我。 
    阿兴母亲的病在众乡亲的帮助下,经医生救治,慢慢地好起来,我也没有再去象冢捡拾象牙,时间一长,我设置的白纱布路标被风沙掩埋,再也找不到去神秘象冢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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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又名:宝牙母象)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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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

沈石溪



一 被当做商品运往中国

    萨梅象群沿着基西瓦尼河朝前走。基西瓦尼河虽然是条小河,却水量充沛,旱季也不会干涸。基西瓦尼河的源头是乞力马扎罗山上融化下来的积雪,河水蓝幽幽请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凉爽的水雾。萨梅象群喜欢在河畔行走。坦桑尼亚的四月干燥炎热,大热天浸泡在凉丝丝的水雾里,十分舒服惬意。
    一头年轻的雌象一边走一边玩耍,一会儿汲起一鼻子水喷射到空中给自己来个淋浴,一会儿用鼻尖搓起泥沙去弹射栖在河边树枝上的虎皮鹦鹉,一会儿用硕大这头顽皮淘气的雌象名叫麦菲,今年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非洲象老说,刚刚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对生活抱有浪漫的幻想。它的身体已经基本发育成熟,体色灰黑,四肢如柱,身高足有三米,长鼻粗硕富有弹性,甩摆耆老如龙游蛇舞,自有一番青春的韵味。那两根发达的上颌门齿尤其出色,细腻如玉,洁白如雪,锋利如剑,长达三尺,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乞力马扎罗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蹚过小河汊,麦菲瞥见河汊左侧一块沼泽地边,一只小斑羚正在饮水。突然,平静的沼泽爆起一朵巨大的泥浪,哦,是一条潜伏在沼泽里的凶猛的非洲鳄,冷不防蹿跃出来,一口叼住了小斑羚的一条前腿。这条非洲鳄耶太狡猾了,身体隐蔽在泥浆里,暗橄榄色的背脊与泥浆融为一体,极难辨别。可怜的小斑羚呦呦哀叫着,徒劳地挣扎。鳄眨动着狡黠的眼睛,扬扬得意地一点一点将小斑羚往水里拖拽。

    麦菲气不打一处来。它天生憎恨恶鳄,这凶残的家伙有时还敢袭击没有母象陪伴在身边的乳象。它不能容忍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于是撒开四蹄朝沼泽奔去。虽然这条非洲鳄有四米多长,模样古怪,浮在水上像条独木舟,那张大嘴里犬牙交错,狰狞可怖,可麦菲不怕:象的身躯比鳄魁伟,力气自然也比鳄大;它有长鼻可以抽打,有锋利的象牙可以戳捅,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踩踏,对付一条普通的鳄还是绰绰有余的。它想把小斑羚从鳄嘴里救出来。 
    麦菲刚赶到沼泽变,狡猾的鳄见势不妙,扁扁的大尾巴使劲一划,哧溜一下直往沼泽中央退却。小斑羚的身体迅速往下沉,泥浆淹没了脖颈,淹没了柔软的唇吻,淹没了麻栗色的明亮的瞳仁。
    麦菲在岸边气的直跺脚,却无计可施,它不敢下到沼泽区,锈红的水面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泥潭,陷进去后无法游也无法走,会被整个儿吞噬掉的。它只好在岸边卷起石头树枝什么的,使劲朝鳄砸去。有的砸准了,有的砸空了。即使砸准了,在粗糙似铠甲的鳄背上,也等于搔痒一样。
    鳄瞪了它一眼,衔着已经气绝身亡的小斑羚,慢慢朝沼泽深处游去,很快消失在白雾中。
    这时,萨梅象群已经转过河湾,走远了。
    麦菲却一点也不着急、不慌张。象不像角马、羚牛这样的食草动物,因害怕成为食肉猛兽袭击的目标,不敢离开群体。在非洲这块广袤的黑土地上,只有狮子似乎能同象匹敌,但狮子一般不敢招惹象。
    麦菲慢腾腾地往前走。
    基西瓦尼河两岸景致优美,一望无垠的稀树草原上,野花芬芳,流莺婉转。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轮廓分明的云,有几只绰号叫丛林殡葬工的秃鹫在天空翱翔。河里不时有蛇鲻跃出水面,鱼鳞反射着阳光,传来喧哗的水浪声。河边松软的细沙滩上,大如瓦盆型如梅花的象蹄印赫然在目,只要顺着象蹄印走,不愁回不到象群。就算没有象蹄印,麦菲耶不担心会迷路,象灵敏的嗅觉和听觉,能使它准确无误地找到萨梅象群。
    麦菲很快就将小斑羚遇害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这种弱肉强食的事,在草原上早已司空见惯,并不稀罕。它心情怡然,走得轻松愉快。
    前面河岸有一片水蕨芨,无风自动。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躲藏在密匝匝的蕨芨丛里。

    兴许是个白马王子呢?麦菲想,用捉迷藏的浪漫方式在向它求爱。它身心都已成熟,还待字闺中,当然渴望有一头活泼可爱的小象。它挺胸摇鼻,走路的姿势尽量优雅;顾影自怜,将雌性的风韵发挥得淋漓尽致。
哦,出来吧,别让我等得心焦。
    蕨芨丛越来越近了,还不见雄象的身影。或许是头正在采食的犀牛,并不是什么雄象?麦菲有点失望。一阵清风迎面而来,它嗅到了一股汗酸夹着烟熏火燎的气味,这好像是两足行走的人的气味!
    它的神经陡地绷紧了。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足行走的人。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人会驾驶比乌龟壳更坚硬的汽车,人会摆弄比鳄游得更快的船,人会钻进轰轰作响的铁鸟的肚子。对于象来说,人诡计多端、变幻莫测,比狮子、鬣狗凶猛得多、狡猾得多,也难对付得多。麦菲停住脚步,翘起长鼻,想向远去的象群发出报警求援的吼叫,可是,已经晚了,碧绿的蕨笈丛里蓦地竖起一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手举着一支明晃晃的枪,朝它瞄准。它想跑,刚转过身,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屁股上像被黄蜂蜇了一口,有点疼,也有点痒,似乎还坠着一样什么东西。它扭动脖子朝后望去,臀部挂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管。它撩动长鼻,想拍掉玻璃管,可惜够不着。
    那男人离它二十多米远,正笑眯眯地望着它。麦菲勃然大怒,想奔过去用鼻子甩翻他,把他卷起来抛到空中,用象牙捅出窟窿,用象蹄踩成肉饼。可是它踩奔出两步,就感到那屁股上坠着的玻璃管里有一股很细的液体正慢慢地钻进它的体内,随即,它觉得浑身松软得像散了骨架一样,庞大的躯体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风一吹就要飘起来,脑袋却沉得像块石头,抬也抬不起来。还没等它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它中了捕猎者的麻醉枪。
    等麦菲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海轮上,被关在一只巨大的铁笼子里。轮船正行驶在印度洋上,从舷窗灌进一股股潮湿的咸腥味很浓的海风。几个黑皮肤男子正在船舱里忙碌,见它醒来,有人拎了一桶清水放在铁笼前,又朝铁笼里扔进一串香蕉它不晓得两足行走的人要把它运到哪里去,但有一点它是知道的,它正离亲爱的故乡和萨梅象群越来越远。它愤怒地连声吼叫,用鼻子钩住笼子的铁条使劲拉扯,用象牙拼命戳翘,想捣毁牢笼,无奈铁笼子坚固无比,任它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

    十多天后,轮船在一个繁华的码头停泊下来。一架起重机伸出钢铁巨臂把铁笼子连同麦菲一起高高吊起,转了个方向,轻轻放到巨蟒似的火车上。周围黑皮肤的人变成了黄皮肤的人。火车又行驶了两天,换成一辆载重汽车,昼行夜停,一路风尘,朝麦菲完全陌生的地方驶去。
    麦菲当然不会知道,它已成为坦桑尼亚某外贸公司的一件出口货物,经由坦桑尼亚的东海岸城市庞加尼从海上运到缅甸的仰光,再用火车由仰光运往曼德勒,然后坐汽车途径西双版纳运往中国的春城昆明。假如不出意外,几天后,它将成为昆明圆通山动物园的新居民。新象房已经落成,油漆的招牌也已挂起,上面写着:非洲象麦菲。
    偏偏发生了意外。

 

二 逃进西双版纳热带雨林

    遮天,驮着麦菲的载重汽车由零公里海关进入中国境内,在昆洛公路上翻山越岭。这是一条路况很差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又窄又陡,汽车慢慢地盘山而行。五月的西双版纳正值雨季,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铺着劣质沥青的路面被雨水一浇,滑的像涂了层油。
    载重汽车驶进勐养自然保护区,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开始下坡。前面是个Z字形急转弯,驾驶员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把着方向盘,刚要转弯,突然弯道里钻出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开车的是个愣头青小伙子,踩着油门不放,车速很快,迎面朝载重汽车撞来。载重汽车运载着一头数吨重的大象,重车下坡,车身宽,道路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无处可避让。
    轰的一声巨响,载重汽车和东风牌大卡车撞了个正着。两辆车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保险杠被撞断,司机被撞得昏死过去。
    载重汽车被撞得尤其惨,车厢猛地扭曲,砸在路边的一颗大树上,乒乒乓乓,管着大象的铁笼子好几根铁条被树挂断了,那扇解释的大门也暗锁崩碎,哐啷开启。
    麦菲正站在铁笼里昏睡,被猛烈的碰撞摔倒在地,身上被铁条的断碴划出好几道血口子,幸运的是没伤着筋骨。它从洞开的铁门钻出来,顺着倾斜的车厢来到公路上。
    正在冒烟的驾驶室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麦菲恨透了将它麻醉将它囚禁将它辗转运送的人类,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去救死扶伤呢。
    山下像条白绸带似得公路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辆乌龟似得小汽车正沿着盘山路盘旋而上。麦菲不愿再次落入人类的魔爪,四下一打量,公路转弯处有一条山菁,通向茂密的森林,它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它一口气跑进勐养自然保护区纵深地带,这儿草深林密,人迹杳然,不用担心会被两足行走的人缉拿归案。

    平静下来后,麦菲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这儿与它的故乡非洲基西瓦尼河流域相比,除了气候炎热这一点相同外,其他方面差别很大。基西瓦尼河一带地势平坦,这里山套山山叠山山环山到处都是山;非洲的土地干燥,这儿却湿润得到处踩得出水;非洲是一望无垠的稀树草原,这儿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树,见不到空旷的草原,非洲蛮荒苍凉,这儿山清水秀,满地都是竹笋和各种可口的植物,它在自然保护区闲逛了几天,身上的伤很快养好了,因颠沛流离儿弄得憔悴的身心也恢复了正常。 
    然而,另一种危机却接踵而来。
    象是合群的动物,尤其是雌象。“家”的观念很重,麦菲已差不多有个把月没见到同类了,形单影只,孤独寂寞,快要憋死了。它渴望能回到萨梅象群去,那儿有德高望重的祖母梅蕊,有慈祥美丽的母亲尕佳,有忠诚憨厚的老公象叭努努,有活泼可爱的异父同母滴滴尼瓦儿……它思念它们,就像田想水想得心焦;它们也一定在思念它,就像水想田想得心跳。它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基西瓦尼河去,但它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它离故乡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一个缥渺的梦。
    它只有设法寻找新的“家”。他相信在这块气候适宜食物丰盛的土地上,一定会有同类生存着。它沿着一条清亮的小溪溯源而上,悉心寻觅着同类的踪影。
    这天下午,麦菲转过一道山弯,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如沤腐的水葫芦,如发酸的干草,那是象粪的气味。它循着气味钻进一篇野槟榔树林,果然看见齐腰高的槟榔树干上一长溜地涂抹着黑糊状的象粪,树与树之间的山茅草上,有刺鼻的尿腥味,低洼的湿地上还有凌乱的象蹄印。它激动得快掉泪了,虽说外来象要到一个陌生的象群去入伙,免不了会受到歧视和欺凌。地位排在最末等,采食时只能吃别的象挑剩的食物,饮水时只能站在最下游饮别的象搅浑的脏水,睡觉时只能睡在寒风吹袭的外圈,但总比孤魂野鬼似的只身在森林里流浪要好得多。再说,欺生都是暂时的,混熟了也就彼此彼此了。
    记得萨梅象群也曾有陌生的雌象前来投靠入伙的事,那是头名叫果莱的中年雌象,刚到萨梅象群的时候,被冷眼相待,夜夜让它担任哨象,但果莱十分乖巧,千方百计地讨好祖母梅蕊。梅蕊要钻林子,果莱就挥舞鼻子替梅蕊开道,梅蕊要泥浴,果莱就来回奔跑到河滩区捞洁净爽身的大颗粒黄沙扬到梅蕊背上。没几个月,果莱的地位就提升到与它年龄体魄和象牙锋利度相配的高度。它麦菲不傻不呆,完全可以效法果莱的做法,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多拍马屁,尽快使自己适应新的环境。
    但愿它即将投靠的心想群统领众象的老母象和祖母梅蕊一样,祥和温柔、豁达大度。
    到这个时候为止,麦菲对非洲象群和印度象群之间的社会结构的显著差异并不了解,它是用自己在非洲象群的生活阅历来猜度生活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印度象群的,以为这里的象群和萨梅象群一样,也是由饱经风霜的雌性当政,也是母系社会的结构状态。
    犯先验论错误的不仅仅是人类。
    麦菲走到上风口,扬起鼻子长吼了一声,这是在即将投靠的大家庭自我通报,孤独的灵魂在呼唤同伴。
    山谷尽头传来一声粗犷雄浑的象吼,联络沟通了。
    它兴冲冲地赶过去,穿过一片茅草地,果然看见几十头象散落在一片竹林里。
    竹林是个平缓的小山坡,站在坡顶的自然是象酋——群体的统治者。站的地势比其他象高,替他象都在地势较低的地方众星拱月般地仰望着象酋,更能衬托象酋的威势与尊严。在这一点上,非洲象与印度象是相同的。
    让麦菲感到吃惊的是,统领这个象群的象酋竟然是头公象!
    这在基西瓦尼河流域的非洲象群里是无法想象的。
    在萨梅象群,辈分高的雌性永远占据着统领权,是当然的象酋,更准确地说,是由几头或十几头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雌象组合成一个稳定的群体,而公象则随意流动,今天到这个象群做客,明天被招赘进另一个象群。对于非洲象来说,公象当政就比牝鸡司晨一样荒谬可笑。但麦菲对这种由雄性掌权的社会群体并不算太陌生。

    和萨梅象群生活在同一块炎热干燥土地上的狮群就是典型的雄性掌权式社会。狮文化的最大特征,就是由一头或两头雄狮统治病管理着一群母狮和幼狮。群内的雄性小狮子长大后,肯定会被当权的雄狮无情地驱赶出群体;雄性的嫉妒性远远高于雌性,决不允许其他的雄狮与它分享妻妾和权利。每当发情交配季节,狮群便时常会爆发战争,那些在野的流浪雄狮总想闯进有雌狮的群体把在位的雄狮驱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在位的雄狮当然要奋起反击,保卫自己的权益,常常互相咬得头破血流,非死即伤,惨不忍睹。
    麦菲对狮文化略有所知。望着眼前这个雄性掌权的象群,麦菲突然受到了某种灵感启迪,看来,自己对是否会被新群体接纳,是否会遭新群体贬抑的担心纯属多虑了。它是雌象,而且是年轻貌美的雌象,投靠由雄性做主的象群,绝没有拒绝的可能。就像非洲狮群,外来的雄狮要闯进去,那是入侵,会遭到殊死抗击;外来的雌狮要投奔进去,只要不是老色衰,就一概会受到热情欢迎。对于占据王位的雄狮来说,自己所统辖的群体的雌性多多益善,外面的雄狮前来投奔,说明它魅力无穷,统治有方。狮文化的这个特征,或许也可以移植到眼前这个象群来。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蔚蓝色的地球上生命进化到有性繁殖一类亘古不变的规律。
    那头雄象丛坡顶急急忙忙朝它奔来。
    它肯定是来欢迎它的,麦菲想。

 

三 被象酋视为怪胎

    非洲雌象麦菲想要投靠的印度向群名叫洛亚象群。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象群,拢共七八头雌象,四五头小象;象酋是头四十岁的壮年大公象,名叫布隆迪。
    布隆迪不乏象酋风采,腰粗臀圆,身坯魁梧;毛瑟灰里透白,像裹着一层薄薄的乌云;鼻子长得不用低头就能钩到掉在地上的野草莓;两篇耳朵大如蒲葵,扇动起来呼呼有声;两只象牙虽然经岁月风尘的侵渍以泛出些许黄斑,但仍犀利结实,光泽华贵,长达两尺半——这长度在印度象种里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布隆迪先是听到麦菲的吼叫,后看见麦菲的身影。听到叫声它以为是雌象来投奔,但视线一落到麦菲身上,立刻否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确信是一头胆大妄为的公象闯进自己的领地想来争抢王伟和配偶。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它立刻翘起鼻撅着牙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想趁入侵者立足未稳之际发起一场凌厉的攻势,将入侵者驱赶出去。
    也难怪布隆迪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把雌性当雄性。布隆迪是土生土长的印度象,从未见过非洲象,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长象牙的雌象。在印度象群里,只有雄象才有发达的象牙,在布隆迪的印象里,只要嘴里长着长牙的象,必定是雄象,整个印度象都把尖利细长的象牙视作雄性威武勇敢的标志。
    布隆迪一看见麦菲鼻子下那两根象牙,便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准备应付挑战。
    冲到离麦菲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布隆迪渐渐心虚起来,方才那股排山倒海式的勇猛气势被忧虑和恐惧销蚀掉大半。它看清了麦菲的象牙,这是它所见过的最出色的象牙,洁白如雪、寒光四射,表明这牙的质地上乘,坚硬如石;刚让布隆迪触目惊心的是那牙长达三尺,比它自己的牙长了整整半尺。动物在角逐与较量前,都要打量对方的虚实,掂量彼此的实力,估算取胜的可能,极少有傻里傻气乱斗一气的。布隆迪一边在掂量自己与麦菲之间的力量差别,它悲哀地发现,自己比麦菲要差了一大截。论身坯,面前这家伙体态像座灰色的小山,和它一般高大魁梧;论勇敢,这家伙既然敢只身闯进洛亚象群来挑衅闹事,一定志在必得,早就把生死置于脑后了;论鼻子,这家伙鼻根上褶皱枞横,老辣得像根牛皮鞭子;论体力,这家伙年轻气盛,正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耐力和蛮力都不会在它布隆迪之下。

    或许,对方上述这些优势它布隆迪还能勉强应付,但双方在象牙上的差距实在悬殊,不能不使它心里发檚,感到气馁。先不说牙的质地,就对方的牙比自己的长出半尺,自己已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了。象牙是象身上最锐利的格斗武器,谁的牙长,谁就占着便宜,能在对方的牙还未戳到自己身体前先戳通对方的身体。从某种角度说,谁的牙长谁就是胜者。天哪,这家伙怎么会长出三尺长的象牙来!它布隆迪活了四十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尺象牙的象。它以前见过的所有大公象,平均牙长都在两尺左右,两尺三寸已经是上品了,像它布隆迪那样长着一副两尺半的象牙,堪称上上品,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了。它布隆迪之所以能在洛亚象群象酋的宝座上连续坐了十几年,凭的就是这副两尺半的长牙,也不知有多少智商比它高个头比它大年纪比它轻的大公象就因为象牙比它短那么两三寸而最终输给了它。
    三尺长的象牙,才是真正的宝牙。
    它当然不知道,象粪两个亚种,印度象和非洲象;作为不同的亚种,非洲象不论雌雄象牙都普遍要比印度公象的牙更长耶更白些。
    冲到离麦菲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布隆迪已经四肢发软眼光骇然斗志差不多快崩溃了。经验告诉它,这将是一场鸡蛋碰石头式的较量,自己毫无获胜的可能。
 唉,要是老公象津巴还活着就好了。老公象津巴是它忠诚的伙伴,是它得力的助手。要是现在有津巴在,它起码不会绝望,它和津巴可以从两面夹击来犯者,让对方顾了头顾不了尾;四根牙对付两根牙,你就是三尺长的宝牙,也占不着多大的便宜,两败俱伤,谁也休想独领风骚。遗憾的是津巴在上个月已老死在象冢,现在怕已变成一堆白骨了。洛亚象群有十几头象,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细皮嫩肉的小象,按传统习俗,在雄象争斗时母象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不会前来帮忙的。而小象身子骨还稚嫩,也不可能替它分忧解愁。
    让两尺半的象牙和三尺的宝牙一对一地单练,其结局可想而知。
    布隆迪在心里以大欺小退堂鼓。它四下觑觑,窥探逃跑的路线。对了,消息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牛毛细路,路两旁长满荆棘刺颗,它从那儿逃跑,对方或许会畏惧被荆棘划伤皮肤而停止追撵的。当然,它自己在逃跑时也免不了会被划伤,但总比被对方追撵上后在屁股上捅两个血窟窿要好的多。
    逃跑方案,好听点的说法是撤退方案,就这样定了吧。
    布隆迪又向前冲了两部,现在它需要考虑的问题是,不战自溃还是虚接几招?最明智的当然是不战自溃,既然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必败无疑,何必还冒险厮杀?逃吧,逃它个干脆利落。逃它个无灾无难,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可不战自溃似乎与它象酋的身份不大相配,这也太丢份了,背后还有母象和小象看着,众目睽睽下像个懦夫似的还没较量就逃之夭夭,实在有损象酋的体面。它还不甘心永远失去洛亚象群象酋的地位,它还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并非痴人说梦,它可以在森林里用小恩小惠拉拢一头孤象,重新培养一头像津巴那样对它忠心耿耿的伙伴,双雄联盟,杀回洛亚象群,重登象酋宝座;要是现在太懦弱了,象酋威风扫地,被站在身后观战的雌象和小象嗤之以鼻,将来要恢复象酋的尊严就很难了。它不能不战自溃;当然,也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自取灭亡。要找个既能保住性命又能保全面子的两全之策。
    布隆迪不愧是智商很高的象酋,在极短的瞬间便眼睛一眨计上心头。它要虚接几招,却又要让站在身后的雌象和小象们觉得它是在不惜牺牲性命地认真拼搏。就像演戏,演得逼真,瞧不出破绽。它要和这长着一对宝牙的家伙身体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可以避免致命的伤害;鼻子不管是否能有效地击中对方,要上下飞舞,左右扫荡,让母象和小象们看得眼花缭乱;象牙不要瞄准对方的身体,而是瞄准对方的牙,不去戳和捅,而是敲与擂,磕碰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紧张激烈,其实是有惊无险;连续不断地抻直脖颈吼叫,叫声震耳欲聋,听起来热热闹闹。在这个过程中,且战且退。表现出在对方锐不可当的攻势下实在力不从心难以抵挡了,然后找个机会,让对方的牙尖在自己的肩胛上不轻不重地犁出一道血口,漫出一些血来,然后用鼻尖将血涂抹开,涂它个血脸血鼻的,涂出一层浓浓的悲壮色彩。到了那个时候,在众象眼里它虽然失败了,也败得光彩夺目,虽败犹荣,就可以抽身逃之夭夭了。

    这是,布隆迪离麦菲只有两步之遥了,入侵者的反应令它惊讶。它在象酋这个位置上已待了十多年,无数次地抗击过野心勃勃的入侵者。通常情况下,入侵者无论身躯多么伟岸,象牙多么犀利,见了它都神经高度紧张,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四下环顾;一见它撅着象牙朝它迎将过来,或者全身肌肉绷紧雅间平举颜真意外,或者色厉内荏地大吼大叫企图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它,或者见势不妙扭头就跑……
    可眼前这位“入侵者”,却与众不同,彼此相距只有两步远了,刹那间锋利的象牙就要无情地刺穿身体了,可是长鼻扔卷在牙弯上,短短的象尾优雅地摇晃着,眼光柔和的像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面部表情恬静安详,仁立不动,优哉游哉,丝毫也没有临阵的激动和恶斗前的亢奋,倒好像走亲戚回娘家赴喜宴似的,象脸上呈出一派温馨的喜悦。这实在违反常规。不正常很可能意味着凶险与杀机。布隆迪本来就心虚胆怯,这下更提心吊胆了,不由得收住脚步,满脸疑惑地观察对方的动静。
    这家伙见它停下来,慢腾腾地从牙弯上舒展开长鼻,鼻尖拱耸,柔软得像条绸带,朝它伸过来。它以为要抽打它了,却只是轻轻地帮它撩拨开一只叮在它脖颈上的苍蝇。
  布隆迪懵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对方的这套动作,极其雌性化。只有雌象才会如此温体贴地替它拂去苍蝇。动作细腻温柔,显示出典雅的雌性风范。明明是长着一副亮晃晃象牙的大公象,怎么流露眉目传情的脂粉气?
或许,这家伙是故意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姿势迷惑它的,麻痹它的神经,松懈它的斗志,然后趁它不备朝它猛刺过来,一下子就轻轻松松解决问题?
  或许,这家伙自以为长着一副宝牙,有恃无恐,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故意用这种雌性化的举动来讥讽它嘲笑捉弄它轻慢它侮辱它?
  这样也太不地道了吧!
  一股热血涌上布隆迪的脑门,它毕竟是头象酋,不是一介草夫,历来心高气傲,从没受过这等窝囊气。霎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拼命的冲动。你别以为你长着一对三尺的宝牙就可以恣意妄为。我也不是纸糊的,无非是个死,怕谁呀!布隆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憋足了一股劲,准备先下“牙”为强。
  对方似乎聋了瞎了,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用鼻尖从地上拨弄起一朵蓝色的醉蝴蝶,在空中摇晃。
  雌雄有别,怎么卖弄起风骚来了?
  不管这么多了,布隆迪想,管它是恬静还是急躁,管它是搔首弄姿还是摩拳擦掌,管它是笑里藏刀还是凶相毕露,反正闯进它布隆迪用尿和粪便划定的界线,就是居心叵测的入侵者,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它撅起牙,狠命地冲撞过去。
  可笑那厮,死到临头还在装模作样,长鼻潇洒地一甩,将那朵芬芳的醉蝴蝶抛到它额头上,然后又将长鼻卷回牙弯。
  布隆迪的象牙差不多要触碰到麦菲致命的胸肋上了,突然,布隆迪嗅到了一股使它不得不放弃攻击企图的气味。这是麦菲的体味,馨香馥郁如兰如麝,还伴随着一股浓浓青春气息。这毫无疑问是异性的体味。
  哺乳动物都有自己的禁忌,禁忌是保证种群兴旺的行为规范。印度雄象的禁忌,就是不攻击雌象。
  对于印度雄象来说,雌象既不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也不是领地的占有者,更不是配偶的争夺者,任何方面都不构成威胁。相反,多一头雌象,就多了个配偶,多了份荣耀,多个复制基因的工具。假如是雄象闯进领地,无疑是要来争夺权力、领地和配偶,必须驱赶出去;而雌闯了进来,却是一种投靠依附,作为雄象,理应竭诚欢。象的婚姻形态是一雄多雌。布隆迪不能无端攻击送上门来的异性。
  眼睛所看到的和鼻子所闻到的怎么会是两种不同的内容呢?
  它眨巴眨巴眼睛,再仔细望去,这家伙除了身坯高大健壮和长着一副三尺长的象牙外,其他方面倒确实像雌象。长鼻线条柔顺,皮肤皱褶很少,不像公象那般粗糙,腹部平滑,眉眼间蕴涵着脉脉温情。
  这般看来,好像是雌象,可雌象怎么会长得和雄象一高大魁梧?怎么会长出象牙?还有一点也让布隆迪颇为奇,它所见过的象鼻端都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眼前这伙的鼻端却与众不同地有两个指状突起。
  布隆迪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其实是非洲象和印度象不同的生理特征。非洲象的体格较印度象要高大些,性格也要暴烈些,不易驯服。两象种之间最显著的芝是印度象仅雄象有发达的象牙,非洲象则雌雄均有发达的象牙;印度象的鼻端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非洲象的鼻端却有两个指状突起。
  这时,麦菲甩着尾巴,摇着脖颈,妩媚地朝布隆迪抛洒秋波,轻柔地叫了两声。这是象的身体语言,是在明确地告诉对方,希望被接纳、被欢迎,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布隆迪茫然不知所措。
  假如认定来者是雌象,当然该欢迎入伙;假如认定来者是雄象,那就该用武力驱逐。但它无法认定来者的性别,也就无法采取相应的措施。
  或许是个怪胎吧,它可不能将怪物留在自己的象群里。
  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不赶不留,冷漠僵持。
  麦菲等了半晌,眼前那头公象还没有接纳它的表示,不禁又气又恼。它不跛不瘸,不聋不瞎,没患癞皮疮,也没口臭什么的,形象不说光辉灿烂,起码也对得起观众,年纪轻轻一头雌象,却被雄性象酋拒之于门外,雌性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扭头就走。
  想进你的象群是因为看得起你,真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哼,有什么了不起嘛,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可惜白费了许多献媚的表情,麦菲甩鼻而走。象甩鼻而走,等于人类拂袖而去。
  布隆迪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相反还朝它的背影起哄似的吼了几声。
  麦菲气得差点掉泪。等着吧,你会后悔的。

 

四 王位争夺战

    布隆迪没想到,自己刚刚把长着一副三尺宝牙却又浑身散发着雌象气味的怪物打发走,仅仅过了一天的太平日子,又碰上了野心勃勃的入侵者。
  真是流年不利,灾祸接踵而来。
  来犯者是两头大公象,其中有一头瞎了一只眼,姑且为独跟;另一头少了一根牙,相应的绰号当然叫独牙。
  太阳刚刚出山,独眼和独牙就出现在布隆迪的面前。两个家伙的脸上都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咄咄逼人,不问青红皂白,撅着牙就从左右两个方向朝它冲撞过来。
  两个家伙加起来一共是三只眼睛,三只眼睛里闪烁的同样一种眼光:布满血丝,凶残狠毒,绝对是输红了眼的赌徒。
  布隆迪心里很清楚,它们是铁了心用生命作赌注,来和它赌一赌命运的。
  布隆迪一眼就看透了来犯者的底细。
  这两个家伙浑身邋遢肮脏,稀疏的象毛被树脂粘成一绺一绺,肚皮处似乎还患有体癣,露出粉红色的皮。很显然,这是两头从来未被雌象鼻子汲起河沙洗浴梳理过皮肤的倒霉蛋。它们站在布隆迪面前,虽然彼此正在进行恶斗前的互相打量,可三只眼睛还是极不老实极不安分地短暂溜号,从它布隆迪身上溜开去,溜到布隆迪身后那些雌象身上,贪婪痴迷,贼忒兮兮。这说明这两个家伙从未有过异***。它们的骨架虽然壮实,但精瘦干巴,显然,没有属于自己的食物丰盛的领地,而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它们神态怪异,形象猥琐,举止慌乱,气质极差,更谈不上什么风度,属于那种没有身份地位、出身卑微的贱象。
  布隆迪很容易揣摩它们的身世。
  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长到十三四岁时,就被象酋驱逐出了象群,成为孤独的流浪者。它们在丛林里苦熬了若干年,把象牙熬长了,把筋骨熬硬了,便与类似命运的其他小公象一样钻头觅缝寻找象群中已年老力衰的象酋,企图取而代之,为自己赢得传宗接代的配偶和生存必须的领地。可它们命运不济,凡遇到的象群,没哪头象酋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暮年老象;它们铤而走险,免不了一败涂地,徒受皮肉之苦。它们都不年轻了,看起来牙口都在四十岁上下。无数次的失败、碰壁、屈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心里,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公象都得暴病死绝了。它们心灵扭曲,阴狠歹毒,因为它们的时间不多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布隆迪不知道这两个背时的家伙是怎么会结成同盟的。一般而言,公象都是生性孤僻,也不大懂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寻衅争偶都是独来独往,尤其是被逐出群体的倒霉蛋,脾气乖戾、仇视同性,很少有朋友,更别说生死与共患难之交了。看来,这两个家伙经过无数次失败总结出一条经验,光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在丛林里击败强有力的对手建立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有互相依靠,兴许还有出头之日。
  一个失败者再加一个失败者,不会等于双重失败,而有可能变成辉煌的胜利。
  布隆迪的心缩紧了,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假如能一对一地单练,它布隆迪绝不会输给它们。它和它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比,都占着优势。比起独眼来,它隆迪双目炯炯,两只眼睛怎么说也比独眼方便得多,视要开阔一倍,视力大概也要好一倍;就算打个平手,难分难解时,它拼着自己三失去一只眼睛,换对方一只眼睛,大赚了;自己无非变成独眼象,对方就成了瞎眼象。比起独牙来,它布隆迪两根象牙一般粗细一般长短,双牙战占着一倍的便宜;就算势均力敌,对方在自己身上出一个窟窿,自己已在对方身上捅出了两个窟窿。
  真要一对一地单练的话,战胜它们就像吃豆腐那么容易。
  但两个对付一个,力量就发生了逆转。它们加起来有三只眼,它却只有两只眼;它们加起来有三根牙,它却只有两根牙。
  毫无疑问,它们占有优势,而它处在劣势。
  可惜,津巴死了,不然的话,它不会把独眼和独牙放在眼里的:老公象津巴纠缠住独眼,它布隆迪先收拾掉独牙,然后回过头来对付独眼,轻而易举即可结束这场危机。唉,怪它自己,没有及时物色一个像津巴这样忠诚可靠的伙伴。
现在后悔也晚了。
  但不管怎么说,它布隆迪不能屈服于淫威,拱手把象酋宝座让给这两个面目可憎的强盗。它要竭尽全力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包括殊死拼斗,包括动用心机,但愿它象酋的智慧能让它以少胜多。
  这当儿,独牙和独眼已从左右两侧向布隆迪冲撞过来。布隆迪仓皇应战,先用象牙格开独眼,还没来得及转身去应付独牙,独牙的牙锋已逼近它的身体;它急忙朝圈外跳,还是没能完全躲掉——独牙的牙尖不深不浅地在它屁股上犁出一道两尺长的血口。
  第一个回合,就差不多剪灭了它象酋的威风。
  看来,要在这场象酋卫冕战中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散独眼和独牙的联盟,形成一对一的局面,各个击破。
  这不是天方夜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布隆迪在象酋位子上多年,应付过各种各样的危机,十分了解公象的弱点。别看独眼和独牙现在好像一对患难兄弟,好像歃血盟誓的哥们,好像粘在一起无法撕开的一树,其实,它们是象心隔肚皮,各有各的谱。
  它们不是亲兄弟,就算是亲兄弟,也会在利益冲突时反目成仇;它们是出于互相利用结成一伙的,动机无论独眼还是独牙,假如其中—个有把握能单独把它布隆迪击败,绝对会抛弃盟友的;一山容不下二虎,一个象群容不下两头并列的象酋,这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浅显道理;独眼和独牙现在紧密团结,但它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对手,就算现在夺得洛亚象群,总有一天也会火拼内讧的;雄象本质上是贪得无厌的,洛亚象群富腴的领地众多的雌象,好比一枚香甜口的果子,谁不想独占独享?傻瓜才愿意和别的雄象分享呢!
  这段无懈可击的论据,自然而然推论出这样一个结论:两个家伙都各怀鬼胎,希望自己的盟友在同它布隆迪厮杀时,或者同它布隆迪同归于尽,或者身负致命的重伤,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独享胜利果实。
  雄象卑劣的心理和性格弱点就像布景和道具设计得十巧妙的舞台,它布隆迪完全可以演一出好戏。
  必要的铺垫是少不了的。
  它有意让独眼和独牙在自己身上抽几鼻子,戳几牙子,当然都是在无关紧要的臀部、大腿或脊背上。血从伤口漫流出来,它故意用鼻子把血浆涂抹挥甩到自己的脸上和脖上;模样变得极其可怕,满头满脸都是血,好像已多处受了重创。
  布隆迪是要让独眼和独牙产生一个错觉:它布隆迪快不行了。
  强敌快不存在了,算计盟友的邪恶念头才会油然滋生,下一步是要给这两个家伙各自分配一个恰当的角色。A角和B角,A角动邪念,B角受其害。布隆迪没多加思索考,就把独眼定为A角,把独牙定为B角。道理很简单,独眼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眼光更阴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两扇窗坏了一扇,心灵就更易霉变,就更歹毒。
  差不多是时候了,该演戏了。
  布隆迪装着已精疲力竭的样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东奔西颠。为了让独眼确信不疑,它在逃向一棵香椿树时,有意让藏在斑茅草丛里的鸡屎藤绊了一跤,两条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又急忙爬起来;这是十分惊险的一招,背后的独眼追赶上来,牙猛地朝它高高撅起的腚刺来;要是被刺个正着,象牙从**里刺进去,不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才怪呢。幸亏它早有准备,爬起来的动作快捷利索,就这样,屁股上还是被浅浅地捅了两只窟窿。
  它贴着几棵粗粗的香椿树,绕着圈子。
  它注意到,独眼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惊恐不安和提心吊胆的成分已销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骄横和喋血狂热。独眼一定以为已胜券在握,击毙或驱逐它布隆迪只是个时间问题。
  火候到了,时机成熟了。
  布隆迪尽量离独眼远些,而与独牙纠缠在一起。它边战边逃,逃离了竹林草地,逃进荒凉的河滩地。观战的雌象望不见这里,可使独眼动邪念时没有顾虑。它逃在最前面,独牙差不多踩着它的影子在追,而独眼却落在二三十远的后面。这阵势最易让独眼产生罪恶的联想。
  逃着逃着,布隆迪突然转过身来,与独牙牙锋对牙锋对眼锋鼻锋对鼻锋地对峙着。它声嘶力竭地吼叫,当是给独眼透露一个假信息,它已求生无望,想拼个同归于尽了。它四条腿似乎已虚弱得站不稳了,抖抖索索,不时闪个趔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按理说,独牙和布隆迪正面对面僵持,独眼应趁机绕个圈,绕到它布隆迪的身后,形成首尾夹击的态势,就把它布隆迪置于死地了,这样做客观上也为盟友解了围。可是,独眼非但没绕到它身后来,还放慢了脚步。
  好极了!看来独眼已开始进入A角的角色。
  布隆迪放心大胆地朝独牙冲撞过去。它刚才是跟它们佯战,还积蓄着一大把力气,更积蓄着一肚皮仇恨。它装着摇摇晃晃的样子,不露声色地将牙尖朝独牙身体狠刺猛捅。同时,它用嘶哑的嗓门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它要让已进入A角角色的独眼深信不疑,它布隆迪是在用最后的生命拼搏,即使它把独牙挑翻在地,它自己也肯定完蛋了;它还要让独眼相信,即使独牙取胜,也伤了元气,不当场毙命,也会身负重伤。
  两雄争斗,第三者白捡便宜。
  三根象牙乒乒乓乓碰击了几个会合,双方都负了点伤。独牙渐渐有点支撑不住,不断朝独眼发出求援的吼叫。
  独眼左顾右盼,显示出内心的矛盾。

    你用不着难为情:火线背叛,朋友反目,兄弟阋墙,同盟者互相拆台,单方面撕毁条约,并非你独眼的创造发明,古已有之,将来还会发生,是很正常的事。你也用不着感到内疚和惭愧,你只要这样想想,倘若独牙与你互换角色,你面临与强敌同归于尽的险境,独牙站在你现在的位置,说不定比你还阴险毒辣呢。雄象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毒不雄性。
  布隆迪用眼睛的虚光密切注视着独眼的举动。
  独眼突然一个失蹄,庞大的身体左右摇晃,险些摔倒;独眼低头审视脚下,似乎想弄清究竟是藤条绊着它了,还是卵石上的青苔滑着它了。
  自欺欺象的把戏自然瞒不过布隆迪的眼睛,哈,邪恶已经在独眼心田里发酵啦!
  布隆迪抓紧时机,频频出击,很快把独牙逼到河滩边一座陡壁下;陡壁底部呈凹状,像个浅浅的石洞。独牙被挤进凹壁,无处可逃,绝望地吼叫着,用一支牙勉强招架着布隆迪两支牙的攻击。
  对于布隆迪来说,胜利已经是大树上拴小马驹,跑不脱的了。它开始盘算下一步策略。当它将独牙捅倒在血泊中后,没必要得意忘形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它要谦虚谨慎骄戒躁,继续用假象迷惑独眼。具体地说,它得手后,仍要脚步踉跄,口吐白沫,眼珠子不时翻白,连从独牙身上把自己象牙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它要装作生命已快衰竭,就像一片在寒风中战抖的枯叶,风再刮得稍猛些,就会从枝丫上被吹落下去。让独眼真以为它是断翅鸟折腰狼瞎眼狐冬蛰蛇,可以随意宰割了。独眼就会犯轻敌的错误,喜滋滋轻轻松松地跑过来想送它去黄泉路;等独眼的快刺到它身上的一瞬间,它出其不意地弹跳起来,就能半功倍干净利落地反过来把独眼送去黄泉路。
  这叫一箭双雕,一个胜利引导另一个胜利。
  独牙快不行了。独牙被盟友的火线背叛伤透了心,又被布隆迪凌厉的攻击吓破了胆,精神和意志都差不多要崩溃了,那根牙舞得轻飘疏漏,破绽越来越多。布隆迪觉得是时候了,该用它最拿手的“水中捞月”来结果独牙的性命了。
  “水中捞月”是布隆迪积几十年经验锤炼成的一个格杀绝技。当对手臀部抵在大树或岩壁上时,当对手张着大口喘息时,它猛地朝前跨进,猛地将长鼻塞进对手的口腔,深深刺探进去,直捣喉咙;对手想噬咬,也用不出力来,本能地欲张嘴呕吐,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朝后退却;背后是大树或岩壁,退不动,整个身体便往后仰,前腿腾空,与前胸那片柔软的区域;它趁机将两根长牙朝对手的心脏部位捅进去——“水中捞月”,就是从薄弱环节去取形如月亮的那颗象心。
  这一着得手,对手立刻气绝身亡。
  现在正是施展“水中捞月”的最佳时机。独牙的屁股已抵在凹壁上,独牙喘气喘得闭不上嘴。一切都很顺利。它用两根象牙格住一根独牙,猛烈扭动脖颈,把对手那根讨厌的独牙甩偏开去,免得在玩“水中捞月”时自己也被划伤了脖颈。障碍很容易就扫除了。它将长鼻弯成弓形,瞄准对手洞开的口腔,刚要用力弹射进去,突然,它听见背后传来跫然足音,一股冷飕飕的风吹拂到它屁股上。它扭头瞄了一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还磨磨蹭蹭在一旁观战的独眼撅着牙杀气腾腾地朝它冲撞过来了。
  你何苦变卦反悔呢!坐收渔利的事你还不干哪!当然,卖盟友会到良心的责备,但你完全可以跟自己说你没出卖;你是累极了,你是被青苔滑倒了,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不就可以保持心理平衡了吗?

 布隆迪实在想不通独眼为啥在最后关头又突然变卦反悔了。或许,这家伙真的有三分侠义心肠,宁肯将来再与独牙一决雌雄,也不愿在此时用卑劣的手段置盟友于死地;或许,这家伙被过去二十多年的失败历史折磨得完全丧失了自信,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结,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独占独享洛亚象群,而愿意与独牙平分秋色;或许,这家伙曾经吃过被离间的亏,上过类似的当,及时吸取了教训;或许,这家伙那只狡黠的独眼看出了疑点,觉察到事情有不妙,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么说,独眼变卦了,反悔了,醒悟了,带着差点上当受骗的悔恨心理,气急败坏地向布隆迪杀来。
  濒临绝境的独牙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精神抖擞,吼声震天,两只后蹄踩住凹壁,身体猛烈向前拱动,独牙猛烈向前刺击。霎时间,局势逆转,布隆迪遭到前后夹击,顾了头顾不了尾。别说玩“水中捞月”了,逃慢点就性命难保。它闷着头斜刺里蹿出去,落荒而逃。
  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唉,象酋宝座就这样给抢走了。

 

五 差点被捅成马蜂窝

 在独眼和独牙联合起来抢走洛亚象群的象酋宝座时,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刚好就在附近的山箐里吃椿芽,听到惊天动地的吼叫声,便从山箐跑出来,登上一座小山包,把王位争夺战的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比看戏还过瘾。当看到布隆迪在独眼和独牙的两面夹击下,狼狈溃逃,它高兴得象嘴都裂开了。这个混账东西,活该,谁叫它不肯接纳它入伙的!要是这个混账东西前两天接纳它入伙,它绝对会在这关键时刻上去帮它一把的。
  嘿,那叫有眼无珠,那叫昏庸无能,那叫自食其果!
  麦菲站在小山包上,望着布隆迪远去的背影,有一种出了一口恶气的轻松感。
  麦菲由此对独眼和独牙产生了一种好感。独眼和独牙虽然是出于地位角逐大打出手的,但客观上,起到了替它出气的效果。它偷偷端详了一遍独眼和独牙的相貌,平心而论,比布隆迪确实差多了,一个少了一只眼,一个断了一根牙,轻度残疾,五官永远也不会端正了;年纪也比布隆迪大些,过不了几年,就会日薄西山的;形象猥琐,邋遢肮脏,毫无王者风采,和布隆迪比较,简直就是处理品。但不管怎么说,独眼和独牙是胜利者,现在占据着洛亚象群象酋的宝座。象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它们再难看,也是一言九鼎的象酋,布隆迪再好看,也是一无所有的流浪象。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麦菲想。唉,要是能把独和独牙与布隆迪换一换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或许,独眼和独牙当上了洛亚象群的象酋后,会逐渐培养起王者风度王者气质,经过一段时间的养尊处优,会一扫身上那股流浪公象的霉气和晦气,象焕然一新的。
  麦菲决定再次去投靠洛亚象群。
  洛亚象群换了新领导,新领导就意味着新政策。过去布隆迪拒绝它入伙,不等于现在的独眼和独牙也会排斥它。
  麦菲挑了一个有雾的早晨,到一棵洛亚象群外出觅食时必须经过的老榕树下,等着独眼和独牙。它是一头聪慧雌象,之所以要挑选有雾的早晨,是有缜密的考虑的。白雾袅绕,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神秘而朦胧,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平添了许多美感;早晨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万物苏醒,生命带着一种隐密的渴望,心与心容易沟通和贴紧。

    当雾丝被阳光染得像银器一样闪闪发亮时,独眼和独牙带着母象和小象,来到老榕树旁。麦菲很乖巧地将自己的两支象牙插进松软的土层,它从布隆迪拒绝它入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两支象牙似乎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它将自己同印度雌象一比较,就不难发现最明显的差异就是它有象牙而印度雌象没有象牙。布隆迪身为大公象,之所以违背常规,不肯接纳它,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麦菲把两支让印度公象看着别扭的象牙暂时遮掩起来,别一开始就给独眼和独牙造成一种心理障碍。
  象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吃一堑,长一智,不调整自己的行为,以适应变更的环境。
  象牙长在嘴里,不可能藏到其他地方去,也不可能施展障眼法让别的象看不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象牙深深地插进松软的土里。为了不露出破绽,麦菲的嘴吻不得不紧紧地贴在地上,姿势未免有点别扭,好在可以做出一副正在啃吃竹笋的样子来,不至于太难看。
  独眼和独牙终于绕过老榕树.出现在麦菲面前。
  呜呜,早晨好,见到你们真高兴。麦菲高高翘起鼻子,鼻尖卷成鱼钩状,上下一点一点,以替代鞠躬致意。
  冷不防看到一头陌生的象,独眼和独牙吓了一跳,独眼那只冷森森的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看着它;独牙那根刷地翘挺出来,就像出鞘的剑,指向它的心脏。
  唔,别紧张,别紧张,我是来投奔你们的雌象!麦菲侧转身体,将最具有雌性特征的腰胯亮了出来。果然,当独眼和独牙的眼光落在它的腰胯上后,1+2=3,三只眼睛的敌意像骄阳下的冰雪,很快就融化了。独眼轻吼一声,围着麦菲慢慢踱圈子,似乎在进一步确认麦菲是值得欢迎的年轻雌象;独牙则弓起又长又粗的鼻子,像汲水似的在空中呼呼抽气,那是在检验气味是否对头。
  看吧,闻吧,真金不怕火来炼,我是彻头彻尾的单身雌象。
  独眼和独牙在离它两米远的地方站定了,缓慢地扑扇蒲葵似的耳朵,有节奏地摇晃着长鼻子。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地表示它们同意它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这个结局,麦菲早就料到了。独眼和独牙新登象酋宝座,春风得意,比平时会更显得慈悲些;它年轻貌美,对于雄性象酋来说,群体里多一个雌性就多一份荣耀;它们刚登上象酋宝座,它就主动投靠它们,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只有傻瓜才会拒绝。
  欧,欧欧,独眼轻吼数声,示意让麦菲跟着它走。噼啪,噼啪,独牙像甩鞭子似的抽打着长鼻,招呼麦菲到它身边去。
  麦菲却仍然嘴吻贴着地,像闷着头在嚼咬埋在土中的竹笋。它觉得火候还不够,还不敢贸然将两支象牙从土中抽出来。它希望能与独眼和独牙建立起一种微妙的感情,彼此贴得更紧些,这样,它再抽出象牙来,就不至于会被无情地拒之于门外。
  麦菲用鼻子温柔地摩挲自己的腰胯,擦亮最具有吸引力的部位,那个姿势,等同于人类的女性在涂脂抹粉。

    独眼的眼光渐渐兴奋起来,火辣辣,痴迷咪,就像着了魔一样。独牙的口水都流了出来,两眼发直,一副贪婪样。 
    独眼走过来,用鼻子纠缠麦菲的鼻子。独眼的嘴腔里有股酸腐的气息,难闻极了,麦菲被熏得差不多快要呕吐了,没办法,只好屏住呼吸;那只不知道是被野兽捅瞎还是被毒刺扎瞎的眼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怪模怪样,比一条眼镜王蛇更可怕。要是在非洲的萨梅象群,这副模样的公象胆敢来碰它一下,它一定会用鼻子狠狠抽对方一个脖儿拐的。可现在,它不仅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还要装出一副满心欢喜的神态来,以博取对方的欢心。
    麦菲温顺的让独眼的鼻子纠缠自己的鼻子。为了能顺顺利利地接纳进洛亚象群,为了生存,只好让自己受点委屈了。
    独牙耶黏黏糊糊地贴到它身边,用身体磨蹭它的身体。独牙体毛芜杂,身上还患有皮藓,像癞蛤蟆一样令象讨厌。独牙没磨蹭一次,麦菲心里就一阵反胃,浑身就会一哆嗦,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它真想拔腿逃跑,可一想到又要去过离群索居的孤独寂寞的日子,只好强忍着自己的感情。
    唉,要是换做英俊潇洒的布隆迪,就好了。
    今后,它每天都要和打心眼里讨厌的独眼独牙生活在起,这如何是好?
  独眼一个劲地纠缠它的鼻子,独牙一个劲地磨蹭它的身囘体,它紧闭着眼睛,这样似乎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突然,麦菲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在被往上拔,哦,是独眼的鼻子缠住它的鼻子,在往上提呢。这个轻度残废者,大概是觉得它嘴啃泥的姿势有点煞风景,想让它站直了。拔出萝卜带出泥,麦菲知道,自己一抬头,那两根象牙就不可避免地要亮相。现在亮相,大概不至于会吓着这两头象吧?麦菲想,不管怎么说,它们已跟它有了接触,无论嗅觉还是触觉,都已证实它是头彻头彻尾的雌象。纸是包不住火的,它不可能永远把两支象牙擦在土里。秘密肯会被揭穿,既然如此,现在这个时机不算坏。
    亮相吧,遮遮掩掩总不是长久之计。

    麦菲调动自己的所有表演才能,眼睛含情脉脉,秋波频送,勾魂摄魄;长鼻子柔软如水,温婉顺从,蕴含着似水柔情;身体像被酒泡过了一样,摇摇醉醉,要倒要倒,表现出一种急不可耐要做爱情俘虏的意愿。呼吸沉重而急促;独牙像中了魔,口涎直流,傻子似得看着它不会动弹了。 
    火候差不多了,麦菲想。它轻轻地,不经意地将头抬了起来,顺势把两支象牙从土中抽囘了出来。随着自己那对洁白的三尺长的象牙慢慢出现,麦菲发现,独眼的眼光由痴迷变得惊愕,缠住它的那根长鼻不由自主地松懈了,死蛇似的软塌塌地掉在地上;独牙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打了个寒噤,又打了个寒噤。
    麦菲想,觉得惊讶那是可以理解的,你们少见多怪,未见过长象牙的雌象,第一次看见牙比公象还要白还要长的雌象,产生一种惊讶的感觉,那是正常的。但完全没要像见到一棵树突然会走路,像见到传说中的魔鬼那般震惊那般害怕嘛!
  麦菲将自己那对象牙整个从泥土里抽了出来。索性让你们看个够,噢,我是一头长象牙的雌象。我除了这两根象牙之外,其他方面和所有的雌象一模一样。我有弹性的皮肤,我有细腻的情感,我有如火的青春,我有美好的心灵,我有善解“人”意的智慧。你们刚才已经了解了,我实实是一头雌象!
    独眼如临大敌般地撅起象牙,牙尖对准它,一步步朝后退。独牙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尖吼一声,倏地蹿跳去几丈远,又回过头来,竖起长鼻,朝它摆出一副抡抽劈打的姿势。麦菲赶紧将脑袋垂了下来,牙尖指着地,荡鼻挂耳,做出一副标准的俯首帖耳的模样。唔,我不是来跟你们打架斗殴的,我绝没有要吓唬你们的意思。我虽然长着一对比你们的牙更长更白的象牙,但我不是母老虎,不是雌螳螂,不会无端地去攻击雄象的。
 独眼和独牙并没有因为麦菲摆出了顺从的姿势而有所放松。它们对视了一下,独牙绕到它的后面,独眼盯着它正面,形成钳形的包围态势。它发现,独眼的眼光像用蛇延泡过被蝎子爬过用砒霜浸过,毒汁四溅,充满了一种残囘忍的杀机。独牙的长鼻在空中卷出一个个花结,显示了不调和也不可逆转的敌意。
  突然,独眼仰天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独牙长长地应了一声,随即,独眼绷紧身囘体,撅着象牙,像座小山似的朝麦菲迎面撞了过来。麦菲背后也掠过一阵腥风,不用回头就知道,在同一个瞬间,独牙也从背后发起了进攻。

    麦菲虽然有一对三尺长的宝牙,虽然体格和力气都不比公象差,但它一头雌象,很难同时对付两头公象,更何现在腹背受敌,处在极其不利的的位置。躲已经来不及了,躲得了前面的独眼,躲不了后面的独牙。突然,它灵机一动,脑袋往下一沉,用极快的速度重新将那对象牙插进土里去。 
    你们是因为看到我长着一对三尺长的象牙,所以才起敌意动杀机的,那我像变戏法似的把象牙变没了,你们总也相应地变得友善些罢。
  果然,它的象牙一插进泥土,独眼和独牙的进攻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好险哪,独眼的牙尖离它身囘体仅有数寸远,独牙的长鼻高悬在它的头顶,要是它再慢一点藏起象牙,后果不堪设想。
  好了,我的象牙已插进土里,你们也该收起进攻的架了。
  但出乎麦菲的意料,独眼和独牙并未收起进攻的架势,它们甚至丝毫也没有减弱杀机和敌意,那只独眼仍然凶光毕露,那根独牙仍然阴森恐怖。
  麦菲再次送秋波摇耳垂舞长鼻扭身囘体,最大限度地奉献雌性的魅力,以缓和紧张局势。遗憾的是,刚才还有特效的艺术表演,这会儿全都失效了,简直是对牛弹琴,这两个家伙脸上的表情不起任何变化,依然剑拔弩张。很明显,只要它麦菲再次从泥土里拔出象牙,独眼的牙尖就会刺它个透心凉,独牙高悬的鼻子就会兜头朝它劈砍。
  它们之所以在它把两支象牙插进泥土后,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止了攻击,无非是受公象不攻击雌象这条象社会通用的禁忌的制约。
 天晓得这种制约的有效期有多长。
  麦菲终于大彻大悟了,并非布隆迪一头雄象对它的两支象牙抱有成见,看来是所有的印度雄象都对它的两支象牙怀有戒心。比较之下,布隆迪还算是友好的,还算是客气的,在验明它是雌象后,只是把它当做怪物,采取冷漠僵持的态度,而没有把它视为仇敌。但眼前这两个家伙,却想要杀死它。
  它们一定把它看成是乔装打扮成雌象的野心勃勃的公象。
  它们顽固而愚蠢,凡见到长象牙者,一概认为是地位的角逐者。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麦菲站得腿都酸了,更受不了的是,一直摆着一副嘴啃泥的姿势,又别扭又难受,脖子像泡在了醋坛子里。它试图调整一下身体,刚一动弹,象牙稍稍从泥土里抽出几寸,独眼和独牙立刻做出反应,打个响鼻准备往它身上动武了,吓得它赶紧再把象牙整个儿插回土里。
  这两个家伙,比布隆迪心胸更狭窄,灵魂更猥琐,手段更残忍!
  麦菲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来投奔独眼和独牙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雾散了,太阳当顶。突然,独牙轻吼一声,放下了高悬的长鼻。哈,你也受不了吧?长时间高举着鼻子,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你腰酸背痛累坏了吧?你失去耐心了吧?走吧,我再也不要入伙了,你们快离开吧!
  麦菲发现自己又一次想错了,独牙放下高悬的长鼻,并没转身离去,而是将鼻尖弯成钩状,塞到麦菲的脖子底下,钩住它的下巴颏儿,嘿的一声,脊梁耸起,脑袋昂挺。就像一台高效起重机一样,麦菲只觉得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被一点点往上吊。那两支插在泥土里的象牙当然也被一点一点吊了出来。随着象牙出土,守在正面的独眼退了两步,象腿绷紧,身体后倾,牙尖直指它的心脏。

    麦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两个家伙确实是等得不耐烦了,但并不打算放弃攻击,而是想出了个十分恶毒的主意,一个用鼻子把它藏在泥土里的象牙吊出来,一个对它进行致命的攻击。对于它们来说,看不见象牙,只好承认它是雌象,一旦看见它的象牙了,就可以认定是阴谋来篡夺王位的公象。这样做,既没打破公象不攻击雌象的禁忌,又达到了消灭它的目的。
  独牙的力气还真不小,麦菲虽然用力低头,但两根象牙仍被慢慢吊起来了。独眼兴奋地大吼一声,刷地冲了上来,眼瞅着两支泛着黄渍的象牙就要在自己身上扎出血窟窿来,麦菲只得拼死反抗。它倏地抬起头从泥土里拔出象牙,独牙正在用力往上起吊,没防备它会突然松劲,猛地后仰,闪了个趔趄;也正是这一点,救了麦菲的命;独牙猛地后仰,独眼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愣了愣神,动作停顿了一秒钟,麦菲抓住这个瞬间的机会,倏地急转身;独眼很快清醒过来,撅着象牙往前急刺,麦菲只觉得屁股上像被马蜂蜇了一口,也顾不得疼了,慌忙斜刺里蹿出去,拔腿就逃。
  它在这一带游荡了好多天,地形很熟,体质也好,钻箐沟,走斜坡,很快把尾随追赶的独眼和独牙甩掉了。
  逃离危险后,麦菲这才觉得屁股火烧火燎地疼,尾巴一扫,湿漉漉黏糊糊的,屁股蛋上被划出了一道一尺多长的血口子。
  等着瞧吧,这仇恨,一定要报的!

 

六 捕兽网下的拯救

 人要倒起霉来,盐巴也会生蛆;象要倒起霉来,茅草也会绊脚。
  本来布隆迪就够倒霉的了,被赶下象酋宝座,被逐出洛亚象群,从一头八面威风拥有一切的象酋变成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但偏偏命运不济,又遭飞来横祸。
  那天,它沿着一条草木葳蕤的小山沟朝前走,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心境恶劣、心绪紊乱,根本没心思去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走着走着,只觉得两条前腿被重重地绊了一下,身体重心前倾,半跪在地。它正纳闷;这山茅草结怎么这般厉害能把大象绊倒呢?突然头顶传来怪异的声响,它这才意识到危险,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一张巨大的捕兽网从天而降,罩在它身上。
  这是一种专门捕捉大型动物的挂网,支在两棵树梢之间;用很粗的绿色尼龙绳编织而成,还在上面缠绕着一层结实的藤藤蔓蔓;一根拉绳从网上拖拽到地,隐藏在茂密的山茅草丛里;谁路过网下,绊着拉绳,网就会迅速罩落下来。这网坚韧结实,最大的特点是能以柔克刚;任你是猛虎猎豹狗熊野猪,一旦被罩住,休想逃脱;越挣扎越撕扯就越缠绕得紧,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开始,布隆迪还狂蹦乱跳企图甩掉身上的网,不一会儿就被裹得像只粽子。它绝望了,它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从捕兽网下挣脱出来的。设置这张捕兽网的猎人随时有可能出现;落到人类手里,总是凶多吉少,不是被击毙了锯掉象牙去做什么牙雕工艺品,就是被用铁链拴住四蹄去服劳役,或者送进某个城市的动物园供人观瞻。就算三五天里猎人不来,它布隆迪被捆绑着,动没法动,站没法站,日晒雨淋,饿也要饿死,渴也要渴死,憋也要憋死。
  或许,它可以用吼声向同类发出呼救;不不,这附近没有其他象群,这条细长的小山沟还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新当上象酋的独眼和独牙即使听到它呼救。也不会来救它的。它们恨不得它早死呢,死了干净,免得留下后患。有可能它们在听到它的呼救声后会赶来看看,当然是来看它的笑话,看它的洋相,奚落它、嘲笑它,在一旁幸灾乐祸;对手之间,一方的灾难,当然就是另一方的幸运。
  呼救只会增添新的屈辱,何必让自己残存的生命还被当做谈资呢。
  它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月亮掉进河里,太阳爬上树梢。

    布隆迪在捕兽网里待了整整一天,全身麻痹虚脱,恍恍惚罗间,它觉得有一个同类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接近捕兽网,还听到象蹄踩断树枝的声响,闻到一股同类的气息。它微微抬起眼皮,好像真有一头象站在捕兽网旁边,朝它张望并对它轻声叫唤。这可能吗?不不,这一定是一种幻视幻听和幻觉。它累极了,只想瞌睡,昏昏沉沉的,连眼皮都懒得抬。突然,一股清泠泠的水喷射到它脸上。好舒服,好惬意哟!它正渴得慌,像久旱的禾苗喜遇甘霖,贪婪地吮吸着甜津津的水。又一股水柱喷射到它眼皮上,它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这不是幻觉,确实有头象在朝自己喷水。再仔细一看,来者体色灰黑,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唔,原来是那个不雌不雄分不清性别的怪物。它叹了口气,心里刚刚生出来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它曾粗暴地把它拒之于门外,它还肯来救它吗?
  来者确实是非洲雌象麦菲。麦菲在树林里闲逛,恰好逛到这里,看见被罩在网里的布隆迪。它己认出布隆迪来,忖量着该不该上前搭救。
  如果上前相救,要冒很大风险:象没有剪刀,也没有火,要弄破这张巨大的结实的尼龙网,谈何容易;只能用牙挑,用鼻拉,用蹄踩,全凭蛮力撕扯;极有可能还没等它把布隆迪救出来,那该死的网眼已套进它的脚踝,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还不仅仅是冒风险的问题,想起几天前这浑蛋公象粗鲁地拒绝它入伙,它心里还有气。老天有眼,那叫报应。我有难的时候,这浑蛋公象理也不理,现在它落难了,正好让我看笑话哩。
  就让这浑蛋公象多尝尝捕兽网的滋味吧,拜拜!
麦菲想离开,可不知怎么搞的,四条腿不听使唤,黏黏糊糊的还在捕兽网边溜达。
  也不是说完全没可能把浑蛋公象从捕兽网下救出来,象的力气到底不是摆设,两头象齐心协力,四支牙两条鼻子协同作战,是能拉断尼龙绳的。
  这还是次要的。
  麦菲实在是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伴。有比较才有鉴别,上次它想投靠独眼和独牙,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欢迎,还差点把命都丢了,这么一对比,布隆迪确实还算是一头品格高尚的公象。这几天它又试着投奔邻近的几个象群,但所有的公象见了它的象牙就跟见到鬼似的害怕,它到处碰壁,哪个象群也不肯接纳它,苦恼得想去自杀。它不能永远待在森林里当谁也不理睬的流浪婆。象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尤其雌象,不习惯也不愿意过孤独飘零的日子。
  当地所有的公象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它,它受不了这种歧视。它已悟出自己受歧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长着一割上乘的宝牙。它不明白这有什么罪过。雌象长象牙,并不影响任何事情:不影响吃食,不影响生育,不影响抚育乳象。恰恰相反,雌象有了象牙,采食自然方便得多,还能庇护乳象免遭虎豹豺狼的侵袭。这有什么不好呢?在遥远的萨梅象群,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雌象的象牙不仅不受歧视,还是美的标志,哪头雌象的牙最长最白,就最能受公象的青睐。它也注意到了,在这块植被茂密的土地上,雌象都不长象牙。倘若将这些不长象牙的雌象运送到非洲的稀树草原去,一定会被视为缺陷或残疾,说不定还会被视作异类,受歧视,遭鄙弃。
  明明是自己丑陋,却还颠倒黑白,将美丽当丑陋。
  遗憾的是,象社会没有主持公道的法庭。
也不可能让这些印度公象出洋考察到非洲草原去增长见识。
  它打量着被捕兽网罩住的布隆迪,这家伙前几天还是威风凛凛的象酋,现在却身陷囹圄,落魄潦倒,身边一个伴也没有,完全是一副被废黜了王位的倒霉蛋的标准形象。救一头落难的象,等于用辔嚼套牢了一匹马;麦菲救了它,就是它的救命恩“人”,起码也是患难朋友,它大概就不会嫌弃它长着一副象牙了。
 救吧救吧,权当是一种感情投资。

    麦菲绕到一片灌木丛后面,欧欧连声轻吼:这是一种呼唤,让布隆迪朝灌木丛挪动。灌木丛荆棘纵横,枝丫满地,能钩牢并固定住捕兽网,可避免在撕扯时网眼套住麦菲的脚。
  麦菲过去在萨梅象群时,也曾见过这种捕兽网。一次,一头名叫西佳的小象不幸被这种网罩住,母象佳娘救儿心切,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援救,心急火燎,鼻忙脚乱,结果不但没能将小象救出来,自己四只象蹄倒给网眼缠住,很快,整个身体也被网绳裹了起来。要不是整个象群上去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可没有象群做靠山、当后盾,万一它也被缠住了,就会变成愚蠢的殉葬。
  谨慎,谨慎,再谨慎。
  布隆迪还算机灵,很快明白了麦菲的用意,慢慢挪动着,进入了灌木丛。
  麦菲小心翼翼地踩着网眼与网眼之间的结扣,来到被裹住的布隆迪面前,先用鼻子清除盖在网上的藤藤蔓蔓,然后用牙挑起一股尼龙绳,奋力拔;被罩在网里的布隆迪也积极配合,四根象牙集中力量猛烈拉扯,嘣的一声,一个网扣被拉开了。麦菲毫不松懈,紧接着又挑第二个网眼。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炽白的太阳变得橘黄,又变得血红;夕阳西下,月亮升起,终于,坚韧结实的捕兽网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布隆迪从豁口钻了出来。两根象鼻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两颗象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在布隆迪眼里,麦菲不再是怪物,而是与它心心相映的伴侣;前几天还让它讨厌的那对象牙,也变得美丽可爱:要不是那对三尺长的宝牙,还撕不碎尼龙网呢;雌象长牙,虽然不太正常,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它孤独的灵魂需要依靠,痛苦的心灵需要慰藉。

 

七 东山再起重登象酋宝座

    麦菲和布隆迪成了形影相随的伴侣。虽然不再孤独寂寞,可生活中不顺心的事儿还是不少,最大的难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
  偌大的勐养自然保护区早就被几个有势力的象群瓜分完。那条狭长的山沟属于蓝带象群,再远一点的戛尔山被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分别霸占,这片山林归洛亚象群所有,小河对岸是帕爪象群。不属于任何象群势力范围的土地是有的,却是石头满地的荒山沟,或者是寸草不长的古河道,或者是毗邻人类村庄的水田坡地。这些地方要么是无法生存,要么是充满危险,都去不得。
  没有领地的象好比是没有根的草。它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侵犯领地,都会被发现它们的象群恫吓驱逐;饥一顿饱一顿,成天提心吊胆。最可恶的是洛亚象群的独眼和独牙,一瞅见布隆迪的影子,就穷追猛撵,围追堵截,往死里整。
  可恶,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
  麦菲忍无可忍,决定帮助布隆迪打败穷凶极恶的独眼和独牙,替布隆迪夺回本来就属于它的象酋宝座,同时也为自己一雪被划破屁股的奇耻大辱,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和布隆迪赢得一块栖身的领地。
  倘若换了头印度雌象,是决不会想到要去帮助自己所钟爱的雄象去击败其他雄象的。印度雌象不知是由于不长锋利的象牙因而缺乏胆魄,或是体态相对娇小缺乏力量,还是天生一副温驯的性格,反正从不参与雄象间的争位与角逐。当雄象之间爆发争斗时,雌象们都娴静地伫立一旁,作壁上观。它们即使对争斗的双方有感情倾向,也从不敢将这种倾向表露出来。它们习惯于将自己的生活和幸福交凶吉难卜的命运。两雄经过一番激烈的决斗,倘若获胜的一方是自己所钟爱的雄象,当然皆大欢喜,会欢欣鼓舞地跑上去朝贺和拥戴;倘若获胜的一方不是自己所钟爱的雄象,感情倾向与现实发生偏离或逆转,它们也会毫不反抗地接受命运的摆布与裁决,对胜利者顶礼膜拜,至多在心底默默藏着一丝哀怨一点苦涩。
  说不清这是印度雌象的美德,还是印度雌象的悲哀。
  非洲雌象的风格与印度雌象迥然不同。非洲雌象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逆来顺受的品性,敢于向命运挑战。
  在非洲象群,雌象的地位如果说不比雄象高,也起码和雄象平起平坐。非洲雌象有与雄象一样高大健壮的身躯,有一副和雄象不相上下的发达象牙,在生活中不需要依靠或依赖雄象,因此也就不会对雄性产生一种从属与依附的感觉。相反,群体是由雌象掌管,雄象不过是流动的客人;从来就是雌象挑剔雄象,雌象选择雄象,雌象吸收雄象,雌象接纳雄象;因此,雌象习惯于按自己的感情倾向去行动。萨梅象群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头长相丑陋身上还长有大块大块癣斑的老公象,凭借着鼻狠牙毒心辣,百般阻绕年轻俊美的雄象接近萨梅象群,雌象们忍无可忍,群起而攻之,把那头霸道的老公象击败并赶走了。
  这种事在印度象群里是想也不敢想的。
  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了不同的行为规范。
  麦菲巧妙地利用了印度雄象的心理差,轻轻松松就帮布隆迪夺回了象酋宝座。
  那天下午,麦菲和布隆迪肩并肩出现在洛亚象群面前,布隆迪前去挑衅,麦菲躲在一边,把两支象牙插进泥土,乔装成一头无牙的温驯的印度雌象。和预料的一样,独眼和独牙一见到布隆迪,立刻撅着牙狂暴地吼叫着,气势汹汹地朝布隆迪冲过来。布隆迪朝后退却。独眼和独牙紧追不休,路过麦菲身边时,它们只是嗅了嗅麦菲的体味,便不再理会了;它们出于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认为雌象绝不会介入这种争斗的。

    麦菲低头垂鼻,象牙整个儿藏在泥土里,一副地道的印度雌象逆来顺受的模样。
  等这两个家伙从自己身边擦过,麦菲突然从泥土里抽出象牙,翘鼻撅牙,从独眼背后袭击;独眼听到动静,急遽转身,已来不及了: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在独眼肩胛上结结实实捅出两个血窟窿;虽然没捅着要害部位,独眼的嚣张气焰却被灭了一大半。
正在追撵布隆迪的独牙听到动静停下脚步,回转身来,惊愕地望着麦菲。
  布隆迪趁机杀了个回马枪,又将独牙的背脊深深犁开两道血槽。
  仅仅一个回合,胜负就已成定局。
  独眼颇不甘心,发疯般地狂吼着,撅着牙胡冲乱撞,妄想挽回败局;麦菲用三尺长的牙格住独眼两尺长的牙,猛地扭动粗壮的脖颈,独眼无力抗衡,像掉进旋涡的树叶,滴溜溜转了两圈;麦菲趁它晕头转向之际,又挑破了它的鼻根。
  那壁厢布隆迪也连连得手,杀得独牙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好一场恶战,象蹄踢踏出一团团尘土,天昏地暗,小树被拦腰撞断,山茅草被一片片压平,太阳鸟吓得四处惊逃,乌鸦在空中盘旋,撒下一串恶毒的诅咒。遍体鳞伤的独眼和独牙节节败退,终于支持不住了,哀嚎一声掉转头逃进密林。
  当布隆迪朝狼狈溃逃的独眼和独牙引颈高吼吟唱胜利凯歌时,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都自动围上来亲昵地用自己的鼻缠住布隆迪的鼻;这是象社会特有的一种朝贺仪式、一种庆典礼节,庆贺布隆迪的象酋宝座失而复得。雌象们的表情很真诚,眼光很迷恋,看得出来,它们是发自心底欢迎布隆迪回来重新成为洛亚象群的最高统治者。
  英俊与健美当然比丑陋与残疾更讨雌象们的欢心。
  让麦菲难以理解的是,这些雌象既然真心希望布隆迪复位,希望独眼和独牙倒台,为什么刚才布隆迪和独眼、独牙生死拼斗时,却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瞧热闹?就算你们不长象牙,不便上阵厮杀,但你们长着嘴,呐喊助威总不成问题吧;当不了战斗队,当拉拉队也好啊;可你们却各个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也未免太温驯了吧。
  布隆迪的表现也让麦菲倒胃口,一点也不怪罪这些雌象先冷后热与见风使舵,喜气扬扬地接受它们的顶礼膜拜。
  你也太豁达大度了些,任何原则都不要了。
  最让麦菲受不了的是,布隆迪没完没了地同洛亚象群的雌象们缠绵亲昵,把它冷落在圈外,不理不睬,似乎已把它给遗忘了。
  这算怎么回事嘛,要是没有我的鼎力相助,你布隆迪能有现在的扬眉吐气吗?过河拆桥,真是糟糕。它恨恨地大吼一声,是埋怨,是提醒,也是指责。
  差不多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布隆迪听到吼声猛地一惊,扭头望着麦菲,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一丝愧疚与不安,急匆匆地挤开围着它的雌象们,跑到麦菲跟前,用鼻绕起麦菲的鼻,两根鼻同时高高擎起,在空中转起圆圈。这是一种抬举与晋升的举措,表明象酋承认它麦菲在洛亚象群享有与象酋平起平坐的特殊地位。
  麦菲松了口气,它不再是沦落天涯的孤象了,它名正言顺地成了洛亚象群的一员,而且是个引象注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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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又名:宝牙母象)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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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同时拓展版图的大好时机

    哺乳动物具有领土意识,象尤其如此。每群象都有自己固定的疆域,象酋一个很重要的责任,就是经常巡视边界,保卫领土的完整。象的边界线不像人类的边界线,有界桩、鹿砦、岗楼、铁丝网,象的边界线要简单得多,就是在树桩、河边或突兀于地面的磐石上,涂抹象粪象尿,喷吐口涎鼻涕,蹭掉些皮屑毛发,总之,留下有气味的标记,就算是边界线了。
  这样的边界线,当然要经常修整,以防气味丢失,引起边界纠纷。
  这天半夜,下了一场雨,雨水把边界线上的气味标记冲淡了,天一亮,布隆迪就履行象酋的义务,率领众象来到戛洛河边,一泡粪分成十几次屙,一泡尿分成十几次洒,在河边的灌木丛里加固着或者说加浓着遭雨水破坏的边界线。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其他象的粪尿毛发是不能做边界线气味标记的,只有象酋的粪尿毛发才有资格构筑边界线。对象酋而言,这当然是一种特权,一种待遇,一种荣耀,但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一种折磨,一种苦刑。要分十几次才能拉完一次大便,要分十几次才能撒完一次小便,没有非凡的事业心和坚强的毅力,是难以做到的。
  以小河为界,这边是洛亚象群的地界,那边是帕爪象的地界。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此时此刻也正在辛辛苦苦地用自己的粪便毛发加固着边界线。
  布隆迪隔着小河,朝帕爪象群的大白象长长地吼了一声。那是一种威胁一种声明一种警告,别觊觎我的疆土,不然的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白象也回敬了一声长吼,那意思在说,我也随时准备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我的神圣的领土!
  然后,双方小心翼翼地平行地向下游走去,更卖力地加固着边界线。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足可以影响历史的事。
  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昨晚没睡好,在河湾行走时,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卵石上,滑了一下。如果是身体轻巧的动物,像猫呀狗呀,别说在平坦的河滩上滑一下,就是失足从两三丈高的陡崖上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站起来抖抖灰,照样跳跃奔跑。象就不行了,象身体庞大,抗摔倒的能力很差,一不小心就会伤筋动骨。这就叫大有大的难处。大白象这一滑,崴着了脚。如果是狼,别说崴着一只脚,就是被其他野兽咬断了一条腿,照样可以用三条腿行走并擒捉猎物。象就不行了,象有好几吨重,崴了一只脚,靠三只脚是很难支撑住全身重量的。大白象吊起那只扭伤的左前脚,勉强蹦挞了两步,重心不稳,身体一仄,眼瞅着就要摔倒,不得不伸出那只崴伤的脚去支踩,但脚掌刚一沾地,就像有一把钢针戳到了心尖,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啾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大白象的助手——那头短鼻子公象,赶紧奔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扶住了大白象。
  这一切,就发生在小河彼岸,仅三四十米远,布隆迪看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布隆迪激动得一颗象心都快要从象嘴里跳出来了。
  啊哈,天赐良机,老天爷要成全我了!

    跟所有掌权的雄象一样,布隆迪对扩张版图开拓新领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与贪心。对于雄象来说,属于自己的领地当然是越大越好,恨不得全世界都归我所有,如果可能的话。领地是食物资源,领地是求偶资本,领地是繁殖资产,一句话,领地就是生命圈和生存权。一头雄象如果拥有更大的领地,就意味着拥有更丰盛的食物,就意味着能吸引更多的雌象,就意味着能繁衍更多的后代,就意味着拥有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只有傻瓜才会对扩张领地无动于衷。
  布隆迪早就有吞并帕爪象群领地的企图。多好的一块土地啊,尤其是那条名叫野芋箐的河沟地,覆盖着茂密的热带雨林,从未被人类糟蹋过,溪水淙淙,鸟语花香,泥土丰腴得一蹄子能踩出油来,十多里长的箐沟里,密密麻麻地长着象最爱吃的又香又脆的野芋头。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还会长出来一样,那野芋头吃了长,长了吃,永远也吃不完。毫不夸张地说,野芋箐是个聚宝盆。它布隆迪一年前曾偷偷越过边界线,到野芋箐饱餐了一顿野芋头,直吃得嘴角溢香,妙不可言。当时它就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能把这条野芋箐占为己有,也不枉这一世“人”生了。
    但布隆迪只是想想而已,没敢真的这么去做。各个象群的领地,都是在长期的争斗中逐步形成的。说穿了,领地的大小就是各个象群实力的大小,领地的划分就是各个象群势力的划分。现有的边界线其实就是各个象群力量的均衡点。它布隆迪,或者说它的洛亚象群,和帕爪象群比越来,实力相差无几,力量基本平衡,它没有能力一口吃掉帕爪象群,吞并让它垂涎三尺的野芋箐。
  帕爪象群现有大小象十八头,比洛亚象群还多了两头,总体实力略胜于洛亚象群。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虽然已四十五岁,象到中年,但并未衰老,身体仍很健壮,肌肉结实得就像用石头雕成的。有一次它在一棵泡桐树上蹭痒,惊动了树梢的马蜂窝,几只马蜂冲下来蜇肿了它的眼皮,它一怒之下,用身体拼命撞那棵泡桐树,只几下,就把那棵泡桐树拦腰撞断了。再说,大白象还有一位伙伴,就是短鼻子公象,别看这家伙鼻子比正常公象短了一大截,怪模怪样,其貌不扬,但两支两尺三寸长的象牙却锋利如剑,能轻易刺穿厚韧的象皮。布隆迪咬咬牙,它相信自己能对付其中一头公象,但同时要对付两头,取胜的希望就像举起长鼻去钩月亮一样,实在太渺茫了。没办法,它只好把吞并帕爪象群的野心,藏在肚子里。
  突然间,大白象崴了脚,这就像天上掉下了馅饼,太棒了!
  大白象瘸着一条腿,连站也站不稳,当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战斗力。整个帕爪象群由于象酋负伤,群象无首,象心涣散,乱成一锅粥,是很容易击溃的。它布隆迪虽然没有雄性伙伴,但它有个长着一副三尺宝牙的妻子,嘿嘿,绝不比普通公象差,这在夺回洛亚象酋宝座与独眼独牙的那场殊死的拼斗中已得到了充分证明。现在要吞并帕爪象群的领地,简直就跟吃豆腐那么容易。它只要大吼一声,带着麦菲冲过边界线,帕爪象群的几只小公象就会不战自溃。母象们会哀伤地卷鼻垂耳,分化成两大类,不愿做俘虏的会跟着小公象们逃之夭夭,愿意改变“国籍”留在洛亚象群里当顺民的会缩在大树下等着被收容。唯一会奋起反抗的就是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它布隆迪对付短鼻子公象,相信是有取胜把握的;麦菲对付站都站不稳的大白象,也是绰绰有余的。

    没什么可犹豫的,布隆迪看了身边的麦菲一眼,潇洒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长鼻,相当于人类的君主挥了一下巨手,气势磅礴地吼了一声,就往小河对面冲去。
  为了洛亚象群有更辽阔的版图,前进!
  大白象反应颇快,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倏的一下把短鼻子公象从自己身边撞开,迅速将那只吊在空中的崴伤的脚放下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立着,似乎要证明自己并没受什么伤,完全可以同侵略者格杀一场。这叫藏拙遮丑,这叫欲盖弥彰,果然,它只挺立了五秒钟,就支持不住了,身体一阵哆嗦,脸皱成一团,那只崴伤的脚不由自主地又吊了起来。它哀吼了一声,鼻子死气沉沉地垂了下来,耳朵像患了多动症一样,不停地抽搐,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慌。短鼻子公象也像患了疟疾一样,一阵阵战抖。帕爪象群的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更是像天就要塌下来一样,惊慌地叫着,焦急地转着圈。
  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对你们帕爪象群而言。
  布隆迪踩着浅浅的河水,对准短鼻子公象冲过去,并平举鼻子,把鼻孔当高压喷气筒和高音喇叭;发出一声雷霆震怒般的吼叫。高频率的叫声和强烈的气流隔着二十来米远,集束成团,直射短鼻子公象的脑门,好比扔过去一颗精神原子弹,炸得短鼻子公象灵魂出窍,倒退了两步,侧转半个身体,很明显,意志已经崩溃,就要转身逃跑啦。
  看来,形势发展得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顺利,布隆迪得意非凡。原来设想短鼻子公象会殊死抵抗,现在看来,这家伙已差不多吓破了胆,没有魄力前来对阵,最多虚晃一枪,就会逃跑的。
  逃吧,逃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布隆迪哗哗地踩着水,很快就要越过小河,踏上彼岸了,突然,它发现形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短鼻子公象收敛了转身欲逃的姿势,正面对着它,好像出窍的灵魂又飞回来了;大白象的鼻子也恢复了生气,弹弹跳跳,竟然竖直起来;帕爪象群的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情绪也镇定了许多,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难道大白象崴伤的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
  不,不可能。布隆迪定睛望去,大白象仍吊着一只脚。
  布隆迪冲上了岸,离帕爪象群只有十来米远了,奇怪的是,短鼻子公象胆气似乎更壮了,贴到大白象身边,四支象牙两根象鼻一字儿排列,组合成一道屏障;那眼神,早已没了惊恐,竟然乜斜地望着它,露出一副鄙薄的表情。
    这不能不让布隆迪产生疑虑。
  也许,毛病出在自己这一边呢?布隆迪想。它先用鼻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变化,又抚摸了一下象牙,完好无损。然后,它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谜底算是揭开了。原来,麦菲根本就没有跟着它一起跨过边界线来。这家伙,还在闷着头卷食着嫩竹叶,神态娴静、温文尔雅,就好像什么事也没看见似的。麦菲在洛亚象群有着特殊的地位,它不动,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都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热闹呢。
  怪不得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会突然变得不怕它了,它们看见它布隆迪单枪匹马,没有追随者,没有同盟者,连头助威呐喊的象也没有,孤家寡人、势单力薄,所以不把它放在眼里了。
 欧欧——跟我来啊,打下江山,建立千秋功业!
  布隆迪不得不停下脚步,扭头朝麦菲喊叫。
  麦菲好像聋了一样,任凭它叫哑了嗓门,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津津有味地吃着竹叶。
  一鼻难抵双鼻,两牙难抵四牙,布隆迪显然不是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的对手,尽管大白象瘸着一条腿。它转了个身,踩着河水往回跑。
  欧——欧—一嗬——嗬——背后传来帕爪象群的讥笑与起哄声。
  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布隆迪气急败坏地回转到麦菲身边,一鼻子抽在麦菲的屁股上,连吼数声:
  ——你是存心要让我出丑啊?
  麦菲眼睛瞪得溜圆,惊讶地望着它,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雌象,没有进取意识,缺乏远大的抱负。布隆迪学着大白象的样,瘸起一只脚,然后鼻子大幅度地在空中抡了两圈,以示自己的胸襟与气魄。
  ——来吧,我们一起画一幅洛亚象群宏伟的新蓝图!
  ——这样不是挺好的,干吗要挑起一场领土纠纷呢?
  ——我带你到野芋箐去吃野芋头,又香又脆,保你满意!
  ——你夺了帕爪象群的领地,你叫它们怎么活呀?
  ——你操这份心干啥,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我不希望看到杀戮与流血。
  ——你这是妇人之仁,哦,对了,你本来就是一头雌象嘛。
  ——我们现在拥有的这块领地,地域辽阔、食物丰盛,足够养活洛亚象群十几头象了,何必还要大动干戈呢?
  ——啧啧,你的目光怎么这么短浅?真是井底之蛙!我不跟你在这里磨嘴皮了,我是象酋,该听我的,快快撅起你那副三尺长的宝牙,跟我冲锋陷阵!
  布隆迪不耐烦地甩了一下鼻子,结束了关于是否该扩张领地的争论。它是象酋,它有权决定洛亚象群的战略方针。
  都跟我走!布隆迪朝母象和小公象们挥动鼻子。不长象牙的母象和小象们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助威呐喊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布隆迪再次气壮如牛地跨过边界线向小河对岸冲去。
  麦菲不能理解布隆迪为什么那么热衷于领土扩张。是的,土地是生存的基本要素,没有领地就意味着要过流浪挨饿的生活;是的,领地越广阔,生活也就越富裕。但是,你也该设身处地地为被你剥夺了领地的其他象想一想啊,它们怎么生活呢?那些带着乳象的母象,一旦断了食物的来源,还怎么来给乳象喂奶?再说,世界上所有的领土并吞,都伴随着一场残酷的杀戮,让许多无辜的生命死于非难,这值得吗?每一头象,都是一个母亲生命的结晶:一头象从受孕那刻起,十八个月怀胎,一朝分娩,历尽千辛万苦,乳象呱呱落地,哺乳期长达两年,滴滴乳汁,都是母象生命的浓缩;除此而外,分分秒秒要守护在没有自卫能力的小象身边,严密提防食肉猛兽的袭扰。毫不夸张地说,养育生命的过程,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是个呕心沥血的艰难历程,是个生命传递与接力的过程。正因为母亲在养育生命的漫长过程中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心血,做出了如此重大的牺牲,因此,母性的本能就是厌恶一切形式的杀戮,从心底里反对战争。对于一头心智健全的雌象来说,生命的价值超过了一切。
  一场杀戮,将毁灭许多母亲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希望一生的寄托。

    麦菲想起在非洲萨梅象群的日子。同洛亚象群一样,萨梅象群也和另一群名叫萨英的象群毗邻而居,以小河为界。虽然彼此也用粪便与毛发沿着河岸的灌木丛布置边界线,但两群象友好相处,从来也没发生过边境摩擦。统治萨梅象群的是德高望重的老祖母梅蕊,统治萨英象群的是慈祥和蔼的老母象英窦,出于对生命的爱惜,两头老母象就像关系融洽的老邻居一样,即使出了点什么问题,也能互相谅解。
  有一次,萨英象群一头翘翘牙公象私自越过边界线,来到萨梅象群的地界,不知是出于淘气还是出于想出“人”头地的野心,竟然在萨梅象群最富饶的一块草场用粪便圈了一道气味边界,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犯。萨梅象群二十多头成年雌象和雄象把肇事者团团围住,要是在雄性统领的狮群,这肯定会引起一场流血的斗殴,但老祖母梅蕊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翘翘牙屁股上抽了两鼻子,让翘翘牙拔了一些草,把那些粪便盖了起来,就算完事,放翘翘牙回萨英象群了。
  为什么要扩张?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不能真正地和平共处?
  麦菲决意阻止布隆迪,当布隆迪第二次朝小河对岸奔去时,它仍伫立不动。
  布隆迪这一次谨慎了许多,刚跨过边界线,就扭头张望,见菱菲仍没跟上来,便欧欧欧欧用连续短促的吼叫进行催促。
  麦菲还是不予理睬,但洛亚象群两头嘴角刚刚吐出牙尖尖的小公象,扬起鼻子兴奋地应了一声,学着象酋布隆迪的样,撅起还十分稚嫩的牙尖尖,迈开还不十分结实的四蹄,要冲过河去。
  唉,不懂事的小家伙,你们是要去送死啊!
  麦菲倏地蹿出去,抢在两头小公象下河之前,拦住了它们。它的长鼻子就像交通栏杆,禁止它们通行。
  两头小公象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河对岸的帕爪象群吵吵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布隆迪定睛看去,五六头母象正在河滩一个冒着蒸汽的热水塘里,用鼻子挖掘湿泥巴,跑步送到大白象面前,堆在大白象那只崴伤的象蹄下面。那几头母象就像消防队员救火一样,脚下生风,一趟又一趟跑得飞快,很快,白象崴伤的那只象蹄下,热腾腾的湿泥巴垒得像座小山。大白象将那只崴伤的脚插进热泥巴里,脸上的皱纹舒展了,看得出来,伤痛正在迅速缓解。
  布隆迪心急如焚,它知道,热水塘挖出来的湿泥巴,含有高浓度的硫磺和其他矿物质,治疗扭伤可说是具有立竿见影的疗效,有可能半个小时,也有可能几分钟,伤痛可治愈。一旦大白象能站稳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再也不可能找到吞并帕爪象群领土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兵贵神速,成败在此一举!它再次转身往回跑,准备用鼻子当鞭子,抽麦菲的屁股,赶着麦菲一起过界河。麦菲好像早就知道它会来这一手,没等它赶到,就撒腿跑进丛林里去了。
  布隆迪追了一程,没追上,回到小河边一看,对岸的大白象那只崴伤的脚已能定定地站在地上了。大白象的眼睛里已没有恐惧,相反,燃起一簇簇火星,不断挥舞长鼻,发出高亢嘹亮的吼叫,那神态、那风采、那姿势,无不在显示它的伤痛已经痊愈,可以和一切来犯者决一死战了。
  现在,即使麦菲愿意帮助它,也无法并吞帕爪象群那块丰腴的土地了。
  机会溜走,霸业成梦,空有一番凌云志,唉!
  看来麦菲虽然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本质上还是一头胆小怕事胸无大志的雌象啊!
  布隆迪十二分的懊丧,十二分的遗憾,十二分的惋惜。

 

九 又生龌龊

    驱逐雪背,对于布隆迪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雪背是洛亚象群中一头十二岁的小雄象,不知是偷吃了灵芝还是遗传基因特别优秀,这家伙圆头圆脑,四肢粗壮如柱,小小年纪就与成年雄象长得一般高大,两支牙尖利细长,泛着冷凝的光;两只眼睛亮若寒星,桀骜不驯;皮毛若灰色瓷釉,十分刺目,背上还有一条白色斑纹,像披着一条雪带。布隆迪凭本能感觉到,雪背是它潜在的威胁,是它将来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强壮的雄性决不会甘居另一个雄性麾下,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经验告诉它,要保住自己的地位,要避免将来的麻烦与劫难,应当现在就把雪背驱逐出洛亚象群。
  说干就干,方显出象酋的果敢与决断。
  那天傍晚,当雪背淘气地从老母象贞贞鼻子里抢走一块野芋头,布隆迪便以此为理由,借题发挥,长鼻劈头盖脸地朝雪背抽去;雪背欧欧哀嚎着,东躲西闪;布隆迪不依不饶,穷追猛撵,非把雪背赶出洛亚象群的地界不可。雪背不知是天性倔犟,还是年纪太小害怕单独进密林,反正死活赖在象群里不肯逃亡。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起牙,动真格的,嗖的一下,在雪背肚皮上犁开两条一尺多长的血槽。

    雪背的母象茱茱眼睛里流出一串泪,走到布隆迪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雌象和小象们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象群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中。
  布隆迪不为所动,按既定方针办,绕过跪在面前的茱茱,继续用牙尖和鼻花,用雷霆般的震怒,向雪背施加压力。
  事情发生时,麦菲正在一条小箐沟里采食一篷鸡棕。开始,它以为布隆迪是在正常行使象酋的权力,教育调皮捣蛋的雪背;小家伙没大没小,敢抢贞贞鼻子里的食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可渐渐地,它发觉事情不对头:布隆迪出手越来越重,严厉得不近情理,这哪像是在教育后代,分明是在打冤家嘛。及至雪背的肚皮被犁开血口,它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刻骨仇恨,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呢?瞧,茱茱哭泣着跪下来求情了,老母象贞贞卷着那块被抢走后又捡回来的野芋头,到布隆迪面前,噼啪噼啪使劲扇动两只蒲葵似的大耳朵,用明晰的身体语言告诉布隆迪,希望能宽宥雪背的过错,可布隆迪就像没看见似的,仍疯狂地向雪背进攻。
  让麦菲感到困惑的是,布隆迪和雪背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布隆迪是长辈,雪背是晚辈,不可能有历史旧账;布隆迪是象酋,雪背是臣民,地位相差一大截,平时也不见有什么摩擦;雪背虽然有点淘气,有时会欺负年龄比它小的幼象,但从未敢冒犯布隆迪的尊严与威势……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布隆迪不顾雌象们的哀求与劝阻,不惜损害自己象酋的威望,对雪背大动干戈呢?它探究的眼光在布隆迪身上全方位地扫描。
  这家伙龇牙咧嘴,满脸嫉恨;目光阴沉,凶相毕露;步步紧逼,早有预谋。突然,麦菲脑子里映现出非洲狮群残酷的清窝情景。
  占据着王位的雄狮嫉妒心很强,看到自己群内的小雄狮逐渐长大,心里就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哪头小雄狮发育良好,心智健全,长得出类拔萃,便会妒忌得牙龈流酸水;王位上的雄狮永远害怕后来居上,害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心态导致了狮文化的一大景观——清窝行为。
  麦菲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多次看到狮群的清窝,利欲熏心的雄狮完全变了态,不顾种群亲情,像咬羔羊似的咬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小雄狮;无辜的小雄狮根本不明白狮王为何翻脸,它们嗷嗷求饶,有的甚至在张着血盆大口的狮王面前翻滚戏耍,去捋狮王的鬣毛,试图用幼狮的天真可爱重新博取狮王的欢心;狮王不为所动,毫无侧隐之心,穷凶极恶地扑咬小雄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惨遭清窝的小雄狮要么被当场咬死,要么被咬得遍体鳞伤后逃离家园。本来这些小雄狮都目光清澈无邪,心灵单纯透明,经过清窝磨难后,就像在染缸里泡过似的,永远变了颜色,目光阴狠歹毒,心灵扭曲变形,精神永远残疾,不再相信世界还有光明美好的一面,顽固地认为狮与狮的关系就是你想算计我我想吃掉你的关系,它们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积蓄力量以期复仇!它们一旦得逞,又会像老一辈狮王一样,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身边一天天长大的小雄狮……一代一代地传播着仇与恨,循环轮回,永无休止。
    布隆迪此刻的眼光与神态,酷似清窝时的狮王,简直是一脉相承,惟妙惟肖。再看雪背,强健的身躯,发达的象牙,光彩夺目。
  麦菲心里豁然亮堂,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事其实就是狮群清窝的翻版。它停止采食鸡棕,走出小箐沟,向已乱成一团的象群跑去。它是非洲雌象,不习惯不赞成也不能容忍这种把最优秀的小雄象排挤出群体的做法。它觉得这是一种自毁种群的愚蠢。在萨梅象群,优秀的小雄象不仅不会受到排挤,还会受到特别的青睐和爱护;这是种群兴旺发达的标志嘛。麦菲生性耿直,还在萨梅象群时,每每看到狮群发生清窝,同它完全没有关系,它也要多管闲事,朝飞扬跋扈的狮王抗议似的吼几嗓子。
  再说布隆迪,毫不理会向它求情的茱茱和贞贞,一意孤行,向雪背猛烈攻击。雪背已多处负伤,吓得魂飞魄散,只消再加重些白色恐怖的氛围,定能大功告成,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做这种事布隆迪并不觉得良心上有什么不安,它是在印度象群的文化熏陶下长大的;印度象群的历代象酋都这么干,已成为一种积淀在基因里的传统,很正常。妒贤嫉能,是种本能。想当初自己在十二三岁时,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象酋驱逐出去的。

    雪背的眼睛里已流露出绝望的表情,惊慌失措地朝山垭口逃窜;出了山垭口,就是荒凉的古河道,就不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了。布隆迪暗暗高兴,准备来个最后冲刺,将雪背后胯捅两个血窟窿,留下永久的纪念,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不寒而栗,这辈子再也不敢跨进洛亚象群的地界来。它紧跑几步,贴到雪背的身后,撅着牙刚要猛烈撞击上去,突然,它自己的胯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顶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旋舞了半圈,牙尖刺了个空。
  它震惊地扭头望去,是麦菲!
  两只前蹄已跨出山垭的雪背趁机绕到麦菲背后,把麦菲当保护伞。
  布隆迪平举起长鼻,鼻尖抵住麦菲的眉心,威严地吼了一声,喝令麦菲闪开。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吃你的鸡棕去吧。
  麦菲执拗地伫立着,纹丝不动。
  ——你怎么可以恣意妄为,迫害无辜呢?
  ——雌象鼻子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雪背这小家伙究竟犯了啥子罪,你要往死里整它?
  ——罪?嘻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出类拔萃就是罪。
  ——我不想跟你玩油滑,我觉得你这样做实在是毫无道理。
  ——我也不想跟你玩深沉,实话对你说吧,雪背的生命力如蒸腾的云霞,对于我来说迟早都是个祸害;我现在不把它赶走,要不了几年,它就会反过来把我给赶走。与其将来它把我赶走,不如现在我把它赶走。
  ——你这纯属子虚乌有的推测,退一万步说,就算雪背将来有篡位的野心,到时候光明正大地跟它来一场卫冕决战,为时也不晚嘛。
  ——把一个对手养强大了再竞争,这不是在跟自己开国际玩笑吗?
  ——不管怎么说,雪背还是头未成年的小象,我不允许你这样残酷地对待它。
  ——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生存竞争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你要真不忍心看,就闭起眼装瞌睡;闪开吧,完事后,我请你吃甜笋;从深土中掘出的鲜甜笋,清凉爽口,沁“象”心脾,味道好极了。
  ——你就放过雪背吧,我请你沐沙浴;箐底河沟里的细沙,湿润滑腻,清热消暑,去火驱邪,感觉好极了。
  ——你到底让不让开?我可是要急眼了!
  ——有我在,你休想把雪背怎么样。
  要是换了头雌象,胆敢如此庇护雪背,布隆迪决轻饶不了它;但对麦菲,它不能不有所顾虑;麦菲救过它的命,它不好意思为这件事同麦菲翻脸;再说,动起武来,它也未必是麦菲的对手;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平平撅起,牙尖闪着寒光。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布隆迪犹豫不决的时侯,老母象贞贞和茱茱都跑到麦菲身边来了,三头雌象一字儿排开,结成了神圣同盟。布隆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自己要是继续蛮干,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生政变。可现在它要是打退堂鼓,众目睽睽下它象酋的脸往哪儿搁呀?进进不得,退退不得,愁煞格么儿象也。
  也不能永远僵持下去。
  突然,麦菲扭转脖颈,朝小箐沟对面的山梁急促地吼叫起来。布隆迪顺着麦菲的视线望去,原来是一群豺狗正路过山梁。来得正是时候,布隆迪狂吼一声,撒腿向豺狗追去;它是象酋,在领地内驱逐凶恶的食肉兽,责无旁贷。
  象群的视线和注意力顷刻转移。
  对于布隆迪来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下。

 

十 不受欢迎的伙伴

    癞皮为何许象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是一头年过半百的老公象,连眼皮上也褶皱纵横,神情委顿,永远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低头垂鼻,踽踽独行,显得老态龙钟;鼻子早就失去了青春的灵巧与弹性,僵直呆板,像条冬眠的蛇;脊梁被苦难压弯,向地面凹陷,像一轮即将沉落的下弦月;瘦骨嶙峋,肚皮却出奇的大,里头绝对长着瘤子什么的;两支象牙萎缩得只有一尺半长,牙尖磨秃,牙面布满岁月沉淀的黄斑;尤其无法忍受的是,皮肤上的象毛差不多秃净了,皮色浊黄,脖颈、脊背和肚皮上渗出大块大块脓血,一看就知道,身患严重的疥疮。
  麦菲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老公象,因此,当癞皮转过山岬,走近洛亚象群时,麦菲第一个反应是,赶快把它嘘走。这里用“嘘”字,是有道理的。如此衰老病态的象,不必使用武力驱逐;轰它走也不合适,轰带有威胁恫吓的性质,于心不忍;嘘,带有奉劝提醒的意味,让它知趣些识相些,快点走开吧,既表明了自己不欢迎的态度,又保留了一丁点儿的怜悯。
  癞皮出现的位置离麦菲稍远些,离布隆迪最近。菱菲想,布隆迪肯定更讨厌又老又丑又有病的家伙,马上就会嘘起来的。
  癞皮似乎还有点自知之明,转过山岬,与洛亚象群不期而遇后,抬起沉重的眼皮,昏黄的眼珠呆呆地看了看面前的布隆迪,很自卑地垂下头,缩起颈,转身欲走。
  麦菲看见,布隆迪朝正在转身掉头的癞皮扬起了鼻子;它自动离开,不嘘也罢了,麦菲想。
  布隆迪张开嘴,发出一声吼叫。麦菲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吼叫声不是嘘,不是轰,更不是驱逐;音调柔和上扬,透露出一腔热情,是在表示欢迎和挽留?不不,这不可能,麦菲想,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布隆迪都不可能欢迎癞皮的:同性相斥,这算一条规律吧,布隆迪和癞皮非亲非故,也不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另外,群体里多了一张吃食的嘴,对于象酋来说就多了一分生存压力;还有,疥疮不像皮癣,皮癣不会传染,疥疮是会传染的,象酋有责任维护群体的卫生与健康。
  麦菲将眼光投向四周的雌象,想从雌象们的反应中来证实自己确实是听错了,但它看见,雌象们都瞪圆了惊诧的眼,神情迷惘地望着布隆迪。这么说来,自己的听觉还是正常的。
  瞧那癞皮,那双布满眵目糊的混浊的眼睛撑得溜圆,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惊讶表情。
  这么说来,是布隆迪叫错了,把表示讨厌的嘘,误叫成了热情的欢迎?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改了就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仿佛故意要证实自己的意向,仿佛故意要让众象惊讶得透不过气来一头头当场晕倒,布隆迪张嘴又朝癞皮充满热情地轻吼了一声,还将长鼻在空中弯成鱼钩状,一钩一钩的,在召唤癞皮到自己身边来呢。
  布隆迪这是怎么啦,变态,慈悲,还是在恶作剧?麦菲如坠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布隆迪来说,收留癞皮既非审丑意识心理变态,也非行善积德慈悲为怀,更不是没事找事玩恶作剧,而是有特殊理由的。
  它要找个伙伴,找个能支撑它象酋宝座的伙伴。它凭着一种特殊的灵感,一眼就认定癞皮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它早就总结过了,自己之所以会被独眼和独牙轻易篡夺了王位,最根本的一条,是自己在老公象津巴死后未能及时补充一个伙伴,以至在卫冕战中形单影只,寡不敌众。很难说什么时候丛林里又会蹦哒出两头结成同盟觊觎它象酋宝座的雄象来,它可不能傻乎乎地让悲剧重演。这段时间以来,它做梦都想着能找个理想的伙伴。

    表面看,找个伙伴并非难事;森林里有的是长象牙的成年雄象,洛亚象群里就有像雪背这样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上阵厮杀的雄性,可随便捡一把来挑挑。但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这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伙伴,这儿使用“伙伴”一词是因为找不到更贴切的说法了,相对传统的“伙伴”概念,这儿的“伙伴”其内涵与外延都得重新界定。这伙伴与它布隆迪的关系,应当是这样的:享受无份,患难与共;没事是伙计,有事是伙伴;平时是主仆,危难时刻是战友;只有总心,没有野心;只有伺忠诚朗义务,没有索取的资格。
不错,森林里有的是雄象,但符合上述条件标准的,就寥若晨星了。
  再难找,布隆迪也不愿降低标准。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它不能找个会同它平分秋色的家伙,更不能找个睡在身边的野心家。假若稍有不慎,误把野心家当伙伴找来了,这就不是在给自己找伙伴,而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别扭。
  布隆迪也曾物色过几头雄象,有的看起来慈眉善目,谁晓得心眼里流不流毒汁;有的表面上对它挺恭顺,谁晓得骨子里有没有反叛的基因;有的看起来本分老实,谁晓得一日得势会不会忘恩负义。象心隔肚皮,没法先掏出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好恼煞象。
  就在这时,它瞧见了误入洛亚象群领地的癞皮。
  好一个癞皮!先看年龄,就最合适不过了;年龄和野心是成反比的,成年后的雄象是年纪越轻欲望越重野心越大,年过半百的老象,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生命如同一朵已枯萎的花,欲望自然减轻,野心也就随之而减少。落魄潦倒得如同丧家犬的老象,正好可让它布隆迪施展手腕,培养对方对自己的无限忠诚;不难猜测,癞皮因衰老、丑陋和肮脏,被过去所在的群体遗弃了,其他象群当然也不会收容它,可以说已濒临绝境,这时候它布隆迪把它收留下来,让它重过宁馨的家庭生活,等于把它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救命之恩,恩重如山,终身难忘嘛,这忠诚也就有了很大的保险系数。这满身的疥疮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倒是效果极佳的隔离层,完全可以放宽心,没有哪头雌象会愿意去接近它,也就没有成为自己情敌的危险。身体瘦弱,就会对它布隆迪强健的体魄无限崇拜;当象酋嘛,总要有点崇拜才行。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癞皮的衰老和丑陋、窝囊和渺小,是最好的陪衬,站在它布隆迪身边,会把它衬托得更加光辉灿烂。

    至于癞皮是否具备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能力,是否具备协助它布隆迪管理洛亚象群的才干,布隆迪觉得并不重要;只要在关键时刻癞皮能豁出命来,帮它纠缠住同时来犯的两头雄象中的其中一头,给它争取到各个击破的时间,就足够了;管理洛亚象群嘛,更不必癞皮操心,它布隆迪闭着眼睛就能对付。
  这么理想的伙伴人选,打着灯笼也难找哇;现在送上门来了,岂能白白放弃?于是,布隆迪向癞皮频频钩鼻,并连续发出盛情挽留的吼叫声。
  正如布隆迪所判断的那样,癞皮是被自己所在群体遗弃的可怜虫,无论走到哪个象群里,都毫无例外地被嘘被轰被驱逐,它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头高大魁伟的象酋长肯收容它;这真是枯木逢春、绝路逢生,草丛里一脚踢出一窝蜂蜜来;它激动得浑身战抖,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漫流出来,颠颠地跑到布隆迪面前,伸出鼻尖就要去舔吻布隆迪的脚蹄。
  按象群不成文的规矩,某象要投靠新群体,必须对象酋进行谒见仪式,一律用鼻尖舔吻;地位相当的,舔吻象酋的额头;地位差一档的,舔吻象酋的背脊;卑贱者舔吻象酋的脚蹄。
  癞皮不敢奢望舔象酋的背脊,只要让它舔着象酋的脚蹄,它就心满意足了。
  布隆迪挪开了自己的前蹄,长鼻在空中弯了个圆,鼻尖指向自己的眉心: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告诉癞皮,来吧,舔我的额头。
  癞皮怔怔地望着布隆迪,膝盖一弯,扑通跪倒在地,长鼻左右甩打着自己的脑壳,嘴里咿咿呜呜、欷欷欺欺、嘎嘎喔喔;这是象隆重的赌咒发誓,类似人类的歃血盟誓。癞皮泣不成声的象的语言意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意是这样的:王啊,您对我的恩情,比山重,比水深,比爹好,比娘亲,我一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碎尸万段,在所不惜。
  布隆迪双目微闭,陶陶然一副恩公的面孔和表情,它就是要对方感激涕零。
  癞皮抖抖索索爬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鼻尖探向布隆迪的额头。

    那壁厢里,麦菲的肺都快气炸了。洛亚象群又不是慈善机构,又不是敬老院,干吗要弄个老废物来养着?更让它无法容忍的是,癞皮浑身是疥疮,瞧一眼它就恶心得想呕吐,收留下来,天天见着,不就天天要呕吐?永远见着,不就永远要呕吐?这样呕吐下去,不把五脏六腑肠肠肚肚全呕出来才怪呢。癞皮待在洛亚象群,大伙同吃同睡的,难免不会把疥疮传染开;它知道患疥疮的苦头,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奇痒难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想在树上蹭痒。假如听任布隆迪胡来,留下癞皮,洛亚象群干脆改名得了,改成疥疮象群。最叫它无法理解的是,布隆迪还请癞皮舔吻自己的额头,这意味着要把癞皮擢升为与象酋共同掌管象群的伙伴,洛亚象群的第二号人物:这简直是对包括它麦菲在内的洛亚象群所有象的“象格”的肆意践踏和侮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癞皮的鼻尖眼看就要舔吻着布隆迪的额头了,一旦完成谒见仪式,木已成舟,再纠正就困难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癞皮鼻尖快触碰到布隆迪额头的一瞬间,麦菲往一跃,象牙格住癞皮的两只后蹄,猛扭脖颈;癞皮本来就衰老孱弱,昏聩无能,又没防备,身体被腾空甩出一丈多远,在草丛里狼狈跌滚。
  这真是大快象心,几乎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仰天翘鼻呜呜呜哄笑起来。
  布隆迪傻了眼,它当象酋十几年了,群内还从未有象敢这样放肆地公开顶撞它。这不是要造反吗!它真恨不得一鼻子把麦菲抽得像陀螺似的旋转;可惜,它没有这么大的神力。它已经在雪背问题上栽了个筋斗,这次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步了。说千道万,是它布隆迪而不是麦菲当象酋,象酋象酋,群体之首,是绝对权威,掌握着洛亚象群的人事权,有权决定走谁留谁;即便癞皮真是豆腐渣,它捧它为一朵花,众象也应该唯命是从,承认癞皮是一朵花,不然的话,这象酋还有什么当头。
  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着牙就朝麦菲撞去,牙和牙碰击发出金属般的脆响;麦菲并没被吓唬住,自己的牙龈倒被撞得生疼;要不,让癞皮来帮忙吧,两头雄象对付一头雌象,稳拿,既可治治麦菲爱管闲事的毛病,又能造成收留癞皮当伙伴的既成事实,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它扭头寻找癞皮,突然像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全身凉透了:癞皮大约是被麦菲腾空一甩甩得魂飞魄散了,瘸着一条腿,没命地奔逃,慌里慌张,活像条丧家犬。
  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朝癞皮的背影嘘起来,山坡上一片辛辣的嘘声。
  布隆迪还有点不甘心,欧欧,想叫癞皮回来:我还没取消收留你为伙伴的决定呢,你逃什么逃!
  但癞皮像聋了似的,只顾逃命,连朝后瞅一眼都不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真是一泡扶不起的臭狗屎。
  唉,算啦,好雄不跟雌斗,且饶麦菲一回。

 

十一 象酋忍无可忍了

    雌象尼娜要生产了,这在洛亚象群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年都有小象诞生,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嘛。以往,哪头雌象要临盆了,会跑到它布隆迪面前来,用长鼻抚摸己隆起的肚皮,呜呜呀呀,诉说一番苦楚,以博取象酋的垂怜。一般情况下,只要这头雌象跟它布隆迪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它照例会指定一两头有这方面经验的母象去当接生婆,帮助那头雌象分娩。担当接生婆的母象陪伴在那头雌象身边,找个僻静的角落,权当产房。而它布隆迪则带领象群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小象出世后,如果平安无事,雌象就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嗅着气味寻着蹄印,来追赶象群。找到象群后,雌象就把刚出生的乳象领到它布隆迪的面前,让它用鼻子在乳象的额头上亲吻一下,举行一个简单的认可仪式,事情就算全部结束。从此,那头雌象就带着那头乳象和象群里的其他象一起生活。
  凡印度象群的象酋,都是这么做的,习惯而成自然。
  所以,当雌象尼娜腹部一阵阵抽搐,跑到布隆迪面前呜呜哀叫时,布隆迪不假思索地抬起长鼻朝老母象贞贞和茱茱点了一下,鼻尖钦点,皇帝昭曰,你们当接生婆,陪着尼娜去生孩子吧!
  贞贞和茱茱一左一右陪伴着尼娜,就要往深箐里走,突然,麦菲吼叫一声,奔过去,用长鼻搂住尼娜的肩头,不让尼娜走。
  这个好生事端的家伙,又有什么怪名堂了?布隆迪忧心忡忡地望着麦菲。
  果然,麦菲扶着尼娜,来到它布隆迪站立的位置,呼呼,嘴里吹着气,用意很明显,是要让它布隆迪挪出地方来。
  此时此刻,布隆迪正站在山脚一片凤尾竹林里,脚踩厚厚的马鹿草,头顶绿油油的嫩竹叶,左边是一条叮叮咚咚流淌的小溪,右边是独木成林的古榕树;翠竹当墙,伞形的树冠是绿色的穹窿;低头可以吃青草,抬头可以卷树叶,溪水可以沐浴饮用,向前跨一步可享受明丽的阳光,向后退一步可钻进乘凉的树荫,又有巨大的榕树可以遮风挡雨,视野开阔,位置中心,是洛亚象群领地里最好的一块地方。它把这块风水宝地视为皇宫,当做自己的统帅部,没事的时候,就站在这里栖息,望着散落在四周的臣民,享受权力的尊严和至高无上的荣耀。叫它离开这里,就等于要皇帝迁出皇宫,那怎么行?
  欧欧,欧欧,麦菲使劲用身体推搡它,挤对它,要它让开。
  ——多理想的产房啊,让宝宝在这里降生吧!
  诚然,无论从安全的角度,还是从舒适的角度,这里都是最理想的产房。但是,能把皇宫做产房吗?
  布隆迪气咻咻地打了个响鼻,拧着脖子不肯让步。无奈麦菲的力气比它大,推推搡搡,挤挤搡搡,到底还是把它从皇宫里给挤出来了。
  没办法,谁让它娶了这么一位长着三尺宝牙的大力士妻子呢。
  麦菲把身体臃肿行动已经很困难的尼娜搀扶到柔软厚实的草地上,长鼻子往上一撩,采撷几片嫩竹叶,塞进尼娜的嘴里,长鼻子往下一钩,拔起一蓬青草,又塞进尼娜的嘴去。
  ——吃吧,吃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把宝宝生出来。
  贞贞、茱茱和其他几头老母象也都围在孕象尼娜的身边,有的用万能的鼻子替它摩挲痉挛的肚子,有的用鼻尖的指状息肉轻轻替它揩去眼泪和眵目糊,有的卷起一片树叶替它驱赶嗡嗡飞舞的苍蝇,有的用鼻勾起一串串晶亮的溪水替它浇在额头上以缓解临产前的阵痛……孕象尼娜俨然成了洛亚象群的中心。
  布隆迪心里极不是滋味。要是尼娜是它宠爱的雌象,那倒还说得过去,可尼娜在洛亚象群从来是一头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雌象,有什么资格享受中心地位?就因为这头雌象快要分娩了,就该一跃而成为群体瞩目的明星吗?每头雌象都要生小象,如果都像尼娜那样到这块风水宝地上来分娩,干脆,皇宫改名叫产院得了。
  什么叫象酋?象酋就是一群象的首脑、统帅、灵魂和中心。让出皇宫,意味着被罢免被废黜;中心转移,意味着威信降低大权旁落。这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布隆迪气恼地打了个响鼻,不轻不重地朝尼娜吼了一声。尼娜还算识相,听到它不满的吼叫后,浑身战抖了一下,惊恐地看了它一眼,挣扎着要从皇宫出来。
  出来吧,这叫识大体顾大局。
  然而,麦菲又出来横加干涉了,用鼻子拦住尼娜,非要让它待在皇宫里不可。这麦菲,如此践踏象酋的尊严,还嫌不够,还采了一片蒲葵,塞到它布隆迪的鼻子里,欧欧欧欧叫,好像在说,你闲站在那儿干啥?来,帮帮忙,给尼娜扇扇凉,大热天的,它快热死了。
  要象酋当仆役,给一头普通的孕象扇凉,亏你也想得出来!布隆迪气呼呼地把蒲葵甩进草丛,狠狠地瞪了麦菲一眼,欧——仰天大吼一声,转身往丛林里走。

    ——走啊,我们到箐沟里去采蘑菇吃!
    它不能傻待在这儿继续让麦菲来戏弄践踏自己。
  麦菲怔怔地望着布隆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在非洲的萨梅象群里,哪头雌象要分娩了,立刻就成为整个象群的头等大事,从老祖母梅蕊开始,所有的象众星拱月般地围着那头孕象:好的青草嫩的树叶都先尽孕象吃饱,到河里饮水沐浴,也总是让孕象站在最上游,饮用未经污染的最干净的水,行进时,总会有两头年轻力壮的雌象护在孕象左右,以防身体笨重行动不便的孕象跌倒受伤。到了孕象临盆那一天,整个象群都动员起来,老祖母梅蕊亲自给孕象找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窝,全体雄象和雌象每个都摘一片树叶,四散开去,欧欧叫着,驱赶躲在树林和草丛里的爬虫走兽,有的还卷起泥沙朝树冠喷射,赶走不知趣的鸟,把喧闹的树林变成静静的产院。然后,所有的象在离产院几百米远的路口分头把守,严防猛兽闻到血腥味后前来伤害刚出生的乳象。
  在整个分娩过程中,最辛苦的就是老祖母梅蕊了,自始至终陪伴在孕象身边,如果孕象难产,它就是最优秀的助产土,用鼻子把横产的乳象拖出来,如果有食肉兽前来袭扰,它就是英明果断的指挥员,调度象群进行反击。乳象落地,剥掉胎衣后,最快也要在太阳底下静静地躺五个小时才能站起来吃奶走路。这五个小时,是象一生中最脆弱的时段,一只狐狸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来撕象肉吃。而刚产完乳象的母象,这时候疲惫地睡着了,老祖母梅蕊就寸步不离地守在乳象身边,一只苍蝇也休想叮到乳象身上,一只蚂蚁也休想爬到乳象身上来。整整五个小时,老祖母梅蕊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的守护神!
  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比新生命的诞生更值得喜庆更值得重视更值得浇灌心血的事了吗?
  它麦菲不过是按葫芦画瓢,学老祖母梅蕊的样子在做而已。
  再说布隆迪,吼了一声,想带领象群离去,但除了几头小公象,所有的雌象都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它不得不踅转回来。
  欧,你们想造反还是怎么着?
  布隆迪肺都快气炸了,皇宫出让,指挥失灵,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它正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尼娜、麦菲连同与麦菲一个鼻孔出气的那些个母象,每象五鼻子,教训一遍,然后通通赶走,就在这时,尼娜啊地惨叫了一声,守候在尼娜身边的老母象贞贞和茱茱手忙脚乱地给尼娜按摩。紧接着,飘来一股血腥味,哦,小象急不可耐地要出来了!
  麦菲扔下布隆迪,转身照料尼娜去了。尼娜是头胎,又是难产,麦菲正在充当助产士的角色,万能的鼻子当产,帮助尼娜将乳象产下来。
  唉,现在再发脾气,去驱赶那些雌象,显然是不合适了。皇宫已经变成产院了,这已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布迪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点什么。
  呦呦,咝咝,小象落地了。围在四周的母象们欢呼起来,有的使劲舞动长鼻,有的像扭秧歌似的扭了起来。
  彩霞,彩霞!母象们望着天边的五彩朝霞,异口同声给那头刚出生的小雌象起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麦菲鼻子在空中一扫,制止了象们的喧哗,然后,两象一组,让它们东南西北四散开去,警戒站岗,保卫尼娜和那头躺在地上的乳象。
  所有的象都愉快地服从着麦菲的调度,踏着碎步走远了。
  尼娜困倦地睡着了,麦菲伫立在乳象身边。
  没谁来理睬布隆迪,它好像被遗逢忘了。它是象酋,洛亚象群的主子,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应当是群体的焦点群体的中心,可现在,它却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它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表情久久地望着麦菲。
  第二天,当那头乳象会走路后,尼娜迁出了那块风水宝地,这块地方又成了布隆迪的皇宫。表面看起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众象照样跟随着布隆迪,布隆迪照样是洛亚象群注目的焦点和围绕的中心,但布隆迪对麦菲的恨意却没有随之而消除。既然尼娜生小象时可以占用它的皇宫,那么,其他母象分娩的话,也同样可以占用它的皇宫。事情都是这样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不不,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重复发生了!

 

十二 一个隐秘的念头

    一开始,布隆迪是很感激麦菲的,要是没有麦菲,它恐怕已被猎人击碎头颅,锯掉象牙了;要是没有麦菲,它这头被废黜的象酋是不可能东山再起的。这种救命与再造之恩,它将永远铭记心底。
  可是,这种感激之情,过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地变得寡淡稀薄了,似乎还串了味。
  按印度象群的传统,一头好雌象,一个好妻子,应当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生活都无条件地寄托在雄象身上;仰雄性鼻息,唯雄性是从;以雄象的意志为意志,以雄象的好恶为好恶,以雄象的心愿为心愿。雌象与雄象的关系,好比绿叶与红花的关系,好比星星与月亮的关系,好比彩霞与红日的关系。
  假如麦菲保持和发扬印度雌象那种令雄象赏心悦目的传统美德,温婉柔顺,对雄性百般依从,布隆迪相信,自己的感情不但不会变质,不会寡淡,不会稀薄,反而会越来越浓烈。遗憾的是,麦菲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绿叶什么叫星星什么叫彩霞,配角常常演成主角,喧宾夺主,主意大得让雄象不能不愤慨,与传统美德相去甚远。
  在要不要驱逐雪背和是否收留癞皮的问题上,布隆迪犹如长鼻钻进了两只老鼠似的不舒服。
  类似的事还在不断发生。那天下午,雌象们聚集在溪边一片杂草丛中采食鲜嫩的水蕨芨,突然一匹胆大妄为的云豹突然蹿出来朝刚出生几天的乳象彩霞扑去。象娘尼娜惊恐万状,许多雌象也都乱了方寸。按习惯做法,布隆迪和另两头半大的雄象就在离杂草丛仅五十米的小树林里,雌象们应失声尖叫、高呼救命,雄象们在它布隆迪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赶将过来,撅起象牙把云豹击败或赶走。当雄象凯旋时,雌象当惊魂甫定,表现出一种要晕倒的娇弱状,更有效地衬托雄象的英武勇猛,给胜利添一圈美妙的花絮。
  然而,麦菲却还没等其他雌象发出惊叫,便气宇轩昂地撅着象牙朝云豹奔去。那匹云豹本来就体态瘦小,衰老得连胡须都焦黄卷曲,正由于年老体衰,逮不到麂子马鹿这样善于奔跑跳跃的动物,这才铤而走险来袭击动作蹒跚的乳象的。一匹云豹当然不是一头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的成年象的对手,结果,三下五除二,那匹老豹子额上挂彩逃跑了。
  本来可以充分展示象酋风采大出雄象风头的机会,却让麦菲给搅和了。
  这真是大煞风景。
  雄性的自尊心是很脆弱的,接二连三发生诸如此类不愉快的事,布隆迪对麦菲的感激之情便慢慢地被冲淡了。

    还有让布隆迪感到十分恼火的是,麦菲还很爱吃醋,不让它亲近其他雌象。过去,在洛亚象群,凡它布隆迪中意的雌象,一律都是妃子,它是象酋,它有这个特权。雌象们并没什么意见,习惯成自然嘛。而麦菲现在却整天厮守在它身边,那副三尺长的宝牙,吓退了那些想和它布隆迪亲近的雌象,也使得它布隆迪不能不有所顾虑。
  有一次,日落黄昏,布隆迪看见那头名叫白尾的雌象单独在小树林里徘徊,春天好时光,暖融融的草坪,和煦的春风,草丝拔节,正是万物繁衍生长的好时机。布隆迪心也痒痒情也切切,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牵住了鼻子,身不由己地朝白尾走去。正当它和白尾互相示好之际,突然,麦菲气冲冲地跑过来,愤慨地大吼大叫,白尾瞄一眼麦菲那副三尺长的宝牙,浑身觳觫,飞也似的逃走了。
  布隆迪气得差点吐血。
  布隆迪曾经对麦菲那两根三尺长的象牙十分赞赏;假如麦菲是头土生土长没有象牙的雌象,是无法挑开柔韧结实的尼龙绳把它从捕兽网下救出来的,也不可能出奇制胜它把篡权夺位的独眼和独牙击败。但时过境迁,那两根象牙已失去了作用,反而成为多余和累赘,成为它布隆迪一看见就烦恼和讨厌的东西。
  最要命的是,洛亚象群里其他雌象好像都挺羡慕麦菲那种雌性雄化的独立不羁的品质,布隆迪亲眼看见有两头雌象用鼻尖久久地摩挲麦菲那副宝牙,眼光中流露出钦慕与嫉妒的表情。
  阴盛阳衰,乾坤倒挂,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要是麦菲现在变成一头没有象牙的雌象,那该多好哇!可惜,那是不可能的。唉,要是突然发生一个偶然事故,麦菲不小心牙磕在坚硬的岩壁上折断了,或者患一场病牙自动脱落了,倒也不错。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十三 掉进捕兽陷阱
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怀了小宝贝,增加了身体的负重,使动作变得迟缓;如果不是因为妊娠反应太大,想吃酸东西,跑去采撷挂在树梢上的酸多依果,麦菲是不会掉进这该死的陷阱的。
  挖陷阱捕捉活的动物是当地猎人传统的狩猎技艺。这是一个挖得很巧妙伪装得也十分巧妙的捕兽陷阱,位置极刁钻,在一棵枝丫低垂的多依果树背后,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还有几坨干结的牛粪,乍一看,似乎是块牛踩踏过的牢靠的地面。
  象的智商再高也敌不过人。
  麦菲走在林间小道上,路过这里时,微风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象的嗅觉很灵,麦菲翘起盘在牙弯上的鼻子,翕动鼻端,很快闻出是酸多依果的味道。酸多依果是一种味道极酸的野果子,妊娠期的雌象十分爱吃。麦菲喜出望外,便离开小道,岔进密匝匝的树丛,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多依果树。这棵多依果树树干很粗,矮胖矮胖,稀稀疏疏结着一些果子;六七月间的多依果青翠的表皮已隐隐透露出一层成熟的橘黄。
  开始,麦菲还十分小心,按象的习惯,凡进入陌生地界,两只眼睛便盯着地面,只要瞧见蛛丝马迹的不正常,便会停步;一面走还一面用鼻子敲打地面,唯恐遭遇不测。
  它一直走到树下,也没发现什么危险。
  它的鼻子刚刚能钩到最下层枝丫上缀结的果子。它把正面几颗果子都采吃了,越吃越爱吃,便围着树慢慢旋转,一路吃过去。它吃得太高兴了,忘了这是一块未经象蹄踏勘过的陌生土地,应该不断用鼻子敲打地面;它的鼻子要采撷,嘴要嚼咬,眼睛还要在枝叶间搜寻筛选,委实忙不过来,无暇去顾及地面上的情况。
  事故就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它望见一颗硕大橙黄的多依果,高高悬挂在一根横丫上,便直立两条后腿,两条前腿腾空,身体呈四十五度竖起,总算把果子采下来了;它的两只前蹄重重地洛回地面,突然,两只前蹄仿佛踩到云雾上了,虚虚地往下坠,重心猛地前倾;当它意识到危险,想收会两条前腿,已经来不及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它掉在一个陷阱里,枯枝败叶和泥沙盖了它一身。
  开始,它有一种绝望的恐怖感,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这并不是专门用来捕捉大象的捕象陷阱,也就是说,这个陷阱对于象来说不算大也不算深,大概是用来捕捉麂子马鹿的吧。洞约一丈长,一丈半深,刚刚容得下它庞大的身体。洞底也没有插蘸过见血封喉毒汁的竹签,掉下去时,四条腿先着地,只是左前蹄崴了一下,有点疼,但并没有伤着筋骨。最幸运的是,肚子没有磕碰着,腹中的小宝贝安然无恙。
  它翘起长鼻,朝天发出一声声吼叫。坑壁笔直,靠它自己是爬不出去的;象蹄没有尖爪,不像松鼠和灵猫,能在如此陡峭的坑壁上灵巧攀爬。它要把布隆迪叫唤来,把洛亚象群叫唤来,帮助自己脱离险境。
  它接连不断地吼叫着、呼救着。
  幸亏象群离得并不远,不一会儿,寂静的林子里传来藤蔓被崩断树枝被折断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陷阱四周站满了象。
  麦菲抬头望去,洞口那块圆形的碧蓝的天,映现出布隆迪、雪背、白尾等许多只象的脑袋。
  麦菲一颗心落了地。
  假如是麂子马鹿山羊或白脚杆野牛掉落进这陷阱,是绝无生还的希望了。但象就不同,象能简单地使用工具,能用灵巧的长鼻创造出奇迹来;离多依果树不远有一片乱石滩,还有一片小树林,只要象们用鼻子卷来石块和小树,顺着坑壁溜进坑底,多辛苦几趟,就会逐渐把陷阱垫高;好比水涨船高,麦菲就能慢慢从死亡的陷阱里升浮出来。
  它朝布隆迪轻柔地叫了一声:哦,来吧,动鼻吧,也算是给你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布隆迪仍头伸在陷阱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它,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几分遗憾,也有几分轻松,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哦,这家伙肯定是看我虽掉入陷阱,但有惊无险,所以不但不着急,还想跟我开个玩笑哩,麦菲想。

    你不急,我更不急呢,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即使赴汤蹈伙,也会把我救出去的。再说,搬运石块和小树来填陷阱,谈不上什么赴汤蹈火的危险买卖,无非累累筋骨罢了。麦菲不再叫唤,闭目养神,谁不会开玩笑呀。
  等了半晌,上面还没动静,麦菲忍不住重新睁开眼,抬头望去,布隆迪仍站在陷阱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这玩笑也开得太拙劣了,一点也不好玩!麦菲气恼地从坑底卷起一粒小石子,轻轻弹射到布隆迪脸上:玩笑开够了吧,该干正经的了!
  布隆迪如梦游患者,两只眼睛像死鱼般呆板,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麦菲又添了气恼。平时布隆迪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就不开窍了呢?搬运石头和小树来填陷阱,并非高妙绝伦需要很高智商才能想得出来的主意;还傻等什么,快快动鼻吧。
  突然,布隆迪翘起长鼻,仰天长吼一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仿佛在哀叹老天爷的冷酷无情。
  麦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怎么回事,干吗要悲恸得如同丧葬?或许这家伙急昏了头,急糊涂了,急痴呆了,急迟钝了,一时间没想起救它的办法?好吧,那就给它个提示。麦菲用鼻尖卷起一根小树枝,轻轻往上一抛,枝抛出地面,又落回陷阱,它一只蹄子踩上去,脊背猛地耸动,身体朝上升浮起一截:唔,懂了吧,扔物填洞,越垫越高,救我出来。
  这套身体语言清晰简明,通俗易懂,再笨的象也该开窍了。
  布隆迪英俊的象脸上并没有茅塞顿开的醒悟,也没有转忧为喜的激动;它照旧哭丧着脸,照旧木呆呆似乎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
  麦菲失望极了,难道说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
  又一件让麦菲无法置信的事发生了。
  布隆迪一抡鼻子,在树上采了一只多依果,扔进坑来。其他象见象酋如此动作,也依葫芦画瓢,跟着动起来,有的采树叶,有的采竹笋,有的摘芭蕉花,有的撕芭蕉芯,纷纷抛进陷阱。
  多依果、嫩树叶、芭蕉花和芭蕉芯都是象喜爱的食物,看上去这是象群对麦菲的关怀,可麦菲的心剧烈地搐缩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怖感袭上心头。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即将临终的老象滑下象冢后,象群也是这样往下抛撒食物的。
  象的死亡风俗与丛林里大多数食草动物有所不同。其他种类的食草动物基本没有丧葬习惯,因为它们面临众多的天敌,生存压力巨大,极少能寿终正寝;一般在青壮年时期因身强体壮、头脑灵活、反应敏捷,容易逃脱天敌的追捕,进入暮年后,体质弱了,头脑木了,反应也迟钝了,几乎无一例外变成凶猛的食肉兽的腹中餐;对于这些食草类动物来说,死亡即遇难,丧葬即被吃,无风俗可言。象就不同了,象成年后直到死,除了人类外,在这个蔚蓝色的地球上几乎没有天敌,除了少部分雄象为争配偶争领地自相残杀死于非命外,大多数象都能平安进入晚年,最后无疾而终。这就使得象与人类一样有了死亡风俗和丧葬文化。
  象的丧葬颇为奇特。
  不知是出于一种留恋故土的情结,还是出于一种对祖宗坟冢的敬畏,抑或出于一种不愿暴尸荒野被轻薄的人类剥皮割牙被可恶的鬣狗撕扯得七零八碎,不愿被同伴看到死神降临时的凄凉与痛苦,象养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习俗,即在临死前半个月就前往象冢待毙。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象冢,祖祖辈辈都在一个象冢里。象冢或者是地震留下的深坑,或者是宽宽的雨裂沟,在人迹杳然的深山密林,遥远而神秘。得到死亡预感的老象一旦下到象冢里,不可能再攀爬出来。送葬的象们便从四周的树林里采撷一些食物,扔进象冢,实行一种奇特的象道主义,给待毙的老象留数日口粮,不至于马上变成一具饿殍。
  麦菲觉得眼前的情景,就好像是在为一头滑进象冢的老象送最后的晚餐。
  不不,这一定是搞错了。麦菲心急如焚,冲着布隆迪愤愤地吼了一声:发猪瘟的,怎么关键时候就长了颗猪脑袋?你要看清楚,我并没有陷入绝境,你作为象酋,是有能力把我从这该死的陷阱里救出去的!
  布隆迪仿佛没长耳朵,眼神呆滞,只管站在陷阱边默立致哀。
  我不需要什么哀悼,这简直是在胡闹嘛!
  象酋没采取救援措施,其他象当然也就不敢违背象酋的意志。
  花式品种不同的食物纷纷扬扬抛洒进坑内。
  麦菲张嘴想继续朝布隆迪发出提醒启发式的吼叫,突然,它看见布隆迪那轮廓分明肉感很强的嘴角边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褶皱。这无疑是一种得意的表情,一种奸计得逞后的微笑。
  麦菲只觉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跳,整个身体像被踩破的猪尿泡,软瘪瘪萎缩下去。它站不稳,咕咚跌跪在地。
  它什么都明白了,绝非布隆迪急火攻心犯了糊涂想不出拯救它的办法,也绝非象酋长着猪脑袋智商偏低,而是要借这个机会,置它于死地。
这是典型的见死不救,不,这是典型的落井下石。
  麦菲震惊得快晕死了。它一直以为自己和布隆迪是患难夫妻,是生死之交,是珠联璧合,没想到自己一腔深情竟供在臭狗屎上;还以为爱情是朵鲜花,却不料是条毛毛虫。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浑蛋,见妻子掉入陷阱能救不救反而落井下石的。它在布隆迪身边生活了一年多,竟然丝没有察觉到布隆迪的蛇蝎心肠。它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看来,布隆迪想摆脱它除掉它的念头并非现在才有,而是蓄谋已久,只是苦于没找到机会罢了。它愤怒、悲伤,欲哭无泪;哀莫大于心死,天哪,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理,有没有真情?

    扪心自问,假如现在位置互换,它站在土坑上,布隆迪掉落陷阱里,它绝不会有半点迟疑、半点犹豫,立即会驱使众象搬运石块和小树把布隆迪救出来的。哪怕布隆迪是掉在巨大的捕象陷阱里,它麦菲也不会放弃救援的努力;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它都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夫妻之间,生死与共,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遭殃而袖鼻旁观呢。退一万步说,要是真的没办法救了,它麦菲也会带着象群在陷阱边安营扎寨,守候到对方在陷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就算抛开感情不说,欠账还债总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是它麦菲把布隆迪从猎人的捕兽网下救了出来,是它麦菲帮助布隆迪重新登上象酋宝座,现在救还一次,也是完全应该的。
  它实在想不通,布隆迪为什么要借机除掉它。
  它真想晴朗的天空滚下一个橘红色的球状闪电来,把阴险毒辣的布隆迪击下陷阱,让它也尝尝在困境中得不到援救的痛苦。
  布隆迪翘起长鼻,柔软的鼻尖在空中抡了个鞭花,所有的象便不再采撷食物,都慢慢地向陷阱围拢来,以陷阱为轴心,密匝匝地围了几圈。
  布隆迪神情凄然,用暗哑的嗓子长吼了一声。
  所有的象都跟着齐声长吼。
  这好比人类在遗体前读冗长的悼词。
  麦菲不寒而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跃动从地上爬了起来。它不能无所作为地接受悼词,它不想死,它也完全可以不死。它要设法让布隆迪回心转意。它在紧急关头冒出一个灵感,一个或许能让布隆迪重新考虑是否该救它的灵感。
  它两条前腿腾空,两条后腿直立,亮出自己的腹部:肚皮圆鼓鼓像只球,里面有生命在蠕动。
  它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过去,它认为这是它和布隆迪爱情的结晶,现在才弄明白,那不过是貌合神离的产物。爱情的结晶也罢,貌合神离的产物也罢,有一点是肯定的,它肚子里正在蠕动的小宝贝是布隆迪的种,是布降迪的亲骨肉。象社会虽然没有父亲的概念,但血缘相袭的架情还是存在的。
  它朝高高在上的布隆迪颠动圆鼓鼓的肚皮,瞧瞧,你不为我着想,也总该为你自己的亲骨肉想想吧;你不愿救我,总该救救自己的亲骨肉吧。
  它发现,布隆迪朝下凝望的那双阴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哀痛,庞大的身体似乎被电击般微微战栗了一下。
  总算还没丧尽天良,看来事情会有新的转机。
  麦菲更加起劲更加柔顺更加妩媚更加用心良苦地一次次踮脚直立,摇晃那圆鼓鼓的肚皮。
  救了我,其实也就是救了你自己的亲骨肉。
  麦菲发现,它每一次踮脚腆肚,布隆迪那根长鼻便神经质地弹跳几下,眼里泛起一片泪光;四只象蹄烦躁地举起来又踩下去,心绪紊乱,已无法保持镇定。看来,这一招还是挺灵验的;现在是量的结累,马上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布隆迪扭曲的灵魂歹毒的心肠沉睡的天良将很快康复苏醒。
  还欠点火候,还需继续表演腆肚皮舞。
  不妨表演得更艺术些。
  它在后腿直立的同时,长鼻下钩,鼻尖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摩挲了两下;深情的舔,温馨的吻,希冀能激活布隆迪麻木不仁的心灵。
  但当它用鼻尖摩挲腹部时,两支象牙和一缕阳光碰撞,闪跳起一道锐利刺目的光。
  真正是适得其反。
  布隆迪眼睛里那点凄凉那点伤感遽然消失;冷峻代替了恍惚,狠毒代替了软弱:长鼻在地面大幅度摆甩了数下,像在甩落一种名叫“粘娘娘”的讨厌的草籽。然后,粗壮的腰沉沉地一扭,就想开溜。
  葬礼结束,悼词也念毕,该拜拜了。
  象群一旦离去,就等于把它麦菲给活葬了。麦菲撕心裂肺般地吼起来:
  ——布隆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布隆迪停顿了一下,眨巴着眼睛,滚出一串泪;泪水漫过眼睑,漫过鼻翼,滴下陷阱,滴进麦菲的嘴唇,咸津津的。
  但流泪归流泪,走归走。
  布隆迪长鼻一挥,象群很有次序地开始撤离陷阱。
  麦菲狂暴地长吼乱叫,试图寻找那颗失落的心,然而,布隆迪再没理睬它,也再没回转来。
  象群走远了,密林一片岑寂。

 

十四 侥幸逃出了陷阱

    整一个白天,麦菲跪卧在陷阱里,没吃一点东西。虽然满坑都是可口的食物,但它没有食欲;气都气饱了,还能吃什么?再说,它也不想延长活受罪的时间;注定要死,还不如早死;吃了东西,活又活不成,死又不能速死,那滋味肯定更不好受。
  只求死神快快降临。
  日落日出,它饿了一天一夜,却并没断气。它本来就身强体壮,既没患病,也没衰老,要死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倒是肚子越饿越难受,胃囊一阵阵痉挛。这么活受罪干吗呢?它想,不吃白不吃,当饱死鬼总比当饿死鬼强,吃!吃饱了肚子再说。它开始大口吞嚼堆积在身边的食物。肚子一填饱,想死的念头就更淡了。腹中的小宝贝不时地蠕动着,求生的愿望也就越来越强烈。
  它干吗要白白等死?它想,它应当设法从这死亡的陷阱里脱身,找忘恩负义的布隆迪算账;一肚子窝囊气不能烂在这陷阱里。
  它仔细察看陷阱,虽然离地面不算太高,但坑壁陡峭,象笨重的身体是无法攀爬上去的。唯一可能的求生方法就是发挥象力大无穷的优势,捣毁这陷阱。这方法虽说很笨,却适合象来干。它试着用象牙在坑壁上掘了一下,沙土颗粒稀里哗啦往下掉。它心头一喜,看来,这儿土质松软,属沙性土壤;天干物燥,土层龟裂,不难挖掘。倘若换头印度雌象掉入陷阱,土质再松软,也休想逃生;印度雌象不长象牙,也就没有挖掘工具;用鼻抽,用脚踢,用头撞,都无济于事。可麦菲就不同了,它是长象牙的非洲雌象,三尺长的宝牙是锋利的挖掘工具。
  它挑了一面土质最松软的坑壁,用力挖掘起来。两支象牙就像高效掘土机,挖了两个多时辰,坑壁被拦腰挖出个大洞,坍塌的沙土在坑底形成一块斜坡。它又踩着斜坡往高处挖。
  天快黑时,挖着挖着,它突然遇到一块埋在土里的大石头,象牙再锋利,也无法将大石头撬动。前功尽弃,它又气又累,沮丧极了:算了算了,不挖了,重选坑面,万一再遇到大石头,岂不又要白白辛苦一场?辛苦死,还不如安乐死呢。它躺在坑底,万念俱灰。
  启明星升起来了,亮得就像一只眼,不,启明星就是老天爷的眼睛。那只寒光四射的眼眨巴着,冷冷地凝望着它,在嘲笑它的无能,在指责它的软弱。肚子里的小宝贝大概也被那只天眼看醒,淘气地动弹着。它怎能无所作为地白白等死?它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但无权轻贱肚子里小宝贝的生命;哪怕只剩半丝生的希望,它都应该全力以赴让希望变成现实。它一跃爬起来,换了个方向,继续挖掘。饿了,啃几口竹叶,渴了,舔舔露珠。第三天中午,它终于在陷阱里挖出一道斜斜的甬道,挣扎着爬了出来。
  一出陷阱,它累得浑身像散了骨架,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一直躺到月上树梢,这才算恢复了点力气,摇摇晃晃地顺着草地上的象蹄印去追赶洛亚象群。

十五 撞断了三尺长的宝牙
麦菲是憋着一口恶气追赶洛亚象群的。它要弄明白自己纯洁的情感为何会换来歹毒的陷害,它要向布隆迪讨还公道,它要复仇,它要伸冤,它要同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已经反目成仇了,那就索性来它个玉石俱焚。
  很快,它就在黄竹林里见到了洛亚象群。
  它见到的情景让它感觉极不舒服。
  布隆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独自伫立在一座隆起的小土坡上。布隆迪本来就身躯魁伟,站在高处,益发显得气宇轩昂。
  雌象和小象们则娴静地站在地势较低的两侧,低眉顺眼,极像一片片绿叶,衬托着布隆迪这朵孤傲的红花。
  不时地有一头雌象撒着娇跑上小土坡,用鼻尖替布隆迪驱赶营营嗡嗡的苍蝇与牛虻,或者撮起泥沙扬在布隆迪身上殷勤地为象酋泥浴。
  布隆迪则凝然不动,骄傲得像尊神。
  印度雌象的温婉柔顺,是它麦菲望尘莫及的。
  最让麦菲觉得扎眼的是,布隆迪左后侧,平时它麦菲站的位置上,站着它十分厌恶的癞皮;而那头英俊的小雄象雪背,则看不见了。毫无疑问,布隆迪趁它掉落陷阱的机会,反攻倒算,把被它麦菲赶走的癞皮重新请了回来,把上次未能赶走的雪背重新赶走了。
  麦菲彻底醒悟了,布隆迪为何如此歹毒,对它见死不救,是讨厌它多管闲事,是讨厌它主持公道和正义,是讨厌它不能像印度雌象那样逆来顺受,一句话,是讨厌它那两根象征着力量能与雄象媲美匹敌的象牙。

    天哪,好心全被当做了驴肝肺!老天有眼,它麦菲驱赶癞皮也好,庇护雪背也好,都是为洛亚象群的整体利益着想,绝没有要贬低布隆迪的意思。
  想不到雄性的心胸竟会如此狭隘。
  布隆迪听到动静,从小土坡上奔下来,见到麦菲,眼光惊诧而迷惘。
  你想不到我还会活着从陷阱里逃出来吧?
  布隆迪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惭愧与内疚,相反,却有无限仇恨;它撅着两支象牙,拦住麦菲的去路,很明显,是想来番厮斗。
  麦菲真恨不得能用象牙将布隆迪挑个透心凉,来它个白牙进红牙出的。它低吼一声,双腿微微弯曲,准备竭尽全力朝对方冲刺。它虽然没有把握能一下子把布隆迪刺倒在地,但也绝不会轻易输给布隆迪的。它身体健壮高大,不比布隆迪逊色;它的两支象牙长达三尺,比布隆迪更长更粗更尖利,占着优势,拼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是没问题的。
  让负心郎自食其果!
  就在它要向布隆迪猛烈冲刺的一瞬间,突然,腹中的胎儿抽搐了一下,它蓦的一惊,那复仇的冲动雪崩似的消散了。自己死尚不足惜,腹中的小宝贝不能死。它与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出口恶气而已。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象却不同,象的最高原则却是生存,是活下去。与布隆迪恶斗一场,即使能取胜,把布隆迪捅死或打残废了,它自己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瞧,老公象癞皮颠颠地绕到它背后来了,它一个对两个,腹背受敌,就算能侥幸获胜,十有八九自己也会送命,起码会身负重,必然要伤及肚子里的宝贝。
  罢罢罢,就忍下这口气算啦。
  麦菲恢灾复了娴静伫立的常态。它慢悠悠地晃了晃身子,表示想和解。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它想归队,重新回到洛亚象群。
  布隆迪却仍不依不饶地拦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仍撅得笔直,那模样,再蠢的象也看得出来,是把麦菲视作异己,要赶它走。
  麦菲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嘴里仍长着锋利发达的象牙,象酋布隆迪就不会再容许它皈依洛亚象群。
  对于人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象来说,雌象无牙便是德。
  摆在麦菲面前有两种选择,要么扭头离去,走出洛亚象群的领地,成为浪迹天涯的孤象;不向世俗低头,不向传统屈服,顽强地保存自己那对漂亮的象牙,保持“象”的独立不羁的品性。要么设法去掉那对惹布隆迪讨厌的象牙,入乡随俗,使自己也变成不长象牙的印度雌象。
  假如选择前者,虽然保住了尊严,然而,它很快就会面临分娩与育儿的艰辛。就算它是顺产,不用别的象帮忙就可以把小宝贝平安生下来,但要独自把乳象抚养长大也非易事。细皮嫩肉的乳象是虎豹豺狼觊觎的美食,生活在群体中间,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要让一头雌象单独抚养,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能活下来。不错,它有健壮的体魄,有锋利的象牙,但是,毕竟势单力薄,没有依傍,没有靠山,产后虚弱,很难万无一失地保护自己的小宝贝。再说,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寻找到一块既远离人类、食物充足,又没有其他象占据的领地。颠沛流离苦楚它早就尝够了,它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一出世有个安定的环境,有个和睦的大家庭。对于雌性动物来说,后代的利益高于一切。
  为了未出世的小宝贝,它情愿自己受苦受难受罪受委屈,哪怕进炼狱!
  布隆迪一步步朝它逼近,满脸杀气,眼睛里闪烁着狠毒的光。
  麦菲瞥见离黄竹林不远的地方有一块隆出地面约有四米高的巨石,石面光滑,一道道横棱清晰可见,是质地十分坚硬的花岗岩。
  它斜蹿过去,撅起象牙,朝巨石猛力撞去;咔嚓一声响,它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嘴里一阵巨痛,两根象牙被连根撞断了;巨石被震得微微发抖。
  大团大团的血沫从它嘴腔里喷涌而出。
  整个象群都被它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围拢来,神情庄严肃穆,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布隆迪眼里的敌意顿时消失,变得温柔多情,很快从灌木林里采来一把具有止血镇痛疗效的金盏草,小心翼翼地塞进麦菲的嘴里。
  麦菲咀嚼着草药,嘴腔里刺心的疼痛才稍稍得以缓解。
  说也奇怪,两支象牙撞断后,霎时间,麦菲魁伟健壮的身躯萎缩了整整一圈,英武的神态冰消雪融,除了毛色还有些微差异外,几乎与土生土长的印度雌象没什么两样了。
  它已经是没有象牙的雌象了,它已经向世俗低头屈服,它已经与传统同流合污,它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招别的象怨恨了。
  一切苦难的渊源就是那两支洁白锋利的象牙,象牙已断,苦难也就可以自动结束了吧!
  布隆迪走过来,亲昵地用鼻尖摩挲它的脊背,哦,象酋同意它皈依洛亚象群了。它心里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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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王泪》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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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王泪
沈石溪 著


【一  虎患发生后老象王为自己而悲哀】

  闪电像一条青蛇,在乌黑的云层间游动。狂风吹得落叶和尘土漫天飞舞。一个霹雳下来,震得山峦瑟缩颤抖。热带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戛尔邦象群四十多头大大小小的象,聚集在一座名叫猴岭的山顶上。对象群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猴岭地势高,四周都是洼地山谷,极易遭到雷暴的袭击;山顶面积不大,四十多头象待在这里显得十分拥挤,真要落下一个雷,就会倒毙一串生命。戛尔邦象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惨祸。好几头老象眼睛里流露出焦虑和恐惧。好几头乳象惊慌地躲到母象的长鼻下。所有的象都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老象王火扎,希望它能发出撤离猴岭的吼叫。
  沿着猴岭右侧那条宽阔的雨裂沟下到山谷,就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钟乳溶洞,可以容纳整个象群,躲避热带暴雨的袭击。
  老象王火扎神情凄楚地站在一丛凤尾竹下,它的面前躺着刚刚被老虎咬断喉管的乳象丫丫。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地上的丫丫,根本就没感觉到游蛇似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
  雨点终于掉下来了,冲刷着乳象丫丫被虎牙撕裂的脖颈。伤口上已经凝固的血渐渐稀释流动,地上漫流开一股殷红的血水。丫丫还没完全死绝,被冷雨一浇,一只小蒲葵叶般的耳朵竞抽搐起来。火扎眼睛一亮,急忙伸出长鼻钩住丫丫的脑壳,竭力想把丫丫扶起来。它的努力当然是徒劳的,好不容易把丫丫的脑袋扳正了,稍一疏忽,又咚的一声滑落到地面。
  火扎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努力着。
  一头名叫莎叭的母象走过来,用长鼻缠住火扎的长鼻,劝慰老象王不要再伤感。莎叭是丫丫的生母,宝贝被老虎咬死后,它眼里的泪就没有干过。但它不愿因自己宝贝的死而让整个象群都暴露在可怕的雷区。
  火扎不耐烦地甩脱了莎叭的鼻子。
  莎叭扑通跪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宽阔的象嘴里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咿呀呜噜咿呀呜噜。象有象的语言,较之人类的语言,象的语言要简单得多,象是靠声音语言辅助身体语言来交流思想感情的。把母象莎叭的身体语言和声音语言综合翻译,大意是说:尊贵的王啊,慈悲的王啊,我知道你为丫丫的不幸而悲痛欲绝,但这是天灾人祸,死的不能再复生,请节哀保重,赶快率领象群到深谷去躲避暴雨吧!
  母象莎叭天真地以为,老象王火扎是在为丫丫悲哀,为丫丫伤心。
  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
  身为象王,火扎经历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见惯了杀戮与死亡,不可能会对一个普通的死亡事件特别动感情的;老虎是象群的天敌,发生虎患,并不稀罕,它没有失职的内疚;象群实行的是群居群婚,小象只认其母不知其父,在公象意识中,根本没有那种血脉相袭的血缘父爱,火扎心里当然也不会产生慈父哀悼幼女的深情;莎叭在象群中是姿色极一般的母象,不受火扎宠爱,也不需要陪绑式地去悲伤一场。
  某些群体,首领为了笼络感情,为了增强群体的凝聚力,也为了树立自己宽仁慈爱的形象,往往对下属的死亡假惺惺地掉几滴泪,或忸怩作态地悲恸一番。但老象王火扎已完全没必要演这类戏了;它在位三十多年,早已建立起足够的威信,地位不可动摇。
  火扎久久沉浸在哀伤中不能自拔,是有特殊原因的。丫丫的死像是一面镜子,火扎在镜子里照出了自己的衰老与昏聩。
  那只华南虎并不见得特别凶悍,特别狡猾,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天色昏暗,飞沙走石,象心涣散,蹿进象群来袭击乳象也并不是别出心裁的绝招,而是老虎惯用的伎俩。然而,它火扎却未能阻挡住老虎的暴虐。由于野象谷周围前几天就发现老虎的踪迹,象群已有防范措施,每头乳象身边都有一头身强力壮的大公象做保护神,火扎的守护对象就是丫丫。它伤心欲绝,是因为那只华南虎不去咬待在其他大公象身边的乳象,而是把攻击的目标选中它身边的丫丫。它了解老虎的品性,畏惧年轻力壮的大公象的尖牙、巨足和长鼻,袭击前总要在暗处观察掂量再三,挑最差劲最薄弱的环节进行突破;老虎虽然号称山林之王,其实本质上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那双眼珠子蓝得像波斯猫的华南虎偏偏挑中它火扎,足见天敌的眼力是一杆极厉害的秤,准确地称出了它生命的衰微与力量的弱小。
    蓝眼虎在袭击丫丫时,并没有什么能使火扎聊以自慰从而保持心态平衡的高妙策略。老虎突然从茂密的竹林背后蹿出来,趁它火扎正在掘食一支笋子,穷凶极恶地扑向丫丫。丫丫吓得尖叫起来。它听见了,也看到了,立刻扔下挖了一半的笋子回身援救。要是它反应敏捷些,动作麻利些,本可以撅着象牙在半道上拦截并驱赶老虎的;不管怎么说,虎面对体格比自己魁伟近四倍的大象,不可能像攻击绵羊那般肆无忌惮,虎袭击象群通常抱有一种侥幸心理,稍遭反击,便会逃之夭夭。可在这节骨眼上,它火扎急忙转身时,不知是因为急火攻心还是动作太猛引起头昏脑涨,突然两眼发黑,闪了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它失去了宝贵的拦截时机。等它清醒过来,蓝眼虎已扑到了丫丫身上。它吼叫着奔过去。这时,虽然形势险恶,虎爪已撕破丫丫的脊背,但虎牙还没有咬着喉管,仍有可能把丫丫拯救出来。好几头大公象已闻讯赶来了,正在途中;只要它能挥舞象牙和长鼻与虎周旋几秒钟,大公象们一到,象多势众,蓝眼虎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继续逞凶。它几步便跨到扭成一团的蓝眼虎和丫丫旁,先抡起长鼻朝虎眼扫去,想一下子把蓝眼虎扫成瞎眼虎,遗憾的是扫偏了,不但没扫瞎那双蓝色的虎眼,倒扫在丫丫的脸上;本来丫丫朝左拧着脖子歪着脸,竭力躲避从右侧噬咬的虎口,被火扎的长鼻一扫,反倒把柔嫩的脖颈给扫进虎口去了。蓝眼虎毫不客气地一口叼住奉送到嘴边的丫丫的喉管。丫丫四条小腿猛力踢蹬,垂死挣扎。火扎急红眼了,低着头,撅着象牙,朝虎腰捅去。蓝眼虎只朝前一拱,便很轻灵地闪开了。它用力过猛,朝前冲出好几步,象牙深深地扎进一棵竹子里,等它费劲地拔出象牙,蓝眼虎已咬断了丫丫的喉管,一阵风似的逃远了。
  一个球状闪电落到猴岭东侧一座孤峰上,一棵千年云杉被炸得四分五裂,山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乳象们吓得呜呜乱叫,整个象群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但慑于象王的威严,没得到火扎首肯谁也不敢擅自撤离。
  母象莎叭用鼻子折断一根树枝,轻轻地盖在丫丫身上。
  火扎这才抬起脸,看看电闪雷鸣的天空,又看看乱成一锅粥似的臣民们,翘起长鼻示意性地甩摆两下,于是,象群像得到特赦似的急忙下到深谷的石钟乳溶洞中去避雨。
  老象王火扎仍默默地站在丫丫身旁,像个虔诚的守灵者。直到暴雨将它全身淋得湿透,直到丫丫一动不动,声息全无,这才步履缓慢地离开山顶。
  雷雨过后,猴岭传来虎洋洋得意的啸叫声,谁心里都很明白,那是蓝眼虎在撕食可怜的乳象丫丫。

 

【二  火扎挑选能接自己班的王储】

  一连几天,老象王火扎都闷闷不乐,经常站在路边的土丘上,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从土丘下经过的每一头象。
  它想挑选出能接自己班的王储。
  它是无可奈何才这么做的。它希望自己能在王位上活它个一万年,但这是不可能的。它今年60岁了,对亚洲象来说,60岁已经是寿星了。前几天那场虎患敲响了它的丧钟,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象王,也无力改变新陈代谢的规律。
  象的思维很发达,脑容量不亚于人,是一种生性聪慧的高级动物;象具有一种包括人类在内的其他生物都没有的特异功能,就是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很多老象都是在临终前的一两天含泪告别群体,跋山涉水,踏着生命的最后几寸光阴,赶到遥远的神秘的埋葬着祖先的象冢去。火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死神就会降临。
  作为老象王,火扎最爱的当然是自己,是王位,是权力,但同时它也爱受自己统治的群体和种族。它既然无法逃脱死亡,它便真诚地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戛尔邦象群仍兴盛不衰。它很清楚,一个群体兴旺还是衰败,除了环境条件的制约外,关键在于首领。它希望自己能为戛尔邦象群选定一个能胜任的新象王,作为王位的继承者储备着,就是王储,一年半载后自己不行了,就让王储继位。
  新象王当然要出类拔萃。王储必须具备如下素质:高度的智慧、出众的体魄、勇猛的胆略、坚韧的意志和非凡的自信。这选拔接班人的五条标准少了哪一条都不行;这五条的综合与平衡,方能完整无缺地显示出领袖的风范与气度。
  用落花流水的心境挑选王储,对生性高傲的老象王火扎来说,本来就够折磨心灵的了;这有点像在为自己找掘墓者,为自己缝制寿衣,为自己拟定悼词,为自己唱安魂曲。更让火扎感到心烦的是,挑来挑去挑了好几天,在戛尔邦象群所有的公象里,竟然挑不出一头它十分中意的王储来。
  它火扎多年的搭档,或者可以称为象王助理的拉痴,体格几乎与它火扎一样魁伟,比普通公象要高出半个肩胛,外表倒不乏象王风采,但拉痴头脑简单,缺少主见,少了一根独立为王的精神脊梁。大公象垒垒,头脑发达,四肢强壮,一直在暗中觊觎着王位,至今野心未泯,可惜垒垒才比它年轻两岁,也已步人了暮年晚景。公象凯凯,年富力强,凶悍好斗,路途遇见虎呀豹呀蟒呀鳄呀之类的天敌,总是不顾一切地跟着它火扎横冲直撞,确有一股强者气势,遗憾的是,凯凯身高只及普通母象,体格偏小,在种内竞争中是很吃亏的,怕屁股还没在王位上坐热,就会被其他体格高大的公象废黜掉,从而导致一场流血的内讧,伤害群体的元气。还有一头大公象糯糯,非常聪敏,见到高高的树权上结着一丛嫣红的鸡嗉果,鼻尖够不到,就将长鼻汲满水,像高压水龙头般喷射出水柱,把鸡嗦果冲下来,糯糯的身架也健壮得像座小山,就是生性太懦弱,脾气太温顺,连母象都敢往它脸上掷芭蕉皮,这样的象,在群体中只能是模范臣民……
  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王储,老象王火扎整日忧心忡仲,寝食难安。
  其实,戛尔邦象群里并非全是平庸之辈,有些优秀者尚未崭露头角有所作为,就被粗暴地镇压下去了。
  这是老象王火扎在位三十多年的一贯做法。
  生活告诉火扎,任何一个强壮的雄性都是王位的角逐者。为了保住王位,只有在这些雄性还未强大到能对它构成威胁时就剪除其野心,磨尽其锐气,或者干脆驱逐出群体,让它被严酷的热带丛林吞噬掉。
  做这样的事,火扎从不心慈手软;说到底,这是一种生存竞争。
  比如十年前,戛尔邦象群有头名叫钟钟的公象,身体强壮,勇猛无比,还未成年就有好几头小母象围着它转了,结果被它火扎随便找了个借口,逐出象群,孤零零地在荒野流浪,最后被猎人围捕,一支麻醉枪射中胸部,昏迷后被装进铁笼,送到遥远的动物园展览去了。对一些桀骜不驯的公象,即使找不到借口将其逐出群体,火扎也同样有办法驯服其野性。例如绰号叫河马的公象,才十五岁就倔头倔脑的,一次它火扎在一片废弃的果园里找到一只香柚,卷食时不小心将香柚掉在地上,恰巧滚到河马跟前,河马没像其他乖象那样将香柚捡起,并吹净沾在上面的泥灰,恭恭敬敬送到它火扎的鼻吻下,而是将香柚一日吞进自己的嘴里。目中无王,也太狂妄了;今天抢香柚,明天就会抢王位。于是火扎就在觅食、汲水和宿营时,有意找河马的岔子,挑河马的毛病,动不动就发脾气,朝河马的耳根大吼大叫,对方稍有不满的表示,就用长鼻当众抽打,天长日久,河马心里便沉淀了一块自卑的情结,总觉得自己很委琐、很糟糕,在任何象面前都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一看见它火扎的影子就害怕得发抖。
    别以为火扎是戛尔邦象群历史上唯一的暴君,所有在位的象王其实都是这样干的。作为象王,当然不能让自己的王位受到丝毫威胁,哪怕是潜在的威胁。
  要不是火扎预感到了死期,它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用铁手腕扫灭大公象身上萌发的野心,强化与巩固自己的统治。
  火扎仔细观察了好几天,筛选的眼光在戛尔邦象群所有的公象里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勉勉强强在一头名叫影叠的公象身上定格了。
  影叠这名字来得挺有意展思,和大多数从头至尾有一身稠密斑斓的体毛的哺乳动物不同,大象皮厚毛少,皮肤几乎都裸露着;稀疏的象毛和象皮是同一颜色,瓦灰瓦灰的,在阳光下身体轮廓分明,线条清晰。影叠却有点特别,体毛是瓦灰色的,皮肤却是乌灰色的,体毛的颜色浅,皮肤的颜色深,双重颜色,在阳光下乍一看,轮廓模糊,线条朦胧,就像焦距没调好的照片。
  影叠今年十六岁,体格差不多和成年公象一般高大,长鼻丰满富有弹性,四腿粗壮坚实有力,身体像座小山,两根象牙虽还没完全长到位,却润滑细腻,洁白锐利,牙尖闪烁着剑锋般的光芒。
  火扎选定影叠,除了身体素质之外,更看重心理素质。影叠雄性的心灵没遭过任何扭曲,直率的天性没受过任何创伤,也就是说,影叠青春的灵魂里还没有污染自卑与奴性。在同龄伙伴面前,影叠居高临下,俨然是个小头目。区它火扎面前,从不刻意地乖巧温顺,恰恰相反,小小年纪,便有忤逆行为。半个月前象群到半坡寨去偷吃玉米,来到半坡寨对面的山梁,有两条通往玉米地的道路可供选择:一条是顺着平缓的山梁绕道而行;另一条是从陡坡下去穿过箐沟再爬半截陡坡,走条直线,可节省很长一段路程。它火扎在三岔路口犹豫了一下,考虑到象群有几头老象和乳象脚力较差,下陡坡恐有不测——这当然是堂而皇之的表面理由,更深层的连它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的理由,是怕自己年老体衰下坡时象足打滑或被藤子绊倒露出龙钟老态——便指挥象群绕道而行。在觅食途中确定行走路线,既是象王的职责又是象王的权力,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象群不敢有什么异议,默默地跟着它鱼贯而行。才走了几步,突然影叠蹿出队伍,离开象道,斜刺从陡坡跑下去。走直线当然更快,能抢先一步吃到美味可口的玉米。于是,几头年龄与影叠相仿的小公象都离开群体跟着影叠从陡坡下深谷去了。象群乱了套,象心也乱了套。当时它火扎恼羞成怒,觉得影叠是祸种捏成的幽灵。瞅着影叠在箐沟里欢快地蹦蹦跳跳,十分扎眼,那重叠而朦胧的身影,如同是一杆造反的旗帜,当时它火扎心里就冒出一个歹毒的念头,找个机会将影叠揍伤致残并逐出群体。它是在位象王,就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那样容不得背叛。但现在火扎认为,影叠的行为是一种自信并有主见的表现。敢走自己的路,是生命最耀眼的闪光,也是王者的端倪与特质,难能可贵。
  目的不同,是非就会转换,罪孽变成优点。
  影叠虽然心理素质不错,但也有不足的地方。十六岁毕竟太嫩了,而且这十六年来,影叠都是在群体的庇护下生活的,没在艰苦卓绝的生活中磨练过,身心都还稚嫩。从这点看,影叠不是最理想的王储人选。然而火扎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矮子里挑将军吧。好在它还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可活,能找到办法使影叠快速成熟起来的,火扎想。
  唉,便宜了这体色深浅不一、轮廓模糊不清的家伙。

 

【三  影叠莫名其妙被逐出戛尔邦象群】

  影叠懵了,完全懵了。
  这打击来得太突然,它心里没有一点儿准备。它正在水塘边和同龄伙伴独耳用鼻子逗蝌蚪玩,冷不防屁股上重重挨了一鼻子,火辣辣地疼。它回头一看,老象王火扎恶狠狠地瞪着它。它以为老象王想喝水,嫌它挡了道,于是很识相地停止玩耍,退到了一边。币料老象王追了过来,高高抡起长鼻照它脖子抽来。它没防备,被抽得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了几圈。它蒙了,不明白老象王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要揍它。它紧张地回忆近来自己的表现,是否有得罪老象王的地方,搜遍记忆的角角落落,也想不起自己有过什么过错。
  影叠虽然不是温柔听话的乖象,但也不是淘气包和促狭鬼。即便影叠要搞什么恶作剧,也不敢把老象王当做作弄的对象。影叠从小生活在戛尔邦象群里,十分清楚老象王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它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对亚洲象来说,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乳象了;它对火扎没有什么好感,它觉得火扎高高在上,目光老是阴沉沉的,心狠鼻辣;可它也不特别憎恨火扎,因为它和火扎有很长一段年龄差距,自然会有幼者对长辈的尊重,毕竟它还没完全发育成熟,对占据王位几十年的老象王,有一种习惯性的服从。
  没有亲昵但也没有仇恨,没有友谊但也没有矛盾,影叠想不通火扎为什么突然横眉竖眼地揍它。呦噢——它委屈地叫了一声,表白自己的心迹:尊敬的土,我从没有想要得罪您,也不想惹您生气,您一定误会了。
  火扎并没有因影叠告饶和解释般的吼叫而停止攻击,继续用长鼻没头没脑地抽打。这可不是长辈对犯有过失的晚辈的那种有节制的教训,也不是尊者对卑贱者那种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式的体罚。老象王那条被岁月风霜浸渍得皱褶纵横的鼻子抡得呼呼有声,就像用雷霆搓成的长鞭,在往死里打。影叠东躲西闪,连连后退;火扎左追右撵,步步紧逼。火扎攻击的气势和那股较真劲儿,仿佛面对着的是条巨蟒或者是只恶豹。
  影叠委屈得连连吼叫。
  打斗声惊动了散落在水塘四周的象们,它们都停止觅食饮水,翘首朝这边瞭望,大多数象的眼光里都对影叠抱有同情和怜悯,但慑于老象王的淫威,大家都缄默无语。
  火扎不是傻瓜,完全明白自己正在干一件有损自我形象的蠢事。没有任何理由就如此虐待一头尚未完全成年的公象,众心难服啊!它是故意要这么干的。假如是一般性质的驱逐雄性同类,它不会那样傻不愣登地蛮干;它会找个碴儿,让这事看起来好像是影叠犯了大逆不道的过错,在遭受应有的惩罚。这样既达到了驱逐的目的,又让众象认为影叠是咎由自取,何乐而不为。即使影叠十分小心谨慎,不出任何差错,不落任何把柄,它火扎也完全可以设个小圈套,制造出惩罚的口续,例如在独木成林的古榕树下宿营时有意让影叠抢占象王的位置,或者在崎岖的山道上故意将一头刚刚出生不久的乳象推搡到影叠脚跟前,让毫无防备的影叠将乳象撞下山崖去。它是象王,做这样的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但火扎决意不要借口,它就是要赤裸裸地驱逐,赤裸裸地迫害。它要让影叠明白,荒原丛林,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强食。别指望有什么公正的裁决,对弱者来说,委屈是永恒的。
  它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这么做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假如苍天有眼,影叠果真被磨练摔打成强者,前来同它恶斗争位,众象便会有一种它火扎倒行逆施终遭报应的窃喜。这窃喜无疑会转化为对新象王的拥戴。
  火扎横蛮地进逼,影叠委屈地后退。突然,影叠猛拐了个弯,朝水塘对面的象娘佳佳跑去,希望得到庇护。“儿是娘的心头肉”,这句人类的俗语同样适用于象,老母象佳佳的年龄比老象王火扎还大一岁,平时动作缓慢,暮气沉沉,但一看到影叠无故受屈,突然变得敏捷起来,吼叫一声,飞快地奔了过来。但还没等母子靠拢,一头脸颊和鼻根布满一条条蚯蚓似的伤疤的大公象,举着长鼻蹿过来,挡住了老母象佳佳的去这头大公象就是老象王火乏扎的伙伴拉痴,拉痴对火扎一味盲从,不问是非,可说是一种十分典型的愚忠。老母象佳佳自然不是身高体壮的拉痴的对手,被抽了几鼻子,只好退到一丛灌木后面去。
  影叠得不到象娘的援助,只有落荒而逃。逃出野象谷,逃到猴岭上,前面就是山垭口了。这道夹在两座小山之间的马鞍形山垭口像座天然门户,出了这山垭口,就不是戛尔邦地界了。火扎并无罢休的意思,仍然紧迫不舍。瞧这情形,老象王是执意要把它逐出象群了。倘若它犯有什么过错,遭驱逐虽然也愤怒,倒还想得通;问题是它什么错也没有,无缘无故被驱逐,那就是彻头彻尾地被欺凌遭迫害了。它虽然还没完全成年,但到底是雄性,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被冤枉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一股热血涌上脑际,它回转身,不顾一切地朝蛮不讲理的老象王奋起还击。
  一对光滑细腻的象牙,朝老象王迎面刺来。这对象牙既没在天敌身上试过锋芒,也没有经过苦难的磨砺。火扎早有防备,亮出自己那对粗糙坚硬的象牙,挡住影叠的象牙,四脚站稳,猛甩脖颈,影叠缺乏同类相扑的经验,被摔出两三丈远,差点跌倒。火扎精于格斗,不给影叠有喘气的机会,竖起长鼻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撅着象牙,以雷霆万钧之势,朝还没站稳的影叠奔刺过来。影叠只得掉头仓皇逃命。不管怎么说,流亡总比身上被捅两个血窟窿,肚肠漫流一地要好得多。
  火扎一直把影叠逐出山垭口,逐出戛尔邦地界,这才收住脚步。火扎沿着山垭口那条山脊线撒了泡尿,那是在画一条警戒线,表明不允许影叠再回来;影叠胆敢越过这条警戒线,就会被置于死地。
  影叠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荒原孤独的流浪者。

 

【四  影叠被一只云豹吓得丧魂落魄】

  影叠和云豹是在林间小道偶然相遇的。
  那只讨厌的云豹离它只有几步之遥,伫立在一个土墩上,铜铃似的豹眼直瞪瞪地盯着它。
  影叠过去也曾见过虎豹之类的猛兽,但那都是在象群里,象娘佳佳和一些大公象寸步不离地护卫在身边,现在,却是远离群体,单独和恶豹面对面地相遇。它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心怦怦怦跳得激烈,快跳出嗓子眼了。
  云豹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着它。
  影叠到底是最大的陆上动物,不至于像兔子那样望见云豹的影子就没命逃窜。它只是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望着对方。

    虽说那双豹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虽说那身布满金钱环纹的豹皮散发着青春的光焰,虽说是只腾跃扑咬和奔跑速度在西双版纳热带丛林里都堪称一流的云豹,但影叠晓得,自己只要不惊慌失措,不掉头逃跑,这只云豹再饿得慌,也不敢轻易朝它扑咬的。它的体格已和成年公象一般高大,站在云豹面前,就像一座山站在土堆面前一样;它的一对象牙早已从厚厚的嘴唇翘挺起来,就像两支利剑,云豹怎敢轻举妄动?
  镇静镇静再镇静,影叠不断为自己打气。
  象与豹在寂静的密林里静静地对峙着。
  这种对峙对影叠是有利的,云豹瞧不出什么破绽,很快会知难而退。
  假如没有这个该死的喷嚏!
  仿佛命运之神故意要跟影叠闹点小别扭,搞点小小恶作剧。它正和云豹默默对峙着,突然一阵轻风吹来,扬起粘在草叶上的蒲公英花丝,钻进豹鼻。云豹伸长脖颈,豹眼微眯,黑色鼻吻和黄毛脸颊奇怪地痉挛扭曲,一只前爪抬起,全身一阵颤抖,阿嚏——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喷嚏是由于鼻黏膜受刺激而引起的一种急剧呼吸,会喷射出无数唾沫星子。
  影叠离云豹只有几步远,又刚巧处在下风口;随着响亮的喷嚏声,一团浓浓的唾沫星子从云豹口腔和鼻孔里猛烈地喷射出来,居高临下,不偏不倚喷了影叠一脸一鼻。
  对峙的平衡刹那间被打破了。
  气味在动物世界的重要作用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可以这么说,食草类动物由于素食的天性,十分厌恶食肉动物身上那股血腥味,大象是食草动物,当然也不例外。云豹口腔里的那股血腥味浓得就像一只发酵的粪缸,恶臭难闻,唾沫星子突然喷了影叠一脸,生理上立即引起化学式的过敏反应,一种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本能的恐惧从心底被勾了出来,恶心、反胃、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身体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强烈的逃生念头。
  它太嫩了,太缺乏经验了,关键时刻犯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错误,那就是转身逃命。
  与天敌对峙,转身逃命,对天敌来说无疑是一种鼓励式的引诱,就像在对天敌说,我不行了,你来追吧,你来咬吧。
  本来云豹不打算袭击肥厚的大嘴里已长出象牙的的公象,但影叠转身一逃,悟性很高的云豹立刻明白眼前这头大象虽然外表像头成年大公象,其实却是个稚嫩的小家伙,这很自然地激起了它的食欲和兴趣,便纵身跳下土墩追过来。
  影叠气急败坏,朝野象谷逃去。它遇到灾祸,本能地想得到群体的帮助。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它一路哀嚎,逃得十分狼狈。
  象的奔跑速度比起云豹来,要差一大截。刚逃出一程,豹须就差不多触碰到又细又短的象尾了,影叠只好转过身来,拼命挥甩长鼻,摇晃象牙,色厉内荏地吼两声;云豹便收敛些气焰,在离影叠几步远的面前急速地徘徊,朝影叠打喷嚏,影叠就又失魂落魄地奔逃。
  逃逃兆停停,停停逃逃,不一会影叠逃到山垭口。只要翻过山垭,就是猴岭,下了猴岭就是野象谷,戛尔邦象群就在附近,会听到它的呼叫声,会赶来帮它一起撵走那只讨厌的云豹的,影叠想。
  晨岚刚刚散尽,青翠的山峦一片明丽。
  影叠逃进狭窄的山垭,踉踉跄跄,像丢了魂似的。
  欧——突然前面响起一声雄浑沉郁的象吼。影叠抬头一看,嗬啰,是老象王火扎站在山垭口口。火扎的身旁是拉痴、凯凯、伦芯、糯糯等好几头威风凛凛的大公象。影叠心里一阵惊喜。象群就在眼前,救星就在眼前。生死存亡的关头它早忘了老象王的种种不是。只要火扎冲下山垭喝退粘在它屁股后面的那只云豹,它会对火扎感激涕零的。它会把火扎无故将它驱逐象群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它再也不会记它的仇了,它会比过去更敬重它,更爱戴它。
  火扎帮它解围,易如反掌。影叠曾亲眼看见过火扎用象牙挑穿了一只大山猫的胸膛。象王对付一只普通云豹,应该说是轻而易举的。
  危难之中,最希望得到的是群体的帮助。
  欧呜,欧呜,影叠朝老象土火扎哀哀叫着,加快步伐,朝山垭口奔去。
  粘在影叠屁股后面的云豹虽然还没有停下追击的脚步,但渐渐放慢的四条豹腿已显出其内心的犹豫和惊恐,斑斓的豹头不再昂然前挺,而是不断扭转脖颈往后看,在窥探退路呢,云豹也是智商很高的动物,很会审时度势,望见山垭口灰乌乌、黑压压一群大象,它一掂量彼此的实力,心里其实已经打堂鼓了,只要老象王火扎一参战,它立刻会知趣地掉头逃跑。
  动物也有自知之明。
  影叠已经跑到火扎面前。
  突然,老象王火扎大吼一声,迈开四腿走到道上,堵住了影叠的去路。影叠还傻乎乎地以为老象王是来帮自己的,激动得就想用长鼻去亲老象王的腿,没想到老象王身体猛力一横,撞在它肩胛上,把它撞得连连后退。老象王扬起长鼻对准影叠的脸左挥右扫,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不让影叠通过山垭口。
  影叠傻了眼,自以为是救星降临,不料却是扫帚星挡道。
  后面是贪婪凶残的沄豹,专前头是虎视眈眈的老象王;后面是火坑,前面是油锅;左右是大象无法攀逃的陡壁,影叠真正陷入了绝境。
  影叠悲愤地仰天长吼一声。
  老象王不让它翻过山垭逃进象群,等于是把它送给云豹当午餐,它没想到老象王的心肠会如此歹毒,一点也不讲同类情谊。别说它影叠一无过错,即使真犯下弥天大罪,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儿,也不该假借云豹来消灭它呀!
  可惜,在野生动物王国里,没有道德法庭,也没有法官来主持公道,评判是非。

 

【五  横竖一死影叠朝云豹撅起象牙】

  话说那头云豹,本来已气焰萎落,准备打退堂鼓了,可当它目睹了老象王火扎阻止影叠通过山垭口的情景后,立刻又来劲了,气势磅礴地连吼数声,张牙舞爪朝影叠进逼过来。
  影叠条件反射般地又朝山垭口逃去。
  老象王火扎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山垭口,就像关严的一扇门。
  影叠再次逃到火扎面前,没等火扎抡起长鼻抽打过来,两条前腿一弯,就要跪在地上。它实在无路可走了,只有向蛮不讲理的火扎乞求饶恕,现在不管强加在它头上什么罪名,它都一概承认。它再也不敢有被冤枉的想法。只要火扎能出手相救,它愿意承认自己被逐出群体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它愿意降格做火扎忠诚的奴仆,鞠躬屈膝也在所不惜了。
  影叠雄性的精神世界已濒临崩溃,直率的性格顷刻之间就要扭曲了。
  老象王火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假如火扎是要把一头桀骜不驯的公象改造成顺民,它会出手相救,把粘在影叠屁股后面的云豹赶走的。恩威并施已经足够了,可使影叠终身对它服服帖帖。可它对影叠寄托的是另一种希望。它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相救。它很清楚,现在是影叠性格定型的关键时刻;是独立不羁勇于向苦难抗争的王储,还是逆来顺受向命运屈服的奴仆,成败在此一举。影叠两条前腿已朝它跪下,说明灵魂中的奴性正扮演主角;倘若它这时出手相救,这奴性的性格永远也无法逆转了,影叠这辈子也算完蛋了。它必须让影叠将灵魂中的奴性驱走,要做到这一点,劝慰和勉励是无用的,只有无情地威逼。影叠是被死亡吓得跪倒的,它要用死亡逼得影叠重新站立起来。它要造成这样一种局面:对影叠来说,站起来是死,跪下也活不了;跪下必死无疑,站起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者死在豹牙下,或者死在象王的象牙下,请挑选吧。
  火扎撅起两根象牙,牙尖闪耀着寒光,以泰山压顶之势朝欲跪未跪的影叠冲刺过去。那气势与力量,一看就知道是动了真格的。
  影叠两条前腿已经跪下去了,两条后腿还屈立着,见状大惊,一骨碌站了起来,掉转身拼命窜逃。它虽然躲过了火扎象牙的刺击,却给云豹的进攻提供了契机。云豹嚎叫一声扑跃过来。
  狡猾的云豹虽然不可能详细了解戛尔邦象群内部微妙复杂的关系,但已看出影叠是被排斥在群体外的可怜虫,别看山垭口有一大群象,还有不少让它望而生畏的大公象,但都不会来帮这头倒霉的小公象的忙,不会来管闲事;象们都袖手旁观,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怂恿它放开胆子放开爪子蛮干一通。它早就饿坏了,小公象的肉还是蛮好吃的。它恨不得能一口咬断影叠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用甘甜的象血滋润自己饥渴的胃。
  出于避重就轻的本能,影叠在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将屁股对着已跃到半空中的云豹。
  随着一声豹吼,影叠只觉得屁股上压下个沉重的躯体,两条后腿颤抖着站不稳,庞大的身体快被拖倒;它颠动摇晃身体,想把云豹从自己的屁股上摔下来,遗憾的是云豹的爪子已抠进它的皮囊,比蚂蟥叮得还牢。
  云豹已在啃咬它的屁股蛋,撕心裂肺地疼痛。屁股虽然对大象的整个身体来说不算特别重要,但要是真的被云豹啃咬去,它就变成没屁股象,这也实在太不雅观了。
  老象王火扎站在山垭口,无动于衷,一双象眼阴沉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
  影叠彻底绝望了。它不再指望得到同类的援救。幻想破灭,面对现实,前面是绝路,后面是死路。横竖一死,还不如拼了,同云豹决一雌雄,死在同云豹的拼搏中,总比死在老象王火扎的淫威下要荣耀些。
  尖锐的豹爪肆无忌惮地在影叠的后腹部和屁股蛋上撕扯开好几道长长的口子,火烧火燎般疼。影叠只好驮着云豹向山岩倒退,最好能把云豹顶到石壁上,象屁股就能变成巨大的碾子,把豹骨碾碎。还没等它退到山岩下,云豹已见势不妙从象屁股跳下地,调整方位又蹿扑上来。
  影叠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呢。它不再消极地躲避逃遁,也不再把自己硕大的象屁殷像活靶子似的朝向云豹。它转过身,将脸朝向云豹。正面虽然有脆嫩的喉管,有致命的颈椎,但也有可以抡打的长鼻和可以戳通豹腹的象牙。
这一转身,其实就是雄性性格的一次成功突变,一次质的飞跃,一次崭新的升华。
  任何高级生命体,都有卑污和高尚、懦弱和勇敢的两重性,就看在性格塑造的过程中哪一重是显性,哪一重是隐性。
  云豹也不是好惹的,腾跳、扑跃、后掀、扫尾,凭借轻灵的身段,始终占据上风,把影叠撕咬得半身都是血污。
  象吼声和豹吼声惊天动地,搅得山垭口牺牺惶惶。
  老母象佳佳耸动着长鼻吼叫着想钻过狭窄的山垭口来为影叠助战。别的象可以袖手旁观,它无法袖手旁观,它是影叠的亲娘,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影叠被云豹大卸八块。可它刚刚跑到山垭口,便被火扎粗鲁地搡开了。它不甘心,还想用长鼻开遭从火扎身旁硬挤过去;火扎吼叫一声,一梗脖颈,两根象牙斜过来,在老母象佳佳的胸侧犁开两条血槽,鲜血漫流出来。
  老母象佳佳四肢乏力,咕咚一声瘫倒在地。
  火扎执意要让影叠单独对付云豹。火扎凭着几十年出生入死的丛林生活经验,心里雪亮,影叠和云豹,可说是势均力敌。影叠虽然筋骨还稚嫩,象牙还不够锋利,也缺乏与猛兽拼搏的经验,但体大力不亏,是有足够的力量与凶残的云豹抗衡的。影叠之所以占不了上风,是缺乏自信。影叠在豹牙豹爪面前先矮了三分,怎能发挥自己的全部优势呢?自信是成功的基础,是强者的特色,是王者风采的全部谜底。
  火扎相信,在死亡的威逼下,在求生欲望的强烈驱动下,影叠会获得自信的。
  假如影叠始终没有获得自信,最后还是被云豹活活撕碎了,对火扎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只能证明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对象,只能证明影叠不够资格成为戛尔邦象群未来的新象王。影叠要是个劣者,那就活该被淘汰掉。
  山垭口,站着一群沉默的大象。
  山垭前的缓坡,象与豹飓风般地在厮打。
  影叠的眉眼间又被豹爪撕拉开一条口子,血滴了下来,眼前一片红。它的潜伏在心底里的野性被唤醒了。反正是死,与其被动挨打,窝窝囊囊被恶豹吃掉,还不如主动进攻,弄它个鱼死网破呢。它撅起象牙,猛烈地挑刺戳捅,舞得眼花缭乱。云豹一不留神,肩胛被象牙捅了个血窟窿,疼得欧欧直叫,转身欲避开象牙的锋芒,可能是因为过度疼痛,那条豹尾竟一反常态,软绵绵地拖曳在地,像条快冻僵的蛇。影叠计上心头,往前一跃,一只前足准准地踩在豹尾上。象的体重堪称陆上动物第一,拔河比赛有明显优势。云豹四肢蹬地,豹颈抻得老长,挤眉弄眼,嘴角都扭歪了,还是无法把自己那根黑黄节斑的豹尾从象足下拔出来。
  豹尾蹦得像条弦,噗,豹尾下的**里屙出泡豹屎来。象的鼻子又长又大,嗅觉也就异常灵敏,对气味也就异常敏感,那泡豹屎就屙在影叠的鼻吻底下,就像踹翻了一只粪缸,恶臭难闻,熏得影叠差点没晕倒。要真晕倒了,就会让云豹白捡了便宜。影叠赶紧用鼻子卷起一撮沙土,撒在豹屎上,盖住了臭味。
  云豹什么招都使尽了,还拔不出豹尾,便旋转身想咬影叠踩着豹尾的那只象足。影叠早有准备,身体往前倾,两根象牙朝送上门来的豹脸刺去。这叫踩尾击头,一种挺别致的战略战术。云豹旋身太急,一脖子撞在象牙上,颈皮被挑破,变成了花颈豹。现在影叠占据了主动,信心陡增。哈,看来自己嘴里的两根象牙并不是山泥捏的芦花搓的豆腐做的。芭再接再厉,索性将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半步,用牙去挑云豹的腰。要是挑个准,云豹的小命就算完了。
  云豹四爪蹬地,不顾一切地蹿跳起来。嘣的一声,那根漂亮潇洒凝聚着豹子一半威风的尾巴被拉断了,半截软耷耷地拖在云豹的屁股上,半截还踩在影叠的象脚下。
  豹子断尾,犹如断魂。云豹凄厉地吼叫一声,朝山垭下一片灌木林逃窜。半截断尾滴着血,绿草地上歪歪扭扭画起一条红线。
  影叠雄赳赳气昂昂地追赶过去,得意得好像在打一只落水狗。
  云豹到底是热带丛林里的赛跑健将,很快逃得无影无踪。空漠的远山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豹吼,如泣如诉。
  影叠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回到山垭口,戛尔邦象群已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撤走了,只有象娘佳佳孤零零地瘫在地上,象娘的胸侧有两条很深的血槽,影叠知道,这是老象王火扎留下的杰作。
  影叠的长鼻缠着象娘佳佳的长鼻,母子相伴,一起生活吧。
  象娘佳佳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双象眼泪水晶莹,眺望西边那座树木葱茏的孤山,悲吼数声。刹那间,影叠击败云豹所产生的胜利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象娘在用身体语言告诉它,它已预感到死期将临,要去西边那座孤山下的象冢了。

 

【六  影叠挑战失败被淋了一身象尿】

  漫山遍野的野苜蓿花像片紫色的云霞。影叠十分醒目地站在这片野苜蓿地的中央,等待老象王火扎的出现。
  每隔一天戛尔邦象群都要从野象谷到臭水塘去饮盐碱水,这片野苜蓿地是必经之路。
  影叠决心要同火扎拼个你死我活。
  它被驱逐出象群已快半年了。流亡的日子真不好过,孤独、寂漠、冷清,像个游魂野鬼。最咽不下气的是,它是无故被驱逐出象群的。
  从它被驱逐的那一刻起,报复的念头就产生了,这念头经过差不多半年时间的发酵膨胀,已塞满了它的心胸。特别是通过云豹事件,它看透了火扎险恶的用心。即使它甘愿为奴,火扎也拒绝它归群。这使得它用和平的方式回归群体的最后一个幻想也破灭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它面前,在戛尔邦象群,有老象王火扎,就没有它影叠;有它影叠,就没有老象王火扎。
  它必须打败火扎,夺得王位,才能在戛尔邦象群里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
  生活迫使它野心勃勃,迫使它利欲熏心。
  促使影叠向老象王火扎挑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象娘佳佳的死。不错,象娘年事已高,活不长了,但要不是象娘因它影叠被逐出象群从而心理上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也不会那么快就心力交瘁的。火扎用象牙在象娘身上无情地犁出两条血槽,象娘才提前预感到死期将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象娘是被火扎害死的。那天,当它目送着象娘孤独地走向遥远的象冢时,象娘身上还淌着血,三步一摇晃,五步一趔趄,举步维艰,它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将老象王火扎捅个透心凉。以血还血,替象娘报仇。
  准备应该说还是很充分的。
  几个月来,它拼命进食,使自己的身体迅速强壮起来;闲来无事,就在山箐跳跃奔跑,锻炼自己的意志。它不断地用长鼻抡打大树,光滑柔嫩的鼻子上结出厚厚一层粗糙的茧皮。那对象牙在坚硬的山土里掘食竹笋,已磨砺出一层冷凝的寒光。
  它相信自己能把刚愎自用的老象王火扎一举击败。它曾独自战胜过一头云豹,这使它变得十分自信。
  夕阳西下,戛尔邦象群果然出现在野苜蓿地里。
  影叠高翘鼻子,亢奋地长吼一声,光明磊落地进行宣战。
  影叠和火扎牙对牙鼻顶鼻沉默地对峙着,拉开了王位争夺战的序幕。象们按照习惯散成扇形在野苜蓿地边缘围观。
  老象王火扎对影叠的挑战可说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影叠果然是块好料,在苦难中没有沉沦,反而养成了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优良品性,一代新象王就要孕育成功了。惊的是它没想到影叠那么冒失那么鲁莽那么冲动,竟然单枪匹马地来争夺王位。更糟糕的是,影叠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毫无遮拦的野苜蓿地中央,挥鼻舞牙气势汹汹,一看就知道是来挑衅的,这已经不是冒失与鲁莽的问题了,而是愚蠢!这初出茅庐的家伙,确实太嫩了点,它大概以为自己这么干光明磊落,很值得骄傲哩;它不晓得在性命攸关的对手之间光明磊落其实就是愚不可及。生存竞争,策略就是生命。要取胜,就要不择手段。影叠完全可以埋伏在灌木丛中突然袭击,或者可以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把火扎引到荒僻的山坳去一决雌雄。不管怎么样,都比站在野苜蓿地中央要多些取胜的可能。这暴露出影叠缺少谋略,缺少老辣与狠毒,缺少心计与手腕,这是王者大忌。眼下倒是一个机会,可以给影叠补上这一课。
  影叠撅着象牙冲过来,一场恶斗开始了。四根象牙乒乒乓乓撞得震天价响,两根长鼻扭拧抽抡,八只象足踩得苜蓿花一片狼藉。
  才几个回合,火扎就暗暗吃惊,仅仅几个月,,影叠的长鼻就抡得那般刚劲,象牙就磨得那般锋利,简直是锐不可当。渐渐地,火扎气力不支,开始退却。
  火扎退到野苜蓿地边缘,朝站在一丛高脚羊蹄甲花前的拉痴扬起长鼻旋了两个圆圈,这是一种示意,让拉痴参战,而且是从背后进行偷袭。
  影叠正全神贯注对付火扎,冷不防被拉痴用脑袋在屁股上猛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朝前跌去。火扎早有准备,不失时机地抡起长鼻朝影叠后脑勺狠狠抽了一家伙。这叫两面夹击。影叠失去重心,两条前腿一软,扑通跪跌在地。它还想努力站起来,拉痴又在它两条后腿的膝弯处抽了一鼻子,它身不由己,四条象腿都跪倒了。
火扎和拉痴像两座小山,一前一后向已跌倒的影叠压来。影叠闭上眼睛。二比一,力量对比悬殊。它晓得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是白搭,索性闭起眼睛来等死。它想,火扎绝不会轻饶了它,火扎本来就蓄意要置它于死地,绝不会错过眼前这个机会的。挑死一头企图篡位的公象,平息一场王位之争,对火扎来说,名正言顺,用不着担心会受到众象的谴责。一股细微的冷风迎面拂来,影叠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老象王火扎在抖擞那对象牙,牙尖正对准它的心脏。它并不怕死,被驱逐出群体做沦落天涯的流浪者,其滋味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它只是平不下心头那口恶气。壮志未酬身先亡,实在太可惜了。怪谁呢?谁也怪不到,只能怪自己太老实太光明磊落,太可笑了。站在毫无遮拦的野苜蓿地的中央,还宣战呢,等于在当众宣称自己是个大笨蛋。它想,它完全可以动用心计搞点谋略耍点手腕的,这样的话,绝不至连于输得那么惨。炽热的复仇火焰假如没有理智来调节,只能焚烧自己。它没有伙伴,没有帮手,没有策略,等于来送死。老象王火扎就比它聪明得多,眼看一对一不能赢它,就唤来拉痴相帮,以众敌寡,两头老公象对付一头小公象,也不害羞,脸皮比城墙还厚。它理应向老象王学习,厚颜无耻才对。这一刻,它的生存观和处世哲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它觉悟得太晚了,它马上就要被挑死了,血的经验和教训只能带进阴森森的象冢里去了。
  一股冷飕飕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钻,哦,老象王锋利的牙尖马上就要扎过来了。影叠等待着尖利的象牙穿透肌肤的那声脆响,等待着撕心裂肺的那阵刺痛。奇怪,等了半晌却没有动静。它惊讶地睁眼望去,火扎站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低垂着,没有要捅它的意思。这老东西,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影叠想,自己反正是死定了,索性临死前塑造个短暂的光辉形象。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泥沙,劈头盖脸朝火扎砸去。火扎后退半步,短促地吼了一声,一双象眼闪起一片杀机。来吧,莫迟疑,别犹豫信,尽管来杀好了,影叠仰起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好模样。可令它大惑不解的是,火扎仍没有撅起象牙朝它捅来。倒是站在身后的拉痴大约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发一声威喝,挺着象牙朝影叠心脏部位冲刺过来。
  哦,老奸巨猾的火扎不愿弄脏自己的象牙,不愿背戕害同类的黑锅,而让拉痴当刽子手呢!
  可影叠很快发现自己又想错了,就在拉痴牙尖刚戳着它的皮肤时,只见老象王火扎朝前跃了一步,象牙往前一伸,咔嚓一声,架住并隔开了拉痴两支来势凶猛的象牙。
  这无疑是在阻止一场杀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扎和拉痴头顶着头,把跪跌在地的影叠罩在底下。突然,影叠觉得有水淋到头上,热热的,还有一股腥臊味,抬头一瞥,原来是拉痴在向它身上撒尿。
  这不仅仅是一种恶作剧,还含有一种极度的轻蔑和污辱。
  拉痴那泡尿又长又粗,浇得影叠满身臊臭。拉痴撒完尿,老象王火扎一声长吼,戛尔邦象群离开野苜蓿地前往臭水塘。
  影叠孤独地卧在枝残花落的野苜蓿中,四周一片沉寂。它总算明白了,老象王为啥不用象牙扎死它,这绝不是怜悯和恩典,而是更深层次的险恶。火扎一定是觉得一下子结果它的性命未免太便宜它了;火扎想慢慢折磨它,慢慢羞辱它,让它活着比死还难受。老东西,毒这一次,你可是失算了。影叠站起来,用鼻子卷起一把苜蓿秸,揩掉头顶和脖颈上的尿。兜头淋尿的耻辱早转化为铭心刻骨的恨。它绝不会屈服于老东西的淫威的,它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放弃报仇。它阴沉沉地向远去的象群瞥了一眼,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野苜蓿地。
  当天半夜,戛尔邦象群又发生一桩让众象迷惑不解的事,老象王火扎又无缘无故把十六岁的公象独耳驱逐出了象群。

 

【七  影叠略施小计就有了帮手】

  远远地,影叠就看见它了,一只独耳朵摇扇着,无精打采地沿着一条樵夫留下的小路慢吞吞地走来。影叠认识它,是戛尔邦象群里与它同龄的独耳。独耳生下来时并没有缺陷,三岁时有一天半夜遭到几只豺狗袭击,被咬掉一只耳朵。
  影叠一声不吭地站在一丛芭蕉后面,透过蕉叶的缝隙从头到脚地仔细观察独耳。独耳孤零零地走来,眼光迷茫,垂头丧气,那根长鼻像条烂绳索晃荡在嘴下;肚腹空瘪瘪的,大概已有两天没认真吃过东西了。影叠一看就明白了,独耳的遭遇跟自己差不多,也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
  突然,独耳黯淡的眼睛亮起来,欢呼般地长吼一声,加快了步伐。
  影叠当然知道独耳为什么会突然兴奋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嗅闻到箐沟里有大片的野芭蕉,想着可以饱餐一顿了呢。
  想得倒美,影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象的食物虽然很杂,如芭蕉、椿叶;嫩竹、海芋、浆果等什么都吃,但因肚量大,之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并不容易。山垭那边的猴岭和野象谷植被茂盛,沟沟壑壑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吃的东西很多,但被戛尔邦象群占据着,已被驱逐出群体的孤象是没资格再回去吃的,除非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吃。而出了山垭口,土地就贫瘠得多,荒山秃岭,植被稀疏,觅食就相当困难了。
  影叠身后是一条二里长的箐沟,泉水丁冬长满了青翠欲滴的野芭蕉,宽大的蕉叶在晨风中婆娑起舞,撩起一股股扑鼻的清香。影叠找到这条芭蕉箐委实不容易,跋山涉水找了十多天才找到。它把这条芭蕉箐当做自己的窝,赖以生存的窝。
  凡高级动物,都有领土观念,象也不例外。影叠昨天找到这条芭蕉箐后,就在箐沟的东南西北用自己的粪便和尿液留下气味记号,划出自己的势力范围。对影叠来说,领土就是生存圈,做上记号就是表明其他同类不得进入。很多动物在领土问题上都是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
  独耳走到箐沟口那棵烂树桩前,踟蹰不安地图着烂树桩绕了两圈。烂树桩上留有它影叠撒的尿,还蹭痒蹭下几绺象毛,是很醒目的标记。过了一会儿,独耳似乎抗拒不了饥饿的诱惑,举步跨过了烂树桩,走一步停一停,东张西望,像个窃贼。
  再有几步就走进芭蕉箐了,独耳的长鼻就能卷食翠绿的芭蕉叶了,影叠无法再保持沉默,吼叫一声从芭蕉丛背后冲出来,挡住了独耳。
  独耳站住了,瞪起一双饥饿的眼睛望着影叠。
  影叠凭着动物自私的本能,当然想独霸芭蕉箐,不让独耳染指。芭蕉箐是它发现的,当然该它独自享受。这条芭蕉箐并不很长,食物资源有限,要是由它影叠独享,大概可以过两三个月的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要是再添一张嘴,个把月后又要颠沛流离去寻找新食源。
  它晓得独耳已饿得眼睛发绿肚皮咕咕叫,但那是另一只肚皮在饥饿,同它没什么关系。
  在动物界,同类同性问是没什么友谊同情的。所谓义气,是要有利益衬底的。
  这绝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一种需要。
  影叠认定独耳也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那一刻起,心里就产生一种想收留对方的念头。它之所以在野苜蓿地里遭到惨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老象王火扎有拉痴相帮,而它影叠形影相吊孤立无援。要想复仇,它必须有个伴,有个肯与它一起赴汤蹈火同生死共患难的忠实助手。独耳是个很合适的人选。独耳也是受老象王火扎迫害被驱逐出群体的,命运相似,同仇敌忾。
  它不可能又独霸芭蕉箐,又收留独耳做伴。天底下没这等两全齐美的好事。要得到一样东东西,总要付出代价,总要有所损失。它掂量了又掂量,罢罢罢,就让独耳跨进芭蕉箐来算啦。
  影叠虽然打定了这个主意,身体却仍挡在独耳面前,摆出一副保家卫国的庄严神态。几个月苦水泡下来,它已成熟多了,它不能毫无作为地给独耳让道。它不是要找个平分秋色的朋友,而是要找片能衬托红花的绿叶,找个鞍前马后能为自己效力的伙计,找个帮凶找个助手找个副将找个高级奴仆。现在就让道,等于给了独耳平等的友谊,也许更糟糕,独耳会误以为它胆怯害怕了,独耳就会以侵略者飞扬跋扈的姿态跨进芭蕉箐。
必须先展示自己的实力,先给独耳点颜色瞧瞧,让独耳晓得,芭蕉箐是它影叠的,神冲圣而不可侵犯。
  蕉叶在阳光下婀娜舒展,送来缕缕馨香。
  独耳用鼻子在空中做了个钩捞动作,把甜美的气息塞进嘴里。毫无疑问,这样做会把独耳的饥饿感撩拨得更强烈。果然,独耳吼叫一声,举着鼻撅着牙铤而走险冲将过来。
  影叠伫立着纹丝不动。对付独耳,它胸有成竹。它以逸待劳,独耳奔波劳累;它肚皮吃得饱饱的,独耳腹饥体虚;它是捍卫自己的主权,独耳是侵略行径;它同云豹和老象王都交过手,积累了不少厮杀格斗的经验,而独耳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再说,它体格比独耳高大得多,象牙也比独耳长好几寸。它晓得,它稳操胜券。
  等独耳冲到面前时,影叠不慌不忙地亮出象牙一个斜挑,独耳的头就歪向一边,影叠趁机用自己的脑门顶住独耳的耳根,四条象腿用力前蹦,独耳无力抵挡,仓皇退了两步,咕咚一声被侧身撞翻在地。
  独耳狼狈不堪地翻爬起来,浑身泥星草屑,掉头就走。芭蕉虽然好吃,命却更重要。
  影叠明白,自己已发够了威,下一步就是要施点恩了。恩威并施,才能有效地治服对方。它朝刚掉头逃跑的独耳发出一声吼,吼声不带讥讽与嘲弄,含有一种极随意的召唤与挽留。
  独耳停下来,四肢微屈着,身体仍是逃跑姿势,脑袋微偏,用一只眼疑惑地向后观察着。
  影叠用长鼻将身边一棵芭蕉连根拔起,很麻利地剥掉无法嚼食的外壳,抽出嫩白水灵的心,在空中划了两个圈,嗖地一下朝独耳抛去。独耳回转身,灵巧地用鼻子接住芭蕉心,犹豫了一下,大概实在饿得耐不住了,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影叠心里很高兴。可别小看将一根芭蕉心抛给对方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食物的给予与接受,其实就排列了地位尊卑的次序。尊者给予,卑者接受;尊者施舍,卑者接受。
  关系已定型,不可能再颠倒了。
  影叠成功地给独耳套上了精神鞍辔。
  独耳三口两口吞下芭蕉心,这点食物,离填饱肚皮还远着呢。它垂下鼻子,那只肉感很强的耳垂也柔顺地呈招风状,采取一种俯首帖耳的姿态。
  影叠长鼻潇洒地一挥,挪了挪身体,大度豁达地让出一条路来。独耳用充满感激的眼光看了影叠一眼,钻进芭蕉箐去。
  芭蕉箐里,传来象嘴贪婪地卷食嫩叶花蕾的沙沙声。
  影叠不再孤独,它有伴了,有忠诚的助手了,就是说,它有了再度发起王位争夺战的资本了。

 

【八  影叠成功地把嫫婉吸引到自己身边】

  中午,阳光亮得像一片火焰,罗梭江两岸的沙滩被晒得滚烫,热带雨林没有风,闷热得像只大蒸笼。
  象虽然是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的动物,但因身上汗腺不发达,也怕在太阳底下暴晒。此刻,戛尔邦象群散落在罗梭江上游的山洼洼里,三三两两地躺卧在树阴下,神情慵懒,昏昏欲睡。
  树林里,只有羽色艳丽的太阳鸟还有精神在花枝间叽喳啁啾。
  江的下游,影叠正在喝水。它是趁象群午间小憩偷偷溜进野象谷来的。天气太热了,干渴难忍。这里虽然离象群所在的山洼很近,直线距离最多两百米,但相隔着一道江湾,互相看不见,只要不发出大的响声,就不易被发现。为了安全起见,它让伙伴独耳留在山垭口替它放哨望风。
  影叠刚喝了几口,突然听见上游传来哗哗的踩水声,它立刻准确地判断出是有同类来了,赶紧闪进江隈一块扇形矶石背后。
  一会儿江湾果然出现一头母象的倩影。
  影叠眼前一片灿烂,哦,是嫫婉。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里最美的母象。
  也许是因为步入暮年后对青春有种特殊的依恋和向往吧,老象王火扎对嫫婉十分宠爱,无论转移食场还是夜晚宿营,火扎总让嫫婉待在身边,可说是形影不离。
  亚洲雌象与非洲雌象有所不同,亚洲雌象不长象牙,非洲雌象长象牙。对象来说,坚硬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和英武。在非洲象群里,雌性的地位高低与牙的长短利钝有很大关系。亚洲雌象不长牙,就不具备独立的地位价值。在亚洲象群里,雌象的地位依附在雄象身上,越是能讨地位高的雄象的欢心,雌象的地位也随之高升。
  嫫婉受老象王火扎的宠爱,自然而然,在戛尔邦象群中的地位就类似皇后。
  影叠十六岁多了,已到了对异性感兴趣的年龄,但过去慑于老象王火扎的权势,对嫫婉不敢多看一眼。
  此刻,嫫婉就离它咫尺之遥。
  嫫婉踩在水线上,绿水金沙将它四条银灰色的象腿衬托得愈加娇美。矢鼻优雅地晃荡着,就像风中的垂柳。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公象见了谁不垂怜?
  影叠看得目不转睛,看得激情澎湃。
  突然,影叠浑身一阵哆嗦,一个灵感从天而降:假如能把嫫婉吸引到自己身边来,那该多好哇!不但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伴侣,更重要的是,就如同在老象王火扎的头顶炸响了一个惊雷。毫不夸张地说,嫫婉是老象王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嫫婉变心,对火扎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影叠已经老练多了,这样做谈不上什么卑鄙不卑鄙,面对你死我活的对手,就是要选它最薄弱最致命的部位进行攻击。现在四周没有其他象在,天赐良机,何必客气。
  影叠虽然这么想,心里还是很虚的。嫫婉从没对它有过任何好感,它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嫫婉能看得中它吗?这里离象群歇息的山洼很近,一旦嫫婉发出惊叫,老象王火扎很快就会赶来救援。管它呢,它想,试试看,不行就拉倒,反正也不损失什么。要是嫫婉惊叫起来,它拔腿就跑,无非是要逃得快点罢了。
  影叠悄悄将鼻吻探进江里,汲了一鼻子清泠泠亮晶晶的江水,一步跨出扇形矶石,高高举起长鼻,像喷水龙头似的把一鼻子江水全淋在嫫婉背上。
  赤日炎炎,请洗个凉水澡吧。
  这无疑是一种讨好,一种殷勤,或者说是一种露骨的追求。
  嫫婉吃惊地瞪大眼睛,长鼻卷起,脖子扬起,粉红色的大嘴张成O形。
  影叠一颗心悬在半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条腿已向外迈去,只要嫫婉的嗓子一吼出声,它立刻会知趣地终止这场探索与冒险。
  嫫婉大瞪着眼,大张着嘴,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半分钟后,才算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合拢了嘴。
  影叠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嫫婉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思想斗争颇为激烈。一般来说,它身为戛尔邦象群的皇后,是不会看得起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的,遇到用水替自己淋浴这类轻佻的戏弄,它会愤慨,会躲闪,会发出惊恐的吼叫。老象王火扎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山洼,闻讯会火速赶来替它惩罚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冢伙。它想叫,但终于没叫出声来,原因有两条,第一,它同老象王生活在一起,火扎日薄西山的身体状况自然瞒不过它的眼睛,它晓得火扎两只前蹄差不多已踩进坟冢了,王位自然也不长久了。而它嫫婉还年轻,还要活下去。象群没有显贵遗孀的习俗。一旦新象王即位,宠爱另一头母象,它嫫婉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沦为最普通最一般的雌象。刚才它之所以大中午的独自离开象群到江边来溜达,就是因为被这个问题折磨得睡不着,想出来散散心。第二,突然跳出来给自己淋浴的是影叠,影叠只身斗恶豹和只身向火扎挑起王位争夺战这两件事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不出意外,将来的新象王非影叠莫属。
它何苦要得罪未来的象王呢?
  影叠趁机一趟又一趟从江里汲起水,淋到嫫婉背上。
  嫫婉扭动身体,想闪开,却终于没有动弹。
  江水凉丝丝的,被野花熏得有股芬芳味,淋在背上,倒也消暑镇热,十分惬意。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快就在感情上背叛老象王火扎的,嫫婉想,就算影叠真的在不久的将来要做新象王,它也可以等影叠即位后再去抛媚眼套近乎。它有青春的胴体,有养尊处优的高贵气质,不愁年少气盛的影叠不拜倒在它面前。最恰当的时机是在影叠把火扎从象王宝座赶下台的那一刻,影叠引吭高歌,火扎狼狈窜逃,它抢先向影叠朝贺,用自己富有魅力的长鼻抚摸影叠身上还在流血的创伤。这没什么不地道的,它是没有象牙的雌性,它只能依附在强壮的雄性身上,才能显示自己的价值。谁下台它就唱挽歌,谁上台它就唱颂歌,这很正常。
  可嫫婉又想,这样虽然正常,毕竟不够浪漫。等影叠当上新象王,自己坐享其成当皇后,总还缺少一种惊心动魄的浪漫情调。要是现在就同未来的新象王有某种默契,自己就不再是随风倒的芦苇了,而是慧眼识英雄的巾帼。
  管它什么火扎,谁叫它老朽无能呢。
  叠用鼻尖卷起一根树枝,为嫫婉洗刷身上的尘土和虱子,刷刷刷,刷出一片美丽的憧憬;嫫婉也汲起一鼻鼻江水,洒向影叠健壮的躯体,洒洒洒,洒出一张水晶晶的情网。罗梭江边一片阳光一片水花一片柔情。
  江的上游传来老象王急促的呼叫,一定是老家伙打盹醒来后不见了嫫婉在寻找呢。
  影叠用长鼻示意嫫婉回到山洼去。嫫婉贴在影叠身上,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影叠用脑门顶着嫫婉的脖颈,迫使它转向山洼。对影叠来说,目的并不是要拐跑一头漂亮的小母象,这样的话就太无聊太庸俗了。它是把嫫婉看作将火扎赶下台的一支奇兵一道密咒一件法宝。从这个目的考虑,嫫婉现在当然是留在火扎身边更有利,这等于在火扎身边挖了个陷阱,随时都可以让火扎掉进去。
  嫫婉甩鼻扇耳,眼睛一片迷蒙,显得楚楚动人,一步三回头地拐过江湾向上游走去。
  影叠也踌躇满志地离开了野象谷。
  罗梭江边恢复了静谧,只有江水在卵石间跌宕流淌的淙淙声响。一个争夺戛尔邦象王的新的神圣同盟却已在悄然无声中形成了。

 

【九  老象王火扎在屈辱中倒台了】

  火扎做梦也没想到影叠会在下冰雹的时候发起第二次王位争夺战。
  粗犷的冷风吹得呼呼直响,如鸽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在树干、蕉叶和花枝上,犹如万鼓齐鸣,一片轰轰声。象天性怕冷,很讨厌下冰雹。那坚硬的白色的小精灵落在脑壳上虽不至于砸出脑震荡来,也还是很疼的。更让象受不了的是,冰雹散发出一股股刺骨的寒气,霎时间把温暖的雨林弄得像座冷冻仓库。象们都冷得瑟瑟发抖,都吓得心惊胆战,漫山遍野地逃散开,或钻进茂密的树丛,或挤在朝外倾斜的石岩下,躲避这场可怕的冰雹。
  就在冰雹下得最凶最猛的时刻,影叠突然从火扎站立的那棵油棕树背后冲出来,没有宣战式的吼叫,没有因激动而发出重浊的喘息,眼光和冰雹一样寒冷,直愣愣撅着长牙朝它胸部捅来。要不是它火扎有着象王的警觉和敏感,恐怕只一个回合就会被刺倒在地,不当场倒毙,也起码重伤致残,十天半月爬不起来。
  火扎听到油棕树背后有异常响动,赶紧斜蹿出去躲闪,还是迟了半拍,虽没被影叠锋利的象牙挑个透心凉,但也没能完全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脖颈被影叠的左牙犁开一条血槽。冰雹嵌进血槽,倒是一种很新颖的冷冻疗法。
  火扎跑到空旷的草地上,仓促应战。
  老年的标志主要看腿力。火扎年老体衰,脚力不济,要是在干燥的草坪或沙砾地上格斗,兴许还能招架几下,但现在地下一片水汪汪,尤其糟糕的是,冰雹铺在还残留着太阳温馨的草地,迅速融化,变成霜变成雪变成细碎的冰碴,又经象足一踩,与草叶苔藓拌在一起,滑得像涂了层油,火扎四足频频打滑。而影叠对这场王位争夺战蓄谋交手又占有上风,志在必得,愈战愈勇,在白茫茫的冰雹中横冲直撞,不一会儿火扎的身上便被影叠的象牙戳伤了好几处。
  噢嗬——噢嗬——
  火扎一面抵挡,一面扬鼻吼叫;它快支持不住了,想让拉痴来参战。
  拉痴不愧是它几十年的老搭档,随着一声吼叫,从陡崖下蹿出来。这时,油棕树背后又跳出一头年轻的公象,拦住拉痴,双方斗成一团,难分难解。
  火扎一看,拦住拉痴的那头年轻公象只有一只耳朵在冰雹中啪嗒啪嗒扇动,是独耳!是它火扎两个月前故意逐出群体,目的是想让影叠有个生死专与共的伙伴的独耳。
  它这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危急关头,它没了帮手。它强打起精神,竭力支撑着。
  它虽然已打定主意将王位禅让给影叠,但不愿现在就输在影叠的长鼻和象牙下。它预感到自己的死期还有三四个月。它知道被废黜的象王将面临的窘境,从显赫到被冷落,从尊重到被唾弃,将体验深沉的失落感,将品尝从高位跌落泥潭的全部痛苦,最终在郁闷与冷寂中结束生命。它火扎不愿意重蹈覆辙。它想在王位上寿终正寝,咽下最后一口气。它希望这场王位争夺战再拖三四个月,在它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的前夕爆发。它从王位滚下来,就直接滚进象冢,中间不要停留。
  所以,此刻它无论如何要战胜影叠。
  影叠成熟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它的想象。苦难是座学校,仇恨是位教师,影叠学得很出色。这家伙年纪轻轻,已不再浮躁,而是沉稳地朝它一次次攻击,几乎无懈可击。
  可恶的冰雹也似乎有意同它火扎作对,落在眼皮上,打得它几乎睁不开眼。它本来就老眼昏花,更增加了它的劣势。一片模糊中象牙又扎了个空,前蹄又打了个滑,跌了个嘴啃泥。
  它山穷水尽,往一棵香椿树退去。
  香椿树下,站着嫫婉。
  象是有感情的动物。火扎朝嫫婉站立的地方退却,是想获得一种精神力量。它爱嫫婉,它愿意为嫫婉去赴汤蹈火,拼斗到最后一息。它晓得戛尔邦象群的祖传习性,两头公象打斗时,母象只能在旁观战。它并不指望嫫婉同它联手来对付影叠,它只要嫫婉给它鼓励的一瞥,朝它发一声热情的吼叫,就等于在它心里燃起一把火,就能激励它反败为胜的斗志。它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用爱来充填意志,用爱来创造奇迹。它苦苦招架着影叠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慢慢向香椿树靠拢。
离嫫婉只有二十步远了。嫫婉站在香椿树下,神情冷漠,垂着鼻,一声不吭。
  嫫婉是瞎了?聋了?不不,嫫婉一定想把精神参战留待最后的时刻,火扎想,嫫婉是在等影叠再靠近些,然后贴着影叠的耳根发出一声憎恨的鄙夷的吼叫,这倒不错,像件威力无比的新式武器,会严重扰乱影叠的意志,挫伤影叠的斗志,这样它火扎就不愁不能反败为胜了。
  火扎又朝香椿树退了几步,差不多快挨到嫫婉身边了。
  嫫婉冷漠的双眼突然流光溢彩,嗖地抡起长鼻,火扎满以为嫫婉是要打破常规抽影叠呢,正要高兴,啪的一声,嫫婉一鼻子抽在它脊梁上。嫫婉还瞪了它一眼,眼光带有明显的轻蔑、憎恶和敌意。
  这无疑是火线倒戈。
  火扎来说,嫫婉这一鼻子对它身体上的打击是微乎其微的。母象体小力弱,抽一鼻子就像重重搔了一次痒。但这一鼻子对火扎心灵上的打击却是巨大的,仿佛灵魂被捅了个血窟窿。它浑身颤栗,脑袋嗡地一片空白,自信心碎成粉末,意志化为灰烬。乌云沉沉,天昏地暗。一瞬间,它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死亡,躯壳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它彻底崩溃了,全身麻木,望着嫫婉发呆。
  影叠趁机撅起象牙朝火扎凶猛地撞击过去,火扎像泥塑木雕般不知避闪。咔嚓,两支饱蘸着仇恨的尖利的象牙捅进火扎的前腿,火扎血流如注,站立不稳,咕咚跌倒在地。
  正在与独耳恶斗的拉痴见大势已去,干嚎一声,落荒而逃。
  亚热带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冰雹下过后,乌云迅速散开,树叶间射下缕缕阳光,山谷架起一道彩虹,空气格外清新。
  火扎看见,嫫婉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到影叠身旁,喁喁低语,用柔软的鼻吻深情地抚摸着影叠身上的伤痕。嫫婉的眼光脉脉含情,影叠眉眼间也一片沉醉痴迷。两根长鼻纠缠厮磨,仿佛热恋中的情侣久别重逢。
  火扎躺在稀泥浆里,浑身血污泥污。前腿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心头的血比前腿的血流得更多更浓更稠。它明白了,影叠和嫫婉早就结下私情,这对狗雌雄!它没想到影叠竟会下流无耻到这个程度,夺走它的宠爱,夺走它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还瞒天过海,直到最后关头才突然给它致命一击。
  这一招够狠够毒够辣的,比它火扎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象都从大树底下或山旮旯里钻出来,由独耳领头,围着影叠绕匝了几圈,所有的公象都朝天撅起象牙,竖起长鼻,张开粉红色的大嘴,齐声吼叫;所有的母象乳象都依次跑到影叠身旁,用鼻吻抚弄影叠健壮的四蹄。
  这是象群社会一种独特的喜庆仪式,欢庆新象王即位。
  火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只要还能站起来,它就要撅起象牙朝影叠刺去。它晓得它不可能再进行一场恶战夺回王位。它被当众刺倒在地,意味着永远从王位上滚了下来。它不是要站起来继续去格斗,而是想去送死;它情愿倒毙在争夺王位的血泊它渴望死神立刻降临,它不愿自己不死不活的痛苦状衬托影叠的得意和荣耀。遗憾的是前腿被刺得很深,伤着筋骨,软得像用泥巴捏的,还没站直,就又咕咚一声瘫倒在地。它放弃了重新站起来冲刺的幻想,将长鼻朝着影叠,一声接一声发出嘶哑的吼叫,音调尖厉刺耳,是在刻毒地诅咒,是在放肆地辱骂,是在露骨地嘲讽,是在发狠地咆哮,两根象牙随着摇头晃脑而舞得天花乱坠,它想激怒影叠,让影叠产生杀戮的冲动,冲过来把自己挑死。
  它不愿意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影叠果然暴怒地吼叫一声,撅起象牙朝它飞奔过来。它侧过脸,朝影叠锋利的牙尖送去颈侧那股动脉血管,它希望脆嫩的喉管和血管一起被挑破,死得痛快些利索些。
  影叠冲到它面前,突然站定了,象眼乜斜闪烁着邪恶。
  火扎心里一阵抽搐。
  只见影叠朝独耳挥了挥鼻子,独耳走到火扎面前,一会儿,火扎便感觉到一股热热的腥臊难闻的水流兜头兜脸淋浇下来。它动弹不了,只好咬着牙忍受着这奇耻大辱。

 

【十  火扎放弃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要不是那只该死的蓝眼虎又出现了,火扎决计要同新象王影叠同归于尽。
  这简直就不是象过的日子。它瘸了一条腿,只能一拐一拐地跟在象群后头,没谁来答理它,也没谁来陪伴它,孤寂苦闷,比死难受多了。别的象吃嫩绿的新鲜蕉叶,它只能吃发黄的老蕉叶。连那些半大的小公象都敢欺负它,走在山路上挤它一下撞它一下,它本来就瘸,趔趄得更难看了。有一次它好不容易采到一株紫红色的蕉蕾,刚想塞进嘴里,冷不防凯凯冲过来,鼻子一钩就从它嘴里抢走了蕉蕾……最让它无法忍受的是,新象王影叠和嫫婉似乎存心要活活气死它,老在它面前交颈厮磨,卿卿我我,它看着不仅扎眼,还扎心。独耳也恶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想什么时候在它身上撤尿就什么时候撒尿,好像它是现成的小便池。
  它后悔了,悔恨交加。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痴,挑选影叠做王储,等于在自己的背上压下了一座苦难的山。它有一种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委屈与愤懑,还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夺妻之仇。它决计要报复。别以为它瘸了条腿老态龙钟就没有力量复仇了。是的,它不可能再发动一场擂台式的王位争夺战,但它有出奇制胜的手段,智慧也是一种力量。影叠,别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全部毒辣,不,若要比毒辣,你还差得远呢;自古以来王位就是一只大毒缸,浸泡得时间越长就越毒得厉害,它火扎浸泡了三十年,早就毒到骨髓,而你影叠才浸泡几天,才毒到皮毛呢。
  它的设想简单可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趁影叠熟睡之际,悄悄爬到影叠面前,用牙尖挑瞎影叠的双眼。它有十二分的把握会成功。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了。三十年前,它就是用这个狠毒的手段使前任象王双目失明,自己荣登王位的。影叠,当你成了瞎眼象,看你还怎么当象王!你也尝尝从显贵到残废的滋味吧。你瞎了,但你还能听得到,还能感觉到,这很好,你就听听你忠诚的伙伴是怎样爬到你头上屙屎屙尿的,你就感觉一下你所宠爱的嫫婉是怎样当着你的面和别的健康的大公象调情和私奔的。你必然抑郁成疾,寿命大幅度缩减,你死期将临时也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回到祖先的象冢去,只能暴尸荒野。
  火扎知道,扎瞎了影叠的双眼后,自己绝对也活不成了,愤怒的独耳和嫫婉会把它活活踩成肉泥的。这没什么,本来嘛,就是玉石俱焚;影叠青春焕发,当然是玉,它风烛残年,自然是石,玉石俱焚,用一个老朽的生命交换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当然是赚多了。
  火扎也晓得,一旦影叠变成瞎子,戛尔邦象群免不了政局动荡,会围绕王位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管他娘的什么种族的前途,它不会再犯傻了;它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归西后,戛尔邦象群究竟是团结还是分裂,是兴盛还是衰败,同它有什么关系!
  它故意走路越瘸越厉害,它故意像患了哮喘似的重重呼吸,它故意频频跌倒,它故意耷拉着眼皮好像心力交瘁了。它要麻痹影叠。
  马上就是下弦月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蓝眼虎又出现了。
  轻雾似的暮霭刚刚漫进山谷,母象娇娇在一棵古榕树下分娩了。乳象刚刚落地,脐带还没来得及咬断,突然,蓝眼虎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娇娇立刻把乳象罩在自己两条腿的交会处,扬鼻向新象王影叠发出求救的呼叫。
  黄昏时候,象们在树林里散得很乏开。影叠正在离古榕树四五十米的一丛金竹下卷食竹叶。
  娇娇呼救声还拖着尾音呢,狡猾的蓝眼虎已狂啸一声高高跃起,照着母象娇娇的脸扑来。母象没有象牙,老虎无所顾忌。立刻,娇娇满脸鲜血,一只眼睛也被虎爪抠出来,像玻璃球似的吊在脸颊上。但娇娇没退缩半步,仍紧紧地把乳象护卫在自己的长鼻下。
  蓝眼虎兜了个圈,眼看就要进行第二次扑咬。影叠听到娇娇的呼救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飞也似的朝古榕树奔去。一路奔,一路吼,气势磅礴,犹如在驱赶一条讨厌的豺狗。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火扎想。火扎正待在离出事地点不远的蕉林里,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它看见蓝眼虎尾巴竖剪,后肢屈蹲,眨眼间就像股狂飙似的蹿起来,而影叠此刻离古榕树还有二十来米呢。按火扎的经验推断,蓝眼虎有足够的时间抢在影叠赶到前完成第二次扑咬。娇娇产后体质虚弱,摇摇欲坠,快支持不住了,看来是无法承受蓝眼虎的第二次扑咬的,不是自己被扑倒,就是退一步让乳象被扑倒。
娇娇真是好样的,闷着头用鼻子圈住乳象。
  火扎对娇娇的做法不以为然。娇娇这样做虽然可保住乳象免遭虎害,但蓝眼虎可轻易跳到娇娇背上,叼住娇娇的颈椎,扭动强有力的颌骨,一下就把娇娇颈椎骨拧断。
  悲剧已不可避免了,火扎痛心地垂下头。
  突然,奇迹发生了。只见影叠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长鼻在松软的地上钩捞了一下,随即一抡,刷,一团沙土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像猎人枪管里喷出的霰弹,呈椎状向蓝眼虎脸上罩去。蓝眼虎刚要扑跃,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沙土迷着了眼,还堵了鼻嘴,忍不住噗噗吐了两口,使劲晃荡脑壳。影叠趁机加快了救援速度。老虎到底是老虎,智商不亚于象,很快就发现自己上了当,不顾眼里吹进了沙子,强行朝娇娇起跳,可是已经晚了,影叠已横在蓝眼虎与娇娇中间。
  蓝眼虎正好从侧面跃上了影叠的背脊。
  这可不是在马戏团表演节目。虎跃象背,惊险异常。老虎猎食有个绝招,就是拧断猎物的颈椎骨。象的脖颈虽然粗壮,也经不起老虎骑在背上猛力噬咬。老虎甚至可以一口拧断凶猛异常的印度鳄的颈椎。
  独耳、凯凯和糯糯还在半途上。
  火扎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又顺着长长的鼻管,悬到了鼻吻尖。
  老虎是横趴在影叠身上的,必须调整方位,才能咬着影叠的颈椎。老虎在象背上吃力地蠕动着。影叠蹦挞跳跃如舞如蹈,想把蓝眼虎从背上甩下来。无奈虎爪如钩,抓得很牢。突然,影叠长鼻朝后仰挺,大吼一声,两条前腿腾空而起,整个身体直竖起来。
  这是很惊险的招数。
  象不比马,马天生有一种扬鬃长嘶身体直立的本领;象身躯伟岸,但很笨重,万一不慎倾倒,摔个四仰八叉,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因此,象平时动作一贯稳重,以保持平衡为原则,极少竖立或打滚什么的。
  火扎知道,影叠是迫不得已才玩惊险动作的。
  影叠身体笔直竖起,蓝眼虎也真有能耐,摇摇欲坠,可就挣扎着不摔下来。火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完了完了,影叠这一次在劫难逃了;象即使玩直立的动作,也顶多坚持数秒钟,两条前腿便会落地。蓝眼虎已在象背上调整好方位,虎头枕在影叠的颈椎上,只要一恢复平稳,就会狠命噬吱。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影叠竖直的身体不仅没有很快倾斜,还不停地耸动肩胛,在用力抖落背上那讨厌的东西。即便是从马戏团逃出来的象,也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技巧哇!火扎吃惊地往空中望去,嗬,原来是影叠的鼻尖钩住古榕树的一根横杈,就像抓住了秋千的绳索,稳得可以和狗熊比赛直立的时间呢。
  影叠庞大的身体一个劲地剧烈抖动。
  蓝眼虎终于支持不住,咕隆从象背上跌下来。虽然虎和猫一样,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都四爪先落地,不会失却平衡,但总是一种不光彩的失败,落地时四只虎爪叉开,像铺在地上的一层虎皮,威风跌掉了一半。
  独耳、凯凯、糯糯和另外几头大公象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群象齐吼,声威大振。
  蓝眼虎见势不妙,一扭腰,迅速钻进草丛,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
  火扎目睹了虎患起始到平息的伞讨程。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它不能不佩服影叠无论体力、魄力还是智慧,都比它要高出一筹。假如现在不是影叠当象王,而是它火扎在掌权,这场虎患绝不会以这种结局告终的。首先,它年纪大了,反应能力和奔跑速度都不及影叠敏捷,大概跑不到救援的半途,老虎就已扑咬成功了。再则,它大概也想不到在救援的半途用沙土去掷老虎的脸,争时间,抢速度。即使上述两点它都侥幸做到,当老虎跃上它的背后,它也不可能玩直立动作。一句话,假如现在是它火扎待在王位上,不是娇娇亡,就是新生的乳象死,要不就是它自己被虎牙拧断颈椎骨。
  换了任何一头大公象,也都逃脱不了虎患悲剧。
  平安地赶走老虎,对戛尔邦象群来说,是值得庆贺的嘉事,所有的公象母象乳象都聚拢来,把影叠围在中间,依次朝它发出轻柔的吼叫。
  那是由衷的赞美。
  不知怎么搞的,火扎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像灌了一嘴蜜。其他象都不知道,它心里清楚,影叠是它选中并培养出来的。要是没有它火扎的精心设计,影叠决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为戛尔邦象群的栋梁之材,成为戛尔邦象群最称职的新象王。老天有眼,这成功起码有一大半属于它火扎。它为此而感到骄傲。它蕴藏在心底的那团嫉恨似乎被乌鸦啄食了,被龙卷风吹散了。当然,它还忘不了影叠的夺妻之仇,但是影叠是它一生的最后一个杰作,最后一个创造,倾注了它晚年的全部心血,凝聚了它晚年的全部希望,它能忍心再亲手毁掉它吗?
  火扎打消了玉石俱焚的罪恶念头。

 

【十一  火扎将蓝眼虎困在岩洞里】

  火扎拖着一条残腿,在崎岖的山道上吃力地攀爬着。山岬的岩石棱角,显眼的树桩、土包,都闻得到虎的腥臭。凭经验,它晓得,蓝眼虎的巢穴离得不远了。它放轻脚步,卷起鼻,贴紧耳,小心翼翼,尽量使自己庞大笨重的身体不弄断树枝,不发出声响。
  火扎是要单独与蓝眼虎算总账。
  一般来讲,象有点畏惧虎,从不主动招惹虎。火扎只身闯荡虎山,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首先,它恨透了那只吊睛白额、长着两只蓝眼珠的华南虎;它觉得它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尴尬境地,都是那只蓝眼虎害的;要没有九个月前那场虎患,要不是蓝眼虎肆无忌惮地在它跟前咬死乳象丫丫,它就不会预感到自己的衰老,也就不会发生那以后一系列连锁反应式的灾祸。第二,它已经放弃了与影叠玉石俱焚的念头,可影叠仍把它当做被撵下台的废物不断地羞辱它,使它大为恼火。蓝眼虎栖身的这座小山岗与野象谷比邻,它要让影叠看看,它火扎并非脓包,也并非没有复仇的血性与力量,希望影叠能从中感悟出它的良苦用心。第三,它顶多还能活两三个月,就会被死神收容去。与其在屈辱中苟活两三个月,不如将这段残剩的生命凝聚在一个短暂的瞬间,生命因浓缩与聚焦而升华发光,给戛尔邦象群留下一个永恒的记忆。
  火扎晓得,影叠虽然凭借着青春的智慧和力量赶走了蓝眼虎,但虎患并未消失。那只蓝眼虎并没受到什么致命的创伤,也没受到永生难忘的惊吓。对蓝眼虎来说,没扑倒娇娇和乳象,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失手。蓝眼虎在饥饿的催逼下,会再次把贪婪凶残的眼光投向戛尔邦象群的。老虎吃乳象,是条自然食物链,在这个问题上,老虎永远占据主动,象群永远被动地提防。也可以这么说,老虎在暗处,象群在明处,防不胜防。更糟糕的是,老虎绝不是那种会在一个地方重复跌跤的笨蛋;蓝眼虎如再次冲进象群,一定会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用更阴险毒辣的办法来对付影叠。这方面蓝眼虎的潜力还大着呢。但影叠就很难再重复一次幸运。就算影叠十二分警觉,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但一年365天,一天有无数个分分秒秒,它不可能每分每秒都不出半点纰漏,都无懈可击的。再说,影叠上次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作为象,本领已发挥到了极限,很难想象再能有什么新招数可以制服虎。
  火扎晓得,虎患的阴影仍笼罩在戛尔邦象群上空,仍像幽灵般徘徊在每头象的心灵里。
  即使戛尔邦象群上下齐心协力,多派哨象,并随时把易遭袭击的母象和乳象护卫在群体中间,虎患仍然会严重损害戛尔邦象群的种族利益。在虎患的阴影中,老象的寿命缩短,幼象的发育迟缓,而母象慑于恐惧,精神紊乱,会停止发情和交配,当然也就不会再生育。一个种群一旦停止繁殖,就等于在走向死亡。
  可以说,虎患不绝,戛尔邦象群永无宁日。
  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群体,火扎都要同该死的蓝眼虎进行最后的较量。
  虎的气味越来越浓,指向一个被荒草遮掩的岩洞。
  火扎料定可恶的蓝眼虎就在岩洞里。虎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尤其是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的华南虎,炎热的白天极少外出活动,总是在洞里懒洋洋地睡觉,要等到太阳落山,凉爽的暮霭谷底弥散开时,才外出觅食。
  果然,火扎迎着微风贴近岩洞,听到洞内传来呼噜呼噜的虎的鼾声。它几步跨到洞前,将庞大的身体堵实洞口,将两支象牙探进洞去,四只象足牢牢地踩在草根上,然后猛吸了一口气,沉入丹田,竭尽全身力气,冲着洞内发出一声吼叫:
  噢嗬——
  象吼本来就雄浑有力,仿佛乌云背后的闷雷,顶风能传十里;火扎又是声嘶力竭地扯着脖子吼,那声浪,如海啸,似排炮,小小的岩洞被震得像要坍方似的颤动,半天仍有嗡嗡回音。
  蓝眼虎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差点耳膜都被震破了,暴跳起来,一头撞在洞顶的石壁上,天旋地转,虎眼直冒金星。老虎生性刚烈,有百兽之王的美称,哪受得了这种戏弄和挑衅,张牙舞爪就往夕外蹿;乏头刚伸到洞口,两支冷森森的象牙便朝它迎面捅来,它不想变成瞎眼虎,只好赶紧把虎头缩回来。
  洞口狭窄,被两支象牙封得很严实,也幸好洞不大,公象庞大的躯体钻不进来。蓝眼虎啸叫一声,企图把堵在洞口的公象吓跑。欧——虎啸惊天动地,震得整个小山岗都在瑟瑟发抖,公象并没被吓跑,倒是巨大的声浪将岩洞四壁的泥星石屑震了下来,洒了蓝眼虎一头一脸,飞扬的尘土呛得它连声咳嗽,真是自找没趣。
  岩洞又浅又矮,形状就像只石棺材。蓝眼虎连转身都有困难,须上半个身体趴上洞壁才勉强转得过身来。洞也太浅,走几步便碰到底端。只有一个洞口,没有第二条出路。蓝眼虎觉得自己就像关在石牢里的囚犯,憋得十分难受。它从没落到过这般窘迫的境地,也从未遇到过胆敢杀上门来的象,一定是头神经错乱的亡命疯象!
  假如岩洞足够宽敞,蓝眼虎是有办法安全蹿出洞去的,譬如可以往左虚晃一下,佯装着要用虎爪去抠象眼,两支象牙必然会往左移动防范,它就可以虎腰急旋,往右斜刺蹿出去,凭它的敏捷,完全有把握成功,最多后胯被象牙扎出道口子,受点伤罢。假如洞顶足够高,它可以发挥虎的扑跃优势,蹿到那头疯象的脑壳上去,再踏着疯象的脊背跳板似的跳出洞。让它沮丧的是,岩洞太小,它跳无法跳,一跳脑壳就撞在洞顶上,扑没法扑,一扑就扑到锐利的象牙上去了。当空间实在太有限,连假动作都没法玩。
  它试探着去咬象的耳朵,咬下象耳来不但可以解恨,再将血淋淋的象耳喷吐到象脸上去说不定能吓退疯象,但两支杏黄色的老辣的象牙十分警惕地朝前撅挺着,就像两把有灵性的锋利的尖刀,虎牙还没沾着象耳朵呢,口腔差点就被象牙戳穿。它又伸出两只虎爪,摁住两支象牙,想把疯象推开。推搡了半天,白费了许多力气,疯象岿然不动。象是举世闻名的大力士,它虽有一身虎力,也难与象顶牛。
  没办法,蓝眼虎只好龟缩在洞底,呼哧呼哧生着闷气,指望堵在洞口的疯象肚子饿了嘴巴渴了会跑开去寻食饮水,或者累极了会打盹睡觉。只要疯象有一点松懈,它蹿出洞去,一定要报这被囚禁之仇。它已发现这头疯象一只前腿有点异样,脸上皱褶纵横,已衰老不堪了。它非咬死它不可。它虽然在一般情况是不会袭击成年大公象的,但这次却要破例,它要扑到这头疯象身上剥皮掏心啖肉敲骨吸髓,以泄心头之恨。
  老虎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吗?

 

【十二  火扎把最后的辉煌给了影叠】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月亮落山,太阳升起;两天两夜过去了。
  火扎须臾不敢放松,它晓得自己已激怒了蓝眼虎,现在是骑虎难下,已没有退路,一旦虎出洞,它就性命难保。它老了,又跛了一条腿,是无法对付一只被激怒的猛虎的。
  离岩洞不远有几株巨蕉,这是热带雨林象特别爱吃的一种块茎植物,翠绿的巨蕉叶上滚动着大颗大颗晶莹的露珠。火扎馋得喉咙口直冒酸水,但它只能嗅嗅巨蕉的清香,不敢离开洞口半步。它想,它堵在洞口没东西吃,老虎被堵在洞内更没东西吃;它饥渴难忍,老虎同样饥渴难忍;它疲惫不堪,老虎同样困顿难受。现在是比耐力和意志的时候。
  虎啸象吼,早就惊动了戛尔邦象群,新象王影叠领着几头大公象在小山岗四周转来转去,谁也不来帮它的忙。它也不奢望有谁会来帮它的忙。象们一定把它堵住虎穴看成是一种疯子的癫狂。
  又近黄昏。火扎已快支持不住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敢闭眼打个吨儿,时刻保持着一种低首撅牙的僵硬姿势,分分秒秒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就是铁铸铜浇的象,怕也耐不住这份苦。它的四条象腿颤抖得厉害,浑身难受得就像有亿万只红蚂蚁在啃咬。
  让火扎感到有点安慰的是,被它堵在岩洞里的蓝眼虎情况也不见得比自己好多少,也没闭过眼,老在不停地转来转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隔一会就咆哮一次,虎啸声越来越嘶哑,就像两块干裂的树皮磨擦发出的怪声。
  要是再堵它个两天两夜,蓝眼虎必定被困死在这个小小的岩洞里。火扎希望是这样,但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虎有虎威虎胆和百兽之王的气概,绝不肯坐以待毙,最后时刻,必定会铤冲它个鱼死网破。
  夕阳西坠,光线差不多和岩洞形成了水平线。火扎突然有一种感觉,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搏已迫在眉睫。时值黄昏,正是老虎体内生物钟指向生命力最蓬勃旺盛的一刻;两天两夜的囚禁使蓝眼虎的生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与其身心崩溃,不如拼死一搏。
  火扎咬紧牙关,抖擞起精神。
  它估计对了,当天边出现玫瑰色晚霞时,突然,被堵在洞里的蓝眼虎一声长啸,猛地朝洞口蹿来。蓝眼虎不再小心翼翼地躲避象牙,而是两只虎爪按住象牙,虎头强行拱进象鼻根部,张开血盆大口凶猛噬咬。火扎已有准备,四腿猛蹬,头颅迅速翘挺——两支弯刀似的象牙朝上刺击,低低的洞顶犹如衬着一块砧板,噗,只听得轻微一声响,干燥的牙尖就变得湿漉漉的。
  欧嗬,蓝眼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老虎毕竟不是纸糊的,它更猛烈地噬咬火扎的鼻根。
  火扎痛得嗷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一退,火扎的脑壳与洞顶间赫然露出一条两尺宽的缝隙。蓝眼虎拼命往缝隙里挤。火扎一看不好,想再往前拱动身体堵实缝隙,但已经迟了,蓝眼虎两条后腿已蹬住洞顶岩壁,两只前爪揪住火扎的头皮,犹如一股无法遏制的妖风,哧溜蹿出岩洞,刚好倒骑在象背上。
  在老虎出洞时,火扎感觉到两股温热的液体流到脸颊,一股浓烈的血腥喷进鼻端,是虎腹被它的象牙捅出了两个窟窿。
  象背上的蓝眼虎胡撕乱抓狂啃疯咬。刹那间,火扎头皮被撕开,耳朵被咬得稀烂。火扎想用鼻子把背上的老虎扫下来,但鼻子仿佛不长在自己脸上了,怎么用力也难以甩动,哦,鼻根的软骨已被虎牙咬断,只连着一层皮。废了,这根长鼻算是彻底地报废了。
  现在,火扎再继续滞留在岩洞口已失去了意义。它在原地转了几圈,希冀能把背上的蓝眼虎转晕了掉下来。这当然是徒劳的。它颠跳蹦跶疾跑急刹,还没能把虎甩下背。
  这时,火扎瞥见影叠正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山坡上看它搏斗。噢,它向影叠发出救援的呼叫,蓝眼虎已两天两夜没吃没睡没喝,肚子又被捅了窟窿,是不难用长鼻把虎从它背上钩拉下来的。
  影叠无动于衷,一副隔岸观火的超然神态。
  它本不该做这样的指望的,火扎想,在影叠眼里,它和蓝眼虎同样可憎。
它很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新象王的首肯,其他大公象也不会跑来帮它。
  看来,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能靠它自己来收场了。
  它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刺痛,像扎进一把尖刀。它明白,蓝眼虎正在用强有力的颌骨拧它的颈椎。它心凉透了。它不是怕死,它决心来堵虎穴,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问题是它这样倒下了,蓝眼虎却还活着;蓝眼虎虽被它在肚子上捅了两个窟窿,但肠子没流出来,不是致命伤。它死了,蓝眼虎不死,在众象眼里,它真正是个把自己送进虎口的疯子。更悲惨的是,它堵在岩洞口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的举动就变成了一种讽刺与幽默——耗尽自己的体力,让蓝眼虎更方便更省力更容易咬死自己!这将成为戛尔邦象群流传不衰的大笑话。
  必须同归于尽!必须同归于尽!
  只要同归于尽,它就算赢了。
  它大吼一声,拼足最后一把力气,两条前腿用力弹跳,头拼命往后仰,整个身体竖直起来。它不是在学影叠的样子将身体竖直把虎从背上抖落下来,它没这个体力也没这个技巧;它甚至担心当身体竖直时虎会失足滑落,这将使它用最后的生命编织的计谋落空;谢天谢地,蓝眼虎揪得很紧,虎牙已深深嵌进它的颈椎。当它的身体竖直到极限时,它两只后足猛力前蹬,腰用力前挺,脖子尽量后仰,身体的重心突然间朝后倾倒,轰的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就像一座小山突然间崩塌了。蓝眼虎被压在山的下面,发出绝望的惨嚎。
  仰面一跤,戛尔邦象群历史上从没哪头象以这个姿势跌倒过。象的身体过于笨重,这一跌,当然是灾难性的,咔嚓咔嚓,好几根肋骨都被震断了,脊梁似乎也折成两截,火扎挣扎了半天,才慢慢翻过身来。
  蓝眼虎更够呛,被数吨重的大象猛压在身下,压得七窍流血,虽然还没死,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瞪着两只充满怨恨的虎眼,望着火扎。
  火扎艰难地翻转身来,牙尖刚好离蓝眼虎只有几寸远,虎横卧在它面前,虎的另一侧面紧贴着山崖。老天有眼,跌出这么个局面,等于把虎送到它牙尖上任它挑。它虽然也因严重震伤和多处骨折站不起来,但它不用站起,就这样跪着,用力朝前伸长脖子,象牙就能刺透虎皮,挑破那颗十恶不赦的虎心。
  整个戛尔邦象群都被这场惊天动地的象虎斗吸引了,都涌出野象谷跑到小山岗来观战。岩洞前绿油油的草坡站满了大大小小的象。
  正是辉煌的好时刻,火扎想,它之所以舍生忘死来堵虎穴,不就是想让残剩的生命浓缩聚焦升华发光吗?整个象群四十多双眼睛正盯着它,那才叫棒呢。它知道自己快死了,捅破蓝眼虎的心脏,再轻轻合上眼,再最后吐一口舒畅的血沫,何等壮丽,何等灿烂辉煌!这图景,将永远镌刻在所有象的脑子里,使它们永生永世无泥法忘,忘怀。这就是说,它死了,仍活在众象的心目中。最有价值的是,它挑死蓝眼虎的壮举,雪耻了它逊位后所遭受的凌辱,也等于给影叠一个难堪。你只能赶走蓝眼虎,而我却能消灭蓝眼虎;众心一杆秤,谁都掂量得出究竟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象王!
  蓝眼虎虽已无法动弹,却仍发狠地咆哮着,龇牙咧嘴,一副凶悍相。慧死威不倒,更何况这只可恶的蓝眼虎还没咽气呢。
  这正合火扎的心意。恶虎雄风犹在,凶相毕露,更能渲染出壮烈与凝重。
  火扎调动体内的最后一点气力,大气磅礴地吼一声,两支象牙朝前刺去。它的蘸满虎血的牙尖已触碰到了色彩斑斓光滑如缎的虎皮,突然,它停住了。它发现新象王影叠正在朝早已没有还手之力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蓝眼虎走来。
  这鬼精明的家伙,也想来自捡个便宜白捡个辉煌呀。
  你甭想得美了,你就是强盗抢也来不及了。这是它最后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了,它不会谦让的,火扎想。可是……可是……自己就要死了,火扎又想,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赢得了辉煌,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无非是给影叠造成了难堪的局面,无非是给新象王留下了一道有关尊严的难题。这会损害影叠的威信的。自己真有必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影叠脸上抹黑吗?人将死,心也善;象将死,心也善。它火扎说到底,还是希望戛尔邦象群能兴盛,而不是衰败。由它火扎来挑死蓝眼虎,无非是换取一点虚幻的辉煌,无非是壮观一下葬礼,无非是唱一曲动听的挽歌。假如把捅死蓝眼虎的荣耀让给影叠,那就是无与伦比的皇冠,用虎血涂写的颂歌,活生生的辉煌,足以服众的资本,几十年的凝聚力,群体走向兴盛的曙光和号角。
影叠新登王位不久,立足未稳,身边尚有居心叵测的大公象,在执政的道路上激流无数,暗礁密布,太需要有这么一个能震撼和威慑众象的辉煌壮举了。
  唉,罢罢罢,就再便宜一次这体色深浅不一轮廓模糊不清的家伙吧。火扎长叹了一口气,收回象牙,脖子缩紧,腾出一块空地。
  影叠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来,长鼻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花结,威严地吼了一声,垂下脑袋,撅起象牙,猛地捅进蓝眼虎的肋骨。
  老虎发出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哀啸。
  华南虎本来体格就不大,又饿了两天,体重骤减。只见影叠粗壮的脖子用力一挺,两支象牙竟像两把铲刀,挑住虎肋,把蓝眼虎举了起来。
  蓝眼虎还没死,在影叠的牙尖上四爪曼舞,饰有黑色“王”字的白额下那对铜铃虎眼仍炯炯有神。
  影叠举着蓝眼虎原地转了三圈,又一扬脖颈,蓝眼虎被抛了出去,在斜坡上打了几个滚,泡进小山岗下的一个水塘,再也不动弹了。
  众象齐崭崭地把长鼻翘向空中,朝影叠高声吼叫。它们目睹了新象王挑死活虎的风采,在它们的心目中,影叠成了非凡的英雄。
  火扎身上的痛感已麻木了,浑身轻飘飘的。它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它吃力地扭动头,将血肉模糊的脸转向影叠。影叠离它咫尺之遥,刚好也面对着它。它已虚弱得没力气发出声,只能用恳求的渴望的眼光盯着影叠。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火扎希望影叠能悟出点什么,从而改变对它的敌视态度。只要影叠能走过来,用鼻吻轻轻抚摸一下它伤痕累累的老脸,它就心满意足了,它就死也瞑目了。这对影叠来说,是举手之劳。它期待着,用最后一息生命期待着。它觉得自己有权获得理解。
  理解万岁,这大概是本世纪最悲惨的一句口号了。
  影叠朝它走过来了。它宽阔的象嘴里大团大团朝外冒着血沫,它已不会动弹,使劲瞪大眼。
  影叠走到它面前,甩甩脑壳,轻蔑地打了个响鼻。那眼神,没有同情,没有理解,没有感恩戴德,也没有丝毫的自责与反省,甚至没有一点悲悯,而只有幸灾乐祸,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愉快。然后,气宇轩昂地离开了。
  火扎浑身一阵颤栗,身体像股烟似的飘了起来。它的两只眼球痛苦地抽搐一阵,便凝然不动了。一滴冷泪,漫出来,凝固在眼角上。
  雄象有泪不轻弹,火扎从成年到生命结束,这还是第一次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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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母怨》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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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母怨
沈石溪 著


  残阳如血,尸体遍野。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的领土争夺战从清晨一直延续到黄昏。两个象群几乎所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都在混战中死于非命。戛尔邦象群只剩下象王影叠,戛尔芒象群只有老公象叭赫还活着。
  象王影叠的一根象牙已经折断,它撅着独牙,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朝叭赫刺去。
  老公象叭赫多处负伤,浑身血污,一只眼球吊在眼眶外,毫不示弱地平举着一对象牙,迎战影叠。
  双方都被同伴的血深深激怒,复仇的毒焰噬咬着它们的心灵。它们的脑子狂热而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将对方刺倒,为自己的同伴复仇,赢得这场领土争夺战的最后胜利!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影叠不愧是骁勇善战的象王,一个回合后,那根独牙准确地刺进叭赫的脖颈,一股污血顺着叭赫强壮的前腿汩汩往下流淌。老公象叭赫摇晃了两下,似乎要倒了,影叠扭动脖子,残忍地搅动长牙;搅它个翻江倒海,搅它个血流成河。倒也,倒也,胜利属于戛尔邦象群。
  叭赫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坚毅沉着,虽然脖颈上已受了致命伤,仍不甘心束手待毙。它顽强地站立着,突然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往前挺进;本来只有半截独牙刺进它颈窝,这一挺进,整支象牙全捅了进去。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在让对方的独牙整个捅进自己身体的同时,它的两支锋利的象牙也深深扎进影叠的胸肋。
  我死,也绝不让你活。
  两头大公象眼瞪着眼,鼻扭着鼻,脸碰着脸,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倒下,先倒下就意味着失败。谁也没有力量将对方推倒,力气都已耗尽,血也都快流干。
  太阳一点一点往山峰背后滑落。
  暮色苍茫,远处传来黑老鸹呱呱的叫声。
  宽阔的纳壶河谷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声。
  一条罂粟花带,把长方形的纳壶河谷隔成两半。戛尔邦象群二十多头母象和小象,战战兢兢地缩在罂粟花带西侧一片野芭蕉林里;戛尔芒象群二十来头母象和小象忐忑不安地聚在罂粟花带东侧的一片金竹林里。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都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吓呆了。
  终于,戛尔芒老公象叭赫支持不住,哀嚎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咕咚栽倒在地。
  影叠欣喜若狂,在这场酷烈的领土争夺战中,戛尔邦象群到底获胜了。它翘起鼻子,欲仰天高吼,以表达胜利者的兴奋和喜悦。但它没能叫出声来,它胸肋的两个窟窿血流如注,灵魂逸出躯壳,四肢一软,也倒了下来,
  两个象群所有的成年公象都死绝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们这才如梦初醒,奔到自已的公象旁,呦呦呜呜号啕悲泣。在自然界里,除人类外,只有海豚和亚洲象会真正地流泪。
  血流成河,死去的再也不会复活了。  母象嫫婉带着一头一岁龄的乳象札雅,站在影叠身旁。影叠心脏已停止跳动,眼睛还瞪得溜圆,兴许,它还在为最后击败叭赫而兴奋吧。嫫婉用鼻端那块指状息肉轻轻将影叠的眼皮合拢。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象王影叠生前最宠爱的母象,地位类似皇后。它长得极富态,四肢如柱,臀部如盘,体形浑圆,脖颈页皱纹荡漾,长鼻柔韧而有弹性。小象札雅是影叠和嫫婉爱情的结晶。
  嫫婉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它丝毫也体会不到胜利的甜蜜。胜利伴随着死亡,对于它来说,胜利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当然,作为象王影叠的遗孀,它为影叠那种锐不可当的勇猛和视死如归的顽强感到自豪,可是,在自豪的同时,它心里又油然产生一种空虚和无助,一种刻骨铭心的惋惜。为了一点领土,大动干戈,血流成河,这值得吗?扔下妻儿,抛却生命,究竟为了什么呀?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是毗邻的两个象群,都生活在戛尔山麓,同饮纳壶河。从整体上说,戛尔邦象群与戛尔芒象群同属印度象种,拥有共同的祖先。当然,作为两个不同的群落,差异还是有的。戛尔邦的象体色稍浅些,灰白灰白,像盖了一层薄霜的瓦片;戛尔芒的象体色稍深些,灰紫灰紫,像雷雨前的乌云。戛尔邦象群生活在戛尔山西麓,戛尔芒象群生活在戛尔山南麓,双方隔着纳壶河谷。准确地说,是隔着纳壶河谷中央那条带状的罂粟花丛。

  也不知是老天爷的恶作剧,还是大自然的神工造化,这块宽阔的纳壶河谷其他地方都长着竹林、灌木林和野芭蕉林,唯独在这中央地带,十分显眼地盛开着一条罂粟花带,绵延数里,洁白粉红嫩黄的花朵迎风摇曳,馨香扑鼻。
  这是老天爷勾画的一条彩线。
  这成了戛尔邦和戛尔茫两个象群的领土边界。边界上冷战热战,摩擦不断,两个象群之间的所有争端都起源于这条边界线。
  纳壶河谷是片肥沃的土地,临近水源,遍地都是象特爱吃的竹叶竹笋和青翠欲滴的野芭蕉。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是象的最佳生存环境,是象的风水宝地。有时,戛尔邦的象从西侧越过罂粟花带,跨入戛尔芒象群的领地掠夺食物;有时,戛尔芒的象从东侧越过罂粟花带,进到戛尔象群的领土来窃取美味佳肴。于是,就有咆哮与驱逐,就有被入侵者抗击入侵者的纷争。
  眼前这场血战的起因实在是微不足道。今天清晨,戛尔芒象群的一头名叫萨拉的年轻公象悄悄溜进戛尔邦象群地,卷食一朵硕大的芭蕉花。戛尔邦哨象发现后,吼叫报警,数头戛尔邦大公象在象王影叠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奔赴边界兴师问罪。萨拉不知是特别贪吃悬吊在蕉叶中间的那朵牛心状紫红颜色的芭蕉花,还是自恃年轻力壮不把戛尔邦大公象们放在眼里,不仅没及时撤回罂粟花带东侧自己的领土,反而挑伤了戛尔邦那头哨象。
  戛尔邦大公象们被深深地激怒了,义愤填膺地扑过去。萨拉抵挡不住,哀嚎着仓皇逃回戛尔芒地界,戛尔邦公象们不肯罢休,越过边界线追撵,把萨拉捅死在一棵菩提树下。小小的边界摩擦升级了,以至变成了毁灭性的大灾祸。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戛尔芒的母象撇下自己的小象,黑压压一片,向罂粟花带慢慢压过来。戛尔邦的母象们也扔下自己的小象,排成一字队形,迎了上去。
  罂粟花带两侧,又风起云涌,剑拔弩张。
  按亚洲象传统的角色分配,一个象群里,保卫领土冲锋陷阵,都是公象的事。母象没有锋利的长牙,身体比起公象来也娇弱得多,其责任主要是繁衍后代。
  然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现在,公象们都战死了。疯狂的杀戮,巨大的悲痛,灭族的仇恨,使母象们丧失了理智。没了公象,战斗的重就自然而然落到母象身上。虽然没有象牙去戳、挑、捅、刺,但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践、踏、踩、踢,有长鼻可以抽、劈、抡、甩,有重量级的躯体可以碰、撞、挤、轧。
  既然公象都死绝了,要死,索性都死在一起。
  前赴后继,方显出生命的魅力。
  末成年的小象们蜷缩在罂粟花带两侧的竹林和芭蕉林里,呜咽悲泣,凄凄惨惨。对于小象们来说,命运把它们到了绝境。一旦母象们战死,它们失去庇护,就无法在险丛林里生存,不是死于疾病,就是被食肉猛兽吞噬掉。
  嫫婉忧心如焚。它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它知道这场杀戮再延续下去,必然是灭种灭族,可它无力阻止母象们野性的冲动,无法熄灭母象们心底燃烧的复仇的毒焰。它甚至不敢洁身自好,从这场疯狂中抽出身来。公象们的血流成了河,已汇成一个不可抗拒的潮流。一切理智的思考是多余枉然。你洁身自好,你就是胆怯懦弱;你抽身而去,你就是叛逆异己。谁也无法违逆潮流,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潮流裹挟着往前走。
  疯了,都疯了。
  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隔着罂粟花带默默对峙着。各个都举着长鼻,用眼光向对方抛掷着憎恶与仇恨。这是雷雨前的沉默,这是爆发前的沉寂。
  形势一触即发,杀戮迫在眉睫。
  突然,传来小象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呦——欧——呦——欧——,小象的叫声尖厉骇人,声调战栗,透着生命正遭到威胁的巨大恐惧。
  小象的尖叫声来自戛尔芒一侧的金竹林。有经验的母象一听就明白,这头小象正处在食肉猛兽的尖爪利齿下。
  两边的母象群都出现一阵骚动,尤其是戛尔芒母象,都纷纷扭头张望。
  嫫婉也翘首望去,透过暮霭,昏暗的竹林里,隐隐绰绰有不少土红色的细长的身影在蹿跳跃动。嫫婉心头一阵悸动,它熟悉这刺眼的红和罪恶的身影,是豺!豺是一种常狡黠残忍的食肉兽,纠集成群,凭借着群体的力量,在森林里横行无忌,连虎豹这样的大型猛兽见了都要避让三分。豺的体形与狗差不多,只是尾巴比狗蓬松些,嘴唇狗更尖些,因其体格瘦小,平时轻易不敢袭击象这样的庞然大物,尤其在身强力壮长着一对锋利象牙的公象面前更不敢轻举妄动。但此刻,豺群却明目张胆地围攻小象。这些狡猾的豺一定是看到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又看到两个群落的母象正在对峙顶牛,觉得有机可乘,便借着暮色的掩护前来袭击。
  小象绝不是豺群的对手。豺会呼啸着一拥而上,跳到那头倒霉的小象的背上,将利爪捅进小象的**,活活把肠子拉扯出来。
  豺群就是红色狂飚,红色恐怖。
  戛尔芒母象群里一头右耳郭残缺掉半块的中年母象大吼一声,转身飞快地朝金竹林奔去。
  毫无疑问,这头豁耳母象是正遭到豺群威胁的那头小象的母亲。
  一头母象孤零零地冲进豺群去救援,无疑是杯水车薪,不仅难以救出被围困的小象,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也会白白搭进去。
  是的,成年母象能一脚踩扁豺的脊梁,能一鼻子将豺卷住抛上天空,但是,象体格庞大,不如豺那般轻巧灵活,很难捕捉到能用蹄子踩豺或用鼻子卷豺这样的机会。豺会用声东击西的战术,派出几只经验丰富的老豺与豁耳母象周旋,其他豺则会加快攻击毫无防卫能力的小象。

  按目前的局势,对付豺群的唯一办法,就是众多的成年母象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小象拱卫在圈内;母象庞大壮实的身体组合成铜墙铁壁,一根根漫舞的长鼻就是锐不可当的武器,方能剪灭豺的嚣张气焰。
  可是,戛尔芒其他母象都没有动。
  嫫婉晓得,戛尔芒母象们之所以没有跟着豁耳母象回身救援,是怕一旦转身,阵脚大乱,戛尔邦母象们会趁机冲杀过来,腹背受敌。
  金竹林里传来母象愤懑的吼叫,传来豺肆无忌惮的尖啸。
  两个象群的小象都被豺嚣声吓得四散奔逃。
  对峙的母象们都焦躁不安地回首张望。
  象心大乱。
  嫫婉晓得,此时此刻两个象群的母象们都已心无斗志了。
  嫫婉突然离开群体,斜刺着蹿出去,越过罂粟花带,直奔戛尔芒领地的那片金竹林。
  两个群落的母象都惊讶地望着它。
  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豺将小象撕成碎片。虽然正在遭殃的那头小象不是它的儿女,也不是戛尔邦象群的子弟,但终归是象,是同类。它也是母亲,不乏母性的同情与怜悯,它做不到在无辜的小象遭伤害时自己却无动于衷。
  与其在同类相残的火并中丧命,还不如与万恶不赦的豺决一雌雄呢。
  它去得很及时。豁耳母象势单力薄,根本不是贪婪饥饿的豺群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力,将那头已被豺爪撕扯得皮开肉绽的小象罩护在自己的颈颏下。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只白眉老豺冷不防跃上豁耳母象的背,趴在象鼻够不着的死角——象的后胯上,眼瞅着就要用利爪去捅**,嫫婉正巧赶到,呼地抡出长鼻,卷住豺腰,像拔钉子似的把白眉老豺从象背上拔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白眉老豺断了脊梁,瘫在地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嫫婉一个箭步跨上去,四只结实的象蹄在豺身上狂踩乱踏,把白眉老豺踩成了肉泥。
  豺群并没因为一个同伴惨死而被吓退,反而变本加厉地凶残猖狂,旋风般地向小象扑来。
  嫫婉与豁耳母象东挡西阻,不让豺接近小象。到底只是两头没有象牙的母象,面对几十只穷凶极恶的豹豺,寡不敌众,免不了会有疏漏。就在嫫婉用长鼻遏止了东面豺的攻击,豁耳母象用四只粗壮的象蹄打退了西面豺的扑咬的时候,一只黑鼻梁公豺闷声不响地从南面的草丛中蹿出来,张牙舞爪,朝小象的脸扑去。狠毒的黑鼻梁公豺是要抠瞎小象的双眼,以后宰割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幸亏嫫婉眼疾鼻快,卷起一块石头掷过去,正砸在公豺的黑鼻梁上,使公豺扑出的力度和那股蛮横劲儿顿时受挫。好险哪!小象的鼻子被抓破了皮。
  很明显,假如没有援助,再这样纠缠下去,很难保证小象能幸免于难。
  嫫婉朝罂粟花带方向悲愤地长吼一声。
  假如换了你们的孩子被豺围困,你们也会沉溺于同类间的血斗而不来救援吗?
  豁耳母象也向自己的群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在罂粟花带两侧僵持对垒的母象们的良心终于被唤醒了,潮水般地朝金竹林涌来。
  对于母象们来说,种群间的仇恨到底是次要的,儿女的性命更重要得多。
  两个象群的小象被集中到一起,两个象群的母象围成一个大圆圈,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豺群看看无计可施,一只颈毛飘逸的大公豺跳上一条土坎长啸一声,转眼间豺群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险解除了,长鼻阵自动解散。
  两个群体的母象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公象们尸骨未寒,这血海深仇还没清算呢。也不知谁起的头,戛尔邦母象往西,戛尔芒母象往小象们也各自归群,形成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
  又以那条罂粟花带为界线,又沉浸在复仇的狂热中。
  黑魃魃的森林里,传来虎啸豹吼狼嗥豺叫。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血腥味太浓了,招引来了喋血成性的猛兽。
  嫫婉心里一阵悲苦。食肉猛兽都张着血盆大口呢,强敌在后,难道还要自相残杀吗?即使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彼此停止争斗,不再减员,要将二十来头小象平平安安抚养长大,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在亚洲象群里,长象牙的公象占统治地位,成年公象强壮的躯体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与威严,令食肉兽畏惧胆寒,也是母象和小象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假如一个象群没了成年大公象,那么就没了凝聚力,就变成一盘散沙,母象领着自己的小象各奔前程,有的投奔其他象群,沦为奴仆,更多的是孤独地流浪天涯,被饥肠辘辘的老虎豹子伺机吞吃掉。
  悲惨的命运正等着所有的母象们呢。
  假如再互相火并,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母象们无谓地死掉一些,小象们的生存希望就更渺茫了。
  你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可你总该珍惜亲骨肉的生命吧!
  也说不清嫫婉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突然,它伸出长鼻,鼻尖卷住一丛罂粟花连根拔起,抛到远远的山旮旯儿,拔掉一丛,又拔掉一丛。罂粟花虽然色彩缤纷、娇艳无比,却是有毒的。都是让这条罂粟花带害的。假如没这条边界线,也不会有摩擦和争斗,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孤儿寡母。
  两边的母象都傻了眼。曾几何时,这条罂粟花带神圣不可侵犯,枝条上挂着公象的体毛,泥土里散发出公象的尿味;要是公象们还活着,决不会轻饶了这种破坏边界的叛逆行为。
  嫫婉不管不顾,把罂粟花一丛一丛拔掉。再也不要这该诅咒的边界,再也不要残酷的战争!
  戛尔芒豁耳母象凝眸注视了一会儿,也跨出队列,学嫫婉的样子,将一丛丛罂粟花连根拔起。
  豁耳母象名叫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群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老公象叭赫的爱妻,长得膘肥体壮,毛色乌黑发亮,鼻筒象条蟒蛇,鼻尖垂地,极富魅力,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一定的感召力。
  嫫婉和阿丽丝肩并肩地拔着罂粟花,这是在向母象们发出无声的呐喊:
  为了可爱的小象,请捐弃前嫌吧!
  一会儿,母象们一头接一头走进花带,参加拔罂粟花的行动。
  对于它们来说,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每头母象心里都很清楚,假如继续厮杀,就等于在把自己的宝贝推向火坑。
  保护幼子的强烈的母性促使它们去拔掉象征着杀戮与流血的那条罂粟花带。
  不一会儿,罂粟花带便被拔干净了,有形的界线被涂抹掉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之间的界线也被打乱了,挤在一起。许多母象用迷惘困惑的向眼光互相打量着,不知下—步该怎么办才好。
  蓦地,森林里传来一声气吞山河般的虎啸,月光下,婆娑树影间,一匹斑斓猛虎正向象群逼近。虎的来意十分明显,是觊觎小象身上肥嫩的肉、温热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阿丽丝慢慢走到嫫婉面前,扬起长鼻,声调悠扬地叫了一声,鼻管一扭,鼻尖像把梳子一样梳理着嫫婉背脊上的毛。这是象特有的礼仪,表示恭顺听命,是一种对尊者的敬重。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礼仪是用在新象王登基时的,以示臣服。
  在强大的外患压力下,同类之间的争斗应搁置。明摆着的,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母,要想平安地活下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两个残余群体合二为一,就像刚才对付肮脏的豺群一样,团结一致,长鼻对外,才能有效地增大小象们的生存概率。
  一个群体,必须有主宰,有灵魂,有精神支柱,有让大家一致推崇并心悦诚服的首领!
  此时此刻,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没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只好打破常规,挑选一头母象来统领新象群。
  嫫婉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中保持了冷静;嫫婉大义凛然,冲向肆虐的豺群;嫫婉率先拔掉有毒的罂粟花带。非常时期,要挑选首领,非嫫婉莫属。
  假如没有嫫婉,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母象,恐怕都已在疯狂的互相杀戮中丧生,而小象们也难逃劫难,会惨遭虎豹豺狼的屠宰。
  阿丽丝虔诚地用鼻尖梳理着嫫婉的背毛,刷刷刷,节奏分明,动作紧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意愿。
  戛尔邦的母象和小象们很爽快地跟着阿丽丝行了臣服礼仪。
  戛尔芒的母象们迟疑不决地望望有老虎出没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又望望一个劲地为嫫婉梳理背毛的阿丽丝,终于依次走上前来,用鼻顶在嫫婉身上摩挲一下,以示顶礼膜拜。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象母,好温馨的名字,道德与权威的成功嫁接。
  嫫婉举起长鼻,与阿丽丝的长鼻紧紧缠绕在一起,擎向天空。它向全体母象和小象表示,阿丽丝是它最好的助手,最称心的伙伴。
  然后,嫫婉长吼一声,率先朝大黑山走去。新象群跟着嫫婉,在黑夜中艰难跋涉。它当上象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象群带离纳壶河谷。这里躺着公象们的尸体,有浓烈的血腥味,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不能回味的噩梦,有太多太多的悲惨记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码,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嫫婉领着新象群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穿行,它觉得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像驮着一座山。

  有蕉林有竹林有草有水的好地方早就有主了,都有其他象群生活着。戛尔邦和戛尔芒合并成的新象群虽然丁口不少,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未成年的小象,不可能将其他象群撵走。世界虽然看起来很大,但真要重新找一块适合自己生活的土地却很难。
  嫫婉只好将新象群领到大黑山的古河道,开拓自己的新领地。这里没有其他象群的踪迹。
  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残余合并成一个新集体后,象多势众,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母象们很快将防御战术演练得十分娴熟,一旦有异常它们便自动围成圆圈,把小象们护卫在中央。这一招十分灵验,屡试不爽。这一方山地本是云豹的老窝,常有饥饿的豹子在象群四周转悠,居心叵测,但由于母象们日夜轮流监视,勤于防范,始终没让云豹占到什么便宜。
  嫫婉的统治术与雄性象王大相径庭,雄性象王是靠力量去征服去威慑,而嫫婉是靠一颗爱心去争取众象的拥护和爱戴。在险象环生的林间小道行走,它总是走在最前头,为象队开道。睡觉时,它总是站在圈外最易遭冷风吹袭的位置。它知道,自己率领的是一个在生存压力下勉强合成的群体,对种群问题十分敏感,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在这个问题上稍有差错,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联合体立刻就会分崩离析,重新变成势不两立的两大群落。它尽量做到处世公道,一碗水端平。
  一次,戛尔邦一头名叫苏珊的老母象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漫不经心,在小溪边喝水时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滑了一跤,恰巧压在戛尔芒一头名叫唱唱的小象身上,把唱唱一条腿压伤了。按象群的传统习惯,对这类过失是要给予一定处罚的。嫫婉毫不犹豫地当众给了老母象苏珊一顿鼻子;象鼻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鞭子,抽得苏珊像陀螺似的旋转。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小象,它都悉心照料,不分亲疏。有一一次,戛尔芒一头名叫莺莺的母象分娩,它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莺莺身边两天两夜,最后用长鼻钩住乳象的脖子,把小家伙从母亲的肚子里平安地拉到阳光明媚的世界来。
  也许是因为目睹公象们空前酷烈的血战受了强烈刺激,也许是因为被豺咬伤影响了内分泌的正常功能,戛尔芒那头耳郭缺掉一块的名叫阿丽丝的母象还不到断奶期就突然回奶了。四只本来滚圆硕壮的**一天天萎瘪,像晒瘪的野葫芦。阿丽丝的象儿,也就是豺口余生的小象马哈,还不满一岁;象是最大的陆上哺乳动物,也是哺乳期最长的动物,和生活在大海里的蓝鲸差不多,小家伙吃奶要吃到岁半至两岁,过早断奶,势必影响小家伙的身心发育。母象的**是小象的生命之泉,现在,生命之泉干涸了,马哈铪饿得呜噜呜噜叫,一个劲地往阿丽丝怀里拱。阿丽丝卧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不停地摩擦**,希望用按摩的方法促使乳汁分泌,遗憾的是,一切努力都属徒劳,还是没有奶。
  仅仅两天时间,小象马哈就萎蔫得像大旱天里的禾苗。
  那天清晨,马哈又强行钻进阿丽丝的怀里,吮吸不到乳汁,嗷嗷直叫,又啃又咬。阿丽丝剥了一根嫩生生的芭蕉心喂马哈,马哈勉强吞嚼了半根,甩甩脑袋,又大叫大嚷起来。
  毕竟,乳汁比芭蕉心要美味可口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
  阿丽丝满面愧疚沮丧,万般无奈。
  嫫婉走了过去,用长鼻将马哈轻钩进自己的怀中,摇了摇**,来吧,孩子,吃一口我的奶,但愿你越长越健壮。
  嫫婉甘当马哈的奶娘,这个行为的意义对于象来说非同寻常。象可以说是生育力最低的一种动物,鱼可以一次产成千上万个卵,猪羊鹿狗兔一胎也起码下三五只崽,人也有双胞胎甚至四胞胎的,但象永远一胎只生一头小象。象的这种低生育力,和乳汁分泌稀少有直接关系。再健康的母象,乳汁也仅够喂养一头小象。小象的食量惊人,穷吃猛喝,差不多顿顿都要把母象的四只**吸空。
  富裕才会慷慨,拮据只能吝啬。
  因此,象社会一般而言是没有奶娘这个角色的。要是哪头母象不幸暴卒,或者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不产奶,乳象就惨了,到处讨也讨不到奶,只好靠树叶或植物块茎维持生命,乳象必然会因营养不足或者夭折或者长得瘦弱无能。
  嫫婉慷慨解怀,大慈大悲简直可以和菩萨媲美。
  马哈含住嫫婉的**美滋滋地才吮了两口,突然,札雅奔了过来,欧欧叫着,想把马哈赶走。对于札雅来说,嫫婉的乳汁是它的专利,从来就属它所有,岂容其他小象来分享!
  札雅还小,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它还不懂,但自私和嫉妒却无师自通。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私和嫉妒是生命的一种本能。
  嫫婉用长鼻轻柔而又坚决地拦住了札雅。宝贝,妈妈只好委屈你了,从今以后这甘甜的乳汁要匀一半给马哈。
  札雅又吵又闹,在地上打滚,发脾气,耍无赖。嫫婉不妥协,不让步,坚持给马哈喂奶。
  它已不是普通母象,它是新象群的象母,它有责任让每一头小象健康成长。
  阿丽丝静静地站在一旁,眼里闪烁着一片晶莹的泪花。

  嫫婉虽然没有锋利的象牙,没有雄健的体魄,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胆略和蛮力,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赢得了包括戛尔芒母象在内的全体象的信赖,有效地统御着新象群。
  然而,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
  最严峻的问题是生存环境太恶劣了。
  大黑山的古河道虽然没有领土归属问题,却土质贫瘠,植被稀疏,只有很少几片野芭蕉林和竹林。象身体庞大,食量自然也大,四十来头大大小小的象,四十来张嘴,天天都要吃,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附近一带的野芭蕉和竹叶差不多被吃光了,连象平时不太爱吃的画眉草、知风草和椿树叶也大都被席卷一空。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食物日渐匮乏,象心浮动,成了不稳定因素。古河道遍地都是石头,可石头不能当饭吃,再加上这儿海拔较高,白天有太阳照着还好,夜晚山风吹来,寒意透骨;象是热带动物,不耐寒,苦不堪言,真正是穷山恶水,饥寒交迫。母象们普遍消瘦了,由于食物不足,奶水就少,小象们也都瘦骨嶙峋。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在这一点上,象与人、鸟有共通之处,也不能免俗,象也为食亡。
  这两天,常有胆大的母象三三两两结成团伙,跑到古河道上游人类种植的玉米地去采食还没有熟透的青玉米。对于象来说,偷吃人类种植的农作物,无疑是饮鸩止渴,恼羞成怒的人类或者会挖个捕象陷阱,上面用草皮盖严实,还在草皮上按上几个鞋脚印,象就是再长一个脑袋也辨不出真伪,难免坠入陷阱被送到动物园,囚禁在铁笼里,让喜欢幸灾乐祸的人类来指指戳戳;或者被一个老奸巨滑的头儿用半块糯米糍粑一碗荞麦麸皮笼络住象心,驮货上山,到老林子里去运送木料,服沉重的苦役。象总是玩不过人的。
  要免遭人类暗算,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个穷山恶水古河道,离开大黑山,迁徙到食物丰盛的地方去。嫫婉左思右想,盘算了好几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蓬莱仙境似的好去处。想来想去,只有回纳壶河谷。纳壶河谷是戛尔邦和戛尔芒象祖祖辈辈栖身居住的地方,故乡的土也肥水也美,植被茂盛,气候适宜,有一望无垠的野芭蕉林和竹林,吃了东边吃西边,西边还没吃完东边又长出来了,可以无穷无尽地吃下去。如果能迁回纳壶河谷,新象群就算是永远摆脱了饥饿与寒冷,永远摘掉了贫困的帽子,生活上了一个新台阶。可是,现在迁回纳壶河谷明智吗?象是记忆力很强的动物,流血的惨祸才过去两个多月,象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淡忘的,会不会触景生情再引发一场危机呢?迁回去不是,不迁回去也不是,难难难,左右为难,上下为难,东西南北中,全方位立体式地犯难。
  再难也得想法子呀,总不能坐视象们饿死不管,也不能听任象们惨遭人类陷害。为了生存,还是得冒冒风险迁回纳壶河谷去。
  那天半夜,嫫婉等其他象都睡熟了,悄悄离开宿营地,直奔纳壶河谷。
  一轮皓月把河谷照得如同白昼。
  到处都是白森森的象骨,一片阴森可怖的景象。一猫头鹰在树梢上唱着令象毛骨悚然的安魂曲。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十六头成年大公象都躺在这块热土上了。食腐尸的鬣狗和秃鹫早就把大公象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具狰狞的骷髅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骨架。
  嫫婉嗅着气味走到影叠跟前,象王昔日的威严和风采荡然无存,变成一具可以滚动的骷髅。它想起血战爆发时的情景,影叠暴跳着咆哮着,满脸正义与崇高,为捍卫神圣的领地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血是洒了,头颅是抛了,可山河依旧,土地并没有因此而改变颜色,该长草的地方仍然长草,该长树的地方仍然长树。土地绝不会因为谁为它出了生命而变得神圣起来。这真是一个带泪的可怕的黑包幽默。
  它用鼻尖钩住影叠骷髅的嘴洞,吊起来,跑到纳壶河边,将骷髅抛进激浪翻滚的河里。
  扑通,喧腾的河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嫫婉在河边静穆地肃立了一会儿,算是默哀,算是简朴的葬礼。然后,它又踅回河谷中央,再吊一只骷髅,拿去水葬。
  它要秘密地将大公象们的尸骨全抛进纳壶河。为了生者能正常生活,它必须这样做;不能留下会让母象们触目惊心的大公象的尸骨,不能留下痛苦的回忆,不要重温昨天的残酷。这样的话,或许,象群迂回来后,就不会再引发新的危机。
  那条该诅咒的罂粟花带早被连根拔掉,公象们鏖战厮杀的土地上、踩烂的草地上又绽出新绿,撞歪的树又挺直腰杆,一摊摊血迹被姹紫嫣红的野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要再将这芝些散落在草丛中的遗骸清理完毕,两个象群仇杀的痕迹就算被抹干净了。
  运送尸骨的工作很辛苦,路途虽然不太远,但骨架沉重,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拖拽得动,来回一趟要耗费很长时间。嫫婉天天半夜溜到这里来,一直干到启明星升起再悄悄赶回大黑山的古河道。忙碌了半个月,才算把遗骸清理完毕。
  当它将最后一具骷髅抛进纳壶河时,它站在河边默默祈祷,但愿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间可悲的仇杀,也像公象们的遗骸一样,被奔腾不息的江水永远带走。

  重返纳壶河谷这天,嫫婉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虽说它辛苦了半个月把公象们的遗骸都打扫干净,虽说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毕竟是回到公象们热血染红过的土地上去,那场毁灭性的仇杀毕竟不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大地上遗留的痕迹可以涂抹掉,那镌刻在心灵上的烙印也能涂抹掉吗?
  为了防止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嫫婉选了一个气候炎热的中午,返回的路线选择了一条没有遮阴的荒漠山道。象们走得燠热难受,又饥又渴。大太阳底下赶路的滋味真不好受,都心急火燎地盼着早点赶到目的地呢。一个急拐弯,荒漠与炎热被甩在脑后,蓦地,象群进入了鸟语花香流水淙淙的纳壶河谷。宛如从炼狱跨入仙境,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兴奋地欢呼起来,急急忙忙钻进凉爽的野芭蕉林,卷食水灵灵的嫩叶。
  嫫婉暗暗舒了口气,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重返故乡喜悦越浓,就越能淡化对过去的回忆。
  看来自己半个多月的辛劳还是值得的,嫫婉想。
  未免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
  就在它暗暗庆幸自己策划得法,新象群迁回故居没出任何纰漏时,突然,金竹林里爆响起一串象吼,吼叫声忽而嘶哑低沉,忽而尖锐高亢,透露出吼叫者忽而消沉忽而亢奋的心绪;吼叫声忽而绵长凄婉,忽而短促激越,传递着吼叫者哀怨与惊悸交织的心情。
  这叫声太刺激耳朵了,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停止吃食,扭头朝金竹林张望。
  嫫婉的心陡地缩紧了,它有一种预感,要出事了。它急忙奔进金竹林,看到母象菲娅儿一双象眼因极度恐怖而瞪得溜圆,直愣愣地望着竹梢。嫫婉顺着菲娅儿的视线抬眼望去,金竹梢上,挂着一块公象的头皮,这是从眼睑间撕扯下来的一块头皮,连着一只眼球。这准是讨厌的乌鸦在啄食公象的尸体时,叼着这块头皮想飞回窝去享用,不被竹梢枝枝蔓蔓缠住,叼不走了,只好扔弃。乌鸦真是种不吉祥的会散播灾难的鸟,怪不得人类会那么讨厌它们。奇怪的是,这块头皮在竹梢上挂了两个多月,竟没有腐烂生蛆,而是风干了变成木乃伊,那只眼球富有生气,闪烁着邪恶的光,似乎还含着一丝讥诮与嘲讽,注视着竹梢下的象群。
  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光顾着收拾地上的残骸,而没想到应该检查一遍四周的竹梢,嫫婉想。
  菲娅儿凝望了那只眼球一会儿,慢慢翘起长鼻,鼻尖伸到眼球前,微微翕动着。这是在用嗅觉进行辨认呢。突然,菲娅儿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悲痛取代了恐惧,愤怒换走了惊悸。它前后耸动身体,怒吼了一声,这吼声发自丹田,发自肺腑,透露出痛不欲生的悲愤。
  嫫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难猜出,那只挂在竹梢上的眼球,与菲娅儿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联系,或者曾经给菲娅儿传过秋波,或者曾经开启过菲娅儿爱情的心扉。嫫婉又仔细瞅了那块头皮一眼,皮毛呈灰紫色,果然是戛尔芒公象的遗骸。
  嫫婉脑袋一阵眩晕,就像被猎人的麻醉枪击中似的,快要昏过去了。
  如果不是菲娅儿面对那只眼球在怒吼,而是换了戛尔芒或戛尔邦任何一头母象,嫫婉都不会着急得六神无主的。所有别的母象不是已经当了祖母,就是已经当了妈妈,或者是不久以后将要做妈妈的孕象。对于它们来说,生活中有比哀悼亡者更重要的感情取向,那就是绕膝蹒跚的小宝贝。要是它们中某一头在卷食竹叶时,发现竹梢上吊着自己曾经眷恋或钟爱过的公象的一只眼球,虽然也会哀伤也会悲痛,但出于一种母性护崽的本能,会把哀伤和悲痛埋在心里,隐忍不发。在一个正常母亲的心灵天平上,自己生下来的宝贝肉疙瘩肯定比异性重要得多。
  偏偏是菲娅儿。菲娅儿是戛尔邦和戛尔芒所有成年母象中唯一既没有生育也没有受孕的年轻母象。对于单身的年轻象来说,全部的感情寄托当然是在公象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减轻、消化它对曾经眷恋或钟爱过自己的亡的哀思和悲伤,这种哀思和悲伤必然会发酵膨胀为一种复仇的情绪。

  果然,戛尔邦老母象苏珊被菲娅儿的吼叫声吸引,走过来瞧热闹,刚走到菲娅儿身边,菲娅儿突然像个母夜叉似的瞪起凶恶的眼,长鼻劈头盖脸朝苏珊抽打过去。苏珊吓得赶紧逃命。
  菲娅儿神经质地又吼又咬,又哭又嚎,朝待在近旁的戛尔邦母象和小象追逐抡打。戛尔邦母象和小象纷纷避让,和睦的气氛被破坏殆尽。菲娅儿还朝戛尔芒的母象们嘤嘤呜呜地叫,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们怎么好意思在公象流血的土地上与仇敌握手言欢共同进食?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
  许多母象记忆的心弦似乎被拨动,本来宁静祥和的象眼里亮起野性的光芒,最要命的是,被共同的生存利益所压抑了的种群意识悄然苏醒;戛尔邦的母象们领着自己的小象往西纠合在一块,戛尔芒的母象们则领着自己的小象在东边麇集。
  伤感与仇恨的情绪会像瘟疫似的蔓延。
  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能让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作为饱受征战之苦的象母,嫫婉很清楚,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动用象母的权威,使用一头母象所能使用的全部惩罚手段,及时而有效地制止事态的发展。坏汤的老鼠屎应当剔除出去,仇恨的星星之火应当用理智的水尽快浇灭。
  再犹豫就来不及啦!
  可是,嫫婉却无所作为地站在一旁发呆。
  决非它没有力量处罚菲娅儿;菲娅儿刚刚成年,身子骨还嫩得很,象扑也好,用长鼻抽打也罢,它有绝对的把握能在三个回合之内把菲娅儿打得落花流水。也决非它没有权力处罚菲娅儿;它是众象拥戴的象母,它有责任维护新象群的团结,处罚分裂主义者,属于它正常的职权范围。
  它犹豫不决,它踟蹰不前,是因为菲娅儿不是一般的象,而是它最好的助手与伙伴阿丽丝的长女。阿丽丝在十七岁时生下菲娅儿,又在三十岁时生下马哈。
  在嫫婉的象母生涯中,阿丽丝的重要性是无可比拟的。是阿丽丝以大无畏的反潮流精神在公象们尸骨未寒时站出来拥戴它成为象母的;是阿丽丝为戛尔芒母象们作出了表率,对它言听计从、恭顺从命,巩固了它的象母地位。它阿丽丝的亲密无间,已不是两头母象之间单纯的友谊,成了一种政治联盟,一面团结的旗帜。
  虽说菲娅儿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该受到处罚,它嫫婉站出来行使象母的权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菲娅儿是阿丽丝的爱女,就使得本来挺简单的问题变得微妙复杂起来。它如果毫不留情地处罚菲娅儿,阿丽丝会高兴吗?
  它不愿意伤害自己和阿丽丝的感情。
  假如仅仅是感情的话,它或许会忍痛割弃,玩它个大公无私,用友谊换个不徇私情的好名声,倒也不是一桩太亏本的买卖。私人之间的感情怎么说也没有群体利益重要。这不仅仅是感情,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可以这么说,戛尔芒不少母象是出于对阿丽丝的信赖,看在阿丽丝的面子上,才拥戴它当象母的;得罪了阿丽丝,等于得罪了戛尔芒所有母象。
  感情加切身利益,分量就很重很重了。
  它要处罚菲娅儿,目的是不让两个象群的旧仇死灰复燃;可它真要处罚了菲娅儿的话,却极有可能在两个象群间种下新恨。制止分裂弄不好会导致更大的分裂呢。
  投鼠忌器,两难境地。
  金竹林里,许多母象都跟着菲娅儿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互相投掷着憎恨的眼光。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正在嫫婉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竹林深处传来一声悲愤而又威严的长吼,母象阿丽丝奔了出来;阿丽丝显然目睹了事变的全过程,象脸冷峻得像落了一层霜。阿丽丝奔到菲娅儿面前,不由分说,用身体凶猛地撞击过去。这是重量级的象扑,就像大山撞挤小山一样,菲娅儿被撞得摇摇闪闪,后退了十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菲娅儿似乎不相信平时一贯宠爱它的母亲真舍得揍自己,直起脖子委屈地大吼大叫。阿丽丝又赶上前去,照着菲娅儿的脖子给了它一鼻子,打得很认真,绝不是轻描淡写地在做做样子给众象看。菲娅儿相对来说还轻盈的身体被抽得趔趔趄趄,东倒西歪。

  嫫婉紧张得快要绷断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阿丽丝出手处罚菲娅儿,母亲教训做了坏事的孩子;阿丽丝是血统纯正的戛尔芒象,不会被误解成是种群偏见。
  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了。
  菲姬儿哭嚎着,在地上打滚。阿丽丝不为所动,仍不断地用长鼻在菲娅儿身上抽打。菲娅儿大概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奔跑。阿丽丝吼叫着追打。菲娅儿逃出金竹林,阿丽丝追出金竹林;菲娅儿逃出纳壶河谷,阿丽丝仍不依不饶,追出纳壶河谷……
  谁都看出来了,阿丽丝是要把菲娅儿驱逐出群体,对象而言,这已经是一种十分严厉的处罚了。象是一种合群的动物,逐出群体,便意味着无依无靠、孤独寂寞、四处流浪,那滋味,比人类把犯人关在牢房里好不了多少。雄性象王统治象群时,也只对那些野心勃勃桀骜不驯阴谋篡位的家伙才施以驱逐出群体的处罚。
  阿丽丝的凛然大义让嫫婉感到震惊。
  平心而论,也只有把菲娅儿逐出群去,才能杜绝种群间的宿怨死灰复燃。菲娅儿已到了婚育年龄,但新象群没有可以配种的成年公象,这意味着菲娅儿永远缺乏为了自己小宝贝的生存而要维护和平的心理机制,意味着它心里的仇恨情结永远没法真正解开;它待在新象群,就是新象群动乱的祸源与病灶,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旧病复茂。
  阿丽丝是一头饱经风霜的成**象,一定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坚决把菲娅儿驱逐出群的。
  阿丽丝真是一头识大体顾大局的好象。
  看到阿丽丝毫不顾惜母女情义如此严厉处罚菲娅儿,戛尔芒几个头脑发热的家伙赶紧领着自己的小象钻进密不透风的野芭蕉林去,一些被仇恨这柄魔扇扇得迷了心窍的母象也恢复了理智,带着羞赧的表情散开了。
  嫫婉趁机将那棵挂着公象头皮的竹子用长鼻卷住,连根拔起。那只死不瞑目的眼球掉在地上,嫫婉重重一脚将眼球踩进土里。让它到地底下见鬼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阿丽丝回来,嫫婉便顺着象蹄印找去。越过一道S形的河湾,便看见阿丽丝伫立在一个小山坡上,翘首凝望着远方。嫫婉走上去一看,阿丽丝脸上褶皱曲曲弯弯,表情凄楚,泪水顺着鼻管缓缓流淌。
  它十分理解阿丽丝此刻的心情。女儿是娘的心头肉,要不是出于万般无奈,阿丽丝是舍不得发狠地揍菲娅儿,更舍不得把菲娅儿赶走的。打在菲娅儿身上,疼在阿丽丝心里。
  一条小路,通向神秘莫测的大黑山。菲娅儿早已走远了,望不见踪影。阿丽丝还在朝菲娅儿消失的方向瞭望,毕竟,菲娅儿才十四岁,对于象来说,这是一个刚刚跻身于成年象行列的年龄,身心两方面都还幼稚,还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在险恶的丛林里只身流浪,闯荡求生,凶多吉少。
  阿丽丝的担忧绝不是多余的。
  嫫婉轻轻走过去,肩挨肩站在阿丽丝身边。这不是一种普通的陪伴,这是一种无言的慰藉,深深的感激。它也朝菲娅儿远去的方向翘首凝望,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这叫声不带任何威胁恫吓,也不含丝毫幸灾乐祸;既不是驱逐,也不是挽留,,而是一种亲切的告别,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依依惜别,一种发自心底的祈祷和祝愿。但愿菲娅儿在森林里平平安安、无灾无难,跨石坎的时候不要被绊着脚,采浆果的时候不要被刺着鼻,偷蜂蜜时不要被蜇着脸,走路时不要被虎豹挡了道,睡觉时不要被豺狼惊了梦。但愿菲娅儿能找到如意郎君,喜结良缘,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阿丽丝听懂了它的心声,噙着泪花,朝它转过身来,两条长鼻在空中紧紧缠绕。
  即使仅仅为了对得起阿丽丝对它的高度信赖与支持,它也要尽心竭力,让纳壶河谷成为一块没有历史包袱没有感情债务的干净、轻松、和平的土地。
  它要为这个理想而奋斗不息。
  它的目的一定要达到,它的目的一定能达到。

  菲娅儿遭驱逐后,新象群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母象们都专心致志地抚养自己的小象,再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象母嫫婉今天率领新象群到纳壶河谷西侧的戛尔邦领地游荡,明天将新象群带进纳壶河谷东侧的戛尔芒地域觅食。这儿本来就是山连山水连水,没了那条罂粟花带,没了边界,没了狭隘的领土观念,纳壶河谷就连成了一个整体。望着戛尔邦和戛尔芒母象们消除了隔阂,不分彼此,混合在一起,和和睦睦共同生活,嫫婉心里生出无限感慨。这方美丽富饶的土地完全能养活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何必为争夺地盘而厮杀?这个世界,假如没有杀戮,没有争斗,永远和平安宁,该有多好哇!
  日子像平静的流水,转眼五年过去了。  小象们早已断了奶,由童年期跨入少年期。值得嫫婉骄傲的是,五年来,新象群的小象们既没生病夭折,也没有遭虎豹戕害,十五头小象全部都平平安安长大了。
  在众多的小象里,嫫婉最疼爱两头小公象,一头是它亲生象儿札雅,一头是阿丽丝的象儿马哈。两个小家伙年龄相仿,都长得圆头圆脑,骨架壮实,比同龄伙伴高出半个肩胛,皮肤上长着一层稀疏的绒毛,煞是可爱;而且都活泼好动,吃饱了就到处奔跑嬉闹。唯一的差别是,札雅秉承了戛尔邦公象的传统毛色,灰中夹白,朦朦陇胧,像黎明的色彩;马哈却是典型的戛尔芒毛色,乌灰乌灰的,如一团浓墨。
  五岁零的小公象,上颌门齿开始发育,显出了性别差异。粉红色的牙床间,像竹笋似的顶出两颗乳白色的牙尖,张嘴吼叫时,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新象群有九头小公象,都开始长象牙了。
  望着札雅和马哈嘴里渐渐吐出来的牙尖,嫫婉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再过几年,新象群终于要有威风凛凛的大公象了;一个没有雄性的象群,总觉得缺乏阳冈嗫之气,缺乏生机盎然的蓬勃景象。虎豹豺狼肆无忌惮地前来骚扰,虽然由于防范得紧,没让这些贪婪的食肉兽占到什么便宜,但外患不断,既憋气又窝囊。有了身躯伟岸象牙锋利的大公象,情况就不同了,那些欺软怕硬的虎豹豺狼会慑于大公象的气势和力量,不敢轻易前来骚扰。忧的是小公象吐出象牙后,那锐不可当的象牙既可以作为抵御外侮保卫群体的武器,也可以当做内讧和种群争战的凶器,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要使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真正融为一体,看来必须从小象抓起,将团结意识植入它们的灵魂,与身体同步发育成长,嫫婉想,它要密切注意这些小公象的行为举动,防微杜渐,不让任何有可能会导致将来分裂的事情发生。

  嫫婉不能容忍这种对抗行为,尽管是游戏,尽管是一种娱乐,它也不能容忍。
  它是今天清晨头一次看见札雅和马哈玩这种游戏的。札雅是戛尔邦小象的头,马哈是戛尔芒小象的头,各自领着自己的伙伴,分成两个阵营,你追逐我,我追逐你,在互相“打仗”。它们抡动着稚嫩的鼻子抽打对方的小屁股蛋。有的用鼻子汲起泥沙扬对方,有的卷起小树枝扔过去。草地上,一片欢闹,一片喧嚣。
  母象们娴静地待在旁边的小树林里,安详地卷食着树叶。
  嫫婉面对着这种“打仗”游戏,心惊肉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它也知道,小象们是在闹着玩。它们柔软的小鼻子是不会伤着对方的;它们嘴唇里还刚绽出牙尖尖,连树皮都还捅不破呢;它们追逐来追逐去,纯粹是出于一种童稚的天真烂漫;它们扬起的泥沙,掷到对方身上,比洗泥浴还轻柔。可是,嫫婉还是心惊肉跳,还是紧张得浑身战抖。它冲进正玩得开心的小象群里,大吼一声:
  停止,快停止这种扎眼睛的游戏!
  小象们被吓了一跳,全都乖乖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象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札雅和马哈平时被嫫婉宠惯了,对它板着脸吼叫不以为然,跑过来,亲昵地依偎在它身边,还想撒娇呢。
  嫫婉长鼻子左一扫,将札雅搡倒在地,右一挥,将马哈推了个嘴啃泥。
  札雅和马哈委屈地呜咽着,迷惑不解地望着嫫婉,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象母这般生气。
  望着小象们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嫫婉又觉得很内疚,自己做得实在有点过分了。小象的天性就是爱玩耍,它们吃饱了、喝足了,就要在蓝天白云下,在万紫千红的野花丛中,嬉戏欢闹。这真是生命的情趣,这正是活泼的童心。阻止它们游戏,等于要扼杀它们的天性,它是在对天真无邪施暴啊!
  可是,它实在无法等闲视之。游戏的本质是模仿,是成年生活的大型彩排,是潜移默化的性格塑造。小象们此时的“打仗”确实是游戏,谁知道那游戏里含不含假戏真做的成分呢?你斗过来,我斗过去;你追逐我,我驱赶你,这不就是流血杀戮的预演吗?五年前那场毁灭性的争斗,留下了一个惊悸终生的噩梦;有时它一闭上眼,公象们那血淋淋的残酷的厮杀场面就浮现在脑海,吓得喉咙直冒酸水。它祈祷苍天,纳壶河谷新象群再也不要有战火狼烟。它现在要是甩手不管,听任小象们你打我斗,果真让它们养成了纠集成帮你争我斗的恶劣品行,再想纠正就难了。五年前死于那场血战的大公象们,不就是从小喜欢打来打去,结果打得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血的教训,它不能不有所提防,有所警觉。它宁肯让小象们现在受些委屈,也比它们将来彼此间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要好。无论如何,它要防患于未然。
  嫫婉断然而又粗暴地推开了札雅和马哈,等于对小象们下了一道严厉的禁令:
  解散,不准再玩这种不健康的有害的游戏!
  札雅和马哈悻悻地躲开了,正玩得兴高采烈的小象们也都神情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母象身边。
  嫫婉很快发现,自己禁止小象们玩“打仗”的游戏,造成了一种让它十分难堪的局面。几天来,象群像跌进了闷葫芦,没有声息,没有欢闹。成年母象都是些性格沉静的家伙,除了采食时发出些声音外,平时很少有响动。小象是一个象群快乐的源泉,它们嬉戏,它们吵闹,它们从竹林蹿到蕉林,又从蕉林绕到草坪,无事生非地追逐奔跑,营造出一种热烈而又生动的景象。现在,包括札雅和马哈在内的小家伙们,全都像木偶似的停止了嬉闹,整天木呆呆地站着,傻愣愣地望着嫫婉,想动又不敢动。
  死气沉沉,令象窒息。
  嫫婉知道,是它断送了新象群的盎然生机。它十分苦恼,也有点后悔。它的本意决不是要把新象群弄得只有暮气而没有朝气,它只是想阻止会毒化童心的“打仗”游戏。只要不属于预演仇恨性质的游戏,它决不会横加干涉的,相反,它恨不得小象们的欢闹声从黎明持续到夜晚,以显示新象群的勃勃生机。

  作为象母,它不能忍受眼下这种枯寂与沉闷,它必须设法扭转这种局面。
  它当然不会让有损小象身心健康的“打仗”游戏再玩起来,它可以教小象玩别的游戏嘛。它觉得自己真是傻透怎么不早点开窍呢。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打仗”游戏可玩,好玩的游戏还多着呢。看来光禁不是个办法,还要善于引导。引导小象们玩有益心智健康成长的游戏,让它们过剩的精力、好动的天性有正当的宣泄渠道。堵塞不如疏浚,这是真理。
  它满怀信心地把小象们全召集到小树林里。
  捉迷藏吧。这是一种智力体操,看谁更机警,更敏捷,更会利用地形地貌,更有出类拔萃的视觉与嗅觉。这既能增长智慧,又能锤炼性格一来吧,宝贝,我先玩给你们看。
  嫫婉跑到一棵大榕树背后,躲了起来。
  很久很久,小象堆里没有谁跑过来寻找。
  嫫婉等得心焦,等得不耐烦,发一声威,吼起来。
  札雅和马哈互相望了望,慢腾腾地走过来,根本不用费心寻找,径直来到大榕树背后。
  好宝贝,真聪明,一下就找到我了!嫫婉用长鼻摩挲札雅和马哈的背,以示犒赏。
  札雅像块木头似的无动于衷,马哈出于礼貌朝它轻吼了一声。
  好了,就按我教你们的,玩吧,玩吧,尽情地玩,痛痛决快地玩,玩它个天昏地暗,玩它个忘乎所以。
  札雅,你带个头吧,你要体谅母亲的苦心。
  札雅懒洋洋地踱进一片灌木丛。
  小象们根本不需四处寻觅费劲判断动脑筋猜测,呼啦啦走进灌木丛里,很快找到了札雅。
  这叫玩吗?纯粹是浪费时间。
  连嫫婉自己都觉得这玩法是有点呆板乏味。象不是猫,猫体态娇小,容易躲藏,随便往哪个旮旯角落里一钻,找老半天才找得着。猫天生适合玩捉迷藏,所以捉迷藏的游戏还有个别名叫躲猫猫。象体格庞大,尽管是小公象,也与野牛一般高,除了古榕树,其他树都无法遮住其身影。也极少有能容纳下象的角落旮旯。低矮的灌木挡不住高耸的象背,即便躲进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象笨拙的身体也难免会弄折树枝碰断葛藤,发出很大声响,蒲葵状的象耳很灵敏,不可能听不到的。
  看来,捉迷藏的游戏不适合象来玩。
  就玩赛跑吧。这是一种比体力勺比耐力比意志的游戏,既有激烈的竞争,又没有对抗性的碰撞,是一种和平的竞技活动,何乐而不为呢?来吧,从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奔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吧,看谁的体魄更强健!
  小象们有气无力地跑着,不,这不是跑,是在走,是在逛。它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瘟头瘟脑,像害了什么病似的。
  唉,它嫫婉又失策了。大热天,谁高兴无聊地跑来跑去呀?象的皮肤上汗腺极少,跑热了会很难受的。
  那就再换个游戏项目吧。
  唔,在树荫下互相泥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各自用鼻子卷起泥沙,撩到对方的背脊上去。象有个奇特的习俗,就是泥浴。凉爽的泥沙能洗去皮肤褶皱间的肮脏,能消除跳蚤虱子之类的寄生虫,纳凉驱暑,有益健康。小象多洗泥浴,能刺激皮肤生长,更重要的是,互相泥浴,能加深彼此间的感情,能促进友谊、增强团结。这种寓教于乐的游戏,是天底下最健康最高尚最完美无缺的游戏了。当你将泥沙淋到对方的背脊时,其实也就将一腔深情和爱意抛洒过去了;当它用鼻子卷起树枝刷洗你的身体时,其实也就将理解和信任灌进了你的心田。兄弟情谊,天长地久。
  游戏不能是单纯的游戏,要突出教化功能。
  教育永远是第一位的。
  来吧,新象群未来的主宰和栋梁;来吧,新象群千秋宏业的接班者。
  小象们两个一组。嫫婉有意混合编组,即每组一头戛尔邦小象,一头戛尔芒小象。嫫婉的用意十分明显,大目标还是团结。
  小象们尤其是小公象们玩得十分勉强,一个个垂头丧气,泥沙胡乱掷,树枝胡乱蹭。嫫婉明白,它们是慑于它的威势,才不得不玩的-:没有欢闹,也没有戏耍,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在玩,倒像是群被迫做苦役的童工。

  别哭丧着脸啊,高兴点,高兴点。
  嫫婉为了活跃气氛,返老还童似的又蹦又跳,在各个泥浴小组间穿梭往来。小象们都瞪着惊诧的眼睛望着它,仿佛看妖怪在舞蹈。
  尴尬得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样,你们得给我玩,给我玩!
  马哈机械地撮起一鼻泥沙,甩抡鼻子,不知是有意捣乱,还是漫不经心出了差错,那泥沙不是淋下去,而是砸下去;那泥沙里夹着几块小卵石,砸在与马哈配对编组的札雅的脊梁骨上,咚咚响,虽然不会砸伤,却肯定有点轻微疼痛。札雅木呆呆的眼突然流光溢彩,沮丧的脸突然神采飞扬,卷在鼻尖的小树枝本来是顺着毛势在马哈背上刷洗,那传递友爱的工具刹那间变成打斗的武器,噼里啪啦地朝马哈身上抽打。
  刚才还像苦役犯似的小公象们一个个犹如久旱的禾苗喜逢甘霖,委顿的神情一扫而光,都变得精神抖擞。小树林里沉闷的空气霎时间活跃起来,互相泥浴的游戏自动结束,小公象们又分成两大营垒,追逐打闹起来。
  嫫婉翘起长鼻,想怒吼一声,制止这种有害的游戏,它没吼出声来。它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扼杀小象的快乐,它不能把新象群变成坟冢似的阴沉死寂。说到底,它是爱这些小公象的,它不忍心看着它们整天哭丧着脸,一个个像在押的小囚犯。它怪自己无能,找不到既能让小公象兴趣盎然,玩得如痴如醉,又没有任何毒害的游戏。
  小公象们试探性地玩了一阵,忐忑不安地觑觑嫫婉,见它没有粗**涉,立刻放大胆,无所顾忌地狂呼乱叫,有滋有味地打仗拼斗,玩得昏天黑地,玩得山河添色,玩得日月增辉。
  久违了,这生机勃勃的场面。
  久违了,这火暴的喧闹声。
  嫫婉扭着脸,踱进茂密的雨林。它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有时候,自欺欺象还是必要的,起码能保持一种心理平衡。它好生纳闷,为啥小公象玩别的都提不起兴趣,一玩“打仗”就开心得要发疯?或许,这是雄性的一种不可逆转的天**。
  它用鼻子挖出一支甜笋,慢慢嚼着,却丝毫也品不出甜味来。但愿这种追逐打斗的游戏,仅仅是种游戏而已,但愿这种你招惹我我碰撞你的行为,仅仅是一种取乐和消遣。不是野性的预演,也不是野蛮的前奏。
  天近傍晚,小象们玩累了,“打仗”告停,意犹未尽地躺在树荫下。
  嫫婉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把小公象们重新召集起来。“打仗”打累了,是吗?那就静静地互相泥浴吧。小公象们没有兴致玩这个,嫫婉用象母的威势,强迫它们按它的意愿混合编组。不玩不行,这是任务。它已经违心地退了一大步,默认它们玩“打仗”,它们也该顺从它一次了。
  这不是游戏的余韵,也不是面子之争。嫫婉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很深的考虑。它相信追逐打斗是有害的,是有毒的;它无力制止,只有用过后再玩互相泥浴的游戏来冲淡因紧张角逐所引起的兴奋。
  这是一种消毒措施,或者说是一种消防行为。
  玩,必须玩!为了新象群长治久安,永远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你们一定得玩互相泥浴的游戏!

  春夏秋冬,斗转星移,转眼又是五年过去了。
  小象们长大了,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象在野生动物中,是发育最慢的,十岁以后才开始焕发青春。
  在所有的小公象里,札雅和马哈变化最大,脖颈上长出一片密匝匝的刚毛,四肢粗壮,长鼻布满了一道道厚韧的皱襞,身高已和成年母象差不多:鼻子下面已吐出象牙来,长达尺余,虽然还不及成年公象那般尖利细长,如刀似剑,却也细腻光滑,在阳光下闪烁着凝重的光。走路时,它们将长鼻盘挂在牙上,显得威风而又潇洒;瞧见埋在土里的红薯或竹笋,它们用牙进行挖掘,方便而又省事。母象们都借了这些象牙的光,鼻孔淤塞了黏土或其他什么东西,没法抠出来,便让札雅和马哈来帮忙,用牙尖清理。
  比较而言,札雅的象牙更漂亮些,犀利的牙尖微微上翘,形成一道弧形;牙管中部有数条细致的横棱,靠近上颌的牙基部有清晰可辨的轮纹。这是一对品质上乘的宝牙,牙绕横棱,所向披靡;牙生轮纹,吓死虎豹。完全可以预料,再过五六年,札雅将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公象,就凭这副宝牙,也将是八面威风的象王。
  当然,马哈也不赖,体格壮硕,臀部凸突如鼓,象牙虽然不及札雅的美观,但那身蛮力,足以在丛林称雄。
  嫫婉心里暗暗怀着一个愿望,札雅和马哈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不不,要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不不,要成为血肉相依的兄弟。它嫫婉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它统领新象群,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过渡时期的权宜之计,只要小公象们成熟起来,它会很明智地自动逊位的。看来,新象群的接班人非札雅和马哈莫属。它希望它们成为并列的象王。

  前面约两百米远的那块明镜似的臭水塘边,酝酿着一场象与熊的纠纷。一头五大三三粗颈窝长着一片白毛的黑狗熊气势汹汹地扑向正在饮水的札雅和马哈。
  一般来讲,狗熊和象是互不侵扰的。象是素食动物,当然对狗熊没有兴趣:狗熊虽然是杂食性动物,但只吃松雉、青蛙或鱼之类的小动物,食谱中没有象。可这并不能证明熊和象之间就不会发生什么摩擦,同在一块老林子里过日子,免不了会有磕磕碰碰的事。
  这场纠纷是由饮水引起的。这头狗熊蹲在一块青石板上喝盐碱水,札雅和马哈跑到狗熊身边也去喝水,大约是两条象鼻把本来清澈见底的水搅浑浊了,狗熊大发脾气,朝札雅和马哈奔过来兴师问罪。
  札雅和马哈不甘示弱,转身迎敌。
  狗熊咆哮着,立起身,像人那样直立行走,摩拳擦掌准备打架。
  嫫婉看见了,从两百米外四蹄生风地赶过来。
  狗熊也不好惹啊。它虽然不像虎豹有专司屠宰的血盆大口,也不像豺狼有任意撕扯的尖利指爪,但狗熊力大无穷,疯狂起来能撞断碗口粗的小树。熊脾气比牛脾气更厉害,不拼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是森林里的亡命之徒。秋天里的狗熊喜欢爬到松树上去跌膘,结果熊毛上涂了厚厚一层树脂,痒得难受,又到沙地上打滚,又沾了一层沙,就这样,一层树脂一层沙,浑身像穿了件厚厚的铠甲,连枪弹都很难射得穿。两只前掌,厚实有力,即使是豹子,假如没防备,被掴了个正着,也会成为歪嘴豹的。
  嫫婉想赶过去帮札雅和马哈一把的。对付狗熊,拼蛮力是下策。狗熊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对付狗熊要智取。嫫婉年轻时和狗熊有过一次遭遇,那天,它独自钻进野蜂谷找窝蜂蜜吃,刚巧碰上一头正搂着椭圆形蜂窝贪婪舔食的狗熊,笨狗熊以为它是要抢自己手里的蜂窝呢,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舞双爪朝它扑来。嫫婉绕着树兜圈子,引诱狗熊狂奔乱追。它晓得狗熊的嫉妒心极强,在狗熊已相当疲乏时,它用鼻子卷起一根树枝,高高举过头顶,在狗熊面前示威似的摇呀摇。
  狗熊果然被激怒了,去抱大石头,也吃力地举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以证明自己非凡的神力。结果,如此这般折腾了一番后,狗熊累得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它在狗熊无可奈何的嗥叫声中用鼻子卷起那只蜂窝扬长而去。
  札雅和马哈没有对付狗熊的经验,嫫婉担心它们会吃亏。

  嫫婉跑到半途,突然,收住了脚步,脑子里跳出一个灵感来。
  瞧这阵势,札雅和马哈同时受到狗熊的攻击,面对共同的敌人,两个小家伙依靠在一起,互相壮胆、同仇敌忾,这无疑是一个很值得鼓励和肯定的举动。
  最近一段时间,新象群里出现了一种不良倾向,九头正在吐象牙的小公象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了两个团伙。戛尔邦的五头小公象总喜欢以札雅为核心聚在一块儿,戛尔芒的四头小公象则围绕在马哈身边,无论玩耍、觅食还是宿营,都分成两伙。虽然迄今为止彼此间还没发生过公开的争执和冲突,但这种以皮毛颜色分类的做法无疑潜伏着可怕的危机。嫫婉忧心如焚。为了纠正这种不良倾向,它没少花力气。它多次将聚成两伙的小公象们驱散开,强迫它们混合成一个集体,甚至对违拗它意愿的淘气的小公象施以肉体惩罚,但效果却不甚理想:它在它们面前,它们混合了;它一转身,它们又分开了。它总不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跟在它们屁股后面监视督促吧。它寝食不安,伤透了脑筋,做梦都想找到一个让九头小公象在精神和心理上彻底消除隔阂的好办法。
  眼下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札雅和马哈共同面对凶顽的狗熊,它们并肩战斗,它们互相帮衬,它们一起面临危险,一起经受生与死的考验,最后又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它们在即将发生的这场与狗熊的争斗中谁也离不开谁,这意义远远超过了与狗熊干架。
  嫫婉想到这里,改变了赶过去助战的主意。虽说只要它一过去,就立刻能扭转札雅和马哈的被动局面,很轻松地把狗熊赶走,但是,这便成了单纯的象熊争斗,意义不大。

  它不仅自己在半途停了下来,还阻止了阿丽丝和其他两头戛尔芒母象前去增援。
  它不太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虽然札雅和马哈都还不够成熟,也缺乏同狗熊周旋的经验,但它们都是已进入青春期的雄性,应该有体力和胆魄接受丛林法则的考验。两头半大的公象,对付一头狗熊,从力量上说,基本平衡,只要同心协力,是能把狗熊赶走的。
  当然,不能说有绝对的保险系数,万一……为了新象群的团结,冒点风险也值得。
  嫫婉站在一百米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聚精会神地观战。

  好一场象熊拼斗!
  狗熊一巴掌掴在札雅的鼻根上,皮开肉绽,血花四溅。哈趁狗熊对付札雅之际,撅着两支象牙从背后去捅狗熊,倒是幸运,捅了个正着,可惜,象牙短了些,也不够锋利,而熊皮上那层用树脂和沙粒层层黏合的铠甲又太厚,只在狗熊的肩胛上犁出两道浅浅的血口。
  狗熊嗥叫着,转过身,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朝马哈狂扇乱打。马哈毕竟还嫩了点,不晓得应退却两步,避其锋芒,而是傻乎乎地面对面要同狗熊硬拼。好家伙,狗熊的右前掌扇在马哈的脖颈上,一个标准的脖儿拐,马哈站不稳,扑通倒在地上。象虽然力大无穷,但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动作比较迟缓,特别不能跌跤,一跌跤就会跌得头晕脑涨,要爬起来,那庞大的身体需费一番周折。马哈正挣扎着想爬起来呢,狗熊已奔到面前,一只熊掌按住马哈的鼻子,一只熊掌按住象牙,熊屁股高高撅起,就要往马哈的脑袋上坐。
  苦也,嫫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狗熊这一招十分毒辣,俗称坐碾法。那屁股墩就像一盘沉重的石磨,坐在敌手身上,使劲磨蹭,人或一般中小型动物一旦被狗熊坐碾,立刻就会磨成一摊肉浆。象体格庞大,当然不至于轻易就被磨碎骨头丧身殒命,可狗熊正要往马哈的脑袋上坐,磨碾的是最易受到伤害的部位,的要被狗熊坐碾了,轻则痴呆,重则窒息。
  嫫婉拔腿就往臭水塘赶去。它不仅担心马哈的性命,还害怕由此引起误会。是它阻止阿丽丝和戛尔芒的其他两头母象前去相帮的,它们会不会猜疑它是别有用心,想借狗熊的屁股来陷害戛尔芒最有前途的小公象?真要这样怀疑的话,它嫫婉跳进纳壶河怕也洗不清了。
  它和狗熊相距一百米,狗熊脂肪层极厚的屁股眼看就要砸落下去,它嫫婉即使插上翅膀,也不可能在刹那间跑完一百米的路程。
  它拼命跑着,与其说是为了制止住狗熊坐碾,还不如说是要向众象做出一种姿态,特别要向戛尔芒象们证明自己心急如焚,把马哈的安危系在心上,看得很重很重。
  灾难是绝对避免不了了。它后悔自己不该让札雅和马哈去冒这个险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突然,混战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让嫫婉心花怒放的情景出现了。鼻根已负了伤的札雅在狗熊即将要朝马哈脑袋坐下去的一瞬间,长鼻朝前一钩,带血的鼻尖钩住狗熊的一条胳膊,使劲往后一拽。小公象的力气初狗熊不相上下。狗熊没防备,重心偏斜,身体摇摆,一屁股歪了目标,坐到一摊烂泥上去了,泥浆四溅,稀里哗啦。
  马哈趁机站了起来,一场可怕的灾难烟消云散。
  狗熊狼狈不堪地翻爬起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转身就搂抱住札雅的一条后腿,张嘴就要啃咬。熊嘴虽然比虎嘴逊色多了,但锯齿般的利牙能啃断竹根,掘食埋在土里的笋尖。被狗熊咬着,恐怕难免这辈子不变成瘸腿象。
  马哈伸出长鼻使了个暗绊,狗熊跌了个嘴啃泥。
  札雅和马哈一前一后用牙去捅狗熊的背。狗熊的肩胛和后胯给捅出了四个血窟窿,虽然很浅,到底见了熊血。狗熊还想纠缠,这时,嫫婉率领象群排山倒海般赶了过来,狗熊见势不妙,悻悻地嚎了两声,仓皇逃走。
  札雅和马哈都负了点伤,札雅的鼻根被熊掌掴破了,马哈的嘴唇也被撕开了血口,都流了血,挂了彩。对于象来说,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象的皮肤愈合力特别强,很快就能止血结痂,几天后伤口就会长出新皮来。当然,会留下疤痕,但对于公象来说,这小小的疤痕不仅无损于容貌,反而增添了雄性风采,是光荣的纪念章。
  嫫婉带头,众象把札雅和马哈围在中间,汲起清冷泠的水,喷洒在它们身上。有的母象还用鼻子采来五彩缤纷的花瓣,抛洒在它们头上。
  众星拱月,象群最隆重的庆贺仪式。
  其实认真说起来,札雅和马哈算不得什么辉煌。本来苏,狗熊就不是象难对付的天敌,更何况最后是众象赶到,才赶走了狗熊的。
  这英雄很有点水分呢。
  但嫫婉执意要把庆贺仪式铺张得隆重一点。它让它们紧紧靠在一起,鼻缠鼻,牙并牙,欢呼声震得地动山摇。你们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团结战斗、互相救援,你为它负伤,它为你挂彩,命拴在一起,血流在一起,这就是用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情谊!海可以枯,石可以烂,山可以崩,天可以坍,兄弟情谊万古长青!
  这是一个团结的里程碑,应该耸立在每一头小公象的心上。
  嫫婉深深地为它们祝福,为它们祈祷。

  札雅将尿沿着那片野芋头地撒成一条线时,嫫婉心里一阵痉挛,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它太熟悉公象用尿来划定地界这套做法了。影叠还活着时,就经常在那条罂粟花带撒尿,这是在用尿腥味留下痕迹,来确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刺鼻的尿腥味,其实就是一种警戒,一种告示,一种宣言:这方土地,这些食物,归我所有,越过尿线者,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嫫婉弄不懂札雅是怎么知道要用尿来划定界线的。新象群里没有成年公象,谁也没有教过札雅。仿佛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一种雄性青春期的自然需要:要显示自己的力量,要展露自己的风采,要确定自己的地位,要建立己的权威,一句话,要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宝贝,你这样做,完全错了!
  是的,这块野芋头地是札雅头一个发现的,但并不等于说就该札雅独享。新象群是个整体,找到的食物理应属于集体所有。
  这泡尿撒得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随着札雅的动作,戛尔邦另外四头小公象也都依样画葫芦,跟着撒起尿来,把这片面积不大的野芋头地整个用尿圈了起来。
  它们跟在札雅屁股后头,在尿圈里踱来踱去,用威胁的眼光盯着戛尔芒几头小公象。
  这无疑是一种种群歧视,一种分裂行为,一种战争挑衅。
  果然,戛尔芒的马哈焦躁不安地在尿圈外奔来跑去,不断地扬鼻高吼。戛尔芒另外三头小公象也都学着马哈的样,大眼珠子气势汹汹地瞪着札雅,大有突破尿线进行讨伐之势。
  这已经不是什么游戏了。
  这些小公象们的象牙虽然还不如成年公象那般坚硬锋利,但已牙长尺余,只要厮斗起来,就必然会造成程度不同的伤害。
  嫫婉怒吼一声,用鼻尖撮起一杯泥土,刷地抡出去,撒成一条弧线,压住了那条尿线。
  无聊透顶!小小年纪就学着争名夺利、拉帮结伙、制造分裂,必须严厉制止!
  马哈趁嫫婉用泥沙压住尿线之际,冲进野芋头地里。它好像是存心要气气札雅,偏要去吃野芋头。
  札雅怒吼一声,撅着象牙朝马哈撞去;马哈也不是省油的灯,平举着象牙迎上来。咔嚓喇,象牙与象牙碰撞发出让象心悸的声响。
  这两个小冤家,竟然用象牙打架了!嫫婉悲哀得豪点晕倒。狗熊事件相隔仅仅半年,团结的里程碑就这样訇然倒坍了。它实在想不通,用鲜血凝成的情谊竟这般脆弱,区区一块野芋头地,就使这用血涂写的情谊化成灰烬。
  肇事者当然是札雅,错在札雅。
  可札雅还梗着脖颈,不愿退让。
  嫫婉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鼻子还没长老辣呢,你的牙还没长尖锐呢,你就桀骜狂悖,这还得了,那将来等你身心发育成熟,还有谁能管得了你!它冲上去,举起鼻子,呼地使劲一抡,抽在札雅的脸上。
  事后,嫫婉懊悔不已,这一鼻子抽得太狠太重,又抽在脸上,使得札雅当众丢了脸面,小公象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才恼羞成怒,疯狂得丧失了理智,铸成大错的。要是它当时不那么冲动,鼻子不朝札雅脸上狠抽,而是抽在屁股上,或者用身体去隔开札雅和马哈乒乒乓乓碰击的两对象牙,或许,就不会发生流血惨案。唉,这世界上找不到后悔药吃。
  札雅脸上重重地挨了一鼻子,眼冒金星,身体摇晃了两下,跳开了;马哈也知趣地收回了象牙。这场格斗似乎被有效地制止了。
  札雅欧欧叫着,声音战抖,听得出来,它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难受极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戛尔芒小公象火鸡钻进了野芋头地。火鸡是整个新象群最年幼的一头小公象,象牙才吐出半尺来长,是母象莺莺的儿子,也就是嫫婉当助产士用鼻子钩住脖颈把它从母亲肚里拉出来的那个小家伙。
  火鸡从泥土里掘起一块野芋头,用鼻尖顶着,送到札雅面前,摇头晃脑,滑稽得就像在玩杂耍。那神态,炫耀、嘲弄、讽刺、挖苦,一句话,故意要幸灾乐祸,故意要火上浇油。
  你不是想霸占野芋头地吗?我就偏在你面前掘食野芋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气死你,气死你!象母的鼻子可不是纸糊的,看你再逞强,看你再霸道。哇哈,怎么神气不起来啦?怎么脸变得像踩瘪的猪尿泡?
  这是一种放肆的羞辱,一种粗暴的蹂躏。
  札雅鼻根都气歪了,狂吼一声,脑壳往肩后一缩,亮出那对曾经捅破过狗熊肩胛的象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还在扬扬得意的火鸡猛冲过去。
  嫫婉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火鸡傻了眼,它大概没想到札雅会被激怒起噬血的野性,没想到札雅会在众目睽睽下不顾一切地朝它冲来。它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乱了方寸,想撅起象牙来迎战吧,显然半尺牙是敌不过一尺牙的,肯定会吃亏,看来,还是转身逃命为上策。
  火鸡在关键时刻的犹犹豫豫,也是它命丧黄泉的一个原因。假如火鸡坚持不转身,最多鼻部和颈部被划开两道血口;假如火鸡见势不妙立即转身,最多屁股被戳出两个窟窿。
  偏偏火鸡犹豫了一下才转身,转身的动作才完成一半,札雅的象牙已捅到它身上,正中侧胸,象牙从肋骨间深深地扎了进去。这儿临近心脏,是象身体的致命部位。火鸡立刻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叫不出声来。
  嗡的一声,嫫婉脑袋像要爆炸了似的。它急忙奔过去,用鼻尖堵住火鸡胸部的窟窿,想堵住汩汩往外冒的血,但这努力是徒劳的,血怎么堵也堵不住。它又用鼻子钩住火鸡的脖颈,想让火鸡重新站起来,这努力也白费了,火鸡脑袋软绵绵的,根本无力抬起。
  所有的象都闻讯赶了过来。
  火鸡两眼翻白,吐出一大口血沫,便僵然不动了。

  天哪,这可怎么办啊!

  嫫婉强忍着泪,望望走在自己身边的札雅,心里一阵痛楚。札雅还蒙在鼓里,不晓得它嫫婉把新象群带到纳壶河畔的悬崖上去干什么。
  这至少可以避免奔赴刑场的恐惧。
  嫫婉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绝不会去做注定会使自己肝胆俱裂的事。它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有效办法能避免新象群再次分裂并重结血海深仇。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舍弃自己的亲生象儿,要么让种群的仇杀再次爆发。它既不愿意舍弃札雅,更不愿意让新象群再遭劫难。
  天哪,为啥罪魁祸首偏偏是札雅!
  假如换一头小公象犯下这种罪孽,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哪头小公象,它处置起来或许也会伤感也会遗憾,但不会这么剜心割肉般地悲痛。
  当众象采撷树叶,撮起泥沙,将火鸡遗体掩埋起来时,嫫婉曾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戛尔芒象们看在它嫫婉的分上,能宽恕札雅一次。可它很快发现,自己压根儿就想错了,戛尔芒全体母象和小象站在火鸡坟冢旁,久久不肯离开,突然,它们齐崭崭地翘起长鼻,对着天边逐渐沉落的那颗太阳,齐声吼叫起来,惊天动地,似火山爆发,像狂飚突起,如雷霆落地。橘黄色的霞辉中,一双双象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嫫婉的心尖一阵战抖,这泪水这吼声发自心中的仇恨。它明白了,要是札雅得不到应有的惩处,或许在今天半夜,或许在明天清晨,新象群就会分裂成两半,所有的戛尔芒象通通会不辞而别,回到纳壶河谷东半部戛尔芒象传统的栖息地,野火反蹿,狂流倒灌,战火将重新燃起。
  它曾绞尽脑汁想替札雅找出开脱的理由。误伤?意外事件?防卫过当?似乎这些理由没一条站得住脚。很多象亲眼目睹,札雅确实是有意去捅火鸡的。这是无可争辩的谋杀。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伤害,是火鸡羞辱并激怒了札雅。可火鸡还小,用鼻尖顶起野芋头,怎么说也只是孩子气的调皮捣蛋,至多是淘气包在恶作剧,罪不该诛。
  它又把拯救札雅性命的希望寄托在拖延时间上。时间能冲淡记忆,或许时间也能消化仇恨,稀里糊涂蒙混过关。它很快发现这样也行不通。它拖了两天没对札雅采取行动,新象群里不仅紧张的气氛没丝毫缓解,火药味还更浓了。以往,在新象群里,两个象群的母象是混杂在一堆的,不分彼此,和睦相处,但现在,戛尔芒无论母象还是小象,再也不同戛尔邦象混合了,新象群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块。戛尔芒母象莺莺歹毒怨恨的眼光从早到晚地投射到它嫫婉身上,如芒刺在背,刺得它浑身不目在。它当然明白,一个儿子惨遭杀害的母亲在向它索讨什么。还有阿丽丝,一向是它最忠诚的伙伴,现在也和它离心离德了,老用埋怨和责问的眼光盯着它。当年阿丽丝为了新象群不分裂,曾忍着悲痛将爱女菲娅儿驱逐出象群,这情景还历历在目,相比之下,它似乎太自私太丑陋了。
  它心虚气短,不敢和阿丽丝的眼光对视。
  拖延时间,仇恨只会变本加厉。
  明摆着的,札雅的罪行绝不是抽几鼻子可以了事的,也不是驱逐出群体就可以平息众怒的。按古老的习俗,血债要用血来偿。
  可札雅是它的亲生象儿,它能剜自己的心头肉吗?
  它要徇私舞弊,它想袒护包庇;它觉得处事公正光明磊落虽然高尚,但比起札雅的生命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它情愿卑鄙龌龊,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只要能让札雅活下去。
  前提是避免用分裂和血战作代价。
  象群沿着香茅草地那条蜿蜒的小径,朝纳壶河萨的悬崖鱼贯而行。
  嫫婉走在最前头,它的身后是戛尔邦象们,隔几步远的距离,是戛尔芒象们。
  到纳壶河畔悬崖去是条上坡路,象不善登高,走到半路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嫫婉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了下来,让象们在树荫下小憩一阵。
  这正好是个三岔路口。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悬崖,还有一条被荒草遮掩的牛毛细路通向广袤无边的黑森林。
  戛尔芒象拥挤在通往悬崖的小路口,戛尔邦象聚集在通往黑森林的牛毛细路边。
  嫫婉心里怦然一动,这倒是札雅畏罪潜逃的最佳时机。它嫫婉装着闭目养神,什么也没察觉的样子。只要札雅往牛毛细路上一个奔窜,半个时辰后就能逃出纳壶河谷,进入黑森林。黑森林古树葱郁、遮天蔽日,是流亡藏身的好去处。
  札雅,我的儿,你该放聪明些,掂量出自己的险恶处境,抓住这个最后的逃生机会,逃之夭夭,别担心象群会追捕你。
  嫫婉已打好小算盘。当札雅逃进牛毛细路后,它是象母,理当率先追捕逃犯,维护新象群的正义与秩序。但它不会认真去追,它只是要做个姿态给戛尔芒象们看看。这条牛毛细路还有个好处,象群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下无法蜂拥而上,小路一次只能通过一头象。它追赶在前头,别的象只好落在它身后;它放慢些脚步,其他象有劲也使不上。要是札雅仍逃不快的话,它可以追到半途装着给苔藓滑了一跤,躺倒在地,脚给崴着了,挣扎半天才爬起来,瘸瘸拐拐追不快,札雅趁此机会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它是母亲,没法不存有私心。
  它等了半晌,札雅并没有想逃入黑森林的意思。这傻瓜,难道看不出戛尔芒象们激愤的情绪,看不出嫫婉身为象母在这严峻时刻必须有的满脸肃杀的表情?
  札雅鼻子缠挂在自己的牙上,走到嫫婉身边,大概是后背部被牛虻叮了一口,有点痒吧,来蹭嫫婉的腿。
  还有心思搔痒痒呢!
  是的,黑森林有动作快疾如风的猎豹,有凶残狠毒的孟加拉虎,有心胸狭窄的其他象群的象王;札雅的身子骨还稚嫩,牙也没长到足以与虎豹抗衡的长度,要想在险恶的黑森林生存下去并求得发展,很难很难。但是,再难也比立马在悬崖殒命要好得多。
  嫫婉轻轻摇动那条短小的尾巴,朝牛毛细路示意性地翘了翘,又用臀部推了推札雅的脖子,动作虽然细微,不易被别的象察觉,可用意却是很明显的。
  札雅用困惑的眼光看了看它,漫不经心地去卷食路边一棵红椿树低垂的叶子。
  它大概以为疼爱它的母亲不会把它怎么样的,它大概觉得母亲是新象群的首领,是德高望重的象母,自己有恃无恐,不相信会有血的惩罚降临到自己头上。
  对母亲的充分信赖,使它变得迟钝了。
  嫫婉长叹了一口气。它不能毫无理由地长时间在三岔路口滞留耽搁。
  太阳快落山了,必须启程了。
  山路弯弯,嫫婉希望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到纳壶河畔的悬崖。

  纳壶河其实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正值汛期,水位高涨,浊红的河水浓得像汤,排浪扑向岸边的礁石,发出如雷的声响。
  象群站在河畔的悬崖上。悬崖是片面积不很大的光秃秃的平地,疏疏朗朗地长着几丛狗尾巴草,满地都是山核桃大小的灰白颜色的鹅卵石。猎猎江风吹得草穗歪倒,砾石滚动。一只山鹰在河谷波动的气流中歪歪斜斜地飞翔。河对岸的太阳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薄暮,悬挂在戛尔山峰上,失去了刺目的光芒,乌红乌红的,像一个快燃尽的火球。铁灰色的山的剪影,沉默肃穆的象群,勾勒出悲凉的氛围。
  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凡上了年纪的母象,都清楚象母嫫婉把新象群带到高高的悬崖上来做什么。
  小象们不诸世事,还以为是郊游踏青、登高览胜呢,都好奇地东张西望。
  象由于体格庞大,轻易不登高,极少到悬崖上来。对于象来说,高处不胜寒。
  嫫婉走到悬崖边,探头望了望,山岚在底下飘浮,水鸟在脚下盘旋。悬崖不算太深,但这高度,足以让身体笨重的象看着心惊胆寒。悬崖临水,底下是狼牙般参差不齐的矶石,有点像心地歹毒的猎人挖掘的插着毒签的陷阱。悬崖虽不很陡直,但这种坡度,除了羚羊与黄猴,其他动物很难攀爬。无论是大象还是小象,稍有不慎从这儿失足滑不去,不跌得粉身碎骨,也会在尖利的矶石上撞得五脏俱裂、气绝身亡,然后被湍急的河水卷走。
  乌红色的太阳一点一点滑落下来,很快就要与悬崖平行成一条水平线了。
  嫫婉伫立在危崖上,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亲生儿子更重要的了。嫫婉突然间觉得自己傻透了,怎么会萌生出这种有悖母性的念头?什么群体利益,什么安定团结,什么永久和平,都是假的,起码也是虚无缥缈的,宝贝象儿的生命才是顶顶重要的无价之宝。
  就让戛尔邦与戛尔芒象重新分裂好了,就让新象群重新变成相互仇恨的两个群落好了,跟它嫫婉有什么相干。
  札雅是它的亲骨肉,是它生命的延续,是它肉体的再生,是它所以活着的终极目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札雅完整地继承了父系血脉,长得活像影叠,不乏王者风采。札雅体格健壮、头脑聪慧、勇敢刚强,再长几岁,一定会成为受众象拥戴的戛尔邦新象王。分裂就分裂好了,大家庭有大家庭的滋味,小朝廷有小朝廷的乐趣,一定会活得潇洒,活得自在的。
  嫫婉很清楚,只要它无所作为地在悬崖上站到太阳落山,戛尔芒象们便会怒气冲天地离去,一个统一的新象群又会变成结怨很深的戛尔芒和戛尔邦两个象群。
  蓦地,它眼前出现了十年前大公象们横尸纳壶河谷的惨状,心尖一阵微颤。它能忍心将戛尔邦和戛尔芒众多的无辜的小象重新沦为仇恨的牺牲品吗?它保住了自己的儿子,但很多母象就可能会失去它们的宝贝。冤仇是个魔方,一旦转动,就很难再恢复到和平状态了。
  整整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它苦心经营着这个大家庭,它耗尽心血维护着和平与安宁,这是它的心愿,是它的理想,也是它的事业,它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了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吗?
  它庇护了札雅,就等于把两个种群都推向战争的边缘。
  札雅大概是出于好奇,也来到危崖边探头往下看。嫫婉赶紧撩起长鼻,钩住札雅的象牙,将它拉离危崖。小心,要是掉下去的话,你就没命啦!象一般都有恐高症,札雅只朝下瞅了一眼,就吓得赶紧缩回脑袋。
  它含辛茹苦才把札雅抚养长大。分娩的痛苦,哺乳的欢乐,都还记忆犹新。札雅刚生出没几天,有段时间戛尔邦象群在沼泽地边宿营,成团的尖嘴山蚊围着细皮嫩肉的札雅叮咬,是它彻夜不眠扇动长鼻,守护在札雅身边,把蚊子驱散。
  札雅虽然还没成年,但对它的孝心却让它十分欣慰。札雅两岁时,有一次在草丛里捡到一小串熟透了的香蕉,小家伙用鼻尖卷着,兴冲冲跑到它身边,塞到它嘴里,它嚼着香蕉,那滋味真比蜂蜜还甜。

  在札雅八岁时,一次它嫫婉站在一棵老榕树下采撷挂在树干上的鸡素果,无意中触怒了正盘在枝丫上睡觉的一条大蟒蛇。蟒蛇哧溜一声蹿下来,落到它背上,卷住了它的脖颈。蟒蛇力大无穷,像绞索似的勒得它喘不过气来。它叫不出声,鼻子也帮不上忙。其他象都惊呆了,怔怔地在四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时札雅上颌的象牙刚刚出嘴唇几寸长,短短的像两支才冒出土的竹笋。它被勒快窒息了,眼冒金星、四腿发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札雅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撅着还稚嫩的牙,来戳蟒蛇。嗖,蟒蛇脖颈飞快地朝前弓动,一口咬中札雅的鼻子。蟒蛇虽然是无毒蛇,但宽嘴利齿,立刻把札雅的鼻子咬出了血。札雅并没有因负伤而后退,仍勇敢地用牙朝蟒蛇频频刺击。其他母象见此情景,也都拥上来,有的撮起泥沙扬蟒蛇的眼睛,有的用鼻子钩住蟒蛇身体用力拔拉,有的朝蛇七寸处猛力抽打,终于将蟒蛇打死了。
  要是没有札雅,它嫫婉恐怕早就被蟒蛇勒死了。
  札雅是它的骄傲,是它的希望,是它一生的杰作。
  这样的好儿子,这样的心肝宝贝,它怎能忍心将它推下深渊?
  假如允许的话,它真想替札雅受惩罚,让它来顶火鸡的命好啦。遗憾的是,象群社会没有替罪代罚的习俗。冤有头,债有主,戛尔芒象们仇视的眼光都集中在札雅身上。札雅不受惩罚,这事永远也没个完。嫫婉去死,等于白死。或许更糟糕,札雅会认为是戛尔芒象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戛尔邦象会认为是戛尔芒象逼死了象母,群起而攻之,向戛尔芒象们讨还血债。
  戛尔芒象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好几头母象引颈高吼,以宣泄心头的愤懑。马哈尤其激动,在沙砾上不断磨砺那两支明晃晃的象牙。
  戛尔邦象也群情激昂,尤其札雅,横眉竖眼地朝马哈欧欧叫。
  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不能再等待,不能再等待了。
  嫫婉向悬崖边缘走去。从它站立的位置到悬崖边缘,只有三四步远,但它却走得十分累,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
  最后一抹阳光正好与悬崖形成一条水平线。
  乌红的阳光,浊红的河水,血色黄昏。
  这是一种会使神经绷断的恐怖的颜色。
  嫫婉摇了摇鼻子,朝札雅轻吼了一声。这是平静的召唤,慈祥的呼叫。
  札雅颠颠地跑了过来,来到嫫婉身边,来到悬崖边缘。
  突然,嫫婉朝前猛跨了一步,它的额头抵在札雅的屁股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冲撞力。札雅身不由己,朝前蹿去,两只前蹄跨出了断崖,重心前倾,前半个身体在断崖外,后半个身体在断崖内;两只后蹄钩住悬崖边缘的石缝,长鼻拼命翘向脑后,想让重心后移。
  刹那间,札雅的身体在悬崖边缘定格了。
  悬崖上一片沉寂,象们凝神屏息,惊讶地望着嫫婉。
  不不,它不是故意要把札雅推下悬崖去的!它母性的本能不允许这样做,它是无意中撞了札雅一下。这不是惩处,纯属不幸的意外。它要把悬吊在断崖边缘的札雅救上来。它抡起长鼻,想去钩住札雅的鼻子。两支象鼻都弯成钩状,是可以互相牵拉的。
  它的鼻尖刚刚触碰到札雅的鼻尖,可怕的事发生了。悬崖边缘的土质松软,经不起象沉重的身体压力,红色的沙土哧溜溜地往下泻,崖壁形成一道沙土瀑布,札雅的身体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往下滑,往下沉。轰隆,一块石头被札雅压坍,裹挟着一团尘烟,从陡峭的悬崖上滚落下去。终于,札雅身体的重心再一次前倾,跟着那块石头往下掉。

  欧——嫫婉惊叫起来
  欧——札雅还来得及扭头望嫫婉一眼,发出一声像是责问又像是抱怨的吼叫。
  嫫婉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目光,悲凉、绝望、惊诧、困惑、迷惘,像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它的心。
  一个庞大的身体沿着陡峭的崖壁坠落下去,轰隆,从深渊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旋即被涛声遮盖,纳壶河爆起一朵红浪,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阳落下去了,天地一片昏黄。
  欧——嫫婉朝河谷对岸的群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吼叫。
  整个新象群也都翘起长鼻,向苍天齐声长吼。这既是对亡灵的哀悼,也是对象母大义灭亲的赞赏,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誓言:
  ——再也不要去重复血仇的历史!
  ——任何力量都休想拆散已成为大家庭的新象群!
  泾渭分明的阵线自动拆除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被一种崇高悲壮的情怀冲刷得干干净净。戛尔邦象和戛尔芒象又混杂在一起。
  只有嫫婉神情悲伤地伫立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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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母怨》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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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花落,光阴荏苒,候鸟归去来兮,一年一年又一年。
  马哈十四岁了,身躯魁梧健壮,象牙长达两尺,青春年少、精力旺盛,正处于生命的峰巅。可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越活越没劲,总觉得生命似乎被压抑了,被窒息了,总提不起精神来。
  是的,纳壶河谷上土地肥沃,西双版纳阳光充足雨量充沛植物疯长,天天都能吃饱喝足。象母嫫婉治家有方,象们彼此和睦相处,没有争吵。随着八头公象逐渐长大,象牙日臻锋利,原先心怀叵测在象群周围转悠的猎豹和孟加拉虎都识相地离去了,再也不需要提心吊胆地防范虎患与豹患,日子似乎过得无可挑剔。可马哈却丝毫感觉不到幸福。
  对青春期的公象来说,光能吃饱喝足是远远不够的,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大家和平共处,彼此一团和气,这子实在寡淡无味,没劲透了。那不叫生活,只是活着。
  真的,还不如让凶残的猎豹和狠毒的孟加拉虎光临象群呢,起码有受到侵袭的惊骇,有解除危险的惊喜,有刺激,有味道。遗憾的是,老虎豹子都是机会主义者,过去是撵也撵不走,现在是请也请不来。
  空有一副好身坯,空有一对好象牙。
  它总觉得内心有一种东西得不到满足,一种青春的抱负得不到施展,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炽热的情感无所寄托。
  十四岁,对于公象来说,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龄,是个喜欢无事生非的年龄,是个渴望轰轰烈烈的年龄,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年龄。
  然而,新象群秩序井然,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
  对于人类来说,或许可以在摇滚音乐,在卡拉OK,在登山探险,在电子游戏,在拳击摔跤等各式各样对抗性极的活动中,消耗青春期澎湃的激情,满足雄性的虚荣和骄傲,发泄多余的精力和体力。或者,埋头工作与事业.献身科学,献身艺术,让青春升华。
  象社会没有这些高尚的娱乐项目,更没有伟大的科学和艺术,那原始的骚动无处排遣只好积淀在心里。
  真恨不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母象耐薇私奔出逃的事件,使马哈对新象群那种毫无作为令象腻味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了。
  耐薇与马哈同辈,芳龄十四,情窦初开。耐薇是戛尔芒几头年轻母象里最妩媚妖冶的一个:长鼻柔软,挥甩起来如霓裳飘舞柳丝拂面;皮毛浅紫,如云如霞如雾如岚;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富有青春的节奏和韵味。
  马哈已到了想在异性面前塑造自我形象的年龄,未免对耐薇想入非非、垂涎三尺,千方百计地想套近乎。可不知为什么,耐薇总是对马哈冷冷淡淡,爱理不理,不让它亲近。这天,新象群在象母嫫婉的带领下到靠近大黑山黑森林地界的一片野谷子地去采食,突然,对面的山梁上传来一声雄浑的象吼,举目望去,一头乌黑色的老公象,带着两头母象,站在一座石岗上,朝新象群吼叫。老公象脖颈和肩胛流着污血,一根象牙的牙尖折断了,却神采飞扬,炫耀地在那儿晃动那支被血蘸红的独牙。看得出来,这头老公象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偶决斗,侥幸击败了对手,巩固了自己的领地。身旁那两头母象自然就是它的战利品。
  这头老公象大概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频频朝新象群吼叫,叫声很邪乎,透露出想征服或勾引异性的坏念头。这老不正经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邋遢衰老,令象作呕,还动新象群里娇美年轻的母象的脑筋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马哈想。
  可是马哈想错了,正在它身边懒洋洋地埋头吃着谷子的耐薇听到老公象的吼叫声,突然抬起头来,着了迷似的侧耳倾听,脸上浮现出渴盼已久终于等到了的惊喜,迈开四蹄冲下山箐向箐沟对面的老公象奔去。象母嫫婉见状拼命呼叫,马哈也扯直了喉咙大吼起来,想把鬼迷心窍的耐薇叫回来,可耐薇头也不回,飞快地越过深箐奔到老公象身边,两条象鼻缠绵在一起。
  马哈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论年龄,它风华正茂,老公象已差不多快黄土盖脸了;论身躯,它伟岸轩昂,公象瘦削猥琐;论相貌,它眉清目秀、风度翩翩,老公象颈皮松弛,眼角布满了浊黄的眼屎;论象牙,它两支一般齐一般尖,洁白细腻,泛着青春的光泽,老公象一长一短,牙面被岁月风霜锈蚀出一块块黄斑;论感情,它与耐薇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老公象初次相遇,没有任何感情积累。然而,耐薇却弃它而去,投进了老公象的怀抱。
  唯一不及老公象的地方,是它身上没有血污,没有战尘,因此也就缺乏雄性的风采,没有胜利者的荣耀。
  战斗把老公象衰老的生命擦得闪亮,和平把它马哈的生命腌得黯然无光。
  马哈想,耐薇肯定把它看做无所作为的平庸之辈,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弃它而去的。
  一个温情脉脉的和平环境里,哪里去展露雄性风采?
  一片平淡无奇的和平景象中,生命在萎缩,青春被荒废被耽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和平就是平庸的代名词。
  马哈相信在新象群里,绝不止它马哈才有这种感受,许多已跨进成年象行列的年轻一代的象们都有类似的感受。尤其是公象们,这种感受一定十分强烈,不然的话,它们就不会整天耷拉着鼻子,像被阉过了似的委靡不振。
  只有那些老母象们,很满足于死水一潭的平静生活。这是年龄的差异造成的价值观念的差别,典型的代沟。
  它无法再忍受了。它情愿死,也不要平庸。
  生活不应该是温吞水,而应该是烈火;青春不应该泡在温水中,而应该在烈火中冶炼,或者焚为灰烬,或者百炼成钢。
  它要有从属于自己的地盘,有服从于自己的群体,有竞争对手,有狂风骤雨,有激烈的冲突与角逐,让青春闪光,让生命闪亮。
  它一定要挣脱捆绑住身心的用和平搓成的绳索。
  最大的障碍自然是象母嫫婉,嫫婉不允许新象群里发生任何矛盾。马哈从小受嫫婉的照顾,是吃嫫婉的奶长大的,不好公开违拗嫫婉的意愿。它忍受着煎熬,等待着时机。
  机会总是有的。
  嫫婉病了。不知是误吃了有毒的食物,还是受了风寒,嫫婉两天来一个劲地拉稀,很快身体绵软,病倒在纳壶河边的一片芦苇丛里。

  按照惯例,由阿丽丝和莺莺两头老母象留下来陪伴照顾嫫婉,其他象则离开芦苇丛到别处去觅食,过几天嫫婉愈后,会顺着足迹赶来归队的。
  第三天,新象群来到纳壶河谷中央地带。象母不在,大家轻松闲散,三五成群,各自找喜欢吃的东西。
  马哈和戛尔芒三头年轻公象一起踱进一片野芭蕉林,突然瞥见戛尔邦的四头公象正在剥食一棵芭蕉心。芭蕉树和其他树不同,可以一层一层剥开,最里面的心嫩白水灵,一咬一口甜乳般的汁液,是象顶爱吃的食物。但芭蕉树剥起来颇麻烦,要几头象齐心协力撕扯半天才剥得开。戛尔邦四头公象刚好将一根芭蕉心剥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吃。
  马哈呼啸一声,率领戛尔芒三头公象冲过去,用身体撞戛尔邦公象,抢食那根嫩白水灵的芭蕉心。
  戛尔邦四头公象没防备,被挤撞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剥出来的芭蕉心给抢走了。它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在那头名叫桑果的公象的带领下,吼叫着冲过来抢夺。
  来吧,来吧,正闲得发慌,正愁没有什么好玩的呢,打一架痛快痛快。
  八头年轻的公象在野芭蕉林里乒乒乓乓干开了。老母象和年轻的母象们闻讯赶来,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迅速分成两伙,以种划线,戛尔邦母象通通站在戛尔邦四头公象身后,戛尔芒母象全部站在戛尔芒四头公象身后。
  敌我分清,壁垒分明。
  吼声连天,鸟雀都吓得四散飞逃。
  老一代母象们都忧心忡忡地望着打成一团的公象们。象母嫫婉不在,少了主心骨,谁也不敢站出来劝解干涉,对于它们来说,儿女大了,由不得娘。
  戛尔邦四头公象抵挡不住马哈它们凌厉的攻势,且战且退,退出野芭蕉林,退到十多年前两个象群传统的边界线,没有谁传授过有关边界线的知识,可戛尔邦四头公象一字儿在那条边界线上站定,哗哗哗将尿撒成一条线,然后,气势汹汹地摇晃着象牙,发出一声声可怕的低吼。这套身体语言很明显地在警告对方,胆敢越过尿线,必定以死相拼!
  戛尔芒四头公象也一字儿排开,在界线上浇下自己的尿。沉闷乏味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一个激动象心的新纪元终于开始了。
  马哈体味到了一种不可言传的快感。
  昔日对它十分冷淡的母象,态度突然间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亲热地围在它身边,还用鼻子替它搔痒。另三头公象也簇拥着它,视它为王。
  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在大家庭当个普通成员,其滋味远不如在一个小群体里当头来得甜蜜。
  戛尔芒象们空前团结,空前活跃。领土意识就是凝聚力,扩展与冲突,就是生命的张力。
  不仅仅是戛尔芒象,站在界线对面的戛尔邦象也在极短的时间里精神面貌都发生了质的飞跃,委靡慵懒的神情一扫而光,各个神采飞扬,生命在激烈的角逐中放射出异彩。尤其是桑果,丝毫没有因为芭蕉心被无缘无故抢去而愤懑,而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兴奋得很哪!
  过去的生活缺少一种斑斓色彩,缺少一种惊心动魄的刺激,令所有年轻的象厌烦。
  没有斗争的生活是一种没有灵性的生活。
  对于象来说,与天斗,斗不起来;与地斗,没有意思;只有象与象斗,才其乐无穷。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才叫生活。
  马哈跃跃欲试,准备朝戛尔邦那头名叫桑果的公象扑过去,用象牙将其戳伤,或者将其赶跑,为自己的形象涂抹一层辉煌。
  就在这时,小路那边传来一声嘶哑的象吼,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丛中蹿出来。
  哦,是象母嫫婉赶来了。
  等嫫婉赶到,新象群已经分裂成两半。
  嫫婉感到揪心的是,那条早已被铲除得干干净净的罂粟花带,也不知怎么搞的,在绝迹了多年后,竟又破土而出,长出新枝,绽出新绿,结出花蕾,虽不像被铲除前那样茂盛显眼,却也已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戛尔邦象伫立在线的西侧,戛尔芒象纠集在线的东侧。公象们已经以线为界,牙对牙、鼻指鼻地准备大动干戈了。
  嫫婉气咻咻地奔过去,横在对峙的八头公象中间。它的病还没完全好透,惦记着新象群,怕出什么乱子,才提前归队的。它一声又一声怒吼着,用长鼻抡打两边的公象。东一鼻子,西一鼻子,各打五十大板。
  你们再淘气!叫你们再淘气!
  这好像已经不是小公象的淘气了。双方都大眼瞪小眼,十分较真。
  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马哈见嫫婉靠近,便领着戛尔芒三头公象暂时退后两步,等嫫婉一过去,便又立刻逼到罂粟花带前。
  戛尔邦的公象也是这样。
  嫫婉气急败坏,高声怒吼着、叫骂着,不停地恫吓驱赶。它绝不能听任新象群分裂,听任两个象群重开战事。一个团结的新象群是它毕生的追求,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它把心爱的象儿札雅都奉献在和平的祭坛上了。
  它想找出罪魁祸首,绳之以法,以儆效尤。可是,几乎所有的年轻公象都双眼狂热,都有一种迫不及待要厮杀要拼斗的疯狂劲。
  它真后悔,假如它们年幼时,它毫不妥协地制止它们玩“打仗”游戏,也许它们现在就不会如此热衷于战斗。
  仿佛雄性荷尔蒙就意味着领土意识,就意味着竞争。
  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
  戛尔邦公象和戛尔芒公象一个赛一个地吼叫起来。
  十三年前,老一代公象也是这样隔着罂粟花带互相谩驾攻讦,然后大动干戈的。
  难道血的历史必然要重演?
  嫫婉一阵悲怆,本来就患病的身体心力交瘁,缓慢地沉重地跪倒在地。
  你们一定要打,就踩着我的身体去打吧!你们的牙坚硬了,那就先在我身上捅出窟窿吧!它已经无力去惩罚它们,就让这悲苦的命运先惩罚它自己吧。
  不知是它憔悴的模样触动了公象们的侧隐之心,还是它那强烈的悲愤情绪使公象们回忆起象母在以往岁月中的种种好处,公象们悄悄地朝两边退却。
  毕竟,嫫婉尽心尽力地照顾它们长大。
  毕竟,众象有目共睹,为了新象群的和睦,嫫婉将亲生象儿札雅推下了深渊。
  那些公象都还年轻,都还不是心毒鼻辣牙狠的老公象,良心还没有最后丧尽。
  马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内疚和羞赧,吼叫一声,率领戛尔芒象转身隐没在树林里。
  戛尔邦象也随着桑果退向远方。
  嫫婉明白,它们是照顾它的面子才暂时休战的。分裂已成定局,它哀叹自己回天乏术。也许,这是无法阻挡的大趋势。假如真这样的话,那么它在三年前惩罚札雅,就是一种愚不可及的错误了。它后悔,痛心疾首地后悔。可是,后悔也晚了。
  它晓得,血斗是无法避免的,迟早有一天,历史的悲剧会在这里重演。公象们出于独霸这块土地的野心,将在这里展开一场毁灭性的杀戮。
  不不,它不能袖手旁观,它不能无所作为,它还活着,它还没有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要阻止它们分裂,阻止它们杀戮!
  它的眼光落在那条罂粟花带上。那些粉嫩、鲜红、洁白的花朵,是有毒的娇艳,是死神的诱惑,是罪恶的渊薮,是分裂的标志,是一切苦难的象征。它以为这条花带早就连根铲除了,它错了,罂粟花的生命力比它想象的要顽强得多,根虽然铲除了,但阴魂不散,种子与花粉还潜伏在土壤深处,若干年后,又破土而出了。
  它用鼻子卷起一根花枝,用力拔将出来。它已疲惫得站不起来了,就跪在地上,一边爬一边拔。它要拔尽这罪恶的渊薮,拔尽这有毒的娇艳。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要为和平奋斗不息。
  漠风吹刮着干燥的土地,扬起一阵阵轻烟似的泥尘。
  纳壶河谷空空旷旷,只有嫫婉还在一寸一寸地朝前爬。它爬过的地方,那罂粟花带被连根拔起,扔进乱石堆里。
  突然,前方又出现一头象的身影,慢慢走到罂粟花带里,用鼻子将美丽有毒的花枝一根根拔去。嫫婉抬起昏花的眼睛望去,原来是戛尔芒的老母象阿丽丝。
  和平并没有死绝,希望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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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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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豺

沈石溪

1

    西山的半轮红日将卡妙的身影染得血红。
    泥石流已经平歇了,那些的老荆棘丛强劲而多节的枝干已经片叶无存,宛如泥塑一般,然而它们确确实实从活埋的死亡线逃出了,一排排的森然立着,仿佛在狰狞的冷笑。

    不知道已经转了多少圈,坚硬的土石上布满了撕裂的爪印,爪端斑驳的血迹慢慢的渗进泥土黑色的颗粒间隙,力气已经耗尽了,疯狂开始慢慢为绝望取代,就像那片迈向子夜的天空。

    另一边,跟卡妙一样疯狂的帕西菲卡已经平静下来了:

    纱织有些黯淡的皮毛从泥土间显现出来,帕西菲卡发出一声呜咽,然后咬着纱织的皮毛将她拖了出来。纱织已经冷了,几乎跟那些泥石一样坚硬,眼珠突兀出来,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帕西菲卡仔细的嗅着纱织的身体,从耳朵嗅到干冷的尾巴,又从尾巴嗅到灌满泥土的耳朵,然后伸出温润的舌头,一点点的,仔细的,舔舐纱织身体上漫布的泥砂、树皮、草根……

    醒过来!醒过来!

    纱织的脖子很敏感,帕西菲卡想着,倔强的去舔舐那半圈灰暗的细毛——本来它们是比云朵还要白的,然而,这一次,纱织乖的可怕。

    帕西菲卡暴躁起来,环着纱织绕了好几圈,龇牙咧齿的咆哮着。

    帕西菲卡的伴侣想要安慰她,她泥泞不堪的毛几乎悉数竖起,电一样的射向她的伴侣,狠狠的撕咬着他,随着一声惨叫,帕西菲卡咬下了半只血淋淋的耳朵。

    吐掉口中血腥的半只耳朵,帕西菲卡忽然安静下来,执拗的继续舔舐着纱织——她唯一的孩子。

    公豺们出去狩猎的时候,帕西菲卡玩性大起,追扑一只黑蝴蝶,那个时候,雷鸣一般的声响就滚了下来,宁静的深山仿佛崩塌了一般,帕西菲卡跳上了一株老橡树,惊魂未定的看着——泥石流袭击了妇孺老幼群踞的场地,而纱织就在那里……

    帕西菲卡很讨厌做母亲,当她发现自己怀了孕的时候几乎绝望的想冲出悬崖摔成粉碎。两个月之后,纱织就诞生了,同纱织一同出生的还有两只豺崽儿,一落地就死掉了,连名字都没起。生产之后,帕西菲卡一直郁郁不乐,母豺们安慰她这里幼豺的成活率本来就不高,三活一已经很不错了,其实帕西菲卡只是郁闷为什么纱织不随同她的姐弟们一起死掉,这口闷气一直郁在心头——巴不得纱织喝奶的时候噎死。纱织没有噎死,于是山神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泥石流,但帕西菲卡发现她后悔了。她虎视眈眈的盯着沙迦,沙迦今天鬼使神差的没有外出狩猎,那场浩劫到来的时候,他叼着瞬跃过了五六米宽的沟壑,纵上四米来高的树杈,于是瞬活下来了——虽然他的母亲死掉了。帕西菲卡嫉妒的眼珠发绿,沙迦有两个儿子,一辉已经成年,于是今天他外出狩猎没死,加上瞬,两个,都没死,两个,太多了。另一边,市惊魂未定的缩在米罗肚皮下,也是一时的淘气,却反而救了他一命——市的形态丑陋极了,皮毛也很糟糕,而且,市还是只有残疾的豺崽……不公平,这不公平——帕西菲卡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纱织不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那只蝴蝶,纱织就不会死——帕西菲卡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都是蝴蝶惹的祸,这些家伙是败类,尤其是黑蝴蝶。

    抬眼一望,伴侣悻悻的立在不远处,头顶的皮毛因鲜血淋漓而皱成一团,帕西菲卡冷冷的看着他,他朝这边挪动了一下,立刻换来帕西菲卡雌虎一般的咆哮着,这位疯狂的绝望的母亲凛然不可侵犯,于是这只公豺知趣的缩了缩头,帕西菲卡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丛林。

    夜幕降临的时候,黑蝴蝶会找枝条细小的灌木停歇,蝴蝶休眠的时候,蠢的可以——帕西菲卡扑杀了几十只黑蝴蝶,纱织的身边堆满了蝴蝶的尸体,帕西菲卡一只只的把它们的羽翼撕下来,用爪践踏成粉尘,然后把它们细小的身体嚼的稀烂,恨恨的吞了下去——最后,她疲惫了,伏住女儿的尸体,就像平日里任纱织取暖的姿态——那个时候很不耐烦的,现在却莫名的渴求着,躯体下那个小小的东西,像往日一样,暖暖的,不安分的,蠕动的……可是没有。

2

    没有——纱织就像死了一样。
    纱织,已经死了。
    月亮在天空发出灰白的光,悲恸的豺群终于放弃了搜索——那块土皮已经满是坑洞。公豺对幼崽的依恋不如母豺那样深厚,母豺,尤其是哺乳期的母豺失去了幼崽几乎是比丧命还要痛苦的事情,而这一次,留下来的豺几乎都是成年的公豺,搜索到了一定时候,疲惫到了极限,豺群便入眠了。月光下,只有一个身影还在执拗的用快要断掉的利爪挖掘着。
    娜塔莎遭遇难产,生下艾尔扎克和冰河后就死了。幼豺往往会将第一只看到的豺认做母亲,艾尔扎克和冰河从来都管卡妙叫妈妈,卡妙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成了父亲还是母亲,而且,比起别的父亲来说,卡妙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感情是无法使用除法或者减法的,如果有两个孩子,你没法将一份爱分成两份,对每一个孩子你都必须倾注你的全部,卡妙常常觉得心力憔悴——没有办法把自己复制成两个,卡妙觉得自己不适合照顾孩子。艾尔扎克和冰河很淘气,兄弟两个玩水出了事,卡妙把冰河衔出来的时候,艾尔扎克已经被急流冲得连绒毛都不剩,那个时候,卡妙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一半。艾尔扎克死了,轻松了吗?没有,卡妙益发憔悴起来,那份挂在空档上的炽烈的情感毫无保留的倾注给了幸存的孩子,不是两份,而是三份、四份……

    冰河——卡妙嘶哑的嗥叫。

    雾气渐渐的爬了上来,薄薄的一层,头顶是满天繁星,热闹得冷清。

    冰河——

    焦虑的徘徊着——冰河还没有断奶,他没有体贴的母亲,豺群也没有丧子的母豺,哺完自己的孩子能匀出的奶水少的可怜,冰河饿得皮包骨,明明一只漂亮的幼豺,硬生生的饿得连皮毛的光泽都丧失。相形之下,比冰河小几个月的幼豺都长得圆圆滚滚,油光粉面的。今天的冰河显然会很饿——可能比平常更饿,会委屈的嚼那些多汁的草茎吗?

    卡妙整个心脏都揪了起来——冰河,你在哪里?回答我。

    温度开始下降了——其实早就下降了,凉意更甚,连露都凝结起来了。

    豺崽夜间畏寒,需要依靠着成年豺的躯体取暖,冰河的毛本来就还不够浓密……

    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果不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那无疑是冰河的气息——有血的腥味——卡妙彻彻底底打了一个寒战,朝风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泥石洪流所到之处,一派黯淡的死亡气息,冰河的血腥味更浓郁了一些。

    灰色的月光下,卡妙停住了狂奔,他需要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荒野,石楠歪歪斜斜的排在那里,已经溃不成军,那些鬼怪样的泥塑中插着一团东西,一动也不动,冰河的血腥味就从那里发出。

    无声的恐惧席卷了卡妙,没有找到冰河就证明他没有死——卡妙固执的告诉自己,然而现在冰河找到了。帕西菲卡的疯狂他亲眼所见,下一秒钟,卡妙没有把握比她更冷静。

    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的,卡妙弹了过去——近乎狂喜。

    冰河伤得很严重,几乎连呜咽和抽搐都成了困难,而卡妙的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伸出温暖的舌一点点的舔舐着小家伙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个样子不够,卡妙想。豺是智商相当高明的动物,生病的时候,它们知道在深山里寻求一些简单的药草,藉着月华,卡妙翻进了劫后余生的丛林,连根的扯出那些他所知晓的草叶,细致的嚼烂,然后舔在冰河还有血丝溢出的伤口上。

    一整个晚上,儿子偎在父亲的怀中,而父亲则熬红了眼。

    累了。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卡妙身上,棕褐的毛色泛出金红,跟天边一团火烧云相映生辉。

    累了——卡妙想——不过冰河活下来了。

    冰河在他怀里拱了拱,可怜兮兮的咂吧咂吧短短的吻部。

    饿了?也是,昨天十有八九连一滴奶都没沾到——卡妙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纱织他们……纱织?

    帕西菲卡没有了纱织——卡妙忽然想。

    帕西菲卡的哺乳期还没有结束,冰河比纱织年长,不会存在还需要哺育的时候突然断奶。

 

3

    母豺生下豺崽就进入哺乳期,需要豺崽稚嫩的小嘴从那胀得难受的乳房去吮吸那喷香的乳液。这个时期,如果失去幼豺,母豺几乎会发疯,这个时候,如果豺群正好有丧母的豺崽,这只母豺会尽心竭力的将这孤儿当亲生儿女哺育成年。这种情况不是常有巧合,受不了乳房胀痛的母豺甚至会抢夺其他种类的幼儿来抚养——比如,人。

    帕西菲卡年轻又健壮,丰满的乳房肿胀的比柚子还要圆润。

    纱织……

    帕西菲卡痛苦的呻吟起来,藉着一根橡树,她直起身体,痛苦的在树皮上蹭着——几点乳白溢了出来,诱人的乳香旋在了空气中。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帕西菲卡的方向推了推。

    无形的奶香仿佛有形的线,牵引着饥肠辘辘的幼崽,有奶便是娘是天性。如果帕西菲卡收留冰河的话,过不了几天,冰河就会把自己这个亲爹给忘了——卡妙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

    卡妙疲惫的阖上眼——冰河活下来就好。

    远方,帕西菲卡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开, 露出憎恶的神色。

    幸存者?

    又一个?!

    帕西菲卡的神色阴晴不定的变化着,呼吸愈来愈急促。

    又一个……

    为什么?

    凭什么?!

    不是我的纱织?……

    冰河的身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知道,这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宁可双乳胀到生不如死,也不愿接受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

    冰河需要一个母亲。

    因为哺育,母亲是永远无法为父亲所取代的存在。

    丛林的夜晚并不寂静,夜游的生物们藉着黑暗的掩护为生计奔忙着。卡妙领着冰河奔驰在林间,灰色的蝙蝠就在头顶滑翔。到底是幼豺,根本跟不上父亲的脚步,卡妙不得不不时停下来,回头等冰河。

    又是一日滴奶未沾,冰河的小肚子已经饿瘪了,一跑动就饿得更厉害。但每当他一停下来,卡妙就露出严厉的神色,利齿间似乎闪着寒光——冰河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

    月亮挂在天上,还有稀疏的星,视野并不算太差。

    前面灌木的枝叶间透出若有若无的亮光,仿佛天上星的孪生兄弟——卡妙停住了脚步,他知道那不是天星坠落,而是可以两脚直立行走的动物称为灯的存在。冰河拖拖拉拉的跟了过来,夜间的温度太低,加上难以忍受的饥饿、长途跋涉的疲乏,他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暖一暖,哪怕是空着肚子睡一觉也好,他委屈的在卡妙温暖的腿上蹭着自己长着绒毛的头,试图钻到父亲温暖的腹部——卡妙冷冷的推开了他。

    不能对幸运报以期待,卡妙并不指望帕西菲卡有一天会良心发现,当然更不指望会有一只失去幼崽的母豺从天而降。

    谁也帮不了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母豺失去幼豺,就会李代桃僵,取代的幼崽是不是豺也无所谓,各种幼兽都可以在母豺的哺育下长大,那么——卡妙想,幼豺需要的母乳也并不一定要来自母豺。

    人类的牧场,是母兽的聚集地。

    前面是一个羊圈,羊羔细小的身影证明有哺乳期的母羊存在,规模很小证明并没有多少羊——就算是羊,卡妙并不想多惹麻烦,何况羊背后还有保护他们的直立动物——卡妙观察了一阵,觉得很满意。

    羊圈后面是一个直立动物的窝,里面有亮光,住在里面的直立动物还没有丧失警觉性——用双脚直立行走的动物并不是特别厉害,他们的眼睛不够明亮,爪子和牙齿不够尖利,嗅觉、听觉更是糟糕透顶,表面如此,但卡妙知道,人这种动物比野猪和猛虎都难对付。

    他耐心的伏在草丛中,等了不多久,那种明艳的光就熄灭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卡妙想。又静悄悄的伏了很久,卡妙蹑手蹑足的来到羊圈前,猫步绕了它一圈,确信已经安全,于是回头望向冰河所在的草丛——冰河小心翼翼的朝神色不太好的父亲身边靠。卡妙一口咬住冰河后背的皮毛,狠命的朝黑色的栅栏上纵起——豺的弹跳能力很好,跳过三米多高的矮墙或者岩壁等障碍并不是什么难事,泥石流的时候,沙迦情急之下竟然带着瞬窜上了四米来高的树杈,沙迦能办到的事情,卡妙想,我也能办到——何况这羊圈看上去并不那么高。


4

    羊圈里,一只母羊,两只羊羔,没有公羊的影子——卡妙并不觉得奇怪,这里不同于大型牧场,卡妙大概知道直立动物有时候把很多事情分得很细,他们一些饲养母羊,一些就用种羊提供交配来收取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好像是薄薄的纸片,卡妙并不感兴趣——反正不能吃。

    真是个好牧场——卡妙满意的想,然后放下冰河。

    两只羊羔雪一样白,正在贪婪的吮吸着母羊的乳液,母羊的眼半睁半闭着,显得很惬意。

    去吧,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用不着卡妙推桑,冰河已经死死的咬住了母羊富余的奶头,满嘴都是奶沫。

    腹下冒出一张陌生的嘴,母羊抽了一下——没等她来得及呼叫,她已经明晰的看见一只强壮的凶兽立在她面前,按着她的羔子,尖利的牙齿在羔子稚嫩的脖子前晃动,一双精光的眼睛里分明的闪着冷酷的光。

    不许报警——

    母羊沉默了,母羊并不笨,凶兽的眼神不是要杀她的羔子,而是要索取赎金。

    绑匪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母羊打了个寒噤。

    我的腹下是什么?——母羊想,她想偏头去看,却没有那个勇气——凶兽就站在那里,他的眼神充满着威胁和警惕。

    奶子上粘着的小嘴很贪婪,几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

    是小兽——母性的直觉得到了答案,母羊觉得很难受,却并不反感。

    饥饿的小嘴需要母乳的滋润,而母羊最不缺的就是奶。

    母亲的天性让她涌出一种堪称谅解的情绪,或者说她自以为谅解。其实不需要威胁——母羊想,然后又迅速否定了——母亲是无私的,但母亲无疑也是自私的。

    交易?

    成交。

    卡妙带着冰河离开的时候,冰河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

    人类的羊圈不安全,而且,卡妙也不希望冰河变成一头披着豺皮的羊。

    冰河一天比一天水灵,卡妙梳理他的绒毛的时候也欣慰了许多——冰河最近越来越重了,卡妙总担心有一天没法带着冰河翻越人类的栅栏。冰河应该减肥,卡妙想,应该让他少吃一点,可是每次看着小家伙一脸贪婪相,卡妙心里就没有了这个欲望。

    春天是草长莺飞的美妙时光,到处都是蝴蝶,冰河在附近淘闹——卡妙不许他去到听不到自己呼唤的地方,尤其不许接近水,对于水泊,卡妙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傍晚的阳光很美,对于红豺来说,更是魅力四射的时间,卡妙卧在深深的草丛中,不厌其烦的打量着儿子:小家伙的一对耳朵圆而短,不时很灵活的抖动着,短短的四肢已经肥硕多了,配上一条粗肥的尾巴,渐渐浓密的体毛蓬松而下垂,仔细舔舐过之后更显得油光可鉴——真是只美豺,卡妙觉得很骄傲。

    天快黑了,卡妙想着,舒展了一下四肢,他需要趁这个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晚上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当父亲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了不起就必须付出代价,没有贴心的母豺作伴,既当爹又当妈,事事都要操劳,事事都要靠自己,卡妙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腹部靠近左前肢的地方,常常疼的不可开交。

    我太累了——卡妙看了一眼冰河,也就这段时间吧,冰河断奶就会好多了。卡妙想着,歪过头,阖上眼,开始休息。

    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渐渐的,卡妙发现那块痛处慢慢的扩展,而自己衰弱的现象一天比一天严重。以前豺群里最耀眼的公豺之一,现在以惊人的速度在消瘦,奔跑的时候也开始头昏脑胀,狩猎的心也怠懒下来。不狩猎就没有肉吃,而卡妙的食欲也锐减,有时候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不吃东西可不行,卡妙焦躁的想,否则就不可能保持体力。豺并不是完全的肉食动物,有时候也吞咽些玉米、甘蔗等等植物,卡妙强迫着自己吞咽一些东西,喉咙的感觉像无数针刺的剧痛。

    卡妙开始注意那块痛处,他发现那里长了一个肿块,一天比一天更大,而自己身体的衰弱正是随着这块肿块增大而加剧的。

    豺是聪明的动物,卡妙意识到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这块肿块。

    这一天,卡妙吞了很多可食性植物,把胃塞的满满的,然后破天荒的允许冰河跟伙伴玩耍,自己一头钻进丛林。


5

    有的植物可以让身体麻痹,比如艾草,卡妙尽可能的搜寻那些植物,聚在一起,吞了一些,又将一些嚼烂,敷在那块肿块上和它的周围。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卡妙深吸了一口气,对准了那个肿块,狠命的咬了一口,血淋淋的扯下一块肉。

    今后再想狩猎可能就难了,这是肉,食物,不能浪费——卡妙提醒自己,然后把那块属于自己的肉吞进肚里。

    左前肢痛得几乎麻痹了,这样更好——卡妙庆幸自己的头脑还没有一齐麻痹。虽然如此,但身体已经不再听从头脑的使唤,而这个时候弯下头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不能拖,卡妙想,然后艰难的弯过脖子——他的四肢不停的痉挛着,汩汩喷涌的血似乎要把所有的力气全都喷出来。我现在还不能泄气——泄气,等于死亡,卡妙对此已经非常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做完之前,我不能死——头死命一冲,利齿狠狠的咬合,扯住那块肉,猛地一扬头,一整块皮肉撕了下来,在空中画下一道血红的弧线,那块肉落到了地上。

    卡妙奄奄一息的倒在地面,刚才收集的植物还剩一些,他挣扎着将伤口移到那些绿色植物上。血没完没了的流,那些植物也染透了腥热的红。这是我的血,卡妙想,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舐伤口——原本森白的骨也露出来了,只是汪在血泊中,夕阳一样赤红。这是我的血,卡妙艰难而倔强的一口口吞咽着自己的血,连同那些被血液染透的药草,卡妙也慢慢的嚼烂了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血已经不再流淌了,刺骨的疼痛袭了上来,风扑向那裸露的骨,已经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了,卡妙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向先前遗下的那块肉,嗅一嗅,然后一口一口的吞了下去。

    头顶,一只蝙蝠张着无羽的翼,滑翔在渐昏的天空。

    卡妙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死并不可怕,娜塔莎死的时候卡妙本来就不想活了,是两个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源泉,后来艾尔扎克也死了,即使现在就死,卡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唯一牵挂的,还有一个冰河。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卡妙想着,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回去。

    夜幕降临,冰河很快就睡着了,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卡妙怀里,呼吸很均匀,健康又漂亮。

    不愧是我的儿子——卡妙爱怜的舔了一下冰河的头,小家伙没醒,只是缩了缩身子,细软的绒毛蹭在白骨外露的伤口上,卡妙并不觉得疼痛。那里感觉很温暖,卡妙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卡妙重复的想了一遍。

    冰河已经差不多快断奶了,也能吃一些肉食了,但他的牙还不足够撕裂食物,需要自己口中嚼烂后喂出。幼豺的威胁太多,稍有不慎就可能送命,从断奶到学会狩猎,直到可以独立生存,事事都需要成年豺狼的带领,豺群集体给予的关怀实在太有限了——说没有也不过分,那次灾难幸存下来的豺崽也还有,活到现在的也只有瞬、市和冰河了,三个都有父亲,都有。

    如果我走了,等待冰河的……——卡妙心里咯噔了一下,把怀里的孩子拢的更紧,打住了想法。

    如果有丧失幼崽又负责的母豺就好了,卡妙想——不是母豺,公豺也可以。

    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天空有很多星星,有的时候星星会掉下来,那就成了流星。可是星星不是豺,从天上掉不下来丧子又负责的母豺,或者公豺。

    不可能依靠幻想,不可能——谁也帮不了你,一切,还是只能靠你自己。

    从哪里找一只这样的母豺,或者公豺呢?

    不仅需要负责,这不同于哺乳——谁都可以,这一次,继任的抚养者需要足够的强大,这个世界,弱小只能被吞食,就像卡妙常常捕食的野兔,所以,他必须是豺。

    豺……

    卡妙默默的环顾着四周,同伴——都是豺,可是没有一只可以做冰河合格的父亲。

    谁也不能依靠,谁也无法依靠,那种微薄的群体友谊靠不住。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卡妙支撑着病体寻到一只野兔——小家伙中了捕兽夹,卡妙毫不费力的咬断了它的脖子,然后咬断它的腿,拖了回来,慢慢的喂饱了冰河,自己强撑着吞下了剩下的东西。

 

6

    休息了一阵,卡妙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冰河——卡妙不放心的唤了一声,不远处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回唤,卡妙定了定心,开始继续考虑头疼的事情。

    卡妙以慵懒的姿态卧在草丛,仿佛为暖暖的熏风吹得精神有些懒洋洋的,看似无神的视线却不住的在沙迦和米罗之间徘徊。

    沙迦平平的卧在草丛,慢慢的替瞬梳理绒毛,沙迦是一头七岁的成年公豺,正值壮年,个性并不张扬。沙迦有那么一点像我,卡妙这样想。沙迦表面是很平淡,但卡妙清楚沙迦比谁都聪明,狩猎的本事也极端高明,进攻快、狠、准,如果成为冰河的父亲,冰河一定会成为一头出色的豺,看看沙迦的大儿子一辉就明白了。可惜,沙迦偏偏还有个瞬,瞬在大多数豺眼中是比较胆小怕事的,这样的性子没法在豺群受到尊重,可是沙迦偏偏极其宠溺。

    算了,卡妙想,如果换成冰河胆小怕事,自己恐怕比沙迦还宠溺儿子。

    另一边是米罗,市是米罗的第一个儿子,论做父亲的经验米罗比沙迦差了一大截,而且,米罗平时有一点大大咧咧的……卡妙想着,默默的打量着米罗和市。

    市生下来就是跛脚,而且连米罗也毫不讳言市实在是有一点丑陋,此刻,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正有气无力的缩在米罗身边,卡妙看着米罗嚼烂了草药,一点点的喂儿子。

    其实米罗也不坏——卡妙想,然后注视了这对父子很久。

    市生病了,卡妙第一眼就明白了。

    好像很严重,卡妙说不清楚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种药草根本不治那个症状的病——说真的,卡妙有一点可怜市,又有一点可怜米罗,失去儿子的滋味比死了还难受,可没有这一份空虚,冰河又可以托付给谁?

    大自然是无情的,没了父母的豺崽落在豺群,活下去的希望连百分之一也未必有。

    心如豺狼,狼狠,可豺要比狼更狠,要生存就必须狠毒——这就是豺。

    豺的语言无法表达繁复的意思,反正也不可能告诉他——卡妙沉默了一整天,脸色阴沉的可怕。

    市的病情,并没有恶化,米罗异常兴奋,以为找对了药草。卡妙很清楚,那只是市的命大——如此而已,不,不仅如此,市不会死了……

    卡妙已经有点呕血了,强壮的身体如今几乎连走动都成了困难,再也不可能外出狩猎了,还好,前两天寻到了一只被老虎啃剩的野鹿,卡妙把鹿肉一条条的撕下来,藏在自己身体下面。冰河又饿了,卡妙撕出一点肉,慢慢的喂他,喂到三成饱,卡妙就凶狠的把冰河赶走。冰河委屈的围着卡妙转,卡妙闭着眼睛不理他,这两天,卡妙什么都没有吃。

    死亡之国的大门已经依稀可见了,用不着病死,衰弱至死,卡妙想,自己应该是饿死的吧?

    死并不可怕,卡妙反复的想,但现在我还不能死。

    大自然是无情的,没了父母的豺崽落在豺群,活下去的希望连百分之一也没有。

    如果有丧失幼崽又负责的母豺就好了,不是母豺,公豺也可以。

    可是没有。

    不可能依靠幻想,不可能——谁也帮不了你,一切,终究只能靠你自己。

    如果刚好有只幼崽死掉该多好——卡妙忽然恶毒的想,然后恶毒的看着沙迦怀里的瞬和米罗怀里的市。

    如果……仅仅是如果……

    心如豺狼,狼狠,可豺要比狼更狠,要生存就必须狠毒——这就是豺。

    如果没有这种情况……

    卡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如果没有这种情况,难道不可以制造这种情况吗?

    豺凶悍狠毒,豺可以在相互斗殴中把彼此撕咬的白骨外露鲜血淋漓,但豺没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这种想法实在是该死。

    但我已经要死了。

    那么,应该下地狱。

    另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回响——如果冰河可以活下来,那么我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卡妙一整夜没有阖眼,露水打湿了他一身。

    晨曦中,卡妙呕了一滩血。

    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慢慢的打量着两个候选人:

    沙迦无疑是首选,然而,卡妙想,瞬太胆小怕事了,从来不离开沙迦的视线,实在是有一点棘手,而且,瞬是沙迦的第二个孩子,虽然丧子会心痛,但沙迦还有一辉,未必就会对冰河……


7

    那么,只剩下米罗——卡妙干脆的想。

    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如果冰河可以活下来,那么我下不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该怎么做?

    当然,卡妙不能明目张胆的咬死市,那样米罗会当着他的面把冰河撕成碎片,以泄心头之恨,必须造成一场事故,一场可以瞒天过海的事故。

    米罗平时就有一点大大咧咧,他的时间表盲点是很容易找出的,普通的斗智,卡妙有把握胜过米罗,只是瞒天过海……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气味、绒毛……都是证据,必须销毁的干干净净,可是,这能办到吗?米罗粗枝大叶,可是米罗并不笨。卡妙不自觉的想起那种叫做人的直立动物来,直觉告诉他需要向这种脆弱又可怕的动物借来灵感。

    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卡妙眼中闪着可怕的光。

    狩猎的人有很多手段,卡妙见过一种叫做陷阱的东西,虽然那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人做的了,连人都忘了,废弃了,但重要的是那里面的东西还保留着,并且看上去还有用。

    我需要力量,卡妙想一想,然后吃掉了剩下的鹿肉,养一养神,拖着病体慢慢的挪了出去。

    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卡妙找到了那个废弃的陷阱,下面铁制的尖利物已经锈迹斑斑,但锈迹斑斑不代表它们不能杀生。经年的风吹雨蚀帮了卡妙的大忙,那个陷阱的壁现在看来已经相对平缓,只要再刨掉一点土皮,小心一点出入绝对没有问题。

    卡妙围着陷阱转了两圈,选了一个最好的角度,慢慢的下到陷阱里面。他用牙咬住那生锈的尖利物相对圆滑的杆,使劲一扯,便拔了出来。两三个就够了,应付市并不需要太大的陷阱,而且,太大的陷阱现在的卡妙也没有力气挖掘出来。卡妙想着,然后衔着这些东西,悄悄的遛了回去。

    市平常喜欢淘闹的地方卡妙已经摸的一清二楚,考虑了一下,卡妙选定一块地方开始掘土。市是跛足,弹跳能力比普通豺崽儿差了很多,因此,这个陷阱的要求并不高,这给卡妙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卡妙挖掘的动作很轻,也很仔细,所有的土渣和草皮也都谨慎的塞到了难以觉察的各处。

    冰河极端不解的看着父亲忙碌这些奇怪的事情,他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这个时候又冷又饿,而卡妙不允许他钻到自己怀里取暖。

    一边玩去,卡妙凶巴巴的瞪了冰河一眼。

    同龄伙伴不多,瞬喜欢赖在沙迦身边,冰河一定会跟市一起玩闹,也好,让市发现就不好办了。

    卡妙并不担心冰河会泄漏秘密,豺的语言少的可怜,根本不可能表达复杂的意思。听到冰河和市在另一边互相扑打的声音,卡妙不经意的笑了一下,然后专注的干自己的事情。

    陷阱布置好之后,卡妙累得几乎虚脱,他挣扎着找来一块草皮——人类常会在陷阱上布置一些掩饰物,让它难以发现。

    结束了,卡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身体软的像是一团烂泥,提着仅剩的精力环顾四周,卡妙明白自己不能烂在这里。艰难的挪回自己惯常休息的地方,瘫了下来。虽然还有很多事情要想——比如怎么用那个陷阱,头脑已经一团乱麻,卡妙不得不决定先休息一下。

    冰河——

    卡妙把儿子唤回来,小家伙觉得有点冷,一头拱进卡妙怀里,因为饥饿,冰河在卡妙怀里有呜咽的声音。

    瘦了。卡妙疲惫的扒着儿子,然后闭上眼睛。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但也只好明天去想。

    阳光耀眼而夺目,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浮云去偷偷遮掩那轮赤金,豺群所在的这块草地里,尚未蒸干的露珠在翡绿的草叶上闪闪发光。花蝴蝶在野花中翩跹,卡妙出神的注视着一朵紫茉莉,蒙上了尘,显得灰白。

    市淘闹的声音飘入耳洞——卡妙回过神——他会自己掉进去吗?

    卡妙已经不再相信幸运,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既然打造了鬼头刀,就要像个勇敢的刽子手。

    精神好了一些,但卡妙明白这叫做回光返照,所剩已经不多,所以每一分力量都要花在刀刃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

    一声尖利的惨呼打断了卡妙的思绪——那片草丛里,市像触了电一样疯狂的跳了一下,他的背后,一条花斑纹的眼镜蛇昂起了头,兹兹的吐着信子——眼镜蛇的毒性,无药可救。怎么可能——卡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他听到噗的一声闷响,市栽进了那个简陋的陷阱,抽搐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三只有铁锈的尖利物只有一只刺破了他的肚腹,另外两只都被压倒了。


8

    这算是我杀死的吗?卡妙忽然想。

    算了——无所谓的闭上眼睛——反正我已经决定去地狱了。

    豺群一阵喧闹,米罗恶狠狠的杀了过去,眼镜蛇盘着肥硕的身躯,挑衅似的昂着头,猩红的信子分着叉。感受到对方的杀意,眼镜蛇微微的警惕起来,而米罗像一头发威的老虎,杀气腾腾的盯着眼镜蛇,然后绕着蛇慢慢的转着圈子,四围的豺群则兴奋的发出助威的嗥叫声。

    转了好几圈,眼镜蛇微晃的头忽然猛地一个激射,米罗反应奇快,空间中滑出一道棕褐色的凌厉弧线,眼镜蛇扑了个空,而米罗尖利的牙齿已经从背后死死的咬住了眼镜蛇头部微下的地方。蛇感觉到巨大的痛楚,又没有办法转过头使用毒牙攻击,痛苦的扭动着肥硕而柔软的身体,在湿润的地面打得啪啪作响。米罗狠狠的咬合着利齿,仿佛要把所有的痛一齐借利齿喷出,不甘就死的眼镜蛇蛇身在地面弹了一下,求生的本能让它使出全身解数缠住了米罗。微惊之下,米罗的牙齿似乎松了松,眼镜蛇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努力的收缩着蛇身。米罗开始感觉呼吸困难,连眼珠似乎也要挤出来一般,但头脑却还清楚,只是再度加紧了齿间的狠劲。草地的走势是一个缓坡,米罗的腿有一点发软,于是连同蛇一起顺着坡势滚了下去,最后狠狠的撞在坡中央凸起的一块黑色的巨石上,弹了一下,又擦了过去,巨石的棱角在蛇背上擦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米罗也撞得有一点头晕,一股强悍的意识支撑着他咬得更狠,同时,他感受到蛇身的桎梏有稍微的松懈,米罗明白那是刚才那一撞的功劳。米罗咬着眼镜蛇的后颈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根粗壮的橡树,米罗振奋精神朝那里冲过去,侧着身子狠命的撞到树干上。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满树枝桠哗啦啦的撼动,然后米罗跟蛇一齐摔到了地面,米罗打一个滚爬起来,再度狠狠的撞上去。摔到,爬起,冲撞,眼睛蛇的背部已经撞得稀烂,每一撞都在橡树上留下红里带黑的肉泥,米罗明显感觉身上的缠绕已经松了,但他还是警惕的狠咬着,直到嗑嚓一声,眼镜蛇的头被硬生生的咬了下来。

    米罗把蛇头吐到地面,甩开那条稀烂的蛇身,忽然感觉很无力。他慢慢的叼着蛇头来到那个陷阱前,卡妙已经把市拖了出来,神色黯然的卧在一旁。不许动我的儿子——米罗凶悍的朝卡妙咆哮了几声,然后吐出蛇头,开始一点点的梳理儿子的皮毛,虽然是个丑陋的孩子,虽然是个残疾的孩子,可是毕竟是……我的儿子……

    低低的呜咽着,米罗把那个蛇头放在了儿子僵直的尸体旁。

    野鸽子在天空咕咕的啼鸣着,米罗一动不动在市身边守了很久,然后慢慢的挪到刚才的战场上,寻到那条蛇,撕成好几截,嚼的稀烂,咽进肚里。

    卡妙一直守在市的尸体旁,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吻部几乎有象征死亡的白沫出现。

    这一个也快要死了,米罗想,然后把市的尸体拖开,连同那个蛇头。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冰河蹭到父亲身边,试图像往常一样钻到父亲怀里取暖,卡妙恶狠狠的把他推开——陷阱里面那三只尖锐的利器已经藏到了卡妙的身体下面,谁也不可以看到。

    冰河又饿了整整一天,难受的绕着卡妙呜呜的呻吟。

    天色很黯,但豺的轮廓还依稀辨认的出,那一边,米罗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有一点无精打采。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米罗的方向推了一推。

    冰河惊异的看着父亲,完全不理解,以为那是责罚。

    去吧——卡妙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表情,再度推了一推孩子——那里会很温暖,而且,你再也不用挨饿了。

    冰河懵懵懂懂的朝米罗的方向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卡妙一眼。卡妙保持着推搡的动作——去吧,然后看着冰河钻到米罗怀里,米罗迷迷糊糊的把孩子揽入怀中,然后习惯性的温柔的舔一舔……

    心里酸酸的,幼豺对父母的依恋本来就建立在最普通的有吃有喝有个地方能取暖的基础上,连母亲都可以忘的干干净净,何况是父亲?

    但是……这样就好。

    不用担心身下那不可暴露的罪恶,豺群没有啃噬同类尸体的习惯,更没有葬礼,等自己的尸骨被蚂蚁蛀空的时候,豺群早就已经不知道迁徙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切的罪过由我带走,而你只要乖乖的长大就好了。

    这样最好……

    米罗陡然惊了一下,猛地推开了冰河。

    卡妙的内心陡然结冰,帕西菲卡那时的表现还历历在目,连母豺都可以做到这样决绝,何况是公豺?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也再没有精力,去为冰河物色一位新的抚养者……

    月亮从云中露出洁白的脸,米罗的神情变化迅疾又古怪:

    ——惊诧,厌恶,迷惘,犹疑,惊喜……

    米罗叫了一声,然后把冰河搂入怀中,又低低的朝卡妙所在的方向充满敌意的咆哮,活脱脱一副抢劫得逞又害怕失主追讨的神情。

    枕着已经渐渐冰冷和麻木的前肢,卡妙忽然笑了。

    灵魂快要出壳了吧?身体轻的宛如羽毛。

    瞳孔已经放大了,黑暗慢慢的侵袭了所有的视野,眼中最后的画面清晰的凿刻着冰河幼小的身躯——那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灵他的牵挂他的宝贝他的一切……

    清朗的一束阳光照在草地,一只火热的冰冷的温柔的残酷的豺已经陷入了永眠,而他的眼直面的对面,一大一小两条眼镜蛇悄无声息的从一只搂着幼豺的成年公豺身边游离开去。

    豺群,已经离去。

    一片死寂中,阳光冷酷而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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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山鹰》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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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山鹰

沈石溪



  金蔷薇收敛翅膀停栖在悬崖一块鱼尾状岩石上,望着百米开外那棵苍劲葱郁的金钱松,紧张得心弦几乎就要绷断了。
  金蔷薇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梅里母鹰,那棵生长在石崖间枝丫曲如虬髯的老松树,就是它的家,家里有两只已出壳十几天的雏鹰。此时此刻,鹰巢里正在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那只早出生两天名叫金追的哥哥鹰用脑袋抵住那只晚出生两天名叫蓝灿的弟弟鹰,用力往巢外推搡。弟弟鹰蓝灿虽然竭力抗争,但毕竟晚出生两天,体小力弱,在哥哥鹰金追连续不断的顶撞下,被迫从巢中央往巢边缘一点一点退却。盆形鹰巢在两根丫字形树枝的交汇点上,用细树枝和草丝做成,结构松散,面积与一顶大草帽相似;鹰巢凌空搭建,是典型的高空建筑,底下是几十丈高的深渊。很快,弟弟鹰蓝灿就被顶撞至鹰巢边缘,小半个身体被挤出鹰巢,就像风雨中飘摇的一片树叶,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
  这两只雏鹰,眼睛睁开没几天,淡灰色的绒羽才刚刚盖满脊背,赤裸的肚皮上还没长出腹毛,就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生死角逐。
  这个时候,只要母鹰金蔷薇拍扇翅膀飞过去,用嘴喙或爪子将正在行凶的哥哥鹰金追拨拉开,就能及时制止这场血腥的窝里斗。作为母亲,它完全有能力似乎也有责任去抑强扶弱阻止哥哥鹰金追的暴虐行为。可令人诧异的是,金蔷薇却默默地站立在百米外的岩石上作壁上观。
  它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梅里山鹰是滇北高原稀有鹰种,从远古时代起,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汰劣留良的竞争机制:母鹰每一茬繁殖周期产两枚卵,孵化出两只雏鹰。小家伙出壳半个月左右时,受遗传密码的驱使,它们之间就会爆发一场生死对决,互相用身体冲撞、倾轧,力气大的那只雏鹰会将另一只力气小的雏鹰从鹰巢挤对出去,从而独霸父母的宠爱和食物。可以这么说,一只梅里雏鹰存活了,就意味着另一只梅里雏鹰夭折了,每一只梅里山鹰都是踩着同胞的尸骨成长的。
  动物学家解释说,梅里母鹰之所以每次孵化两枚卵,是为了增加雏鹰出壳的保险系数,降低天灾人祸所带来的风险,就像人类足球队必须准备替补队员一样,确保繁殖不会落空;梅里山鹰之所以保留血淋淋的种内竞争,是因为雪域高原气候太恶劣了,食源匮乏,生存不易,一对夫妻鹰很难同时养活两只雏鹰,不得已只好去一保一,做一道2-1=1的算术题。这样做附带的好处是,存活下来的那只雏鹰,从小就接受生与死的考验、血与火的洗礼,会促使它变得更雄壮、更强悍、更凶蛮、更霸气十足,当然也就更有利于在日曲卡雪山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很难说这样的解释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对金蔷薇来说,此时正在遭受蚀骨剜心的痛苦。两只雏鹰都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心肝宝贝。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母亲它从内心讲是不希望发生手足相残的悲剧的,如果能让它选择的话,它当然希望两只雏鹰能和睦相处一起平安长大。可是,它有能力去改变梅里山鹰特有的行为准则吗?在金蔷薇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母爱特别强烈的母鹰,不忍心看着自己某个孩子死于非命,就出面干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窝里斗,可最终的结局似乎都不大妙。那只名叫豆蔻的母鹰,在两只雏鹰生死倾轧之际,动用母亲的权威,严禁它们互相搏杀,可两个月后,当雏鹰身上长出了硬羽,娇嫩的婴儿鹰变成了半大的少年鹰,有一天上午,豆蔻与它的先生一起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两只少年鹰突然就在窝里争执起来,它们的力气比刚壳半个月时大多了,你啄我,我撕你,扭成一团。结构松散的鹰巢无法承受如此猛烈的打斗,哗啦一下散了架,两只少年鹰一起从鹰巢摔落下去,本来想做一道1+1=2的加法,无奈成了2-2=0的减法。还有那只名叫莱凝的母鹰,仗着丈夫是只出类拔萃的精品雄鹰,决心要创造奇迹将两只雏鹰同时养大,为了阻止它们相互斗殴,在同一棵树的另一根枝丫上搭建了一个副巢,两个巢彼此相距七八米远。哈,分巢抚养,把你们隔开,看你们还怎么打斗。这一招开始时果然灵验,两只雏鹰除了各自站在巢望互相啸叫谩骂外,身体无法接触,当然也就想打也打不起来了。一晃四个月过去了,雏鹰翅膀渐渐长硬,已到了能飞翔的时候,那天下午,当莱凝同丈夫一起外出觅食时,其中一只发育得更快些的雏鹰突然就摇扇翅膀飞了起来,能飞起来的雏鹰飞翔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七八米开外的那个副巢,它凭借着自己能飞而对方还不能飞的明显优势,撕毁鹰巢,将自己的同胞手足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莱凝又搭建一个副巢的良苦用心,并没能有效阻隔你死我活的窝里,只是推迟了悲剧的发生而已。
  金蔷薇虽然心里很想飞过去拯救弟弟鹰蓝灿,但却犹豫着没敢贸然采取行动。它是个单身母亲,在它刚刚将蓝灿孵化出壳时,它的丈夫蓝嘴钩在尕玛尔草原捕捉一只狼崽时,不慎被母狼咬死了。豆蔻和莱凝都是有丈夫的母鹰,夫妻联手尚且不能阻止兄弟阋墙,它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鹰,又有什么能耐去改变手足相残这个严酷的现实呢。
  罢罢罢,它们小小年纪就要生死相搏,那就随它们去吧。

 

  弟弟鹰蓝灿在鹰巢边缘蠕动,似乎感觉到了坠落的危险,调转方向拼命想爬回巢中央去。哥哥鹰金追撑开稚嫩的翅膀,竭尽全力进行拦截;就像顶牛一样,两只雏鹰头顶头、翼顶翼、胸顶胸,使出吃奶的力气——不不,鹰非哺乳动物,是没有吃奶这一说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使出孵化出世时蹭破蛋壳那股子劲,互相挤撞推搡。它们都还是连站都站不稳的婴儿鹰,只是靠着胸脯的力量才勉强能在鹰巢里慢慢蠕动,可让金蔷薇感到惊讶的是,它们打斗起来却劲头大得像两条疯狗。在针尖对麦芒式的顶撞中,它们的身体渐渐竖直,一门心思要把对方压倒,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也不肯作丝毫退让。哥哥鹰金追毕竟早出生两天,体大力不亏,“啪”地一下将弟弟鹰蓝灿压翻了。金追半骑在蓝灿身上,不断用嘴喙啄咬蓝灿的脖子,就像在拉一根无形的缰绳,强迫蓝灿往鹰巢边缘退却。转眼间,蓝灿的小半个身体又越出了巢的边缘。蓝灿拼命挣扎,想重新缩回巢中央,但金追用脑袋狠狠击打它的脖颈,坚决不给它转身的机会。
  金蔷薇心里明白,体小力弱的蓝灿是无法抵挡金追如此猛烈的攻击的,顶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蓝灿就会无可挽回地从鹰巢坠落下去,变成一颗陨落的流星,它也知道,此时此刻,它应当振翅远飞,离开这个让它揪心的地方。它可以飞到尕玛尔草原去觅食,眼不见心不烦,等它回来时,手足相残的悲剧已经落幕,鹰巢里只剩下金追,它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将原本分作两份的爱合二为一聚焦到金追身上。它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于事无补,徒增悲伤而已。走吧,它抖抖翅膀,准备飞翔了。
  百米开外的鹰巢里,搏杀还在继续。金追用嘴喙攻击蓝灿的眼睛,蓝灿害怕被啄伤眼珠不得不闭起眼睛,胡乱爬行躲避,没了方向感,昏头昏脑又往巢外挪了两步,在鹰巢边缘徘徊,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金追仍不依不饶地啄咬,凶狠得就像一个小屠夫。
  金蔷薇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摇扇翅膀起飞了。既然悲剧无法阻止,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了。它心情沉重,飞得缓慢。它想,它应当头也不回地往尕玛尔草原飞。刚飞出几十米远,突然,它听到一声尖叫。那是细微的叫声,夹杂在呼啸的山风中,细如游丝,若有若无,但对金蔷薇来说,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像钢针刺进它的心。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它晓得,这是弟弟鹰蓝灿发出的叫声。它想,它已决定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就不应该再回头去看的,它应当加快速度飞,再飞得远一点,就听不见那让它心惊肉跳的叫声了。可仿佛身体不听大脑指挥了,迎面刮来一股劲风,它的翅膀似乎抵挡不住风的力量,吱溜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本来它是背对着巢飞翔的,此时变成面朝着巢飞翔了。
  它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蓝灿大半个身体都翻出鹰巢,两只细细爪子抓住鹰巢边缘一根树枝,小家伙肯定是意识到坠崖的危险,眼睛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溜圆,爪子死死抓住树枝不放,就像在练引体向上似的,两只柔弱的翅膀瑟瑟颤抖,身体拼命向上挣动,嘴里发出唧唧惊叫。可恶的哥哥鹰金追,好像天生就有落井下石的歹毒心肠,神情亢奋地站在巢里,不停地用嘴喙击打蓝灿的脑壳,不将蓝灿推下悬崖去誓不罢休。照这样下去,悲剧有可能瞬间就会发生,或者蓝灿抵挡不住金追的啄咬,疼痛难忍,想挪动位置躲避而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或者蓝灿细细的爪子无力长时间抓牢树枝,因体力不支无奈松开爪子而坠落深渊;或者那根树枝支撑不住蓝灿身体的重量,啪的一声折断,蓝灿连同那根树枝笔直掉落下去……蓝灿小小的生命就要画上句号了啊……金蔷薇在空中盘旋,俯瞰自己巢内正在上演的血腥打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哥哥鹰金追突然改变攻击目标,用身体去撞击那根承载蓝灿身体的树枝:鹰巢结构松散,树枝间不用胶水粘连,也没有钉子或绳子固定,那根树枝本来就因承载过重而弯曲,在金追的撞击下,咔嚓一声,往下一沉,眼瞅着就要断裂了。蓝灿的身体也跟着往下一沉,唧——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金蔷薇的心也剧烈地往下一沉。也许是看到了正在鹰巢上空盘旋的金蔷薇的身影,在向妈妈乞求保护;也许是命悬一线时一种渴望救援的本能反应,蓝灿的嘴喙翘向天空,那金蓝色的嘴壳在阳光下泛动耀眼的光亮。刹那问,金蔷薇心里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激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刷地半敛翅膀,一头扎了下去。
  金蔷薇要救蓝灿,不为别的,就为了小家伙那只与众不同的嘴壳。
  粗看梅里山鹰,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弯钩状锐利的嘴喙、琥珀色流光溢彩的鹰眼、深褐色强有力的翅膀、镶嵌着白条的尾羽和紫红如树皮般的脚爪。可如果用心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只梅里山鹰都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长相和特征。
  譬如金蔷薇,其他鹰腿羽呈淡褐色,而它的腿羽却呈金黄色,当展翅飞翔时,腿羽蓬松如盛开的蔷薇花。再譬如哥哥鹰金追,刚刚长出绒毛的羽翼上,有两道不规则的金色斑纹,完全可以预言,当它能够翱翔蓝天时,那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犹如闪电在天空遨游。而弟弟鹰之所以起名叫蓝灿,就因为那只别致的嘴壳。其他鹰的嘴壳,一般都是黄颜色,绛黄、土黄、杏黄、金黄等等,总是以黄为主基调,所以日曲卡雪山一带牧民习惯地将梅里山鹰叫做黄嘴鹰。弟弟鹰的嘴壳却呈金蓝色,就像孔雀翎那么鲜艳华丽,这在梅里山鹰里是十分罕见的:这当然是遗传基因所造就的。金蔷薇的丈夫,那只名叫蓝嘴钩的雄鹰,就长了一只金蓝色嘴壳。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取向,对梅里山鹰而言,嘴壳的色泽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从鸟的身体结构说。嘴喙位置在最前端,两只鸟在树枝上相对而立,首先看到的就是对方的嘴壳,因此嘴壳的形状和色泽在鸟类的择偶活动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梅里山鹰喙形大致分四类:圆弧状、尖弧状、尖锥状和鱼钩状,最次是圆弧状,最佳是鱼钩状;喙色也大致分四类:土黄、杏黄、金黄和金蓝,下品是土黄,上品是金蓝,依次排序。事实上,鹰的喙形、喙色不仅具有审美功能,而且也是与其身体状况和狩猎能力密切相关的。圆弧嘴,难饱胃;尖弧嘴,食杂碎;尖锥嘴,吃鸡腿;鱼钩嘴,啄兔崽。喙土黄,病慌慌;喙杏黄,跳蚤狂;喙金黄,体健康;喙金蓝,子孙壮。金蓝色鱼钩嘴,无疑就是鹰中的极品了。
  所以,当春暖花开时节,还是姑娘鹰的金蔷薇第一次见到蓝嘴钩时,视线就像遇到磁石似的被对方那只魅力四射的嘴壳吸引住了,从眼睛到心怀,爱情的种子迅速发芽,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当蓝嘴钩在它面前跳起求爱舞蹈,做出想要与它成为并蒂莲、连理枝的姿态时,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实践证明它的眼光很准,蓝嘴钩不仅具备高超的狩猎本领,还是一位非常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两“人”世界时,当夫妻比翼双飞外出觅食,遇到殊死反抗的兔或有母羊看护的羊羔,都是蓝嘴钩率先发起攻击,把安全让给妻子,把危险留给自己。寒意料峭的夜晚,蓝嘴钩会撑开宽大的翅膀,让它躲在羽翼下,给它无限的柔情和温暖。当它产下两枚蛋后,每逢刮风下雨,蓝嘴钩厚实的背就是为宝贝蛋遮风挡雨的伞。当它开始抱窝时,蓝嘴钩便独自挑起外出觅食的重担,在漫长的一个多月的孵卵期里,雾雨雷电,无论天气如何恶劣,也会想尽办法捕获猎物,从没让它挨饿。难能可贵的是,每次蓝嘴钩将猎物带回鹰巢,都让它先啄食,在它啄食猎物时,蓝嘴钩便会小心翼翼蹲到两枚蛋上去,学着母鹰的模样抱窝孵卵……在山鹰社会,这样的好丈夫、好父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以这么说,从组建家庭这天开始,金蔷薇对蓝嘴钩的爱与日俱增,真心诚意地想和蓝嘴钩永相厮守,白头偕老,做一辈子夫妻。
  遗憾的是,就在弟弟鹰蓝灿出壳那天,发生了让这对感情笃深的山鹰伉俪阴阳两隔的悲剧。

 

  蓝嘴钩的死,也死得不同凡响。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漫山遍野塞满了浓得像牛奶似的白雾。对梅里山鹰来说,不怕刮风不怕下雨不怕下雪也不怕落冰雹,暴风再猛烈,鹰强有力的翅膀也能在疾风中自由翱翔;雨下得再大,羽鹰上那层油质薄膜也能有效抵御雨水侵袭: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鹰也能在雪中飞行;即使落冰雹,也伤害不到山鹰强健的身体,可以这么说,梅里山鹰是能全天侯飞翔的猛禽。最让鹰畏惧的是大雾天气。鹰非鹫,鹫靠啄食腐尸为生,鹰以捕捉活物为生。鹰的狩猎程序大致是这样的:鹰在高空巡飞,发现地面或空中的猎物,就扑飞下去,用道劲的鹰爪抓住正在逃窜的猎物。在狞猎的一连串环节中,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发现猎物,只有首先看见了猎物,才谈得上追击、搏杀和攫抓。鹰的视线堪称一绝,比人类强多了,在千米高空可以清晰地看见地面草丛里跳跃的灰兔,但却无法穿透浓雾,所以遇到浓雾天气,鹰往往就会饿肚子。
  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雾,连续两天两夜,雾罩山峦草原,雾锁日月星辰,天地一片混沌。蓝嘴钩两天没出去狩猎,金蔷薇两天没吃到食物,饿得头晕眼花。对鸟类而言,抱窝是劳心费神沉重的苦役,不亚于人类的十月怀胎。为了持续不断地向宝贝蛋输送热量,四十来个日日夜夜,母鹰要一动不动趴在窝里,须臾不敢离开,更辛苦的是,为了让宝贝蛋受热均匀,平安出壳,母鹰隔一段时间就要轻轻翻动宝贝蛋,尤其在湿冷的夜晚,母鹰几乎隔十分钟就要翻动一遍腹下的蛋,很难睡个囫囵觉。一茬窝抱下来,母鹰往往会因为体力严重透支而骨瘦如柴。
  这个时候,哥哥鹰金追已经出壳两天了,不时地张开黄嫩小口嗷嗷待哺,弟弟鹰蓝灿也正在努力蹭破蛋壳想钻出来。金蔷薇又气又急,冲着蓝嘴钩发出呦呦埋怨的啸叫:亏你还是有天之骄子美誉的雄鹰,看着老婆和刚出壳的雏鹰挨饿不管,却蹲在树权上偷懒!它埋怨的啸叫刺激了蓝嘴钩的自尊心,只见蓝嘴钩呀地发出一声,摇扇翅膀飞离金钱松,一头扎进浓雾中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蓝嘴钩回来,金蔷薇焦急地在等待;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蓝嘴钩回来,金蔷薇翘首盼望;三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蓝嘴钩回来,金蔷薇望眼欲穿。一直等到下午,天渐渐要暗下来了,还见不到蓝嘴钩的身影,金蔷薇心急火燎,坐卧不安。蓝嘴钩会不会找不到食物,无颜回巢见妻儿,而索性远走高飞了呢?它想,也许蓝嘴钩承受不了沉重的生活压力,背叛爱情和家庭。做了生活的逃兵,飞往天涯海角去当快乐的单身汉了。哟哟,什么雄鹰啊,明明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窝囊废嘛!它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寂静的天空传来噼啪噼啪翅膀振动的声响。它瞪圆双眼循声望去,不一会儿,乳白色的浓雾间,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随着距离拉近,黑影渐渐清晰,金蔷薇看清楚了,哦,是蓝嘴钩回来了!哈,蓝嘴钩的爪子抓着一只毛茸茸的猎物,满载而归。
  但让它觉得奇怪的是,蓝嘴钩双翼摇扇的频率比平时慢了许多,那雾似乎变成黏稠的液体,每摇扇一次翅膀都显得那么滞重吃力。猎物不太大,因为隔得远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也就类似一只松鼠,最多也不过三五斤重,而雄鹰的抓飞能力,能将十多斤重的小羊羔从数公里外的悬崖直接带回鹰巢来。按蓝嘴钩的体魄,带这么一只猎物是不应该飞得如此忽高忽低歪歪扭扭的。
  更让它诧异的是,蓝嘴钩在飞到距离金钱松约百米左右时,也不知怎么一回事,身体突然往下沉,就像不会泅水的人往水底沉一样,呼啦沉下去几十米,呼啦又沉下去几十米。本来蓝嘴钩是在略高于金钱松的位置飞行,刹那间便落到半山腰去了。金蔷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鹰巢探出脑袋往下看,蓝嘴钩忽上忽下在浓雾中沉浮。金蔷薇心里突然冒出个不祥的预感:莫不是……它跨出鹰巢想飞到蓝嘴钩身边看个究竟,就在这时,蓝嘴钩骤然间爆发出雄鹰搏击长空的气势,僵硬的翅膀恢复了活力,大幅度地急遽摇扇,石头般沉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扶摇直上,很快从半山腰飞升到金钱松上方,可降落时的姿势却让金蔷薇感到一阵恐怖。
  正常情况下,成年山鹰一只爪子攫抓猎物,仍可以在翅膀和尾翼帮助下用另一只爪子平稳降落,俗称单爪栖枝。可蓝嘴钩却是扑倒在一根枝丫上,胸脯着地,全身羽毛零乱,靠两片翅膀支撑旁边的树枝,才勉强没跌落下去。毫无疑问,这是非正常降落。它急忙将视线投向蓝嘴钩的脚爪,心痛得差点没晕死,丈夫的右爪还紧紧抓住猎物,左脚爪却少了一截,膝盖以下部分不见了,白骨暴露,鲜血涌滴,身体犹如寒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且越抖越厉害,抖得连金钱松的整个树冠都跟着在颤巍巍地摇晃了。
  金蔷薇赶紧去接蓝嘴钩带回来的猎物,这才发现,蓝嘴钩带回来的竟然是只还在吃奶的狼崽子!
  金蔷薇望着已经窒息的狼崽,不难想象蓝嘴钩惊心动魄的狩猎经历。
  早晨,在金蔷薇的埋怨声中,蓝嘴钩飞往尕玛尔草原觅食。大雾迷漫,为了能找到猎物,它贴着树梢低空飞行。虽然能勉强看清地面的动静了,但因为飞得低而视野变得十分狭窄,只能笨拙地一块地面一块地面寻找。遗憾的是,辛苦了几个小时,却仍一无所获。眼瞅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了,蓝嘴钩差不多快要绝望了,就在这时,它透过薄雾蓦然发现一只母狼正带着四只还在吃奶的幼崽在一片小树林里玩耍。在日曲卡雪山,鹰是天之骄子,狼是地之精灵。狼凶猛顽强,足智多谋,富有团队精神,成年狼为保护幼崽不惜牺牲生命。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到走投无路,鹰不会主动去招惹狼。然而,蓝嘴钩发现这窝母子狼的一瞬间,鹰尾猛翘,立即俯冲下去。天气如此恶劣,它深爱的正在抱窝的妻子已经两天没有进食,还有一只出壳两天的雏鹰和一只即将出壳的雏鹰亟待喂养,它没有别的选择。它是一只对家庭很有责任心盯雄鹰,为了妻子儿女,它愿意用生命去赌一把。
  狡猾的母狼已经感知来自天空的威胁,正用嗥叫声将四只狼崽引往一个幽暗的石洞。鹰的速度当然比狼快,当蓝嘴钩俯冲到距离地面还有三四十米时,四只狼崽正鱼贯往狭窄的狼窝钻:有一只狼崽已钻进洞去,还有三只狼崽拥堵在洞口,母狼正全神贯注护送狼崽进洞;蓝嘴钩向落在最后的一只狼崽扑了下去。它心存侥幸地想,母狼要看护三只尚未进洞的幼崽,是有可能犯顾此失彼错误的,自己是从母狼背后俯冲下去,凭着高超的狞猎技艺,只须一秒钟,它就可揪住小狼崽脖子海底捞月将小狼崽抓上天空,母狼听到动静转身扑咬,它早已飞升到母狼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了。于是,它闪电般向那只落在最后的狼崽伸出鹰爪。它的动作干脆利索,鹰爪掐紧狼崽脖子的一瞬间,尾翼舵似的折转,昂首挺胸,翅膀猛拍,低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身体笔直向上蹿升:遗憾的是,母狼的反应比它想象的更敏捷,母狼仿佛后脑勺也长眼睛似的,在它伸爪抓狼崽的一刹那,母狼便转身扑蹿过来,用“转身扑蹿”四个字远不足以形容母狼的灵巧与矫健,狼尾一甩,狼头一摆,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母狼已完成转身动作并腾空跃起像股飓风凌空扑了上来。它只觉得左脚爪一阵剧痛,身体突然变得无比笨重,有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它往地面拽,低头一看,是母狼咬住了它的脚爪。它晓得,自己一旦被母狼拽回地面,就会变成任狼宰割的死鹰,因此拼命拍扇翅膀,竭力想把母狼往空中提;而母狼救崽心切,当然也清楚只有将鹰拖回地面才能成功解救小狼崽,因此咬住鹰爪拼命往地下拉。半空中出现一场生与死的拔河比赛。母狼身体悬空,离地面约几十厘米,双方势均力敌,僵持在半空。狼牙锐利,又恰好咬在膝盖处,蓝嘴钩只觉得腿部一阵撕裂的痛楚,只听“咝”的一声轻响,向下拉扯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它的身体急速向上升腾。它朝地面瞄了一眼,母狼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狼嘴里还衔着半截鹰爪。哦,它的脚爪被母狼咬断了,它才得以腾空脱险。唯一有点安慰的是,那只小狼崽还在它的爪间扭动。
  实践证明,狼是大地精灵,捕捉狼崽的风险远远高于收益。
  它带着小狼崽往家飞。刚才一番激烈的空中搏杀,它已累得筋疲力尽。更严重的是,创口鲜血涌滴,一路洒着血花。它咬紧牙关往悬崖上那棵金钱松飞去。它的血在慢慢流干,它头晕目眩,两只翅膀沉重得就像灌满了铅。途中好几次,它都想停在树梢或岩石上歇歇脚,可它晓得,它一旦停下来,就不可能再有力气飞起来了。大雾天气,觅食不易,它一定要把这只狼崽带回鹰巢去。它把所有力量聚焦在一个信念上:把食物带回家,给濒临饿死的妻儿生的希望。终于,它飞临那棵金钱松了,以往这个时候,它都会居高临下以一种优雅的姿势俯冲降落,然而这时候,它的翅膀变得僵硬,无论怎么努力,身体在往下沉。它晓得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让它担心的是,如果就这样掉下去,悬崖很深,又塞满了浓浓的雾,妻子金蔷薇恐怕不容易找回掉落的狼崽,或者悬崖下的其他肉食兽抢在金蔷薇前头捡走狼崽,岂不是在糟蹋它的生命吗?它用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摇动双翼,终于拉升到金钱松树冠的高度,扑倒在枝丫上,成功地将那只狼崽运送到家……
  蓝嘴钩挂在枝丫间,血似乎已经流干,神情麻木得就像一个标本。
  刚巧这个时候,弟弟鹰蓝灿用稚嫩的嘴喙在蛋壳上啄开了个小洞,伸出半只晶莹剔透的蓝嘴壳。雏鹰要出壳了,又一个小生命要诞生了。金蔷薇看见,蓝嘴钩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努力从蛋壳里往外钻的弟弟鹰,死死盯着那只与众不同的蓝莹莹的小嘴壳,突然,蓝嘴钩美艳绝伦的金蓝鹰嘴张开了,脖颈挺直似乎想发出啸叫,但却迟迟叫不出声来,噗,鹰嘴吐出一口鲜血,就从金钱松一头栽落下去。那不是鹰的坠落,自始至终蓝嘴钩都没能摇动翅膀,就像块无生命的石头一样笔直坠落下去。牛奶似的浓雾遮断了金蔷薇的视线,等了好一阵,悬崖下才传回物体砸地的轻微声响。
  奇怪的是,就在蓝嘴钩喷吐鲜血从金钱松栽落下去的一瞬间,鹰巢里蛋壳破裂,弟弟鹰顺利出壳了。
  蓝嘴钩就像一颗流星,在消逝前发出璀璨的光华。
  这场百年罕见的大雾持续了整整四天,要是没有这只狼崽充饥,它金蔷薇和两只雏鹰肯定会成为荒野饿殍。毫无疑问,是蓝嘴钩牺牲了自己拯救了全家。
  最让金蔷薇刻骨铭心无法忘怀的是,蓝嘴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朝着即将出壳的蓝灿张嘴欲叫,却未能叫出声来,而是喷出一大口鲜血,金蔷薇感觉到,那是血写的寄语,含有临终托孤的意味。金蔷薇甚至觉得,蓝嘴钩气绝身亡和蓝灿破壳而出发生在同一个瞬间,这绝非时间上的巧合,而是生命链条的天意链接——蓝嘴钩没有死也不会死,蓝灿就是蓝嘴钩生命的延续、复活和再生。
  无论如何,它不能让蓝灿死于非命。

 

  好险哪,金蔷薇降落鹰巢,蓝灿已经翻出巢去,身体倒悬在鹰巢下,只有两只细嫩的爪子抓住一根小树枝。刚出壳仅十几天的雏鹰,一旦倒悬树枝,支撑不了几秒钟,就会被强劲的山风吹落下去。
  它撑开一只翅膀,托住蓝灿的背将小家伙送回巢内。哥哥鹰金追见自己好不容易驱逐出去的弟弟鹰蓝灿又回来了,显得很生气,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绒羽像怒放的花朵一样恣张开来,又像个好斗的蟋蟀似的跌跌撞撞爬将过来,用稚嫩的嘴喙和翅膀来驱赶蓝灿。金蔷薇生气地一脚爪将哥哥鹰从蓝灿身边拨拉开。金追还不肯罢休,仍吱吱叫着要向蓝灿发起攻击:金蔷薇火从心头起,甩动嘴壳,不轻不重地在金追身上拍打一下。金追肚皮朝天翻倒在地,委屈地吱呀吱呀叫。金蔷薇又用脚爪将金追蹬到鹰巢边缘,让小家伙半个身体悬在巢外,只要再轻轻推一把,就会从鹰巢坠落下去。哥哥鹰意识到了危险,吱呀吱呀发出恐惧的尖叫。哦,你也知道害怕,你也不愿掉进深渊,那你就该收敛凶残和霸道,自己活,让弟弟鹰也活,弟兄和睦!金蔷薇向哥哥鹰发出严厉警告,小家伙还算知趣,闭合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绒羽,蜷缩到鹰巢另一侧角落里去了。
  金蔷薇当然知道,绝不会因为它的一次教训和呵斥,哥哥鹰就放弃驱逐弟弟鹰了。金追是因为害怕被它踢出鹰巢,这才被迫妥协的:只要它不在跟前,小家伙立刻就会故伎重演,向蓝灿发起致命的攻击。它是单身妈妈,它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家里监视哥哥鹰,天上不会掉馅饼,它必须要出去觅食。它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哥哥鹰不会因为它不在跟前而对弟弟鹰粗暴施虐。俗话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其实许多动物也会想办法。金蔷薇很快就有了主意。
  这天清晨,金蔷薇像往常一样,用嘴喙亲昵地摩挲两只雏鹰的脑壳:妈妈要去找食物了,宝贝乖乖,等妈妈回来,然后振翅朝尕玛尔草原飞去。等飞到天边一朵轮廓分明的大云朵里,金蔷薇改变方向,与大云朵一起飘飞,从原路绕了回来,悄悄停栖在金钱松上方的悬崖顶,观察鹰巢里的动静。
  开始时,两个小家伙一个缩在巢东侧,一个蹲在巢西侧,相安无事。过了一会儿,几根松针掉在哥哥鹰金追头上,它似乎被惊醒了,竖起细嫩的脖子四处张望,当视线落到蓝灿身上时,好像唤醒了沉睡中的记忆,立刻变得亢奋起来,翅膀和脚爪同时用力,向蓝灿爬去,背上那撮淡褐色的绒羽又恣张开来,就仿佛高扬起战斗的旗帜,到了弟弟鹰身边,便用身体开始挤对、倾轧,迫使蓝灿往鹰巢边缘移动。
  金蔷薇立刻俯冲下去,在金追面前哟哟地发出恫吓的啸叫。然后用尖利的喙啄咬金追背上那撮象征着战斗旗帜的淡褐色绒羽。拔鸟身上的毛,犹如刮鱼身上的鳞,是很疼的。金追尖叫着在巢内打滚。金蔷薇毫不心慈手软,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口气在金追背上拔下七根绒羽。金追背上渗出七粒殷红的小血珠,带血的绒羽在天空飘旋。这是血的教训、血的惩戒,你要牢牢记住,胆敢再背着我制造窝里斗,我会拔光你身上所有的羽毛,让你变成一只丑陋的赤膊鸟,然后丢下悬崖去喂蛇!
  这样的教育方式,重复了三遍。
  惩罚确实是一种有效的教育方式,血的惩戒强有力地改变受教育者的行为。这以后,无论金蔷薇在不在跟前,哥哥鹰金追再也不敢对弟弟鹰做出驱赶的行为了。
  和平,似乎有了希望。
  普通母鹰一茬生育期只抚养一只雏鹰,金蔷薇却同时抚养两只雏鹰,付出了双倍的心血。
  一只单身母鹰,要养活两只雏鹰,谈何容易啊!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它就瘦了整整一圈,本来两只翅膀紧凑地覆盖在身上,就像穿了件大小合适的衣裳,现在两只翅膀松弛地罩在身上,就像穿了件肥大不合体的衣裳。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两只宝贝雏鹰能健康平安长大,再苦再累它也心甘。让它烦恼的是,哥哥鹰金追对蓝灿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每次喂食,都会呀呀尖叫着,用翅膀将蓝灿压在自己身体底下,竭力阻止蓝灿伸出脖子来接食。它当然不会满足哥哥鹰独霸食物的欲望。当它将金追的嘴拨拉开,将食物塞入蓝灿嘴里时,金追便会用仇恨的眼光望着蓝灿,发出嗒吱嗒吱咬牙切齿的诅咒声。金蔷薇晓得,哥哥鹰完全是慑于它啄咬绒羽的血的惩罚,才暂时压抑了残害同胞手足的罪恶念头。仇恨埋在心底,危机并没解除,就像埋着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腥风血雨的窝里斗。窝里斗的挑衅者当然是哥哥鹰金追,弟弟鹰蓝灿从来就扮演遭欺凌受迫害的角色。假如说哥哥鹰金追和弟弟鹰蓝灿是一对矛盾体,毫无疑问,哥哥鹰金追是矛盾的主导方面。它想,金追之所以敢挑衅蓝灿,是凭借早出壳两天的优势,体格比蓝灿壮,力气比蓝灿大,就以大欺小、以强欺弱迫害蓝灿。假如蓝灿的生长发育追上金追,身体与金追同样强壮,甚至超过了金追,金追还敢肆无忌惮地欺凌弟弟鹰吗?
  想到这一点,金蔷薇觉得自己找到了彻底解决家庭危机的好办法。
  在鹰的世界,雏鹰生长发育的速度是可以通过食物来调节的。少喂一些食物,雏鹰就会放慢生长速度;多喂一些食物,雏鹰就会加快生长速度,食物与生长发育是成正比的。
  金蔷薇立刻将想法付诸行动。喂食时,尽量让弟弟鹰蓝灿先吃饱,然后再喂哥哥鹰金追,喂个半饥半饱就不再喂了。短短七八天,食物调节就起了作用,蓝灿的个头一下子追上了金追,站起来一般高,身上的绒羽一般浓密,叫声也一般响亮。它这不是偏心,而是在追求家庭和睦。它又坚持了三天的食物调节,不错,蓝灿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比金追更结实些了。更让金蔷薇感到欣慰的是,随着蓝灿身体发育超过金追,蓝灿原先在金追面前怯懦的眼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自信的神态。原先只要一看到金追朝它走过来,它就会紧张得两只翅膀瑟瑟发抖,扭头躲避;而现在,当金追迎面走过来时,蓝灿不再害怕得发抖,而是昂首挺胸摆开一种迎战的姿势,用形体语言告诉对方:我已经不怕你了,你若想动粗,我会坚决奉陪到底的!那天中午,金蔷薇在空中捕捉到一只野鸽子,飞回鹰巢后,两只雏鹰争先恐后到它跟前呜叫乞食,金追又像往常那样,企图用翅膀将蓝灿压到自己身体底下去,想独霸食物。蓝灿好像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反抗,毫不示弱地用脑袋顶了金追一下,哥哥鹰被顶得两脚朝天仰面跌倒在巢里。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身体强壮就是力量就是优势。
  金蔷薇放心多了,哥哥鹰的身体优势已经消失殆尽,再也不能随意欺凌蓝灿了。挑衅者失去了挑衅的资本,就会停止挑衅,生活就会变得安宁。
  让它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差点又酿成一桩新的血案。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天它的运气特别好,刚刚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就看见一只被狐狸咬伤腿的野兔正在草滩上一瘸一拐地奔逃。它凭借飞行优势,抢在那只笨狐狸前抓住野兔。自从做了妈妈,它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地逮到食物,高高兴兴飞回家。刚刚越过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就听见金钱松鹰巢里传来吱吱叽叽尖厉的啸叫声,它一听就明白,是雏鹰遭遇危险发出的求救声。它立刻加快速度飞回家,来到金钱松上空,它又一次目睹了血腥的窝里斗:一只雏鹰正用嘴喙和身体蛮横地攻击另一只雏鹰,被攻击者且战且退,退到了鹰巢边缘;攻击者仍不依不饶,拼命挤对、倾轧。被攻击者半个身体已越出鹰巢边缘,发出恐惧的呼叫……曾经的惨剧再次上演,血腥的场面惊人地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两只雏鹰角色互换,过去是哥哥鹰金追驱逐弟弟鹰蓝灿,现在是弟弟鹰蓝灿在攻击哥哥鹰金追。
  金蔷薇惊愕得差点晕倒了。在它的印象里,蓝灿从来就是饱受欺凌的受气包,全靠它的庇护才没有成为窝里斗的牺牲品。没想到,它使用食物调节,蓝灿的发育成长追上并超过金追后,竟然倒过来驱逐金追了。天哪,为什么一有力量就霸道,一变成强者就飞扬跋扈,一有能耐就想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去?为什么就不能兄弟和睦、和平共处呢?
  难道说,梅里山鹰残害手足兄弟的陋习,真的潜藏在基因里,溶化在血液中,是雄鹰生长发育的必由之路,是梅里山鹰不可更改的宿命?
  哥哥鹰已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弟弟鹰倚仗自己更强壮的身体,连续不断地进行啄咬和撞击,必欲置金追于死地而后快。
  金蔷薇笔直地俯冲下去。它不能袖手旁观。是的,它把弟弟鹰蓝灿当做是已故丈夫蓝嘴钩的再生和复活,它渴望蓝灿能够存活下来,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它要牺牲金追。蓝灿是它的亲骨肉,金追也是它的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倘若由于它的干预,本来应当存活的金追死于非命,那它岂不成了害死自己亲生雏鹰的刽子手?这是万万不行的啊。它一降落到鹰巢,立刻就将行凶作恶的蓝灿粗暴地推搡开。小浑蛋,给你多喂食,是为了让你免受欺凌,而不是为了让你变成窝里斗的挑衅者!蓝灿还不肯罢休,翻起身来继续摆开攻击姿势。金蔷薇一脚爪把弟弟鹰蹬得肚皮朝天,然后,就像教训哥哥鹰金追一样,狠起心肠啄咬蓝灿背上那撮奶白色的绒羽,一片一片又一片,让弟弟鹰也牢记这血的惩戒。
  从此,金蔷薇再不敢利用食物调节来人为地加快或延缓雏鹰的生长发育,一视同仁地将食物平均喂养两只雏鹰。一段时间后,哥哥鹰和弟弟鹰同步发育成长,个头一般大小,力气也不差上下,势均力敌,谁也不占压倒的优势。或许,力量均衡是维护和平共处最好的保障。

 

  金蔷薇尽一只母鹰所能,想方设法来促使金追与蓝灿之间消除天生的兄弟阋墙的品性。它想,雏鹰之所以出生没几天就要互相展开血腥角逐,寻根究底,是为了独享父母的宠爱;而独享父母的宠爱,归根结底,是为了独霸食物;而独霸食物,探根刨底,是担心得不到足够的食物。
  很明显,问题的根源就是找到足够的食物。有了充足的食物,或许就能有效抑制雏鹰身上窝里斗的本能。你能吃得饱,它也能吃得饱,还有必要为了独霸食物而相互倾轧吗?
  丰盈的食物应该是治疗雏鹰窝里斗野蛮天性的最好药方。
  金蔷薇起早贪黑竭尽全力觅食。
  随着两个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它们的食量大得惊人,除了不肯吃亏外,什么都抢着吃。它们仿佛是饿死鬼投的胎,只要一望见它归巢的身影,只要一听到它翅膀振动的声响,立刻就会脖颈伸得笔直,黄口小嘴张得老大,吱吱唧唧拼命发出乞食的叫声。它虽然是有天之骄子美誉的梅里山鹰,也不能保证每次出猎都有收获。风霜雪雨的恶劣气候不必说了,即使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两次出猎有一次收获,能保持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
  为了能让两只雏鹰填饱肚子,从天边出现第一缕晨曦,它就开始奔波忙碌,直到暮霭笼罩山谷,这才停止觅食。每天往返尕玛尔草原起码七八次,平均日飞行距离达五百公里以上,累得身体几乎要散架了。它是只称职的母鹰,获得食物后,自己舍不得吃,立刻就带回巢来喂养两只雏鹰,内脏和鲜肉都塞进小家伙嘴里,自己只吃小家伙无法吞咽的皮囊和骨渣。值得自豪的是,两只雏鹰出壳一个多月了,还从来没饿过肚子,基本上天天都能吃饱。
  食物丰盈,又有血的惩戒,再加上双方力量均衡,这段时间两只雏鹰倒也相安无事,没发生争执和斗殴。
  但金蔷薇心里总觉得还不踏实,它发现,两个小家伙彼此之间,它不在家的时候,从来不会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除喂食外,总是哥哥鹰待在巢的东侧,弟弟鹰待在巢的西侧,小小的鹰巢好像画了一条无形的界线,它好几次看见,当哥哥鹰无意中从巢的东侧来到巢的西侧,蓝灿立刻就会全身绒羽奓立,充满敌意地朝金追啸叫,同样,当弟弟鹰不小心从巢的西侧去到巢的东侧,金追也当即竖起脖颈半撑开翅膀,摆出攻击姿势。即使喂饱了食,它们看对方时,眼光也全然没有温馨的兄弟情,而是冷冷的睨视,冷漠得就像用冰雪浸泡过,让人不寒而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说明,两个小家伙并没化解彼此间的敌对与仇视,不过是因为慑于它血的惩戒,所以才收敛窝里斗的冲动。有朝一日它不能提供丰盈的食物了,或者它们长大不再害怕它血的惩戒,那潜伏在它们心底的手足相残的本性就会爆发出来。看来,提供丰盈的食物和进行血的惩戒,虽然有效,却治标不治本。要真正消除手足相残的罪恶之心,光有丰盈的食物和血的惩戒是不够的,还应该设法培养它们的兄弟情谊,这是最根本的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爱是化解敌视最好的武器,是避免血腥窝里斗最好的保障。它必须设法培养它们兄弟团结友爱的优良品格。
  当然,首先是从食物诱导开始。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前半句是不是真理尚存在分歧,但后半句绝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岂止鸟类为食而亡,许多动物都会为了食物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如远古时代的野犬,为了能捡食人类扔弃的肉骨头,就廉价地出卖自由而成为人类忠实的走狗;本来脾气暴躁的野牛,为了人类手上的一把青草,竟然成了最温驯的家牛,天天为人类拉犁耕地;本来会飞翔的原鸡,为了人类撒在地上的几粒谷米,竟然丧失飞的能力,变成人类杀无赦的家禽……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很多,可见食物诱导的威力。
  金蔷薇具体采取了三个步骤:一、由巢中央喂食改为东西侧轮流喂食,以消除那根无形的界线。以往喂食时,它总是站在巢中央,两只雏鸟从东西两侧聚拢来吃食。现在,它飞停在巢的东侧,弟弟鹰蓝灿为了得到食物,只有从巢的西侧赶往东侧来,当蓝灿越过巢中央那条无形的界线,哥哥鹰本能地做出攻击姿势,金蔷薇立刻用嘴喙敲打金追的脑壳,将嚣张气焰及时压制下去,然后只给蓝灿喂食,无论哥哥鹰如何哀叫乞求,也不给金追喂食:哦,你对弟弟鹰表现出攻击倾向,你的行为有问题,你犯错误了,你只能挨饿!翌日,金蔷薇又换了个位置,跑到巢的西侧去喂食,这一次受到食物嘉奖的是哥哥鹰金追,而受到挨饿处罚的是弟弟鹰蓝灿。饥饿是动物最好的老师,渐渐地两只雏鹰学会了互相容忍:哦,你要到东侧来乞食那你就来吧,我不能驱逐你,那我就只好听之任之。那条无形的界线,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二、以往当金蔷薇从嗉囊里反哺半消化食物时,两只雏鹰出于多吃多占的自私贪婪本能,总是踮起脚爪,尽量伸长脖子,希望自己嗷嗷待哺的小嘴离金蔷薇反哺食物的大嘴最近,似乎这样就能更多地得到食物,摩擦与争斗也就是这个时候最容易发生。当两只小嘴不分高低时,能压低对方就等于抬高自己,抬高自己就能多得食物,于是,你撞我个趔趄,我打你个脖儿拐,窝里斗拉开序幕。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按常规,谁乞食的叫声更响,谁的脖子伸得更长,喂食者就会将食物塞进谁的嘴里,其他母鹰都是这么做的。金蔷薇觉得,这样做无疑加剧了雏鹰的争斗意识,煽旺了彼此的敌视与仇恨,助长了窝里斗的歪风邪气。它改革了喂食秩序。哦,谁先动手挤对对方,谁就得不到食物;谁规规矩矩乞食,谁就能得到食物,这就叫扶持正气、培养和平礼让的绅士风范。如果你表现得像个小强盗你就得不到食物,如果你表现得像个小绅士你就不会挨饿,那么,依赖母鹰喂食才能活命的雏鹰也只好向小绅士看齐了。
  三、在前两个步骤取得初步成效后,金蔷薇着手进行最后一个也是最艰难的步骤,就是在喂食中喂出温馨的兄弟情。它叼着一条还在抽搐的蛙腿,做出想要喂食的举动,两只雏鹰急切地发出乞食声。它引而不发,哦,我要看谁表现好,我就把鲜美的蛙腿奖赏给谁。小家伙也不知道什么叫表现好,茫然不知所措。金蔷薇首先用翅膀将金追细长的脖颈推向蓝灿身上,哦,你是哥哥鹰,你有责任关心和爱护弟弟鹰,请张开你的小嘴,帮蓝灿梳理凌乱的羽毛,哦,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能得到这条蛙腿。或许在金追身上,从来就没有要为同胞兄弟梳理羽毛的遗传基因,尽管对鲜美的蛙腿垂涎三尺,也不肯顺从金蔷薇的意愿。那就换个教育对象试试。金蔷薇将蛙腿悬吊在蓝灿头顶,哦,我知道你肚子饿了,来吧,孩子,用你柔软的脖子轻轻摩挲金追的脖颈,你是弟弟鹰,你理应对哥哥鹰表达尊重和友爱,你如果这样做了,你就是妈妈最喜欢的乖宝宝,这条鲜美的蛙腿就属于你了。或许在蓝灿身上,也没有要对同胞兄长尊重和友爱的遗传基因,尽管馋相毕露,也没能如金蔷薇所愿。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饿肚子吧,什么时候学会了爱,什么时候就有东西吃。金蔷薇飞到对面树枝,耐心地等待着。
  从中午等到傍晚,两只雏鹰实在饿得吃不消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鹰巢团团转,不时朝金蔷薇唧唧喳喳发出如泣如诉的乞食声。金蔷薇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又一次叼着蛙腿飞进巢去,再次进行食物诱导,哦,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吧,那就按我的吩咐去做!两只雏鹰又忸怩了一阵,终于,金追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用嘴喙胡乱在蓝灿身上捋了几下,将弟弟鹰脊背上两根凌乱的绒羽压平了些,勉强算是替蓝灿梳理了羽毛。虽然动作很别扭,态度也很生硬,但毕竟是依顺金蔷薇的意愿去做了。金蔷薇高兴地将蛙腿塞进金追的嘴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蓝灿见哥哥鹰得到了实惠,当然心痒眼馋,于是也顺从金蔷薇的教诲,伸出自己的脖颈漫不经心地在金追肩与颈的交汇处摩挲了几下,根本谈不上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友爱,搔搔痒而已。金蔷薇心花怒放,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只蛙腿塞进蓝灿嘴里。
  哈,饥饿就是一根能点石成金的魔棒。
  这以后,金蔷薇每次喂食,都要进行同样的食物诱导,就像小学生做功课一样,也像人类教徒做餐前祷告一样。它觉得这样做意义重大,是培养兄弟情谊的必由之路,也是杜绝窝里斗的灵丹妙药。是的,两只雏鹰在表达兄弟情谊时,态度有点勉强,无论是哥哥鹰为弟弟鹰梳理羽毛,还是蓝灿用脖颈摩挲金追的肩颈,动作都很机械,敷衍潦草,看得出来,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为了获得食物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是受到某种胁迫后的无奈之举,但金蔷薇觉得,改变物种的品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两只雏鹰能克制手足相残的本能冲动,顺从它的意愿做出互相友爱的表示,证明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万事开头难,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关键要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和恒心。它坚信,只要它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两只雏鹰会养成兄弟和睦相处的良好习惯,习惯成自然,最终成为携手并进的新一代雄鹰。
  它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达到。

 

  日曲卡雪山奇崛雄伟,属于立体式气候,山谷是夏天,山腰是春天,山顶是冬天。桃红柳绿的五月,也经常会遭到夏天雷雨的袭击。那天上午,太阳刚刚从雪峰背后爬上来,突然刮起的大风,一大片乌黑的云,犹如千万只大灰狼,从西北方向的天际奔腾而来。很快,乌云如贪婪的狼群吞噬了太阳,涂黑了湛蓝的天空。闪电像一条条青蛇在乌云间游窜,豆大的冷雨噼里啪啦从天空砸下来,寒风料峭,气温骤降,一场暴风雨即将拉开序幕。在电闪雷鸣中,金追和蓝灿朝金蔷薇发出急切的鸣叫。这个时候,金蔷薇就停栖在金钱松树冠顶端,离鹰巢仅几步之遥,按常规,这种时候,金蔷薇应立刻飞回巢中,半撑开自己的双翼,将两只雏鹰分别安顿在自己的左右两翼,母鸟的翅膀是雏鹰最好的保护伞。它也确实起飞了,但就在双爪即将落巢的一瞬间,它突然改变主意,使劲摇了几下翅膀,又飞回树冠顶端。它觉得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可以让两只雏鹰学习如何互相依靠、互相依赖、互相依存。
  一段时间来,在食物诱导下,两只雏鹰确实表现出兄弟情谊的动作来,但它心里明白,那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而是在饥饿威胁下的被迫顺从,将来能不能习惯成自然实在是个难以预料的未知数。要想让两个小家伙真正树立起同胞手足的理念,必须要通过具体的事例让它们懂得,另一方活着,对自己不仅不是一个祸害,还能给自己带来生存利益,可以获得双赢的结果,才能真正培养起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
  它觉得,眼前这场雷霆万钧的暴风雨是一个极佳机会。
  两只雏鹰眼巴巴盼着金蔷薇用结实的翅膀给它们撑起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可妈妈还没降落就又飞走了,两个小家伙焦急地拼命呼叫,可金蔷薇躲藏在树冠里不予理睬。在它躲藏的这个位置,居高临下可以把鹰巢看得一清二楚,而两只雏鹰却看不见它的身影。
  暴雨如注,好像天河决堤似的,哗哗往下倒。很快,两只雏鹰就淋得像落汤鸡。山风呼啸,那是从风雪垭口刮来的风,带着冰雪的寒意,冷得有点刺骨。金蔷薇看得很清楚,两个小家伙冷得浑身觳觫,比树上的叶子还颤抖得厉害。它晓得,两只雏鹰现在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它温暖的怀抱,出于母亲的本能,它也有一种要把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雏鹰揽进怀来的强烈冲动,可它拼命克制住自己,绝不能因为自己母性的软弱而丧失培养兄弟情谊的好机会。两只雏鹰虽然在风雨中冷得发抖,却仍一个东一个西,彼此并没有要靠近些的想法。你们很冷,是吗,那你们就该互相靠近,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就能抵御这彻骨寒冷。可是,它们似乎先天具有排斥性,根本不懂要互相靠近。它们只晓得伸长脖子拼命叫唤,盼望母鸟来为它们排忧解难。无情的雨下个不停,雨水灌进金追朝天呜叫的嘴里,呛得它咳喘不已。蓝灿的嗓子也叫哑了,唧嘀——唧嘀——就像深秋蟋蟀断断续续的悲鸣。金蔷薇心如刀绞,要是小家伙因此而病倒,它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啊。
  一道闪电像把青峰剑刺进鹰巢旁一座巍峨的山峰,短暂的静穆后,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苍老的金钱松似乎要被震裂了,发出咔嚓咔嚓恐怖的响声。金蔷薇看见,两只雏鹰拼命用嘴喙去啄铺在巢底的树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唉,小傻瓜啊,你们互相依傍在一起,你们就能互相壮胆,你们就能战胜雷霆带来的恐惧。
  可即使面对地动山摇的霹雳,两颗心仍然疏远而冷漠。
  风狂雨骤,风越刮越猛烈,刮的是西南风,金钱松伞状树冠正好处在风口上,狂风吹袭,树干摇晃,树冠大幅度摆动,整棵树仿佛要被狂风连根拔起。金蔷薇是成年山鹰,抓住树枝蹲在树冠上,都有一种站立不稳要被抛出去的感觉,更何况两只未成年的雏鹰。小小的鹰巢就像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舢板,一会儿被推到浪尖,一会儿又被抛到谷底。也许是筋疲力尽了,也许是被摇晃得头晕目眩,两个小家伙都停止了呜叫,趴在巢中央,一动不动,生命仿佛快被耗尽了。一阵更猛烈的山风袭来,高达数十米的金钱松似乎被吹弯了腰,突然,狂风一下子减弱,金钱松一下子挺直了腰,巨大的冲力,把无数片树叶弹射出去,在厚厚的白色雨帘中,又下了一场绿色的叶子雨。
  小宝贝,你们两个互相靠近,就有了双倍力量抵御这狂风骤雨。啊,难道你们的心果真是一片荒芜的冻土层,无法培育和生长爱的幼苗?要你们学会互相依靠为啥这么难呀?
  狂风还在呼啸,鹰巢似乎快散架崩溃了,两只雏鹰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妙,撞过来跌回去,随时都有被抛出巢的危险。
  金蔷薇紧张到了极点,也矛盾到了极点。它只要飞回巢,就能帮两只雏鹰安然度过危险,但它要培育兄弟情谊的梦想恐怕是永远破灭了。如果它听之任之,再来一阵狂风的话,两只雏鹰极有可能会被抛出巢去。假如真发生坠巢悲剧,那它就成了见死不救、故意谋害亲子的罪恶之鹰了。
  金蔷薇看见,鹰巢就像在玩蹦床游戏一样,大幅度剧烈摇摆,似乎就要四分五裂了。哥哥鹰金追似乎脚爪没能抓牢,一下被甩到鹰巢边缘,随着树冠摆动,又被抛回巢中央。弟弟鹰也难以保持平衡,在巢内东撞西跌。
  它扬起双翼,准备飞回巢去。它不能再等了,它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理想而白白丢掉两只雏鹰的性命。就在这节骨眼上,事情突然出现转机,当两只雏鹰同时被抛到鹰巢边缘时,彼此的身体无意中靠在了一起,或许是出于一种捞救命稻草的本能,或许是出于一种找个伴分担恐惧的心理,它们不约而同地朝对方伸出翅膀,你扶助我,我支持你,还朝对方伸出细长的脖颈,我牵着你,你拉着我。两只雏鹰互相依靠,1+1远远大于2,肆虐的风威势顿减,它们不再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不再有抛下树去的危险。
  金蔷薇真比逮到一只黄麂还高兴。
  狂风渐渐减弱,冰冷的雨还在下,两只小家伙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得瑟瑟发抖,它们紧紧依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又过了一阵,风停雨歇,乌云散尽,湛蓝的天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金蔷薇看见,两个小家伙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水珠,沐浴灿烂的阳光,彼此间仍贴得很近,在没有食物诱导也没有母鸟催促的情况下,金追用嘴喙梳理弟弟鹰背脊上凌乱的羽毛,蓝灿也用脖子擦去滴落在哥哥鹰头顶的雨珠。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出来的兄弟情谊,也是它金蔷薇梦寐以求的结果。
  哦,你们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你们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你们凝结了同心同德的兄弟情谊,你们将分享这美好的生活。

 

  暮霭越来越浓,地面的物体越来越模糊。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再继续巡飞已失去意义,金蔷薇拍扇翅膀,垂头丧气地往家飞。
  人难免有倒霉的时候,鹰也难免有不走运的时候,金蔷薇这两天运气差极了。昨天在尕玛尔草原巡飞了半天,就在洞穴旁的一棵香樟树上等待,结果等到天黑,也不见狡兔出来。偶尔有一天没觅到食,对梅里山鹰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凡野生动物,无论飞禽走兽,只要是肉食动物,生理上都有耐饥饿的本领,如蛇类饱餐一顿后可以十天半月不再进食,老虎吃饱后三天不吃东西照样能精神抖擞地狩猎捕食,而梅里山鹰最长的耐饥时间是三天。金蔷薇相信自己第二天运气会变好,找到合适的猎物,遗憾的是,坏运气还在延续。今天一大早,它就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倒是发现一只刚出生的小斑羚。初生小斑羚约十来斤重,也是鹰的捕捉目标之一,可是,这是一家子斑羚,夫妻斑羚警觉性都颇高,只要它一降低高度,公斑羚立即用尖利的犄角朝着它俯冲的方向狂挑乱刺,母斑羚立刻就将小斑羚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它在天空盘旋了很久,还是无懈可击。地面觅食落空,它转而瞄向空中。梅里山鹰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当之无愧的空中之王,无论鹊鹞鸽雉,都在山鹰的食谱之列。天空有山鹰矫健的身影,其他鸟避之唯恐不及,找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只岩鸽从空中飞过。它立即疾飞而去,追了好几公里,眼看就要逮着猎物了,突然,岩鸽仓皇钻进山崖上一条深深的岩缝,再也不出来了。它试了好几次,岩缝太窄,它硕大的身体无法钻进去,只好灰溜溜地放弃这场狩猎。唉,又是一个没有收获的日子。
  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它还能支撑,但两个小家伙怕是难以忍受了。
  两只雏鹰个头已有成年鹰三分之二大了,全身覆盖褐色的羽毛,翅膀已长出翮羽,已经从儿童鹰成长为少年鹰,金追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浓艳得就像油画色彩,蓝灿金蓝色嘴壳越来越光彩夺目,称得上是一对英俊少年。假如不出意外,顶多还有一个月,它们就能展翅飞翔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消化能力极强,昨天它没有带食物回去,两个小家伙已经饿得嗷嗷直叫了,它如果今天再空手而归,怕两个小家伙会饿出病来啊。
  天快要黑了,找寻食物非常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到铜鼓寨去捉小鸡。
  日曲卡雪山一带人烟稀少,但再蛮荒的地方也有人的踪迹,古戛纳河畔就有一个牧民居住的铜鼓寨。所谓铜鼓寨,就是寨子打谷场上有一架敲起来声震屋瓦的千年大铜鼓。寨子里当然养着许多鸡。人类豢养的家禽,那是鸟的异化,飞不高跑不快,鹰爪掐住脖子了也不会反抗,对梅里山鹰来讲,抓鸡好比囊中取物。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冒险到铜鼓寨去捉鸡,原因很简单,那些普遍患有肥胖症的鸡,有人类的猎狗和猎枪保护。只要寨子上空掠过山鹰矫健的身影,神经质的猎狗立刻就吠声连天,穿透力极强的铜鼓也会铛铛敲响,假如山鹰还往下俯冲的话,猎枪就会砰砰射来。曾经有一只名叫可可灵的雄鹰,年纪大了,右眼患上白内障,很难发现并逮住行动敏捷的猎物,实在饿极了,便飞到铜鼓寨去捉鸡。结果,当它飞经那架千年大铜鼓时,冷不防铜鼓铛铛炸响,它内脏被强大的声波震裂,七窍流血而亡。还有一只名叫老阿朵的雌鹰,在抓一只兔子时右脚爪不小心被兔牙咬伤,残疾鹰捕食困难,也是饿得受不了了,就飞到铜鼓寨去捉鸡,鸡毛还没捞到一根呢,就被猎枪炸飞了脑袋。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对山鹰而言,到铜鼓寨去捉鸡,就是饮鸩止渴,一种愚蠢的自杀行为。
  尽管如此,金蔷薇还是决定去冒险。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两只雏鹰饿坏身体。它之所以敢去冒险,是因为它掌握了一个改变山鹰从高空俯冲的狞猎习惯,出奇制胜奇袭猎物的本领。这个本领,是夫君蓝嘴钩生前教给它的。蓝嘴钩头脑聪慧,算得上是只天才鹰。那是在它们结为终身伴侣不久的事。它们在古戛纳河畔一个隐秘的土坑里发现一窝还在吃奶的细皮嫩肉的小野猪。人类喜欢吃烤乳猪,山鹰喜欢吃活乳猪。可恼的是,母野猪的视觉和听觉十分灵敏,它们一出现在土坑上空,母野猪就会吭吭吭发出急促的报警声,乳猪们就会急急忙忙钻进深深的土坑,母野猪则晃动嘴角两支如匕首般的獠牙,凶神恶煞般守护在土坑的出入口,再厉害的狩猎者也只能望猪兴叹。金蔷薇正准备知趣地离去,蓝嘴钩突然示意它留在空中巡飞,它自己则飞向远方,飞到母野猪目力所不及的地方,突然降低高度,贴着地面往土坑飞行。这时候,金蔷薇在很远很高的天空盘旋,显然对正在草地上奔跑嬉闹的乳猪构不成威胁。母野猪警觉的视线紧紧盯着金蔷薇,忽视了对其他方向的警戒。金蔷薇鸟瞰地面,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蓝嘴钩飞到离土坑还有两百米左右时,母野猪似乎听到了来自背后的翅膀振动的声响,立刻扭头去看,关键时刻母野猪犯了个经验主义错误,抬头往空中观察,碧空如洗,连麻雀都没有,丑陋的猪嘴露出疑惑犹豫的表情。这时候,蓝嘴钩又往目标疾飞了一百多米。母野猪这才看见蓝嘴钩贴着地面迅疾飞扑而来的身影,立即发出吭吭的猪式警报,正玩得兴高采烈的乳猪们慌慌张张争先恐后往土坑里跳,但已经迟了,蓝嘴钩矫健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土坑上方。母野猪背上的猪鬃一根根倒竖起来,大吼一声迎面朝蓝嘴钩冲撞过来。蓝嘴钩似乎早有准备,尾羽轻轻往下一压,在空中做了个鱼跃龙门式漂亮的飞行动作,轻松地避开母野猪的迎头撞击,扑向一只还来不及跳入土坑的乳猪,将猎物拎向空中……
  金蔷薇决定效仿已故夫君蓝嘴钩的做法,改高空俯冲为地面偷袭,或许能躲过猎狗和猎枪,吃到鲜美的鸡肉。
  它低空飞行,绕了个圈,绕到寨子背后那片小树林,然后借着暮色掩护,在地面摇摇摆摆行走,摸进寨去。正是人类吃晚饭时间,也是狗摇着尾巴向主人乞讨肉骨头的时间,街道上没有人影也没有狗影。它悄悄来到一户农舍的篱笆墙外,透过竹篱笆望进去,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条花狗正趴在门槛下津津有味地啃一根骨头,一只肥胖的矮脚鸡婆正咯咯咯呼唤一群小鸡进窝。金蔷薇抓住这个机会,突然摇动翅膀起飞,越过篱笆墙扑向肥胖的矮脚鸡婆。让它始料不及的是,就在它飞过篱笆墙时,有一个穿靛蓝短褂的汉子突然从屋里出来,估计是个有经验的猎手,立刻大叫起来:“不好了,老鹰捉鸡来啦!”花狗反应非常敏捷,扔下肉骨头,第一时间蹿到鸡窝旁,守护在肥胖的矮脚鸡婆面前,挡住了金蔷薇的攻击路线。一只母鹰是无法对付一条训练有素的张牙舞爪的猎犬的,更何况猎犬身旁还有一位体格魁梧的汉子。金蔷薇不得不放弃攻击。这时,它看见院子墙脚边有一只小黑鸡正以生死时速向鸡窝奔逃。这是一只贪玩的小黑鸡,刚才没理会矮脚鸡婆归窝的指令,这里啄啄蚯蚓,那里刨刨蚂蚱,落在鸡群后面。哦,只好见机行事转而攻击这只落单的小黑鸡了。金蔷薇折转翅膀,空中急拐弯,降低高度伸爪去抓。目标太小,小黑鸡又特别机灵,竟然抓空了。不得已,它只好降落地面,嘴啄爪踏,好不容易才将小黑鸡抓到手。虽然只是短短几秒钟时间,却是性命攸关的转换时刻。那位汉子已经去取挂在走廊墙上的猎枪了,金蔷薇急忙起飞。但山鹰体格硕大,威猛有余而机灵不足,不像小鸟那样一抖翅膀倏地就能起飞,必须先摇动两下翅膀双腿一蹬才能让自己身体腾空,这需要一秒钟时间。就在它摇动翅膀身体腾空的瞬间,那位穿靛蓝短褂的汉子已将可怕的猎枪握在手里了。它拼命扇动翅膀,加大升空力量。这时,下面传来汉子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它不敢耽搁,拼出所有的力气朝寨外疾飞。砰,传来猎枪的轰鸣声,它感觉到有一股尖锐的气流擦着它的身体飞了过去。刹那间,左翼两根翮羽像被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剪刀剪了一下,折断了。飞过打谷场上空,铜鼓也铛铛敲响了,那激越的鼓声,震得它心惊肉跳。
  还算幸运,它冒险成功了,损失了翅膀上几根漂亮的翮羽,换来一只才出壳没几天的小鸡。

  别抢,别闹,二一添作五,我来给你们分配。金蔷薇站在鹰巢中央,推开小强盗一样扑过来的哥哥鹰金追,又撵走小土匪一样拱过来的弟弟鹰蓝灿,为两只雏鹰分割猎物。
  给雏鹰喂食,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喂食方式,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刚出壳到二十天左右,母鹰将半消化的食物从嗉囊中反哺出来嘴对嘴喂,称为渡食;二十天至两个月,母鹰将肉块从猎物身上撕下来,直接塞进雏鸟嘴里,这叫喂食;两个月至三个半月,母鹰当着雏鹰的面解剖猎物,将撕碎的猎物抛在地上任雏鹰啄食,让雏鹰学习分割猎物的技巧,称为学食;三个半月至独立生活,母鹰将猎物囫囵扔给雏鹰,让雏鹰自己分割啄食,这叫投食。现在,金蔷薇正采用第三阶段喂食方式。
  还没等它把小黑鸡分割开,两个小家伙就又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抢夺,更可气的是,它们还互相挤对,用力把对方从金蔷薇身边挤走。去,不准胡来!金蔷薇毫不客气地用嘴壳将两只雏鹰拨拉开。我晓得你们两天没进食已经饿坏了,但再饿也不能伤了兄弟和气啊。饥饿是一种考验,考验你们是否真正具备互相帮助共渡难关的兄弟情谊。我相信你们不会让妈妈失望的。
  小黑鸡太小了,也就小耗子这么大,少得还不够喂饱一只雏鹰。它先将难以消化的鸡头和鸡爪吞进肚去,它要保持一些体力,明天一早好有力气去觅食。然后,它用爪子和嘴喙分割剩下的肉块。哦,肉少得可怜,只能算是给你们打打牙祭,你们放心,妈妈明天一早就去尕玛尔草原打猎,一定给你们带只野兔回来,让你们吃得打饱嗝。天有点黑了,它有点大意了。就在这个时候,金追受食物的诱惑,又强行从它翅膀底下钻过来,企图啄食鸡肉。它夹紧翅膀,不让金追的企图得逞。它只注意防止哥哥鹰抢夺食物,却忽视了弟弟鹰的钻营行为。它没发现,蓝灿贪婪的嘴喙从它两腿之间钻进来,叼起鸡肉就快速吞咽起来。那个时候,它只是将小黑鸡撕啄开,还没分割完毕,肉块互相粘连,形成一长条肉串。蓝灿确实是饿坏了,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脖颈扭动着,拼命将肉块往自己肚里塞。小浑蛋,你咋能吃独食哟!金蔷薇用脚爪掐住蓝灿的脖子,想制止它的土匪行径,可蓝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它的脚爪,仍一个劲快速吞咽。金蔷薇又用尖利的嘴喙使劲啄咬蓝灿的背,血都啄出来了,可小家伙还是顽强地继续进食。
  它是母亲,它总不能为了这么一点食物掐断亲骨肉的脖子啄穿亲骨肉的身体吧?
  也就短短几秒钟时间,一串肉块全被蓝灿吞进肚去。本来嘛,也就那么一点鸡肉,仅够蓝灿吃个半饱的。
  唧呀戈,唧呀戈,金蔷薇朝实施了土匪式掠夺的弟弟鹰发出严厉的呵斥。也仅仅是严厉的呵斥而已,吃也吃进去了,吞也吞进肚了,除非开膛剖腹,休想再让蓝灿把肉串吐出来了呀。
  在蓝灿独吞食物的过程中,哥哥鹰惊愕地张大嘴,望着蓝灿发呆。当蓝灿把最后一点鸡肉也咽下去后,金追如噩梦初醒般狂啸一声,全身的羽毛就像刺猬一样竖了起来,眼睛发绿,也不知是气得发绿还是饿得发绿,冲上来扭住蓝灿厮打起来。不许打架!弟弟鹰抢夺食物是做得不对,妈妈刚才已经批评它了,你是哥哥鹰,你也应该宽容大度些,就原谅弟弟鹰这一次吧。金蔷薇用身体阻挡金追的进攻,并试图进行劝解。然而,劝解不仅无效,似乎还火上浇油了,金追疯子一样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扑到蓝灿身上,又是撕抓又是啄咬,就像在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弟弟鹰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两只眼珠子变得像两粒萤火虫,泛动绿莹莹的杀气。金蔷薇狠狠啄咬哥哥鹰的背,又狠狠敲打弟弟鹰的头,动用母鹰的权威希望能平息这场斗殴,但效果甚微。搏杀的狂热,已远远超过对惩戒的惧怕。它们拼命粘在一起扭打,它根本没法拉开。两个小家伙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鹰,力气大得惊人,结构松散的鹰巢剧烈颤抖,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金追的攻势似乎更猛烈些,将蓝灿推到鹰巢边缘,嘴里发出刻毒的诅咒,恨不得把弟弟鹰推下万丈深渊才解恨。弟弟鹰因为肚子里填充了食物,似乎耐力更持久些,将哥哥鹰压趴在自己身体底下,用已长硬的嘴喙啄咬金追的身体,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恨不得把哥哥鹰身体啄烂了才好。轰隆,鹰巢终于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打斗,就像敲碎的瓷盘一样,左侧一角倒塌了,哥哥鹰身体歪倒,差点跟随倒塌的鹰巢一起摔下深渊。哗啦,鹰巢的好几根树枝被踩断,踩出两个大窟窿,弟弟鹰两支脚爪伸进窟窿里,要不是有一根横权挡着,就变成断线的风筝掉下去了。鹰巢已经四分五裂,但两个小家伙的打斗狂热仍没有丝毫减弱,还在互相撕抓啄咬。它们似乎都已丧失了理智,非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唉,温饱而知廉耻、懂情谊,没了温饱就没了廉耻.就没了兄弟情谊。
  住手吧,你们不要命啦!金蔷薇高声尖啸,你们虽然长出翅膀了,可你们还不会飞,如果现在你们掉下去,即使侥幸不摔死,也一定会成为野狼的夜宵,你们不是仇敌,你们是兄弟啊!
  两只雏鹰都把金蔷薇的规劝当做耳边风,仍沉浸在斗殴的狂热中。金蔷薇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所能搀扶它们一把,不让它们掉下悬崖去。
  很快,整个鸟巢都被毁了,所有的树枝、黏土、兽皮等筑巢材料都不见了。两个小家伙各自站在一根树枝上,天已经黑透了,金蔷薇挡在它们中间,它们彼此的身体没法再接触,斗殴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它含辛茹苦寻找食物,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到铜鼓寨去捉鸡,它差一点成为花狗的战利品,它差点被猎枪射成马蜂窝,结果又怎么样?谁也不会体谅它的苦衷,谁也不会理解一个做母亲的良苦用心。仅仅为了一点点食物,就诱发了新的窝里斗,就发生了你死我活的争斗。
  金钱松枝丫间,还悬挂着零星的树枝草丝,那是鹰巢坍塌后的残留物。它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鹰巢。对山鹰来说,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这没什么,它早已习惯了辛劳。鹰巢毁了,还可以重建;兄弟情谊毁了,是无法修补的,驱之不去的,还有笼罩在鹰巢上空的浓重的死亡阴影。
  夜深了,一轮弯月悬在无云的夜空,对面山峦传来凄厉的狼嚎,嗥叫声杂乱而粗野,时高时低,此起彼伏,忽而如婴儿啼哭,忽而如疯子狂笑,听起来好像是两只公狼在进行争夺首领地位的战争。
  两只雏鹰还在起劲地互相啸叫辱骂,要不是金蔷薇夹在中间,战火将重新燃烧。想要独霸生存资源的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湮灭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这是它始料不及的。
  为什么强者就一定要与残忍画等号?为什么强者生命不止,天下就争斗不息?为什么非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不能我活让你也活呢?难道生命的真谛就是自私,就是争夺生存资源,就是无休无止地骨肉相残?
  金蔷薇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即不该在它们出壳不久进入自然淘汰过程中出手干预。它以为自己有能力扭转这种残忍的窝里斗本性,它花了几个月的心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它以为自己已经达到目的,事实证明,那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美丽谎话。本性并未扭转,仇恨也没消失,只是蛰伏与冬眠,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这次争斗的起因是为了食物,就算它运气特别好,明天一早就能逮到一只野兔,把两只雏鹰喂饱,用食物换取和平,那也只能是暂时的和平而已。随着小家伙日渐长大,对食物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它是只单身母鹰,它无法保证每天都能找到充足的食物来喂养它们,免不了还会有食物短缺的时候,免不了还会有饥饿相伴的日子,那么,引发残酷竞争的导火索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更为严重的是,两个小家伙都已长成了少年鹰,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听凭命运摆布的婴儿鹰,它们的力量相当,它们势均力敌,谁也不占压倒性的优势,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在自己毫发不损的情况下将对方摔下悬崖,依目前的情形看,最大的可能是双双坠崖而亡。它想象着,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当它劳累一天空手而归时,残酷的窝里斗再次爆发,出现它不忍看的惨烈一幕:两只雏鹰互相撕抓啄咬,仇恨在争斗中节节升高,完全丧失了理智,在它们猛烈的斗殴中,本来就不太坚固的鹰巢轰然崩溃,两只雏鹰连同鹰巢一起坠落深渊……这完全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它当初救下弟弟鹰蓝灿,以为能1+1=2,现在却极有可能变成1-1=0。它不仅未能挽救蓝灿的生命,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它还将赔掉哥哥鹰金追的生命。
  它后悔极了,它理应尊重物种的成长规律,尊重远古以来梅里山鹰每窝只养大一只雏鹰的传统,而不是异想天开地要去改变一个物种的生存轨迹。现在,后悔也晚了。
  一只鹰巢里容不下两只雄鹰,这也许是天底下一个最残酷的真理。
  它深深地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

 

  那是一条蜕过好几次壳的高山蝮蛇,一米多长酒盅般粗,蛇尾像是被剪刀剪过似的,奇怪地向两边叉开,就好像长着两根尾巴,或许可以称之为双尾蝮蛇。它正顺着一根树枝慢慢游向鹰巢。
  幸亏金蔷薇今天运气好,才离巢十多分钟,就逮到一只躲在草丛里生蛋的褐马鸡,回来得早,及时发现了这惊险的一幕。在它看见双尾蝮蛇时,这条该死的怪胎蛇离鹰巢还有十多米远,依照蛇在树上的爬行速度,起码还要一两分钟才能对两只雏鸟构成威胁。
  金蔷薇从容地降落在悬崖顶,将那只褐马鸡暂且寄存在两块岩石间的凹缝里,然后准备俯冲下去驱赶双尾蝮蛇。
  一般来讲,蛇是梅里山鹰食谱上的美味佳肴,但鹰身上不具备抵御蛇毒的天生抗体,换句话说,鹰一旦被毒蛇咬到,也会中毒身亡的。因此,鹰大多捕捉无毒蛇或小型毒蛇,对超过一米长的剧毒蝮蛇,鹰会明智地放弃捕捉,所以,金蔷薇只是想采取恫吓战术将双尾蝮蛇赶走而已。
  它已经撑开翅膀要起飞了,出于习惯,它朝鹰巢瞥了一眼,它看见,金追和蓝灿各自站立在巢的东西两端,哥哥鹰不时朝蓝灿发出一串挑衅式的啸叫,弟弟鹰则回敬金追一个狠毒的眼光。突然间,它将撑开的翅膀闭了起来。一个让它心碎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它听任双尾蝮蛇游向鹰巢,或许是一劳永逸解决窝里斗的天赐良机。它时常与蛇打交道,了解蛇的捕食习惯,蛇一旦吞进一只较大的猎物,便不会再有兴趣攻击另一个猎物。这是它想要放纵毒蛇行凶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假如想要闯进鹰巢的是花灵猫,它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侵略者挡在家门外的,花灵猫的捕食习惯是,一旦闯进鸟巢,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雏鸟一律扑杀。不管是弟弟鹰还是哥哥鹰,个头都已有成年鹰三分之二大,一只就足够塞饱蛇的肚皮。蛇吞一留一,刚好能解开这段时间来严重困扰它的一道生存难题。
  肚皮瘪瘪的双尾蝮蛇又往前爬了五六米,鲜红的蛇芯子快速吞吐,探测猎物方位,选择攻击目标。
  金蔷薇又撑开了翅膀。它是母亲,怎么能听凭毒蛇吞食自己的孩子呢?母鹰的神圣职责就是保护雏鹰免遭毒蛇猛兽的伤害。强烈的母爱,催促它俯冲下去,用尖爪利喙将双尾蝮蛇从金钱松旁赶走。
  可是,自从弟弟鹰独吞小黑鸡事件发生后,两只雏鹰之间的仇恨与日俱增,一只鹰巢只能有一只雄鹰,这是它必须面对的现实。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两只雏鹰之间随时都可能爆发你死我活的争斗。种种迹象表明,同归于尽的惨剧不可避免。要么2-2=0,要么2-1=1,它又怎么能去选择意味着什么也没有的零呢?
  金蔷薇无奈地将翅膀收了起来。
  双尾蝮蛇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鹰巢东侧的金追,本来直线形的蛇身S形缩拢,游进鹰巢,蛇头向东,慢慢向金追逼近。
  金蔷薇翅膀撑开了又收起,收起了又撑开,心里矛盾极了。理智告诉它,利用这条毒蛇进行自然淘汰,是最明智的选择;感情却一再催促它,俯冲下去,向耀武扬威的毒蛇猛烈扑击,拯救自己的亲骨肉,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它体验到灵魂被撕裂的痛苦。
  金追发现游进鹰巢的双尾蝮蛇了,恐惧得全身羽毛膨胀,发出惊悸的啸叫。这一来蓝灿也跟着紧张起来,抖动翅膀,挠出嘴喙,朝着入侵者呀呀鸣叫。双尾蝮蛇没有理睬蓝灿,径直向金追游去。
  大凡有经验的肉食动物在狩猎时,遇到多个可供选择的目标,为避免分心,会锁定其中一个目标,一追到底,不会轻易改变。
  丑陋而又冷酷的三角形蛇头肆无忌惮地逼近金追。在大自然那根食物链上,通常来说,高山蝮蛇排序排在梅里山鹰之下,包就是说,假如一只成年山鹰和一条成年蝮蛇相遇,蝮蛇虽然有一咬致命的剧毒,但鹰有尖爪利喙,且鹰会飞,掌握着主动权,圈此蝮蛇处于劣势,搏杀起来的话,鹰吃蛇的可能性要大于蛇吞鹰。大自然的食物链很复杂,有些是固定的吃与被吃的关系,如虎和羊,羊永远被列入虎的食谱,绝无倒过来的可能。但也有一些属于食谱互换的关系,换句话说,吃与被吃的关系并非固定不变,在某种特定情形下,狩猎者成了猎物,而猎物反倒成了狩猎者。如山豹是吃野猪的,可要是嘴角翻卷着长长獠牙的凶猛的公野猪刚好遇到年老体衰奄奄一息的老山豹,也会毫不客气地尝尝豹子肉的滋味。蝮蛇和山鹰,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就属于食谱互换的关系。成年蝮蛇遇到还不会飞的雏鹰,鹰就被列入蛇的食谱,结果必然是蛇吞鹰。
  金追出于对毒蛇的本能畏惧,一面虚张声势啸叫,一面往后退却。退了两步,就退到鹰巢边缘,再也无路可退了。左边有一根树枝,但那条怪胎蛇尾刚好钩在这根树枝上,封杀了金追唯一逃生的希望破灭了。蛇果真是世界上最标准的冷静、冷漠、冷酷的冷面杀手,一动不动凝视着金追,数秒钟后,邪气十足的蛇嘴慢慢张开,露出狰狞的蛇牙,身体收缩盘紧,脑壳竖起,脖子弯成弓状……
  金蔷薇明白,这是蛇进攻的前奏。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全身抽搐。宝贝,别怪妈妈心狠,是死神挑中了你,你就认命吧。此时此刻,它除了痛恨蛇的残忍外,更痛恨蛇的沉着冷静。该咬的你就咬,还等什么呀?难道你除了要填饱肚皮外,还要像人类的猎手那样享受捕猎过程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金追站在鹰巢最边缘一根树枝上,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坠落深渊,结局也是死亡。它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不再后退,而是高高举起翅膀,呀戈,呀戈,发出拼死一搏的啸叫,还向前跨了一步,鹰嘴勇敢地啄向蛇嘴,把雄鹰不畏强暴藐视一切的英雄气概展示得淋漓尽致。但金蔷薇心里很清楚,再勇敢的雏鹰也不是成年蝮蛇的对手,金追的爪还不够犀利,喙也不够尖利,对双尾蝮蛇不能形成有效打击。至多还有一两秒钟,蛇头就会以弹射的速度飞蹿过去,咬住金追的身体,毒液会随着针管似的蛇牙迅速注入金追体内,立刻麻痹金追的神经,然后将金追吞入蛇腹。
  悲剧已不可避免,死亡已不可逆转,大自然天天上演血腥的杀戮。
  这个时候,蓝灿站在巢的西端,对着分叉的怪胎蛇尾,耸羽、抖翅、亮喙、踢爪,做出与天敌搏杀的典型姿势。当然,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金蔷薇做好了俯冲的准备,一旦蝮蛇将金追吞进肚,它就对该死的蝮蛇发起攻击,将危险排除,确保蓝灿的安全。
  双尾蝮蛇玻璃球似的眼珠泛起一片冷凝的凶光,蛇脖子弓到了极限……
  突然,让金蔷薇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弟弟鹰朝前跳了一步,狠狠在蛇尾啄了一口。小家伙的嘴喙虽不够锋利,但毕竟是有铁喙美誉的山鹰的嘴喙,且已是半大的少年鹰了,没能在蛇尾啄出个深深血洞,也起码啄破了蛇皮。蝮蛇一惊,身体散了形,进攻被迫中止。毕竟是条蜕过几次皮的成年蛇,没有回头,细长的身体迅速团成一个圆环,朝身后的蓝灿套过去。这是蛇的又一个克敌绝招,圆环就是绞索,将猎物套牢后,身体迅速收紧,活活将猎物绞杀。金蔷薇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又一个惊喜出现了,蓝灿摇扇翅膀,凭借翅膀产生的浮力,猛地一跳,跳到旁边一根横枝上,躲过了蛇的圈套。不仅如此,蓝灿又借势在蛇尾猛啄了一口。双尾蝮蛇恼羞成怒,鲜红的蛇芯子急速吞吐,仿佛在说:你是成年山鹰我怕你,你是黄口雏鹰我还怕你不成!然后身体麻花似的扭动,蛇头刷地转向,扔下金追转而攻击蓝灿。又一个让金蔷薇惊讶的情景出现了,蛇头刚刚转向,金追就摇扇翅膀跳到蛇身上,鹰爪猛烈撕抓。小家伙的爪子虽不够尖利,但毕竟是以钢爪著称的山鹰的爪子,且已是快进入青春期的候补雄鹰了,没能将蛇撕得皮开肉绽,起码也在蛇身上抓出道道血痕。双尾蝮蛇疼痛难忍,倏地又转换攻击目标,凶相毕露的蛇牙再次瞄准金追。
  两只雏鸟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蛇头对准哥哥鹰,蓝灿弯钩似的嘴喙就毫不客气地啄向蛇尾;蛇头瞄准弟弟鹰,金追尖利如刃的爪子就趁机从背后撕抓蛇身。
  双尾蝮蛇腹背受敌,顾此失彼,虽然受到的攻击都未形成致命伤,却也搅得它心神不宁,狂躁地扭翻身体晃动脖子,显得十分焦急。
  毕竟是蜕过几次皮手段老辣的成年蝮蛇,它突然间用尾巴在一根细树枝上打了个圈,以此为支点,一米长的身体腾空跃起,大幅度甩摆,就像一根棍子在左右横扫。“蛇棍”先扫向蓝灿,蓝灿所在位置回旋余地大,惊叫后跳,躲过了一劫。“蛇棍”又扫向金追,金追所在的位置空间极小,躲无可躲……
  金蔷薇看出了双尾蝮蛇的险恶用心,是要将一只雏鹰扫下树去,解除腹背受敌的钳制,然后专心对付另一只雏鹰。想到这一点,它突然惊醒。毒蛇正在行凶,它却袖手旁观,要是两只雏鹰都死于非命,它岂不成了最愚蠢的千古罪鹰!它立刻向金钱松俯冲下去。
  “蛇棍”扫荡过来,金追朝后仰倒,身体翻出巢去,两只鹰爪紧紧抓住一根细树枝,像枚果子似的悬挂在金钱松上。双尾蝮蛇继而转向失去了依傍而显得孤单的蓝灿。
  金蔷薇从天而降,发出尖锐的啸叫。
  见到成年山鹰归巢,双尾蝮蛇的嚣张气焰立刻一落千丈,盘紧身体张大蛇嘴做出要与金蔷薇血战到底的姿势,其实却色厉内荏顺着树干不断往后退缩,躲进茂密的树叶丛后,突然尾巴缠在树枝上玩了个倒挂金钩,跌下树去,惊慌失措地钻进一条深深的岩缝。
  等到金蔷薇重新飞回巢,哥哥鹰金追已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巢下翻了上来,两个小家伙劫后余生,显得异常兴奋,围着金蔷薇唧唧喳喳不断啸叫,诉说着惊险与激动。
  多么勇敢的小鹰啊,要是它们身上没有骨肉相残的不良基因,而是精诚团结,携手互助,该是多么理想的一对兄弟鹰啊!

  金蔷薇躺卧在鹰巢,受伤的右翅膀耷拉下来,忐忑不安地望着正站在枝丫上摇扇翅膀的两只雏鹰。
  它们迎风而立,金褐色的美丽的羽毛随风舞动,张开巨大的翅膀,用力拍扇,双翼鼓起雄风,产生一股向上升腾的力量。它们的爪紧紧抓住树枝,随着翅膀摇动节奏的加快,升腾之力越来越大,身体奇妙地向上飘起,连爪下的树枝也被高高拉起。
  当雏鹰翅膀基本长齐后,就会天天站立枝头摇扇翅膀,锻炼翅膀的力量,体验腾飞的感觉,积累自信和勇气。这是雏鹰的飞行预习,这个过程大约持续半个月左右。此后的某一时刻,雏鹰就会松开抓住树枝的爪,摆脱大地的羁绊,自由地飞翔于蓝天。
  屈指一算,金追和蓝灿进行飞行预习已有十六天了,体内的生物钟,今天已走到翱翔蓝天的刻度上了。
  本来,金蔷薇设想得非常完美,去尕玛尔草原捕猎一只梅里山鹰最爱吃的野兔,好好犒劳两只翅膀已经长硬的雏鹰,也算是庆祝它们首飞成功。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它在狩猎时右翼受了伤。
  事情是这样的,它在高空发现一只躲在草丛里的长耳朵野兔,平展翅膀像片枯叶似的朝目标俯冲下去,眼瞅着尖利的鹰爪就要揪住兔背了,突然间,可恶的野兔吱溜一个横滚。它清楚野兔想干什么,野兔是想仰面躺地,两条长长的后腿蜷缩在胸口,当鹰爪落下去,兔背依靠地面的力量,兔身倒竖起来,两条结实有力的后腿闪电般朝天空踢蹬。这就是有名的“兔子蹬鹰”,鹰若不慎被踢中,非死即伤。金蔷薇是只有经验的母鹰,遇到这种情况,最保险的办法是放弃第一波攻击,拍扇翅膀拉升起来,绕个圈寻找并实施第二波攻击。可它在刹那间的犹豫后,鹰爪还是朝野兔抓了下去。它是这么想的,这块草滩地形复杂,假如此时放弃攻击,野兔极有可能趁机翻爬起来,一头钻进草丛间隐秘的洞穴,忙乎了半天,连一根兔毛也抓不到。它不甘心就要到手的猎物在自己眼鼻底下逃逸。另一个促使它继续攻击的因素是,野兔只是侧翻而已,并没完成仰躺收腿的动作,也就是说,估计它能抢在“兔子蹬鹰”前野兔擒获。于是,它继续向野兔伸出爪去。它确实抢在野兔仰躺前抓住兔脖了,但抓住的不是后颈,而是颈窝,在它揪住兔脖往上拉升、兔背脱离地面的一瞬间,野兔无意中完成仰躺动作,两条长长的兔腿收缩于腹部。金蔷薇意识到有危险,想松开爪子扔掉野兔,但已经迟了,只听见“嘣”的一声,它的右翼一阵酸麻,好几片翮羽像秋风扫落叶似的在天空飘零,身体也陀螺似的打转,并往下沉落。它不得不扔掉野兔,却仍无法正常飞行,翅膀每摇动一次,就火烧火燎地痛。幸亏野兔是在空中做出的“兔子蹬鹰”,角度偏斜,力量也有限,不然的话,它的翅膀当场就会被踢断,变成一只只能在地面行走的鸡。
  它艰难地摇动受伤的翅膀,歪歪扭扭,飞飞停停,好不容易才飞回鹰巢。它没能带回食物,它不知道,处在饥饿中的兄弟鹰,一旦飞起来了,会不会在空中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
  它忧心忡忡,无比焦虑。
  明丽的阳光照耀着日曲卡雪峰,照耀着葱郁的森林和碧绿的草原,天空金碧辉煌,大地生机盎然。一股强劲的山风吹来,把金追的双翼鼓得像两面小小的风帆,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山谷沿着峭壁上升。金追突然松开了握抓树枝的爪子,好风知鹰力,送我上青云,气流将金追像风筝似的高高托起,它平展双翼,在蓝天白云间滑翔。
  哦,勇敢的哥哥鹰,首飞成功,完成了由雏鹰向青年雄鹰的飞跃。
  开始时,金追还飞得有点生疏,翅膀摇扇略显僵硬,飞得忽高忽低,遭遇旋转的气流时,身不由己地被转得晕头转向,但在辽阔的天空盘旋了几圈后,很快就飞得熟练而潇洒,追云逐日,羽翼间两道金色斑纹犹如闪电在天空遨游。
  突然,金追一个翻飞,从高空向金钱松俯冲下来。弟弟鹰蓝灿站在树冠上,正在摇扇翅膀预习飞行。金追俯冲的角度,正对准蓝灿。金蔷薇紧张得浑身发抖,它想起那只名叫莱凝的母鹰,曾经用分巢养育的办法,将两只雏鹰同时养大,结果其中一只雏鹰首飞成功时,第一件事就是扑杀副巢里尚未能飞行的兄弟。难道历史的悲剧就要重演?金追气势磅礴地俯冲下来,洒下一串高亢嘹亮的啸叫。金蔷薇悲哀地闭上眼睛,它的翅膀受了伤,它已经没有能力阻止哥哥鹰行凶了,如果金追想要扑杀蓝灿的话,它只能听天由命,接受最惨痛的现实。它闭起眼睛,是不想看见弟弟鹰蓝灿被掐断脖子后被抛下悬崖的血淋淋的镜头。好几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传来弟弟鹰垂死的鸣叫。它奇怪地睁开眼,蓝灿还好端端地站立于树冠预习飞行,金追则在树冠上方翩然巡飞,忽而大幅度摇动翅膀顶风冲刺,忽而平展双翼顺风滑翔,一面飞还一面发出兴奋的啸叫。金蔷薇总算明白了,金追从高空俯冲下来,是在向蓝灿传授飞行的心得体会,是在鼓励和催促蓝灿跃上蓝天。
  梅里山鹰这个强悍的物种之间,出现了极其罕见的兄弟情。
  金蔷薇看见,在金追连续不断地鸣叫声中,蓝灿松开了握抓树枝的爪子,又一只矫健的青年雄鹰升上天空……
  两只雄鹰首尾相连,在蓝天上下颉颃,自由翱翔,展示天之骄子搏击长空的气势与风范。
  突然,金追一个鹞子翻身,几乎笔直地向金钱松下方一丛灌木俯冲下去。金蔷薇从鹰巢伸出头去观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条曾经偷袭过鹰巢的双尾蝮蛇,正在灌木间穿行。从金追的俯冲路线判断,目标就是这条蜕过几次皮的成年蝮蛇。金蔷薇立刻向金追发出心急如焚的鸣叫:不不,孩子,快停止无谓的冒险,勇敢过了头就是傻大胆啊。你初出茅庐,你应该像其他所有刚刚开始自己觅食的青年雄鹰那样,去沼泽挖掘蚯蚓,或者去草滩捕捉田鼠。等你练就了过硬的狩猎本领,才有可能捕捉凶悍的成年蝮蛇。
  然而,金追对金蔷薇的警告置若罔闻,仍向双尾蝮蛇俯冲下去。
  狡猾的双尾蝮蛇感觉到了来自天空的威胁,快速游向一个幽暗的石洞。
  当金追俯冲至石洞口时,蝮蛇仅有五六寸长一截尾巴还暴露在洞外。
  鹰抓蛇,尤其是抓毒蛇,攫抓的位置特别重要。鹰也懂得抓蛇抓七寸的道理,最理想的是,飞临毒蛇上空时,一只鹰爪闪电般地揪住蛇颈,这是蛇的软肋,也是蛇的要害,容易捏牢而不易滑脱。细小的蛇,一旦被遒劲的鹰爪捏紧脖子,很快就会颈椎断裂而丧失反抗能力;粗一点的蛇虽然还能挣扎,但因为脖子被铁钳似的鹰爪紧紧钳住,无法用毒牙噬咬,因而也构不成对鹰的致命威胁。当揪住蛇的七寸凌空而起时,另一只鹰爪抓住蛇的中段,不让蛇像绳索似的来纠缠捆绑,这样,再厉害的蛇也只能变成鹰的美食了。
  但此时此刻,金追伸下去的鹰爪所能揪抓的只有一小截蛇尾。
  对鹰来说,攻击蛇尾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了。首先,蛇尾不易捏牢;第二,蛇尾不是要害部位,即使被鹰爪捏碎了,蛇也不会丧失反抗能力;第三,蛇的柔韧性极佳,捏住蛇尾后,刹那间蛇头就会反蹿上来噬咬。
  可是,金追没有时间犹豫了,战机转瞬即逝,要捕捉这条蛇,只有孤注一掷去揪蛇尾,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还算及时,就在蝮蛇游进石洞的最后一瞬间,金追的爪子揪住了滑腻腻的蛇尾,拍扇翅膀快速向天空升腾。
  鹰是天之骄子,到了天空便所向披靡;蛇是地之幽灵,脱离大地便丧失威风。
  可这条怪胎双尾蝮蛇比预料中的还要厉害,它被鹰爪拎到空中的一瞬间,柔韧的身体刷地就弯成U形,三角形的蛇头迅速反蹿上来,露出尖利的毒牙朝鹰爪恶狠狠噬咬过来。
  金蔷薇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金追想要摆脱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松开那只揪住蛇尾的爪子。
  当然,金追一旦松开爪子,这场狩猎也就半途而废了。金追刚刚开始从地面升腾上来,现在所处的位置也就是三四米的低空,双尾蝮蛇在这么个位置掉下去,是不会摔死也不会摔晕的。底下是乱石遍地的灌木丛,受了惊的蝮蛇犹如鱼回水中,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没什么,就当是一场失败的演习。不管怎么说,保全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捕捉猎物只能是第二位的;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了,捉住猎物又有何用呢?
  果然,金追松开了爪子;果然,双尾蝮蛇向灌木丛掉下去。
  就在这成败转折关头,突然,弟弟鹰蓝灿箭一般飞蹿过来,矫健的身影贴着地面画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就在双尾蝮蛇跌入灌木丛的一瞬间,一把揪住蛇尾,再次将它拉升到空中。那只与众不同的金蓝色嘴壳,就像孔雀翎那么鲜艳华丽。
  双尾蝮蛇再次向上反蹿,三角形蛇头朝蓝灿腹部咬来。这时候,蓝灿已升到十多米的空中了。蓝灿没等毒蛇噬噬咬,及时松开了爪子。双尾蝮蛇刚开始往下掉,哥哥鹰金追又疾飞而至,揪住那条叉开的蛇尾。两只青年雄鹰配合得非常默契,及时、准确、到位,衔接得恰到好处。兄弟俩就像在玩接力赛一样,双尾蝮蛇就是一根特殊的接力棒。本来嘛,梅里山鹰就是天之骄子,空中抛物接物,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
  兄弟鹰节节攀升,很快将双尾蝮蛇带到高空。三角形蛇头的反蹿噬咬越来越乏力,蛇骨抖松了,脊椎脱节了,终于再也无力抬头反蹿,变得像根烂草绳,垂直挂在蓝灿的鹰爪下。金追飞过去,铁钳似的爪子揪住了蛇的七寸,凶悍的蝮蛇终于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天色渐暗,兄弟俩将蝮蛇带回金钱松,一家子共享丰盛的晚餐。曾几何时,这条可恶的双尾蝮蛇偷袭鹰巢,差点吞食了还不会飞行的金追,如今,雄鹰展翅,强弱逆转,蜕过几次皮的蝮蛇成了鹰的美餐。兄弟俩初出茅庐就擒获了一条成年蝮蛇,对梅里山鹰来说,无疑是创造了一个奇迹。
  金蔷薇大口啄食鲜美的蛇肉,这是它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餐。不但用蛇肉填饱了肚皮,还品尝了成功的喜悦。它的辛苦没有白费,它所付出的巨大心血终于有了可喜的回报。梅里山鹰,开创了同窝养育两只雏鹰的新纪元,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放飞了精彩,放飞了希望,放飞了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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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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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
沈石溪 著


【第一章  九死一生的狩猎】

  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你去捕猎的目标。你飞累了,撑开巨大的翅膀,静止不动地躺在空中,任凭强劲的河谷气流托着你向前滑动。你圆睁着雕眼,聚精会神地俯瞰着地面,希冀能幸运地看到一只幼麝在古戛纳河边饮水,或者能遇到一头小岩羊在悬崖边溜达。遗憾的是,平缓的山坡和狭长的河谷里,连个可疑的黑点也看不到。
  冰凉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给大地投下了一片冷寂的光。
  严冬刚刚过去,雪线才退到半山腰,草芽还没有破土,树枝还没有泛绿,赤裸的红土地还没有恢复生机。那些食草类动物,都迁移到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古戛纳河的下游过冬去了,还没有回来。对食肉类动物来说,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确实是个春荒难关,很难找到食物。
  假如仅仅是为了果腹充饥,你是不会如此辛苦地在古戛纳河谷上空来来回回飞巡的。你可以凭着野生动物的一种奇异的生存本能,准确地在河滩的巨卵石底下或河岸的枯树根部找到冬眠的小蛇,或用雕爪创开被雪水泡得酥软的土层寻找蜥蜴或地狗子。整个冬天和春荒阶段,其他野金雕经常靠这种办法来维系生命。
  但你不是普通的野金雕。你是丫丫寨猎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是按主人的吩咐到古戛纳河谷来狩猎的。主人不喜欢冬眠的小蛇和地狗子,主人要的是幼麝、岩羊或其他值钱的禽兽。
  太阳偏西时,古戛纳河上游飘来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粒被凛冽的西风吹刮着,搅起漫天雪尘。这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常见的倒春寒。气候这样恶劣,能见度越来越低,再飞下去也是徒劳的,你想,该回去了。你仄转尾羽,掉头朝丫丫寨飞去。刚飞出河谷,你又犹豫了。难道今天又一无所获地空着手回去吗?主人一定又像昨天那样站在木屋外手搭凉篷翘首等待着你归来。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你降落在主人脚边,当主人看清你什么也没带回去时,主人燃烧着希望之光的眼神一下变得黯淡,被山风刮得极粗糙的脸似乎又添了一条皱纹。主人没有责怪你,也没有抱怨你,只是朝你凄苦地笑了笑,就默默地回小木屋去了。主人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比訾骂和鞭笞更厉害,更让你痛苦。
  你晓得,主人这段时间连遭厄运,先是上个月他到铺满白雪的森林里去打狗熊,连狗熊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然后,主人刚刚能起床,主人的女儿莉莉又患猩红热病倒下了。主人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就更穷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掏不出来了。
  如果日子过得不是这样窘迫的话,主人是不会在早春时节独自放你进山狩猎的。早晨,主人打开搭在木屋前大青树杈上的雕巢,临放你进山时,搂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抱在他厚实的胸怀里,用长满茧花的手掌在你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你是一只通灵性的金雕,你跟随主人多年,你摸透了主人的脾性,你晓得主人是在祈祷猎神赐给你好运,让你满载而归。你感觉到主人在抚摸你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主人是把战胜厄运渡过难关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怎么能在主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无所作为呢?
  你重新侧转尾羽,飞回古戛纳河谷上空。无论如何,你今天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哪怕是猎到一只草兔,也能救主人的燃眉之急,能换回点钱把莉莉的病治好。
  细密的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使你飞翔时感觉到有点滞重。你又飞巡了五六个来回,但河谷里仍然看不见一样活的东西。昔日康慨的猎神在关键时刻却变得吝啬了。
  太阳很快就要坠落到雪峰背后去,明亮的天地很快就会被苍茫的暮色吞没。你灰心了,垂头丧气地准备再次撤离古戛纳河谷。突然,你看见左前方山坡上,似乎有一样东西晃动了一下。开始,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再飞近了些,你看到那东西竟然蹦蹦跳跳地从一个洞口移动到一棵大树下。你尖叫一声,迅速飞过去,嗬,原来是只狐狸!狐狸火红的皮毛和坡上的红土融为一体,再加上弥漫的风雪和大团的雾岚,怪不得你看不清楚了。

  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总是在傍晚离穴外出觅食的。
  假如现在发现的是一只幼麝,你会高兴得仰天长啸,但对方是狐狸,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内心讲,你并不愿意飞扑下去捕猎这只狐狸。狐狸虽然没有野狼凶猛,也没有狗熊蛮横,但它也是食肉兽,有一口能咬断猎物筋骨的犬牙和四只能扯碎羽毛皮肉的利爪,狐狸一旦受到袭击,绝不会像食草动物那样束手就擒或一味逃命的,它会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厮杀到底的。更重要的是,狐狸的智商在丛林所有的走兽中是最高的,它常常会在强敌面前玩弄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迷惑对方的神经,让对方上当受骗。你曾亲眼看见一只狐狸躺在地上装死,把一只惯食腐肉的秃鹫引上钩,就在秃鹫嘴壳快啄到狐狸眼窝时,装死的狐狸猛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口咬住秃鹫的脖子,可怜的秃鹫,成了狐狸的一顿美味晚餐。
  怪不得连人类都要羡慕和妒忌狐狸的智商,把它当做阴险狡猾的代名词了。
  要是此刻正在树根边挖掘灰鼠洞的是只乳臭未干的幼狐,或者是只拖儿带女的母狐,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遗憾的是,这是只脸颊上的白斑呈浊黄色、资历颇深阅历颇广的老公狐,它细腰宽肩,胸部肌腱饱满,四肢结实有力,耳边红色的皮毛间有一道十分显眼的月牙形伤疤,不知是狼咬狗啃留下的痕迹,还是内部争斗留下的记录,起码可以说明它和死神打过交道,经受过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严峻考验。
  要想捉住这样的老公狐谈何容易啊!
  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不,情形似乎对你更不利些。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影响了你的飞行力度和飞行速度。你已在河谷上空飞巡了一整天,消耗了不少体力,肚子也早饿空了。极有可能,你逮不着狐狸却惹了一身骚,也许更倒霉,会变成送上门去的点心。
  再强壮再老练再勇敢的野金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袭击豺狗、狐狸、狼这类食肉类走兽的。
  食肉类猛禽和走兽之间,和平共处是其最明智的选择。
  罢罢罢,就当没看见这只狐狸,你想。你甩甩尾羽,在狐狸头顶绕了几圈,想飞走了。但似乎有一个吸力极强的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你。多好的一张狐皮啊,冬雪把这只狐狸的皮毛擦得光滑锃亮,如同涂了一层彩釉;毛色纯净,红得像团燃烧的火焰。你晓得,一张细密厚实的上等冬狐皮,极其珍贵,可以卖很俏的价。这是今天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只能空手而归了。你不忍心再见到主人凄苦的面容,不忍心再听见主人忧伤的叹息。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放走这只老公狐。为了主人,你决心铤而走险。
  你在空中调整了方位,飞到狐狸背后,突然间将翅膀收敛成四十五度的小夹角,悄无声息地向老公狐迅疾滑去;这是金雕特有的偷袭方法,没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速度犹如自由落体,快疾如风,当被袭击者发现来自天上的恐怖的投影逼近自己,想要转身迎敌时,已经来不及了,金雕一双铁爪已稳稳攫住了它的脊背。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的扑击。
  老公狐仍然在用前爪抠灰鼠洞,既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竖耳倾听。这老公狐一定以为你不敢随便袭击它,所以放松了警惕,你想。你左爪对准老公狐的屁股眼儿,右爪瞄准老公狐颈根那块凹部,这两个部位都是老公狐身上的薄弱部位,这样下手捎带着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狐皮破损。
  你将雕爪狠命抓下去。只要把老公狐攫离地面,哪怕离地一寸,你就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对走兽来说,离开大地就丧失了力量。
  就在这最后半秒钟,突然,老公狐一缩身体就地打了个滚。你抓了个空,不,比抓空更恼火,你的雕爪由于用力过**进土层,抓了两把红泥;由于没防备目标会在最后一瞬间突然躲开,你的心一慌,身体一歪,竟然站立在山坡上了。
  对正在和敌手殊死搏斗的金雕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就跟走兽离开了大地便丧失了力量一样,猛禽离开了天空便陷入窘境。你一米多长的身躯,巨大的翼羽,在空中灵活自如,可一旦站立在地面上,巨翅便会成为累赘。最大的弱点就是起飞缓慢。小小的麻雀可以在零点一秒的瞬间凌空飞起,但你从扇动翅膀到弹跳起飞,必须要有蹲腿、曲爪,缩脖、扩胸、展翅等几秒钟的一系列动作和准备过程。在平时,几秒钟算不得一回事,可面对利牙尖齿的敌手,一秒钟的停顿也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你明白了,老公狐其实早已看到并察觉出你的企图,它假装专心致志地挖灰鼠洞,其实是要你造成一种错觉,引诱你上钩。
  真不愧是连人类都要赞叹的老狐狸!
  就在你雕爪误插进土层的当口儿,老公狐已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翻爬起来,龇牙咧嘴朝你扑咬过来。你在地面上动作笨拙,躲闪不及,被老公狐扑了个正着,老公狐骑在你的背上,四只狐爪按住你的翅膀,一张腥臭的大嘴朝你细长的脖颈咬过来。完全出于一种死里求生的本能,你猛烈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因为羽毛被雪尘飘湿增加了润滑度,还是因为老公狐刚跃上你的背脊还没来得及掌握好平衡,老公狐一下被你从身上摇落下来,仰面跌倒在地,又顺着山坡往下滚出好几米。
  真是侥幸,你只损失了十几片金色的羽毛。
  你赶紧猛蹬双腿,想从平地上跳起来,扇动翅膀飞上天空摆脱目前的困境。可是被雪水泡了整整一冬天的山土太酥软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弹力,你的身体无法跳跃起来。老公狐却又一次利索地从地上翻爬起来,朝你蹿跃扑击。你只好一面高声啸叫,为自己虚张声势,一面蹒蹒跚跚朝后退去。你脖颈上的羽毛竖立着,尖利的大嘴壳始终瞄着老公狐拿上贼亮的眼珠子,恫吓性地乱啄乱咬,迫使老公狐不敢轻举妄动。你一直退到山坡左侧一棵枯倒的大树前,跨上树干,利用枯树结实的反弹力,也利用树干与地面那点可怜的落差,终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了。
  升上天空,你才松了口气。死里逃生,好险哪!
  现在,最好是立刻飞离古戛纳河谷,离开这只狡猾的老公狐越远越好,你想。事实已经教训了你,你根本没有把握把老公狐捕捉住的。力量对你并不是绝对的优势,智力上你也不是老公狐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是飞为上策。
  你开始螺旋状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着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告别。这混蛋,是在恣意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雕爪的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你的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旋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你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可恶的老公狐,慢慢吞吞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拜拜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桠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岗上铺满了砂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起飞的时间。小山岗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岗,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假如天晴,借助于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遮蔽,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小山岗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的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惨叫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岗。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
  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岩石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看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已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势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
  但假如你放弃连续攻击,老公狐就会从容地从岩石上翻爬起来,速决战将变成持久战。日曲卡雪山顶上最后一片白光正在消褪,黑夜即将来临。你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要么放弃这场捕猎空手而归,要么冒险再次扑上去。
  为了主人,你选择了后者。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连接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的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岩石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的眼睛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你预料老公狐会由于突然失重而晕眩,松开狐爪,中止这死亡的拥抱,并松开狐嘴,使你那只翅膀恢复自由。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闭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和噬咬。
  砰!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
  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
  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交汇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唱空城计。你精疲力尽,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
  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正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地叫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
  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
  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觉得这一天的辛劳、饥饿、危险都是值得的。主人舒心的笑是对你最好的奖励。你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你尽到了猎雕的职责。
  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地欢叫起来。

 

【第二章  信任危机】

  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洋溢起欢声笑语。
  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羽翼。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条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
  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噩运,才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
  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一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
  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地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连软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
  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唿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纷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
  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之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分离开。
  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停栖在大青树苍劲的枝桠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米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约摸九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又使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从来还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过。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精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它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阖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所能表达的感激之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
  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混浊的泪,说了句:“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呆了十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的,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它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既有对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因自己失职而感到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你看到,西畴老爹喟然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对红尾子说:“唉,伙计,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当然无法准确地听懂西畴老爹的话,但你透过他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紧蹙的眉尖和前额深深皱起的纹路,感觉到他是在为已快到手的珍贵的灵猫逃走了而惋惜,也为红尾子累瘫在地而叹息。
  你无意间把西畴老爹端给红尾子丰盛的早餐和前天红尾子狩猎失误的事联系起来,倏地,你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莫不是西畴老爹嫌红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遗弃它?你被自己的预感吓出一身冷汗来。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香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棵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十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违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一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此人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凄惶,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哞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你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落到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以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口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能挥洒自如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
  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
  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洋洋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也引不起食欲。嚷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依勉强朝陶钵啄起一块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
  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怄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地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小声说。
  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也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一点钱出卖相伴了十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驳,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当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一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堆了一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嗒嗒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震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

 

【第三章  拒绝行窃】

  你很懊悔,不该把主人带到这块毗邻碱水塘的白桦树林里来。假如你按照原定的路线,由南向北在古戛纳河谷穿行,就不会碰到这个该死的捕兽陷阱,也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跟主人闹别扭的不愉快的场面了。但你偏偏在古戛纳河谷中段突然向左一拐,岔进这片稀稀落落的白桦树林来了。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你,你想。
  当然,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或心血来潮拐到这里来的。原因很简单,你在高空巡飞时,无意间发现这片白桦树林里有只香獐。怪你的雕眼太灵敏了,怪你飞得太高视野太开阔了,也怪这头香獐太诱人了。你是站在主人的立场来估量这头香獐的价值的。香獐本身就是山珍,皮和肉都挺值钱。特别是现在春夏两季交接时的香獐,肚脐与生殖孔之间那袋形的麝香腺里,正鼓鼓囊囊塞满了珍贵的麝香。麝香与虎膝、熊掌、鹿茸通称为日曲卡雪山的“四宝”,一克纯麝香可从山货贩子手里换回一克黄金。于是,你兴奋地朝地面上跟随着你前行的主人发出三声急促的鸣叫,改变了飞行方向。你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拐弯竟改变了你一生的道路和命运。
  当你在高空远距离模模糊糊望见这头香獐时,你立刻想到主人有钱买瓦盖房了。这两三个月来,你几乎天天跟随主人进山狩猎,捕获了不少麂子马鹿,挣到了一笔可观的钱。于是,主人野心勃勃地要在丫丫寨盖第一幢瓦房了。你很欣赏主人的胆识与气魄。丫丫寨祖祖辈辈住的都是木屋,木瓦、木墙和木头梁柱,冬寒夏热,雨季潮湿,低矮而狭小,没有玻璃窗,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钻进了地洞。主人要盖的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宽畅的阳台,明亮的落地长窗,水泥地面,堂皇而有气派。
  现在,房梁已经搭好,砖墙已经砌齐,椽条和檩条也都钉结实,只等上瓦了,主人的积蓄却已告罄。能不能凑齐买瓦片的钱,全看这几天能否猎到值钱的猎物。但前天和昨天,你和主人在山林里连续辛劳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从今天早上开始,雇请的工人已经在停工待料了。主人急得像眉毛拴住了火炭。女主人莫娜也急火攻心,连嘴唇都烧起了泡。你恨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助主人一臂之力。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逮到猎物。因此,你一见香獐的身影,立即兴奋地向主人发出信号,改变了飞行方向。
  你飞到白桦树林上空,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一头香獐,四肢发达,臀部滚圆,毛色金黄,是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香獐。
  哈!主人有钱买回散发着火窑那股炭薪气味的新瓦片了。
  已经飞临香獐头顶那片天空了,奇怪的是,这头香獐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朝茂密的斑茅草丛或隐蔽的山洞里逃亡。你雕的恐怖的投影已笼罩在它身上,它还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这很反常,你想,兴许是碰到了一头神经错乱的香獐。你开始盘旋下降,降到半空,你才发现这头香獐之所以被你恐怖的投影笼罩后还不逃亡,是因为它早已失去了逃命的自由。
  这是一头掉进捕兽陷阱的香獐。
  你刚才在高空俯瞰,所看见的物体都趋向于平面,因此未看清这头香獐是处在巨大的凹坑里。降低高度后,地面的物体在你雕的瞳仁里才恢复立体感。
  挖陷阱诱捕猎物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猎人惯用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野兽经常路过的交通道口挖个四壁陡峭的土坑,或者挖成口小腹大的瓮形,上面覆盖一层柔嫩的树枝和薄草皮,再伪装上兽粪和蹄印,粗心大意的野兽一脚踩空,便成了猎人的囊中之物。
  现在,你已经清楚地看到这口捕兽陷阱了,约三丈见方、两丈多深。这么巨大的陷阱是很罕见的,连狗熊、老虎、野牛这类庞然大物都能被容纳和囚禁起来。
  陷阱的主人交了好运,要发大财了,你想。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无路可逃的香獐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号。
  陷阱的主人还没有来。陷阱的主人不会傻乎乎守在陷阱旁的,一般都是以逸待劳,隔上一两天来陷阱察看一次。
  倒霉,空欢喜一场,你想。要是这头香獐没掉入陷阱就好了,你就可以施展本领擒获它。遗憾的是,它已经不是人人都可以追逐都可以猎取的野兽了,它已经是别人的俘虏,已经有了主,已经被赋予某种神圣的所有权。

  你拍扇翅膀,想掉头离开。就在这时,你的主人达鲁鲁尾随着你来到了陷阱旁。
  “啧啧,多好的一头香獐啊。”主人说。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陷阱,由衷地赞叹道:“谁这么聪明,在这里挖了口陷阱。”
  你心里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你主人达鲁鲁挖的陷阱。他不屑于用这种工程浩大而又捕获率很低的方法捕捉猎物。他喜欢用猎枪和你这只猎雕,干脆利索解决问题;他喜欢主动出击,而不喜欢被动等待。
  你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啸叫,走吧,主人,再羡慕再妒忌也是白搭,只能是白白耗费掉宝贵的时间。这只香獐已经有主了,我们还是转移到别的树林去碰碰运气吧。
  但主人好像没听见你的啸叫,他围着陷阱踱了一圈又一圈,恋恋不舍地盯着香獐看。
  你当然知道,主人和你一样,不仅仅看到这头发情期的雄獐鼓鼓囊囊的麝香腺,而且还看到一大堆蒙着一层新鲜窑灰的瓦片。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你想,徒增烦恼而已。
  你刚要再次用叫声催促主人离开,突然,你发现主人的神情和举止变得诡秘起来。他紧张得鼻尖沁出了汗粒。他的视线从陷阱内的香獐身上移开,朝白桦树林里东张西望,很像黄鼬偷吃家鸡前那副尊容。你不愿这样去形容主人,但你又不能不这样去形容主人。
  树林里静悄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主人古怪地笑了笑,死盯住香獐的眼光由羡慕变得贪婪,由妒忌变得渴求。突然,主人扬起手臂朝你招舞,并撅起嘴唇朝你发出一声悠长的唿哨。
  这是主人在叫唤你到他身边去。
  你收敛翅膀,停落在主人跟前,听候主人进一步的指令。奇怪的是,主人并没有立刻吩咐你去做什么,而是伸出强有力的臂弯,将你揽进怀抱,用脸颊亲亲你的项羽。你一阵惶惑。主人的爱抚和亲昵显得很不是时候。你觉得这是主人要在你身上下一笔感情赌注。你预感到将要有一桩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果然,主人用手指着陷阱内的香獐,拍拍你的背,轻声说:
  “去,巴萨查,把它抓上来!”
  你伫立着没有动。
  将别的猎手已经捕获并囚禁在陷阱里的猎物占为己有,这是违反狩猎道德的,这无疑是在偷窃。是的,你也很羡慕甚至妒忌那位不知名的挖了这口大陷阱的猎手,数他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擒获了这头珍贵的香獐。但是,你觉得羡慕不应萌生出偷窃念头,妒忌不应导致使用违反传统道德的下流手段。你希望主人是一时糊涂,很快便会幡然醒悟,红着脸收回刚才这个错误的指令。
  遗憾的是你无法左右主人的思维。
  “去,巴萨查,把它给我抓上来!”主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主人的声调提高了八度,脸色阴沉,口气严厉。看得出来,主人对你没立即执行他的指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你为难死了。作为主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理所当然该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你无权违背主人的意愿。但作为金雕,你又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去偷盗他人的猎物。你和秃鹫同样属于猛禽。秃鹫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因此在猛禽类中,秃鹫名声不佳,有盗食者的恶名。你不是秃鹫,你不习惯干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你是金雕,金雕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也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金雕有金雕的脾性和金雕的信仰,你信仰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去谋求幸福。
  你不能执行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你想。假如你此刻不顾廉耻帮助主人把这头香獐偷窃到手,对主人来说,这是人格的堕落,对你来说,是雕格的堕落。人有人格,雕也有雕格。你不能干有损于你主人人格和自己雕格的蠢事。
  你焦躁地扑动翅膀,激动地连连啸叫,催促主人离开陷阱,离开诱惑。
  主人却误解了你的意思,搔搔脑壳问:“怎么,巴萨查,你无法把它抓上来吗?”
  对你来说,抓住这头已被围困在陷阱里的香獐,犹如囊中取物,比吃盘豆腐还容易。陷阱四面陡壁,香獐无路可逃;陷阱面积很大,并不妨碍你在里面扑扇翅膀。
  主人伸开手臂丈量了一下陷阱的周长,说:“巴萨查,你不用担心会碰断你的翅膀,这只陷阱很大,你能飞下去的。”
  你知道你能飞下去的。你是不愿意飞下去。为了使主人了解你的想法,你拍拍翅膀凌空飞起,绕陷阱三匝,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坑底的香獐扑下去。香獐还以为你真的去攫抓它了,吓得像坨稀泥巴似地瘫倒在地。你伸出雕爪,象征性地在香獐脖颈那儿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飞回地面。

  主人达鲁鲁脸上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用喑哑的嗓音试探性地问道:“巴萨查,你总不会是不肯为我飞下陷阱去抓这头香獐吧?”
  你点点雕头。你总算让主人明白了你的意思。
  “好哇,畜生!”主人脸上立刻刮起了感情的暴风雪,朝你甩来一阵冰雹似的咒骂,“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哼,没良心的东西,我每顿都喂你精食,我冒着雨爬到大青树上去为你修补窝棚,你却不肯帮我把这头香獐抓上来。”
  主人发怒了,你很痛苦。你决不是有意要违抗主人的命令。要是此刻主人正大光明在追捕一头猎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按主人的指令飞扑上去的。你不过是不愿看着自己亲爱的主人走道德的下坡路。
  遗憾的是,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地表述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只能上下飞动,或者原地旋转,做出一系列哑语似的动作,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到底是和你朝夕相处了两年的主人,他很快便猜出了你的哑谜。他的脸色急遽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变得铁青。他忿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说:“叫你下去抓,你就下去抓。我比你更清楚能不能下去抓这只香獐。巴萨查,我一向以为你很忠诚,你可莫叫我失望!”
  忠诚?是的,你扪心自问,对主人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但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类忠诚,一类是不管主人发出的指令是错是正确,都奉为圣旨,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盲目崇拜,盲目追随,把主人敬若神明,树为偶像,那是愚忠。另一类忠诚是对主人崇拜却不迷信,尊重但不偶像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是非标准,对主人所发出的指令,凡高尚的正确的不惜牺牲性命去执行,但对卑下的错误的指令却进行道德上的抗拒。
  “巴萨查,你觉得我不该到别人挖的陷阱里去捡这头香獐,是吗?”主人用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你大概忘了你是只畜生,你大概忘了是谁养着你。”  
  嘲讽是一柄宰割灵魂的刀。你心里一阵阵绞痛。
  “好了,我再说一遍,”主人咬牙切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你快点下去把它给我抓上来,不然,莫怪我达鲁鲁不讲义气。”
  看来,主人的愤慨已到了极限。你明白,主人是在向你发出最后通牒了。一刹那间,你的自信心动摇了。何必为了眼前这件事和主人关系弄僵呢。真的,你算什么玩意儿呢?你不过是主人豢养的一只猎雕,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奴仆。奴仆就是应该以主人的是非为自己的是非,以主人的恩怨为自己的恩怨,以主人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你不需要自我,你也不应该有自我。
  主人待你那么好,主人甚至发誓要替你养老送终。你想,这么好的主人,你就是打起灯笼来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觉得自己真傻,干吗要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道德,虚无缥缈的所谓人格和雕格,去惹主人生气呢?
  你轻而易举就能出色地完成主人的指令。你完全有把握不留下一点痕迹就把香獐从陷阱里抓上来。没人会发现你的过错,也没其它金雕会看见你偷窃。主人达鲁鲁会原谅你刚才的迟疑。而那位不知名的陷阱的主人也并不会觉得损失了什么,他会以为根本就没掉进过什么猎物,而是风把地面的伪装层吹塌了。
  这种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差不多准备拍拍翅膀朝陷阱内的香獐扑飞下去了,但是,一种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阻止你这样去做。你觉得假如你此刻屈从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把那只香獐攫抓上来,对主人来说不过是获得了一时的小利益,却毁了一生的清白。你不愿意自己的主人是个鼠窃狗盗的小人。
  “混蛋!”主人抽出手掌甩了你一个脖儿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是我从豹子嘴下救出来的!”
  你跟随主人两年了,主人还是第一次动手揍你。脖子火辣辣疼,心比脖子更疼得厉害。你怎么会忘记主人的救命之恩呢?
  那是你翅膀外基部雪白的飞羽刚刚长丰满的时候。你离开父雕和母雕独立生活才仅仅两天。清晨,你迎着玫瑰色的朝阳,迎着乳白色的山岚,飞出雕巢,想去尕玛儿草原觅食。刚飞到峡谷瓶颈似的窄窄的出口处,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股猛烈的气流从峡谷深处涌出来,像匹脱缰的野马,在弯曲的悬崖峭壁间横冲直撞,很快变成尘沙弥漫的可怕的旋风。你恰巧被裹在这股旋风里。你在旋风中心竭力挣扎着,但你还显稚嫩的翅膀无法使自己从暴虐的旋风中冲刺出来,也无法在旋风中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你的身体变成一只陀螺,又变得像个秤砣,直往下沉。你旋转的身体从半空跌到地上,虽说正好跌在柔软的草地,但还是跌断了一条雕腿,跌伤了一只翅膀。你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飞不起来。

  这时,从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头山豹。它土黄色的豹皮上布满了深褐色的金钱状斑纹,一双豹眼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对这头山豹来说,你是一顿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口的早餐。山豹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你面前,伸出血红的长长的豹舌,优雅地舔舔唇鼻间银白色的豹须。它大概是想先清洗一下自己的嘴脸,然后再更香甜地吃掉你。你没法逃。你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山豹吃掉的厄运。反正都是死,别死得太窝囊。你挺起胸脯,竭力把雕颈竖得笔直,面对凶残的山豹,保持着金雕特有的那种尊严。你还张开嘴壳,摆出啄咬的架势。你晓得你现在即使没有受伤也不是山豹的对手。你只想在被山豹咬断脖颈前,啄下一撮豹毛!你只想别让山豹在吃你时感到和吃只草鸡同样容易。
  山豹清洗完毕,朝你打了个喷嚏,豹嘴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喷洒在你的胸羽上。你朝它伸了个懒腰。死都不怕,还怕开玩笑吗?
  终于,豹尾陡地竖立起来,豹爪也猛地举将起来。你愤怒地蓬松开颈羽,准备进行临死前的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地一声巨响,山豹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踢蹬着四肢。色彩斑斓威武硕大的豹头正中,绽开一朵血花。
  过了一会,一位壮实的猎人手提着一杆老式火铳,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望着你叹了口气,带着一脸怜悯的表情把你抱回家去了。那位猎人就是你现在的主人达鲁鲁。他把你从豹嘴下救了出来。要是没有他,你早就变成山豹的早餐了。
  正因为你内心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你才不愿意看着主人去做错事。但主人却把你真正的忠诚视为背叛。你觉得非常委屈。
  达鲁鲁恼怒地望着你,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树丛,用刀割来一长截藤条,一头拴在陷阱旁一棵树干上,一头垂吊进陷阱。你很快猜到了主人的意图,他是准备亲自下到陷阱里去擒捉那头值钱的香獐!因为陷阱太深太陡,没长翅膀的人只能靠藤子作软梯才能上下陷阱。
  主人一意孤行,显然是被钱迷住了心窍。你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一拍翅膀飞过去,用雕爪抓住藤条猛力一拉,把藤子扯断了。
  主人气得额角青筋暴胀,他突然端起火铳,用黑森森的枪口指向你的胸脯。“放肆!”主人的声音因极度愤慨而变得沙哑发抖,“太放肆了。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一枪崩了你!”
  你无限悲哀。你从来也没想到过主人会用枪口对准你。主人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主人右手食指往扳机上轻轻一压,对你来说,一切荣华富贵和善恶是非都将消失。你命归黄泉,世界就不存在了。命都没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呢?认错讨饶还来得及,你想。不,你没有错,在死亡的威吓面前颠倒黑白,是不符合你金雕的天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起飞躲避,你动作敏捷,先往陷阱旁那块石头上一跳,然后以S形路线飞翔,是有可能从枪弹下逃生的。只要飞出这片白桦树林,你就安然无恙了。但你咬咬嘴壳,放弃了逃生的念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叛主人。要是能以你的死来唤醒主人的良知,你情愿屈死在主人的枪口下。你站在主人面前纹丝不动。你心头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感。你准备为真理而死,为维护主人健全的人格而献身。
  主人脸颊上的肌肉鼓起又瘪下去,右眼皮不住地眨动着,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看得出来,主人的内心十分矛盾。也许主人想起以往你的赤胆忠心,下不了手朝你开枪;也许主人是因为你是只上乘猎雕,价值能比得上陷阱里的香獐,出于实际利益考虑,舍不得朝你开枪。
  你和主人就这样默默地僵持着。
  突然,寂静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笛声,你循声望去,在一条被走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路上,出现一个老人。老人头上缠着一块黑头帕,身穿斜襟黑布短衫,扛着一把竹弩,慢慢朝陷阱走来。
  毫无疑问,来者就是陷阱的主人,他是来查看陷阱里有没有掉进猎物。
  你的主人达鲁鲁跺跺脚,懊恼地瞪了你一眼,蹑手蹑脚钻进树林,离开了陷阱。
  达鲁鲁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撵山狩猎了,离开陷阱后就气冲冲回家去了。
  你也尾随着主人飞回家。你的翅膀沉重得像坠吊着铅砣。

 

【第四章  忠诚的考验】

  自从陷阱事件发生后,你和主人的关系变得十分糟糕。好几天过去了,他在你面前时时都板着脸,从来没笑过。你和主人的关系进入一种冷战状态。
  你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你宁肯被痛骂被鞭笞被减少就餐次数被降低伙食质量,也不愿遭受这样的冷落。
  更让你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主人不知是哪种心理在作怪,对你进行一系列所谓的考验。
  有时在半夜,木屋里突然响起主人报警式的口哨声,吹响这口哨意味着主人身陷绝境。你从睡梦中惊醒,瞪着惺忪睡眼心急火燎地从窗口飞进木屋,一看,主人安然睡在竹榻上,什么险情和猎情都没有发生。见到你破窗而入的那副焦急的模样,主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一句:“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背叛我。没事啦,你回雕巢去睡吧。”
  你只得破窗而出,怏快地返回大青树桠。
  有时在白天,主人突然勾起食指含在舌底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你急急忙忙循声飞去,主人却站在寨门口,指着一只正在晒谷场上偷啄谷粒的麻雀向你命令道:“巴萨查,快,把这只小偷麻雀给我逮住!”你愕然。你是猎雕,不是扎在晒谷场上吓唬雀鸟的纸鹞,让你去逮一只麻雀,无疑是在杀鸡用牛刀,是对你猎雕身份的一种蔑视和戏弄。
  你娘随主人两年有余,主人从来没有让你干过一桩与你猎雕身份不相配的傻事。但此刻,主人脸色严峻,正儿八经地向你下达捕猎麻雀的指令。你心里很别扭,很委屈,但还是按主人的吩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去,攫住那只倒霉的小麻雀,把它掷在主人面前。主人捡起小麻雀的尸体,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进水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以为我已经唤不动巴萨查了呢。”
  有时,主人会在烈日当空时,让你待在河滩监视一只已经死去的乌龟,别让它逃走……
  有时,在暴雨如注时,主人让你飞落在他肩头,主仆一起无缘无故地被雨水浇淋成落汤鸡……
  你心里明白,主人之所以对你发出许多没有价值的怪诞的指令,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人并非对小麻雀、死乌龟或暴雨感兴趣,主人是要考验你的忠诚。主人对陷阱事件耿耿于怀,总疑心你巴萨查脑后长着反骨。
  这是一种病态的考验。
  你很伤心。天昭地鉴,你对主人仍然跟过去一样爱得深沉,爱得真挚。你巴萨查心里最清楚,你之所以能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涯,留在主人身边当猎雕,并非仅仅出于报答救命之恩,还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原因。
  两年前,达鲁鲁把你从豹嘴里救出来,抱回家后,又用草药替你治好了摔断的腿和受伤的翅膀。当你恢复了飞翔能力后,他就开始按培养猎雕的程序训练你,每天反反复复让你练习怎样听懂不同频率不同音调的口哨声,让你熟悉各种野生动物在人类心目中的价值,让你练习如何配合主人擒捉飞禽走兽。

  你从小在山林里野生野长,你未泯的野性受不了日复一日严格而又枯燥的训练。你对必须按照主人的口哨声行动打心眼里感到别扭。你自由散漫惯了,你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束缚。你强烈渴望能离开人类,回到荒凉而又充满神秘感的日曲卡雪山去,过无拘无束的野雕生活。你几次想开小差,但想想主人救了你的命,实在不好意思溜走。你咬紧牙关勉强度过了漫长的训练期。
  当半年后主人正式带你进山狩猎时,你暗暗希望能遇到一条剧毒的眼镜王蛇或碰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危及主人的性命,当主人呼救时,你就冲过去设法把眼镜王蛇啄死或者把老虎引开,将主人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样,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救了他一命,还清了感情债,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同他拜拜了。
  但还没有等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突然发生了狗熊事件,一下扭转了你的观念,使你自动放弃了逃跑的想法,斩断了要皈依山林做只野雕的念头,愿意死心塌地地做一只受主人意志控制、很不自由的猎雕。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主人携带着你去捕捉松雉。松雉是高级宾馆和饭桌上的山珍,挺走俏的。松雉行动诡秘,平时极难猎获,但初冬第一场大雪后,松雉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便于跟踪追击。中午时分,你和主人终于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发现了一只松雉。洁白的雪地里,五彩缤纷的松雉显得格外醒目。主人撅起嘴唇,刚要向你吹响朝松雉扑击的口哨,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从主人背后那片小树林里,钻出一头狗熊,直立着身体,挥舞着毛黪黪的熊掌,怒气冲冲地朝主人扑去。
  看得出来,这是一头被大雪带来的饥饿逼得快发疯了的狗熊。
  你惊慌地尖啸一声,拍拍翅膀升上天空。
  主人达鲁鲁没长翅膀,无法升空躲避。他也无法像穿山甲那样能掘洞入地,他只能掉转枪口对准狗熊。
  虽然狗熊的智商很低,凶残不及豺狼,敏捷不及虎豹,却比一般的虎豹豺狼更难对付。狗熊蛮横不讲理,只要你进入它的觅食区域,也不管你是否招惹到它,它都要跟你玩命。更可怕的是,狗熊喜欢在松树上蹭痒,蹭了一身黏糊糊的松脂,又到沙地里打滚,滚了一身沙子,又到松树上蹭一身松脂,再到沙地里滚一身沙子,结果,本来就坚韧厚实的熊皮就像穿了件特制的铠甲,老式火铳喷射出来的铅弹极难打穿。
  你还是头一次跟主人进山狩猎,缺乏经验,也缺乏猎雕应有的胆魄和气度,你在危难关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飞在半空中,凄厉长啸,朝主人发出毫无用处的报警声。
  你看见,主人背靠着一棵大树,端起火铳,朝十多米外的狗熊打了一枪。轰然一声巨响,树林里飘起一股青烟。旋转的铅弹裹着一团火球,直刺狗熊心窝那块月芽形的白斑,但铅弹射在熊皮上,就像撞在弹簧上一样,被弹了回来。狗熊被巨响吓了一跳,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块月芽形白斑已被火药喷焦了。它勃然大怒,疯狂地吼叫着,大步流星朝达鲁鲁冲来。这头狗熊直立起来足足比主人高出一个头,膘肥体壮,凶相毕露。十米、九米、八米、七米……主人仍然屹立在大树下,岿然不动。你在半空中急出一身虚汗,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主人凌空擢起,躲开狗熊残忍的袭击。你在主人头顶盘旋着,惊叫着,催促主人赶快躲避。
  主人仍然像座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你还是雏雕时曾亲眼见过狗熊袭击猎人的悲惨事件。野蛮的狗熊会用结实的熊掌把猎人一掌拍翻在地,或者一掌把猎人的头皮和脸皮一起撕掉,然后用肥墩墩的熊屁股坐在猎人身上,不停地扭动熊腰,像沉重的石磨一样把猎人碾成肉泥。
  主人使用的火铳是那种每射击一次就要重新填充一次火药和铅巴的老式猎枪。要在狗熊致命的巴掌落到身上前重新往枪管里装上火药铅巴,显然是来不及了。主人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跑。
  逃命吧,主人!
  但主人却仍然直挺着腰杆和脊梁,站在大树下。主人瞳人里流光溢彩,闪烁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主人面部表情极其生动,颊肌有规律地跳动着,嘴角荡漾起一丝讥讽的笑,坚毅的下巴很潇洒地朝前一挺。在狗熊蹿到离他站立的位置只有四步远的地方时,他从容不迫地将火铳轻轻搁在树干上,嗖的一声抽出佩挂在腰间的猎刀。长长的猎刀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寒光。
  “嘿——”主人大喝一声,那是发自丹田的喝叫,雄浑有力,带着野性的冲动和理智的光辉,具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你看见,随着主人声震云霄的喝叫,狗熊两条后腿打了个趔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绊了一下似的。但狗熊毕竟是山野猛兽,凭着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蛮力,又朝主人猛扑过来。三步、两步、一步……眼看熊掌就要掴到主人的脑袋了,狗熊两只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残忍的狞笑,熊嘴傻乎乎地张开,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和一条粉红色的肥大的舌头。
  说时迟那时快,主人锋利的目光喷吐出人类所特有的自信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纵身跃起,双脚踩在身后那棵大树上,猛地往前一蹬,用力将猎刀往熊嘴刺去。
  金色的朝霞罩在主人身上,主人矫健的身躯闪耀着一层炫目的光彩。主人横亘在天和地之间,挟带着浩然正气,代表着天刚地柔,朝狗熊,不,是朝邪恶,朝死神,朝逆境,朝命运,奋勇冲刺!
  你那颗年轻的雕心被深深感动了,这非凡的一瞬间永远定格在你的脑子里,改变了你的信仰,改变了你对人类的看法。过去,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称霸这个地球,是靠那发达的大脑和大脑所产生的智慧;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靠手中的武器和工具。但主人朝狗熊口腔刺出猎刀的这一动作,却彻底纠正了你对人类的偏见。
  主人弹跳得比猿猴更敏捷,气势磅礴如猛虎出山,凌空搏击如蛟龙下海,聚合着自然界中所有猛兽猛禽的力量的精华。
  猎刀扎进狗熊的口腔,喷溅出一汪殷红的熊血。狗熊被强大的冲力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它狂怒地挥起右掌,撕拉主人的手臂。主人的衣袖很快被撕烂了,皮肉被撕破了,淌着鲜血。但主人并没有被喷溅在脸上的熊血和自己手臂上渗流出来的热血所吓倒,相反,主人眼睛里燃烧起野性的渴望见到流血和死亡的光芒。他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将猎刀在熊嘴里搅动,两条腿绷得像两个树桩,抵挡着狗熊凶蛮的冲击。
  你终于对人类有了崭新的认识。人类具有一种俯瞰世界的崇高境界,具有一种气贯长虹的精神力量,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具备的。人类不愧是天地之间所有生灵精英,是世界的主宰,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进化出来的杰作。
  主人和狗熊还在相峙着。你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你想起自己的职责,你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主人摆脱困境化险为夷。你高叫一声,勇敢地俯冲下去,对准那双恶毒的熊眼,用自己尖利的雕喙,狠狠啄下去……
  外表强壮凶蛮的狗熊,终于倒在主人的脚下,不,是倒在人类所特有的那股精神气势下。你飞栖在主人肩膀上,用自己颈窝处最柔软的羽毛,摩挲着主人伤痕累累的手臂。
  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主人感到骄傲。你被主人非凡的英雄气概彻底征服了。你觉得自己暗中设想的要逃回日曲卡雪山重新做一只野雕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和愚蠢。你虽然向往自由,但作为金雕,更崇拜力量。你觉得做达鲁鲁豢养的猎雕并没什么委屈,相反,是一种荣幸。
  你怎么可能背叛主人达鲁鲁!
  你没经受住最后一个无聊的所谓的考验。
  那是一个寂寞的黄昏,夕阳把白皑皑的日曲卡雪峰染成一片炫目华丽的橘黄色。主人把你带到寨后一块荒僻的野地里。主人从一棵老朽的龙血树上掰下一根枯树枝,扔在地上,朝你吹响了表示出现了紧急猎情的口哨。
  你愣愣望着这根枯树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巴萨查,我说,这是一条响尾蛇!”主人一本正经宣称道。
  把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树枝指为毒蛇,主人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你伤心地叫了一声,朝那截枯树枝扑去,懒洋洋地用雕爪把枯树枝抓住,用嘴壳朝枯树枝啄咬了两下,然后把枯树枝带到半空,又扔了下来。你虽然很不情愿,但为了顾全大局,还是违心地做完了一整套金雕擒蛇的动作。当然,因为有情绪,更主要的是因为面对的确确实实是一截引不起你任何搏杀兴趣的枯树枝,你的动作显得随意轻松,敷衍了事。
  “停!”达鲁鲁朝你大喝一声,“你这个畜生,你想糊弄我不成?”他绷着下巴大声骂道,“你这是在猎蛇吗?你是在演戏!”
  确实像在演戏,你承认。
  “重新来!”主人说,“你听清楚了,旦萨查,这是一条响尾蛇,我说了,是条响尾蛇!你信不信?这是一条响尾蛇!”
  好吧,就算是条响尾蛇,你想。你又做了一套擒蛇上天的动作,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不行!”达鲁鲁还是极不满意,“你到底信不信我的话?这是一条响尾蛇!它有毒,会咬死你的!我说的话,你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你要是真信,你就会害怕得尖啸,毒蛇周围飞来绕去,弄得毒蛇精疲力竭才会下手去捉,过去你不都是这样去捉蛇的吗?”
  你明白了,主人并非在为你进行模拟训练,也不是一般性的考验。他指树为蛇,是要你从心底里确信眼前那截枯树枝就是喷吐着芯子暴露着毒牙尾部会鸣叫,让它咬中一口百步之内便会中毒倒毙的响尾蛇!他是在用特殊的手段对你进行特殊的考验,考验你是否把他说的话,哪怕是彻头彻尾的假话,都当做圣旨来执行。也许他觉得,主子把雪说成是黑的,奴仆就应该确信世界上没有白的雪。
  你的食肉类猛禽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早已厌烦了这类荒唐的考验。你耿直的雕的脾性也不允许你昧着良心把谎言视为永恒的真理。雪是白的就是白的,谁也不能颠倒这铁的事实。任何忠诚都应该建立在真理的基础上。违背真理的忠诚是虚伪。你无法把谬误奉为神明。

  你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你悲凉的心境无法言说。你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相信我的忠诚吗?要杀要砍请随便!你索性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那截枯树枝面前,蹲了下来,让枯树枝触碰到你的胸脯和颈窝。
  瞧,这不是响尾蛇,它不会用剧毒的蛇牙噬咬我。它是枯树枝,它就是枯树枝!
  你看见,主人达鲁鲁脸色变得惨白,像见到瘟神似的两眼发直。“我早知道,你脑袋后面长着反骨!我早知道,你根本就没把我达鲁鲁放在眼里。”他嗫嚅着嘴唇,喃喃地说道。
  你真想流一串雕泪。
  突然,达鲁鲁冲过来,飞起一脚,朝你踢来。你完全可以躲闪的,但你没躲闪。你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你不反抗,但你也不屈服。
  主人悻悻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你紊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你又开始懊悔,不该跟主人怄气的。都怪那头困在陷阱里的该死的香獐才导致你和主人关系恶化的,你想。瞧,主人愁眉紧锁,惆怅地望着漏顶的瓦房。雇工们因为没有瓦片已经歇工回家了,新房场院显得空旷萧条。也难怪主人会怨恨你,你想,要不是你的阻拦,主人早已获得了那只困在陷阱里的香獐,已经用香獐身上取出的麝香换回了一笔可观的钱,已经买回了急需的瓦片,盖起了屋顶,说不定现在正吹芦笙喝米酒喜气洋洋贺新房呢。虽然你是出于正义和好心,但客观上是你造成了主人的经济损失。你觉得你和主人产生摩擦的根源就是这头值钱的香獐。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假如你设法再替主人弄回一头价值昂贵的香獐,问题不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吗?
  你很高兴自己能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来。
  翌日清晨,你没得到达鲁鲁的同意,就私自出猎,飞到尕玛尔草原去碰运气。下午,你飞到碱水塘上空,恰巧遇到几只豺狗在追撵一头香獐。豺狗是异常贪婪异常凶猛的家伙,能像蚂蟥一样紧紧地叮在飞奔的野牛背上,用尖细的豺爪捅进野牛的**,活活掏出五脏六肺。连狗熊、雪豹这样的猛兽见了豺狗群都要谦让三分,再优秀的猎人也不敢去招惹豺狗群。
  香獐在草原上惊慌失措地奔逃着,五只豺狗号叫着尾随追击。
  从豺狗群中夺食,是拿生命作赌注的一场冒险。但香獐十分稀少,有时你在尕玛尔草原连续巡飞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到一头。机会难得,你不敢再犹豫,在高空兜了个圈,绕到奔逃的香獐前头,突然俯冲下来,一把将香獐攫抓住,在豺狗们愤怒的号叫声中凌空飞起。好险哪,有一只独眼公豺狗差木多就要扑到你身上来了。
  黄昏,你飞回丫丫寨,哈,主人还坐在漏顶瓦房前闷闷不乐地一锅接一锅抽着水烟筒,烟雾笼罩着主人凄苦的脸。你飞五到主人身边,将那头已昏死的香獐扔在主人面前。
  请收下吧,主人,不要再为瓦片的事发愁了。这头黑色的香獾和几天前困在陷阱里的那头土黄色香獐相比也是发情期的雄性,个头还更大些,麝香腺还更饱满更发达些,足够弥补主人家的损失了。
  你昂着头,拍拍翅膀,显得有些得意。
  你想,主人见到你冒着生命危险擒获的香獐,一定先是感到意外,马上就会惊喜地跳起来,把你揽进怀里,赞扬你的忠诚,赞扬你的勇敢,你和主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立刻会融化消失。
  主人看着睡在地上的香獐,反应却十分古怪。他先是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像流星,转瞬即逝。然后,他的眼光从地上的香獐移到你身上,又从你的身上移回香獐,像在探究什么秘密。主人的眼光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可怕,满脸仇恨、憎恶和羞愤的表情。
  他觉得你是存心在羞辱他。他觉得你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别靠偷窃获得香獐,应当像我那样靠智慧和力量到草原擒获香獐!本来,你的主人就对你昨天不愿把枯树枝当做真正的响尾蛇在生你的气,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了。
  “畜生,你竟敢来教训我!”他跺着脚吼叫起来。
  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不懂,你的行动就像一面镜子,无情地照出了你主人达鲁鲁变形的灵魂和有缺陷的心灵。就像所有长相丑陋的人一样,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丑的,而总是责怪镜子把自己丑化了。
  你的主人达鲁鲁就把你当做一面魔镜,或者说当做一面哈哈镜了。
  深夜,你在大青树桠的雕巢里睡得正熟时,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响把你惊醒。你透过竹壁的缝隙一看,是主人在雕巢外,从怀里掏出把铁锁,咔嗒一声把雕巢的门给锁死了。
  你跟随主人两年多,这还是第一次享受被锁在雕巢里的滋味呢。
  第二天中午,主人家来了位精瘦的老头,交给主人一沓钞票,然后把你连同雕巢一起从大青树上卸下来,装在一匹骡子的驮鞍上。
  主人达鲁鲁抛弃了你,把你卖给了这位瘦老头。

 

【第五章  无法抗拒的诱惑】

  你的新主人姓马,已年过半百了。十年前,他上山狩猎,稀里糊涂地踩中别的猎人安设的捕兽铁夹,把右腿给夹断了,医好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寸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别人都叫他马拐子。马拐子长得奇瘦,胸脯上的肋骨一根根显山露水,瘦削的脸上剔不出三两肉来,真正的皮包骨头。马拐子年轻时也打过几年猎,却从来没敢去猎过狗熊雪豹老虎这样的猛兽,只猎过岩羊草兔马鹿之类的食草动物,属于猎人中最没出息的庸常之辈。自从坏了右脚,他就典卖了猎枪,再也不打猎了,改行做起了诱捕的营生。先是诱捕松雉,后来看松雉不如金雕赚钱,就想着诱捕金雕了。
  日曲卡雪山的金雕属稀有猛禽,它们的羽毛呈金红色,威武华丽,具有极强的装饰性,和孔雀羽毛同样珍贵。国内外动物园和各级动物研究机构及富豪人家、高级宾馆都争相出大价钱来购买金雕,一只活的上等金雕相当于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的价钱,因此捕猎金雕成了日曲卡雪山一带山民们很走红的一项副业。但金雕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且生性机敏,数量又少,性情又野,极难捕捉,不会像松雉那样被几粒谷米引诱而钻进猎人的捕兽铁夹或金丝活扣里来。但两足直立行走的人类毕竟比两翅飞翔的金雕聪明得多,总想得出绝招来降伏这种稀有珍贵的大型猛禽。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金雕作为诱子,用雄金雕身上的气味、艳丽的羽毛和嘹亮高亢的叫声,把隐蔽在高山岩壁间、盘桓在九霄云层中的雌金雕勾引过来;或者把另一只性情暴躁的雄金雕激怒,引得它前来争斗,诱雕的主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觉的金雕们擒获住。
  马拐子把你买来,就是让你当诱雕。
  你的两条雕腿被一根细长的铁链子拴住,绑在一块岩石上。你身后是一堵绝壁,绝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尼龙丝网。透明的尼龙丝网本来就不易看清,贴在灰白色的石灰岩上,更模糊了视线。马拐子不愧是干了十来年诱捕营生的老手,机关布置得如此精妙。他就埋伏在绝壁旁一丛斑茅草里,手里捏着一个能控制尼龙网升降的绳扣。只要有金雕上当,来到你身边,马拐子就会拉动连接在一只小滑轮上的绳扣,那张巨大的尼龙丝网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罩落下来,把上当受骗的金雕笼罩住。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这种诱骗的勾当的,你想。只有卑鄙无耻的野驴和没有头脑的松雉才会去做这种戕害同类的丑事。你是金雕,你从来就光明磊落,深恶痛绝一切形式和内容的阴谋诡计。
  近中午时,你听到翅膀扇动的声响,凭感觉,像是一只金雕在离你不远的天空翱翔。你微微睁开眼睑,果然,在左侧两座巍峨的山峰间,徐徐飞来一只金雕主。你吃不准它是偶然路过此地还是有意朝你飞来的,你赶紧闭起雕眼,耷拉下翅膀,不敢喘息,也不敢动弹。你生怕它看出你是只活雕,冒冒失失飞到你身旁来,自投罗网。
  你决不能帮助马拐子捕猎你的同类。
  飞翔声越来越响,那只金雕已飞临你的头顶了,擦着绝壁在盘桓。你还是像只死雕那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突然,头顶跌落一串啸叫,瞰叽瞰叽的叫声尖厉短促,像在咒骂。你一听就明白,这是一只心高气傲的雄金雕,它的雕巢就修筑在附近山崖上,它习惯于把这方圆十几里的天空都视为自己的领空,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生活圈。它朝你愤慨地啸叫,这既是同性间的相斥,又是对入侵者的警告。它想把你驱逐出境。
  假如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才不稀罕这座山峰呢。世界无限广阔,哪儿都能找到理想的栖身之地。
  那只雄金雕慢慢降低着高度,咒骂得也更厉害、更难听,把一串串嘶哑的刻毒的叫声劈头盖脸般朝你掷下来。你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顶撞还嘴。你知道,此时只要你稍一动弹,那只憨头憨脑的雄金雕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下来同你厮斗,悬挂在绝壁上的尼龙丝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
  你宁可受到同类的侮辱,也不想成为马拐子的帮凶。

  那只愤慨的雄金雕在你头顶啸叫了一阵,见你没任何动静,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松了口气。
  你不用猜也知道,躲在斑茅草丛中偷看的马拐子一定气歪了鼻子。眼看到手的猎物飞跑了,他能不恼火吗?你就是要深深地激怒他、惹恼他,让他发疯发狂丧失理智,或者拔出猎刀一刀削落你的雕脑袋,或者把你转手卖掉,无论哪种结局都比强迫你当戕害同类的诱雕要好得多。
  那只幸运的雄金雕飞得无影无踪后,马拐子一瘸一拐地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他并没生气。他似乎对你的反抗早有充足的精神准备。他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来到你面前,用悲悯的眼光望着你,自言自语道:
  “是啊,巴萨查,你是只有血性的雄雕。我早就料到了,你不肯帮我忙的。唉,要是我腿脚还灵便,要是我还有力气进山狩猎,我一定会让你做猎雕的。可惜,我马拐子这辈子只能干诱捕的营生了,你巴萨查这辈子也只能做一只诱雕了。我晓得你很委屈,可我总不能为了成全你的气节,自己白白饿死呀!”
  你拧着雕脑袋,不予理睬。哼,别指望用几句软话就能感化性格刚烈的金雕,你想。
  “你会叫的,巴萨查,你会成为一只好诱雕的,你会帮我马拐子忙的。”马拐子很有信心地说。
  你只当他是痴人在说梦话。
  马拐子说完,退到绝壁下,在阴影里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开始卷老草烟吸。
  你不明白马拐子的用意。也许,他想让你有个反省的时间吧。这好笑的,你想。即使等上一百年,你也不会屈服于他的淫威的。
  晨岚消退,艳阳当空。虽然是在海拔很高的半山腰,但气温还是随着中午来临而升高。干燥的热风和温热的阳光吸干了你羽毛间的水汽。你口干舌燥,很想喝点水,但你被绑在岩石上,无法动弹。
  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马拐子故意想刺激你。就在你翕动着嘴壳露出干渴状时,马拐子解下系在腰间的葫芦,摇晃着,葫芦里传来叮咚叮咚水的晃荡声。那是一葫芦清水啊!你咽了一口发黏发涩的唾液,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马拐子,希望他能恩赐给你一口水喝。
  马拐子拔掉葫芦口上的软木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两口,很解渴地咂咂嘴唇:“唔,巴萨查,想喝水吗?嘿,只要你答应帮我的忙,把你的同伴们叫唤来,你想喝多少我都能满足你。”
  宁可渴死,你也不会妥协的,你想。
  马拐子并不着急,又把葫芦系回腰间。
  太阳偏西了,你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现在要是能逮只斑鸠来充饥就好了,你想。但你被一条锁链禁锢在在岩石上,无法去猎食。
  马拐子却在绝壁下烧起一堆篝火,从筒帕里掏出一大块麂子干巴,用一根竹棍串起,上面撒层盐巴辣子,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欢笑的火苗将麂子干巴烤出一层油花,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扑鼻的香味。你闻到这股肉食的香味,饥饿感被撩拨得更加强烈,馋得直咽口水。你猛烈地挣动着铁链,传达自己也想进食的愿望。
  马拐子捏着烤熟的麂子干巴,笃悠悠地来到你面前,当着你的面咬了一口干巴肉,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大声咀嚼起来。
  你痛苦得全身抽搐。你恨不得能扑飞过去,从他手中抢来那块麂子肉!
  马拐子狡黠地笑笑,说:“巴萨查,想吃吗?很简单,你只要同意当诱雕,我马上喂饱你。”
  你毫不犹豫地把视线从马拐子手中的麂子干巴肉上移开。
  你在岩石上整整曝晒了一天。终于,太阳落山了。你虽然又饥又渴,但总算熬过来了,没有用灵魂作交易去换取肉食和水。
  黑夜比白天稍稍好受些,浓浓的夜雾虽然无法解渴,却缓解了那种渴得要冒烟的难受的感觉。

  马拐子用块豹皮作垫褥,睡在绝壁下,陪着你在山野露宿了一夜。
  你晓得马拐子是想用断水断食的办法来逼你就范。你觉得他是打错了算盘。你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连死都不怕,还怕饥渴吗?
  翌日,马拐子仍然不给你喂一滴水,也不给你喂一口食。
  黄昏时分,你已饿得头晕眼花,快虚脱了。雕嗉一阵痉挛一阵剧痛,继而一阵麻木。连唾液都被阳光和热风吸收干了,喉咙口像卡着一块火炭。你已不希望马拐子会发慈悲施舍给你一点吃的喝的。你只希望能早点渴死饿死,早点结束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为了减轻痛苦,你闭起雕眼,趴睡在岩石上。
  突然,你听见叮——嗒、叮——嗒的声音。这是水珠溅落在岩石上的声音。水,珍贵的水,救命的水!开始你以为是自己因渴极了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但叮——嗒、叮——嗒的声响是那么真切,不像是梦幻中的想象。你睁开眼一看,是马拐子。他蹲在你面前,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提着那只葫芦,将葫芦里的清水一滴一滴缓慢地往外倒。水珠穿透空气,在你嘴壳前滚过,你便嗅到了一股水的芬芳与甘甜,一种生命的气息。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水珠跌落到坚硬的岩石上,溅起一朵朵微型水花,在阳光下闪烁起一小片七彩虹霞。你感觉到嘴壳四周干燥的空气被水珠滋润了。叮——嗒、叮——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流水声更美妙更动听的音响了。
  又一粒水珠跌落下来,你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迅速伸出嘴壳去啄食,可惜,还差那么一毫米的距离而啄空了,你只啄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水汽。你遗憾极了,怪自己动作不够敏捷,脖子伸得不够长,未能啄到水粒。
  你急切地嗷嗷叫着。
  马拐子的嘴角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他又微微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葫芦口里又滚出一粒水珠。这次,你学乖了,计算好提前量,准确地把水珠啄进雕嘴。
  你永远也无法形容在你断水两天后突然啄到一颗水珠那种感觉,就像舔到了水晶,细润冰莹,沁人心脾,让你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一瞬间,你陡地滋生出一种强烈的生的渴望。可惜,只有一颗水珠。太少了,太少了!
  马拐子像位深谙生命奥秘的心理学家那样,宽厚而又慈祥地朝你笑笑,又继续缓慢地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一颗又一颗地滚溢出水珠。你贪婪地啄食着,连同对生命的爱惜和珍视,一起吸进干渴的胸膛。
  你一口气啄食了七八颗水珠,刚刚够滋润渴得冒烟的嗓子。干渴感勉强缓解了,但饥饿感却因为干渴的缓解而更加突显出来。你一旦放弃了求死的念头,那股强大的抗饥饿的精神力量便烟消云散。精神妥协了,肉体便放肆地想吃东西;精神支柱垮了,肉体便以十倍猛烈的饥饿感来折磨你。你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得到一块能果腹的肉食。
  马拐子不愧是训练诱雕的行家,他不失时机地将葫芦收回,然后从筒帕里掏出一只小篾箩,启开盒盖,你看见,里面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牛蛙。牛蛙全身翠绿,个头硕大,其是两条后腿,肉质饱满而肥嫩。马拐子捏着牛蛙的后腿,在你面前晃了晃。你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顺着马拐子的手势移动。牛蛙大概已感觉到了危险,哇——哇——发出响亮而又悲切的叫声。这叫声对你这样的食肉类猛禽来说,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是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刺激。你情不自禁地滴下了涎水。
  “唉,巴萨查,你是只有灵性的雕。”马拐子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跟你说吧,我也曾像你一样想去死。那是十年前,我刚摔断腿,我老婆跟一个做木耳生意的湖南老板跑了。我老婆长得像山茶花,谁见了谁爱。她跑了,撇下我跑了。我孤苦伶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拄了根拐棍跑到百丈崖,想跳下去,那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我刚要跳,可我又想,要是我老婆知道我要跳下去,说不定会拍手笑呢,那湖南老板准定会高兴得喝两盅,没人会可怜我同情我。而我呢,再也看不见雪山,再也看不见太阳,再也看不见森林了。我干吗要白白去死?我虽然活得很苦,总比死好嘛!巴萨查,相信我马拐子的话,活着总比死好。”
  你觉得马拐子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道理。没有哪只金雕会欣赏你的忠贞和勇敢,甚至没有哪只金雕会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同类免遭诱捕而饿死的。你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死了等于白死。
  马拐子继续捏着牛蛙在你面前晃荡。
  “巴萨查,你是极聪明的雕,你晓得你怎样才能吃到这只牛蛙的。”
  你当然知道吃这只牛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想摇头拒绝,但这种想法软弱渺小得就像一片树叶掉进涨潮的大海里,很快就被饥饿的大潮淹没了。
  “吃吧,巴萨查。”马拐子把牛蛙送到你的雕嘴边说,“我晓得你同意我的看法了,虽然活得很苦,可还是要活下去啊!”
  你的心还在犹豫,但你的雕嘴却闪电般地啄住了那只倒霉的牛蛙。牛蛙在你的嘴壳里挣扎着,更刺激了你的食欲。你一口把它咽进肚去,那翻江倒海般的饥饿感消失了,雕嗉停止了痉挛,血液又开始汹涌流动,生命之火燃烧起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许是无法违背的客观规律,你想。

 

【第六章  出卖灵魂】

  你不再像死雕一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了。你开始朝天空鸣叫,开始拍扇翅膀。你觉得作为一只活雕,总是要叫,总是要拍扇翅膀的。你没有理由一定要装死。不再装死和故意引诱同类上当受骗,是两码事。从你内心讲,你真心希望所有的金雕都离你远远的。
  它偏偏找上门来了。
  还是前天来过的那只雄金雕。前天你闭着雕眼趴在岩石上装死,没看清它的尊容。现在看清了,是只老雕,雕冠紫红色,下巴颏上的那撮胡须焦黄泛黑,腹部的绒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粉色的皮肉。看来,它的巢穴就在附近山崖的某个角落,你刚试探地啸叫了三五声,它就出现在你的头顶,带着一种同性相斥的原始仇恨,气势汹汹地朝你飞来。
  老雕把你看成是侵略者。它那对淡褐色的雕眼里闪动着咄咄凶光,厉声啸叫着,翅膀底下扇起一团团强劲的旋风,雕关节一伸一缩,嘎嘎作响。瞧它的来势,巴不得能一下攫断你的脖颈。
  你急促地朝它叫着,想告诉它这里极其危险,有暗藏的尼龙网。可惜,金雕的语言功能十分贫乏,无法表达复杂的感情和诉说曲折的事件,只能靠音调的高低和频率的长短表达愤怒、喜悦、饥饿、求偶、报警等有限的几种情绪和信息。其中,报警和愤怒都是短促的尖啸,很容易混淆。你是警告它不要过来,而刚愎自用的老雕却误以为你在向它示威和挑战了,于是愈发勇猛地飞扑过来。
  终于,老雕恐怖的投影笼罩住你的全身。嘎呀——嘎呀,它带着一股疾风飞扑到你头顶,伸出一双雕爪,恶狠狠地朝你抓来。
  老雕的爪子离你还有十公分时,哐啷一声,寂静的山野爆响起铁器叩击的脆响,紧接着,一张巨大的透明尼龙网从天而降,朝老雕罩落下来。老雕这才发觉中了圈套,想偏斜翅膀从旁边飞走,但已来不及了,尼龙网不偏不倚地落到它身上。它想挣动,尼龙网像蜘蛛丝一样粘住卡住缠住了它的翅膀,使它无法动弹。它用雕爪撕扯,尼龙丝柔韧结实,怎么也撕不破。
  马拐子很快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很利索地把老雕捆绑后关进一只大竹笼里。
  老雕在被关进竹笼前朝你投来最后一瞥,充满了鄙夷、唾弃和憎恶,就像在看一个内奸,看一个叛徒。你赶快别转头去,你没有勇气和它对视。
  你终于让马拐子如愿以偿了,马拐子很高兴,回到家里,他用一对斑鸠慰劳你。虽然斑鸠肉香味醇厚,虽然你饥肠辘辘,却没有一点儿食欲。只要一闭上眼睛,老雕在尼龙网里苦苦挣扎的情景就会在你脑子里浮现出来。你觉得自己很卑鄙,灵魂很肮脏。你痛苦得彻夜难寐。
  第二天早晨,当马拐子又把你锁在绝壁前的岩石上时,你觉得自己应该再度鼓起猛禽的勇气,坚挺猛禽的意志,忍受饥渴的折磨,装成死雕。可是,你抗得住水珠和牛蛙的诱惑吗?你担心地问自己。
  马拐子似乎看透了你的矛盾心理,坐在你身边,用一只枯黄的青筋毕露的手慢慢捋顺你身上的羽毛。
  “巴萨查,我晓得,你现在心里很苦。唉,要活命,没法子啊。你反正已经做过一次诱雕了,再做十次也是这样,再做一百次也是这样。就像下了一次水,湿了衣裳,再下十次水,也同样是湿衣裳。何必想那么多,为难自己,作践自己呢?”
  是的,现在要改邪归正,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被马拐子用计谋拉下水了。你的灵魂已经沾染上了污点,后悔也不会让灵魂漂白的,你想。
  对人类而言,一旦跨上贼船,要下也难;对金雕而言,一旦下水做了诱雕,要改也难。
  你又一连诱捕了好几只金雕,有雄的也有雌的。开始,每当这些毫无戒备的同类被尼龙网罩住时,你心里还会因内疚而痛苦。特别是当第一只雌金雕在你充满雄性魅力的啸叫声中,带着芬芳的爱,带着温馨的情,带着两性之间的自然吸引力,带着繁殖后代的原始冲动,带着玫瑰色的梦幻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朝你飞来,结果却被无情的尼龙网罩住时,你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东西。你为自己利用雌雕炽热的情爱把它送进罗网而感到羞愧,难过得整整一天没咽进水和肉食。
  但随着一只又一只金雕落网遭难,你的内疚和痛苦越来越淡薄,你的灵魂因震颤的次数太多而变得不那么容易震颤了。你麻木地用叫声勾引它们来钻你和马拐子共同设置的圈套,你又麻木地望着它们在尼龙网织成的樊笼里挣扎哀叫。
  人会变的,雕也会变的。两个月后,你完全变了。诱捕前,你不再需要马拐子在你耳畔喋喋不休地做宣传鼓动工作,也不再需要他用饥渴来胁迫你。你已由被迫转化为机械地服从。当你被绑上那块赤褐色的半风化的岩石时,不用马拐子催促和恳求,你就会自动仰天鸣叫,将带眷雄性威严的穿透力极强的雕啸播向广袤的天空,刺激和引诱那些在天际遨游和觅食的同类。即使落网的是雌雕,也不再能引起你的怜悯。在你眼里,不管是雌雕还是雄雕,都是你诱捕的对象,都是你理想的猎物,都是你换饭吃的商品。再后来,你甚至为自己有能耐有魅力勾引它们上当受骗而感到得意。
  你的灵魂被扭曲了。你已被异化成半雕半妖的东西了。

 

【第七章  白唇雕的拯救】

  你一早醒来就觉得心情格外烦躁,有一种被困在沙漠里找不到水源的干渴感。你一口气喝了一竹筒清泉水,那种火烧火燎般的干渴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你晓得这是精神上的一种干渴,即便喝下整条白龙泉也无济于事的。
  同往常一样,马拐子用一种男人生硬的动作把你锁到岩石上。突然间,你早已麻木的心灵纤颤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灌进了石磨,转动的石磨把你碾成了粉末。你想录把心情沮丧的原因归咎到天气上去——天气恶劣,情绪也会变得恶劣。但天空碧蓝如洗,红艳艳的太阳从黛紫色的山峰背后冉冉上升,太阳四周笼罩着一层轻薄的云霓,就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美极了。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山谷、河流、草原和雪山,大地金碧辉煌,显得生机盎然。
  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你不明白自己今天是中了邪还是着了魔。无端的恐惧使你变得极其敏感,你紧张地注视着天空。
  它来了。望着它娇美的倩影,你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天早晨的心情为何会突然变坏。
  你似乎同人类一样,也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
  当它在对面的山峰沿着弯弯曲曲的雪线飞翔时,你就认出它来了。其实它离你还相当遥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蝴蝶般大小,又因为是逆光,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的剪影。但你还是一眼就认准是它。你太熟悉它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你瞎了眼,也能凭感觉认出它来。
  它是你的骄傲,你的宝贝,你的又一个天空——专供你雄性的灵魂自由翱翔的天空。
  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和它第一次邂逅时的情景。
  那是三个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主人达鲁鲁和女主人莫娜都到荞麦地里去锄草了,你闲得无聊,就顺着古戛纳河谷强劲的气流飘出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飞到神女峰。你在高空逍遥地平展翅膀,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春风的甜美。突然,神女峰背后传来两声尖厉的雕啸。你飞过去一看,一只白唇雕正和一条银环蛇在空中鏖战。
  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初出茅庐、缺乏捕猎经验的金雕,虽然雕爪攫抓住了蛇,却没能攫住蛇的要害部位。老练的金雕擒蛇,要么抓住蛇的七寸,使蛇脑袋无法转动噬咬;要么抓住蛇的尾尖,飞到空中立刻摇摆抖动,把蛇骨抖散。抓蛇最忌讳抓中段,看上去抓了个正着,却无法置蛇于死地,反而给蛇造成许多反扑的机会。此刻,这只白唇雕正错误地抓着蛇的中腹部。
  一般来说,金雕是蛇的克星,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都有例外。假如一只年轻的擒蛇技艺生疏的金雕碰到一条足智多谋的老蛇,结局就往往会出现可怕的逆转。金雕体内没有抗蛇毒的免疫力,只要不小心被蛇咬一口,照样要中毒身亡,变成蛇的一顿美餐。
  你一眼就看清,被攫在空中的是一条脱过七层蛇皮的老蛇,有半丈来长,比酒盅还粗,黑色的躯干上有几十道银白色的节环,三角形的脑袋上两只蛇眼贼亮贼亮。它显得异常老练,一尺多长的尾部绕了两个圈,紧紧缠在白唇雕的右腿上,这样白唇雕就无法松开雕爪把它从空中摔下来。蛇头倒竖着,火红的蛇芯子一吞一吐,舔着白唇雕的左腿,剧毒的蛇牙差一点就要噬咬到雕腿的肌肉了。
  显然,白唇雕和这条银环蛇已在空中纠缠很久。白唇雕翅膀滞重,显得有点气力不支,烦躁地啸叫着,一会儿用嘴壳朝蛇头乱啄乱咬,一会儿上下颉颃,大幅度地旋转翻飞。银环蛇敏捷地躲避着啄咬,顽强地蠕动着,一毫米一毫米地将身体从雕爪下挣脱出来。突然,蛇脖子朝上一弓一挺,在白唇雕左腿上咬下一片金色的羽毛,衔在蛇嘴里,高擎在空中,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情形十分危急,再这样僵持一会儿,这条该死的老蛇肯定会从雕爪下挣脱出足够长的脖颈,咬中雕腿,白唇雕就会在十秒钟之内惨日啪一声,从高空坠落地面。
  你迅疾地飞扑过去。现在,要把白唇雕从险境中解救出来,是非常困难的,老蛇差不多有一尺长的脖颈可以自由扭动伸缩,只要稍有疏忽,不但救不了白唇雕,反而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惨遭蛇的杀害而无动于衷。你飞到白唇雕的下面,尽量贴近老蛇。你前后扑扇翅膀,朝蛇头扇去一团团让白唇雕心惊胆战的雄风;你亮出雕喉,抛出一声声令爬行动物丧魂落魄的尖啸。你要制造出一种恐怖,摧毁银环蛇顽抗的意志,使它由沉着变得惊慌,由惊慌变得绝望。
  生命之间的搏杀实际上是意志的较量。
  老蛇的眼里流露出恐惧,虚张声势地朝你矫健的身影猛咬了几口,蛇牙只咬到空气。
  白唇雕见你前来相救,精神大振,均匀地扇动翅膀,平稳地朝前缓飞。
  你小心翼翼地朝白唇雕的爪子靠近,再靠近。你用嘴壳朝蛇芯子试探性地啄了一下,老蛇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神态恶狠狠地弓挺着脖子朝你咬来,又咬了个空。就在蛇脖后缩的一瞬间,你闪电般伸出嘴壳咬住了蛇的下巴颏。白唇雕松开雕爪,你用力往后一拽,整条蛇都被你叼在嘴上了。老蛇还想垂死挣扎,卷起一米多长的躯干,朝你的翅膀缠绕过来,你一松嘴壳,把老蛇从高空摔了下去。

  白唇雕嘎——嘎——嘎——发出胜利的欢叫,一敛翅膀从云端扎下地去,啄食那条已被你摔得奄奄一息的银环蛇。
  这时你才看清,你解救的是一只年轻的雌金雕。它身材才颀长,脖颈娇细,全身金色的羽毛细密光滑,散发着雌性特有的芬芳气味;嘴壳与众不同,自得透明,像是用冰雪塑造成的。
  好一只美丽的雌雕!
  白唇雕已从地上叼起死蛇飞回空中,它飞到你身边,将半条蛇吞进肚去,然后朝你使劲摇晃着露在白嘴壳外的下半截蛇。它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你来和它同享这美味佳肴。
  你有权分享这条蛇的,因为是你帮它擒获了这条蛇。你的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可你犹犹豫豫不敢将嘴壳伸过去。一雌一雄两只金雕,互相帮衬,共同狩猎,又一起进食,这似乎已经超越了同类之间纯粹的合作关系,变成了玫瑰色的友谊。
  你还是情场新手,你有点胆怯。
  白唇雕仍固执地贴着你身边飞行,一个劲儿地摇晃衔在嘴壳里的半截蛇。
  你不好意思再客气了,一面继续飞翔,一面扭过头去,张嘴啄住了吊在空中的半截蛇。你的嘴壳无意间和白唇雕的嘴壳碰撞了一下,一股温柔而又强烈的电流把你那颗雕心烧得滚烫。多么美妙的身体接触!
  你想将蛇拦腰扯断,但蛇的皮肉和脊骨都有一定的韧性,要双方向相反的方向同时用力才能扯得断,可白唇雕却在你拼命撕扯时,顺着你的力将身体倾斜过来,使你花了很多时间很多力气都未能把蛇扯断。
  你和它比翼飞到一块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的草坪上空,它大概是累了,收敛翅膀降落下去。你只有跟着它停栖下来。这样也好,你想,在地面上就更有力量把这条银环蛇扯断了。你不再需要朝相反方向用力,只要站立在原地,用雕爪攫住草根和泥土,咬紧嘴壳用力朝后一蹬,立刻可以分解了这条死蛇。
  可是,白唇雕却仍然像在空中那样,你只要一用力就似乎站不稳似的朝你倾斜过来。你不大相信它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瞧它那神态,朝你调皮地眨巴着眼睛,金褐色的瞳人含情脉脉。这里头有鬼,当然是你渴望而又喜欢的鬼把戏。
  你又将死蛇扯拉了好几次,你的嘴壳和白唇雕的嘴壳一次又一次碰撞着,你的翅膀也和它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摩擦缠绵。好极了,你希望这是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蛇。你希望这条蛇变成一根永远也扯不断的红丝线,红丝线的一头拴着你的心,另一头拴着它的心。
  噼——蛇皮、蛇肉和蛇骨终于经不起长时间的拧、拉、绞、扭,在你最不愿它断的时候拦腰断成了两截,一截在你的嘴里,一截在它的嘴里。
  身体之间美妙的碰撞和接触被迫中止了。
  你怔怔地望着它,它也怔怔地望着你,彼此都觉得有点尴尬。
  你很快就将半条蛇吞进肚去,它也蠕动着喉管,把半条蛇咽进去了。
  老蛇已经扯断,食物已经分享,你似乎已没有理由再逗留在它身旁了。你极不情愿地拍拍翅膀,飞上天空,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你听见它朝你发出一声长啸。这啸叫声非常特别,音调委婉绵长,似有一丝哀怨,又有几多依恋;好像是在呼唤和挽留,又好像是在坦露炽热的情怀。
  你满怀信心地重新降落到草坪上。白唇雕脸上带着雌雕特有的羞赧,朝你迎来……
  哦,阳光是那么温暖,草坪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开得那么鲜艳,好一个理想的婚床!
  从此,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两种角色。你既是主人达鲁鲁忠实的猎雕,又是白唇雕多情的丈夫。你并没有因为对白唇雕的爱而影响为主人擒捉猎物,但只要一有空闲,你就飞到神女峰去,享受家庭的温馨。
  白唇雕活泼淘气,一会儿要同你比赛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谁能先擒到奔突逃窜的黄鼬,一会儿贴在你的多身旁让你一遍又一遍或用清凉的雪水或用晶莹的晨露帮它梳理羽毛,一会儿让你带着它飞到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去探险,一会儿又邀你在漆黑的夜晚登上山峰观看瑰丽的日出景象……
  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充满了令你迷醉的情趣。
  可惜,好景不长,蜜月还没过完,你就被主人锁进雕巢,卖给了马拐子。你失去了行动自由,无法再到神女峰和白唇雕相会了。
  现在,它正沿着山峰弯曲的雪线朝你飞来。
  你撑开翅膀趴在岩石上一动也不敢动。你闭起雕眼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你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装死。你希望白唇雕别看见你,即使看见了也别认出你来。自从被卖给马拐子做了诱雕,你日夜想念它,想得苦极了,但你不愿和它在这种场合团聚,这儿有罗网有阴谋有生命危险,你更不愿意让它看见你正在扮演可耻的诱雕角色。
  你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嘎呀——,嘎呀——呀,山野里响起一串你十分熟悉的啸叫声,如悲似泣,像在叫魂。
  你不知道,自从那个漆黑的夜晚你被达鲁鲁锁进雕巢,两个多月来,白唇雕飞遍了整个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到处寻找你的踪影。它的翅膀飞累了,嗓子叫哑了,丰满的身材也愁得消瘦了一圈。

  你多么想睁开眼来看看它,多么想发生奇迹让你从锁链下挣脱出来飞到它身边去,和它一起回到野花盛开的神女峰,和它形影相随永相厮守,迎着朝霞同它一起外出觅食,披着夕阳同它一起归巢,过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活。但你知道,这幻想是不可能实现了。你不敢睁眼,也不敢喘息,你知道,只要你稍一动弹,它锐利的雕眼就会发现你,就会兴奋地朝你欢叫,就会随着山风的节奏翩然舞蹈,就会带着生离死别的思念不顾一切地飞到你身旁,用情意缱绻的眼光凝望着你,用雌性温热的翅膀摩挲你的脖颈。但只要它一飞到你的身边,它就会成为马拐子网中的猎物。
  白唇雕,千万别过来,千万别看见我,你就当我已葬身狼腹或遭雷击死亡,把我忘掉,重新再找一只可心的雄雕做伴吧,你在心里暗暗祈祷。你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真的死去,让它断绝找你的念头。
  遗憾的是,你求死不能。
  怪这可恶的天气太晴朗了,怪山野没有污染的空气,透明度太高了,它到底还是发现了你,嘎嘎地厉声啸叫起来。你听到头顶上空传来振翅飞翔的声音。糟糕,它认出你来了。虽然你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但你身上特有的气味和羽毛特有的光泽还是被它认出来了。你们是一对伉俪,它太熟悉你的气味和你羽毛间的特征了。
  你知道,只要白唇雕的爪子一落到岩石上,尼龙大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你不能让它成为牺牲品,你必须及时制止它的冲动!
  你不能再继续装死了。你猛地将脑袋从翅膀底下钻出来,伸长脖子,来了个起死回生。嘎嘎——呀!嘎嘎——呀!你朝离你头顶仅几米远的白唇雕发出了报警的叫声。
  白唇雕被你的突然苏醒吓了一大跳,偏仄翅膀,一个急拐,飞离了绝壁。
  你松了口气。
  但白唇雕飞出没多远,便又掉头飞回来。它为找到了你而欣喜万分。
  此时此刻,你是多么希望能让,巳雌性的翅膀抚慰你受伤的心灵,多么希望能将自己沉重的头颅靠在它柔软的颈窝间,用金雕特有的语言诉说你这段时间所遭受的委屈和苦难。但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精神需要而把它送进火坑呢?
  你必须赶它走。
  你一面继续发出尖锐的啸叫以示警告,一面拼命挣动身体,把身上的铁链子抖得哗啦啦响。这动作是对你目前处境的最好说明。
  果然,白唇雕的视线落到拴住你雕腿的那根铁链子上,雕眼里久别重逢的喜悦消失了,它恐慌地叫着,在离你十几米高的天空盘旋转圈,既不离去,也不降落。
  呀呀嘎——呀呀嘎——你凶狠地催促它赶快离开。
  它在你的头顶盘旋了一阵,突然,猛地收敛翅膀,像箭一样笔直降落到你身旁,两只雕爪攫住绑在你身上的铁链子,拼命撕扯,嘴壳啄住铁链子,又咬又啃,活像在对付一条凶恶的毒蛇。遗憾的是,这是一条用铁制作的毒蛇,十只金雕也无法弄断,
  白唇雕的嘴壳被铁链硌得开裂了,流出乳白色的体液;雕爪尖琍的指甲被抠断了两颗,渗出殷红的血。但它仍然发疯般地攫住铁链又撕又咬。
  它想把你从铁链下拯救出来。
  哐啷!你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金属的叩击声。你太熟悉这可怕的声响了,这是马拐子躲在暗处拉动绳扣后尼龙丝网即将笼罩下来的声响。你来不及细想,急忙用脑袋顶着白唇雕的尾部,用力把它弹撞出去。
  白唇雕惊叫一声,拍扇翅膀飞上天空。
  哗啦,巨大的尼龙丝网在铅坠子的拉牵下,将你躺卧的那块岩石罩了个严严实实。好险哪!网的边缘扣在了白唇雕的尾羽上,又空滑下来。假如再慢半秒钟,你心爱的白唇雕就成了你的又一个牺牲品。
  白唇雕被吓坏了,飞出很远才掉过头采。
  马拐子从隐蔽的斑茅草丛里走出来,一路叹息:“可惜了,多好的一只雌雕,准能卖大价钱。唉,我老喽,动作慢了点,让它给跑啰!”他懊恼地自责着,从岩石上收起尼龙网,重新挂在绝壁上,布置好机关。
  这一切,盘旋在空中的白唇雕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心里放宽了许多。白唇雕已经知道这里有罗网有阴谋还有暗藏的捕雕人,已经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诱雕,它不可能再蹈覆辙了,你想。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同一个地方摔第二跤的。
  果然,你看见,白唇雕悲鸣着在你头顶绕了三圈,就振翅朝山谷外飞去。去吧,你想,飞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它果真没有再回头,一直朝山外的日曲卡雪山飞去。它的身影在蓝天白云间越变越小,像片金色的叶子,最后失在一片辉煌的日光里。
  绝壁恢复了寂静。这也许是你和白唇雕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想。但愿它不要因为你被迫当了诱雕,又差点使它误中捕雕人马拐子的圈套,而记恨你一辈子。

  在马拐子的催促下,你又懒洋洋地开始工作。今天运气不太好,你叫了两三个时辰,仍然不见同类的影子。
  太阳开始西沉了。马拐子一脸晦气,从斑茅草丛里钻出来,用葫芦给你喂了几口水,还喂了你半只竹鼠,神色阴郁地对你说:“巴萨查,我们已经三天没收获了,今天要是再落空,唉,家里就要穷得揭不开锅了。”
  你对马拐子的穷困潦倒没有兴趣,但你也不愿被他看成是无能之辈,既然已下海做了诱雕,就不能白吃捕雕人的食。你吃了竹鼠和水,不再磨洋工,开始朝天空和雪山深处发出极具诱惑性的鸣叫。
  嘎——呀—一咕,嘎——呀——咕……
  对同性是挑战对异性是挑逗的叫声连续不断地在山谷间飘荡回响。
  你的辛劳没有白费,瞧,在山谷的尽头,沿着蜿蜒的山脊线,有一个金色的小圆点,顶着强劲的山风,朝这儿疾飞。穿过一团柳絮似的白云,掠过一片灿烂的阳光,金色的小圆点逐渐放大。从来者的飞行高度、速度和姿势看,你立刻断方定是你的同类。
  不错,你想,果然有笨蛋会来上钩的。
  你愈发叫得起劲。
  来者和夕阳形成一条水平线,在较远的距离外,你只看得见它金色的轮廓。
  它穿过炫目的阳光,飞进一片山峰的阴影里。突然间你的声带僵住了,再也发不出半点音来。当来者身上那圈刺眼的光晕消失后,你看清了它的容貌,竟然是白唇雕!
  这不可能,你想,这一定是幻觉。是因为你对白唇雕骨铭心的思念,是因为你疲劳伤神头晕眼花,所以才会将另一只陌生的雌雕错看成白唇雕的。你眨巴着雕眼,再仔细看去,点没错,细脖儿红爪子,还有那罕见的白嘴壳,确确实实是你心爱的白唇雕!
  你惊得目瞪口呆。
  它怎么可能再飞转来呢?它已经晓得这里有罗网有阴谋有捕雕人,它为什么还要来自投罗网呢?
  你不知道,对一只痴情的雌雕来说,爱侣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你不知道,对白唇雕来说,看着你被绑在岩石上做诱雕,比死更难受。
  你不知道,只要还有半线希望,它绝不会放弃把你从锁链下拯救出去的努力。
  你不知道,刚才它飞离山谷,是去寻找食物,填饱肚皮后,好来对付这条比毒蛇还可恶的铁链子。
  白唇雕飞到你头顶,长啸一声,落到你身旁,用尖利的嘴壳和雕爪撕咬拴住你身体的那根铁链子。它显得十分从容镇定,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仿佛已把刚才险遭不测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唇雕也太健忘了。
  你急得用嘴壳朝它身上猛啄,用脑袋使劲顶它的背部,想把它从岩石上撵走。你厉声啸叫着,提醒它这儿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但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它忍受着你的啄咬,仍然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条无法对付的铁链子。
  终于,那预示着尼龙网即将下落的铁器撞击声响起来了。你已望见头顶一张透明的大网正迅速笼罩下来。你将脑袋顶在白唇雕胸口,使出全部力气,猛一用力,白唇雕被你从岩石上撞弹开去。它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振翅高飞的,这是它逃命的最后一丝希望了。可是,它却发疯般地扑向尼龙网,用嘴用爪用整个生命同这透明的怪物进行殊死的搏斗。
  完了,一切都完了,尼龙网无情地罩落下来。马拐子得意地笑着从斑茅草丛中钻出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白唇雕捉进竹笼子里。
  你挣扎、啸叫、抗议、诅咒,把铁链子摇得咣啷咣啷响,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白唇雕最后向你投来深情的一瞥,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马拐子随即笑着用布罩住了竹笼子……
  你知道,明天一早,马拐子就会把白唇雕送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去。白唇雕不是成为人类餐桌上的名贵佳肴,就是变成实验室的标本,或者成为高级宾馆的华丽装饰,或者成为城市动物园的展品。
  厄运是免不了的。
  是你诱惑了它,是你害了它,是你把它引入罗网的!你的心像被扔到油锅里煎,比死难受一百倍。
  你决心用死来赎罪,来洗刷自己的罪孽和耻辱。你一又次拒绝进食进水,你又一次躺在岩石上不叫也不动。
  “唉,老毛病又犯啦!”马拐子说。他大概很迷信上次成功的经验,又故伎重演,把你绑在绝壁下的岩石上,让太阳暴晒,等你渴得嗓子冒烟时,用葫芦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倒出一滴滴清泉水,让你嗅水的清香,听水珠砸地的脆响。
  假如没有白唇雕,你也许又会经不起这种折磨而屈服。但你的意志刚开始动摇,你眼前就浮现出白唇雕的倩影,于是,你的心田里流淌出一股甘甜清亮的小溪,干渴消失了。你坦然地望着马拐子手中的葫芦。
  “见鬼,你怎么变得不怕渴了?”马拐子用阴鸷的眼光望着你,“好哇,看究竟谁拗得过谁!”
  马拐子又将一只肥硕的牛蛙用线拴住,吊在你面前。你早已饿得气虚眼花,你恨不得将牛蛙一口吞进肚去。尤其是当牛蛙在你面前惊慌地挣动四肢,你除了难以遏制的食欲被勾起以外,还平添了一种猎食的本能冲动。但你一想到你将为贪吃这只牛蛙会再次出卖雄雕的灵魂,饥饥饿感便神秘地消失了。
  “怎么,你真想饿死?”马拐子恶狠狠地嚷道,“好吧,我成全你。”
  你被绑在岩石上整整三天三夜,你无数次挫败了马拐子用葫芦滴水和线拴牛蛙的诱惑。你已饿得快虚脱了,睁开眼来树变成了红色,太阳变成了蓝色,连视觉都模糊变形了。你知道自己快因衰竭而死亡,你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多少痛苦。你平静地等待着死神将你收容去。
  你又想错了。
  第四天早晨,马拐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把你从岩石上松解下来,关进竹笼,驮在骡子上,来到离雪山镇不远的一个小山坳里,以可观的价钱转手卖给了一位姓程的女人。马拐子称这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叫程老板,街坊邻居称她为程姐。
  马拐子并不是对你动了恻隐之心才不把你饿死的,他是舍不得白丢一笔钱。
  程姐是雪山镇一带有名的养雕专业户。你是被作为种雕买来的。
  你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涯。

 

【第八章  种雕生涯】

  和你诱雕的生活比较起来,种雕的生活是舒适而又快乐的。诱雕生活就像在地狱,种雕生活就像在天堂。
  那根沉重的拴得你无法动弹的铁链子永远地从你身上卸掉了。虽然你还是被关在铁笼子里,但相对来说,你获得了比当诱雕时大得多的自由。铁笼子足有四五间木屋那么大,里面有假山假湖假树,还有供夜里睡觉的草窠,虽说规模都小得可怜,但至少可以使你产生一种生活在大自然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对身心备受摧残的你来说,是特别珍贵的。你可以振翅飞翔,当然是在有限的空间里,但总比翅膀被铁链拴住要舒服得多。铁笼子是用细铁丝编织成的,网眼硕大,望得见蔚蓝的天空和飘浮的白云,割不断徐徐春风,挡不住熠熠阳光。你甚至可以隔着铁笼子欣赏院子里的鸟语花香,眺望远处的巍峨雪峰和辽阔草原。食物丰盛而精致,活兔、活鼠、鲜鱼、羊肉,花样翻新,香甜可口。最关键的变化是,你再也不用昧着良心,去干引诱同类误入陷阱自投罗网这样的罪恶勾当了。
  程姐待你的态度和马拐子待你的态度也有天壤之别。马拐子为了赚钱,骂你揍你饿你渴你,想尽法子逼迫你,你当做奴隶。马拐子身上集中着男人的粗暴和山民的野蛮,脾气乖张,性格暴烈,有一种恨不得把你的骨髓都榨出来去换钱的贪婪和自私。程姐的态度却刚好相反。你被马拐子送到程姐手里时,已虚弱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你不相信马拐子会把你送到天堂来享福,你以为你是被从一个地狱转押到另一个地狱。你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新主人抱着一种天生的敌意。你用冰凉的眼光瞅了她一眼,就又合起眼皮。你不耐烦去看她,你也差不多没有力气去看她了。
  竹门被打开了,一双手把你从竹笼里抱了出来。你仍然闭着雕眼,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抱你的这双手和马拐子的手截然不同。马拐子的手粗糙,这双手细腻。马拐子抱你时,手指只有力量而没有情感,毫不理会是否会捏痛你的翅膀,是否会戳疼你的骨头,怎么方便怎么抓,常常把你本来挺顺的羽毛抱得凌乱不堪,常常把你抱得翅膀腋窝下轧出淤血。马拐子抱你就像抱一块石头那样随便。但这双手却不同了,十根手指轻轻伸到你的翅膀下,托住你的腋窝和胸部,用力均匀,小心翼翼地就像在抱一件珍贵易碎的玻璃器皿。这是你最惬意最舒服的被抱部位,没有一点疼痛,翅膀还能自如地摆动。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和女主人莫娜就是这样抱你的。你已好久没享受到如此温馨可亲的搂抱了。突然间,你沙漠一样干涸的心田里像被注入了一泓清泉。
  你听到一串银铃般的声音:“这该死的马拐子,那么狠心,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唉——”接着,你又听到轻微的欷献声,一颗又一颗沉重的水珠滴落在你的顶羽。你以为是老天下雨了,但水珠微烫,老天爷不可能下热雨呀!你好奇地睁开雕眼,原来是程姐在哭泣。你晓得,对人类而言,眼泪是感情的结晶,无论是悲是喜,是爱是恨,都要涨至高潮引向极限才会化成泪珠溢流出来的。
  看来,程姐确实是在为你的不幸遭遇而伤心。你被感动了,你的眼眶里也涨出了滚烫的泪。你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去绝食寻死了。为爱你的人活着,生命是有意义的。
  在程姐的悉心照料和爱抚下,你被诱雕生涯折磨得已经异化的心灵逐渐恢复了正常,虚弱的身体也很快变得强壮。你灰暗的羽毛重新变得闪闪发亮,忧郁的雕眼重新闪烁起青春的活力,喑哑的嗓子也重新恢复了雄性的高亢和嘹亮。
  “巴萨查,你太漂亮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程姐一面给你喂食一面夸奖道,“瞧你的眼睛,蓝得像抚仙湖水;瞧你那身羽毛,比太阳还要鲜亮;瞧你翅膀上那两道白羽,白得就像日曲卡雪山上的积雪。我敢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雄金雕!”
  你矜持地摇晃着尾羽,接受程姐的夸奖。你早就知道自己形象俊美,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就常这样赞赏你,你体格魁伟,羽毛紧凑,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的眼珠子,飞翼外基部有两排十分对称的雪白的硬羽。你双翅撑开时,线条粗犷有力;双翅合拢时,又透出潇洒的风度;金褐色的高耸的顶羽呈波浪状,像戴着一顶皇冠。你为自己的形象感到骄傲。

  “巴萨查,你的后代也一定会像你那样,长得英俊漂亮。”程姐笑吟吟地说道,“我晓得,你独自待在铁笼子里,一定很寂寞的,是吗?我给你找个伴,好吗?”
  你的种雕生涯,终于开始了。
  在从事诱雕生涯时,你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你得觉自己卑鄙渺小,是雄性的堕落,是猛禽的叛逆。你是昧着良心为了苟活而去诱惑同类的。但当你开始从事种雕生涯后,没有丝毫的屈辱感,恰恰相反,你产生了一种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后的飘飘然。
  假如种雕是一种职业的话,那么,这是一种享受型的工作,每天都充满了艺术化的生活情趣。一只又一只雌金雕被送进你的铁笼子里,爱情不断更新。新郎是做不厌的。你的工作就是用情和爱去开启这些雌金雕的心扉,让它们芳心摇曳,春情动荡,让它们接受你炽热的情爱,让它们受孕,让它们生下你遗传的后代。你是种雕,顾名思义,就是传宗接代,就是尽最大的可能和义务繁衍子孙。
  你经过了恶梦般的诱雕生活,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种雕,就像童话世界里一位贫困的牧羊少年被魔杖点化变成了王子一样。你觉得自己很幸运,工作也就相当热情主动。你很快就进入了种雕角色,并演得得心应手。你没有辜负程姐的厚爱和期望,凡被送进你的铁笼子来的雌雕,没有哪只能抗拒你年轻英俊的相貌和富有雄性魅力的体魄,它们只能抗拒你年轻英俊的相貌和富有雄性魅力的体魄,它们都心甘情愿地做了你爱情的俘虏。它们无一例外地产下雕蛋,又将雕蛋孵化成雏雕。程姐兴奋得几乎发狂:“成功了,哈呀,我的养雕场终于办成功了!”她把你抱进怀里,亲了又亲,就像母亲在亲一个功成名就的儿子一样。
  程姐如此兴奋是有原因的。原来,在你巴萨查到来之前,程姐也曾用重金买了好几只雄金雕来做种雕,但第一只买回来的名叫黑爪的雄雕性子太烈,一连几天都扑飞到铁丝网眼上,用爪子撕,用嘴喙咬,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第二只买回来的名叫阿甲的雄雕脾气倒挺温顺,但年老体衰,无法讨得雌雕们的欢心。第三只买回来的名叫蛮子的雄雕性格孤僻,很不合群。第四只买回来的名叫山满子的雄雕,歪嘴吊睛像个丑八怪,孵出来的雏雕卖不出价……对一个养雕场的老板来说,没有一只理想的种雕就像盖房子没有大梁一样。程姐为寻觅优秀的种雕四处奔波,绞尽脑汁,还花了不少钱。所以,当你出色地扮演了种雕角色后,程姐真有点欣喜若狂了。
  光阴荏苒,你的第一批后代逐渐长出了羽毛。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些可爱的雏雕长得几乎跟你一模一样,都有漂亮的流线型身材,都有金褐色的顶羽,都有一双碧蓝的眼睛。程姐疼爱地把雏雕轮流捧在手掌心,端详着,欣赏着,笑得合不拢嘴。
  “巴萨查,太棒了!瞧这些小宝贝,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瞧小宝贝的眼珠,蓝得像天空,蓝得像湖水,太可爱了,好像是进口的西洋种。”
  随着雏雕开始出售,你在养雕场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一天三餐都是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任你撑开肚皮吃个饱。你精神稍微显得有点委靡,程姐立刻就会套上上马车到雪山镇兽医站请医生来给你诊治。
  你成了程姐的掌上明珠。
  有时候,你也为不能飞出铁丝网到天空自由翱翔而感到压抑,但这种压抑感很快就会被一种更实际的想法所替代。你想,作为金雕来说,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说来说去无非是两种目的,一是觅食,二是繁殖。觅食是为了生存,繁殖是动物的本能,说穿了就是维持生命和延续生命。那些生活在铁笼子外面的野金雕们,为了填饱肚皮,每天要早出晚归到森林和草原来回飞巡,疲于奔命,还要冒险和猎物进行殊死的拼搏;为了寻找到异***,经常要和另一只妒忌心极强的雄雕打得头破血流。你现在不用劳精费神就能得到丰盛的食物,你繁衍后代的本能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你找不到忧愁的理由。你活得快快乐乐。

 

【第九章  征服花水背】

  你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说实话,你接触的雌金雕太多了,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的话,你会把它弃之路旁不予理睬的。
  你和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喜欢两种类型的雌性,一类是容貌姣好的,一类是年轻活泼的。你的择偶标准就是形象和年纪。但是,它的名字虽然叫花水背,听起来挺悦耳,其实却一点也没有花的容颜姿色。它的嘴壳四周有一圈很明显的黑线,耳垂连接面颊处皮肉松弛,有两块细密的皱斑,飞翼外基部三枚白羽和尾羽上的黑边白绒早已褪尽,全身的羽毛缺乏光泽,是灰暗的土黄色。它不但老,还丑得可以,脊背上不知是被同类抓伤的还是被食肉类走兽咬伤的,留下了一条不规则的极难看的伤疤,也许这就是它花水背名字的由来吧。它的尾羽凋零,像一把破扇子,摆动起来没有一点美感。
  这只名叫花水背的雌雕可说是要形象没形象,要青春没青春。
  因此,当程姐把它送进铁笼子,你对它并没产生感情上的波澜。你冷漠地看了它一眼,你甚至产生一种委屈感,觉得和这么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传宗接代有辱你的王子身份。
  你十分勉强地走到它面前。你没有通常遇到雌雕所应有的激情,你只有义务。既然主人程姐把它送进你的铁笼,你就有义务和它亲近,使它产下雕蛋并孵化雏雕。
  你向它走去,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相信它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凭它这副相貌和这把年纪,能和像你这样年轻英俊、风度潇洒的雄雕喜结良缘,应当说是命运对它的恩赐,是一种幸运。
  你走到它面前,抖了抖被充足的营养和优闲的生活养得像金子般熠熠闪光的羽毛,朝它发出一声充满雄性活力的啸叫。
  你想,它听到你的叫唤后,内心肯定会泛起爱的涟漪。当然,它有它雌性的矜持,它表面上也许会表现出羞赧的神态。它会侧转身向邻近的假山奔两步,做出一种欲逃未逃的姿势来。你已经是十分老练的种雕了,你清楚雌雕的这种把戏,看上去似乎是在抗拒,实际上是百分之百的愿意。
  可是,你发现,它伫立在铁笼边,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你那充满雄性活力的叫唤。莫非它是个聋子?你凑近它的耳朵,又使劲叫了一声:“嘎呀——”
  它慢慢扭过头来,望了你一眼。这足以证明它已经听见了你的叫唤。
  不是聋子就好。来吧,过来吧,算你走运。
  它又冷漠地把头扭回去了。
  见鬼,莫非它自惭形秽,不相信你这样一只俊美的雄雕会对它感兴趣,怕自己露出雌性的热情后被你耻笑羞辱,所以才无动于衷的?
  你高高翘起尾羽,灰白色的镶着一圈深紫色边纹的尾羽像一柄崭新的折扇;你轻轻摇曳着,扇出一股带着浓厚雄性气息的风。这是雄雕求偶前的典型动作,它不可能不知道的。
  但它还是毫无表情地伫立着。
  你气得差点没用犀利的爪子去撕它毫无光泽的羽毛。你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也配在我面前拿乔吗?你忿忿地在心里骂道。
  你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用冷漠来回敬它的冷漠,用雄性的高傲来羞辱它雌性的矜持。你本来就不愿意理睬它的,你本来就对它的衰老的身体抱有一种生理上的厌烦。那么,就让它孤零零地待在铁笼子里好啦,你根本就对它不感兴趣。
  你停止向它召唤。你用一种厌恶的神态朝它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故意将视线长时间逗留在它身上显出丑态的标志——脊背上那条不规则的伤疤,你又用一种审丑的眼光看它身上衰老的标志——眼睑旁那块皱斑。你知道作为一只雄雕来说,欣赏雌雕身上的缺陷,无疑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你是故意不礼貌的,你就是要让它在你的凝视下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和衰老,你就是要打击它的自尊。你认为像它这把年纪、这副尊容是不应该有这种自尊的。
  它既没理会你的蔑视,也没在意你的污辱。它只管仰着头,凝视天空。

  你循着它的视线也仰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也见不到一只飞鸟。天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事。
  你觉得它的架子也端得太大了。你决计不再理睬它,你扭过头来。突然,你看见程姐正站在铁笼子外,脸贴在铁丝网上,紧张地注视着你。程姐棱角分明的嘴紧抿着,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透出忧虑和焦急,扣抓住铁丝网的十根纤指微微痉挛着。你很熟悉程姐的这副表情。半年前,当程姐第一次让你扮演种雕角色时,她也是站在铁笼子外用这副表情来观察你的。你晓得程姐的心思,她期待着你能施展全部雄雕的魅力,去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她希望表情冷漠的花水背也能做母亲,孵出她所需要的雏雕来。
  程姐待你这么好,你怎能辜负了程姐的期望呢?为了让你所爱戴的程姐高兴,你也要想办法征服这只该死的雌雕。
  你张大嘴壳,使劲吸了一日空气,把生理上的厌恶吞咽了进去,重新回转身来,面对着花水背。
  你寻思着降伏它的办法。
  看来,花水背是只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它不懂得青春和容貌是衡量雌性价值的两个最重要的珐码,它不明白自己已到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年龄阶段,一句话,它不懂生活,它是只笨雕。它一定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很漂亮,就像所有虚荣心很强的雌性动物一样,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对付这样缺乏自知之明的雌雕,不能伤害它的自尊,只能顺杆爬,只能投其所好,只能以虚伪对付虚荣,也就是说,能闭起眼睛权当它是一只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美丽非凡的雌雕,用恭维来满足它无聊的自尊和虚荣,才能俘虏它的心。
  你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战略战术。
  你抖抖脖颈上的绒羽,把鄙夷的神态藏了起来。你不再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去看它。嘎——你叫了一声,跟刚才相比,你这声叫唤音调、音量和音频都变了,变得柔和、客客气气,不再是王子召唤牧羊女般的命令式的叫唤,而是像一只雄金雕遇到一只看得上眼的雌金雕那样,是一种自报家门式的叫唤,是一种战战兢兢的试探,表达了雄性的谦虚和谨慎。
  你已经把自己的身份降格到和它平等的地位上了。它这下总该有所反应了吧,你想。
  但它还是木然地凝望着天空。
  看来,它还嫌你的姿态不够地道,不够谦逊,还没满足它发酵膨胀的虚荣心。你怒火中烧,但也没办法。除非你愿意让程姐失望,放弃自己种雕的职责,否则,你只能顺着它的好恶来表现自己。姿态还要放低,热情还要升温。
  你高亢嘹亮地吐出一串嘎呀——嘎呀的叫唤,表示你到它兴奋欣喜的心情。你耷拉下双翅,你蓬松开脖颈上的绒羽,你用一只雕爪站立,另一只雕爪收缩进腹部,翘起尾羽使劲摆动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的哼叫声,这是金雕吟唱的情歌……你腼腆得像只初涉情场的新雕,把对方当女王一样顶礼膜拜、乞求垂怜,在赞美对方的容貌和青春,在胆战心惊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你表演得恰到好处,十分逼真,除非是白痴,它一定已满足了虚荣心。你相信它很快会用女王恩赐臣民般的态度来撑开双翅,接纳你的热情
  你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使程姐高兴满意,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它把视线从虚渺的天空收回来,扭头望着你。它脖颈上的绒羽微微颤动,呀嘎儿——呀嘎儿——吐出一串平缓冷淡的叫声。你不是傻瓜,你马上听出来了,它在客客气气地回拒,它在有礼貌地谢绝。它那褶皱很深的眼皮往上挑,眼角那丛绒毛陡峭地竖起,似乎对你的荒唐感到惊诧。它的眼光明显地缺乏热情,很生疏,很陌生,有一种拒雕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许,这是一只讲究实惠的雌雕,你想,重视物质而轻视精神,看来得变变策略,精神开路物质殿后投其所好方能奏效。你瞥了一眼花水背的雕嗉,正瘪着呢。你从食槽里衔起一坨新鲜羊肉,奉送上去。这虽然有点俗气,却殷勤得实惠。肚皮饿了吧?吃吧,这是爱情的见面礼,感情的诱饵。
  你觉得面前就是一棵枯树,也会被你感动得长出嫩枝绿叶来的。
  但花水背却固执地把头扭开。你又向它跨进一步,它索性一拍翅膀飞到蟒蛇形树杈上去了,继续凝望铁笼外碧蓝的天空。
  你表演得够充分了,你也累坏了,你退缩到铁笼边缘,为自己无法征服一只又老又丑的雌雕感到沮丧。程姐从铁丝网外伸进一只手来,从你后脑勺到肩胛骨反复来回地抚摸。你知道,程姐是在用动作语言安慰你,试图熨平你弄皱的心境。程姐越是这样,你越觉得自己完不成使命是一桩特别遗憾的事,越觉得自己若不能征服花水背简直就像欠着重债无法偿还一样难受。人类给予非人类动物的恩宠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
  “巴萨查,别着急。”程姐细声劝慰道,“慢慢来嘛。我让它在你的笼子里待一段时间,你先和它处熟了,再想别的。谈恋爱总要有个过程嘛,嘻嘻。”

  你遵照程姐的吩咐,耐心地等了十天。十天里,你表现得像个君子。食槽里的食物,你总是先让花水背挑吃,然后你再吃它剩下的。酷暑炎热,你经常啄起水池里的一串串清水洒在它身上,替它洗去燠热和尘土。你还在笼内有限的空间颉颃盘旋,表演高难度的飞行技巧,给它解闷。夜晚,你总是咕噜咕噜地唱着金雕特有的情歌为它催眠。你从没对它轻薄,表现得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十天后它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它不再用惊恐的眼光看你,它也不再为你站得稍离它近些就闪躲开。有一次你为它洒水时,无意间翅膀触碰到了它的翅膀,它也没有生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里暗暗高兴。看来,它的戒备心消除了,它不再讨厌你,到了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了。
  第十二天清晨,紫罗兰色的晨曦洒满了养雕场,铁笼子沉浸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这是大自然最多情的时刻,柳丝般的晨雾袅绕在天地之间,草木传递花粉,虫鸟百兽也都两情相依,交流着生命的情趣。你觉得这是征服花水背的最佳时机。你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你已做了十天的准备,进行了大量的铺垫,就是一块冰,在你的高温处理下,也该融化了。
  花水背正卧在假山顶上,睁着一只雕眼闭着一只雕眼,一副欲醒未醒的模样。你晓得,此刻它的身心均处在松弛状态,极容易被激情鼓舞而点燃爱的火焰。你试探着朝它靠拢。你雕爪落地的声响传进了它的耳膜,你身上那股强的雄雕气味漫进了它的鼻孔。它朝你望了一眼,没有表现出吃惊或者慌乱,仍然一只眼睛欣赏着黎明,一只眼睛凝视着黑夜。
  你觉得它是默许了你的靠近。
  你心花怒放,十天的时间没有白费。你一直走到它身旁,和它并排伫立在假山顶上。它没有退让。你放大了胆子,伸出一只翅膀搭在它的翅膀上。这种肌肤相连的亲昵举动明确地传达了你的心愿。此时,假如它也伸出一只翅膀,搭在你身上,回报你同样的热情,说明它早就在渴望和等待你的亲近了。你十分注意它那只靠近你身体的翅膀,微微撑起,又慢慢垂落。你理解为它是想向你伸过翅膀来,却又不好意思。它是害羞哩,你想。
  你用细长的脖颈向它的脖颈缠去。交颈厮磨是鸟类特有的亲昵动作。所有的鸟类脖颈上的羽毛都特别柔软细腻,是整个身体中感情最丰富的区域,尤其是正面脖颈连接胸部的交会处,那块圆形的凹部,毛色纯净,细密柔滑,有一股如麝如兰的芬芳,是最敏感的部位。对雌鸟来说,这儿是禁区。
  你将下巴颏上的胡须朝它颈窝处伸去。它立刻就会激动得全身战栗的,你想。
  但你错了。你的下巴颏刚刚触碰到它的颈窝,它突然像大梦惊醒似的跳起来,迅速将自己身上感情最丰富最敏感的圆形凹部从你面前挪开。它猛地勾下脑袋,并向前耸动胸脯,将颈窝深深掩藏了起来。对雌雕来说,朝你掩藏起颈窝就意味着朝你关闭了心扉。
  你怔怔地望着它,完全被它反常的举动弄蒙了,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最后一秒钟变卦了。
  咕呼,咕呼,你愤慨啸叫恶毒訾骂暴跳如雷。
  你怒视着它,目光如闪电般犀利。你要洞穿它真实的内心世界,要知道它为什么会对你冷若冰霜。
  它耷拉着尾羽,勾着脑袋,表现出一种自知理亏却又不得不这样去做的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也咕呼咕呼地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叹息,哀怨凄婉,如泣如诉。它的身体虽然同你的身体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并没有故意要躲避你的意思,更没有生理上的厌恶。它甚至伸过一只翅膀来轻轻抚摸你的脊背,当然是不带任何情爱成分的抚摸。它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它不讨厌你,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有点喜欢你,但出于特殊的原因,它不能接受你的爱。
  你不知道它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这时,火红的朝霞从雪峰背后冉冉升起,在云雾和晨岚的折射下,东方天际闪耀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斑,一片辉煌。在养雕场竹篱笆外的荒滩上,有几只白鹭从水草丛中振翅起飞。它们兴许是被辉煌的曙光撩拨起内心强烈的激情;兴许是想在这个宁静的黎明翱翔天际,让凉爽的晨风和弥漫着粉尘般细小水珠的雾岚洗去翅膀上残留着的夜的痕迹;兴许是想让这童话般的七彩霞光振奋起精神来,它们朝着那轮水淋淋的像只红萝卜似的硕大无朋的朝阳飞去。它们一路上叽赫呀——叽赫呀地高声叫唤着,飞得自由而忘情,像一群被大自然宠坏了的孩子,任性而又淘气地在空中互相追逐着嬉戏着,向东方的太阳飞去,撒下一串圆润饱满的鸣叫。
  花水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白鹭,目送着它们在炫目的辉煌的霞光中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群小白点,融化在七彩霞光中。
  你发现,花水背的神态急遽地发生了变化。它稀疏难看的顶羽像中了魔似的生气勃勃地竖立起来,这是金雕内心特别激动特别兴奋的标记。它朝天际自由飞翔的白鹭发出一串充满羡慕和嫉妒的啸叫。它的叫声越来越响亮,向着蓝天白云,向着荒滩草原,向着自由的风和随意飘荡的雾,向着童话般的七彩霞光,宣泄着澎湃的激情。
  你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花水背之所以要拒绝你的求爱的原因,似乎是出于一种超越了觅食和繁殖这两大生存目的另一种生存目的,是一种具有崇高美感的目的。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目的,你一下子还无法想透彻。

  这时,花水背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它伸长脖颈,朝着广袤的天空眺望,嫉妒的眼光变成讥讽,满脸鄙夷,发出一串孔雀嘲笑乌鸦、雄鹰嘲笑草鸡、雄狮嘲笑鬣狗般的叫声。
  你惊讶地再次循着花水背的目光望去,哦,原来是刚才迎着太阳飞去的那群白鹭又踅转回来了。白鹭们高声尖叫着,都半眯着眼睛,背向着朝阳,似乎是受不了太阳那炫目的光彩,似乎是无力拥抱这壮观的黎明景象。它们飞回到养雕场前的那块荒滩上,一头扎进高高的水草丛,那儿还是一片阴影,滞留着夜的混沌。
  你完全理解花水背对那群白鹭的嘲笑,像白鹭这种孱弱的飞禽,是不配迎着朝阳飞翔的。它们细小的缺乏光彩的眼睛绝对经受不住太阳光线的直射;它们的羽毛太白,无法承受太阳强烈的爱抚;它们的肌肉太嫩,害怕被阳光烤化;它们的灵魂太单调,害怕在变幻无穷的光的海洋中丧失了自我。它们是群没出息的草禽,它们也向往由七彩阳光组合成的璀璨的黎明世界,但它们没有胆量也没有魄力尽情地朝太阳飞翔,它们即使心血来潮结伴朝太阳飞去,也往往半途而归,浅尝辄止。它们热爱太阳,却又害怕太阳;它们讨厌黑夜,却又依恋黑夜。它们追逐太阳,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种生活的点缀。
  金雕的风格和这群白鹭迥然不同。每天清晨,当日曲卡雪山升腾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兰金雕就从酸雾茫茫的悬崖振翅起飞,带着对漫漫黑夜的厌倦,带着对白昼的渴望,朝冉冉升起的太阳飞去。
  金雕睁大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朝阳。朝阳旋转出一片片梦幻般的光斑,光斑与空气中的雾岚和从雪山山顶飘拂下来的雪尘撞击,迸溅出一道道刺眼的亮线。金雕的瞳人像块干燥的海绵,尽情地欢快地吸收这炫目的光彩。那双巨大的翅膀被沉重的雾气打湿,又被阳光晒干,干了湿,湿了干,就像钢刀在炉膛和镪水中反复锻铸淬火一样,每一次反复都增强了双翅的强度和韧劲。
  当金雕飞得离太阳越来越近时,太阳似乎执意要考验金雕的意志和耐力,在雪山顶上打了个滚,变成橘黄色的火球,朝一切向它飞翔、试图接近它的飞禽们喷射出亿万根金箭似的光线。金雕虽然具有吸力极强的瞳人,也被刺得难以睁眼。这是严峻的关头,所有那些起初和金雕一样被瑰丽的日出景象所吸引的其他各类飞禽都被这十分刺眼的光线挫败,眯着眼偏仄着翅膀在天空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圈,然后顺着原路退回来。只有金雕,忍受着双眼的疼痛,勇敢地继续朝太阳飞翔。太阳越来越强烈的光线将金雕的眼睛刺出泪水,混浊的雕泪滴落在莽莽山野里。
  终于,金雕飞进了由七彩阳光和耀眼的雪光组合成的辉煌的光的世界。雕眼吸收了大量的太阳光线,就像蓄电池补充了电能一样,闪耀着宝石般的光亮。金雕全身的羽毛和双翅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重涂了一遍太阳的色调,更加金光灿烂。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的金雕在这朝太阳飞翔的过程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无论是背朝着太阳还是脸朝着太阳,无论是幽暗的晨昏还是明亮的正午,无论是在洁白的雪地还是在碧绿的草坡,都能一眼就发现猎物。相传金雕最初的羽毛是灰白色的,是被太阳耀眼的光斑染成金色的。对金雕来说,每天黎明时分朝太阳飞翔,是庄严的典礼,它具有宗教的神圣和虔诚。
  白鹭永远也享受不到被太阳同化、被恢弘的日出景象净化了肉体和灵魂的乐趣。
  难道说,花水背之所以没有兴趣和你谈情说爱,是因为它一颗雕心全被朝太阳自由飞翔的冲动和渴望占满了,没有剩余的心可留给你?
  仿佛是为了证实你的想法,花水背突然拍扇翅膀朝天空那轮火红的朝阳飞去。它当然无力冲破用细铁丝编织的笼子,它的脑袋和飞翼撞在铁网上,折断了好几根羽毛,身体又重重地被弹回地面。但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拍扇翅膀朝天空飞去,再次被结实的铁网弹回地面。它这样反复朝朝阳冲刺了七次,又反复失败了七次,直到跌在地上无法再站起来,这才罢休。
  它蹲在地上,从胸腔里发出一串嘶哑的叫声,这是在诅咒这铁笼子!
  你终于明白了花水背几次三番拒绝你雄雕热情的真正原因。它觉得自己是身陷囹圄的囚犯,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奴隶,它不愿接受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变质变味的情爱。

  刚刚弄明白它内心真实想法的最初一刻,你郁结在胸膛间的愤慨似乎稍稍得到了缓解。你想,花水背并不是因为相不中你的独具雄性魅力的容貌而拒绝你,它也不是因为不欣赏你的雄性的殷勤而不愿理睬你。换句话说,假如现在没有这铁笼子阻碍它飞向朝阳,假如它现在恢复了野雕的自由,那么,它是极愿意也巴不得和你比翼齐飞结为伉俪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拒绝你的求爱是事出有因,可以得到原谅。在自由和爱情面前,它选择了自由。雕各有志,你理应尊重它的选择,何必涎着脸去强逼它昵?
  你从它身边跳开去一步。你想放弃对它的征服。你已为程姐征服过好几只雌雕了,可说是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使你放弃花水背,程姐顶多会觉得有点遗憾,决不会因此而责怪你的。
  你又跳开去一步,离它更远了。
  但突然间,你产生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改变了想要放弃它的念头。你想,它此刻的处境和你的处境是完全相同的。它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你也是被囚禁在铁笼子里;它失却了自由,你也失却了自由。它为了反抗囚禁、恢复自由而甘愿牺牲甜美的爱情,而你呢?你却在铁笼子里卖力地施展雄性的魅力。它高尚的情操反衬出你灵魂的龌龊。即使它不是有意在奚落你,客观上也把你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信仰贬得一钱不值。
  你用狐疑的眼光重新审视花水背的神态,瞧,它靠近鼻翼的那块绛紫色的眼皮皱成了花蕊,分明是在嘲笑你嘛!你似乎听见了它的心声:
  ——你失去了自由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呀,你真是只没有灵魂的金雕!
  ——你是否知道,对智商很高的猛禽金雕来说,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自由,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苟活在铁笼子里,你枉有一副雄雕的躯壳,你枉有一身金光灿灿的雕毛,你其实就像一只麻雀,渺小而胆怯。
  你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征服这只又老又丑的雌雕。你不是单纯为了恪守种雕的职责而去征服它,你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为了维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你高傲地长啸一声,用一种夸张的动作扑扇翅膀飞升到铁笼顶,然后以一种泰山压顶的凌厉的姿势,朝花水背扑去。
  你要靠野性的力量去征服它,你一定要迫使它就范。你不但要使它的身体就范,你还要让它在身体就范的同时追求自由的精神支柱也訇然折断。你一定要让它的灵魂和肉体都顺从你的意志。你要让它改变对这座铁笼子的看法。这座铁笼子不是囚禁自己的牢狱,而是安全的避风港,幸福的安乐窝,温暖馨香的婚床!你要让它懂得,唯有吃食和繁殖才是金雕真实的生存目的,除此以外,其他任何生存目的都是虚假的梦幻。你要使它清醒过来,自由对金雕来说是一种奢侈,是一种多余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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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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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花水背涅盘】

  几天后,花水背在铁笼中央的蟒蛇形树杈上那只盆形草窠里产下了两枚雕蛋。雕蛋比鹅蛋稍大些,两头浑圆,白里透红;略嫌粗糙的蛋壳上,均匀地散布着芝麻大小的茶褐色的斑点。不管花水背是否喜欢,这两枚雕蛋是你和它生命交流后的产物。两枚雕蛋并排躺在柔软醇香的稻草中,显得文静而又美丽。阳光照在半透明的蛋壳上,隐隐约约望得见里面被蛋青包裹着的金红色的蛋黄,就像一轮藏在浓雾里的小太阳。
  花水背似乎很不喜欢自己产下的这两枚雕蛋,好几天过去了,还不肯去抱窝。它甚至不愿靠近草窠,总是待在离草窠最远的铁笼南隅上端用竹棍搭成的跳梗上。程姐忧心忡忡地说:“唉,要是它坚持不肯抱窝,这蛋又有什么用呢!”
  你觉得程姐的忧虑是多余的。你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讨厌自己生的蛋的雌雕。孵卵是一切雌性鸟类的本能,你不相信花水背就能抗得住这种母性的本能冲动。其实你早就看出蹊跷来了,花水背虽然远远地躲开草窠,但它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了,痴情的眼光长时间逗留在两枚雕蛋上。即便是飞到水池边饮水,喝一口,它也要睃草窠一眼。它凝望笼毫外蓝天白云太阳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对产卵期的雌雕来说,美丽的雕蛋才是它心中的太阳,才是它真正的精神寄托。你不相信花水背能是个例外,其实躲避草窠行为本身,就说明它内心虚弱,经不起诱惑。
  那天夜晚,花水背仍然像往常那样,栖息在跳梗上。你睡在假山顶。半夜,你突然被一阵稀里唆哆的异常响动惊醒,睁眼一看,朦胧的月光下,一只硕大的山老鼠从网眼钻进铁笼来,贼头贼脑地爬进草窠,想偷雕蛋吃。
  山老鼠偷蛋本领极高,用四只鼠爪搂抱住蛋,身体弓成肉球,从高处滚落地面,然后长长的鼠尾像绳索一样捆绕住蛋,拖回鼠穴。此刻,这只山老鼠已趴在草窠边缘,两只前爪搂住了一枚雕蛋,正要朝外搬运呢。
  你站起来,刚想扑过去攫抓这只该死的山老鼠,突然,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雕啸,花水背像阵风一样从跳梗上飞扑过来,在雕蛋即将被山老鼠搂出草窠的一瞬间,一把擒住了山老鼠。好险哪,那枚雕蛋在草窠边摇晃了几下又滚回稻草中间。花水背用力一捏,山老鼠在雕爪下吱地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便被捏得骨碎肠断,呜呼哀哉了。花水背还不解恨,狂怒地朝已经断气的山老鼠又撕又啄,把它捣鼓成了肉泥。
  然后,它小心翼翼地跳进草窠,轻轻伏在两枚雕蛋上面。咕噜咕噜咕噜,它喉咙里发出一串又一串轻柔的鸣叫。这是爱的心声,这是母雕吟唱的摇篮曲,安慰着受惊的小宝贝。
  从此,花水背开始孵卵了。
  要是没有这只山老鼠,它迟早也会跳进草窠去的,你想,山老鼠这个偶然事件不过是加速了事情发展的进程罢了。

  一旦母雕开始抱窝,除了死亡,任何力量也无法再将它和雕蛋分离了。花水背表现得和其他母雕没什么两样,每天除了早晚两次饮水啄食,从不离开草窠一步。它用赤裸的温热的胸腹部不停地摩挲雕蛋,把绵绵无尽的热能和母爱渗透到蛋壳内去。它的脸因兴奋而变得酡红,一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并发出恫吓的啸叫。
  它不再做出任何想逃离笼子的愚蠢的举动,两枚雕蛋拴住了它的野性。看来,它已彻底放弃了虚幻的理想和僵死的信念,变成养雕场安分守己的顺民了。你赢了,你重新塑造了它的灵魂。你觉得很痛快。程姐也挺高兴,多次夸奖你是只不可多得的天才种雕。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事情会在第三十一天早晨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你醒得很晚,睁开眼,已是霞光满天了。你听见铁笼外传来一阵强有力的翅膀搏击的声响,抬头望去,原来一雌一雄两只成年野金雕,正携带着两只半大的雕娃,在铁笼外的一座小山包上练习飞翔呢。两只雕娃翅膀还没长硬,得歪歪扭扭,母雕亲昵地呵斥着它们。过了一会儿,母雕和父雕各自用雕爪抱起一只雕娃,朝太阳升起的地方疾飞而去,留下一串自由而又欢乐的啸叫声。
  你慵懒地睁着雕眼,目送着这一家野金雕远去。突然,你听见草窠里嘎地传来一声沉重的悲叹。你扭头望去,哦,花水背也在遥望着这群金雕。你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恐慌感。
  突然,花水背扑棱翅膀飞离了草窠,紧贴着笼子的铁丝网,逡飞了一圈又一圈。对正在孵卵的雌雕来说,这举动十分反常。你忐忑不安地望着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事后你想,假如那天清晨铁笼子外面没出现那金雕一家,也许花水背就平平安安把一双雏雕孵化出来了。假如那天清晨没有霞光也没有太阳而布满阴霾,也许,花水背已被母性意识所压抑下去的叛逆性格就不会突然爆发。偏偏是个晴朗的天气,偏偏有壮观的日出景象,偏偏一家野金雕路过养雕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不难想象花水背当时的心理活动。当它看到那家野金雕在铁笼外飞翔时,它大梦初醒,意识到此时此地,自己仍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三十天来,两枚美丽的雕蛋迷住了它整个心灵,它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处境。特别是最近一两天,雏雕在蛋壳里已基本成形,夜阑人静时便会从蛋壳里传出小宝贝叽叽叽叽微弱的呼叫,在呼叫着母爱,在呼叫着光明的世界。它还能感觉到小宝贝不断地用身体蹭动蛋壳内壁,似乎急不可耐地想破壳而出,钻入母雕翼下接受抚爱。它的灵魂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高度兴奋和巨大喜悦之中,忘了铁笼子的存在。
  可突然间,它望见了那家在铁笼子外自由翱翔的野金雕,一瞬间,它的灵魂从彩色的梦幻跌回到冰凉的现实,它回忆起自己也曾经是只无拘无束的野金雕,被捕雕人捉住后关进这该死的铁笼。它的小宝贝很快就要出壳了,它们一出世就是笼中鸟,就是小囚犯,长大后也免不了或成为贸易市场里供交换的商品,或成为人们酒足饭饱后观赏的玩具。它觉得这样活着比死还痛苦。在交织着强烈的爱和恨的感情支配下,它做出一桩令你巴萨查瞠目结舌惊心动魄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事来。
  它贴着铁丝网逡飞了几十圈,然后,落回蟒蛇形树杈,站在草窠边,长时间地凝视着两枚雕蛋。它的心在滴血,它的灵魂撕裂了。最后一秒钟,它还在犹豫,但终于,它的面部表情变得像日曲卡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冷酷,一样严厉。它朝两枚雕蛋咕——嘎——呀、咕— —嘎——呀地发出一串啸叫,叫声清幽委婉,像是在忏悔,像是在哀求,像是在诀别。然后,它抬起嘴壳,猛地朝两枚雕蛋啄去。
  想飞过去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噗——噗,蛋壳发出炸裂的闷响声。你看见,两只还没有最后成形的雏雕从潮湿的蛋壳里滚出来,带着一身黄脓似的黏液,在草窠里挣扎蠕动,沾了一身草灰。它们的眼睛还没有发育成熟,灰白的眼窝里只有一颗淡黄色的模糊不清的小肉球;它们的皮囊透明得像层塑料纸,望得见绿的胆红的肝跳动的心脏。它们踢蹬了两下可怜的小腿,便僵然不动了。

  它是个疯子,你想,是魔鬼投的胎。
  花水背望望已经死了的雏雕,又钻回草窠,微微撑开翅膀,伏卧在破碎的蛋壳和冰凉的尸体上。它还要继续抱窝!
  这时,程姐送早餐来了。她用木勺把半盆小鱼舀进食槽,喜滋滋地对你说:“巴萨查,再过两天,雏雕就要出壳了。你要好生照顾花水背,别跟它怄气哟!”
  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想让程姐现在就知道雕蛋已经被糟蹋的事。你的心在剧烈地颤抖,你觉得悲剧并没有演完,高潮还在后头。
  果然,从啄破蛋壳起,花水背再也没有饮过一滴水,再也没有吃过一口食。它一动也不动地伏在草窝里,目光痴呆,就像只“植物雕”。第三天,它就虚弱得连站立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你把小鱼叼到它嘴边,它也不吃;你把泉水滴在它嘴壳上,它也不喝。它淡褐色的雕眼里的生命之光在逐渐熄灭。你实在想不通,难道冲出铁笼迎着朝霞飞翔的愿望真的值得用两代雕的生命去交换吗?你总觉得,如生命结束了,一切也就完蛋了,包括自由,也包括红彤彤的朝阳和水淋淋的霞光。
  你既憎恨它的顽固,又有点佩服它的坚强。作为种雕,你觉得它是罪孽深重的异己;作为野生金雕,你觉得它是品格高尚的英杰。你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中摇摆,矛盾得想发狂。
  第四天夜暮降临时,它已经气气息奄奄了。你蹲在蟒蛇形树杈上,默默陪伴了了它一夜。黎明前,天黑得像只大墨缸,它竖直的脖颈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慢慢地垂下来;双呆呆望着夜空的雕眼,也慢慢闭合。终于,它瘫倒在草窠里,纹丝不动了。你以为它已经死了,死在最黑暗的黎明之前。
  过了一会儿,附近村寨里的雄鸡此起彼伏地啼叫起来。漆黑的天幕突然间像被一柄天斧斫砍,把东方尕玛尔草原上遥远的地平线砍出一条白色的裂缝,裂缝中流淌出一片橘黄色的光,把四周乌黑的云层染成铅灰色。覆盖着浓重夜雾的大地似乎被这一线活泼的光芒所刺醒而翻滚扭动着,原先混沌一片的天与地被这变幻莫测的光割开,裂变成阳刚的天穹和柔美的大地。那线光逐渐在扩展,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水红、桃红、橘红、玫瑰红,变幻着鲜艳的色调。东方的天际热闹得像座舞台,西方、北方、南方的天空连同整个大地犹如观众席,静穆地虔诚地观望着时空舞台的表演。山峰、草原和森林在逐渐明亮的云层的映照下,浮现出朦胧的轮廓。世界万物都在等待着一个庄严伟大的时刻。
  突然间,东方的地平线喷溅出一片透明的通红的光焰,像熊熊燃烧着的生命之火,大片铅灰色的云层被镶上了一层金边。一只硕大无朋、色彩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火球用一种异常优雅的姿势从地平线上跳跃出来。太阳出来了。太阳带着对黑夜的嘲笑,带着对世间万物的体恤,带着温暖,带着馨香,出来了。太阳永远是时光舞台上的主角。它通体喷发出来的艳丽的光斑,立刻吞没了阴沉沉的残夜。雪山变得洁白,云层变得辉煌,草原变得碧绿,森林变得生机盎然。

  多么美妙的日出景象!你觉得花水背死得很不是时候,你觉得它应该再多活半个时辰,最后看一次瑰丽宏大的日出景象。可惜,它已经永远地闭上眼睛了。你遗憾地朝僵卧在草窠里的花水背瞄了一眼。突然,已经僵死的花水背蠕动了一下。你惊讶不已。当太阳在绛云彩霞的衬托和陪伴下,在大地深情的等待中,跃然而出的一刹那,它竟然高昂起头颅,面朝新生的太阳站立起来。它一双雕眼熠熠闪亮,像涂了一层生命的彩釉。它那几片稀疏的顶羽被霞光染成玫瑰色,它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绝对看不出有一丝垂死和衰竭的痕迹。它用嘹亮的声音激情饱满地朝太阳啸叫了一声,就像是在倾诉积蓄已久的思念与渴望。它把两只还未成形已经腐烂发臭的雏雕温柔地衔在嘴壳里,走出草窠,登上蟒蛇形树杈,它矫健地拍扇起翅膀,飞翼下涌出一团强劲的风。
  你料想它一定又要振翅飞翔,向被隔在铁笼子外的朝阳飞去。你用一种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担忧发生意外的心情,等待着它被冷漠而又无情的铁丝网撞得头破血流。
  你等了一会儿,却什么动静也没发生。你奇怪地将眼光重新投向花水背,它还是那副振翅欲飞的姿势,还是圆睁着雕眼蓬张着颈羽,还是高昂着头颅坚挺着胸脯,然而……它再也不能飞翔了。它死了。
  它生命微弱的烛光其实早就该熄灭了,你想,它是凭借对太阳的神圣的信念才奇迹般地延长了自己的生命,才从黎明前的黑夜活到太阳初升时。
  你曾在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见过许多动物自然死亡的死相。岩羊总是四仰八叉四蹄抽搐而死;香獐临死前爱把脑袋埋进草丛或淤泥里,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死神的追逐;草兔大多倒毙在自己挖掘的洞穴里;雪豹总是寻找荒无人烟的冰山雪原侧身躺卧咽气;野象在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时,都要长途跋涉到连最精明的猎手都无法寻找到的世袭墓地——象冢,去坐以待毙。在一切动物中,老虎的死相历来被人类所称道,俗话说“虎死威不倒”,就是人类在赞美虎死时的雄姿。
  你曾有幸观瞻过一次罕见的老虎涅盘。那是一只衰老的雄性华南虎,虎牙浊黄,虎眼塞满了眵目糊,虎身消瘦得皮包骨头。时光无情地耗尽了它当年的锐气,它奔跑起来摇摇晃晃,连一只草兔都追撵不上,它也无法再对野牛斑羚使出扑、掀、剪三手绝招了。整整半个月,它靠泉水和别的食肉兽吃剩后抛弃的腐肉骨渣勉强苟活。
  终于有一天清晨,它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它曲着四膝,艰难地攀爬上一座隆出地面一丈来高的蚂蚁包。它大约知道自己快被严峻的自然界淘汰了,神情哀戚。它默默注视着草木葳蕤的大地,似乎在追忆自己称霸山林的光辉一生。不知它是不愿让藏匿在四周的小动物窥见自己临终前的痛苦,还是想最后重温一遍虎的威势和虎的气概,它张嘴吼叫了一声。
  虎的吼叫又称虎啸。虎啸、龙吟、象吼、鹿鸣、牛哞、羊咩、蛇嘶、鸟叫、鸡啼、鼠吱……在所有会发声的动物中,虎啸排列第一。果然厉害,气势磅礴而又穿透力极强的虎啸声把四周的树叶震得纷纷飘落,松鼠、鹌鹑、蛤蟆、蜥蜴等小动物被惊吓得四散逃命。一头正在碱水塘饮水的吠鹿被虎啸吓得蹦跳起来,慌不择路,仓皇奔逃,一头撞在一块隐蔽在草丛中的岩石上,猝然倒毙,成了虎的殉葬品。
  那虎啸杀气腾腾,雄浑有力,完全没有濒临死亡的衰微和颓败的迹象。但虎啸过后,那只华南雄虎再也没有动弹。它虎视着前方,它稳稳地卧在蚂蚁包上,它昂着那饰有王字型黑色线纹的头颅,仍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骄横相。
  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哪只动物胆敢走近这只早巳气绝身亡的猛虎,只有苍蝇敢叮在玻璃球似的虎眼上。一百多只秃鹫凭着灵敏的嗅觉聚飞飞在蚂蚁包上空,像把巨大的黑伞遮住了半个天空,但连续几天都不敢轻易落下来。直到有一天,尕玛尔草原上十分厉害的红蚂蚁蛀空了虎的骨架,僵硬的虎的躯体终于倾斜仄倒,像石头一样从蚂蚁包上滚下来,秃鹫们这才胆战心惊地像盗尸者一样扑向老虎伟岸的躯体。
  你目睹了雄虎死时的姿态,当时你的心灵被震颤了。你觉得虎不愧为百兽之王,其死相可列为世界壮观之最。即使黑色的死神也无法褫夺其威势和尊严,这真可称得上是美丽的死、雄伟的死、壮丽的死,虽死犹生。
  但此刻望着花水背振翅欲飞的死相,你突然觉得那只华南雄虎的死相其实很一般,并不值得特别赞叹。是的,“虎死威不倒”,足以吓退众多的食草类动物和喜食腐尸的秃鹫,但虎的威势来源于斑斓的虎皮和生前显赫的名声,来源于吠鹿恐惧的惯性,也许还来源于虎身上那股强烈的腥臊味,一句话,是凭借肉体的自然优势。雄虎的精神实际上同肉体一起死亡了,所以才会在临终前表现出哀戚的神态。
  花水背没有虎的威势,也没有虎的名声,更没有象征着死亡与征服的斑斓虎皮,但是,它肉体死亡了,精神却还活着。它无所畏惧地面对死亡;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向往着铁笼外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涯,仍在追求着红彤彤的太阳。它死后那振翅欲飞的神态,把它不屈不挠爱憎分明的丰富的精神世界传神地表达出来,并永远凝固在雕眼里。黑色的死神可以无情地剥夺它的生命,却无法剥夺它的灵魂的追求;命运可以粉碎它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却无法摧毁它独立不羁的精神的世界。
  你久久地望着早已停止了呼吸的花水背。它真像一尊雕像,一尊充满永恒的艺术生命力的雕像。

 

【第十一章  第一次出逃】

  花水背的尸体早就被程姐从铁笼里拿出去了,你视为别墅视为天堂的铁笼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表面上,你的种雕生活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花水背的出现和死亡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你仍然按程姐的吩咐,和那些被擒捉并被关进铁笼来的雌金雕繁衍着子孙;你仍然像王子那样一日三餐被鲜美的肉食喂养着;你仍然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吃食和繁殖两大本能;程姐仍然亲切地称呼你为“我的心肝宝贝”;阳光仍然明媚,天空仍然湛蓝,云朵仍然洁白,但你心里很清楚,你的精神世界发生了某种倾斜,心理已经失衡,再也无法保持过去那种宁静的心态了。
  你总觉得花水背其实并没有死绝,它还活着。只要一闭上眼睛,你就会看见它伫立在那根蟒蛇形的树杈上振翅欲飞。于是,你就会痛苦地想到,你是一只笼中之鸟,花棱形的铁丝网剥夺了你自由翱翔翔于天地之间的天赋权利。你也清楚,花水背绝对是死了,你亲眼看着程姐像提只死鸡那样把它提出笼去的,你看见它的倩影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过度思念才会产生幻觉。你不该思念它的,你想,它并非是你所钟爱的雌雕,你同它的关系短而浅,而且恨多于爱,你应该把它遗忘掉。但感情是匹脱缰的野马,很难用理智去控制。你只要一看见这根蟒蛇形的树杈就会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痛苦,心绪就会变得紊乱,心情就会变得烦躁,就会产生一种恨不得去用嘴喙啄穿什么或用利爪撕碎什么的冲动。
  你只好尽量避开这根树杈,但铁笼内空间有限,不可能完全避开。有一次,你正在履行种雕义务,和一只年轻貌美的雌金雕缠绵交颈时,无意间又瞥见了这根蟒蛇形的树权,立刻,欢乐失重乐趣走味激情泄漏满嘴苦涩,甜蜜的义务变成沉重的苦役。不知内情的雌雕恨得直朝你嚷嚷。
  你必须摆脱花水背的幽灵,不然,你没法在这铁笼子里正常生活下去了。要彻底摆脱花水背的幽灵,必须先除掉这根让你神经过敏的蟒蛇形树权。你疯狂地扑到树杈上,又撕又咬,把树权摇晃得吱呀呀响。但树杈是埋在土里的,比你想象的还要牢实些,一时半刻无法拔得掉。
  你啄咬树杈的声响惊动了程姐,她匆匆赶到铁笼边,惊讶地望着你问:“巴萨查,你怎么啦,怎么啦?”你无法像人类那样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境,你只能继续朝蟒蛇形树杈啄咬搏击。“巴萨查,那不是蛇,是树杈!”程姐焦急地说,“你为啥要同树杈过不去呢?你是不是饿了,想吃蛇?我现在就去给你买活蛇来。”你愤怒地竖立起脖颈上的绒羽,愈发搏击得凶猛了。
  “巴萨查,你会伤着自己的爪子,伤着自己的嘴壳的!我求求你,别干蠢事了,听话!”程姐说。你毫不理会她的规劝,你大有一种不把这根树杈撕烂啄倒决不罢休的气势。“好了,好了,巴萨查,你要是真的不喜欢这根树杈,我把它挖掉,行啵?”程姐终于在你近乎疯狂的举动下让步妥协了。
  不一会儿,铁笼子里讲来一位身强力壮的汉子,用十字镐很快将这根树权连根挖掉,并用新土把坑填平了。
  你以为你的烦恼也被连根挖掉了。
  黄昏时分,夕阳洒照在铁笼内,把蟒蛇形树杈挖掉后留下的土坑痕迹映照得一清二楚,新土鲜艳的赤褐色和旧土肮脏的灰褐色无法混淆起来。不知是命运的有意嘲弄还是偶然巧合,新土不规则的边缘极像一幅金雕的肖像画,那高昂的头颅,坚挺的尾羽,振翅欲飞的姿势,活脱脱就是花水背灵魂的再现!
  你打了个寒噤,刚刚恢复平静的心又被搅得七零八碎。你再次尖啸起来,疯狂地对地上新土形成的图案撕抓啄咬。
  程姐再次被惊动,来到铁笼边,嗔怪道:“巴萨查,你又怎么啦?树杈都挖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飞快地用雕爪刨扒着刚刚填平的土坑。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萨查,难道你要我把地都挖掉吗?”程姐蹙着眉尖问。
  把地挖掉,显然是不明智的。
  你第一次萌生出想要逃出铁笼的念头。你决不是抱怨伙食差,也不是对主人程姐有什么意见。你觉得只有冲破头顶那层铁丝网,在广袤无际的天空自由翱翔,才能彻底摆脱花水背对你灵魂的纠缠。

 

【第十二章  剪断雕翅】

  你等待着你的叛逃行为所必然会带来的惩罚,但半个多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程姐照样一天三餐送来你爱吃的各种野味肉食,照样将需要配种的雌雕送进铁笼来,照样亲切地称你为宝贝。程姐的宽容和大度使你感动,你差不多想永远放弃逃跑的念头了。什么花水背的幽灵,去它的吧!气它愚蠢地为太阳而死去,并不值得你效法。有这么好的主人,有这么舒适优美的生存环境,你还想怎么样呢?
  就在你死心塌地想做只好种雕时,姗姗来迟的惩罚却降临到你头上。
  那是一个白雾弥漫的早晨,程姐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端着瓦盆进铁笼来给你喂食,稍有不同的是,程姐身后跟着一个四肢发达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你并没太在意,常有男性清洁工进铁笼来清扫粪便和垃圾。
  你把脑袋埋进食槽啄食起来。食槽有点深,挡住了你的视线。你感觉到有两只手轻轻地按在你的翅膀上,你还以为是程姐在亲昵地爱抚你呢。你没有动弹,乖得像只鸡婆。突然,按在你翅膀上的这双手猛地加力,把你紧紧地按翻在地上。你扭头一看,不是程姐在按你,而是那个四肢发达的男人在按你呢!你试图挣扎,但那男人的力气极大,手指像铁箍把你死死卡住,你连动都动不了。你忍无可忍,想动用你的嘴壳,啄咬臭男人的手指。还没等你扭转脖颈,程姐就伸过一一只手来,攥住你的下巴颏,坚决地把你的脖颈固定在半空中,让你再也无法前后左右摆动。
  还没等你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程姐已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探进你翅膀底下。你的翅膀被男人粗暴地捋开了,随即传来剪刀绞剪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你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微微有点不舒服。咔嚓声停止后,那男人猛地松开手,仓皇地跑出铁笼子,又急急忙忙砰的一声把铁门锁死。
  程姐也松开了攥住你下巴颏的那只手。
  你一下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懵懵懂懂地站起来,习惯性地抖抖身体,拍拍翅膀,想梳理一下被弄乱了的羽毛。咦,奇怪得很,翅膀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变得轻飘飘。你偏仄脑袋,朝自己己身体侧面望去,一颗雕心抽搐了一下,你没看见应当看得很清楚的翅膀,而看见了平时不易看见的被翅膀覆盖着的后脊背。你再看看地上,赤褐色的泥地里铺了一层金色的羽毛,就像许多块太阳的碎片。
  你明白了,你被剪去了翅膀。
  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不希望这是真的。你使劲扭着脖颈,把脑袋贴在肩胛上,在原地旋着圈圈,想看到自己那对漂亮的飞翼还长在自己身上。让你痛心的是,你只看到被剪刀绞过的乱七八糟的羽毛断茬。残酷的事实不容你再怀疑了,你被剪断了翅膀。
  你像突然掉进了深渊,像突然撞上了黑风暴,像突然被利箭刺透心脏,真比死了还难受。
  金雕之所以成为主宰天空的猛禽,其全部价值就在于那对巨大的翅膀。翅膀使你能翱翔天空,高高在上,俯瞰世界;翅膀使你能在悬崖筑巢,与白云做伴,在雪线飞巡。金雕被剪去翅膀,就像猛虎被拔掉了牙齿,就像大象被锯断了鼻子,就像雪豹被斫短了后腿,威风顿失,锐气丧尽。你拍扇着残翅,羽翼断茬发出吧唧吧唧难听的声响。你发狠地用最快频率拍扇残翅,要是过去你双翼齐全时,身体早就腾空升起来了,但此刻,你翅膀底下聚集的气流很快从你残缺的廓羽间逸漏出去,你的身体笨重得像只秤砣,怎么也飞离不开地面。
  你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猛禽了。你变成了一只草鸡。也许更糟糕,剪断翅膀的金雕还不如一只鸡呢。你一向蔑视鸡,你觉得鸡是鸟类动物的异化。鸡虽名为鸟类,却与天空无缘;虽长有一对翅膀,却无法离地飞行。你现在活得和鸡一样可怜。你心里在滴血,你长啸一声,如泣如诉。
  程姐抚摸着你的残翅,苦笑着说:“巴萨查,没办法,你太调皮了,为了让你更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只能这样做。”
  你使劲甩动尾羽,把她的手从你翅膀上撩开去。
  “唉——”程姐叹了口气说,“你一定怪我太心狠,我这是给你逼出来的。巴萨查,你别太伤心了。其实,对你来说,有没有翅膀,都是一样的。你不需要飞上天空,你也不需要靠翅膀去觅食。没有翅膀你照样做你的种雕,你说是吗?”
  站在养雕场女老板的立场上,她这样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剪断你的翅膀,可以彻底斩断你想皈依山野重做野金雕的念头,可以迫使你一辈子安安心心做一只忠诚可靠的种雕,可以免去随时都要小心防范你潜逃的麻烦。但你从来没有把程姐仅仅看做是养雕场的女老板,你把她当做自己最心爱的主人,最亲密的朋友。你的身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创伤,你感到了极大移声屈。你可以理解她,却无法原谅她。她让你变得雕不像雕,鸡不像鸡,你觉得自己欠她的情已经一笔勾销。

  程姐以为剪断你的翅膀就能彻底杜绝你逃跑的可能,其实刚好相反,这残忍的行为反而更坚定你离开铁笼的决心。
  你不愿意自己活得跟鸡一样,徒有鸟的虚名而实际跟广阔无垠的天空绝缘。
  你是金雕,你生来就是蓝天的精英。
  你学乖了。你把要逃离铁笼的企图秘藏在心里。你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照样履行你种雕的义务,照样笼子里吃喝拉撒睡,照样接受程姐的爱抚。一晃又几个月过去了。也许是你无所谓的态度迷惑了程姐;也许她认为金雕被剪断了翅膀就像人被铐住了双腿一样,无法再逃跑;也许她觉得你丧失了翅膀也就丧失了在山野觅食生存的技能,只能终身依附在养雕场里了,反正,她不再疑神疑鬼地一天几遍检查笼子的铁门是否上锁,也不再有事没事在院子里转悠,监视你有无叛逃的迹象和举动。一句话,她放松了警惕。
  你暗暗高兴,你的耐心终于有了结果。
  你知道,你失去了翅膀也就是丧失了从天空逃走的优势,困难比过去要大得多了,只能靠更周密的计划,更谨慎地行事,才能如愿以偿。你日思夜想,寻找逃出铁笼子的最佳办法。皇天不负苦心人,也不负苦心雕,你终于想一个绝妙的计策。
  那天傍晚,程姐送来半盆牛杂碎。这牛杂碎可能在厨房里放了一两天,虽然没变质,但已不太新鲜了。你吃了几口,突然梗着脖子嗷嗷急叫,胡乱踢蹬着腿,把刚吞下去还来不及消化的杂碎一块块反刍出来,吐在地上。你的一双雕眼像着了魔似的泛着白光,僵硬的脖子吃力地扭动着啄咬鼓鼓囊囊的嗉子。你痛苦地在原地打转,全身的羽毛都可怕地耸立起来了。
  “怎么啦?巴萨查,你怎么啦?”程姐惊慌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莫非是……食物中毒?哎呀,是我不好,我该死,这半盆牛杂碎,是前天从街上买来的,一定是腐烂变质了!”程姐很痛心地自责着,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哪——”
  你愈发寻死觅活地蹬腿拍翅,在地上打滚儿,拧着脖子大张着嘴壳,表现出一副想呕又呕不出来的痛苦状。
  一位头发蜷曲的小伙子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进铁笼子,怔怔地望着你。
  “梭飘,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到厨房去调碗肥皂水来给巴萨查灌灌肠!”程姐恶声恶气朝头发拳曲的小伙子命令道。
  头发拳曲的小伙子刚要转身去厨房,程姐又改变了主意:“回来,梭飘。快,你骑马到镇上请兽医站的钱医生来。肥皂水我自己来调。”
  一眨眼的工夫,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向雪山镇方向飘去。
  铁笼子里又只剩下程姐和你了。
  你好像病得更厉害了,在假山边蹒跚地走了两步,腿一仄,歪倒在地,挣扎了几次想站起来,都没力气站起来了。你斜躺在地上,用令人绝望的眼光望着程姐,似乎在向她求救。
  程姐急得鼻尖沁出了细汗,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捧着你的脑袋说:“巴萨查,你别急,你千万要挺住!我马上去给你调肥皂水,你吐一吐就会好的。”
  你可怜巴巴地眨动着眼皮,似乎已虚脱了。
  程姐飞快地朝厨房奔去。她太着急了,太慌张了,跨出铁笼,忘了把门锁上。
  程姐的身影一消失,你骨碌一声翻爬起来,抖抖羽毛,抖掉一些装病的晦气,拉开铁门,迈开雕腿走出铁笼子,朝着雕场背后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走去。
  假如你有翅膀,你能飞,你早就轻轻松松地获得了自由,但你现在只能靠两条雕腿一步一步地走。你不是鸵鸟,你的竞走能力太差劲了,每走一步都挺费力,都要撑开那双被剪净了廓羽的残翅,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你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着,恨不能一步跨进林莽或草丛,跨进能隐藏你身影的隐秘角落。遗憾的是,从养雕场到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中间有一段四五百公尺的开阔地,平坦坦光溜溜,连株小树都没有。这无疑是个危险的地段。你拼命加快脚步,想赶在程姐发现你逃跑之前越过这片该死的开阔地。
  你刚刚走到开阔地的中央,就听到背后传来喧闹的人声。你扭头一看,糟糕,是程姐带着一个手提双筒猎枪的男人,朝你追来了。程姐一定是用极快的速度调好肥皂水,然后又用极快的速度回到铁笼子,发现上当受骗后,怒气冲冲地带着伙计前来追撵的。
  “站住,巴萨查,站住!”程姐一边追一边大声叫唤着。

  程姐和那位手提双筒猎枪的男人越追越近,但是,你离草深林密可以藏身的山包也越来越近了。
  “站住,巴萨查,再不站住,我要开枪了!”程姐气急败坏地叫嚷道。
  兴许是为了验证程姐并非在空口威胁,砰——寂静的山谷里响起了一声枪声,是朝天射击的,你看见离你很远的湛蓝的天空中飘起一朵小小的乳白色的云霞。
  你飞下意识地敛住脚步。你的大脑皮层对人类手中的猎枪早已形成一种崇拜,类似于教徒崇拜偶像。猎枪是人类主宰世界的象征,是死神的代名词。你多年的猎雕生涯告诉你,比你更凶猛的食肉兽,比你飞行技巧更高超的鸟禽类,甚至生活在水中的鳄鱼,都无法逃脱黑森森的枪口,更何况身后那位男人携带的是新式双筒猎枪,它装弹简便。精确度高,可以连续发射两颗霰弹。
  你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猎枪的威力吓傻了。
  程姐娇弱的喘息声和提枪男子笨重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了。程姐喘着粗气叫道:“巴萨查,你……真乖,对了……就这样……站着…别动……我来了。我晓得……你……是在同我……闹着玩的。你是淘气,我晓得……你是……在……同我……捉迷藏呢。”
  再耽误两三分钟,不,也许再耽误一分钟,你就要落入程姐的手掌,重新被关进铁笼里。突然间,你脑子里闪现出花水背死后那振翅欲飞的形态来,它为了追求向太阳飞翔的自由,甘愿去死。难道你这只雄雕的勇气还不如一只衰老的雌雕吗?一刹那,你因惧怕猎枪而丧失殆尽的勇气神秘秘地回到了你身上。你不顾一切地又迈动雕腿,朝山包奔去。你拼命扇动半截残缺的翅膀,虽然无法飞起来,至少可以增大你的前冲力。很快,你就跑到山包上那片密匝匝的高山栎树林边缘了,只要再越过一道土坎,顶多再坚持几十秒钟时间,你就能钻进藤萝交缠的树林里逃之夭夭了。
  哗啦,背后传来拉枪栓的沉重声响。
  你没有回头,但凭着一种感觉,你知道那男人已朝你举起了猎枪。
  “程姐,打吧!再不打,这畜生就钻进树林子去啦!”那男人嗡声嗡气地说道。
  追撵的脚步声戛然停止了。毫无疑问,程姐和那男人估量出继续赛跑下去已无法把你擒捉归案,就明智地停下了脚步。停止追撵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很清楚的,就是好瞄准,好射击。
  “程姐,让我打死这畜生吧。让它逃走,还不如打死它当野味来卖哩!”男人又叫道。
  你背脊冷飕飕的,你知道黑森森的枪口此刻正对准你的心脏,距离那么近,你奔跑的速度又那么慢,你是无法逃脱霰弹的袭击的。
  你绝望了,但你还是坚持向前跑。你要像花水背一样,为太阳而殉身,倒在奔向自由的道路上。
  轰——
  双筒猎枪炸响了。你想象自己的身体一定被钻透了好几个血窟窿,奇怪的是没觉得疼,也许是生命结束时瞬间的麻木吧,你想。  但就在猎枪炸响的同时,响起程姐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不——不要开枪!”
  猎枪到底还是炸响了。
  你迈动双腿,还能自由奔跑。你明白了,子弹没打着你。尖啸的霰弹贴着你的顶羽飞过去,一股灼热的气流烫得你忍不住甩了甩脑壳。你面前的土坎上溅起一朵泥花。
  你匆匆扭头瞥了一眼,是程姐手捏着枪管,高擎在半空,也就是说,在男人扳动枪机的一瞬间,程姐抬高了枪管,霰弹才没有把你的血肉之躯撕碎。
  你已越过土坎,来到了高山栎树林里。你钻进藤萝交缠的树林深处,很快就在程姐和那男人的视界内消失了。
  你觉得程姐起先一定也像那男人一样想把你打死的,与其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得到一具尸体,你的肉块宫爆、油烹后摆在饭店的餐桌上也是一盘名贵的野味。但程姐却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要射杀你的想法,她宁肯你逃掉,也不愿杀死你。
  程姐到底还是真心爱你的,你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第十三章  艰难的野雕生涯】

  你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原始森林。你终于彻底挣脱了人类给你设置的有形和无形的束缚,终于彻底跳出了养雕场用铁丝网构造的牢笼,你自由了。虽然你付出了被剪断翅膀的昂贵代价,但你毕竟获得了身心两方面的解放,你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你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金雕,但日子过得似乎并不潇洒,你在森林里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饥饿。
  眼下正是尕玛尔草原春夏交替的季节,食草类动物繁的旺季,草兔、姬鼠、羚羊随处可见,辽阔的草原可以说是食肉类动物丰盛的餐桌。你之所以在这样的季节还填不饱肚皮,完全是因为你被剪断了翅膀。作为猛禽,你是依靠翅膀的力量在雪山草原称雄称霸的,剪断了翅膀,等于剪断了你猎食的技能。你只能像只笨拙的鸡那样,在山坡或靠近山脚的草原蹒跚奔跑,啄咬老鼠、青蛙、蚂蚱。你常常是累得精疲力竭,最后却一无所获。雕被剪断了翅膀,比艺鸡还不如。实在没办法,你就找块阴湿的地方,用雕爪扒开松软的红山土,啄食蚯蚓、地狗子、白蚁和四脚蛇。这些小玩意儿,在过去即使送到你的嘴边,你也不屑一顾的。
  除了觅食的压力外,你还经常处在危险之中。你有翅膀时,凭借着自己能飞升天空的优势,根本不把那些食肉类走兽放在眼里,即使面对让其他草原动物闻风丧胆的雪豹,你也无所畏惧,顶多和它天上地下各自为政和平共处罢了。但现在,你却时时处处要提防食肉类走兽的袭击和追捕。
  你不能永远活得像鸡那般窝囊的。你必须尽快使自己的翅膀重新丰满。
  按金雕的生理规律,体表的正羽、绒羽和毛羽每两年更换一次,以新换旧,就像蛇脱皮一样,但飞翼外侧的廓羽,却要五年才更换一次。要使自己的双翼重新长出能飞上天空的廓羽,你有两种方法可以选择。一是按照身体内羽毛自然再生的规律,让被剪断的廓羽慢慢脱落淘汰,时间虽然漫长,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受皮肉之苦,在等待新廓羽丰满的过程中,可以逐步恢复飞翔的能力。还有一种方法,就是采取特殊手段促使廓羽快速再生。金雕在擒猎格斗中,在两雄争斗时,常常会被对手或咬掉或啄掉或拔掉一两片珍贵的廓羽,体内便会产生一种奇妙的修补机制,暂时抑制住体表正羽、绒羽和毛羽的新旧更替,而把羽毛再生的潜力完全转移到失去的廓羽部位,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残缺的廓羽便会补充丰满。
  第二种方法就是利用体内奇妙的修补机制,狠狠心拔掉两翼所有被剪断的廓羽残茬。这样做的好处是,你再次扇动崭新的翅膀遨游蓝天的时间可以提前好几年;坏处是,你将承受拔毛的痛苦,并在断翅残茬全部拔尽、新羽又还没来得及长出来的那段时间里,你要比现在更难觅食,被食肉类走兽吃掉的危险性也更大。现在你至少还能扇动断翅残羽产生推力从而使你跑得快些,拔掉残羽后,你将比最肥胖的母鸡跑得还要馒。
  何去何从,需要当机立断。
  你在两种各有利弊的方法间徘徊了两天,你在痛苦的选择中犹豫不决。你毕竟是一只金雕,你的动物本性就是按照快乐原则去生活。你害怕拔毛的痛苦,你不愿流血,但没有痛楚,不付出血的代价,也就不会有新生的喜悦,就不会有美妙的将来。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养雕场的铁笼子里逃出来,不就是要想过一种崭新的没有缺憾的生活吗?难道你愿意像草鸡那样生活五年吗?你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决心用短暂的阵痛换取长久的幸福。
  你特意选择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你登上一座向阳的山冈,面朝红艳艳的太阳,最后梳理一遍飞翼上的残羽。太阳逐渐上升,与你的身影形成一条水平线,你的投影落在身后浅灰色的岩壁上,像幅巨大的壁画。你慢慢扭动脖颈,用嘴壳轻轻衔住飞翼外侧的第一根残羽,两只雕爪紧紧抠住差不多快风化了的岩石表层,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站立得更稳些,然后,你凝神屏息,静穆地等待着太阳重新从一块黛紫色的乌云下面钻出来。阳光烫热你眼皮的时候,你用力合拢嘴壳,猛地甩动脖颈,同时用足全身的力气向后收缩翅膀,一拉一扯,只听见一声轻微的雕皮被撕裂的声响,半根廓羽的断茬已被你拔了下来。你的翅膀上一阵刺痛,通过神经传导,漫及全身。毛翅膀尖上有点潮湿,一阵哆嗦,你知道,这是毛孔里渗出来的血粒。
  你咬紧牙关,又开始拔第二根残羽。不知是因为用力不够,还是因为这根飞羽长得特别结实,你猛甩脖颈,整个身体被甩得仄倒在地,连续拔了好几次,才把第二根残羽拔了下来。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当你把右翅膀上的残羽全部拔尽后,太阳已经偏西,你已累得精疲力竭,背脊和胸脯上的绒羽都给冷汗打湿了。整只右翅膀血淋淋的,火烧火燎般疼。

  你又开始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左翅膀。
  你的力气已耗损得差不多了,你的勇气也已接近尾声。你已疼得无法再傲然挺立,你躺卧在地上,爪指仍然抠住岩石表层,再加上身体的重量,才勉强不被拔毛时的那股猛力推歪撞倒。当你拔去左翼上的最后一根残羽时,已是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的深夜了。
  你瘫倒在地上,两只翅膀像刀割般地疼,湿漉漉的,粘满了血。你因剧痛和过度疲倦,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虚弱地躺卧在山岗上,面前是几十根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被你自己拔下来的飞翼残羽。此刻,你已彻底丧失了防卫能力,别说现在来一匹豺或狼之类的猛兽,即使出现一只狗獾或者一只黄鼬,你也会被它们当做可口的点心吞吃掉的。幸运的是,没有任何走兽出现,你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黎明时分,两翼的剧痛才缓解了些,也许是创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了。
  当晨曦在日曲卡雪山顶峰露出一点耀眼的光斑时,你才勉强站立得起来。你衔着一片片带血的残羽,高高擎起,让每一片金色的残羽都蘸满霞光,然后抛向白雾弥漫的山谷。残羽被山风托举着,在天空旋绕飞舞,飘游散落,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亮,像一片片金色的雪花。然后,艰难地走下山冈,走向你早就选择好了的羊甸子草滩。你要在那儿生活半年左右,待双翼长出新的飞羽。
  这是一段充满危险、充满恐怖、充满焦虑和烦躁的日子。时间被拉长了,每一秒钟都变得漫长而难熬。你被迫变得像只胆怯而又窝囊的家鸡。你一天到晚在草地上刨食昆虫或软体小动物。你每天觅食前都要事先仔细观察四周动静,确实周围没有潜伏的食肉类走兽,才敢从栖身的树洞里钻出来。在觅食过程中,你也不敢把全部注意力都集到食物上,你还必须竖起耳朵,谛听是否在附近有可疑的响动。你只能像鸡那样,一只眼睛盯在草根边蠕动的蚯蚓上,一只眼睛环视着四周的草叶,一有风吹草动,你就立刻停止觅食,准备躲避危险。
  你现在才深刻体会到,懦弱的没有任何防范能力的食草类动物活得是多么累。
  你刨食蚯蚓、土鳖虫、地狗子,你不是鸡,当然觉得味道差极了。你胃口特大,这些小玩意儿只够塞你的牙缝。你渴望能饱餐一顿鲜美的肉食。有一次,你从草叶的缝隙中看见一只灰兔正呆头呆脑地向你藏身的地方靠拢,你学食肉类走兽的办法,悄悄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屈爪缩腰,耐心等待着。灰兔顺风而来,没闻到你身上那股猛禽的腥味。待灰兔走到大石头前,你纵身跃起,张开利爪扑过去。你到底不是食肉类走兽,发挥不出突然扑食的敏捷和威势,你的扑跃动作笨拙而又迟钝,你扑了个空,灰兔急叫一声扭头逃掉了。你馋得直流口水。你没有翅膀,你连最孱弱的兔子也对付不了。
  你实在饿极了,就把觅食的注意力转向蛇。
  蛇是爬行动物,只能在地上蠕动,速度和你行走差不多。你生来就是捕蛇专家,虽然失去了翅膀,但丰富的捕蛇经验尚在,也许能侥幸得手,你想。蛇肉鲜美无比,能滋补身体,对你飞翼的再生大有裨益。
  那天早晨,你钻进一条小泥沟,运气不错,看见一条眼镜蛇正吱溜溜地在你前面游动。你满心欢喜,赶了过去。眼镜蛇听到响动,嗖的一声竖起扁平的三角形蛇头,脖子膨胀如球,发出微风吹动竹篁般的呼呼声,两只凸起的玻璃珠子似的蛇眼射出阴毒的凶光;蛇嘴张开着,血红的芯子吞吐着,磨砺着两枚乳黄色的蛇牙。你晓得,蛇牙里蓄满了剧毒的蛇涎。
  你毫不畏惧。你不下上百次与毒蛇打交道,熟悉蛇的长处和短处。你有把握不让这条眼镜蛇噬咬到你的身体。

  你沉着地靠拢去,用坚硬的嘴壳挑逗般地在蛇头上方摇摇晃晃,惹得眼镜蛇频频朝你的嘴壳出击。蛇脖子闪电般地一伸一缩,你灵活地躲闪着,使它连连咬空。蛇头气呼呼地越抬越高,超过了你的身高;蛇芯子吞吐的频率也来越快,咝咝有声。你看得出来,这条眼镜蛇已经被你逗急了、逗怒了,恨不得一口咬中你的躯体,把你咬死,然后把你吞吃掉。你暗暗高兴,你就是要激怒它,让它丧失理智,变得疯狂,消耗尽体力和锐气,这样才更容易擒获它。
  眼镜蛇朝你嘴壳啄咬誓了一阵,见无法咬中你,失去了信心,高昂的蛇头倏地缩下去一大截,身体也不像先前那样缠得那么紧凑,变得松垮垮,像盘烂草绳。
  你悄悄将所有的力量都聚积在两只雕爪上,佯装着逗弄对方似的将嘴壳朝前一晃。眼镜蛇对你这虚晃的一招似乎已懒得提防,仍然神情委靡地待在原地不动。你突然变佯攻为实战,闪电般地朝前一跃,一只爪子攫住蛇身的中段,一只爪子攫住蛇的柔软的脖颈。好极了,你动作麻利,落点准确,控制了蛇的要害部位,你觉得自己已经置这条眼镜蛇于死地了。
  你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是的,以往只要你两只雕爪攫住蛇的中段和脖颈,没有哪条蛇能逃脱被你吞食的命运。但这有个先决条件,即你在用雕爪攫蛇的同时,扇动翅膀飞离了地面。你现在已失去了飞翔能力,无法使蛇离开地面,你没想到,蛇的身体只要还粘连在大地上,力气要比在空中大出好几倍。当你用嘴壳朝玻璃珠似的蛇眼啄下去时,这条魔鬼投胎的眼镜蛇突然翻滚身体,不但使你啄了个空,更糟糕的是,蛇皮滑得像涂了层油,扭滚的力量竟那么猛,你尖利的雕爪怎么也抓不稳,它一下就从雕爪里滑脱出来了。它一甩蛇尾,迅速朝沟边的一个土洞游逃去。眼看到口的美食就要泡汤,你急了,顾不得讲究角度和姿势,连奔带跳追过去,伸出雕爪就要再次去攫抓。
  看来这条眼镜蛇大脑皮层特别发达,它突然像患了狂舞症的人那样,疯狂地舞蹈起来。它毫无规则地在地上翻滚扭曲,一会儿伸长脖子,一会儿竖立尾尖,一会儿挺露出乳白色的腹部,一会儿又弓起花纹对称的黄褐色的脊背。它动作剧烈,瞬息万变,舞得你眼花缭乱。你的两只雕爪左抓右抓,不是抓空,就是抓浅了,又被它滑脱掉;你的嘴壳前啄后啄,不是啄漏,就是啄偏,啄不到要害部位。
  你愤怒得两眼冒火。你捕蛇能手的桂冠难道是纸糊的吗?蛇有蛇的舞蹈,金雕也有金雕的舞蹈,你要用金雕的舞蹈来制伏蛇的舞蹈。你也剧烈地跳动起两条雕腿,拍扇起两只可怜兮兮的秃毛的翅膀,狂乱地摆甩起坚硬的嘴壳,和眼镜蛇在一个圈子里周旋,形成了十分罕见的雕蛇共舞。
  你瞅准机会,一个大旋转,右爪刚好卡住蛇的脖颈。但还没等你卡稳,眼镜蛇已蜷起细长的身体,像条柔软的绳索,在你身上缠了两道。过去你逮蛇时,也碰到过个别生命力特别强悍的蛇垂死挣扎缠绕你的身体,那都是在空中,蛇的缠绕十分稀松,你只要用力抖动翅膀,蛇的臼关节便会散成一条直线。你又一次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在地面,蛇的纠缠竟是那么紧凑,就像一条柔韧结实的牛皮绳,而且是条被施过魔咒的如意绳,紧紧地勒住你的雕爪、脖子和身体,勒得你无法动弹,勒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不由自主地松开卡住蛇脖颈的雕爪,去踢蹬缠在胸部的蛇的粗壮的身躯。
  这条鬼蛇,蛇脖子恢复了自由,突然朝你大腿咬来,蛇芯子像一颗红色的流星,刹那问已快触及到你腿上的绒羽了。你知道眼镜蛇的厉害,被它咬一口,即便是头身强力壮的野牛,几分钟后也会全身麻痹,口吐白沫倒毙在地。你急了,用嘴壳对着洞开的蛇嘴乱啄,蛇牙咬在你坚硬的嘴壳上,哔哔直响。你雕爪乱踢乱蹬,秃毛翅膀又扇又打,趁眼镜蛇扭闪之际,挣脱了缠绕,跳开去。你已疲惫不堪,胸脯仍有被勒缚的感觉,隐隐作痛,一只雕爪似乎扭伤了关节,有点站立不稳了。
  眼镜蛇的情况似乎比你要好些,虽然蛇身被你啄出好几个小洞,蛇脖子被你撕出好几条伤痕,却仍然竖立着扁平的脑袋,脖颈在空中悠悠晃荡着,鲜红的蛇芯子吞吐着残忍和力量,摆出一副准备再次迎接你的挑战的架势。
  你不是不自量力的莽汉。你晓得你是没有能力将这条可恶的眼镜蛇置于死地了,你慢慢地朝后退却。
  眼镜蛇也慢慢地朝后游缩,退进一个潮湿的土洞。
  你输了,你只好继续去捉蚂蚱吃。

 

【第十四章  与狼搏杀】

  你像只草鸡那样窝窝囊囊地活了三个多月。渐渐地,你觉得自己的翅膀不再有空落落的感觉,山风吹来,也不再有凉彻肌肤的感觉。你的两只翅膀开始长出金黄色的绒羽,轻柔得就像一片片云。你又重新体会了一次雏雕渴望自己的羽毛早日长丰满的焦急心理。每天清晨,你都小心翼翼地用嘴喙蘸着花瓣上的露水,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飞翼外基部新长出来的羽毛。每天黄昏,你都要平展展地撑开翅膀,让最后一抹晚霞在你新的羽毛间留下火一般的热情和色彩。你还站到齐膝深的冰凉的溪流中间。像一只最笨拙的鱼鹰那样啄食小鱼小虾,有时等候半天,只啄食到一两条寸把长的花鲤鱼,你也不泄气。活鱼活虾有利于羽毛发育成长,为了能早日重返蓝天,什么苦和累你都愿意忍受。
  终于,你两只翅膀上的飞羽逐渐长丰满了,虽然没有过去那般坚硬厚实,却也密匝匝地盖住了两侧胸腹;虽然还没长到像过去那样拖及尾羽,也已差不多盖住屁股了。你扇动翅膀,已经能听到呼呼的风响。
  按这样的速度,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你的翅膀就能长硬,你就能重返蓝天了。
  冬天来了。对于双翅完好、身强力壮的金雕来说,冬天也是个严酷的食物匮乏的季节;对你来说,困难就更大了。几场鹅毛大雪下过之后,日曲卡雪山山麓的雪线急遽下退,终于和尕玛尔草原的茫茫雪野融为一体。色彩缤纷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那就是耀眼的白色。只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从雪被里顽强地挺立起灰褐色的躯干,撑开墨绿色的树冠,给白茫茫的大地些许趣味性的点缀。见不到可以啄食的老鼠。
  你实在饿极了,就使劲刨开厚厚的雪被,想寻找一些在浅土层中生活的小动物充饥。你好不容易用雕爪刨开一个雪坑,爪子都快冻僵冻麻了,但裸露的土地却已被冰雪冻得梆硬,嘴壳啄上去,就像啄在石头上,“橐橐橐”,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奋力啄击着,终于啄碎了土地表层的冰碴儿;你继续往下啄,犀利而又坚硬的嘴壳被磨砺得滚烫滚烫,终于在地上啄出个碗口大小的洞洞。你仔细在洞洞里搜索了一遍,连一只地鳖虫一条红蚯蚓也没找到。这些在黑暗的地下世界里生活的小动物也许是被严寒冻死了,也许是受寒冷驱使钻进了地的深处。你一无所获。
  你已经两天没进食了,饿得头晕眼花。被你啄开的土层里散落着一些草籽,那是连麻雀都不屑一顾的东西,你自从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来没品尝过这玩意儿。但此刻你却饥不择食了,狼吞虎咽般地把草籽一粒粒啄食得干干净净。
  你是食肉类猛兽,却被迫改变习性食草了,你觉得十分委屈。
  草籽的滋味你实在不敢恭维,淡而无味,有一股苦涩的土腥气,勉强吞咽下去,虽然暂时抑制了一点那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却恶心得直想呕吐。为了活命,你又啄开一个土坑,继续啄食草籽。不一会儿,你的雕嗉胀鼓鼓的,十分难受,开始拉肚子,拉出来的尽是草绿色的稀屎,里面夹杂着无法消化吸收的草籽。
  你快饿疯了。
  你满世界寻找可以吞咽的食物。你来到古戛纳河湾,远远望见一只棕红色的小松鼠正在河滩上啃咬被潮水卷上岸来的螺蛳和河蚌。你急忙朝小松鼠靠近,但还没等你踏上河滩,小松鼠就连蹦带跳地逃到河岸一棵松树的树梢上去了。你只好在树底下干瞪眼。
  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你太醒目了。你无法隐蔽自己,也无法做到快速出击。
  你决定走出狭窄封闭的羊甸子草滩,到古戛纳河谷深处的热水塘去碰碰运气。对你这只被剪去了翅膀、只能在地面行走的金雕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冒险的远征。路途的辛劳不说,冬天的热水塘其实是个巨大的死亡陷阱,虎豹豺狼等各类大型食肉类猛兽被寒冷和饥饿驱使着,麇集到热水塘附近。对它们来说,已失去飞翔优势的你极有可能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一顿美餐,但你权衡再三,觉得还是值得去冒冒险。你知道,山羊、草兔和各种食草类动物也会在寒冷和饥饿的驱使下,来到热水塘,它们或者在温泉边取暖,或者在被温暖的气流熏绿的草地上啃吃青草。假如你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捡到一只衰老的兔子,或者逮到一只行动笨拙的穿山甲。就算什么也逮不着,起码也可以捡些猛兽吃剩下来的残渣剩肉,总比待在羊甸子草滩里啄食草籽,直到变成一具饿殍冻尸要好得多。
  你从日出走到日落,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热水塘。
  热水塘夹在两座陡峭的山梁间,由大大小小十几眼温泉组成,老远就闻得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你仔细观察地形,紧靠嘟嘟地冒着水泡的一个烫成焦铁色的水塘右侧,有几块比人还高的页岩,雪花飘到页岩上,一眨眼就融化咸水珠。显然,这几块页岩被熏热了,可遮风挡雪,可依偎取暖,还能隐蔽自己,便于对路过的食草类小动物发动突然袭击。
  你兴冲冲地朝页岩丛走去。
  你做梦也没想到,你刚拐进页岩丛,就差点撞进老狼的怀里。
  这是一匹毛色黑得发亮的老狼,眼梢吊向眉际,脸颊上有一块长条形的伤疤从耳根挂到下巴,使本来就很凶残的狼脸愈发显得阴毒可怖。。它的肚皮瘪瘪地贴在脊梁骨上,瞳人里闪烁着绿莹莹的饥馑的光。它正紧紧贴在页岩上烤热取暖。

  你与老狼仅有一步之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这匹老狼只要朝前一蹿,轻易就能将你擒获。
  奇怪的是,老狼龇牙咧嘴朝你号叫一声,但身体并没动弹,仍紧贴在暖烘烘的页岩上。
  难道你碰到了一匹吃斋念佛的善良的狼?
  老狼把扫帚似的尾巴在地上刷刷刷扫动了一阵,又朝狂嗥了几声,却仍然没站立起来。
  你眨巴着雕眼,终于明白大公狼为何不朝你扑咬:它不知道你是只失去翅膀不能飞上蓝天的金雕,它还没看出你的双翼有什么不正常。它一定以为自己碰到了身心强壮的金雕,因此不愿进行徒劳的扑击。在正常情况下,狼虽以擅长奔跑和厮咬,是雪山草原的精英,却无法逮捉到金雕。一条十分简单的真理是:狼没有翅膀,不能飞上天去。显然,在你面前一步之遥的是匹阅历颇深足智多谋见多识广的老狼,它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没同你动真格的。
  你心头一阵狂喜,你正好可以利用老狼的错误的经验和错误的判断,从死神面前逃生。
  你告诫自己要镇静,慌乱容易露出破绽。你用食肉类猛禽惯用的那种凌驾一切傲视一切的冷峻的目光瞅了老狼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沉着地一步一步往后撤离。
  老狼仍然躺卧在页岩边,用略带疑惑的眼光目送着你。它大概以为你是在故意挑逗它,让它望着你嘴馋眼馋心馋,但只要它一动窝,你就会振翅起飞,让它羞死愧死气死。
  你过去也曾跟一些贪婪的食肉类走兽开过类似的玩笑。
  你虽然外表极镇静,但内心却十分虚弱,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你跟这头老狼相距太近,只要你露出一丁点儿不能飞翔的破绽,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朝你扑蹿上来。你只有两条腿,它却有四条腿,在地面上赛跑你无论如何也不是它的对手。你紧张得连舌尖都发麻了。
  幸好老狼是个刚愎白用、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尽量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朝山梁上退去。只要再坚持几分钟,你拐过那道山梁,就从老狼的视界内消失了。
  要是没有那道该死的陡坎,要是早点发现这道陡坡,你是不会露出不能飞翔的破绽的,老狼也就不会杀气腾腾地来追击你,你也就不会铤而走险从悬崖上往下跳,当然也就不会……
  事后你回忆起这段惊险的遭遇,真不晓得是该诅咒命运捉弄了你,还是该感谢命运成全了你。
  那是一道被暴雨冲刷成的陡坎,有半丈来高,被松软的雪被覆盖着。你虽然眼睛看着前面,但全部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背后那头老狼身上。你稀里糊涂地一脚从陡坎上踩了下去。陡坎边缘深深的积雪立刻凹陷下去,你像踩在云朵里,冷不防一脚踩空,身体重心倾斜了,歪仄了。你本能地扑扇翅膀,下意识地做出一个飞翔动作。你没能使自己飞起来潇洒地摆脱窘境,你跌倒在雪地里,从陡坡上咕咚咕咚滚了下去。雪松软而富有弹性,你翻了两个筋斗,羽毛没碰掉半根,筋骨皮肉都丝毫无损,不过是粘了一身晶莹洁白的雪花,可是,你却无可挽回地暴露出自己不能飞上蓝天的致命弱点。
  你被自己在老狼眼皮底下露出不能飞翔的破绽而惊得魂飞魄散。
  当你翻身从雪地里站立起来时,老狼已嗥叫一声从温热的页岩丛朝你蹿来。狼四只细长有力的爪子踏着雪,扬起一团团纷迷的雪尘。这时,你离老狼已有一两百米远。你来不及细想,扑扇起不太结实的翅膀,作为前冲力,迈出雕腿,沿着山脊线拼命奔逃。
  你慌不择路,竟然逸逃到悬鱼崖上亡来了,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你已站在悬崖的边缘,前面是几十丈高的深渊,两侧是笔陡的绝壁,无路可逃。老狼已追到你面前,堵住了那条唯一的退路。
  你陷入了绝境。
  你被迫像只斗鸡似的耸立起脖颈上的绒羽,用尖利的嘴壳瞄准大公狼的眼珠子;你还不时抬起一只雕爪,在空中做攫抓动作。你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诫对方,你虽然失去了飞翔能力,但你还有进行殊死一搏的勇气、胆魄和决心,你还有可以致对方伤残的尖喙和利爪!你决不像懦弱的食草类动物那样,不作任何反抗就被吞吃掉。你也许最终逃不脱被狼吃掉的厄运,但你起码也要它付出足够惨重的代价,比如啄瞎一只狼眼,比如将犀利的雕爪深深抠进狼背,给它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你这一招果然灵验,老狼在你面前停下脚步,阴森森的狼眼盯住你的一举一动,弓着腰,曲着腿,不敢贸然朝你扑咬。它耐心地和你对峙着,忽而朝你狂嗥一声,忽而朝你挥起前爪。你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它狂嗥一声,你就急忙撑开翅膀,收缩全身肌肉,做好厮杀的准备;它挥起前爪,你就会下意识地抬起脖颈,急遽地踏动雕爪,做出拼斗的反应。这大量地消耗了你有限的体力。你本来就因饥饿而身体虚弱,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眼花,快支持不不住了。你看见,老狼的一只尖尖的耳朵上下跳动着,显露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你明白了,这匹老狼是在用计消耗你的体力,想等你精疲力竭时再像收拾毫无反抗能力的食草类动物那样收拾你。它想先软化你的身体,再软化你的意志。它想既吃掉你,又使自己毫发无损。

  你不能中老狼的圈套。你想用转守为攻的办法冲开老狼的堵截,强夺退路。你朝前一跳,两只雕爪同时平举起来,尖喙也刺向前方,朝老狼的胸脯冲去。你想用两只雕爪攫住老狼的两条前腿,你想将嘴壳刺进喷吐着浓重血腥味的狼嘴。假如老狼躲闪,你就可以从原路退出悬崖。狡猾的老狼似乎早已看穿了你的意图,在你起身跳跃的同时,纵身朝你扑来,它是以毒攻毒,用扑咬来对付你的扑咬。你被迫和老狼撞了个满怀,你的尖喙啄在老狼的脑门上。狼是铜头铁尾麻秆腰,你虽然啄得凶狠,却像是啄在石头上,对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你自己的嘴壳却一阵酸麻。你的两只雕爪也被狼腿一扫,抓了个空,狼腿却趁机朝你的腹部挠来。要不是你猛蹬双爪在雪地上打了个滚,你可能已经被狼爪按翻在地,被狼牙咬断脖颈了。
  要从狼牙狼爪下冲出一条生路的希望变得十分渺茫。
  老狼一步一步冷酷地朝你逼近。
  你已无路可退。你站在悬崖边缘,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摆脱老狼的纠缠,那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你探头向悬崖下望了一眼,雪花凄迷,深不可测。你还没有能力飞翔,从这么高的悬崖跌下去,是不会有生的希望的。你脑袋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狼嘴角滴着口涎,又朝你逼近一步,然后,前腿弓,后腿曲,浊黄结实的狼牙上下磨砺着,发出咔沙咔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老狼的身体语言告诉你,它马上就要朝你进行致命的扑咬了。要么被饿狼吃掉,要么冒险从悬崖上跳下去,你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你是猛禽金雕,你怎能甘心成为给老狼充饥的食物?你宁肯从悬崖上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你也不会像食草类动物那样束手就擒的的。
  就在老狼起身扑跃的一瞬间,你一闭眼睛,双腿用力一蹬,身体凌空而起,离开了悬崖。
  背后传来老狼失望和愤慨的长嗥声。
  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你出于鸟的本能,撑开翅膀用力扑扇起来。风灌进你的两侧胸肋,冷飕飕的,身体下坠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些。现在大概是沿斜线往下跌了,你想。你又加快了翅膀扑扇的频率,希冀下跌的路线平斜些,再平斜些,尽最大努力减轻落地时的冲撞力。一会儿,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果然达到了相对平衡,下跌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虽然还无法摆脱地心的引力,还在往下跌落,却平斜缓慢,像飘飞一般。
  假如你能在落地前一直保持这个下降速度和角度,也许你又能死里逃生了,你想。你高昂起头颅,你将两只雕爪收进下腹部,你用力将结实丰满的胸肌作大幅度伸缩动作,翅膀急遽地颉颃。
  突然,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就像负重的马突然卸下货物一样,有一种重负消释的轻松感,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山风不再肆虐地粗暴地吹乱你腹背上的羽毛,山风变得很讲秩序很讲礼貌,均匀地从你双翼、双腿和尾羽间穿流过去。腹部那层淡黄色的绒羽被山风吹拂着,紧紧贴在你的皮肉上,与皮肤融为一体。双翼每扇动一次,便扑出一团强劲的旋风,旋风又粘连滞留在肩胛处,形成一股升腾力。这感觉十分奇妙,既熟悉又陌生。
  你惊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哦,雪停了;哦,天空变得晴朗。你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通红的球,金色的光线几乎刺得你睁不开眼来。那是太阳!你是在向太阳跌落,不,你是在向太阳飘飞。你的视线奇怪地在向上移动,从太阳的底线移到了太阳的中心,又移到了太阳的上端,终于,视线越过太阳,望见了深邃的蓝天和轻浮的白云。
  你恍然大悟,你飞起来了,你摆脱了地心可怕的引力,升上了天空。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害怕眼前奇妙的飞翔情景其实是一种幻觉。你啸叫一声,嘎——对面的雪山峡谷内发出亲切的回响。这绝对不是幻觉,这是事实!你又试着扑棱了一下翅膀,飞翼外基部那已折磨你快一年的松垮空虚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凑而又实在的感觉,似乎大自然在你身上突然施展魔法,新生的飞羽奇迹般地在你生命的危急关头变得坚韧,充满了一种搏击长空的力量。
  你无法解开怎么会突然间恢复飞翔能力这个谜。你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可你却飞起来了,正在缓慢地向上升腾。你的翅膀虽然还没像过去当猎雕时那么坚韧那么挥扇自如那么矫健潇洒,却也能按节奏扇动,顺风势翱翔。你摆动了一下尾羽,身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又飞回了悬崖上空。
  嗬,那匹倒霉的老狼还待在悬崖上,用一种惊疑的表情观望着你。它永远也不会理解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你高傲地朝它啸叫一声,降低自己的高度,戏弄般地在老狼头顶猛扇了一阵翅膀,地面上的积雪被你扇得纷纷扬扬,在老狼四周漫舞。老狼悻悻地嗥叫一声,拖着那条扫帚似的尾巴,踏着碎步跑下悬崖,钻进热水塘去了。
  你没有兴趣前去追赶。
  你为自己奇迹般地恢复了飞翔能力而陶醉。你在空阔的山谷间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瑰丽的晚霞把你的双翅擦拭得锃亮,像涂了一层彩釉。
  嘎——你又属于这广阔的蓝天了。
  嘎——这广阔的蓝天又属于你了。

 

【第十五章  美丽的蓝顶儿】

  一连几天,你都沉浸在终于又重新飞上蓝天的喜悦中。你在尕玛尔草原整整飞绕了三圈,那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你狩猎创业的基地。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沟沟壑壑,你要让大山也知道你又成为一只能遨游长空的猛禽了。你暂时还不想筑巢垒窝,你像个流浪汉,渴了啄几片雪花,饿了捉一只斑鸠或岩鸽,然后就不停地飞。
  你觉得对鸟类来说,真正的生命就是翅膀。
  在短短的十来天时间里,你的飞翔能力和飞翔技巧迅速进步,已经接近猎雕时期的水平。你又能在空中随心所欲地进行旋转、颉颃和翻飞,你又能撑开翅膀在天空长时间静止不动,任凭强劲的山风将你托举飘荡作逍遥游。
  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而鸟类是靠翅膀思想的。你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那种种遭遇,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你要忘却过去,割断自己的历史,重新开始生活。半个月后,当你尽情地领略了重返蓝天的乐趣和尽情地品尝了野雕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后,你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一个念头,就是找个终身伴侣,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庭。这才是完整的野雕生活。
  你年轻俊美,不愁找不到对象。
  那天中午,你在尕玛尔草原那条干涸的古河道上,发现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你疾飞过去一看,哈,原来是一头小水鹿。你悠闲地扑扇着翅膀,朝这头孤独的小水鹿飞去,洁白的雪地上滑动着你的投影。你知道,你的投影对小水鹿这样的食草类动物来说,是死亡的阴影,是魔鬼的化身,会把它吓得魂飞魄散。
  你飞到小水鹿的头顶上空,将自己的投影准确地洒落到它身上。小水鹿果然被吓坏了,撒开腿拼命奔逃。你一点也不着急,仍然从从容容地跟随着目标飞行。暗褐色的小水鹿在洁白的雪野里格外醒目,根本无法逃脱你的视线,四周也没有可供小水鹿藏匿的灌木林。你要让它在不停的奔逃中精疲力竭继而瘫倒在雪地里,这样你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猎物擒捉住了。
  倒霉的小水鹿呦呦怪叫着,一会儿朝东逃,一会儿朝西奔,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逃到最后,在方圆不足五十米的有限的空间兜起圈子来,活像一只愚蠢的瞎眼鹿。很快,它就四肢绵软,再也逃不动了。它口吐白沫,惊恐地望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越来越浓重的你的投影,突然间将脑袋钻进雪堆里,一动也不动,肥腻腻的鹿屁股完全暴露在外面。
  你半敛翅膀,优雅地朝目标滑翔下去。说你是要飞下去将猎物擒捉住,还不如说你是要飞下去把猎物捡起来。你攫住一半被累死一半被吓死的小水鹿,刚想带回羊甸子草滩慢慢享受,突然,你听见背后传来嘎——呀、嘎——呀的叫唤声。你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雌金雕在向你呼叫。
  这是一只美丽的雌雕,乳黄色的嘴壳光洁细腻,像是用玉雕刻成的。飞翼像件金色的丽纱,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那簇顶羽与众不同,是奇特的孔雀蓝色,就像戴着一顶珍贵的凤冠。
  你像所有的单身雄性动物那样,很高兴能有机会结识一位漂亮的异性。你高耸翅膀,又徐徐降落到古河道。蓝顶儿也停栖在你身旁。
  呀——呀——
  蓝顶儿朝你爪下的小水鹿柔声叫着。
  你望望它,雕嗉瘪瘪的,雕眼蒙着一层忧郁。看来,它是饿了,也许运气不佳,已有好几天没有擒捉到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你将小水鹿仰面扔在雪地里。你用嘴壳啄住小水鹿的下巴颏,慷慨地拍拍翅膀,邀请它来和你共同啄咬开小水鹿的腹腔,趁鹿血还未凝固,趁内脏还未冻僵,来一起享受糯滑可口鲜美无比的鹿心鹿肝。真的,假如蓝顶儿不请求,你也会邀请它来和你同食的。你觉得再好的食物独自吃起来,总吃不出应有的滋味来。和一个漂亮的异***同食共餐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满足,还是一种心理上的高级享受哩。
  来吧,可爱的宝贝;吃吧,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奇怪的是,蓝顶儿却迟迟不下嘴喙来啄,而是一个劲地呀呀叫着,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你,又望望遥远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它来来回回地在你和雪山之间移动着视线。你并不蠢笨,很快就明白了它这套身体语言所要告诉你的意识,它是想求你把小水鹿送给它,它要带回遥远的雪山山麓去。你的心凉了半截。它不愿在此时此地和你分享美味的小水鹿,它要低三下四地向你乞讨,说明在日曲卡雪山山麓,有比它的生命更值得它照顾更值得它依恋的东西。那东西不会是别的,肯定是一窝雏雕。

  这么说来,你遇到的是一只已有归属、已经婚配并已生儿育女的母雕,而不是待字闺中的雌雕。你的兴趣和热情直线下降。金雕是一种高级猛禽,通常实行一夫一妻制,是不容许第三者插足的。这对雕夫妻也许是分开觅食的,也许是雄雕留在窝巢守护雏雕。
  你猛地一勾脑袋,用嘴壳重新把小水鹿扒回自己的雕爪下。你凭什么要无私奉献出你好不容易才捕获的小水鹿呢?你自己的肚子也正饿得慌呢。大自然中所有向异性献殷勤的动物,都是带着目的的,你也不例外。一旦你发现这目的无法达到,还有什么必要再继续殷勤下去呢?你一把攫住小水鹿,就想拍扇翅膀凌空飞起。再见了,已经有归属的母雕,哺育雏雕要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而不是靠乞讨。
  嘎——蓝顶儿低垂着脑袋,凄凉地叫了一声,似乎是为自己无耻的乞讨行为感到羞愧,又似乎是在为得不到你的垂怜而悲哀。
  你不由自主地又停下翅膀。蓝顶儿抬起头来瞟了你一眼,你发现它眼睛里泛动着一片晶莹的泪光。你心软了,动了恻隐之心。你突然想起过去当猎雕时的一段逸事。
  那一次,你跟着主人达鲁鲁进山狩猎,很幸运,猎到一只松雉。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间破烂的草棚,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太阳。你看见主人伸手在孩子烧得发烫的额头摸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将肩上的松雉取下来,轻轻放在那女人脚边,走了。主人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以后也没再去找过这个女人。那是个冬天,主人家也巴望着能猎到点野味,好去集市上换米吃。
  同情和怜悯,很高尚的一种情感。
  你悻悻地啸叫一声,将小水鹿朝蓝顶儿踢去。小水鹿顺着雪坡一直滑到蓝顶儿跟前。你望着它攫起沉重的小水鹿,摇摇摆摆吃力地朝日曲卡雪山飞去,最后在蔚蓝色的天空变成一个小金点,消失在辉煌的阳光中。
  就算你运气不佳,白飞了一趟,什么也没逮到,唉。你想再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觅到一只草兔、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来充饥。遗憾的是,直到太阳落山,你什么也没逮到。
  你又饿了整整一夜。
  隔了两天,你再一次沿着弯弯曲曲的古河道寻找食物。在河道中央一块浑圆的鹅卵石下面,你发现一副僵硬变色的蛇皮,那是蛇壳。有蛇壳兴许就有蛇洞,你想。你将脑袋探进附近几块巨型鹅卵石底下查看,嚯,在两块鹅卵石相连的夹缝里,果然发现有个阴暗的土洞,洞口还堆着颗粒状的蛇粪。好极了,洞内肯定有一条正在冬眠的蛇!
  你曲起雕爪,身体拱进石缝,十分艰难地开始用嘴壳挖掘土洞。泥土被冰雪冻得梆硬,又夹杂着许多小石子,极难挖,每一嘴只能衔出一坨泥巴来。为了寻找到能维持生命的食物,你表现得极有耐心,蹲累了就索性跪着啄挖,从早晨一直啄挖到太阳偏西,这才将弯曲的土洞挖开一米多深。
  艰苦的劳动终于换来了丰硕的成果,土洞宽敞的底端果然有一条一米多长的白蛇盘绕成团在冬眠。也许是土洞里猛然灌进了凛冽的冷空气,也许是你啄洞的声音太响了些,白蛇缓慢地蠕动起来,蛇头微微昂起,睁开惺忪睡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没等它有什么反应,就快疾地一口啄住蛇头,猛地拽出土洞,拽出石缝。白蛇本能地蜷曲起细长的身躯,想缠住你的身体。你没等它有所动作,就忽地拍扇翅膀飞上蓝天,一松嘴壳,白蛇从高空摔下来,正好砸在一块鹅卵石上,像根烂草绳似的,不动了。
  这条白蛇,足够你两天不再挨饿了。你高兴得啸叫一声,飞到鹅卵石上,准备啄食死蛇。
  嘎——呀呀——
  突然,你又听到背后,传来你熟悉的雌雕的叫唤声,扭头望去,嘿,又是这只厚脸皮的行乞讨吃的蓝顶儿。它满脸羞愧却又充满渴望地朝你叫唤着。看得出来,它今天又是一无所获,太阳快落山了,它和它的小宝贝们又面临着一个漫长的饥寒交迫的冬夜。于是,它又在打你刚捕获的白蛇的主意了。
  你愤慨极了。你和它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两只没有任何血缘或感情瓜葛的野雕,你凭什么要再一次将你辛辛苦苦得到的白蛇无偿送给它呢?是的,你也晓得,像它这么一只体力和飞翔技巧相对来说都比较弱的母雕,在冰天雪地中比你更不容易获得食物。但是,担负家庭生存责任的还有同它配对的雄雕呀!一想到有另一只雄雕存在,你更不愿意将白蛇施舍出去。你还没那么贱,为了异性一个凄楚的毫不值钱的表情,而去养活属于另一只雄雕的所有的妻儿。

  可是,为什么你没看见那只雄雕呢?
  按金雕家庭生活的习性,凡雏雕待哺阶段,雌雕和雄雕共同担负养育重任。一般是雄雕外出觅食,雌雕在窝巢里守护。到了冬天,食物匮乏,为了能获得足够的食物,一般都是雌雄双雕一起外出猎食的。双雕当然比单雕更容易发现和捕捉到食物,特别是对付那些反抗精神很强的小型食肉类走兽,更是如此。
  可是,你已经两次看到蓝顶儿单独在觅食了,这很不正常。难道说,这是一个残缺的家庭?雄雕在外出觅食时遭到了不幸??看起来也不太像。野金雕虽然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但没有人类的贞操观念,没有寡妇守节的说法。寡妇再醮是十分自然而又合乎情理的事,特别在抚养雏雕时,迫于生存压力,倘若雄雕不幸罹难,母雕会克制住悲伤,立刻寻找另一只雄雕来共同生活。因为只有另一只雄雕来扮演父雕的角色,小宝贝们才能免于饿死,才能在身心两方面都保证被抚养成真正的金雕。与其说是寡居的雌雕寻找夫君,还不如说是母雕在替雏雕寻找合格的义父。而被选中的单身雄雕,也会欢天喜地地同时做新郎和做父亲。假如蓝顶儿真的是因为雄雕发生意外才单独出来觅食的话,那么,它早就会热情邀请你去它温馨的雕窝了。你年富力强,外表英俊,在它面前表现得慷慨大方,无私地帮助过它,这是最容易打动异性芳心的,但它并没有传递任何请你去共同生活的信息。
  嘎呀——嘎呀——蓝顶儿低垂着脑袋,抖动着翅膀,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态朝你爪下的白蛇叫唤着。
  为什么不见雄雕来帮蓝顶儿一起觅食呢?这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谜。你好奇地想猜出谜底,朝它跳起了求爱舞蹈,试探举止违反常规的蓝顶儿究竟是独身、寡居,抑或是完整家庭的主妇?
  你面朝着太阳,凝视了一会儿,让金色温热的光线从你的雕眼流进雕心,吐出一串雄赳赳的气宇轩昂的啸叫。对动物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亢奋而又嘹亮的叫声说明你是只成熟的生命力强悍的充满旺盛斗志的雄雕。穿透力极强的雕啸声和高耸入云的雪峰碰撞后,又呈扇形向大地幅射回来,引起气势恢弘的回响,这是求爱舞蹈的序曲。然后,你甩动尾羽,在空中抡画出一只只圆圈,把阳光抡得像无数块碎金子,在古河道上耀起一道道炫目的光。高翘的富有弹性的尾羽,象征着你有旺盛的生殖能力。随后,你一会儿尽量撑开翅膀,展示你青春焕发的羽毛;一会儿像遇到险情似的高耸脖颈上的绒羽,啄击、攫抓、撕扯、追击,逼真地表演一整套厮杀动作。
  你尽兴地跳完求爱舞蹈,然后将一只翅膀向地面斜撑出去,一只雕爪向天空翘举,正好蹬在翅膀内侧,露出色泽金黄毛、细如绒的腹部和侧胸,然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咕噜的恳求声,希望和对方结为终身伴侣。你的双爪在雪地里急促地抓刨着,双翅剧烈地颤抖着,用身体语言表达你急不可耐的心情。
  假如蓝顶儿是单身或者寡居,它会为你天才舞蹈家的出色的表演而陶醉。在你慢慢挨近它身边时,它会羞红脸,羞得耷拉下翅膀,用娇柔的表情迎接你的爱。假如它是只有完美家庭的母雕,它会掉头躲闪开的,它会对你的表演视而不见的。
  又一次出乎你的意料。蓝顶儿既没有羞怯地等待,也没有掉头躲闪。它似乎十分欣赏你的舞蹈,看得目不转睛,但当你试图挨近它时,它却用一种不伤害你自尊心的速度和方式从你身边跳开去。
  又一次反常,你的好奇心被刺激得更强烈了。
  呀——呀——蓝顶儿又开始在你爪下的白蛇和日曲卡雪山山麓间来回张望,用优雅的姿势向你乞讨。
  你想了想,再一次将白蛇踢给了它。
  蓝顶儿抓起白蛇,扑棱着翅膀在你头顶绕了几圈,便振翅飞向日曲卡雪山。

 

【第十六章  “第三者”】

  蓝顶儿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像侦探似的在它后面跟踪飞行,你非要揭开它家庭生活的谜底不可。你飞得很高,和它之间的距离也拉得很远,一直从古河道跟踪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你看见,蓝顶儿径直飞向一座名叫猛犸崖的陡壁,陡壁中段有个天然石洞,洞里塞着枯枝落叶,还散落着一些金色的雕毛。看样子这就是蓝顶儿的窝巢了。果然,蓝顶儿衔着白蛇,轻盈地降落到石洞外一块长条形的青石板平台上,然后,急急忙忙地钻进石洞去。
  你向猛犸崖飞近了些,你听到石洞里传来唧唧喳喳的一片喧闹声。这是雏雕在呼饥啼寒,嗷嗷待哺!你尽量不扇动翅膀,以免发出声响惊动蓝顶儿和雏雕,你无声地贴着石洞滑翔。你又听见窝巢里传来蓝顶儿亲呢的吱呀吱呀的爱抚声,传来雏雕的欢呼声。一定是雏雕们发现了蓝顶儿带回来的白蛇,可以美餐一顿,所以高兴得又叫又跳。随后,石洞内又传出雏雕争食的吵嚷声。
  你贴着猛犸崖飞巡了好几圈,没发现另一只雄雕的身影,也没听到雄雕粗哑的叫声。看来,谜底已经解开,这是一个残缺的金雕家庭,蓝顶儿是只寡居的母雕,好极了,你正好可以去补缺。
  你毅然飞向石洞,在长条形青石板平台上降落下来。你伸长脖颈,朝石洞内用低沉缓慢的节奏叫唤起来。
  嘎鲁儿——呀鲁儿——叽鲁儿——
  假如能把你的叫声意译成人类的语言,你是在说:“我来了,美丽的蓝顶儿,我愿和你共同担负起养育雏雕的责任,我将以慈父般的心肠对待你的小宝贝!”
  霎时间,窝巢里雏雕欢天喜地的吱叫声和蓝顶儿呢喃的爱抚声戛然而止,猛犸崖一片沉寂,静得你心里发慌。你想把脑袋探进石洞去看个究竟,突然,你听到石洞深处传来粗鲁的愤懑的啸叫声:嘎——嘎呀——叫尔被吓了一跳。这不是蓝顶儿的叫声,也不是雏雕的叫声,而是一只成年雄雕在啸叫,而且是心灵受到伤害后的充满屈辱的啸叫。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石洞内还会藏着一只雄雕。
  随着叫声,一只体形壮实的雄雕气势汹汹地从窝巢里朝你冲来。它脖颈上的羽毛蓬松开,尖利的嘴壳翘挺着,那架势,除非你立刻乖乖逃走,不然就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你急忙扑扇翅膀飞离了青石板平台。
  你不是害怕同它搏斗。在金雕社会中,两只雄雕为争偶而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并不稀奇,你决不是懦夫,但此刻的情景似乎和正常的争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你是因判断失误而冒冒失失闯入别人的家庭,闯入这只雄雕的势力范围内。你虽然无法像人类那样,能从理性上认识第三者插足的危害,或是害怕道德法庭的审判,但金雕一夫一妻制的生活习性,使你感到自己行为的荒谬。
  你勾着头向远方疾飞。
  你想,这只被你伤害了的雄雕一定会拼命追撵上来的,直到把你驱逐出它用自己的粪便和脱落的羽毛划定的势力范围之外。雄雕在自己的家庭受到侵略时,其勇气和蛮力都比平时要增大好几倍。奇怪的是,你飞了一段路后,并没听到背后有雄雕追撵的声响。你仄偏翅膀扭头看去,只见那只雄雕站在青石板平台上,象征性地拍打着翅膀,朝你飞逃的方向发出恐吓的啸叫,但并没朝你飞来。这完全不符合雄性金雕的性格和脾气。这里面定有蹊跷,你想。你大着胆子一摆尾羽在空中绕了个弯,又飞回猛犸崖前,那只雄雕仍然只是凶猛地朝你啸叫,并不起飞朝你扑击。你开始以为它的翅膀有毛病,但仔细看看,它的双翼长及尾羽,羽毛齐整,坚实有力,不像有过任何损伤。你试探着展翅从它面前飞掠而过,你的翅膀扇起的气流吹皱了它身上的绒羽,它仍然伫立不动。你朝它脸上望去,看见它的眼窝只有两粒灰白的点点,没有瞳人,没有光泽,不会闪烁,不会眨动。你明白了,这是一只双目失明的雄雕。
  怪不得蓝顶儿要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觅食,怪不得当你用食物对蓝顶儿进行感情投资时,当你对它跳起求爱舞蹈时,它会态度暖昧,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怪不得这只雄雕在受到侵犯时无法像正常雄雕那样朝你扑飞搏击,用生命和热血捍卫家庭的完整,捍卫自己神圣的权利。

  这是只瞎眼雄雕!在所有会飞翔的动物中,似乎只有蝙蝠不用眼睛可以靠超声波导航。金雕没有蝙蝠这样的特异功能,金雕失去了视觉功能,就无法飞行。假如硬要振翅飞翔,可能再也飞不回自己的窝巢,也可能在飞行中撞崖而亡。
  你不晓得这只雄雕是怎么会双目失明的。也许是因疾病而丧失视力,也许是在同食肉类走兽搏斗时被抓瞎了双眼,也许是被蛇噬咬后中毒失明,也许是因为经常在雪地寻食多次患雪盲而导致双眼报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只雄雕不可能是先天性失明,从小就瞎眼的金雕不可能险恶的丛林中生存下来。
  你又一次在青石板平台前飞掠而过。瞎眼雄雕显然已感觉到了你的挑衅,悲愤地长啸一声,痛苦地抖动着翅膀。
  你突然产生了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你想,这只雄雕已经因为自己瞎眼而痛苦万分了,你再去羞辱它,无疑是雪上加霜。你不是卑鄙的鹊巢鸠占的鸠鸟,你怎能趁它危难之机闯进并破坏它赖以生存的家庭呢?
  你悻悻地飞离猛犸崖,无精打采地朝羊甸子草滩飞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变了,夕阳被乌云吞噬,北风呼啸,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突然,你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清脆而又委婉的雕啸,你扭头一看,是蓝顶儿赶来了。它绕到你前面,用身体阻止你继续朝前飞行,逼着你改变方向,拐弯飞回猛犸崖。你犹犹豫豫,想去又不好意思,离开又舍不得,在空中忸忸怩怩。蓝顶儿在空中用它柔软的脖颈,用它温热的胸脯迎面轻轻撞击你,推搡你。它眼窝里蓄满了凄凉和苦楚,分明是在哀求你。
  你一下子还弄不清楚蓝顶儿为什么要追上来挽留你,也许是出于一种爆发式的爱意,也许是出于对你两次馈赠食物的报答,也许是为了让你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雪,也许是出于其他更为深刻的原因。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它是冒着得罪瞎眼雄雕的风险勇敢地前来挽留你的,你怎能辜负它的一片深情厚意呢?你掉过头来,和蓝顶儿一起飞回猛犸崖。
  瞎眼雄雕仍守在石洞前的青石板平台上,摆出一副厮杀的架势。
  蓝顶儿抢飞了一步,先你降落到青石板上。它把嘴壳伸向瞎眼雄雕的胸前,咕噜噜咕噜噜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跟着钻进窝巢,几秒钟后,嘴里衔着白蛇头,踅回青石板平台,将蛇头塞进瞎眼雄雕的嘴壳。
  你贴着猛犸崖缓慢巡飞。你看出蓝顶儿是在用金雕的特殊语言和身体动作向瞎眼雄雕解释,它是怎样认识你的,又是怎样得到你的帮助的。你看见,瞎眼雄雕停止了愤慨的啸叫,抬起头来,两只布满灰白点子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雕眼凝视着苍天,表情有点悲凉。它那气势汹汹的厮杀的架势收敛了起来,但它仍伫立在青石板平台上不肯退让。青石板平台面积很小,只有三尺长两尺宽,被瞎眼雄雕在中央一堵,你无法和平地降落。
  蓝顶儿绕到青石板平台边缘,和瞎眼雄雕并肩站在一起。它先用脖颈缠磨着瞎眼雄雕的脖颈,似乎在进行温存的安慰,然后,支起一只翅膀搭在瞎眼雄雕的脊背上,轻轻地推挤着,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瞎眼雄雕往洞内退退,让出位置,好让你栖落下来。
  瞎眼雄雕似乎想抗拒蓝顶儿的恳求,又似乎无力扭转乾坤,雕爪抬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犹豫了好一阵,这才缓慢地朝后退去,一小步,又接着一小步。你在空中观看着,心里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很明显,这是一种向命运屈服的退却,对生性高傲的雄性金雕来说,其滋味不会比死更好受的。
  瞎眼雄雕退到石洞口,任凭蓝顶儿一再推搡,再也不肯往里退了。它像个忠诚的卫士,守在最后一道防线上。
  至少,青石板平台上腾出了一小块让你巴萨查栖落的空间。
  蓝顶儿叹息一声,然后,朝你摇动一只翅膀。
  你有点不好意思,收敛翅膀,带着对瞎眼雄雕深深的歉意,降落到青石板平台上。
  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十分别致的局面:石洞内是一窝雏雕,石洞口是瞎眼雄雕,再往外是蓝顶儿,你站在青石板平台的最外端。

  假如没有暴风雪,假如气候不是突然变得如此恶劣,你真不晓得这尴尬的局面该如何收场。
  天空像盖了一床灰黑色的棉被,阴沉沉的。不一会儿,狂风呼啸,卷起积雪和沙砾,把山谷搅得凄凄惨惨。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挟带着苍天的怒号和大地的呻吟,肆意暴虐。悬崖上一块巨石被风吹松底基,轰隆隆地滚下山崖,一棵大树被拦腰砸断,发出喀啦喀啦可怕的声响。凛冽的北风、冰凉的雪片,铺天盖地朝你站立的青石板平台吹来,你和蓝顶儿头顶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完全暴露在风雪中。
  金雕虽然是生活在高原山区的鸟类,喜欢在凉爽的悬崖上垒窝筑巢,不畏寒冷,但毕竟不是企鹅,体内没有可以御寒保暖的脂肪层,因此,冬天除了觅食,大部分时间都钻在三面不通风的并用枯枝落叶和残羽搭建的保暖性能良好的窝巢中,以抵御严寒。
  你无法躲避暴风雪的袭击。雪花落在你的羽毛上,又被你的体温融化了,凉冰冰的水珠从羽毛的缝隙里钻进去,冷得你浑身觳觫。蓝顶儿也被暴风雪刮得哀啸起来。
  瞎眼雄雕听见蓝顶儿发出的凄号后,嘎嘎短促地叫了两声,主动朝石洞里又退后两步,正好让出可以容纳蓝顶儿遮蔽风雪的一块空间。
  蓝顶儿缩着脖颈钻进石洞去。
  现在,只有你还待在洞外的青石板平台上,遭受着暴风雪的折磨。狂暴的风吹乱了你的羽毛,雪片把你全身淋得透湿,你冷得缩成一团。
  蓝顶儿从胸腔里发出咕咕噜咕咕噜的一串哀求声,想让瞎眼雄雕再往石洞深处让一让、挪一挪,好腾出空间让你也钻进能遮蔽风雪的石洞里来。石洞虽然并不很宽畅,但挤一挤还是能容纳下你的。
  瞎眼雄雕似乎没听见蓝顶儿的乞求声,根本不予理睬。
  一股尖锐的北风刮来,冷得你簌簌簌直打寒噤。
  蓝顶儿烦躁地用雕爪撕刨着地面,开始用胸脯、用脑袋、用翅膀、用膝盖、用整个身体,去推搡、去顶撞、去挤轧瞎眼雄雕,试图为你争得一块可以躲避暴风雪袭击的栖息之地。但瞎眼雄雕沉默着,像块立地生根的石头,顽强地抗拒着蓝顶儿的挤轧和推操。
  你虽然恨瞎眼雄雕太冷酷,但还是能理解它的心情。石洞是它历经千辛万苦建筑起来的家,它怎能容忍另一只不受欢迎的陌生雄雕进去呢?
  突然,蓝顶儿从温暖的石洞里钻了出来,重新置身在暴风雪之中。它无法使瞎眼雄雕让步,却又不忍心看着你独自承受暴风雪肆虐的吹袭。你明白它的心思,它是想陪伴在你身边,和你共同承受这刺骨的寒冷。
  你十分感动,但你雄性的自尊却不允许你欣然接受来自雌雕的怜悯和同情,你也不忍心看着你所喜爱的蓝顶儿为你受苦受罪。再说,它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并不能减免你的痛苦,改善你的处境。你粗鲁地啸叫一声,用膝盖和翅膀推搡着蓝顶儿,要它重新钻回石洞去。
  蓝顶儿毫不含糊地拒绝了。它瞅了个空子,从你撑开的翅膀底下钻了过去,绕到你的外面,紧紧贴在你身上。
  这时,暴风雪变得更猛烈了,你有点担心自己一腔热血是否能抗得住这罕见的寒潮,你害怕你的血液会由液体冰冻成固体。可是,当蓝顶儿的身体贴到你翅膀上时,你突然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暖流在躯体内流动起来。你感觉到它温暖的体热、它脉脉的爱意,连同它的生命,通过它翅膀上的绒羽,缓缓灌进你的身体。暴风雪虽然比刚才猛烈了,你却觉得没刚才那么冷得无法忍受了。

  雪片越飘越密,不一会儿,际和蓝顶儿的脊背上就积起了一层雪。
  嘎呀——嘎呀——瞎眼雄雕连声呼唤着。它是在叫唤蓝顶儿回石洞去。
  蓝顶儿用沉默抗拒着。
  你看到,瞎眼雄雕慢慢走到石洞口,朝洞外伸出细长的脖颈,并将脑袋偏仄过来,用脸颊和下巴承接飘落的雪花,似乎是瞎子在用身体观察暴风雪的强度。你看见,雪花飘落在它白斑荫翳的雕眼上,化作一汪水,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它大概被洞外刀子似的风暴刮得受不了了,倏地缩回脑袋,然后,它呆呆地在石洞口站了几秒钟,开始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退到石洞中央,又退到石洞深处。立刻,石洞里腾出了刚够你和蓝顶儿一起栖息的空间。
  为了不让蓝顶儿被暴风雪冻僵冻死,瞎眼雄雕抑制了妒忌的天性,牺牲了雄性的自尊,用身体语言表示同意让你进入它的窝巢,这需要多么深厚的爱啊!
  蓝顶儿簇拥着你,钻进了石洞。
  暴风雪被隔在石洞之外了。
  凭着洞外投射进来的幽暗的雪光,你看到石洞中央一堆卷成圆盆状的枯枝败叶间,蜷缩着三只雏雕。那条白蛇已经被瓜分吃光,只剩下一长条蛇的骨骸。小宝贝们大概是吃饱了,挤成一团在温暖的窝里酣睡。你挤到窝边,仔细打量了一眼雏雕,立刻就明白蓝顶儿之所以在发现你飞走后要拼命追你回来,之所以要在暴风雪肆虐的露天陪伴你一起受冻遭罪,之所以要违背金雕的天性和金雕社会的伦理习惯,把你招进已经有一只成年雄雕的家庭里来,最根本的原因,并非出于一种异性相吸的自然冲动,也不是因为你相貌英俊举止潇洒而爱上了你,蓝顶儿这样做,完全是迫于一种残酷的生存压力,出于一种母性护崽的本能。
  瞧这三只雏雕,骨瘦如柴,身上的羽毛稀稀拉拉,脖颈光秃秃的,顶羽灰暗没有光泽,翅膀小而窄。按金雕的生殖规律,一般都是春季交配,春夏交替的时候孵窝出壳,如此算来,这三只雏雕出世已有半年了。如果正常抚养的话,半岁龄的雏雕虽然还没发育成熟,却也应该是羽毛齐崭、毛色油光水滑、硕壮活泼的半大雕了,到了明年夏天,就要离窝练习飞翔了。显然,眼前这三只雏雕是患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本来嘛,抚养雏雕就是桩异常艰辛的事,需雄雕和雌雕互相配合共同奋斗才能完成。现在,不仅抚养雏雕的责任全部落到了蓝顶儿身上,瞎眼雄雕的食物也要靠它供给,它即使是只捕食技巧异常高超的成年雄雕,也无法在冰天雪地里猎获到足够的食物来满足包括它自已在内的五张嘴的需要,便何况它只是只身躯相对来说柔弱娇小、捕食技巧相对来说笨拙稚嫩的雌雕!
  它身上的压力太大了。
  完全可以想象,天气恶劣时,这三只雏雕经常会挨饿,即使雪霁天晴可以外出觅食,也至多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所以才会长得如此丑陋弱小的。要是蓝顶儿没有你的帮助,这三只雏雕是很难度过这个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天的,是很难逃脱被饿死的厄运的。
  看来,瞎眼雄雕也很明白自己家庭的窘境,也很明白你在三只雏雕的生存问题上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才会付出牺牲雄性自尊的代价让你进入石洞来的。对父雕母雕来说,还有什么比让自己的小宝贝活下去更重要的事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奥秘,并没有一种被利用了的受骗上当感,相反,你更加理解了蓝顶儿和瞎眼雄雕的反常行为,你更加同情这个家庭的悲惨的遭遇。你突然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可能的话,你愿意长期和这家野雕生活在一起,和蓝顶儿共同担当起养育雏雕的责任,担当起为瞎眼雄雕供食的责任。这虽然不符合金雕一夫一妻制的生活原则,却符合生存的需要。在生存受到挑战,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动物也会像人类那样表现出极大的可塑性,忍痛改变自己的传统习性。
  天渐渐地黑了,石洞外暴风雪仍在咆哮怒号。蓝顶儿挤在雏雕身旁,你又挤在蓝顶儿身旁。虽然洞口灌进来的冷风吹打着你的尾部,寒冷彻骨,但你的前胸却享受到了家的温馨。
  瞎眼雄雕待在石洞的底端,不时朝你发出一两声雄雕争偶时所应有的愤慨的啸叫声,但它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决斗举动。这种愤慨的啸叫与其说是为了寻衅争斗,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持心理平衡的一种发泄。
  生活,对谁都不轻松啊!

 

【第十七章  瞎眼雄雕殉情】

  暴风雪一连刮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风势才由强转弱,雪片才变成纷纷扬扬的雪尘。
  三只雏雕早饿坏了,嗷嗷叫看,张大黄嘴乳口,拼命朝冰冷的空中啄咬着、饥号看。它们急需食物,急需由食物而转化来的热量,以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按照金雕的觅食习惯,如此下着小雪的天气,一般没特殊情况,不会外出觅食。雪尘会淋湿羽毛,影响飞行速度,再说,冰天雪地极难发现和捕获猎物,与其辛苦一场耗费体力空手而归,还不如待在窝巢里静止不动减低能量消耗呢!但此时此刻,这三只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雏雕却不允许你有什么犹豫,你和蓝顶儿毅然钻出石洞,在冰凉阴沉潮湿的天空飞翔着,寻找可以让三只雏雕充饥的食物。
  从早晨一直飞到下午,也不知究竟飞巡了多少座山峦多少块草滩,仍然连一只活的动物的影子也没看见。失望、懊恼、疲倦折磨得你心力交瘁。蓝顶儿也快飞不动了,飞一程,就要寻找一棵大树或一座山峰停下来小憩一阵。苍茫的天空又升腾起一片灰色的暮霭。你真想放弃这徒劳的努力,但一想起猛犸崖窝巢里三只嗷嗷待哺的雏雕,你咬咬牙,继续和蓝顶儿比翼朝尕玛尔草原飞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雕之路。在夜暮即将笼罩的最后时刻,你和蓝顶儿十分幸运地在一片柏树林里发现一只正在啃食树皮的小貉子。关键是发现捕猎目标,有了目标后,两只金雕互相配合,擒捉起来就比一只金雕单独捕猎要容易一倍。你在空中朝蓝顶儿递了个眼色,它会心地朝你摇摇翅膀,从南北两面悄无声息地俯冲下去。小貉子脑袋对着南面,发现蓝顶儿从天而降,立即转过身来,企图朝北面遁逃,哈,刚好中了你们两面夹击的圈套。
  你和蓝顶儿携带着猎物回到猛犸崖石洞,三只雏雕已饿得奄奄一息。那只双翅往上翘挺起、名叫高肩胛的小雄雕,嘴壳一闭一合,已叫不出声音来了;那只脖颈长得格外娇细因此起名叫细脖儿的小雌雕,脖颈已无力竖直,软软地耷拉在脊背上;另一只雕腿相对来说短了一截因此起名叫短脚杆的小雄雕,眼皮翕动着,眼光已快失去了生命的神采。要是今天没逮着这只小貉子,这三只雏雕恐怕都很难活过这个寒冷的长夜了。
  你和蓝顶儿立即将小貉子撕成碎片,用血还温热的貉肠貉肚喂进三只雏雕饥饿的嘴里。雏雕贪婪地吞咽着。就像快干枯的禾苗盼到了春雨,就像搁浅的鱼儿重返水中,三只雏雕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咿呀咿呀的叫声也变得嘹亮高亢了。高肩胛甚至想从盆形的窝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抢食悬吊在蓝顶儿嘴壳上的一截貉肠,被蓝顶儿不客气地用翅膀推了回去。
  在你和蓝顶儿给雏雕喂食的讨程中,瞎眼雄雕始终默立在旁边,静静地谛听着。
  终于,三只雏雕都喂饱了。小貉子已被吃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条貉腿、一个貉头和几根胸肋。你也饿极了,恨不得把貉腿一口吞进肚去,但你看了看蓝顶儿,叼起貉腿,衔到瞎眼雄雕面前,轻轻放在它的嘴喙下。
  嘎啊——蓝顶儿在你背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你退回蓝顶儿身边,和它一道分享那个貉头。貉头骨多肉少,勉强够充饥。
  令你惊奇不安的是,瞎眼雄雕低头嗅嗅面前那条貉腿,并没有像饿极了的野雕那样立刻撕扯啄咬,相反,它又稳重地抬起脑袋,不再理会那条鲜美可口的貉腿。难道瞎眼雄雕不知道摆放在它面前的是可以美美地享用一顿的食物?你思忖着。不可能,它虽然眼睛瞎了,但嗅觉不会失灵。难道它肚子还不饿,所以不想进食?也不可能,你晓得它也像你、像蓝顶儿一样两天两夜没吃到东西了,肚子早饿瘪了。蓝顶儿朝瞎眼雄雕发趁出一串咕噜咕噜声,轻柔地温婉地督促它进食。但瞎眼雄雕仿佛没有听见,仍静穆地昂首伫立在原地。只剩下一个可能,你想,瞎眼雄雕羞于在你面前啄食你施舍的食物。也许,到了夜晚,你看不见的候,它会把貉腿吃掉的。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只雏雕吃饱后很快就睡熟了,这是一个安宁而又和谐的夜,瞎眼雄雕再也没朝你发出两雄争偶时恶意的啸叫,也没有做出任何要把你驱赶出窝巢的行为来,只有睡得香甜的雏雕偶尔发出叽嘎喳叽嘎喳的梦吃声。

  你太疲倦了,很快就和蓝顶儿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翌日早晨,第一缕曦光射进石洞,你醒来了。你睁开眼睛就发现,那条貉腿仍然完好无损地摆放在瞎眼雄雕的面前,瞎眼雄雕仍然昂首默立着,像位哲学家似的用白翳密布的一双雕眼凝望着石洞外的天空,仍然是昨夜的姿势,昨夜的神态、昨夜的气度。
  你一颗雕心悬吊起来,产生了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恐惧感。
  这时,蓝顶儿和雏雕也都醒了。三只雏雕一睁开眼,就张着嘴壳叽嘎喳叽嘎喳地乱叫乱嚷,争着要吃食。正在发育长身体的雏雕胃口大得惊人,似乎永远也吃不饱。蓝顶儿把昨夜吃剩下的几块貉骨渣衔给雏雕做早餐。
  乳白色的曦光很快变成橘黄,又幻化成玫瑰色。连续下了好几场雪,今天终于要放晴了,太阳要出来了。那缕玫瑰色的晨曦刚巧落在瞎眼雄雕的脸上,把它那张沉思状的脸映照得通亮,如同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突然,瞎眼雄雕雕塑般的默立的身体开始动起来了。它抬起一只雕爪,准确地跨过摆放在面前的貉腿,来到盆形窝巢边,将嘴壳轻轻地伸向正在争食的雏雕,那模样,像是要去喂食,又像是要去抚爱亲吻。三只不懂事的雏雕却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把嘴壳避开,把毫无感情色彩的后脑勺亮给瞎眼雄雕,而把富有感情色彩的三张稚嫩的嘴壳伸向蓝顶儿和你。这也难怪雏雕不懂事,它们从以往的生活经验中得出一个结论,这只双目失明的父雕不可能会有食物哺育它们,而蓝顶儿和你能供应维持它们生命的食物。它们靠本能的需要进行感情选择。
  你看见,瞎眼雄雕的嘴壳在半空中摸索摇晃了一阵,似乎明白了三只雏雕在有意避开它,它那张沉思状的雕脸突然间扭歪了,长有金红色胡须的下巴颏翘向左边,完全是一副心灵遭受巨大创伤后的悲痛欲绝的表情。但这种表情仅仅出现了几秒钟,它便又恢复了先前哲学家般的宁静。它再次将自己的嘴壳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的脊背上,摩挲了一阵,就像摩挲石头一样。雏雕们毫无反应。它又在雏雕跟前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猛一转身,朝石洞外走去。它头顶那片茶褐色的绒羽微微耸起,神情高傲得像只雕王。经过你身边时,它还有意地挺了挺本来就绷得很紧的胸脯。
  看来,这只瞎眼雄雕对从石洞到青石板平台这段路了如指掌,虽然中间有好几道凸凹不平的沟塄,还有深浅不均的积雪,它却走得异常平稳。它一直走到青石板平台的边缘,上半截身体悬空在深不可测的陡崖上。
  你和蓝顶儿相视了一下,急忙跟出石洞去。
  大雪初霁,天宇一片圣洁。一朵朵轮廊分明的白云优雅地荡飞在碧蓝的天际,朝阳娇娇地从对面山峰上升起,给白色的山野涂抹了一层姹紫嫣红的光彩。这是日曲卡雪山严酷的冬天里一个极难得的好天气。
  瞎眼雄雕伫立在青石板平台边缘,面对着太阳,用两只布满白翳的雕眼作凝视状。
  你不明白瞎眼雄雕想干什么,你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
  太阳终于从山峰背后一点一点攀爬到峰顶。由黛青的本色和积雪的白色两种色调勾勒出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像大地的一条茁壮的手臂,把太阳高高擎举起来。天宇无限灿烂,大地一片辉煌。就在这时,瞎眼雄雕突然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双足用力一蹬,身体旋即离开青石板平台,凌空飞起。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它会飞翔。你急得尖啸一声,想阻止它,但已来不及了。蓝顶儿怔怔地望着已飞上天空的瞎眼雄雕,也被惊呆了。
  谁都晓得,金雕飞翔是靠那双锐利的雕眼引航的,眼睛瞎了,完全看不见飞行方向,在空中的飞翔速度又那么快,是极容易发生危险的。即便侥幸没有撞山也没有触崖,飞累了要栖落下来也是极其困难的事,就像人类社会里导航系统失灵的飞机要降落一样困难。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见过有哪一只瞎眼雕敢飞上天空。对双目失明的鸟类来说,天空已永远不再属于它,它只能在地面小心翼翼地踟蹰行进。
  可是,这只瞎眼雄雕却飞上了天空。
  让你巴萨查更感到惊奇的是,这只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进食的瞎眼雄雕完全没有饥寒交迫的疲惫和憔悴。它飞得那么矫健,那么充满自信,那么富有青春气息,就像一只刚刚饱餐了一顿肥美的羚羊肉,又在暖融融的窝巢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想用飞翔运动来消耗掉体内多余的脂肪和积蓄过剩的精力的雄雕一样。它把两只雕爪紧紧地收缩进下腹部的羽毛间,急遽地大幅度地扇动那对金色的飞翼,朝冉冉升起的太阳高速飞行。它的身影在广阔的天空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金色的小圆点,融化在辉煌的阳光里。可突然间,它又踅飞回来,金色的小圆点从辉煌的阳光里凸显出来,越变越大,又变成一只威风凛凛的雄性金雕,在离石洞不远的山谷上空颉颃翻飞。
  它在宣泄着激情,在宣泄着生命。
  要不是你亲眼目睹,你决不会相信它是一只完全丧失了视力的瞎眼雕。它飞得太好了,绝对是一只健康的成熟的雄性金雕在作优美的飞行表演。它的翅膀在山谷上空徐徐旋转的气流间潇洒地拍打着,流线型的极美的躯体一会儿乘风扶摇直上,钻进柳絮般的轻盈的云朵里;一会儿又角度十分陡险地俯冲下来,在空中闪电般地画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你曾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猎雕,你一向自以为是天空的骄子,是掌握了很高飞行技巧的金雕中的佼佼者。但面对这只瞎眼雄雕,你发现你以前对自己飞翔能力的估计是缺乏自知之明的狂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立刻就看出,这只正在尽情翱翔的瞎眼雄雕,无论是飞行的速度、力度和动作技巧上,还是在空中展示的体魄和意志方面,都比你高出一筹。瞧它的尾羽,高翘着,几乎静止不动,在九十度的急拐弯时,尾羽也只是微微扭摆了一下。它完全是凭借山谷中旋转的气流和雪山垭口吹刮来的风势来调整自己的身体姿态,这是外行绝对看不出来的高妙之处。对鸟来说,越是飞翔技巧低劣者,越借重自己的尾羽,把尾羽视作生命的舵,靠尾羽来保持平衡和调整身体姿态,因此,尾羽时时在左右摇摆,上下举落,忙忙碌碌。只有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和风势烂熟于胸的少数英杰,才能逐步摆脱尾羽的束缚,在天空进入随心所欲的境界。而这只瞎眼雄雕已达到了这种境界。

  你站在青石板平台上,观望着,欣赏着,心里叹服不已。看来,它双目失明前,原是一只生命力极其旺盛、生存本领极其高超的雄雕。
  嘎嘎——呀,嘎嘎——呀。蓝顶儿在青石板平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伸长美丽的脖颈,朝正在飞翔的瞎眼雄雕叫唤着,焦急地召唤它回来。但瞎眼雄雕毫不理会蓝顶儿的召唤,继续贴着猛犸崖翱翔着,似乎要把因双目失明而损失掉的飞翔权利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太阳静悄悄地从大地高擎的巨掌——日曲卡雪峰上升扬起来,像升起了一面圆形的炽热的生命旗帜。
  突然,你发现瞎眼雄雕的飞行姿势由优雅变得剧烈,它脖颈上淡褐色的绒羽愤怒地蓬松开,两只遒劲的雕爪亢奋地从下腹部的羽毛间抽出来并挺刺向前,抓、搔、撕、扯、拉、攫、擒、踢、蹬……做出金雕在和势均力敌的对手搏杀时所能做出来的各种招式和动作。它的嘴壳闪电般地连续朝空中啄击,并不时发出愤懑的啸叫。它背对着猛犸崖,背对着石洞窝巢,面朝着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忽而,好像它的雕爪抓住了对方的要害处,它的嘴喙击中了对方的致命部位,它的整个身体在空中扭翻起来;忽而,它左翅膀低垂下来,仿佛是给对手咬伤了,用一只右翅膀拍扇着,在旋转的气流间沉浮着。
  开始,你还以为它是在模拟擒捉毒蛇的场景,但又觉得不像,擒捉毒蛇虽然也惊心动魄,但不需要如此复杂和激烈的搏杀动作。尔后,你又以为它是在模拟和狼、獾、灵猫等食肉类走兽拼斗的场景,但再仔细看看,也觉得不像,和狼、獾、灵猫等食肉类走兽拼斗虽然也惊天动地,但不需要复仇的火焰和沸腾的仇恨。只有一种可能,你猜度着,它是在模拟抵御同类侵犯—— 为捍卫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庭而和另一只雄雕进行肉体与精神双重的殊死搏杀。
  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明白它搏杀的对手就是你,或者说,应当是你!你侵犯了它神圣的领地,甚至闯进了它的窝巢,作为血性雄雕,它理所当然会把你视为仇敌,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瞧瞎雄雕的脸,因仇恨而扭曲了,变得凶蛮狰狞。它的嘴喙在朝前啄击的同时,雕爪以四十五度的夹角朝前作搂抱状。这是典型的金雕两雄争斗时的动作,意在啄破对方的脸庞,假如对方扭脸躲闪,雕爪就从对方的胸侧刺探过去,扭断对方的翅膀。你看出一身冷汗。凭瞎眼雄雕骁勇的风格、娴熟的搏斗技巧、凌厉的攻势、疯狂的复仇心态,假如你巴萨查此刻真的飞翔在空中同它对阵,恐怕早就被它撕成碎片了。
  它在空中同无形的你搏杀了一阵,似乎你已雕羽飘零落荒而逃,它发出一串高亢嘹亮的胜利的啸叫,拍扇着翅膀沿着狭长的山谷追击,一直追到遥远的山谷尽头,似乎已把你驱逐出了它用羽毛和粪便划定的势力范围,这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高傲地欣然地返回猛犸崖,平撑着翅膀,随着山谷间升腾的气流作逍遥游。
  蓝顶儿嘎地叫了一声,也从青石板平台飞上天空,向瞎眼雄雕靠拢去,向它发出短促而又柔和的叫声,像是在向它祝贺卫巢战斗的胜利。然后,蓝顶儿又收敛飞翼降回青石板平台,连续不断地鸣叫着,用叫声作引航,让瞎眼雄雕循着声音安全地返回青石板平台上来。
  假如瞎眼雄雕模拟同你的搏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激愤,那么,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想,它没有理由继续在空中滞留,应当接受蓝顶儿的劝告,并在蓝顶儿叫声的引导下,飞回来了。但它仿佛没听见蓝顶儿焦急的呼叫,它突然一个翻飞,细长的身体像站立在空中,双翼用力拍扇着,朝碧蓝的天空扶摇直上。它升上云朵,又从云朵里升飞出去,继续向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升飞。不一会儿,它就升飞得和日曲卡雪峰一般高了。它还在往上升,终于超越了日曲卡雪峰,身体越变越小,像一颗缀挂在蔚蓝色天幕上的金色的小星星。
  蓝顶儿绝望而又恐怖地啸叫起来。你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还没等你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突然,那颗升腾得比日曲卡雪峰更高的辉煌的小金星像颗陨星般直线坠落下来,在天空留下一道金色的轨迹,一直落下山谷,落下深渊,落下松涛翻滚的大地。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随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阳光洒在苍茫的云海上,变幻着奇丽的色彩。
  你惊呆了,一种恢弘博大深沉雄浑的感觉把你的灵魂压扁了。蓝顶儿紧紧依偎在你身边,也因惊骇而全身发抖。
  它死了,它像颗流星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它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你有点不理解的是,它既然这样恨你,又决心要死,为什么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呢?它虽然双目失明,但凭它必死的决心和勇猛的风格,即使不能轻易将你置于死地,也定能与你同归于尽的。是它因瞎眼而无法抓住你吗?不,它早晨从石洞底端走出来,经过你身边,是和你翅膀擦着翅膀过去的,它完全有机会和你撕扭成一团,抓住你不放的。是它慈悲,不愿杀死你吗?也不,雄性的嫉妒早已使它对你恨之入骨了,它做梦都想把你撕成碎片,刚才它在空中模拟同你搏杀的情景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么,它为什么轻易放过了你呢?
  这时,背后石洞内传来三只雏雕叽嘎呀叽嘎呀啼寒号饥的声音。突然间,你领悟了,瞎眼雄雕之所以饶你一死,是它不愿自己的孩子因失去你的帮助而饿死。冬天才进入中期,更严酷的气候还在后头。为了三只雏雕能生存下去,它克制住了最难以克制的雄性嫉妒。它清楚,单靠蓝顶儿是无法让三只雏雕度过漫长的冬季的。它没吃那只鲜美的貉腿,它雄雕的自尊不允许它接受你恩赐的食物而苟活下去。早晨,它恋恋不舍地用嘴壳摩挲雏雕,其实是在诀别,生命的诀别。它之所以要在死前淋漓尽致地模拟同你搏杀,是要向蓝顶儿和你证明自己雄性的尊严,它是要告诉你,它虽然是个瞎子,但并不缺乏搏杀的勇气和体力,并不缺乏刚烈的意志和血性,它是有权利也有能力把你置于死地或者把你驱逐出境的。
  它是堕崖而死的,死得那么从容,那么漂亮。这真是一只血性雄雕。你觉得你只有完完全全担当起父雕的责任,让三只可怜的瘦弱的雏雕平平安安度过这个严酷的冬天并健康成长,才对得起瞎眼雄雕的死。

 

【第十八章  蓝顶儿的殒灭】

  你和蓝顶儿几乎是刚飞出猛犸崖就遇见了这窝野猪的。一头长鬃獠牙的母野猪,率领着四只黑黢黢肉团团的野猪崽子,在雪地里行走,黑白分明,显得格外醒目。你和蓝顶儿在空中盘旋着寻找擒捉野猪崽子的机会,但从清晨等候到黄昏,从古戛纳河谷跟踪到尕玛尔草原,仍没有机会下手。那头母野猪太机警了,几乎寸步不离猪崽左右,只要你和蓝顶儿稍稍降低些高度,它就会吆喝一声,把四只野猪崽子通通召唤到自己的肚皮底下,紧紧护卫起来。
  你曾经做过人类的猎雕,晓得野猪的厉害。森林里流传着“头猪,二虎,三熊”的说法,野猪的残忍凶蛮排在老虎的前面,居首位。尤其是哺乳期的母野猪,比雌老虎更厉害,出于护崽的本能,敢和觊觎它宝贝猪崽的雪豹拼命。野猪的那对在上唇弯曲翘挺的獠牙能毫不费力地掘开冻土刨食竹笋,能一口咬断一棵碗口粗的小树。眼前这头母野猪,身长约有两米,膘肥体壮,足有三百公斤,即使三只金雕,恐怕也很难以正面强攻从它的獠牙下把一只野猪崽子抢走。
  关键是要等待猪崽子落单,遗憾的是这种机会迟迟没有来临。
  暮色苍茫,母野猪开始率领四只猪崽顺着来路返回古戛纳河谷的洞穴。你和蓝顶儿仍然耐心地跟踪着。
  那窝野猪走到一块凹地,突然,寂静的雪地里扑棱起一只麻雀。这只麻雀也许是翅膀冻伤了,飞得极不利索,才离地一尺来高,飞不出两三步远,便又落在雪地上。一只跟在母野猪屁股后面的额头上长有一条白纹的猪崽子小眼睛骨碌了一下,撒开四蹄朝小麻雀追去。眼看白纹猪崽就要扑到小麻雀,小麻雀又扑棱一下翅膀飞出两三步远,白纹猪崽被逗得心痒痒的,又快步朝小麻雀追去。短短的几秒钟时间,白纹猪崽已离开母野猪有十来米远。好极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和蓝顶儿在空中默契地互相递了个眼色,蓝顶儿猛地一敛翅膀,嘎——发出一声尖啸,朝白纹猪崽飞扑下去。看起来蓝顶儿攻势凶猛,但其实这只是一个虚招,为了虚张声势才发出了尖啸,意在将母野猪吸引过去,扔下其余三只猪崽去救援白纹猪崽,这样就可以使它露出顾此失彼的破绽来。母野猪果然上了你和蓝顶儿声东击西的当,挺着獠牙朝还在欢天喜地追撵小麻雀的白纹猪崽飞奔而去。空旷的雪地里留下三只失去庇护的猪崽子。你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像片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地朝一只脖颈上有一圈褐色毛斑的猪崽子俯冲下去。你已俯冲到一半,最多还需要十几秒钟的时间,就能扑到褐毛猪崽子身上。你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两只雕爪上,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你完全有把握在雕爪抠进褐毛猪崽皮肉的一瞬间就振翅腾飞升上天空。褐毛猪崽被吓坏了,在原地打着转儿,哇哇急叫。好极了,固定的目标更容易擒捉。
  母野猪已差不多跑到白纹猪崽的身旁,蓝顶儿不可能再继续朝已有母野猪进行有效护卫的白纹猪崽扑击了,它在半空一垂尾羽,一昂肩胛,画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离了目标。对蓝顶儿来说,它的任务就是用攻击的假象把母野猪从其余三只猪崽身边调离开,现在,它的意图已经实现。
  一般来讲,当母兽赶到正在遭受攻击的幼兽身旁并把幼兽从危机中拯救出来后,总要在幼兽身旁作短暂的逗留,或看看幼兽身上是否出现伤痕,或闻闻幼兽身上是否留下天敌的气味,或朝正在遁逃的天敌吼号几声以示警戒,或与幼兽搂抱亲吻,共享劫后余生的喜悦。你就是要利用母野猪这个短暂的逗留把褐毛野猪崽子擒捉到天上去。
  你没想到,这头母野猪的行为十分特殊,它完全省略了这个短暂的逗留。它甚至根本没有贴近白纹猪崽,当蓝顶儿飞离目标的一瞬间,它旋即转身朝正惊慌失措乱成一团的三只猪崽子疾跑过来。它愤怒地打着响鼻,张开长吻,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朝你反扑过来。这时,你离褐毛猪崽的头顶约有十几米高,你即使再生出一对翅膀,也来不及在母野猪赶回之前擒捉住褐毛猪崽并飞升回天空了。你无可奈何地啸叫一声,偏仄翅膀飞离了三只猪崽。就在你拐飞的刹那间,母野猪已跑回三只猪崽身旁,趴开四蹄,把它们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它庞大的躯体就像一把经久耐用的黑伞,当然,遮挡的并不是雨丝或雪粒,而是来自天空的生存危机。

  等到蓝顶儿发现你攻击失利,再想故伎重演朝白纹猪崽扑击时,已经晚了,白纹猪崽早已一溜烟似的钻进了母野猪的肚皮底下。
  攻击流产了,你很难过,蓝顶儿也沮丧得连连用嘴啄咬自己的脚杆。
  过了一会儿,母野猪开始继续朝古戛纳河谷走去。它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让四只猪崽子就在它肚皮下行走,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在爬,但安全系数却提高了不少。四只猪崽子受过惊吓后,也学乖了,不管路边有什么稀罕事新鲜事有趣事,都不再理会,连小脑袋也不肯探出母野猪的肚皮外来。
  “嘎嘎呀!”你朝蓝顶儿鸣叫一声,示意它放弃这场马拉松式的跟踪追击,回猛犸崖去。瞧那窝野猪,已拐进古戛纳河谷了,已快回到栖身的洞穴了,天也快黑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袭击机会了。与其在这窝无懈可击的野猪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但蓝顶儿却执拗地朝你摇摇翅膀,不愿总离去。
  你理解蓝顶儿的心情。胖嘟嘟的野猪崽子太有吸引力了,肉质肥嫩细腻鲜美无比,即使是在食物丰盛的春季,也算得上是金雕食谱中的美味佳肴,何况眼下正值隆冬,野猪崽子就更显得金贵。但假如仅仅为了图口福,你相信,蓝顶儿早就会放弃这场已经毫无希望的狩猎了。它之所以非要等这窝野猪钻进古戛纳河岸边的洞穴后才肯罢休,才会死心,真正的原因,是为了不让猛犸崖窝巢里的三只雏雕活活饿死。前天和昨天下了两场大雪,虽然你和蓝顶儿两次冒雪外出觅食,但都因气候过于恶劣而什么也没捕获。三只小宝贝已饿了整整两天半了,假如今天再没有食物带回去,三只雏雕极有可能会变成三具饿殍。天快黑了,要想转移目标重新寻找猎物显然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这窝野猪崽子。对蓝顶儿来说,野猪崽子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三只雏雕的生命。
  没办法,你只好陪着蓝顶儿在天空盘旋,徒劳地跟踪着这窝野猪。
  野猪离洞穴越来越近了,只要再爬上一段长约百把米的斜坡,就到了布满荒草和乱石头的散发着一股强烈骚臭味的野猪窝了。
  蓝顶儿仍固执地等待着。
  就在你灰心丧气准备再次催促蓝顶儿面对现实,结束这场跟踪追逐时,突然,发生了一桩意料不到的事,再次改变了你的生活。
  那只白纹猪崽,不知是因为受到惊吓后变得四肢发软,还是因为偶然一脚踩空踩滑,就在母野猪快爬到斜坡顶时,突然,白纹野猪从母野猪的后胯间滑跌出来,它的四只细弱的猪蹄拼命想抠住地面好停止向下滑动,但雪坡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就像涂了层润滑油,怎么也刹不住。它吱吱尖叫着,就像坐滑梯似的一直滑出二十来米远,这才被一丛枯草挡住。
  嘎——蓝顶儿兴奋得啸叫一声,在空中摆动尾羽调整方向,就要朝白纹猪崽俯冲下去。你急忙用身体挡住它的俯冲线路,自己取而代之顶替了它的位置,闪电般朝白纹猪崽扑去。你是雄雕,理应由你来担任危险的主攻任务。
  母野猪扭头望着滑下坡去的白纹猪崽发愣。好极了,你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即使母野猪立即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救援,也比不上你的滑翔速度,最多它奔到半途,你就能稳稳当当地把白纹猪崽攫抓住并飞离地面。
  起先,事情的发展果然同你预料的差不多,当你开始收敛翅膀俯冲时,母野猪同时吼叫一声朝坡下冲来,当它奔到离白纹猪崽还有四五米远时,你的雕爪正好抠进白纹猪崽的脊背,你还有充裕的时间振翅离开地面。你正是这样做的,你的双翅大幅度扇动着,身体开始缓慢地向天空升腾。
  你完全没想到,母野猪也会“飞”。它望见你已攫抓住白纹猪崽,两只猪后腿用力往后一蹬,借着下坡的惯性,也利用上下坡之间的落差,庞大的身体腾空而起,朝你飞扑过来。不幸的是,你正好面朝着母野猪。你不可能直线升上天空,你必须有个飞行斜度,这又把你和母野猪之间的距离拉短了两米半。你等于就在往母野猪的怀里飞。

  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觉得母野猪像座黑色的大山在向你压下来,你只觉得母野猪的两只前腿过分热情地朝你拥抱过来。你仍然机械地拍扇着翅膀,但你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完了,你想,这辈子算玩完了,你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母野猪凶蛮的冲撞和扑击的。
  就在你即将被母野猪扑住的一瞬间,突然,斜刺里蹿来一只金色的球,先你一步撞在母野猪的脸上。半空中爆响起猛烈的碰击声,母野猪凶猛的扑击被那股金色的力量遏制住了,颓然跌回地面。你脱险了,你平安地飞升到天空。这时,你才看清,把你从母野猪獠牙下救出来的是蓝顶儿!
  它跌倒在雪地上,骨架撞散了,内脏震伤了,已无法站立起来。它的脖颈痛苦地扭曲着,嘴壳在自己的身上乱啄乱咬,仿佛执意要把体内的伤痛啄叼出来。母野猪也被撞落在雪地上,却安然无恙,只是鼻吻左侧被雕爪抠出个梅花形的小创口,渗出几缕血丝。它很快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脊背上刚硬的猪鬃一根根竖立起来,带着疯狂的仇恨,朝蓝顶儿扑过去。
  你在空中嘎——地尖啸一声,正想扔掉爪下的白纹猪崽俯冲下去和母野猪拼个你死我活,突然,蓝顶儿竖直脖颈,陡地高高耸起双翅,朝你猛烈摇晃了一下,嘎呀——发出严厉的啸叫。它是在坚决阻止你愚蠢的冲动!是的,你此刻俯冲下去和凶蛮庞大的母野猪正面交锋,是赚不到什么便宜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你不但救不了蓝顶儿,连自己的命都会赔进去。你最多能在混战中把母野猪的一只眼珠子抠瞎,但你的身体免不了会被母野猪锋利的獠牙咬成两段。
  即使死,你也要俯冲下去拼一场的,你想,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妻遭到残杀而无动于衷呢?要是没有蓝顶儿刚才舍生忘死朝母野猪迎面撞击,你巴萨查早就魂归黄泉了。无论从感情、从道义还是从责任上讲,你都必须俯冲下去的。你觉得能和蓝顶儿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安慰。
  你的一只雕爪已经松开了白纹猪崽的脖颈,你的尾羽已经高高翘起,身体已经开始朝地面倾斜,这时,蓝顶儿呀——哇——地朝你发出了哀求声,它的两只金黄色的翅膀在空中急遽地摆动,像是朝你亮出了黄牌警告,它的美丽的嘴壳朝着猛犸崖。你明白它的意思,它用生命在哀求你,为了能让三只它心爱的雏雕活下去,请你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你怎能忍心拒绝它生命毁灭前最后一个请求呢?你只好平衡尾羽,放弃俯冲。
  这时,母野猪已扑到蓝顶儿面前,一只猪前蹄残酷地踩踏住蓝顶儿的脊背,张开臭气熏天的猪嘴,咔嚓一口咬断了蓝顶儿的翅膀。蓝顶儿金褐色的嘴壳喷出一团血沫,它已无力鸣叫,但它的脖颈仍直直地挺在空中,泪汪汪的雕眼朝你投来恋恋不舍的一瞥。
  你心如刀绞,在空中啸叫着、嘶鸣着,诅咒这残酷的命运。母野猪怪声怪气地哼哼着,把血腥的獠牙连同失子的仇恨对准蓝顶儿美丽温柔的脖颈。在最后时刻,蓝顶儿的那双雕眼闪耀起一片火热的光芒,这不同凡响的眼光在你和猛犸崖之间急速地来回穿梭了两次。世界上只有你才理解这眼光复杂的内涵,它是在央求你不要因为它的遭难而离开雏雕,它是想用穿梭的眼光编织一条爱的纽带,一端系着你的心,一端系着雏雕的心。
  你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想告诉蓝顶儿,你将把它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嘱托永远铭记在心间,但已经迟了,母野猪已在你发出啸叫前一口咬断了蓝顶儿的脖颈。
  但愿蓝顶儿能在九泉之下听见你的心声。
  母野猪粗俗地吆喝一声,三只野猪崽子聚拢过去,四张肮脏的猪嘴同时啃咬蓝顶儿的躯体。你沉默着,在这窝野猪头顶盘旋,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你在为亡灵祭祀。你像全息摄影般从各个角度看清了这头母野猪的相貌特征:褐色的体肤,右耳边有块鸡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侧有块梅花形的伤痕。你将永远记住它,总有一天,你要来找它报杀妻之仇的。
  不一会儿,雪地上只剩下一汪殷红的雕血和无数片金色的雕羽。母野猪悻悻地带着三只猪崽钻进坡顶的洞穴。天已擦黑,你嘎地朝这块被雕血染红的雪地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啸叫,带着那只用惨重代价换来的白纹猪崽,带着凄凉和哀伤,带着孤独和悲痛,带着悔恨和思念,朝猛犸崖飞去。

 

【第十九章  最称职的义父】

  你成了猛犸崖石洞三只雏雕唯一的抚养者和保护者。你既当父雕,又当母雕。白天,你四处奔波为它们寻觅食物;夜晚,你学着雌雕的样儿,撑开翅膀,让雏雕钻进你的翼下,用你温热的身体为它们取暖,用你厚实的飞羽为它们遮挡风寒。
  这是一个漫长的气候异常恶劣的冬季,除了在一场大雪和另一场大雪之间偶尔放晴一两天外,几乎天天阴云密布,雪花纷飞。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你已不再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流浪汉了,你肩负着供食和抚养三只雏雕的责任,这副重担压得你喘不过气来。除了因暴风雪太猛实在无法出门外,你天天顶风冒雪外出觅食。但在冰天雪地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要靠你一只雕的力量寻觅到能填饱全家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四张雕嘴的的食物,谈何容易啊!
  有时,你在风雪中奔波劳累了一天,仍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当你垂头丧气地回到猛犸崖,迎接你的不是软语温存,不是理解同情,不是安慰开导,而是三只不懂事的雏雕失望的眼光和喋喋不休的埋怨。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见雏雕们饥饿难忍的模样,就怕听见它们朝你要食的叫唤。
  为了能弄到足够的食物,让蓝顶儿的亲骨肉活得更好些,你吃尽了苦头。有一次,你在雪地里遇到一只豪猪,豪猪虽然不会跳跃不会扑击也没有利爪,但它全身长满了半尺长的箭刺,又硬又尖。凡遇危险,豪猪无法凭腿力逃脱时,便会就地缩成一团,多身上的箭毛像钢刺一样陡立起来,使得对它这身肥膘垂涎三尺的飞禽走兽无从下手。
  你刚飞到这只豪猪头顶时,它很快就使出了救命绝招,把扁平的脑袋和尖尖的唇吻深深地埋进前胸,四只爪子紧紧护住易受攻击的下巴颏,肥胖的身体蜷成一只肉球,缩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豪猪身上的刺毛密得像张网,根本找不到雕爪可以探进去的空隙。豪刺有毒,被刺伤后伤口会溃疡糜烂,极难痊愈。豪猪又极有耐心,可以这样把身体蜷曲成球,在原地纹丝不动地待上几天几夜,也不会在危险没彻底消除前把身体伸展开来。
  你的时间是有限的,你无法在雪地上和这只豪猪泡蘑菇。假如在过去,你会带着遗憾的心情飞离这只豪猪的,但现在,你想到三只雏雕正盼望着你携带可口的食物回家,你狠狠心,升到高空,然后像箭一般俯冲下去,两只雕爪笔直地向豪猪脊背上插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两根坚硬的豪刺被你的雕爪蹬断了。豪猪身上的箭刺丛被你弄开了一个缺口,你从缺口探下爪指,攫抓住豪猪柔软的皮肉,给三只雏雕带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你的右爪掌,却被一根豪刺刺穿,豪刺的尖尖留在爪掌上,用嘴壳怎么也拔不出来,伤口发炎化脓,连攫抓东西都不利索了。
  还有一次,鹅毛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你没办法,只好顶着大雪外出觅食。你好不容易发现一只雪兔,刚想绕到雪兔背后出其不意地进行偷袭,不料机警的雪兔抬头发现了你,一溜烟似的逃回位于一块龟形岩石底端的土洞里去了。兔洞太小,你无法钻进去;洞道很深而且伸向龟形岩石底部,你也无法进行刨挖。可你又不肯轻易离去,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要想重新寻找到狩猎目标是极其困难的。你就采取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笨办法,悄悄降落在龟形岩石顶,耐心地等待雪兔再次钻出洞来。
  你伏在积雪上,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雪花落在你身上,起先,被你温热的体温融化了;后来,雪花渐渐堆积在你的背脊和头顶,你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雪鸟。太阳偏西时,这只雪兔终于又战战兢兢地钻出土洞,先在洞口向天空环视了一遍,见没有动静,这才蹦蹦跳跳地蹿出洞来,想到草甸子上扒开积雪啃食草根。雪兔已走到你的最佳扑击点,你只要雕头往下一勾,雕爪在龟形岩石上用力一蹬,立刻就可以跳到雪兔身上。你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好像极不对劲,像生了根似的,无法离开岩石顶。你低头朝腹部望了一眼,糟糕,因为长时间伏在积雪上,胸腹下的积雪先是被你的体温融化成雪水,后又板结成薄冰,你胸腹部的绒羽都被冻结在冰层中。你急得眼冒金星。你忍饥挨冻守候了大半天,在关键时刻却丧失了狩猎能力,这太悲哀了。更让你焦急的是,假如让这只雪兔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三只雏雕今天又要挨饿了。

  你攒足劲,雕爪狠命往后一蹬,身体终于从板结的冰层中蹿了出去,把毫无防备的雪兔攫抓住了,但你的胸腹部却火烧火燎般疼,低头一看,你胸腹部的绒羽连同一层雕皮,都留在龟形岩石顶的那层薄冰里了。雕皮被冻
掉后,不可能重新再长出羽毛来。从此,你的胸腹部光秃秃的,上面结了一层丑陋难看的像硬壳似的血痂。
  每次备尝艰辛捕获到猎物后,你总是把内脏和肉块留给雏雕,自己吃点皮囊和骨渣。让你感到安慰的是,虽然是在气候异常恶劣的严酷的冬天,虽然是你一只雄雕苦苦挑着全部的生活重负,但三只雏雕不仅没饿死,反而比过去长得健壮多了,稀拉拉的羽毛渐渐变得密实,灰暗的毛色渐渐泛动油亮,因营养不足而细弱绵软的雕腿也慢慢变得结实有力了。你觉得自己的苦没有白吃。  你无法形容当你看到柳枝爆出新芽时的喜悦心情,仿佛通向天堂的门已经为你打开了。
  那是在一个晴朗的中午,你外出觅食,飞累了,停栖在尕玛尔草原的一棵柳树上。树枝光秃秃的,黛紫色的树皮显得苍老而又憔悴。你漫不经心地朝树梢瞥了一眼,突然,你眼睛一亮,发现在一条嫩枝上,有一粒芝麻大的绿点,你惊喜地扑扇翅膀,飞上树梢仔细一看,果然是一星柳芽在雪野吐翠。
  这是春的信息。
  你情不自禁地高高翘起尾羽,悠然挥动双翼,绕树梢三匝,用金雕特有的仪式,向严酷的冬天告别。
  仿佛是要再次证实春天的到来,下午你飞到古戛纳河上空,哈,封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河水开始解冻了,一片冰层炸裂的脆响,巨大的冰块在河里碰撞着沉浮着向下游漂流。你降落到河心一块正在漂浮的冰块上,将嘴壳伸进河里,河水虽然仍冷得彻骨,却能品尝出春的甘甜。清冷的河水像面镜子,照出了你的身影。你消瘦了,开阔发达的胸部缩小了整整一圈,粗实得把绒羽撑得细密锃亮的脖颈也细弱了许多,浑圆的肩胛凸出嶙嶙瘦骨,过去平滑的眼睑和双颊皱褶纵横,过去蓝色的炯炯有神的雕眼布满血丝变得混浊,因扎进豪刺而溃烂的右爪习惯性地曲缩进腹部,一身雕毛灰扑扑的褪尽了光彩……你简直不敢相信河水中的倒影就是你自己。过于严酷的冬天,过于沉重的生存压力,使你变得苍老了。现在好了,柳树发芽,河水解冻,日子将会变得轻松,你想。
  随着惊蛰的雷声轰隆震响,尕玛尔草原由枯黄变得一片嫩绿,又变得一片青翠。日曲卡雪山的雪线像位不知疲倦的登山者,迅速向峰巅攀登。山麓上树木葱郁,野花缤纷,鸟雀啁瞅。在遥远的西双版纳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候鸟,成群结队地返归尕玛尔草原。马鹿、羚羊、香獐等食草类动物也纷纷出现在草原和雪山接壤处的丘陵地带,活跃在茂密的森林里。尕玛尔草原又变成了一只取之不尽的丰盛的食盆,你虽然因右爪刺进豪刺而影响了攫抓功能,但仍能很轻松地逮到小黄羊和草兔,捕捉住刚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
  那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觅食问题迎刃而解了,可是,另一种你过去没有想到的压力随着春天的来临落到了你的身上。
  阳光明媚的春季,食物丰盈,雏雕们一日三变,各个长得膘肥体壮,飞翼也逐渐长丰满了。现在,再称呼它们雏雕似乎有点小瞧它们了,它们已变成半大的雕娃了。惊蛰过后,三只雕娃便不再肯安安静静地待在石洞里了。或许是受了春暖花开的春天的诱惑,或许是体内蓬勃的生命力激发起一种自然冲动,雕娃们显得越来越淘气,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先是在石洞内乱窜乱撞,继而趁你外出觅食之际,一只接一只钻出石洞,在青石板平台上嬉戏玩耍。它们会面对着神秘的山谷和远处的尕玛尔草原嘎呀嘎呀兴奋地叫唤,拍扇翅膀,雕腿在原地一跃一跃地跳动,脖颈直直地伸向天空,做出种种飞翔动作。
  这是金雕一生中最关键的阶段,也是危机四伏的阶段。它们想要飞上蓝天的欲望超过了身体的发育速度,它们抵御天敌的能力远不及勇敢的天性。它们不懂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嘴喙还柔嫩得啄不开野兔的脑壳,它们的雕爪还稚拙得撕不断小青蛇的脊椎,可它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想飞上蓝天闯荡世界了。这是非常危险的,别说遇到野狼雪豹这样的猛兽了,即使黄鼬灵猫也会把雕娃列入自己的食谱,对其进行无情的袭击。

  一天,你猎食归来,老远就听见石洞口传来异常的尖叫声。你疾飞过来一看,差点没吓得半死,高肩胛不知怎么搞的从青石板平台上滑了下来,两只雕爪抠住平台下悬崖边的一条石棱。石棱很浅,且往外倾斜,它没法抓牢抓稳,靠两只翅膀拼命拍扇,勉强没掉进深渊。看得出来,它快支持不住了,嘎嘎尖叫着,飞翼上的羽瓣被弄得凌乱不堪。细脖儿和短脚杆也被吓坏了,趴在青石板平台边缘战战兢兢地往下探头探脑,发出又尖又细的呼叫声。你赶紧扔下猎物,飞过去,用雕爪攫住悬吊在空中的高肩胛的两肋,将它从险境中救了出来。
  这以后,为了能放心地外出觅食,你离窝前就用两块石片挡在石洞口,像锁起一道防盗门,把雕娃们关在石洞里。但雕娃们好动的天性岂是两块薄薄的石片能挡得住的呀!那次,你在古戛纳河谷极顺利地擒获了一头乳羊,不到中午就返回猛犸崖,一眼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猞猁,正在悬崖上灵巧地跳跃攀爬,向青石板平台逼近,而三只不懂事的雕娃,早已撞开了你封在洞口的石片,正在青石板平台上嬉闹呢。你凶猛地朝猞猁扑去,才把这只体形虽然不大但却异常灵巧勇猛的食肉兽赶走。你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你在擒捉乳羊时多费几分钟周折,要是你在归途中喝口水喘口气,三只雕娃早成了猞猁果腹的美餐了。
  假如是结构完整的金雕家庭,在目前这个雕娃们毫无防卫能力、最易受到伤害、最易发生意外的年龄阶段,一般都是由母雕待在窝巢里进行护卫,由父雕外出觅食。你没有帮手,你必须扮演父雕和母雕的双重角色。要想杜绝意外,看来,只有提前训练雕娃们的飞翔和觅食的本领。
  你在猛犸崖附近飞巡了一圈,找到了一块练习飞翔和觅食的理想场地——红花岗。红花岗就在猛犸崖左侧,两地的直线距离约一华里,是块向阳的缓坡,长满了密实的斑茅草,像铺着一块天然地毯;坡上还有几块大岩石,约两三米高,正好可做练飞的跳板。每天清晨,你用雕爪把雕娃从猛犸崖抱飞到红花岗,往返三次,让它们在草坡上游戏般地追撵青蛙和小蛇,让它们站在数米高的岩石上扑扇翅膀往下跳。然后,你就在视力能望见雕娃们的范围内觅食。到了傍晚,你又一只一只把雕娃们抱飞回猛犸崖。这样做你虽然很辛苦,几乎从早忙到晚,但不用再在觅食时提心吊胆,害怕留在窝巢的雕娃们会发生什么意外,你觉得多吃点苦还是值得的。

  到了初夏,雕娃们飞翼外基部五片雪白的羽毛已经能在脊背上交叉在一起,覆盖住整个脊背了。你开始训练它们学习飞翔。
  只有飞上天空的金雕才算是真正的金雕。
  你带着三只雕娃沿着红花岗旁边一条被雨水冲刚出来的小石沟,登上一座离地面约七八丈高的陡壁。你让它们呈一字形站在陡壁边缘。高肩胛和短脚杆兴奋地扇动着翅膀,引颈啸叫,细脖儿摆不脱雌性的娇弱,胆怯地向陡壁下张望。
  你威严地伫立在陡壁上,啸叫一声,让三只雕娃的视线转移到你身上。然后,你慢慢蹲下身体,曲起两只雕爪的膝关节,轻轻弹跳起来,随着身体离开地面,你轻松而又自然地摇动双翅,身体便轻盈地飘飞起来,向陡壁下滑翔而去。你选择的是逆风方向。逆风不但能增加翅膀的浮力,也容易在降落时保持身体平衡。你斜斜地滑翔了一段距离后,突然将尾羽高高翘起,双翼高高吊起,雕爪自然弯曲前倾,迎面刮来的强劲的山风有效地减弱了你降落的惯性和前冲力,你身体不摇不摆,不倾不仰,稳稳当当地栖落在草地上。你示范了一套十分漂亮的起飞——滑翔 ——降落的动作。
  高肩胛不愧是只雄雕,表现得十分勇敢,还没等你催促,就学着你的模样,笨拙地从陡壁上跳下去。它稚嫩的翅膀有点力不从心,在强劲的山风中抖颤着、摇晃着,飞行路线歪歪扭扭,可它毕竟已经飞起来了,整个身体已经摆脱了大地的引力。它在空中吃力地滑翔了一段距离,便开始着陆。它到底是第一次练习飞行,掌握不好着陆的平衡,雕爪能摸到草尖的一瞬间,没有及时高翘尾羽撑满双翅增大阻力减弱惯性,而是恰恰相反,低垂尾羽并收敛了双翅。于是,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高肩胛像只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足球,连翻了好几个筋斗,茶褐色的羽毛被弄得皱巴凌乱,脖颈看来也跌疼了,歪仄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幸亏底下是层茂密的斑茅草,不然的话,这一跤恐怕会给它造成终生伤残的。
  高肩胛显然跌得不轻,你赶紧拍扇翅膀疾飞过去,想用雕爪扶住它的胸脯,帮助它站立起来,想用翅膀抚爱它的后颈和脊背,捋平它凌乱的羽毛,也捋平它因失败而产生的羞愧。它还是只雕娃,你愿意给予它父雕的慈爱。
  你飞到了高肩胛的身旁,刚想伸出雕爪去帮助它,出乎你的意料,它突然瞪圆眼睛,愤怒地啸叫一声;它支起一只翅膀,十分坚决地把你的雕爪挡了回去。然后,它用两只翅膀当拐棍,拄在地上,慢慢使自己的身体直立了起来,绕过你身旁,顺着小石沟蹒跚地重新登上陡壁。它又像刚才那样伫立在陡壁边缘。金色的阳光洒在它身上,它高傲地朝着太阳啸叫了一声,显示了雄性金雕无所畏惧的气势。
  你惊讶地望着高肩胛。你算是领教了它倔强的脾性。它的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开始拒绝你的帮助。你心里又甜又酸。你高兴的是,高肩胛长大后肯定是只敢于冒险、勇猛顽强、独立于天地之间的雄雕;使你觉得酸溜溜的是它拒绝了你的帮助,也就是拒绝了你的博大的父爱。
  在细脖儿和短脚杆的惊叫声中,高肩胛再次拍扇翅膀,从陡壁上跃飞起来。它吃力地顽强地迎着山风扇动那双稚嫩的翅膀,从你头顶掠过,落在很远的一丛斑茅草里。这次,它显然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雕爪快触摸到草尖时就撑满了翅膀,虽然降落的姿势有点别扭,却基本保持了平衡,只在地上打了个趔趄。
  好样的,你在心里赞叹道。
  细脖儿和短脚杆以高肩胛为榜样,也开始跃飞起来。

 

【第二十章  训练雕娃】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三只雕娃就基本掌握了飞行技巧。特别是高肩胛,已学会在空中扶摇直上、颉颃高低,顺风盘旋、逆风静止等高难度的飞行动作,翅膀越长越硬,己差不多和你飞得一样高,能在白云间自由翱翔了。
  你为雕娃们的迅速成长感到高兴。
  你决定开始培养它们的捕食能力。
  对金雕来说,能凭借自己的宽厚的双翼在空中飞翔,不过是具备了一半的生存技能。只有掌握了觅食本领,才能真正地在险恶的丛林里生存下来。
  那天早晨,你带着三三只雕娃飞到古戛纳河上游。那儿地势开阔,牧草茂盛,河道呈之字型,拐向日曲卡雪山;甘甜的河水,迷魂阵般的河套地形,吸引了无数飞禽走兽在这儿饮水憩息,筑巢垒窝。你高高地盘旋在蓝天白云间,你锐利的雕眼很快就发现藏匿在草丛中的肥硕的豚鼠、胆怯的羚羊和机警的金冠水鸭子,但你并不急于朝目标攻击。你晓得,此时此刻,三只雕娃虽然嗉囊空空,但还没达到十分饥饿的程度,现在就捕食不利于促使它们形成一种为生存而拼搏的意识,无法强化它们向死亡挑战的猛禽性格。你假装什么也没没发现,在空中慢悠悠地滑翔着,在河套上空画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圈。
  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由玫瑰红变成火红,又变成橘红、金红,终于变成一只白炽得耀眼的火球,高高矗在当顶。刚才还嬉戏喧闹的三只雕娃变得沉默了,继而又变得烦躁起来,一会儿绕到你前方,一会儿缠在你身边,叽叽嘎嘎叫嚷着。它们想吃食了,饥饿感已开始折磨它们的嗉囊了,你想,是时候了,你可以开始按计划去刺激雕娃们的猎食欲望了。
  你突然偏仄翅膀,朝河套扑下去。在一片青青的水草中,有一只金冠水鸭在啄食鱼虾。你像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去。直到你黑色的投影像张天网罩住了金冠水鸭的身体,它才意识到危险,嘎嘎嘎地急叫着扑腾笨拙的翅膀想逃命。但已经迟了,你已闪电般地扑到它身上,轻舒雕爪,一把攫住细长的鸭颈,潇洒地扇扇翅膀,把倒霉的金冠水鸭擒到空中。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以为可以和你一起分享美昧的猎物了,兴奋地啸叫看,争先恐后飞到你身旁来啄咬你爪下还在踢蹬抽搐的金冠水鸭。雕娃们习惯了由你供给食物,它们早已养成了这样一种思维模式,即认为它们有权利向你这只父雕索取食物。
  必须扭转这种毒化猛禽心灵的思维定式。必须让雕娃们知道,在漫长的生命旅途中,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活下去并获得幸福。
  你第一次仄转身体,用尾羽对着簇拥过来的三只雕娃。细脖儿大约是习惯了你平时的宠爱,并不把你仄转身体看做是一种拒绝,竟然飞到你头顶上,用柔软的翅膀在你脖颈上亲密地磨蹭了一下,然后一个翻飞,钻到你的肚皮底下,毫无顾忌地来啄食你爪下的金冠水鸭。在过去,每当细脖儿做出这类淘气的举动时,你总是宽厚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叫声,然后将尾羽笔直竖起,将双翼平稳撑开,让自己的身体在空中保持一个相对静止的状态,让细脖儿不费力气就从你的爪下夺走食物。这是喂食中的小游戏,你喜欢这种家庭情趣。但这一次,你一反常态,将尾羽朝细脖儿胸脯上猛力一扫,扫得它在空中打了两个飘旋,然后,你朝离河岸不远的一棵银桦树疾飞而去,凹型的树杈是你进食的天然餐桌。
  细脖儿在你背后委屈地啸叫着。
  你栖落在树杈上,开始用嘴壳和雕爪将金冠水鸭开膛剖腹。甜蜜的血腥味袅绕在树枝间,惹得三只雕娃垂涎欲滴,围着银桦树对盘旋,想来分享你的食物。你毫不心慈手软地用嘴壳和雕爪把它们驱逐开。
  你开始大口大口吞食金冠水鸭糯滑可口的肠肠肚肚。你故意发出极强的咀嚼声,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兴高采烈。
  你看见,细脖儿眼睛里一片迷惘,短脚杆愤怒地仰天长啸着,而高肩胛则沉默着用一双阴沉的雕眼冷冷地注视着你,似乎只要有可能,恨不得扑过来把你撕成碎片。

  三只雕娃完全不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它们会因此而恨的,你想。但是,为了让它们早日成熟,在风云变幻的日曲卡山麓获得生存权利,你宁愿自己被误解。
  你一口气吞掉了大半只金冠水鸭,然后,把剩下的鸭毛和鸭骨架叼到古戛纳河中央的上空,扑通,扔进湍急的河里。
  三只雕娃发疯般地朝你诅咒起来。
  你知道,饥饿已不仅折磨它们的嗉囊和肉体,还开始折磨它们的灵魂了。
  猛禽的灵魂就是用饥饿塑造出来的。
  短脚杆大约是饿极了,竟然去啄咬银桦树皮。苦涩的树皮是无法吞食的,它又吐了出来。
  在这时,潮湿的芦苇丛里突然出现一只山獾,正用爪子刨食鲜嫩的芦苇根。高肩胛激动地盯着山獾,啸叫一声,带头朝芦苇丛飞去。三只雕娃在空中飞成一个品字形。看来饥饿的压力迫使三只雕娃铤而走险要去猎食这只山獾了。你心里微微有点不安。你很了解山獾的脾性,这家伙虽然同猫差不多大小,性子却很野,不像草兔和绵羊那么怯懦,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会撕会咬。可别小看山獾那几颗犬牙,可以啃断小树,要是在擒猎时不小心让它咬住雕爪,不残也会受伤的。
  你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这场搏斗。
  开始,雕娃们显得有点鲁莽,一点不讲策略,一窝蜂地朝山獾扑去。山獾衔着一节芦苇根,就地打了个滚,仰躺在地上,将四只爪子和一副犬牙向天空乱撕乱咬。小家伙们的第一次进攻很快就失败了。
  看来,山獾很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同猛禽周旋自己永远也占不了便宜,趁着三只雕娃升飞的当口儿,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站起身来,撒腿便往河岸上跑。只要越过那片开阔的河滩,便是一片可以让山獾安全藏身的灌木林。
  高肩胛一定是看出了山獾的企图,在空中狂怒地啸叫着,绕到山獾的前方,一次又一次俯冲下去,想截住山獾的退路。狡猾的山獾总是在三只雕娃的利爪刚要触及自己脊背的当口儿,敏捷地就地打滚,躲闪过去,然后,趁两次攻击的间歇顽强地朝河岸上的灌木林奔逃。
  不一会儿,山獾离河岸越来越近,只要雕娃们的袭击再落空一次,它就要逃进幽深的灌木林去了。这时,高肩胛突然改变了自己攻击的路线,绕到山獾的侧面,在山獾又一次躺在河滩打滚的当口,飞到离山獾头顶仅两三尺高的低空,拼命扑扇起翅膀。干燥的河滩上卷起一阵旋风,吹起一团团白色的河沙,扬起一米多高的沙尘,把山獾包裹在风沙中。你看见,山獾这次没能像前几次那样很快从河滩上站立起来。它在地上多打了好几个滚,似乎是想从风沙旋涡里滚出来。它终于站起来了,却步履踉跄,晕头转向,朝和灌木林相反的河中央跑去,跑了几步,爪子溅着了水,又踅转身来朝芦苇丛斜蹿出去。显然,沙子进了山獾的眼睛,使它无法清晰地辨别方向。
  这一招真毒辣,从山獾的立场来考虑。
  这一招真漂亮,从金雕的角度来理解。
  细脖儿和短脚杆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高肩胛的样子,降低飞行高度,在山獾头顶拼命扑扇翅膀。可怜的山獾,被河沙刮得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东南西北胡奔乱窜,结果还是在原地打转。
  渐渐地,棕灰色的山獾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沙,它无力再奔逃,卧在河滩上,把尖尖的唇吻埋在两胯之间,长长的尾巴像条僵死的蛇耷拉在地,只有弓起的脊背在剧烈地颤动。
  高肩胛再次俯冲下来,一只雕爪攫住山獾的脖颈,一只雕爪抓着山獾的屁股,拼命扑扇翅膀,吃力地升腾起来。山獾在半空中本能地扭动身体,张开尖嘴,想去反咬高肩胛的雕爪。高肩胛机敏地一松雕爪,山獾从十几丈高的空中摔下来,噗的一声砸在河滩上,四肢抽搐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三只雕娃一拥而上,很快,河滩上就只剩下一张山獾的皮囊和一副山獾的骨架了。
  高肩胛站在山獾的皮囊上,用粘满血沫的嘴壳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神色冷峻,默默地凝望着天边的血色霞光。
  雕娃们终于长大了,你高兴地想,它们终于挣脱了襁褓,成为自食其力的金雕了。

 

【第二十一章  儿女的驱逐】

  光阴荏苒,一眨眼又快半年过去了。三只雕娃越长越壮,已差不多和你一般高大了。尤其是高肩胛,骨骼粗实,茶褐色的羽毛油亮光滑,泛动着金属的光泽,飞翼外基部一圈雪白的毛带,飞起来像披着一条云带,显得健美潇洒,活脱脱就是堕崖自戕的瞎眼雄雕的翻版。细脖儿那簇顶羽,也像蓝顶儿那样呈蓝紫色,两只活泼的金黄的瞳人里,流动着雌性的温柔。它们的猎食技巧也提高得很快,连细脖儿都能单独对付凶狠的眼镜蛇了。
  该到了清窝的时候了,你想。
  金雕的清窝类似人类的分家,但要比人类的分家残酷得多。按金雕的生活习性,在雕娃幼年时,父雕和母雕悉心照料疼爱备至,等到雕娃羽毛长丰满,等到教会雕娃飞翔和觅食的本领,父雕和母雕就算尽到了养育后代的责任,就会把已经初步具备了独立生活能力的雕娃一个个赶出窝巢去。被驱赶的雕娃总是想赖在窝巢里不走,它们会悲鸣,会哀叫,会将脑袋拱进父雕和母雕的翼下,表现出无限眷恋的模样。父雕和母雕绝不会因此而打消把雕娃驱赶出家门的念头。在一个基本固定的觅食范围里,雏雕长大了,食物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迫使金雕采取清窝的方式以保持良好的生存环境。金雕社会没有人类那样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对一只金雕来说,一旦羽毛丰满,就必须远离家门,到辽阔的世界去闯荡去冒险去索取去追求,去构筑窝巢,去寻找配偶,去生儿育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是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金雕为适应生存环境而做出的最佳选择。
  每当清窝快开始时,父雕和母雕便会心疼得食欲顿减。愁得瘦掉整整一圈。:它们不忍心将自己的孩子赶走,但它们又必须把孩子们赶走。当雕娃将脑袋拱进父雕或母雕的翼下,央求留下时,母雕的眼在淌泪,父雕的心在滴血。但是,出于对自己孩子深刻的爱,为孩子的前程考虑,它们又只能硬起心肠,用雕爪用嘴壳无情地凶猛地像对付天敌似的把雕娃从窝巢里驱赶出去。雕娃往往到了最后时刻,也会亮出爪子和嘴壳进行徒劳的反击。这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角斗。雕娃每被啄掉一片羽毛,每被抓出一滴血,母雕和父雕的心便会破碎一次。雕娃无法体会父雕和母雕痛苦矛盾的心情,它们怀着悲愤、委屈、绝望、憎恶的心情离开窝巢,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串门,即使偶尔在山野与父雕或母雕相遇,也将它们视作陌生同类,不予理睬。这就是金雕的清窝。
  一般来讲,金雕清窝都是在雕娃长到一岁半左右,时间大体是在深秋,因为冬天食物匮乏,几只大雕挤在一起更不容易寻觅到足够的食物。眼下正是深秋,屈指算算,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都满一岁半了,无论从年龄、节令还是雕娃们的发育状况来考虑,你都该立即着手清窝了。可是,你却迟迟没动手。你一手把它们拉扯大,你实在有点舍不得离开它们。更主要的原因是,你知道,雕娃们虽然貌似成年,虽然已具备了成熟的飞翔技巧和一定的猎食能力,但仍然是个娃娃,单纯幼稚,阅历还很浅,还缺乏在险恶的丛林里独立生存的经验。有不少年轻的金雕,被父母清窝后,一下子无法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孤独的生活,又正好碰到严酷的冬天,有的因找不到可以遮挡风雪的新的窝巢而冻死了,有的因觅取不到足够的食物而饿死了。你不愿让你亲爱的雕娃们遭遇如此悲惨的命运。
  你想了又想,决定把清窝的时间推迟到明年春天,那时候,雕娃们更成熟更强壮了,天气也暖和了,独立谋生也就容易得多了。当然,四只大雕挤在一只窝巢里过冬。困难不少,石洞空间有限,已经快住不下了,不过这问题可以设法解决,你想,可以让三只雕娃住在洞内,你住在洞口。比较难办的是食源缺乏。去年冬天雕娃们还小,食量比现在少一半,你还差点饿着它们了,今年冬天它们的食量绝对要超过你,虽说它们能帮你一起去觅食狩猎,但能找得到充足的食物吗?你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来,就是趁现在还没下雪,古戛纳河还没封冻,食草类动物还没迁徙,蛇类还未冬眠,多猎取些食物,贮存起来,好在寒冬腊月时当充饥的干粮。

  你下决心和雕娃们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冬天。  你完全蒙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嘴里衔着一条腹蛇,无法啸叫,就拼命摇晃身体,向它们发出你回来了的信号。可三只雕娃像生了根似的站在石洞外的青石板平台上,把小小的平台堵得满满的,谁也不肯挪动身体,让出一小块可供你降落的地方。你开始以为雕娃们是在跟你开玩笑,孩子气的恶作剧,可你连续七次飞临平台,它们仍没有让出地方供你降落。假如这是在开玩笑,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你已在尕玛尔草原整整飞了一天,累得筋骨酸疼,没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你再一次飞临平台上空,降低高度,用翅膀在高肩胛头冠上轻轻拍了一下,明确地告诉它,请它往石洞里让让,好让你在自己的家门口有块地方落脚。可是,当你在空中绕了半圈低头看时,高肩胛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有点生气了,将嘴壳一张,把腹蛇扔吐在高肩胛身上,然后,你威严地啸叫一声。
  是我回来了,是为你们外出觅取过冬食物的父雕回来了。让出位置,孩子们,让我降落下来!
  你看见,高肩胛扭转脖颈,一口衔住落在它脊背上的腹蛇。你以为它贪吃,会把腹蛇吞进肚去。你想错了。它猛地甩动脖颈,一张雕嘴,腹蛇被抛了出去,在天空打了个旋,掉进悬崖下的深渊。
  你愣住了。这三个任性的孩子,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你在平台上空盘旋了一阵,嘎呀嘎呀叫着,双翅高高举起,身体直线向下飘落。你很累了,你决意强行降落,也就是说,落到高肩胛和短脚杆的背脊上去,像叠罗汉一样。这儿是你的家,乏,你是它们的父雕,是一家之主,你有权在自己家门口的平台上降落。
  但是还没等你落下去,高肩胛和短脚杆突然拍拍翅膀,飞上天空,一前一后朝你扑过来。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高肩胛尖尖的嘴壳已朝你的眼睑啄来。这绝不是游戏式的啄咬,完全是对付天敌般的致命的啄击。要不是你躲闪得快,一只雕眼恐怕就给啄瞎了。可你躲过了正面的攻击,却没躲开来自背后后的偷袭,短脚杆的双爪野蛮地把你的两根尾羽给撕扯了下来。你疼得尖啸一声,左翅膀急遽扑扇,右翅膀高举不动,一个疾速翻飞,冲开包围圈。高肩胛和短脚杆在背后追撵着,直到你飞出猛犸崖很远很远,它们才停止追击,又一起伫立在平台上。
  你在山谷上空绕了个弯,又飞回猛犸崖。
  你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这三只羽毛已丰的雕娃,结成了神圣同盟,组成了联合战线,要把你从这个冬暖夏凉的石洞,从这个温馨的家,驱赶出去。
  它们长大了,它们再也不需要你了。
  你愤懑,你委屈。按理说,该由你把它们清窝出去的,但现在事情竟然被颠倒了。
  你在平台上空发出凄厉悠长的啸叫: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为什么要驱逐我,为什么?
  谁也不向你解释为什么,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蹲在平台上,仰着脑袋,紧盯着你,翅膀微微撑张着,严阵以待,只要你胆敢降低高度,它们随时都会飞起来围攻你。
  也许,它们觉得这个窝巢太拥挤,觉得四只大雕共享一块蓝天会带来饥馑,所以才想到要把你驱赶走的。也许,从去年冬天你贸然闯入猛犸崖,致使瞎眼雄雕堕崖自戕那一刻起,它们就把你视作杀父的仇敌。也许,它们误以为母雕蓝顶儿的死也与你有关。也许,你为了刺激它们的猎食欲望而独吞金冠水鸭被它们误解成你存心要饿死它们由此而憎恨你。也许,它们知道自己迟早会被你清窝,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它们已下定决心要把你拒之于家门。
  在这三只雕娃的眼睛里,你看到了冰冷的仇恨。它们把你当做非法入侵者,把你当做一只不怀好意的、觊觎它们栖身窝巢和觅食领域地的外来雄雕。你心口一阵发疼,假如你是它们的亲生父雕,它们也会这样对待你吗?
  扪心自问,你从来也没有因为它们不是你的亲生雕娃而对它们有丝毫怠慢。你爱蓝顶儿,也爱它的孩子。你尽心尽责地教它们飞翔,教它们觅食,每时每刻替它们着想。就说今天吧,清晨醒来,发现老天爷下起雨夹雪,你知道严寒的冬天即将来临,为了贮存足够的越冬食物,你到尕玛尔草原往返了四次。捉了一只猪獾、一只草兔和两条蛇。你没奢望要它们报恩,要它们孝顺。你不想用食物去和它们交换感情,你从来就认为它们是你的孩子,你在尽一只父雕的职责和义务。然而,你的热心肠换来的只是令你寒心的驱逐。

  这三个没良心的浑蛋。
  要是没有你在去年冬天冒着被冻成冰雕的危险,在冰天雪地间觅来食物,要是没有你在暴风雪的夜晚把它们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下,它们早就饿死冻死了。至今,你胸脯上仍然光秃秃的,毛裸露着一层难看的血痂;至今,你的右爪掌仍留着一根豪刺,只要一着地就会疼痛。你呕心沥血把它们哺养大,现在它们翅膀硬了,要抛弃你了。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你真该在它它们羽毛刚长丰满时就毫不心慈手地将它们从猛犸崖清窝出去。现在,后悔也晚了。
  你在空中盘旋着,逐渐降低着高度。你希望它们是一时糊涂,你承希望它们能回心转意,认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让你回到属于你和它们共有的窝巢,重新尊你为父雕,那么,你将用宽广仁慈的胸怀原谅它们的过错,你将会像从前那样爱它们,为它们操劳奔忙。还没等你贴近平台,高肩胛已振翅起飞,凶猛地朝你扑过来。紧接着,细脖儿和短脚杆也飞翔起来。你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转身再次往山谷外疾飞而去。你虽然是只猎雕出身的成年雄雕,也寡不敌众,不是这三只家伙的对手。你只有逃跑。
  看来,它们已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你清窝掉。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你不用猜就知道,在这场政变阴谋中,起核心作用的是高肩胛。高肩胛是三只雕娃里最早啄破蛋壳的,排行老大,体格和胆魄都要胜过细脖儿和短脚杆一筹。外出觅食,总是高肩胛飞在前面,细脖儿和短脚杆尾随在后;遇见猎物,总是高肩胛第一个扑上去纠缠拼斗厮杀;获得猎物,总是它第一个享用,对猛禽来说,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体现着尊卑和主次关系。
  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恨不能立刻把高肩胛身上的羽毛一片片活活撕扯下来。要是没有你拼死相救,它高肩胛早就变成豺狗的粪便被屙出来了。
  那是阳春三月的事,高肩胛刚刚学会扑腾翅膀飞翔,但还飞不高飞不远,只能飞升到几米高的低空,滑翔几十米长的距离。那天傍晚,你按照惯例先把细脖儿从红花岗抱飞回猛犸崖,再运送短脚杆。当你最后一次返飞到红花岗时,突然,你看见一条棕红色的豺狗,像一团滚动的火,从山岬蹿出来,扑向芦丛,扑向正在斑茅草丛中啄食白蚁的高肩胛。这条红豺狗疾奔到高肩胛面前时,高肩胛才发现,急忙扇动翅膀飞起来,红豺狗纵身一跃,好险哪,只差那么几厘米就扑到高肩胛身上了。高肩胛惊慌地啸叫着,一次又一次飞升上天空,但它无力在天空逗留,一次又一次落回地面。红豺狗紧追不舍,一次又一次朝空中扑跃。情形万分危急,高肩胛还显柔软的翅膀坚持不了多久,而健壮的红豺狗却有很好的耐力和极强的爆发力。
  你是在离红花岗还有相当长一段路程的空中发现险情的,你恨不得变成一只有光速做成翅膀的神鸟赶过去救援。当你心急火燎地疾飞到红花岗,红豺狗的两只前爪已按到高肩胛的背上,尖利的狗牙无情地朝高肩胛细嫩的脖颈噬咬下去。精疲力竭的高肩胛似乎被吓呆了,细长的雕脖子直挺挺地竖立空中,既不扭动躲避,也不啄击反抗。你来不及犹豫,闪电般地将一双雕爪抠进红豺狗的脊背。红豺狗惨号一声,松开了高肩胛。高肩胛抖抖被狗爪撕扯得凌乱不堪的羽翼,慌慌张张地飞升天空。你也拼命扇动翅膀想攫捉着红豺狗飞起来。红豺狗四只爪子紧紧钩住草根和土层,朝近在咫尺的灌木林奔蹿。你只觉得地球的引力是那么巨大,那么难以抗衡,根本无法把沉甸甸的红豺狗攫上天空。灌木林越来越近了。茂密低矮的灌木林里,布满了藤葛荆棘,横七竖八的枝枝条条就像一柄柄锋利的刀戟。假如被红豺狗拖拽进灌木林,刀戟般的藤葛荆棘立刻会折断你的翅膀,割碎你的躯体。你竭力松动雕爪,想把雕爪从红豺狗的背脊上挣脱出来,但红豺狗一路狂奔,全身筋骨绷得像拉满弦的弓,背脊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你怎么也无法把雕爪挣脱出来。

  眼看着你就要被红豺狗拖拽进灌木林了,一根长满尖刺的荆条迅速朝你脖颈割来,你一横心,用嘴壳咬住带刺的荆条,两只翅膀也紧紧按在荆条上,竭力支撑着,不让红豺狗阴谋得逞。红豺狗拼命号叫着,像老牛拉犁似的一步一步朝灌木林深处走去。你的嘴壳咬出了血,脖颈上的绒羽被撕掉了一大片,胳肢窝也被荆刺划伤了,终于将雕爪拔出了红豺狗的脊背。为了救高肩胛,你的上嘴壳留下了一条永不消失的裂纹。
  你决意要报复,要让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尝尝你的利爪和尖喙的厉害,让它们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霭笼罩着群山,澹泊的月芽儿高悬在空中,映照着白色的雪峰和紫色的山峦。你飞到离猛犸崖很远的一座小山上,找到一个勉强能栖身的树洞,孤零零地待了一夜。
  一连三天,你都没去猛犸崖。你过了三天半隐居的生活,白天你捉些青蛙、小蛇充饥,夜里早早睡觉。凭感觉,你判断这三只雕娃在事情发生后的头三天会日夜警戒,防备你回去强占石洞占:当它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三天后,见不到你的踪影,便会以为你被吓破了胆,逃之夭夭了,警惕性就会松懈下来。你正好以逸待劳,养精蓄锐。
  第四天深夜,天空飘着雪花,冷得彻骨。气候恶劣便于你隐秘地接近目标,寒冷会迫使三只雕娃龟缩进石洞,这正是偷袭的好时机。
  你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飞临猛犸崖。果然不出你的所料,青石板平台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只雕影。你绕到石洞正前方的上空,只见高肩胛身体缩在洞内,脑袋伸在洞外,正无精打采地在站岗呢。它开始还竭力想把脖子伸长,瞭望天空,但天空漆黑一片,密密的雪花又像一挂白帘挡住了视线,不一会儿,它就开始打盹,脑袋一沉一沉的,眼睛也闭起来了。
  等半个小时,让雪花把你羽毛的盖成白色,你就在半空中选择一个最佳角度,平展双翅,滑翔登陆。你不会发出翅膀扇动的声响,最多在你快滑翔到地面时,会发出翅膀和空气磨擦的沙沙声,但西北风正刮得紧,风声会盖掉你的落地声。你将在青石板平台边缘降落,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向洞口摸去。这也是你精心策划的一个关键细节。你不在青石板平台中央降落,而要在边缘降落,是因为考虑到万一在降落时惊醒了站岗的高肩胛,它睁开惺忪睡眼,隔着一座平台,还隔着一重雪帘,必然看得混混沌沌,而你就可以在它意识和视线都很模糊的当口儿,由奇袭转为强攻,也有把握奏效。一般来说,你的轻微的降落声不会惊动瞌睡正浓的高肩胛,那你就踩着柔软的雪花,走到高肩胛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跃起,双爪死死掐住高肩胛细长的脖颈,要卡得狠,要卡得准,不让它有机会啸叫。你卡住它脖颈的一瞬间,立即振翅起飞。等细脖儿和短脚杆惊醒后从洞里钻出来,你早已把高肩胛攫上天空。密密的雪和黑黑的夜会隐匿你的去处,它们最多能看见洞口的雪地上有一行梅花形的脚印和几片凋零的羽毛。
  金雕身上最致命的部位就是脖颈。你把高肩胛攫上天空,几秒钟后,它便会窒息昏迷。当它停止挣扎动弹,你就松开双爪,把它从高空掷进深渊,摔成肉饼。消灭了高肩胛后,你就踅回猛犸崖,只剩下细脖儿和短脚杆了。它们一定在为高肩胛的神秘失踪而惊恐万状,在平台上一面啸叫一面兜着圈子。你将集中力量先对付细脖儿。它是雌雕,体小力弱,胆魄也要差些。你将凶猛地俯冲下去,用双爪猛蹬它的脊背,把它蹬昏蹬倒,让它一时半刻无法爬起来助战。毛这样,就只剩飞下短脚杆了。你的能力对付一只乳臭刚干的雕娃,是绰绰有余的,你将无情地施展你的利爪和尖喙,把短脚杆撕成碎片。
  你要彻底倾吐积郁在心头的这口恶气。
  你在夜空中又转了卜半圆,然后开始滑翔降落。你没想到自己降落得这样平稳,积雪就像块地毯,你没发出半点声响,就站兹青石板平台边缘了。你伸平双翅,最大限度地保持身体平衡,一步步朝洞口走去。
  雕娃贪睡,高肩胛还在梦乡里漫游呢。你一直走到它跟前,它还没有醒。
  你微微曲起雕爪,摆好扑跃攫抓的姿势。老天有眼,你快要成功了。当你把高肩胛和短脚杆从这个地球上消灭后,你就要强迫细脖儿与你结为夫妻。细脖儿模样俊俏,豆蔻年华,正好供你销魂享乐。你将成为猛犸崖石洞永久的主人。
  你把发烫的面颊在雪地上轻轻磨蹭了两下,你要让发热发胀的脑袋冷静下来,进行致命攻击时最佳心态就是冷静、冷静、再冷静。冰凉的雪花粘在你的眼睑上,立刻化成晶莹的水珠,你的视线刹那间变得朦胧,你觉得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高肩胛,而是那只堕崖自戕的瞎眼雄雕。它双目失明了,它明明可以纠缠住你与你同归于尽的,可它却尽情表演了完美无比的飞翔技巧和擒猎动作后,从天空中坠落下去。它忍受着你和蓝顶儿的私情。为的是能让三只雏雕活下来。它其实是受辱而死的。它把三只雏雕的生命托付给你了,可你现在却要……
  你使劲摇晃脖颈,想把眼睑上那颗不祥的水珠甩掉。晶莹的水珠滴答落地,瞎眼雄雕从你的视网膜上消失了,可是,却又出现了蓝顶儿温柔的面容。蓝顶儿的身体在被母野猪的前蹄野蛮地踏碎后,它留恋的眼光在你身上和猛犸崖石洞之间往返移动了几次,那闪亮的眼光是从母爱的心田里吐出来的金线,要在你和三只雏雕之间编织一条永恒的爱的纽带。蓝顶儿是为了救你才不顾一切迎面撞击母野猪的。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杀死它心爱的雕儿高肩胛和短脚杆!你想霸占它心爱的雕女细脖儿!你真是世界上最卑鄙最下流最无耻的禽兽!你全身一阵颤抖,产生了一种噩梦惊醒后的恐惧。
  是的,三只不懂事的雕娃联合起来驱逐你,但它们毕竟是你一手抚养大的孩子,你真的能忍心杀死它们吗?
  天地如此广阔,干吗非要跟孩子们争地盘呢?
  嘎——你昂首长啸一声,心里那团歹毒的仇恨化作一声悲鸣,宣泄在茫茫雪夜中。
  酣睡中的高肩胛被惊醒了,惊骇地睁开眼睛,慌乱地发出报警的啸叫。
  还没等高肩胛有所动作,你猛扇翅膀,飞进茫茫雪夜。见背后传来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梦魇般的啸叫声。不一会儿,它们就朝你追飞过来。你没有回头,你无意接受它们的挑战。你在空中撒下一声又一声悲惨的啸叫,迎着凛冽的寒风,迎着冰冷的雪花,迎着生活的逆流险滩,快疾地飞行着,一直飞进古戛纳河谷。

 

【第二十二章  重遇旧主】

  你在古戛纳河谷中段找到一座葫芦形陡崖,中间有一条被霹雳震裂的石缝,约有三四十公分宽,刚好可供你栖身。原来石缝里栖息着一对绛红色的岩鸽,远远望见你的身影,便逃之夭夭了。你衔来一些枯枝落叶,混合你猎获的鸟羽兽皮,在石缝里搭建了一个窝巢。然后,你将自己的粪便混合你身上掉落的残羽,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谷放置出去,用色彩和气味给过往的金雕发出信号:这儿属于我巴萨查的势力范围。
  你努力地把猛犸崖遗忘掉,努力把三只雕娃从大脑皮层中驱赶出去。
  虽是食物匮乏的初冬,但对你来说,在雪地里觅取能填饱肚皮的食物,并不是桩太难的事。昨天,你在碱水塘轻而易举就逮着一只银鼬,还没来得及消化光,今天早晨,你刚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就看见一匹母野马正在产驹。不知是因为难产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旷野里风刮得太猛,当小马驹的两条细腿和一颗脑袋从母体子宫顺着产道降临世界后,母野马竟然晕倒在雪地中。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白捡了一匹还裹着胎衣的小马驹,够你美美地饱餐三天啦。
  你的新窝巢地势险峻,宽大舒适。你没有食物问题所带来的生存危机,也没有抚养后代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你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当然,你形单影只,有时也免不了会感到孤独和寂寞。这问题并不难解决,你想,你可以重新找只雌雕做伴侣,开始新的生括。
  这天,你飞出古戛纳河谷,就瞧见一只半边翅膀为淡黄色、半边翅膀为金褐色的年轻的雌雕正在雪地里追逐一头吠鹿。吠鹿左拐右突,双色翅一次又一次扑空了。眼看吠鹿就要逃进灌木林去,你急忙在空中兜头进行拦截,把惊慌失措的吠鹿蹬翻在地。双色翅趁机一把攫捉住了猎物,你和它在雪地里一起啄食美味的吠鹿。看得出来,双色翅尾羽紧凑,不像是生过蛋、孵过窝的母雕,又单独在野外觅食,肯定是只待字闺中的雌雕。你就咕噜咕噜地唱出一串情歌,并跳起优美的求爱舞蹈。你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得到它的一颗芳心的,你刚才曾帮它猎食,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基础,寡雄孤雌,成双配对,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双色翅似乎没有听见你咕噜咕噜的情歌声,只顾埋头啄食吠鹿的内脏,对你的求爱舞蹈连看都不看一眼。你唱累了也跳够了,见对方没有反应,就磨磨蹭蹭地靠拢过去,想通过翅膀的摩挲触摸来表达自己求偶的心声。你刚挨近它身边,它突然从吠鹿的胸腔内抬起头来,用充满厌恶的眼光瞪了你一眼,倏地从你身边跳开了。你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又厚着脸皮朝它靠过去。双色翅愤慨地啸叫一声,衔起剩下的半只吠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你很沮丧,但并不气馁。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相信总会遇到一只能接受你爱心的雌雕的。
  过了几天,你在尕玛尔草原看见一只左眼边长着一颗肉瘤的雌雕正在刨雪啄土,寻找埋在湿土下的地狗子和蚯蚓,显然,肉瘤正饿得慌,不然不会去吃寡淡无味的地狗子和蚯蚓的,你正好可以趁机去献殷勤。你急急忙忙飞回石缝,拖出半条昨天吃剩的蝰蛇,飞到尕玛尔草原,好极了,肉瘤还在那儿忙乎呢。你轻轻飞落在它身旁,把半条蝰蛇塞到它嘴壳下。肉瘤见到蝰蛇先是惊喜得微微颤动翅膀,然后抬头朝你望来。霎时间,肉瘤脸上惊喜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是一种空欢喜一场的懊丧。咕噜,你温柔地劝它吃掉你赠送的见面礼。嘎——它冷冷地用嘴壳将半条蝰蛇拨开了。你又固执地将礼物送上去,肉瘤一拍翅膀飞走了。见鬼,你好像变得不讨雌雕欢心了。不,你想,你还不算太老,一定是你遇到的双色翅和肉瘤都是自以为高贵的雌雕,弄不好是性格变态的雌雕!
  你还不死心,过了半个月,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你正站在石缝口无聊地梳理着羽毛,突然,看见一只秃尾巴雌雕沿着河谷飞来。它的双翼被雪淋湿了,飞得滞重缓慢。它一路飞一路发出悲切的啸叫,朝河谷两岸的山坡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一眼就瞅准了,它是在寻找能遮风挡雪、能给它带来些许温暖的窝巢。也许,这是一只被父雕和母雕清窝后还没来得及找到栖身之地的不幸者,也许,这是一只被凶猛的走兽强占了窝巢的倒霉蛋。不管怎么说,只有无家可归的家伙才会在风雪阴晦的傍晚飞翔于天空。你心头陡地一喜:你有宽敞的石缝,可救它燃眉之急;你有雄性的软语温存,可安慰它被生活的逆境和磨难碾碎了的雕心。它走投无路,它急需帮助,它不会拒绝你一番好意的,你想。你满怀信心地拍扇翅膀从石缝飞出去,飞到秃尾巴面前,热情地朝它摇动翅膀,并用柔和的叫声邀请它跟你回石缝去。你用双翼遮住它的身体,形象地告诉它,它将得到你有效的关照和庇护。你将尾羽最大限度地耷拉下去,含蓄地告诉它你并不在乎它没有尾羽这个缺陷。秃尾巴在空中围着你转了几圈,就像农贸市场刁钻的小贩在估量货物的质量和价格。突然,它的挑剔的眼光从你身上滑溜开,高傲地啸叫一声,在空中猛蹬双爪,像是要把你的一片好心连同石缝窝巢一起蹬掉似的,然后,沿着河谷疾飞而去。你愣住了。这只秃尾巴雌雕,宁可在风雪中流浪,宁可在岩石底下或在小树桠间缩着脖子熬过漫漫长夜,也不愿和你做伴共同生活。

  雌雕是雄雕的一面镜子。你从双色翅、肉瘤和秃尾巴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你的上嘴壳有一条黑色的裂纹,你的右爪掌因刺进豪猪刺而无法自如地伸缩,你的腹部早被冻雪撕尽了漂亮的绒羽,至今还结着一层皱巴巴的难看的血痂,你的眼睑间布满了皱纹,你双翼外基部象征青春活力的两排雪白的飞羽,随着年龄增大而褪变成土黄色了。沉重的生活使你过早地衰老了,多次受伤又使你相貌丑陋。你从雌雕们冷冰冰的眼光和厌恶的表情中看出,你已不再是一只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富有朝气的雄雕了。它们都从你身边不屑一顾地飞走了,它们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你已经是只步人暮年的老雕,你不再拥有重新生活的权利,你应当被生活淘汰掉,你该退出绚烂多姿的生活舞台!
  你在这个世界上才生活了五个春秋,按野生金雕平均十年的寿龄计算,刚够一半,却被剥夺了重新生活的权利。
  你沮丧绝望,心如死灰。慢慢地,你变得越来越懒散了,隔几天才外出觅一次食,只要勉强不饿死就行。你不再每天清晨向太阳飞翔了,即使双翼在山风、晨岚和阳光中淬炼得更加坚实了,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你金色的羽毛融进辉煌的阳光,或者你变成太阳或者太阳变成了你,又有谁来夸奖谁来赞赏谁来嫉妒呢?你也不再蘸着雪花梳理羽毛,邋里邋遢也不会有谁来埋怨的。你常常两三天躺在窝里不动弹。你已被驱赶出生活舞台,那么,就让末日早点来临好了,你想。没多久,你生理和心理都明显衰老下去。你的顶羽一片一片秃落,并丧失了羽毛再生的功能。你觅食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有一次竟让一只银鼬在你眼皮底下逃跑了。  你是想去尕玛尔草原觅食路经碱水塘时,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后无意间看见它的。虽然它半张脸被霰弹炸飞了,喷出一团团血沫:虽然浓稠的血浆糊在它暴突的眼球、锋利的獠牙和肥大的耳朵上,把它那张丑陋的猪脸糊成了大花脸;虽然它在奔跑、吼叫、高速运动着,你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黑褐色的体肤,右耳边鸡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侧梅花形的伤痕,没错,就是它,就是把你心爱的蓝顶儿踏成碎片的母野猪!一看清它的模样,刹那间,你懒散的身体变得高度紧张,松松垮垮的筋骨和肌肉变得紧凑结实,衰老的血液汹涌流动,两只雕爪也捏得嘎巴嘎巴响。
  当你被三只雕娃驱逐出猛犸崖后,你曾到野猪窝去找过它,但缓坡顶上的那只洞穴已被一只孟加拉虎占据,母野猪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世界,你正愁没法找到它时,它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真是冤家路窄,老天有眼啊!
  看来,这位杀妻的仇敌遇上了麻烦。在离母野猪二十多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位手握老式火铳的猎人,枪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瞧这阵势,肯定是这位猎人埋伏在大树后面,在母野猪经过时,开了一枪。不知是因为老式火铳的准星不准,还是因为扣扳机时刚巧母野猪打了个喷嚏甩动了脑袋,总之,这位猎人运气不佳,铅弹没打中母野猪致命的耳根,偏了一寸多,只炸飞了半张猪嘴。你当过猎雕,你晓得,受了重伤的野猪很有股拼命三郎的精神,会照准枪弹飞来的方向腾空扑过去和猎人拼个同归于尽。
  白茫茫一片雪地,孤零零一棵大树,身穿显眼的黑布衣衫的猎人无处躲藏,眼看母野猪就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扑过来了,猎人将一根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左侧的雪地里出现一条黑狗,蹿到母野猪的身后,龇牙咧嘴地汪汪狂吠起来。母野猪恼恨地乜斜了黑狗一眼,转身朝黑狗撞击。黑狗扭腰便逃,但迟了,母野猪长长的猪嘴拱进黑狗的后胯,黑狗像只大鸟似的凌空飞起来,飞出五六丈远,又跌落在雪地上,呜呜哀号着。母野猪亮出獠牙,气势汹汹地赶过来,黑狗见势不妙,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尘,夹起尾巴,飞也似的朝远处的树林逃去。
  黑狗一会儿便逃得无影无踪了,雪地里留下两行怯懦的狗的爪印。
  母野猪立刻又掉转头来对付大树下的猎人。那位身穿黑衣衫的猎人正勾着头跪在雪地里,手忙脚乱地用一只葫芦往枪管里倒黑糊糊的火药。母野猪从嘴腔里喷出一团带有浓烈血腥味的粗气,曲蹬后腿,绷直前腿,翘着獠牙,眼看就要朝猎人飞扑过去。猎人的火药铅巴才灌了一半。你抖擞精神,尖啸一声,朝母野猪俯冲下去。你是出于要报杀妻之仇才扑向母野猪的。你心里很清楚,假如让母野猪把猎人咬死了,单凭你巴萨查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母野猪置于死地的。你只有将那位倒霉的猎人救出脸境,然后依靠猎人和他手中那杆火铳的威力,才能雪洗杀妻之仇。

  就在母野猪欲扑未扑的一瞬间,你已飞到母野猪的头顶,两只雕爪凶猛地朝母野猪的眼睑抠了一把。母野猪一只眼睛被抠瞎了,嗷嗷怪叫着,朝你扑来。母野猪毕竟是蠢笨的走兽,扑得再高也只能离地约两三米。你拍拍翅膀,很轻松地和母野猪周旋着。
  很快,那位猎人重新往火铳里灌好火药和铅巴,枪口对准了近在咫尺的母野猪的心脏。你在天空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母野猪胸**出一团血花,哼哼两声,便訇然瘫倒在雪地上。
  大仇已报,你没必要继续在这里逗留了。你在快要断气的母野猪上空绕了三圈,嘎——嘎——发出一串欢呼式的啸叫,告慰蓝顶儿的在天之灵,然后,你偏仄尾羽,就想离去。突然,发生了一桩你完全料想不到的事。那位化险为夷的猎人,也许是想认识一下你的模样,也许是想向你注目致谢,他抬起脸来,刹那问,你愣住了:黧黑的脸膛,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和皱纹纵横的眼角,这位转败为胜的猎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
  达鲁鲁也认出名你来了激动地扔掉猎枪,向天空张开双臂,朝你呼叫着:“巴萨查,我的宝贝,真是你吗?快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好好谢谢你!”
  你在旧主人的头顶盘旋着,迟迟没降落下去。你没忘记他曾经很绝情地抛弃了你,把你卖给马拐子当诱雕,使你身心遭受了巨大的磨难。你的所有灾难,都是从他抛弃你后开始的。你不能原谅他。
  “巴萨查,我晓得,你是不肯原谅我的。”达鲁鲁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是只好猎雕,是我冤枉了你,是我不讲信义把你卖给了马拐子,让你遭受天大的委屈。巴萨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好后悔啊!”他说着,眼眶里滚出两行热泪,滚过鼻翼滴落下来。
  你虽然听不懂人类高级复杂的语言,但你从达鲁鲁生动的表情中已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你曾和他朝夕相处了两三年,你还从来没见他流过泪。男子汉的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你的心在颤抖。你觉得人类的泪是一种更有力的语言,你读懂了,你理解了。是的,主人曾经冤枉过你,抛弃过你,但他现在后悔了,知错了,你难道不该原谅他吗?
  你摇摇翅膀,慢慢地温柔地降落到达鲁鲁的怀抱里。他搂着你,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你琥珀色的嘴壳上,你第一次尝到人类的泪,是咸的。他用手掌轻轻捋着你的脊背:“巴萨查,你变多了,要不是你的那双蓝眼睛,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瞧你的嘴壳,怎么会有裂纹的?瞧你的胸脯,连绒羽都掉光了。唔,你的右爪掌怎么啦?让我瞧瞧,唉,刺得好重哟。巴萨查,今天你救了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我的宝贝,走,跟我回家去吧,我的妻子莫娜和我的女儿莉莉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的。我要在大青树上用松茸和狗尾巴草给你搭个最暖和最舒服的窝。”
  生活兜了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

 

【第二十三章  短暂的幸福】

  主人达鲁鲁果然说到做到,在门外大青树上为你搭了个宽敞漂亮的新窝。他还请了位兽医,拔掉了你右爪掌上的豪猪刺,折磨了你一年多的顽疾很快就治好了,你的右爪又能自如地伸缩攫抓了。女主人莫娜对你更是关怀备至,每天都用新鲜的肉食喂养你,一天还给你送三次清泉水。有一次,肉食吃光了,莫娜毫不犹豫地将一只正在下蛋的芦花鸡杀了给你吃。你享受着家庭正式成员的所有权利,你可以随时飞到主人房间里去玩耍,也可以随时飞到主人的餐桌边嬉戏。有客人光临,主人就会把你从大青树上召唤下来,郑重其事地把你介绍给客人:“哦,这就是我常跟们说起的我的猎雕巴萨查。我委屈过它,冤枉过它,可我在被野猪扑咬的危急关头,它却冒死来救我。”
  于是,客人们便带着恭维的微笑朝你竖起大拇指来:“好样的,真是一只义雕啊!”
  很快,你不计旧怨舍生救主的事迹传遍了整个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你无论飞到哪儿,只要遇见人,他们就会朝你行尊敬的注目礼。
  那天,一位做木材生意发了大财的富商,骑着一匹快马从百里外的大龙镇赶到丫丫寨,在大青树下找到主人达鲁鲁,二话没说,从羊皮大衣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摔在石桌上,说:“达鲁鲁兄弟,我是慕义雕大名专程来找你的。我也喜欢打猎,养过十几只猎雕,从来没碰到过一只中意的,兄弟,你把这只义雕让给我吧,这是我一点小意思。”
  你估量那沓钱,绝不会少于从集市上买十只金雕的钱,这对刚刚摆脱了贫困的主人来说,无疑是笔不小的财富。你晓得金钱在人类生活中的特殊魅力,有为了钱,兄弟阋于墙的;有为了钱,夫妻反目的;甚至还有为了钱,不惜残杀亲生父母的……你紧张地注视着主人,害怕他会受不了金钱的诱惑。
  主人达鲁鲁拿起那沓钱来,在手中掂了掂,又毫不犹豫地将钱掷回石桌,爽朗地笑笑说:“尊敬的远道而来的客人,恕我达鲁鲁不能从命。巴萨查不是我用钱买来、用肉养的猎雕,它是我的救命恩雕,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即使我达鲁鲁穷得没裤子穿,我也不能出卖朋友啊!”
  “达鲁鲁兄弟,要是你嫌钱少,还可以再开个价。”富商说。
  “这价开得已经够高了。”
  “这样好了,这点钱,再加上我这匹骏马,连马鞍、马辔、马鞭都给你,换你的巴萨查,达鲁鲁兄弟,怎么样?”
  “对不起,你就是给我一匹至金马,我也不换。”主人斩钉截铁地说。
  也不知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心情舒畅的缘故,还是因为兽医给你擦的药水起了作用,你胸脯上那层厚厚的血痂一块块脱落下来,到了春天,竟奇迹般地长出一层金黄色的绒羽,已差不多秃谢了一半的顶羽也恢复了再生的能力,重新变得稠密齐整。主人的青砖瓦房里有一只三门柜,镶一面穿衣镜,那天倒镜前一照,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除了上嘴壳那道裂纹无法消除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恢复了潇洒俊美的风采。
  在初夏的一个早晨,你随达鲁鲁到尕玛尔草原狩猎,半途遇到一只尾羽金红的漂亮的雌雕,它还朝你卖俏地翘尾羽呢。你获得了第二次青春。本来嘛,你还只是一只五岁半龄的壮年雄雕,你还能拥抱生活。

 

【第二十四章  风雪垭口的悲剧】

  假如你能预卜未来,你决不会跟随心血来潮的主人穿越风雪垭口,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去狩猎红岩羊的。你也和主人一样,被这明丽的太阳和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迷惑了眼睛,以为在如此盛夏路经风雪垭口不会有什么危险。
  风雪垭口,顾名思义,就是两座雪峰间的一道豁口,是日曲卡雪山北麓通往南麓的必经之地,约五公里长,一两百米宽。日曲卡雪山南麓是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生活着一种珍贵的稀有动物——红岩羊,据说,全世界只有日曲卡雪山南麓才有这种全身艳红白角黑蹄的红岩羊。物以稀为贵,它的价格高得惊人,一只红岩羊相当于两头雄香獐。
  谁料得到,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当主人腰挎长刀,肩扛猎枪,兴致勃勃地携带着你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风雪垭口,踩着薄薄一层积雪,钻进垭口才走了一半,日曲卡雪山主峰背后突然绕过来一块乌云,像匹灰色的天狼,张牙舞爪地扑向风雪垭口,遮住了六月的骄阳。顷刻间,晴朗的天空变得阴云密布,狂风骤起,天昏地暗。主人惊得眉毛都差不多要掉下来了:
  “巴萨查,糟糕,我们碰上黑风暴了!”
  说起黑风暴,再坚强的猎手也会面露惧色。风雪垭口的黑风暴一旦肆虐,在极短的时间里,气温将降至零下四五十度,积雪会厚达一尺多。多年前曾有一位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从雪雪山北麓穿越风雪垭口到南麓去赶草场,不幸遇上了黑风暴,结果一百多头羊连同这位牧羊人一起被冻了冰柱。如果把风雪垭口比喻成鬼门关,黑风暴就是名符其实的魔鬼。
  雪花、冰块、沙砾搅和在一起,迎面砸来,砸得你和主人达鲁鲁睁不开眼睛。
  你是猛禽,你有一双宽阔坚实的翅膀,曾经飞越千山万水,但此刻,在黑风暴的吹刮下,羽翼被刮得凌乱不堪,似乎承受不了你身体的重负,你飞得忽高忽低,歪歪扭扭刺骨的寒风侵入你的肌肤,冷得你直打寒噤,仿佛血液随时都会被冻成固体。
  主人达鲁鲁比你更加狼狈。他只穿了件羊皮短袄,双手笼在袖子中,脖子缩到肩胛里,腰弓得像虾米,索索发抖,试图朝前走,但刚迈出几步,便被一股异常尖锐的暴风吹得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原来的位置上。
  现在,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赶快找个避风的旮旯,躲开黑风暴的正面袭击。你拍拍翅膀,顶着暴风雪扶摇直上。飞高望远,容易找到可供你和主人达鲁鲁避风的地方。
  “巴萨查,别丢下我!”
  主人恐惧地仰起脸来,朝你舞动双手高喊着。主人一定是误解了你升高的意图,还以为你想独自逃离风雪垭口呢。你感到委屈。危难之中见真情,你是义雕,怎么会扔下主人自己逃生呢?你赶紧又收敛翅膀降下去,落在主人肩头,用自己细长的脖聋颈在主人胡髭拉碴的下巴颏上摩挲了一阵,用身体语言郑重其事地告诉主人:生生死死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也难怪主人不放心,你想,没有你,主人是很难战胜这场黑风暴的。孤独、寒冷、恐惧和绝望会很快摧毁他的求生意志,把他冻成冰柱的。而你,凭着卓越的飞行技巧,至少能活着飞出雪山垭口。
  你终于飞到几十米的上空,用锐利的雕眼观察了一阵,透过阴惨惨的暴风雪,发现在右前方五十多米远有一块蘑菇形的岩石,与雪峰形成一个夹角,挡住了风暴的吹袭。岩石顶大底小,又可起到类似雨伞的作用。
  这真是一个理想的避风地。
  你立即降落下来,在前面引路,把主人带进蘑菇形岩石的下方。
  暴风呜呜嚣叫着,像匹来自天外的怪兽,把风雪垭口刮得摇摇晃晃。
  虽说暴风仍然从岩石和雪峰间的缝隙往里灌,虽说雪片仍然不时飘落到身上,但比待在岩石外面感觉要好得多了。达鲁鲁已精疲力竭,躺在蘑菇形岩石底下,面容枯椅,像株差不多快被熬干了油的灯草,两只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苍茫的天穹。
  你也伫立在蘑菇形岩石底下,喘息着。不一会儿,你觉得身上发冷,冷得钻心,冷得尾羽都耷拉下来了。你明白,黑风暴已施展它特有的魔力,使雪山垭口变成滴水成冰的寒宫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渐渐地,你觉得眼睛干涩,眼皮重得像吊着一坨铅巴,十分困倦。寒冷的感觉却奇怪地越来越轻微,你觉得世界变了个魔术,又变回到春暖花开时节,暖融融的太阳正当头高照着,尖啸的暴风也变得轻柔,像在吟唱一支催眠曲。你慢慢垂下眼皮,打起了瞌睡。你的脑袋往下一沉,正磕在毛糙的岩石上,把你磕疼了,也把你磕醒了。你睁开眼来,吓出一身冷汗。在空气稀薄的高山上,在冰天雪地中,打瞌睡是极其危险的,是昏迷的前奏,是死亡的代名词。你曾在雪线上亲眼看见一头梅花鹿用蹄子刨开雪层啃草根吃,觉得疲倦了,躺在雪地里打了个盹,却永远也不再醒来。好险哪!你差点和那头倒霉的梅花鹿同样下场。你狠劲甩了甩脑袋,将瞌睡虫甩到九霄云外。你一旦清醒过来,身上那种暖和的幻觉消失了,世界又变得彻骨寒冷。
  你想起主人达鲁鲁,扭头看去,糟糕,主人正和你刚才一样,倚躺在蘑菇形岩石上,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主人脸上已没有恐惧和痛苦,变得亏;静女详,嘴角还漾起一丝舒心的笑纹。显然,主人已沉溺在极其危险的幻觉中。你心急火燎地跳到主人身边,用因寒冷而变得嘶哑的嗓音,将大嘴壳贴在主人耳边,嘎——嘎——高声啸叫起来。
  醒醒吧,主人,快醒醒!
  你退后一步,扑扇起两只快冻僵了的翅膀,翅膀外基部贴在地上,扇起重重雪尘、冰碴和沙砾,劈头盖脸地朝正在昏睡的主人扫过去。冰凉的雪尘和呛鼻的沙砾终于使主人从瞌睡中苏醒。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使劲揉揉眼皮,漫不经心地瞟了你一眼,嘟嚷了一句:
  “巴萨查,别调皮,别闹了。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主人说着,把脸扭向蘑菇形岩石,又沉沉睡去。
  必须立即把主人从昏睡中弄醒!你跳到主人身边,狠狠心,抬起大嘴壳,重重地朝主人裸露的手背上啄了一口。
  主人手背上被你啄咬开一个小口子,沁出几滴血珠。主人条件反射般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一只手捂着受伤的手背,倒抽着冷气气,恶狠狠地骂道:“背时鬼,你胆敢咬老子!你是不是饿疯了,想吸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
  你很高兴主人终于醒来了。只要主人脱离危险,你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主人达鲁鲁越骂越气,飞起一脚,踢在你的胸脯上,你被踢得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主人这一脚,踢疼了你,也踢醒了他自己。剧烈的动作使他彻底从半麻木半昏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幻觉中的温暖消失了,他突然间伛起腰,将双臂紧紧箍住自己的双肩,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牙齿咔咔地打着寒战,呻吟道:“喔哟,快冷死我了,怎么搞的呀?”
  他茫然四顾,望望蘑菇形岩石,又望望矗立在面前的雪峰,眨巴着眼睛,突然明白过来了,嚷道:“我想起来了,巴萨查,我们是在风雪垭口,遇上了黑风暴。对,我是四肢着地爬到这里来的。我睡着了,巴萨查,是你弄醒了我,是你救了我呀!”,他说着,一把把你从地上抱起来,“巴萨查,我真浑蛋,你又救了我,我还踢你……”
  你的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欢呼声。误会一旦消除,便是更深刻的理解。你心里很高兴,虽然胸脯还隐隐作疼。
  “我快冷死了。”达鲁鲁说。
  你挣脱主人的拥抱,在蘑菇形岩石背后小小的空间里不停地跳来跳去,不停地摇动翅膀,靠运动增进血液循环,抵御这刺骨的严寒。
  主人也学你的的样,在原地跑步,和黑风暴抗衡。
  下午,黑风暴终于像头精疲力竭的困兽,渐渐安静下来。阴暗的天空变得灰白,尖啸的狂风平息了,天空还下着细密的小雪。
  “走,巴萨查,我们下山去,回家去!”主人说着,用火铳当拐杖,一步步走出蘑菇形岩石。
  黑风暴真是个技艺超凡的魔术师,仅仅小半天时间,风雪垭口就变了样,变成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石壁上挂满了几丈长的冰凌,沟沟壑壑坎坎窟窿都被雪填平了。垭口死一般寂静,依然冷得出奇。
  长时间不停地跳跃、跑步、运动,早已将肚子里的早餐消耗光了,你和主人都饥寒交迫,浑身乏力,头晕眼花。

  才走出半里路,突然,主人一脚踩在大雪坑里,连人带枪陷了进去。也不知雪坑有多深,反正踩不到底,主人两手扒在雪坑边缘,大叫:“巴萨查,快,救我出去!”
  你飞到主人背上,两只雕爪攫抓住主人的双肩,奋力摇动翅膀,好不容易才把主人从雪坑中拉出来。主人累得瘫倒在雪坑边,喘着粗气,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你不停地轻声声啸叫着,催促主人爬起来快走。在雪山垭口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主人是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火铳已掉进雪坑,取不出来了。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权当一根短拐杖,用三条腿,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主人走得极慢,就像蜗牛在爬。
  又走了一里多路,主人又被暗藏在积雪中的一条石坎绊了一跤,倒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地说:“巴萨查,我怕不行,走不出风雪垭口了。”主人脸色黯然,表情绝望。
  又冷又饿,你和主人的体力都快消耗光了,现在,只有靠求生的欲望和顽强的意志才能走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风雪垭口。求生的欲望一旦熄灭,意志一旦崩溃,必死无疑。
  主人啊,女主人莫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盼望你归来,小主人莉莉不能没有父亲。起来吧一主人,走吧,生命是值得珍惜和留恋的。
  可惜,你是金雕,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传达自己的思想,你只有飞上天空,朝远方的丫丫寨嘎嘎鸣叫着。
  主人到,底和你相处多年,很快便从你的动作和叫声中领悟到你所要表达的心曲,挣扎着重新站立起来:
  “是的,巴萨查,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要活着回家去。”
  主人走一步喘口气,走十步歇一次脚。
  你也实在累坏了,飞一小段路,栖落在雪地上养养翅膀,再飞一小段路。
  黄昏,你和主人终于来到鹦鹉嘴。这里是退出风雪垭口的最后一道门户,只要再翻过一个小山包,你们就算走出鬼门关了,就有救了。站在鹦鹉嘴尖尖的石顶上,已望得见对面山脚绿色的稻田和金黄的茅草房。可是,主人却再也走不动了,他倚靠在石头上,苍白的嘴唇翕动着,轻声说:
  “巴萨查,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吧。”
  你无可奈何,只好飞落进主人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主人凉冰冰的身体,以免他被严寒冻伤。
  “唉,要是能烧堆火,取取暖,该有多好哇!”主人喃喃地说道。
  茫茫雪山,到哪儿去寻觅火种呢?
  “唉,要是能吃碗热汤面,不,只要能喝一口热面汤,我就能一口气翻过小山包。”
  你很惭愧,你无法满足主人的愿望,你自己也已饿得很虚弱了,恨不得能抓只老鼠来充饥,遗憾的是,连老鼠屎都找不到一粒。
  咬咬牙,走吧。你用嘴壳叼住主人的一颗纽扣,使劲拖拽着。
  “唉,不可能有热汤面,也不可能有火。”主人叹了口气,用长刀拄着冰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刚一迈动腿,膝盖一软,又跌倒在地。
  “巴萨查,我实在不行了。我的骨头像是用棉花做的,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主人躺在雪地上说。
  你恨你自己没有能耐把主人凌空提起送回丫丫寨去。你现在就是飞回家去报信,也来不及了,不等你领着人回转来,主人就会冻僵饿死在风雪垭口的。
  你站在主人身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主人手撑着积雪,慢慢坐起来,搂着你的脖颈,把你揽进怀里,凄凉地说:
  “巴萨查,假如你现在飞走,你还有一条生路,是吗?可我晓得,你不会扔……扔下我不管的。你是只义雕,你甘愿为救我牺牲你自己的,是吗?”
  假如你想独自逃生,你早就飞走了。

  “巴萨查,我的宝贝,你是只义雕,我知道。我们两个,要么都冻死在这里,要么一个死、一个活。”主人达鲁鲁梦呓般地喃喃说道。你看见,主人黯淡的眼神突然间亮了,闪动着饥馑的贪食的光彩。你心里隐隐不安。
  “我们两个,个死,一个活;我们两个,一个死,一个活……”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本来,你是面对面被主人拥抱在怀里的,这时,他缓慢然而坚决地把你的身体扳转过去,让你头朝外,脊背朝着他。他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你的羽毛,捋平你被黑风暴吹得凌乱不堪的翅膀。你感觉到他身体颤抖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寒冷,你知道。你听见长刀被从冰凌上捡起来的哐啷声。你也开始颤抖,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现在,你要飞走还来得及,你至少还有点力气可以挣脱他深情的拥抱。他的力气早耗尽了,他抓不住你的。可是,你没有动弹。没有你,他会死去。现在你是唯一能让他恢复些许元气,支撑着他走出风雪垭口的救星,当然,是用你的血,用你的肉。
  “巴萨查,我的宝贝,”主人动情地用脸颊在你柔软的颈窝摩挲着,“你真是只天下罕见的义雕,你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他语调轻柔神秘,像在念古老的咒语。你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被当做牺牲品供奉在神圣祭坛上的庄严感,当然是人类生命的祭坛。
  天空还飘着小雪,一片灰白色的阴霾,压抑使得你喘不过气来。你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肉体的彻底解脱,等待着灵魂的美妙升华。  也许是等了儿秒钟,也许是等了几十秒钟,突然间你觉得自己的脑袋飞上了天空,身体却依然留在主人热情的怀抱里。你觉得自己的颈窝一片凉爽畅快,一切烦恼和焦虑都消失得无影又无踪。主人的功夫好利索,你没感觉到一丝拖泥带水的痛苦。你的脑壳拖曳着半尺长的脖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正好落在鹦鹉嘴石顶上。不知是因为积雪太厚,还是因为温度太低,你的脖颈笔直地深深地插进积雪,创口紧紧粘在冰层上。你的脑壳竖立在石顶,那簇金褐色的顶羽仍然泛动着生命的光泽。你睁着双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主人和你自己的身体。
  你看见,主人达鲁鲁拥抱着你,嘴唇贴在你颈窝的创口上,不停地吮吸着。你胸腔内的一汪热血汩汩地往外冒,涌出一团团泡沫状血浆。血浆顺着主人的食道缓缓流进主人的体内,变成热能,变成卡路里,变成灿烂的生命。
  主人吮干了你体内的热血,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他的腰伸直了,腿也不再绵软。他用舌头舔舔嘴角和胡须上残留的血浆,走到鹦鹉嘴前,朝你……不,准确说应该是朝你的脑壳深深鞠了三个躬,伫立片刻,然后,转身朝风雪垭口外走去。
  主人虽然还走得踉踉跄跄,但比刚才强多了。你相信,他一定能活着走出风雪垭口,走回自己温馨的家。
  你望着主人的背影,目送着他走到路的尽头。空寂奇冷的风雪垭口,只留下你的脑壳和主人的两行脚印。
  你觉得疲倦了,宁静地合上了双眼。你的脑壳连同半截脖子被冻成了冰柱,高高耸立在鹦鹉嘴石顶上,金色的羽毛仍然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老鹿王哈克》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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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鹿王哈克

沈石溪


    你哀叹时光太短暂,你感慨生命太脆弱,但你无法改变大自然新陈代谢的规律。你甚至已经看到黑色的死神在向你召唤。你知道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在奔跑的路上或者在吃草时心脏一阵反常的颤动,浑身痉挛,咕咚一声倒地气绝身亡,就像在其他一些衰老的鹿身上发生的情景一模一样。你不可避免被尕玛尔草原上凶猛的红蚂蚁咬成碎片,或被鹰峰上讨厌的秃鹫当做晚餐。
  你不甘心就这样普普通通地死去。你虽然是鹿,但你不是一般的鹿,你是勇敢的智慧出众的鹿王。你希望自己生的时候与众不同,死的时候也与众不同。你希望能给自己统治了八年之久的鹿群留下点永远纪念的东西。你希望自己最后一抹生命的火焰能给鹿群增添些光明。
  那么究竟该干些啥呢?率领鹿群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茂盛的草原?替鹿群找寻一处猎人和食鹿类猛兽都无法到达的安全地带?不,这些想法都是荒唐的不现实的。尕玛尔草原是整个日曲卡山麓最肥美的草原了;在这个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猎人和食肉类猛兽无法到达的地方。
  你想得神魂颠倒,想得身心交瘁,还没想出合适的主意来。
  那天黄昏,你率领鹿群经过一片河滩,突然间,在远处的河湾那儿出现一个黑影,几只小鹿以为那匹凶残的老狼又出现了,惶惶然钻到母鹿的腹下,呦呦哀叫起来。霎时间,整个鹿群都惊慌骚动起来了。你登上河滩中央一块突兀的磐石,仔细一看,那黑影不是老狼,而是一只狗獾,夕阳把它的身影拉长了,才闹出这场误会来的。
  狗獾对鹿群是无害的,弄清真相后,虚惊很快平息下来。就在这时,一个崭新的充满悲壮色彩的念头蓦地跳出你的脑子。你禁不住为自己这新奇的想法激动得浑身颤抖。

 

  也许它是忍受不了日曲卡雪山的严寒和饥饿所以才跑到尕玛尔草原来的;也许它是被猎人追捕慌不择路偶然逃进尕玛尔草原来的;也许是它极其灵敏的嗅觉闻到了芬芳的鹿的气味才从遥远的居住地跟踪过来的。你不晓得这匹老狼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尕玛尔草原过去从未有过狼患。
  这匹老狼的出现,给鹿群带来了灾难。
  过去鹿群也有过天敌,例如去年秋天,一头雪豹从日曲卡雪山下来叼走了一头两岁的小鹿。但雪豹尽管也凶残,也令鹿讨厌,毕竟是极其偶然地出现过一次,叼走小鹿后,雪豹就匆匆忙忙跑回雪山上去了。雪豹不习惯尕玛尔草原炎热的气候。雪豹的智力也是有限的。
  那匹老狼就不一样了,它和雪豹同样凶残,却又比雪豹多了一层狡诈,多了一层贪得无厌。
  你记得很清楚,老狼第一次出现在草原到今天已经是四个多月了,老狼就像一只黑色的幽灵,始终在鹿群周围游荡。每隔十天左右,老狼必然会袭击鹿群一次,或咬死一头活泼可爱的小鹿,或咬死一头行动迟缓的老鹿。葬送在老狼腹中的鹿累计已达十四头了。你愤慨老狼使你统率的鹿群数量锐减,你更愤慨它冲进鹿群扑咬你麾下臣民时的那副神态。它总是半睁半闭着那双粘满眵目糊的狼眼,微露肮脏的黄色的狼牙,摇晃着那条扫帚似的大尾巴,一副悠闲得意的模样,仿佛不是在野外进行紧张的生死拼搏的猎食,而是在进行一场轻松的游戏。老狼吃饱了芬芳的鹿肉,喝饱了滚烫的鹿血,便离开鹿群到草原逍遥玩耍,饿了渴了又回到鹿群来。
  你心里很明白,老狼其实已经把你统率的鹿群视为它的战利品、它的俘虏营、它的屠宰场,它可以随心所欲提取和处置的鹿肉仓库!
  难道你哈克辛辛苦苦繁殖和发展起来的鹿群就是为这匹丑陋的老狼提供永不枯竭的食物?
  你是心高气傲的鹿王,你受不了这种侮辱。你恨不得立刻把老狼撕碎,像咀嚼青草那样把它嚼成粉末,虽说鹿是食草类动物,但气急了恨急了也想尝尝仇敌的血腥味的。你有一百多头臣民,而它只是一匹孤独的老狼,从数量上说你占有绝对的优势。遗憾的是,鹿是善良的动物,天性怯懦,只要一闻到狼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便会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逃命。
  你也不例外。尽管你头上有一副漂亮的坚硬的琥珀色的鹿角,尽管你在鹿群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势,尽管用鹿的标准看你具有出众的勇敢,尽管你一秒钟前还慷慨地想象着要同老狼决一死战,但当老狼突然出现在鹿群时,你身上鹿的勇气顿时冰消云散,四肢发软,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你整个身心:逃命!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但你无法改变自己怯懦的天性。老狼身上那股血腥味,那锐利的狼爪,那尖利的狼牙,对鹿来说仿佛有一股无法抗拒和逆转的威慑力。也许这就是天意。
  你只有带领鹿群逃跑。你要摆脱老狼无休止纠缠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量逃得远些,再远些,逃出狼的视界,逃出狼的嗅觉范围,让老狼从此再也找不到你们。
  那一次,当老狼咬断一头幼鹿的喉管暂时离开鹿群后,半夜,你悄悄唤醒沉睡中的鹿群,开始逃难。鹿群整整奔跑了七天七夜,越过两条湍急的河流,翻过四座山冈,从尕玛尔草原的东端一直跑到西端。有两头老鹿受不了路途的颠簸和艰辛,倒毙在半路上。你相信鹿群奔跑的速度连白云也追不上,你相信鹿群离开老狼已遥远得连信鸽都找不到了。鹿群和你都沉浸在终于摆脱了恶魔的欣喜之中,但这种欣喜仅仅维持了三天。第四天清晨,老狼踏着玫瑰色的晨曦又出现在鹿群中,你清楚地看到,老狼那稀稀疏疏散落着几根焦黄胡须的嘴角漾着一丝狡黠的狞笑,它是在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愚蠢。你徒劳地率领鹿群奔跑了七天七夜,还白白损失了两头老鹿,恐怖却依然存在。
  这不是一匹老狼,你觉得它简直是魔鬼的化身,是死神孵化出来的幽灵。你绝望了,整个鹿群也都绝望了。你既然无法战胜它,又无法摆脱它,只好听之任之让它像到银行提取定期存款那样每隔十天叼走一头倒霉的鹿。

  血腥的阴云笼罩在鹿群上空,昔日宁静与和谐的气氛被破坏殆尽。许多鹿变得神经质,产生幻视、幻听和幻觉,常常会把风吹竹篁的啸声和猫头鹰的啼鸣误认为是老狼在嗥叫,会把远处的一棵树桩、一块岩石或天上飞鸟的投影误认为是老狼来了,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叫,搅得鹿群惶惶不可终日。有几头意志脆弱的公鹿食量锐减,还不到死亡的年龄便死去了;有不少胆小的母鹿在发情期停止了发情,甚至有两头怀孕的母鹿流产了,没生下天真活泼的鹿仔,只产下一堆血污。显然,这些都是非正常死亡。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两三年时间,鹿群便会彻底毁灭的。
  没有一头鹿站出来责备你的蠢笨,谴责你的无能,它们凭鹿的本能知道再勇敢的鹿王也对付不了穷凶极恶的老狼。除非发生奇迹。它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厄运。但你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你的内心。你是鹿王,你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种族的生存和繁荣;生存和繁荣的首要条件就是和平和安宁。一种鹿王才有的神圣使命驱使你做出一个非凡的决定,临死之前同老狼较量一番,但愿能消灭这个祸根,为你所挚爱的鹿群除害。
  你明白,这将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首先你要克服鹿的自私和怯懦的天性,但动物要改变天性谈何容易,简直比登天还难,人类也不例外。就算到了紧要关头你能克制住自己不转身逃命,面对老狼,你也分明是个弱者。老狼有能咬碎你鹿骨的尖牙,有能撕破你鹿皮的利爪;而你的牙齿软弱得只能啃动青草,你的蹄子肉感太强丝毫不具备战斗的锋芒。对你这样的大公鹿来说,唯一的武器便是头顶那架鹿角。你心里很清楚,公鹿的角具备两大功能,第一功能是向异性炫耀讨取母鹿的欢心;第二功能才是同性之间为争夺王位或配偶进行角逐的武器。由于繁衍后代的强烈本能,在适者生存的遗传规律下,鹿角的第一功能往往胜过第二功能;鹿角趋向于更高大更壮观更漂亮更艺术化,而战斗性能却被削弱了。你亲眼看见过一头遭老狼袭击的公鹿,那架威武的鹿角在狼嘴下变得如此笨重,别说当做武器去搏击对方了,简直成了一种累赘。当老狼扑向公鹿的喉管时,你看见那头倒霉的公鹿想扭头躲避。鹿的敏捷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它完全能躲开老狼这致命的一击的,但是,头顶那架高大的鹿角使它的行动变得滞重和笨拙,就因为这0.1秒的时间误差,那头本来可以在狼爪下逃生的公鹿被老狼咬断喉管,葬身狼腹了。
  你想到鹿的种种短处和弱点,禁不住心灰意冷。你的信心丧失了,你的决心动摇了。你想何必徒劳地去冒这个风险呢,老死在这个草原上总比被老狼咬死要少些痛苦。你像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动物一样更愿意寿终正寝,不愿意被凶杀或暴死。但是,一种鹿王的自尊,一种强烈的种族生存意识,迫使你坚固自己的决心。真的,虽说你是弱者,处于劣势,老狼是强者,处于优势,但老狼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你想。它的身体不是钢浇铁铸的,它也是血肉之躯,只要你的鹿角磨得更锋利些,是可以捅破它的肚皮的。再说,你可以运用鹿王的智慧,来对付狼的狡猾。更重要的是,你已不抱任何生存的幻想。你希望得到的最大胜利就是和老狼同归于尽,你把生命置之度外,这无疑可以使你在搏斗中获得某种主动权。
  但你一直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鹿群,甚至瞒着自己最宠爱的母鹿艾莉。
  要让一头鹿和一匹狼面对面较量,是异想天开,没有哪头鹿会相信你的。你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很有可能在第一个回合你便被老狼咬断喉管。你不愿死后让同类嘲笑你是个说大话吹大牛的家伙。你要悄悄地干。

 

  你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你寻思怎样对老狼复仇的时候,杰米会跳出来向你挑衅。这个聪明的浑蛋,一定是看出你的脚步不像过去那么矫健,看出你的脾气不像过去那么暴烈,看出你已经被老狼的出现搅得心神不宁,看出你已经实实在在衰老了,于是想推翻你的统治,取代你当上尊贵的鹿王。
  挑衅发生在臭水塘边。黄昏,鹿群正在按地位的高低和等级的尊卑极有秩序地饮盐碱水,突然,排在队伍末端的杰米蛮不讲理地用鹿角撞开前面好几头地位比它高的公鹿,蹿跃到最前列。这时,整个鹿群中最美丽的母鹿艾莉正站在臭水塘边的一块莲花形的岩石上低头饮水,杰米奔过去,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去嗅艾莉的面颊。艾莉不愧是你最宠爱的好妻子,它懂得怎样维护自己王后的尊严,它绝不会轻易让等级卑微的臣民来染指的;艾莉又踢又咬愤怒地拒绝了。但杰米并不死心,仍然涎着脸无耻地把舌头伸向艾莉的胸脯。艾莉开始呼救。
  整个鹿群骚动起来。
  你感到震惊。这无疑是一切挑衅中最严重的挑衅了。别说你是尊贵的鹿王,就是普通的公鹿也无法容忍这类侮辱的。你咆哮着奔过去。
  你是看着杰米长大的。在你的印象里,杰米不过是个爱恶作剧的鹿仔。是的,它会无故踢咬比它弱小的同类;它会欺负那些生命像残烛般摇曳的衰老的鹿,从它们口中抢食青草;它喜欢在旗鼓相当的同龄伙伴面前摇晃头顶的鹿角,做出种种炫耀和恫吓的姿态。你出于前辈对晚辈的宽容,把杰米的劣行看成是孩子的淘气。你不知道,杰米从小养成的霸道性格包藏着叛逆的野心。
  这时,杰米已退到臭水塘旁一块空旷平坦的沙砾地里,这是理想的格斗场。它前肢微微弯曲,后肢挺得笔直,钩着脑袋,亮出鹿角,摆出一副打架斗殴的姿势。
  你奔到杰米面前,冷冷地打量了它一眼,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你一直还以为杰米是一头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半大的公鹿,但站在你面前的却是一头身躯伟岸体格健壮心智已完全发育成熟了的成年大公鹿。你犯了一个错误,你的思维和眼光还停留在半年前;半年来你被那匹可恶的老狼搅得迷迷沌沌,忽视了周围的一切;而杰米却在这半年中长大了。怪不得杰米敢如此胆大妄为地调戏艾莉,怪不得它敢犯上作乱向你挑衅。它饱满结实的肌肉把赤褐色的马鹿皮绷得油光水滑,没有一丝皱纹;它气色鲜亮,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渴望配偶的野性的光芒;它头顶那架鹿角长得极其威风,高大而尖锐,是鹿群中十分罕见的八叉大角。它一定以为凭着自己发达的肌肉和出众的角架能轻易地将你击败,从而摘取你头上的王冠。
  你心里冷笑了一声。
  是的,从外表看,杰米的力量已经压倒了你,但你哈克绝不是脓包,绝不是不堪一击的窝囊废。鹿群中的王位不是世袭的,而是完全靠力量争夺来的。要是你哈克没有一手格斗的绝招,能在八年前击败老一代鹿王而登上显赫的王位吗?是的,你肌肉开始松弛了,牙齿开始松动了,但还没衰老到无法进行卫冕战斗的地步。你头顶的八叉大角还是那么坚硬,因为想着同老狼拼斗已在岩石上磨砺得无比锋利了。也许,你的力气比起杰米来确实略逊一筹,但格斗的胜负并不完全取决于蛮力,还要看技巧。杰米虽然健壮,但毕竟年轻,手段还很稚嫩,经验完全没有,而你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
  杰米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前蹄拼命踢着沙砾,扬起一团团尘土,鼻子里发出哼哼的谩骂声。你不动声色,沉稳地伫立着。你不急于进攻。老手都是后发制敌的。
  鹿群散个圆圈,围住了沙砾地,凝神屏息地望着你和杰米。整个臭水塘死一般寂静。按照传统和惯例,它们在等待着你和杰米的恶斗,无论是你最后卫冕成功,还是杰米篡权得逞,它们都会向胜利者欢呼,都会向失败者嘲讽。鹿群也遵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自然法则,虽然整个鹿群都在扮演着公正的仲裁者这样一个角色,但眼光是颇不相同的。
  艾莉的眼光中含有一种温情的鼓励和焦急的渴望,希望你用鹿角捅破杰米的肩胛,用血教训这个可恶的家伙。你忠实的朋友郎雪公鹿和斑农公鹿的眼光里含有同情和担忧。你的仇敌—独眼龙公鹿卓卓投射到你身上的是幸灾乐祸的眼光。当然,更多的是坐山观虎斗的冷漠。

  你望着气势汹汹的杰米,心里突然觉得很悲凉。老狼的血腥的恐怖笼罩着鹿群,杰米竟然还有心思来同你争夺王位。要知道,内讧只能加快整个鹿群的灭亡。但似乎没有一只鹿意识到在关系整个鹿群生存的严峻形势下进行窝里斗是多么不明智,是多么愚蠢,是多么危险。特别是杰米。对日益严重的生存危机无动于衷,却热衷于争权夺利,多么可悲啊!但马鹿就是这样一种麻木不仁的动物,鹿群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种内竞争机制的社会;外部的忧患并不能制止种内的争斗。你虽然是有头脑的鹿王,却也极难改造种族的劣根性。
  杰米终于发动进攻了,它嘴里呼地喷出一口粗气,后腿使劲一蹬,将鹿角向你的胸脯刺来。你岿然不动,只是将身体微微前倾,暗暗运足劲,钩起脑袋,把鹿角朝前亮出。两架八叉大角碰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巨响,爆出点点火星。
  这家伙确实有股蛮力,你虽然有所准备,摆了个最佳迎敌姿势,却也被震得倒退了两步。这家伙的情况并不比你好,也被你的反冲力撞击得后退了两步。
  这第一个回合至关重要,就像火力侦察,互相在摸对方的底。你一眼就看出了杰米的破绽。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进攻时鹿角偏离地面太高了。有经验的老鹿知道,格斗时鹿角必须紧贴地面,这样就可以使自己处于无懈可击的有利地位。而杰米的鹿角偏离地面半尺高。你知道,当恶斗到四五十回合后,因为求胜心切的浮躁,也因为体力大量消耗,鹿角还会不由自主地离地面越来越高,半尺缝隙将渐渐扩大成致命的空隙。那时,你就能使出自己的挑眼绝招,就是在对方实施一次猛烈的进攻时,你突然前肢一屈跪倒在地,将鹿角的第一对叉深深插进土去,这样,整架鹿角就形成一个斜面,正好从对方的空隙穿刺进去。
  对方一开始还误认为是你力气穷尽才跪倒在地的,等到发现你是在使用置敌于死地的绝招时,想缩回去也来不及了。在短暂的一瞬间,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对方的鹿角会擦伤你的肩胛,而你的鹿角会准确地扎进对方的眼窝。扎得好会扎瞎对方一对眼珠,最差也会使对方变成独眼龙!血肉模糊的眼球会吊在对方的下巴,像钟摆似的摇晃。也许还更凄惨,对方会哀叫着满地打滚。
  你在过去的八年鹿王生涯中,已经经历过两次类似杰米这样的篡夺王位的挑衅了。第一次是一头名叫博博的骚公鹿,结果被你用绝招挑瞎双眼,后来一脚踩空落下悬崖摔死了。第二次是卓卓,算它命大,只成了独眼龙。
  杰米,等着吧,你会落得同等下场的。你冷酷地想。你是一代鹿王,你不得不使用铁的手腕流血的手段来制服和驾驭这班桀骜不驯的臣民。你是被迫的;你是无罪的。
  你望着杰米,这家伙,过去一定以为你已风烛残年,不堪一击,但经过试探性的第一回合,发觉你不是它想象中那般衰老,那般无用,于是它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惊骇和疑惧。它明白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逐,它取胜的信心动摇了。但它拧着脖子,仄着脑袋,眼光变得更加凶狠,更加暴怒,显露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气概。
  你知道,对杰米来说,大祸已经闯下,退路已经堵死,后悔药是没有的了。它要么在死斗中侥幸获胜,要么变成鹿群中地位最卑微的残废鹿。毫无疑问,它要同你拼命了。雄马鹿虽然在老狼面前吓得发抖,但在同性之间为争夺王位和配偶时,却不乏勇气和拼命三郎的精神。大自然里似乎存在着这样一条规律:越是孱弱的动物越是勇敢的窝里斗者。
  拼就拼吧,如今世界上,谁怕谁呀,你想。
  你和杰米互相敌视着,对峙着,这是恶斗前的沉寂,特别惊心动魄。
  突然,你的灵魂打了个寒噤,你想到那匹该死的老狼。是的,你运用鹿王的智慧、丰富的经验和精妙绝伦的挑眼绝招,是一定能打败杰米的。但杰米年轻力壮,又像急红了眼的赌徒,不惜以命相拼,你也不可能轻易取胜的,极有可能要恶斗百十个回合,持续到满天星斗,输赢才能见分晓。当然,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你鹿王哈克,但是你毕竟衰老了,毫无疑问,这场恶斗会耗尽你最后一把力气,蚀光你仅存的那点精力;你的生理机制已因年老而衰竭,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饱嚼一顿嫩草睡一个懒觉便可以恢复和再生出无穷的力气和旺盛的精力来。你的体力和精力就像断了源的水流用一点便少一点,直至枯竭。你毫不怀疑自己能卫冕成功,但你却再也没有力量去对付那匹老狼了;你只是成功地死在鹿王的位置上,却亲手毁掉了自己辉煌的理想;你是想用自己最后那点生命的火花创造出奇迹—和老狼同归于尽的呀。要么保住王位,要么解除笼罩在鹿群上空已达半年之久的恐怖阴云,你不可能兼顾两头,你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你只能选择其一。
  你心灵出现一架天平,价值就是重量。王位固然有其特殊价值,但种族的生存和繁荣无疑要比王位的价值大得多。你痛苦地发现心灵的天平倾斜了。你是多么不愿意放弃王位,退出历史舞台啊。你知道放弃王位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你能眼睁睁看着老狼把你所挚爱的鹿群吃个精光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即使在鹿王的宝座上坐享一万年,你也一天都不会感到快乐和幸福的。
  杰米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朝你冲来,就在它的八叉大角即将和你的琥珀色的鹿角相碰撞相抵触相纠缠相格杀的一瞬间,你突然掉转头向斜里逃窜开去。
  你听见艾莉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整个鹿群呦呦呜叫,你知道,它们是在向新的鹿王欢呼。杰米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大幅度地摆动着头上的八叉大角,向你尾随追击。你逃出鹿群,逃进暮色苍茫的荒野。
  天黑了,满天星斗。你抬头望着闪闪烁烁的星星,不晓得它们是在对你微笑,还是在对你嘲笑。

 

  虽然你对丢失王位后可能的冷遇有所心理准备,但你仍为生活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现实要比你想象的更糟糕一千倍。
  当鹿群找到了一片理想的牧场,要等到别的鹿把碧绿的嫩草啃吃得差不多了后,才轮得到你,这时牧场上只剩下枯黄难嚼的老草了。在臭水塘,也是如此,非得等到连母鹿和幼鹿都饮饱了,你才有资格去享用,那时水塘已被众多的鹿蹄践踏得变成泥浆汤了。走路你只能走在鹿群的末端,这当然是最容易遭到食肉类猛兽袭击的最危险的位置。睡觉你只能睡在鹿群的最外围,寒风、暴雨和冰凉的夜雾首先吹刮到你身上。
  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孤独,别说异性向你献媚垂青了,同性的公鹿也没谁来理睬你,甚至连看都不屑看你一眼,仿佛你哈克存在与否和鹿群毫无关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被废黜的鹿王连长相最丑的老母鹿还不如。要是你生来就是最次等最卑微的鹿,可能你也会为不平等的待遇而感到难受,但绝不会痛苦到刻骨剜心般的程度。你曾经是,不,你仅仅几天前还是养尊处优的鹿王啊。那时候,凡找到理想的牧场,最肥嫩的青草总是属于你的;在臭水塘,水清得发蓝,你总是第一个跳下去痛饮;你总是雄赳赳走在鹿群最前列,你总是睡在鹿群的最中央;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大群希望得到你宠爱的年轻的母鹿挤在你身边,你屁股后面还尾随着众多的同性伙伴和臣民。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可以这么说,你是从浪峰跌到了谷底,从云端掉进了深渊。生活的这种巨大落差像一架沉重的石磨在碾磨你的心。你觉得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你突然明白八年前当你登上鹿王宝座,被赶下台的老鹿王为什么会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就像衰老了十岁,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死神剥夺了生命。前任老鹿王其实是自己投奔死神的,你想,对被废黜的鹿王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你靠着要和老狼殊死拼斗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才勉强保持住心理平衡,没想到要去自杀。
  在一切变化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变化要数艾莉了。仅仅隔了一夜,它就投进了杰米的怀抱,成为新鹿王的宠妃。它的立场转变得如此迅速彻底,你看不出有丝毫感情上的障碍。就在你被赶下台的翌日清晨,艾莉当着你的面,同杰米耳鬓厮磨交颈亲热,在草原上追逐嬉戏,俨然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你嫉妒得牙龈发酸,却也无可奈何。鹿就是鹿,永远无法和高级动物人类相媲美。你知道,在鹿群社会里,既没有婚姻契约也没有道德法庭,鹿的爱情观就是优胜劣汰的优生原则;母鹿按照大自然适者生存的进化原理和遗传规则,向往同最高最大最健壮最勇敢的公鹿交配,以保证自己产下具有最强生存和竞争能力的后代。这虽然无情无义,却符合物竞天择的最高原则,有利于整个种族的生存和进化,因此,亘古至今马鹿都遵循这种极不文明极不道德的爱情观。艾莉虽然是王后,也无法摆脱这种卑劣的天性。你虽然嫉妒,却也能理解和容忍艾莉的背叛行为。
  你已经是被无情淘汰了的鹿王呀,你只能眼睁睁望着艾莉同杰米寻欢作乐。你在失却王位的痛苦中又增加了一层失恋的痛苦,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你极其痛苦地度过了七天。
  那天半夜,你在睡梦中依稀听到草原深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嗥。你惊醒了。唔,距离上次老狼叼走怀孕的母鹿安娜已经十一天了,老狼又该像幽灵般出现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老狼必然会像灾星一样闯入鹿群的。你突然激动得浑身战栗,你终于快等来那个庄严的时刻了,你的理想就要实现,或者说你的痛苦就要结束了。在同老狼的拼斗中,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你都要死的,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突然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一种想要和艾莉重温旧情的冲动。
  是的,你忍受了艾莉对你的遗弃,但却无法割断自己对艾莉的爱。艾莉长得太美了,它脖颈颀长,腰身苗条,体态轻盈,双眸明亮,四蹄富有弹性,奔跑起来有一种青春的流动的韵味,金红色的皮毛上泛动着华丽的光泽,腹部雪白,散发着一股温馨的体香。你太爱它了。你觉得它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和它待在一起,就像拥抱太阳一样,浑身充满一种火热的激情,产生无穷的力量。你渴望自己在和老狼拼斗前能再次得到它的青睐,这样你就死而无憾了。

  中午,你终于等到了单独和艾莉相处的机会。
  杰米卧在树荫下憩息,鹿群懒洋洋地散布在小树林里,艾莉调皮地追逐着一对金凤蝶。蝴蝶飞出小树林,绕到一块巨大的扇形岩石后面去了,艾莉蹦蹦跳跳追了过去。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立刻站起来,悄悄跟过去。岩石背后静得出奇,连阳光喷射和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一出现,艾莉就停止了追扑蝴蝶的游戏,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目光望着你。
  艾莉,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哈克,是和你曾经相亲相爱了整整三年的哈克呀!你不会认不出我的。来吧,艾莉,我爱你。
  艾莉惊慌地倒退了一步。
  噢,艾莉,我晓得,你是害怕杰米会发现你同我相会;你害怕杰米发现后会用后蹄踢你,会用角架折磨你;亲爱的艾莉,别害怕,你瞧,扇形岩石是一块天然屏风,挡住了杰米的视线;你放心好了,没有哪头鹿会发现我们的秘密的。来吧,艾莉。
  你热情而又焦急地呼唤着。
  艾莉突然钩起右前爪,抻直脖颈,抬起下巴;你很熟悉艾莉的这个典型动作,它是在出示黄牌警告,它是在向你最后通牒,假如你胆敢再靠近它一步,它就要向杰米向整个鹿群发出求救的呼叫。
  你一阵寒心,但你还是不相信艾莉会在短短的七天里把你们几年的恩爱遗忘干净。你希望这是它在同你开一个玩笑。
  艾莉,我在和杰米对峙时不战自败,你该看出其中蹊跷的;别的鹿不理解我,你总该理解我的,我哈克从来就不缺乏打架的勇气。我是为了积蓄力量同该死的老狼拼斗所以才放弃王位的。艾莉,你不要摇头,你不要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在编造谎言掩饰我的怯懦。艾莉,你不用惊慌的,我不会对你提出非分的要求,我只是想让你用温柔而又多情的眼光看看我,我只是想静静地依偎在你的身边,在宝石蓝的天空、柳絮般的白云和灿烂的阳光下重温一遍属于你和我共同所有的玫瑰色的旧梦。艾莉,老狼很快就要出现,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和你单独相处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来吧,艾莉,你是感情无限丰富的母鹿,你并不缺乏温柔多情的眼光,你也不是吝啬鬼,对你来说,慷慨地施舍给我一点你最富裕的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但你知道吗,艾莉,你的眼光却对我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你能使我在血腥的狼牙下脚步更坚定,你能使我在尖利的狼爪下动作更敏捷,你的爱情能使我战胜孤独和怯懦,能帮我战胜草食类动物卑微的天性,创造出奇迹来。
  你的鹿眼里噙着泪花,又向艾莉跨进了一步。
  呦—呦—
  艾莉突然吼叫起来,叫声尖细而短促,十分刺耳,含有明显的愤慨、鄙视和厌恶,好像它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幸似的,在向同类发出求救的信号。你惊呆了。叫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霎时间整个鹿群骚动起来,杰米第一个奔到扇形岩石后面来。紧接着,整个鹿群团团把你围住。你看见,艾莉垂着脑袋摇着那条又粗又短的尾巴,显出一副无限伤心无限委屈的样子,迎着杰米走去。走到杰米面前,它仰起脸来,目光凄楚,用鹿鼻轻轻摩挲杰米粗壮的脖子。你太熟悉艾莉这副表情了,你知道它是在向杰米告状诉苦,怂恿杰米来教训你。果然,杰米愤怒地咆哮一声,朝你亮出那架八叉大角。立刻,整个鹿群也都朝你嗷嗷怪叫,好像在开公审大会,你就是胆敢犯上作乱企图和王后偷情的贼,是活该受到惩罚的罪犯!
  你先是惶惑,继而产生一种心脏被尖刀剜绞般的痛楚。你为了解除鹿群的生存危机牺牲了荣华富贵,你在为鹿群的生存含辱蒙羞,但鹿群中有谁理解你、同情你、体谅你的苦心呢?连你最心爱的艾莉都把你当做懦夫和骗子了。它们在尽情地嘲笑你,在奚落你,在咒骂你。你有什么必要去为了它们和老狼拼斗呢?
  你突然觉得自己压根儿就错了,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傻瓜和笨蛋,竟然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抛却掉现实利益。让老狼像幽灵般出没于鹿群好了,让老狼把鹿一个个叼走直到把整个鹿群都吃光好了,反正等不到这一天你就会死去,死后万事皆空,不管鹿群是繁荣还是毁灭你都看不见了,管他娘的,只要自己活着的时候过得痛快就行。你也犯不着为老狼血腥的杀戮感到内疚,狼吃鹿是天理,你有什么法子呢。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你虽然衰老了,但你还积蓄着一股本来要用来对付老狼的力量,管它老狼不老狼的了,用这点力量来对付杰米。你要用绝招来挑瞎杰米的眼,重新登上鹿王的宝座。你完全有把握做到这一点的。当你重新成为鹿王后,刚才还对你厌恶得要死的艾莉又会对你百般温存向你献媚邀宠,刚才还在嘲笑你的鹿群又会向你俯首称臣。在鹿群社会里,只知道向权贵顶礼膜拜,不知道尊重理想。在普通的鹿的眼睛里,理想还不如一把青草值钱。既然如此,让理想见鬼去吧,你要夺回本来就属于你的权力和尊贵!

  你将磨得锋利无比的琥珀色的鹿角对准杰米的眼睛,一步一步朝它逼进。
  突然间,你眼前出现了安娜端庄贤淑的倩影。安娜就是十一天前被老狼吃掉的母鹿。安娜还魂了,它在云端,在水塘,在草原深处,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你。这不是幻觉,而是十一天前悲惨而又恐怖的情景的再现。
  安娜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温柔的光辉,幸福地躺卧在草地上。它临产了,腹部一阵阵收缩抽搐,宫口慢慢开启,鹿羔金黄的毛茸茸的可爱的小脑袋钻出了母体。
  就在小生命即将分娩的时刻,老狼出现了。安娜无力奔跑,很快被老狼攫住。当老狼血淋淋的爪子扑到安娜肚皮上时,安娜发出一声哀叫,将脖子扭过来护在肚皮上,把柔软的喉管暴露在尖利的狼牙下。
  那时你刚巧离安娜不远,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安娜并不傻,它绝对知道喉管是自己身上最致命的地方,一旦咬断,血浆就会涌流,生命就会停息。出于一种自然的本能,任何鹿在遭受食肉兽袭击时,最注意防卫和保护的就是自己脆嫩的喉管。但安娜违反了鹿的本能,安娜的哀叫也很特别,委婉而动听,与其说是在痛苦地哀叫,还不如说是在乞求地哀叫。你明白,安娜是在向老狼乞求,求老狼咬断自己的喉管,饱饮自己的血浆,从而发发慈悲,放掉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对安娜来说,即将出生的鹿羔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多了,所以它才会扭转强烈的本能,把美丽的脖子护在圆鼓鼓的肚皮上去。多么伟大崇高而又无私的母爱啊!
  你也知道,老狼是绝不会发慈悲的。狼不是菩萨。对老狼来说,安娜和它肚子里的鹿羔都是美味可口的晚餐。但起码老狼可以做到这一点,即先咬断送到嘴边的安娜的喉管,然后再处置在母胎里躁动的鹿羔。对老狼来说,这无非是颠倒一下吃的顺序而已,但对安娜来说,却无疑是极大的宽慰,满足了它母亲的愿望,满足了它天真的梦想,减轻了死亡的痛苦。但可恶的老狼连这点虚伪的怜悯也不肯施舍,它龇着牙,用脑袋顶开安娜的脖子,一口咬开安娜圆鼓鼓的肚皮。
  你看见老狼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邪恶的狞笑,你明白它是故意在恶作剧。它伸出血红的比锉刀还粗糙的狼舌在已钻出母体的鹿羔稚嫩的小脑袋上来回蹭动,鹿羔发出尖细微弱的呻吟。安娜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再一次把自己的脖子扭到尾部护在鹿羔的小脑袋上;安娜的眼光已彻底绝望,它不再幻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鹿羔的生存,它明白自己和宝贝都不可避免会葬身狼腹的,它只是想死在自己孩子的前面,这样就可以看不见自己的孩子遭受狼的折磨了。但老狼又一次用狼头将安娜的脖子挪移开了。老狼在笑,老狼用爪子抠掉鹿羔的眼珠子,又用狼牙咬下鹿羔的鼻子,它在肆意嘲笑、践踏和蹂躏神圣的母爱!
  你看见安娜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你。你垂下脑袋,避开它的视线。你没有力量去救它和它的孩子。于是,安娜仰起脖子凝望着天空。它还没有死,眼光却变得冰凉。它是在向苍天祈祷,假如生命有轮回,假如还存在第二次投生的话,它再也不愿做一只任狼宰割的鹿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对自己的种族丧失了信心,它为自己是一头鹿感到羞愧和懊丧。安娜这种表情持续到终于被老狼咬断了脖子。
  你的心被刺痛了。你是鹿王,你理所当然应该让生活在自己统辖的王国中的每一头鹿都为自己是一头鹿,都为自己是这个种族中的一分子而感到自豪的。就在这一刻,你萌生出要和老狼拼死一战的念头。
  难道为了虚荣的王位,为了轻佻的艾莉,你就能让安娜的悲剧重演吗?你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吗?就能看着自己的臣民永远为自己是一头鹿而自轻自贱自卑自叹自暴自弃吗?
  不,不不—
  就在琥珀色的锋利的鹿角快刺到杰米眼睑时,你再一次临阵退缩了。杰米追撵过来,八叉大角挑破了你的屁股,你都没有还手。

 

  老狼终于来临了。
  老狼是踏着如血的残阳闯进鹿群来的。虽然你心里早有准备,虽然你朝思暮想要同老狼决一死战,但一望见老狼贪婪的双眼你还是头发昏眼发花双腿发软浑身战栗。鹿的怯懦的本性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开始,当整个鹿群溃逃时,你还在心里嘲笑杰米逃得最快。你没逃,你伫立在草地上迎面对着老狼,但当老狼扑到离你十米远时,老狼身上那股肉食类动物特有的臊臭,老狼口腔里那股血腥的气流,把你的勇气吞噬了。你转身随着鹿群奔逃。
  不能逃,你在心里告诫自己,你放弃了王位,你忍受了屈辱,不就是为了今天同老狼面对面地较量吗?假如今天你不把复仇的决心付诸行动,等不到下一次老狼再出现,你肯定已老死在草原上了。对你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停止奔逃,转过身去,勇敢地将琥珀色的鹿角对准老狼!你命令自己,但无效,你的四肢已不受你理智的支配。在潜意识里你是畏惧狼的,你是珍惜生命的,哪怕只能苟活一天了,你还是不愿意让老狼咬断喉管的。
  你凭着这几天积蓄下来的体力,凭着十多年鹿的生涯养成的娴熟的奔逃技巧,很快把老狼甩在后面了。老狼开始还把你当做它的追逐目标,现在看看撵不上你了,就转移了目标,盯着一头白唇母鹿和一头才两个月的鹿崽追去。
  你摆脱了生命危险,停下来观看。
  鹿崽年幼体弱,越跑越慢;白唇母鹿护着鹿崽,渐渐掉离了鹿群。它们和老狼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突然,白唇母鹿带着鹿崽慌慌张张朝一条山谷逃去。你急得嗷嗷直叫。那是一条死路,进了山谷,三面都是绝壁,无处可以逃生。白唇母鹿也许是吓昏了,也许是过分紧张了,竟然没有听到你的呼叫,护着鹿崽拼命朝山谷钻去。
  哈克呀哈克,难道你要让母死子亡的悲剧又一次在你眼皮底下重演吗?难道你要让饥饿的老狼用鹿肉填饱肚皮用鹿血滋补身体后才同它决战吗?突然间,你的勇气神秘地恢复了,你不顾一切地扬开四蹄,朝山谷奔去。
  就在白唇母鹿和鹿崽即将被老狼赶进死亡山谷的一瞬间,你及时赶到了。真悬哪,老狼的舌头已快舔着鹿崽的尾巴了。你钩着头用鹿角狠狠向老狼撞去;老狼收敛脚步,你撞了个空。你横在鹿崽和老狼中间。老狼分了神,扔下白唇母鹿和鹿崽,朝你扑来。
  白唇母鹿趁机护着鹿崽拐了个弯蹿出山谷,逃向茫茫无际的尕玛尔草原。你衷心祝贺它们能从狼爪下逃生,从此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你目送着白唇母鹿,你希望它能回转身来用感激的眼光望你一眼,是你舍生救了它和它心爱的鹿崽,你希望它能理解这一点。但白唇母鹿始终没有回头看你,也许它以为是它和鹿崽命大福大,所以才能奇迹般地从狼爪下逃脱;也许更糟糕,它以为是你老朽昏聩稀里糊涂跑来送死的。
  白唇母鹿和鹿崽跑得无影无踪了。你心里一阵伤感。但你冷静一想,这种伤感其实是多余的;你反正要死了,不是被老狼咬死,就是和老狼同归于尽,白唇母鹿是否感激你和理解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狼龇牙咧嘴朝你逼近,你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绝壁下。你发现老狼并未认真朝你扑咬。它也朝你挥舞狼爪,它也朝你气势汹汹地嗥叫,它也朝你喷吐着血腥的气流,但它并没动真格的。你开始还有点纳闷,但想想就明白了,老狼是对你实行威慑战术。它想使用恫吓的手段摧毁你鹿的意志鹿的胆量鹿的气概,它想用肉食类动物的臊臭和狼的血腥气流把你吓瘫成一团稀泥,放弃抵抗暴露出鹿的怯懦的天性!老狼这一着算盘算是打错了。诚然,你是马鹿,你还没改造自己草食类动物怯懦的天性,但你现在是站在死亡山谷的底端,三面绝壁,后没有退路,前没有出路,既没有同伴可以求救,也没有下跪求生的任何可能。狼是决不可能对你发慈悲的。假如此刻你面前出现一条可以逃生的路,即使生的希望十分渺茫,也许老狼的威慑战术就会得逞,把你吓成一摊泥;害怕是因为还存在着求生的可能。你现在已身处绝境,你已必死无疑,你反而不害怕了;怕也没用,还不如挺直腰杆,拼死一斗呢。

  你又想到老狼之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的第二层原因。假如此刻站在老狼面前的不是你鹿王哈克,而是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母鹿,或者是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鹿崽,老狼还用得着煞费苦心装腔作势来恫吓吗?它早就扑上来把母鹿或鹿崽撕成碎片了!它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了,饿得流下口水了,饿得早就等不及了。因为你是大公鹿,因为你头上长着一对可作武器的锐利的鹿角,所以它才会忍着饥饿对你采取恫吓手段。它要摧毁你的抵抗意识是因为它畏惧你的抵抗意识!它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是因为它感到没把握干净利索地一口把你咬死!想到这里,你变得很兴奋,平添了不少勇气和力量。
  老狼继续张牙舞爪。你看见,老狼的眼光变得迷惘,透露出内心的疑虑,它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胆敢反抗到底的草食类动物吧。渐渐地,老狼的眼光变得凶暴,充满杀机,它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对你动真格的了。
  老狼尖利的爪、犀利的牙毕竟不是玩具和摆设,它灵巧地绕开你琥珀色的鹿角,一次又一次向你扑咬。你竭力躲避着,还用锋利的鹿角挑刺回击。但在快捷如风的狼的攻击下,你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刚防着左翼,老狼已跳到右侧了,刚顾着前面,老狼已蹿到身后了。你高大的身躯成了一种累赘,不但鹿角一次也没刺中老狼,自己的脊背、腹部和后肢已让老狼的爪子撕开十多条血痕了。你只能左右摇晃着角架,护住脖子,不让老狼咬着你的喉管。于是,你把身体其余部位暴露出来了。
  突然,老狼长嗥一声,纵声一跃,扑到你背上,爪子像铁钉一样钉进你的鹿皮和肌肉;你竭力跳跃颠簸,想把老狼从背上颠下来,但老狼像条蚂蟥一样紧紧地稳稳地趴在你的脊梁上,怎么也颠不下来。猛地,你觉得臀部一阵剧痛,你听见自己的鹿皮被狼牙咬破、肌肉被狼牙嚼碎的嚓嚓声,听见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潺潺声。碧绿的草地上洒下一滴滴鹿血,像红罂粟。你发疯般地狂蹦乱颠,但根本没用,老狼的牙已触及到你的后腿骨,发出嘎嘎的啃咬骨头的声音。
  你一阵晕眩。你是本性善良的鹿,你还不习惯这种野蛮的血腥的拼斗,你脆弱的神经支持不住了。伤口的疼痛也是难以忍受的。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老狼的对手,抵抗是徒劳的,反正迟早要被老狼吃掉的,何必受这份折磨延长痛苦呢?垂下鹿角吧,让老狼一口咬断喉管吧,这样也好少受些罪。你想,鹿吃草,狼吃鹿,那是天意,你纵然是鹿王,也不能违背天意的。让老狼来一口咬断喉管吧,这不是耻辱,这是顺应天理。
  但天理果真不可违反吗,命运果真不可抗拒吗?天理和命运最终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死,你突然恢复了鹿王倔强的脾性,反正自己是死定了,就是要和天理命运争斗一番!
  你忍住剧疼,观察四周地形。你看见左侧不远有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荆棘纵横,毒藤纠缠,毒藤上布满了一根根鱼钩似的倒刺。你有了主意,你驮着老狼奔向灌木丛,一头钻了进去。毒藤上的倒钩划破了你的鼻子和脸,也同样刺进了狼皮。你听见狼发出一声呻吟,咕咚一声从你背上摔了下来。
  你和老狼又恢复了对峙的局面。
  在老狼连续的猛烈的扑咬下,你渐渐抵挡不住了。你遍体鳞伤,臀部已露出骨头,血流失过多;你本来就是一头衰老的鹿,经过如此一番苦斗,极其有限的精力和体力已所剩无几了。你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然后就会精疲力竭瘫倒在地的。不能再这样跟老狼拼消耗了,该想个办法。你是智慧出众的鹿王,你应当运用你的智慧来克敌制胜的。你想。
  你一面费力地支起角架抵挡老狼的扑咬,一面开动脑筋。蓦地,一个绝妙的主意在你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你瞅准右面绝壁前有一道一尺来高的石坎,可资利用,就装着溃败的样子,朝石坎退却。退到石坎前,你等到老狼绕到你左侧咬你后腿时,你扭身拔腿就跑,你当然逃不出狼口,你才逃出两步,便被老狼一口叼住后腿,于是你哀鸣一声,显出极度衰竭极度惊骇的模样,瘫倒在石坎边。你的喉管、脸和四蹄正好埋进石坎和地面形成的夹角里;那是一个老狼无法咬到的死角。

  你侧身躺在地上,鹿角向外。老狼扑到你身上,咬你的肚皮,咬你的肩胛,咬你的后颈窝。你似乎已失去了反抗能力,老狼每在你身上咬一口你便四足一阵抽搐;你忍住火辣辣的疼痛,最后连抽搐也停止了。这时,你的四肢弯曲到一个最佳角度,四蹄紧紧蹬在石坎上,身体紧凑地弓了起来。
  假如这时老狼先咬开你的腹腔,先吞吃你的五脏六腑,那么你的计谋就流产了。但老狼出于残忍的本性,也可能它苦斗后嘴干舌燥急着想咬开你的喉管吮吸鹿血解渴,也可能它怕你死亡时间过长血液会凝固,它竟然来不及仔细观察你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它在你身上胡乱咬了一通之后,便叼着你的后颈窝,想把你拖离石坎,这样就能咬开你的喉管了。你凝神屏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你感觉到你的鹿角碰触到了坚硬的狼头、瘦骨嶙峋的狼背。突然,在老狼的又一次拖拉中,你的角尖碰触到柔软的狼腹,你感觉到了狼心在扑扑跳动。你憋足劲,弯曲的四肢狠命在石坎上一蹬,脑袋向上一仰。你的鹿角早已在岩石上磨砺得锋利无比,你只听见噗的一声怪响,鹿角已刺进温热的狼腹,又黏又稠的狼血顺着你的角架漫流出来。
  老狼惨叫一声,想跳开,已经来不及了。你把残剩的那点精力和体力都凝聚在这致命的一击上,动作利索干净,快如闪电。等老狼明白自己上当了,你已翻身站起来,鹿角挑着老狼,冲到绝壁下,把老狼抵在岩石上。
  你的鹿角深深扎进狼腹,狼血如注,老狼的脊梁贴在岩石上,整个身体无法动弹,四足乱抓,凄声长嗥。狼爪刚刚够得着你的脸,狼牙刚刚咬得着你的耳朵。老狼疯咬狂抓,你的一只眼睛被狼爪抠瞎了,一只耳朵被狼牙咬掉了,脸上血肉模糊,但你四肢仍然绷得笔直,岿然不动。你丝毫也不敢松劲,你晓得只要稍一松劲,老狼便会蹿起来作垂死反扑。
  终于,老狼停止了嗥叫,也停止了徒劳的抓咬,它瞪着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脑袋一仄,垂了下来。狼眼也渐渐失去了残忍的光芒,翻起两只白眼,狼的整个身体也都耷软下来。
  哈,你欣喜如狂。你战胜了凶残的老狼。老狼死了,你还活着。其实老狼的生命力并没你想象得那么强健,那么不可战胜。你用智慧创造了奇迹。现在,你该去追赶你的鹿群了。你要把鹿群引到这条山谷里来,让它们看看你是怎样战胜恶狼的,毫无疑问,杰米会在死狼面前发抖,乖乖交出王位;艾莉也会重新投入你的怀抱。你虽然满身血污,满身伤痕,却比过去更威风了。你将问心无愧地重享鹿王的荣华富贵!
  你退后一步,从狼腹里抽出犀利的鹿角;琥珀色的鹿角被狼血染成紫红。
  老狼从岩石上沉重地掉落在地,你看见,狼腹上露出两个深深的窟窿,汩汩冒着血花;转眼间,血窟窿里迸出两截肠子,滑到地上。你仰起头来,对着蔚蓝的苍穹,向着玫瑰色的云霞,引颈长啸。呦—呦呦—
  这是胜利者的欢笑,你陶醉了。
  突然,你感觉到一个褐色的物体从地上蹦起来扑向你裸露的颈窝。
  这是幻觉,你想,但脖颈却传来一阵刺痛。是老狼在噬咬你的喉管,你想。但这怎么可能呢,老狼已经眼珠子翻白被你扎死了呀!莫非老狼还魂了不成?你望望石坎底下,老狼的尸体不见了,它吊在你脖子上呢。你这才清醒过来,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太麻痹大意了。老狼没死,它刚才是装死。你有你鹿王的智慧,老狼也有老狼的狡猾。你犯了轻敌的错误,老狼其实比你想象的更顽强更凶悍,哪怕狼肠流了一地,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血,它仍然要以死相拼的。
  你后悔了,但后悔已经晚了,你听到自己的颈窝处传来喉管被狼牙咬断的脆响,热血飞溅出来,你再也无力站立,浑身瘫软,四肢一屈,卧倒在地。你和老狼的身体同时慢慢冷却了。暮色沉沉,把一切都遮盖住了,山谷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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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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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
沈石溪


  春风送暖积雪融化野草泛青树枝抽绿,日曲卡山麓终于从冬眠状态苏醒过来。安妮一颗紧缩的鹿心变得舒展,一腔凝滞的鹿血变得流畅,快要绷断的鹿神经也终于松弛。苍白的荒凉的寒冷的饥饿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熬过冬天是春天,度过寒冷是温暖,跨越死亡是新生。安妮再也不用为食物发愁,为风雪担忧,甚至对诸如虎豹豺狼之类穷凶极恶的肉食猛兽的恐惧感,也减弱到了最低限度。
  安妮不是傻瓜,不是白痴,不是容易产生幻觉的精神分裂患者,她绝不会相信春天到了气候回暖,虎豹豺狼就会闲置狩猎的爪牙,改掉吃鹿的习性,变成热爱和平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就像狗改不了吃屎,蜣螂改不了滚牛粪,只要野生动物还未被人类消灭殆尽,虎豹豺狼也永远改不了茹毛饮血的本能。春天来了活动量增加,消耗量增大,这些狰狞贪婪的肉食兽,兴许要比冬天捕猎更多的无辜的草食动物呢。安妮之所以对肉食兽的恐惧大幅度减弱,思想负担几何级数地减轻,并不是寄希望于肉食兽的良心发现,而是寄希望于草食类动物的急遽增多。被日曲卡山麓猛烈的暴风雪驱赶走的斑羚、岩羊、黄麂、野驴、香獐、狍子,还有同类马鹿,在体内生物钟的精确召唤下,成群结队从遥远的南方迁徙回来了;被春晖丽日晒照着的日曲卡山麓,黑土肥沃牧草油绿泉水清亮野花芬芳,是草食类动物的理想乐园和蓬莱仙境。草食动物增多,也就意味着数量相对稳定的食肉兽捕捉的目标增多,猎杀的对象增多,也就无形中减轻了母鹿安妮的生存压力。好比饕餮之徒面对一盘菜肴必然穷夹猛吃盯牢不放,但假如满桌珍馐,几十只冷盘热炒山珍海味花样翻新琳琅满目,他也就不会死盯着其中的一盘菜肴必欲吃尽而后快了。
  再说鹿肉虽然好吃,但小黄麂味道更加鲜美;斑羚虽然善攀登,香獐虽然善跳跃,但它们嗅觉和视觉都不如马鹿灵敏,体格也不如马鹿健壮,奔跑的速度也不如马鹿。这意味着同样处于肉食兽的觊觎之下,马鹿要比其他草食动物多一分逃生的可能。再说草食动物品种繁多,在河谷山坡草滩星罗棋布,也可以混淆捕食者的视线,分散捕食者的注意力,使它们心猿意马,要捡西瓜丢芝麻,要捡芝麻丢西瓜,极有可能芝麻也丢了西瓜也摔了。好比野雉啄食一只蚂蚱容易,倘若面前一群蚂蚱,反倒不知啄谁才好,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弄到最后连一只蚂蚱也逮不到口。基于这种生存技巧,很多种类的弱小动物便成群结队,即使食物匮乏也不愿群体瓦解化整为零被天敌各个击破。这种弱者的生存技巧很窝囊很憋气却十分有效。
  在上述几种因素的作用下,本篇动物小说的主人公年轻的母马鹿安妮进入春季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也就变成自然而然的事。站在万物的主宰、天地的精灵、宇宙的造化——人类的立场上来看待安妮的心理,未免觉得猥琐觉得丑陋觉得渺小觉得卑微,但马鹿本是孱弱的草食动物,对马鹿来说生存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一切诸如道德感荣誉感羞耻心自我价值等等等等,都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和奢侈品。
  一场又一场春雨把日曲卡山麓装扮得葱茏翠绿生机盎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绽开了粉嫩的鹅黄的蟹青的大红的花朵,姹紫嫣红五彩缤纷鲜艳夺目简直是美不胜收。安妮迎着清晨玫瑰色的晨曦,从乱石岗冬暖夏凉的岩洞来到牧草丰盛的山坡,大口大口将青草连同草叶上晶莹透明的露珠嚼咬吞吃进去,味道好得就像人类在开宴会,在吃满汉全席,直吃得肚儿溜圆胸口发胀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嘟噜儿咕嘟噜儿的饱嗝声。吃饱了就卧躺在青草丛中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甜甜地睡美美地睡香香地睡。有伙伴爵咪农替她站岗替她放哨替她驱赶讨厌的蚊蝇牛虻,她尽可以放宽心睡得无所顾忌,不用害怕会遭到肉食兽的突然袭击。睡足醒来睁开惺忪睡眼,不用寻觅不用走动,只要张开嘴巴就能吃到嫩甜香脆的青草。日子过得真惬意,日子过得真逍遥,比汉族过春节彝族过火把节白族过三月节傣族过泼水节外国佬过狂欢节和圣诞节还要安逸一百倍。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神仙日子,过它一年不觉长,过它十年也还不过瘾,最好能过它个一百年!
  安妮没料到这日子才过了半个月,怎么就变味了褪色了,神仙般的乐趣也不知逃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环境没有变,牧草没有变,太阳没有变,伙伴爵咪农的忠诚没有变,恰恰相反,牧草更加茂盛,太阳更加红艳,爵咪农更加温顺,日曲卡山麓的环境一天比一天优化。可安妮却觉得这油绿的青草不再嫩脆香甜鲜美无比,晶亮的山泉也不再像蜜像酒像琼浆般清凉爽口,天上的太阳也似乎偏红偏亮偏热照在身上并不怎么舒服。
  她有时懒洋洋地躺在山坡上,一睡就是大半天,肚皮饿得咕咕叫也不愿动弹;有时却莫名其妙地在乱石岗上又蹦又跳又吼又叫,像神经错乱的疯马鹿;有时会无缘无故朝站在她身边的爵咪农尥蹶子抵肚子,折磨得对方发出委屈的呦叫。她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冲动,有一种隐秘的渴望,有一种缱绻的心怀,有一种缠绵的向往,有一种孤独的思念,有一种寂寞的等待,从灵魂深处轻烟般袅袅升腾起来,又随着澎湃的血液弥散到全身每一个细胞。她总觉得心儿像汹涌的洪流,想要冲破坚固的河床;总觉得灵魂就像在茧子里已经成熟的蚕蛾,想要从茧子的禁锢中腾飞出去。她还只是头三岁龄的缺乏生活体验的年轻的母鹿,不懂生命的奥秘,不解母性的底蕴,也不明白阴阳之道乃为天道,雄欢雌爱乃为自然的生命哲理。她不明白这其实就是按捺不住的春情,扑灭不息的欲火,遏制不住的母性冲动,繁衍后代的一种生命本能。她烦恼,她沮丧,她觉得不自在,她觉得不快活。她觉得憋得慌,她觉得一切都不顺眼,她觉得活着没意思还不如去死,却又舍不得轻生。她变得神经质,变得不近人(鹿)情,变得歇斯底里。
  春天里百花开,蜜蜂采蜜,蝴蝶授粉,猫叫春,狗踩背,燕儿呢喃,驴打滚,正是大自然传宗接代繁衍生殖的黄金季节。
  马鹿社会还很原始,没有媒婆,没有红娘,没有空中鹊桥,没有电视觅知音,没有广告寻伴侣,也没有名目繁多收费昂贵的婚姻介绍所。安妮的苦闷只有自己来消化,怀春也只能自己来解决问题。
  她登上山冈,瞭望淹没在斑茅草灌木丛和茂密树林的那条神秘的迁徙之路。
  归来吧,鹿群。
  那天黄昏,安妮踩着满地金子般的夕阳到白鹭坳的碱水塘去喝盐碱水。哺乳动物马鹿和人类一样没有盐就会四肢绵软身体虚胖丧失强健的体力,因此安妮隔一段时间就要光顾碱水塘饮一通又苦又涩又咸的盐碱水。爵咪农一会儿在前面开道,一会儿在尾后护卫,跑前跑后像个殷勤周到的随从。
  白鹭坳四周都是高耸的山峰茂密的原始森林,碱水境就像一块明镜镶嵌在绿色的镜框间。天空没有风。塘里没有鱼,水面光洁平滑没有一丝褶皱,真像一块清晰度很不错的镜子。安妮站在塘边一块龟形岩石上,水面倒映出她的倩影。瘦削的身体己养得圆润肥硕,灰褐色的体毛变成紫红,油光闪亮像涂了一层彩釉,三角形的脸庞清秀温婉,唇吻间青黛如墨玉,两条前肢的交汇处凸现出一块芬芳馥郁让异性神魂颠倒的皮下脂肪。她又侧身曲颈端详自己的后半个身体:杏黄色的腹部柔软如水,四只乳房像椭圆形的柚子嵌在腹壁间,她晓得不久以后这四只乳房就会变成生命的泉,分泌出洁白馨香的奶汁,滋养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富有弹性的尾巴在浑圆如磐的臀部缠绕摆动,发育得如此良好的臀部足资证明她安妮是头有着正常生育能力的母鹿。可惜没有公鹿来追逐,来恳求,来进攻,来征服,来相会,来甜甜蜜蜜,来卿卿我我,白白浪费着春天好时光、青春好年华。安妮顾影自怜,暗自伤怀,哀叹自己红颜薄命。
  她将自己欣赏够后,这才小心翼翼将肉感很强的嘴唇伸进水去汲了一口,水面荡漾激起一圈圈涟漪,水中的倩影模糊了消失了。她一口接一口很快将体内消耗掉的盐分补充足,这才将嘴唇从水面抬起。水波渐平,涟漪消失,水面恢复宁静,碱水塘又变成一块明晃晃的镜子。她突然发现水面上自己的倩影旁赫然出现一头公鹿的身影,比自己高出半个肩胛,和自己并排站在龟形岩石上。这怎么可能呢?鹿群还没从遥远的南方迁回日曲卡山麓,这一定是自己过度想象后产生的幻觉,或者就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她闭合鹿眼想让幻觉和幻影消失,可重新睁开眼,水面上公鹿的身影依然存在,依然清晰可辨。她惊讶地疑惑地好奇地扭头望去,确实有一头公鹿伫立在自己身边,正摇头晃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自己。公鹿眉心有一块蝶状黑斑,背脊上有一条水红斑纹,身上有一股她十分熟悉的汗酸味,哦,原来是整个冬季和她安妮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在一个岩洞栖身又在一块草滩上觅食的爵咪农。
  这绝不是写小说的人故弄玄虚,把安妮描绘成感觉迟钝,把近在咫尺的爵咪农的性别都会遗忘的笨鹿。事实上是她虽然在漫长的冬季和爵咪农同居一洞,却因为处在异常严酷的气候条件下,能活下来尚且不易,谁还有心思调情恋爱?再说按照生物钟的规律,日曲卡山麓的马鹿只有春天才会发情,也就是说其他季节都过着和尚尼姑般的清静无为的生活。她和爵咪农虽非兄妹,也只能产生兄妹情义。她从来没有用打量异性的目光看过爵咪农,习惯成自然,也就慢慢忘记了爵咪农是头从生理到心理都颇为正常的雄马鹿。
  安妮正处在待字闺中的怀春期,自然对雌雄接触反应超乎寻常的灵敏。她一眼就看出爵咪农的神情有点反常,有点怪诞,有点不可捉摸,磨磨蹭蹭朝她贴近,体毛缠绕她的体毛,肌肤触碰她的肌肤,脖颈伸得老长,含情脉脉地朝她伸过来。这家伙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一颗鹿心怦怦跳得激烈,跳得紊乱,跳得像一面胡敲乱捶的战鼓;两只鹿眼瞪得像牛眼,亮得像贼眼,闪闪烁烁像鼠眼,迸溅着骇人的光芒。
  公鹿也好,种鹿也好,丈夫也好,情侣也好,配偶也好,嫖客也好,相公也好,白马王子也好,东床快婿也好,反正是能建立奇妙的不寻常关系的他就在眼前。安妮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花了眼迷了心窍,何必舍近求远,何必苦苦等待,何必朝思暮想。记得去年深秋她和他刚刚相遇时,他还是头骨瘦如柴毛色灰暗四肢细弱,脑门上长着一对可怜兮兮的两叉角架的先天不足发育不良的半大伢鹿。此刻她仔细端详上下打量左右环视,这才猛然发现这家伙的形象已今非昔比,简直就像换了头鹿:象征着公鹿雄性力量的角架已从两叉长成四叉,色泽也由稚嫩的米黄转变成琥珀色;身体虽称不上伟岸却也蹿高许多;竹棍似的细细的四肢变得茁壮结实,前肢交汇处和两条后大腿暴突起一条条肌腱,显露出公鹿成熟的风采。
  安妮痴痴地看醉心地看,看得心旌摇曳看得春情激荡看得心醉神迷。爵咪农温热的脖颈贴在她柔软的颈窝上轻轻摩挲,交颈厮磨是哺乳动物特殊的爱情语言。她颈窝痒丝丝,芳心痒丝丝,全身像冰天雪地时泡在温泉里一样舒坦。她四条腿像被钉子钉牢在龟形岩石上似的无法动弹,说心里话她也不想动弹,或者说是舍不得动弹。
  爵咪农尝到甜头得寸进尺胆子越来越大,伸出湿润的舌头来舔她的颈舔她的脸舔她平滑无角的额头,她被舔得鹿心酥麻浑身瘫软,四肢像用柳絮编织成的。夕阳像顶红帽子戴在青翠的山峰上,阴阳混沌,白昼和黑夜交割的黄昏时分,安妮的身心正处于松弛状态。树冠上归巢的鸟儿在啁啾,似乎在吟唱着一首华丽的婚礼赞美曲。龟形岩石上留有太阳的余温,这真是理想的婚床彩色的婚床温馨的婚床。
  安妮半闭着眼,月朦胧鸟朦胧爱心朦胧,朦朦胧胧觉得爵咪农正想把两个身体融化成一个身体,两颗鹿心粘连成一颗鹿心。
  她沉浸在幸福的浑噩中正准备实践母性的本能,突然间脑子里闪出两头大公鹿斗架,一头母鹿在旁边悠闲啃草的情景。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安妮昏热的脑袋立刻冷静,混沌的思绪立刻清醒,那弥漫全身痒丝丝的感觉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妮脑子里闪电般映现出来的其实是日曲卡山麓马鹿群赖以生存防止退化和毁灭的一种行为规范,是任何一头母鹿接受婚配时不可忽视不可逾越不可替代的必然过程,是每一头母鹿与生俱有的镌刻在心灵上的永不褪色的一条戒律。

  在鹿群社会里,每到发情的春天,公鹿之间就会为争偶发生斗架。即使母鹿的数量和公鹿一样多,一夫一妻制可以平均分配,这种求偶争斗也绝不会减少。最为常见的情景是,一头母鹿用她婀娜的身姿青春的风韵和芬芳的体味把一头公鹿吸引到自己身边,尽管她对他漂亮的角架强健的躯体非凡的风度已有七分中意,却并不急于投入他的怀抱,她会用罕见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耐心等待另一头公鹿的出现。早到的公鹿也很知趣,会用粗野的嘹亮的嗓门向四周荒野频频发出示威的挑衅的求战的呦叫。于是,便会有另一头公鹿从山旮旯或灌木丛中奔将过来,两头公鹿大眼瞪小眼,鼻尖顶脑门,互相炫耀着头上的角架。假如此时有一方掂量掂量实力,自觉不是对手,来个不战而退,那么争偶便演成一场不流血的轻松的喜剧。遗憾的是发情期的公鹿都像急红了眼的赌徒、戒烟所出来的瘾君子和自不量力的拼命三郎,于是两头互不谦让的公鹿便会由互相炫耀头顶的角架那种仪式化的争斗,过渡到实质性的拼搏。坚硬的鹿角乒乓碰撞,犀利的角尖无情地刺向对方的肩胛和眼睑,直打得头破血流角架折断,其中一头公鹿实在支持不住转身逃命为止。在一旁等待的母鹿这才会情窦开启,伸出舌头温柔地舔尽胜利者身上的血迹,抛出爱的红绣球。
  对公鹿来说这是流血的争偶,对母鹿来说这是淘汰式的择偶。
  在两头公鹿殊死拼斗的过程中,争夺的对象矛盾的焦点事端的挑起者——母鹿始终保持着安详娴静的姿态,做不偏不倚的旁观者。千万别误会日曲卡山麓马鹿群的母鹿都是战争狂虐待狂唯恐天下不乱的变态心理患者。她们之所以只对胜利者敞开爱的心扉,是出于一种严峻的生存压力。日曲卡山麓既有温暖的阳光碧绿的青草和明镜似的湖泊水塘,也有凛冽的风雪、食物断绝的冬天和干涸的旱季;既有能和马鹿和平共处的羚羊、牦牛、草兔等草食动物,也有喋血啖肉厮杀成性的肉食猛兽;对马鹿来说一出母胎便面临着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只有最强健的体魄最敏捷的头脑最发达的四肢才有希望躲避灾祸存活下来。两雄争斗就是一种择优汰劣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所有发情期的母鹿都熟悉这套种族先祖通过遗传基因留下来的生存密码。公鹿折断的角架,眼睑上因斗殴而漫流的血,是馈赠给母鹿的最好的婚嫁彩礼,是通往温柔之乡进行传宗接代的唯一行之有效的通行证。这是一种能与人类图腾崇拜宗教信仰相媲美的神圣仪式,也可以说是马鹿社会奇异的婚礼。
  安妮是头身心健康神经正常的母鹿,她虽然喜欢爵咪农,也必须亲眼目睹爵咪农用大角架斗败另一头公鹿后,才能奉献自己的一颗芳心。
  安妮使劲摇曳着蓬松的短短的尾巴,将麇集在臀部的那股激情和弥漫全身的那份爱意挥甩进紫色的暮霭和杂驳的灌木丛。她又将昏眩的脑袋整个泡浸进碱水塘,让自己从爱的眩晕和情的混沌中彻底清醒过来。她轻轻一跳,使自己酥麻的身体从爵咪农诱惑力极强的触碰中脱离开,就像逃避一个虽然迷人却是危险的陷阱。
  呦——爵咪农困惑不解地叫了一声,又黏黏糊糊想把身体靠拢过来。安妮倏地掉过头去将两条前腿半蹲半屈,将两条后腿半踮半立,胯部耸得老高,摆出一副尥蹶子的架势,这是母鹿拒绝公鹿接近的典型防卫动作。
  爵咪农委屈地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迁徙到南方去过冬的马鹿群终于回来了,日曲卡山麓的河谷沟壑不时传出高亢嘹亮的鹿鸣。
  就像一朵娇艳的花必然会招来蜂儿蝶儿一样,年轻风骚的安妮很快吸引了一头名叫亚乌的中年公鹿。
  这家伙体格和爵咪农不相上下,青黛色的四叉鹿角有明显的折断痕迹,右眼皮有一条蚯蚓似的伤疤直通额角,一看就知道是头每年春季都要为争偶而斗殴,却又常常不得意的倒霉蛋。这种鹿可以称之为优秀大公鹿的陪衬,是鹿群奇特的婚配仪式——两雄争斗的配角和道具。安妮很高兴这么个家伙来同爵咪农较量。
  安妮晓得爵咪农虽然已发育成公鹿,但毕竟初涉尘世,初涉情场,格斗经验还很欠缺;刚刚在日曲卡山麓熬过食物匮乏的冬季,体力也还不太强壮;假如前来挑战的是头体魄魁伟油光水滑出类拔萃的大公鹿,爵咪农就算肯为爱情赴汤蹈火殊死拼斗,也会因力量对比过于悬殊而败下阵来的。而亚乌和爵咪农比较,个头相差无几,都是四叉鹿角,双方力量大致平衡,也许亚乌因年长几岁格斗经验会略胜爵咪农一筹,但爵咪农有一种保护自己权益反对外来侵犯的战争心态,定能激励斗志增加力量扩大获胜的可能。
  她的感情倾向是十分明显的。
  当亚乌气势汹汹沿着山崖那条石径小道登上山坡,用粗哑的嗓门呦呦呦发出夺偶争斗的吼叫时,安妮将自己的脑袋探进爵咪农的颈窝,抚弄着磨蹭着,去吧,别紧张,别害怕,为了我去冒冒风险,完成这神圣的婚配仪式,瞧你的对手并不比你英俊,并不比你强壮,头顶的角架也不比你尖利,你能斗败它,你能驱赶它,你一定能争偶成功。即使你角尖折断,那也是爱情永恒的纪念;即使你眼睑被挑破,那也是光荣的伤疤。当你凯旋鸣叫,我会用温热的鹿舌舔尽你脸上的污血,我会用湿润的鹿唇亲吻你折断的角尖,我会给你温婉,给你甜美,给你芬芳,给你雌性的抚慰,给你美妙的胴体,给你缠绵悱恻的新婚之夜,半年后赐给你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爵咪农。
  去吧,去吧,这是任何公鹿必修的课程。
  爵咪农摇晃着角架迎着亚乌走去。
  开始时这两头公鹿果然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战了个平手。爵咪农琥珀色的角架和亚乌青黛色的角架纠缠在一起,抵触碰撞摩擦挤压左挑右刺横槊直捣歪探斜甩,乒乒乓乓斗得不亦乐乎。一会儿爵咪农占据上风,在平缓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将亚乌一步步逼下坡去;一会儿亚乌调转方位置身在坡上,把爵咪农压得连连倒退。山脚下是波涛滚滚湍急宽阔的古戛纳河。山坡上草叶纷飞,泥星四溅,雀鸟惊叫,天昏地睹。
  安妮按照马鹿社会的传统习惯,站在一旁啃食着青草。她必须若无其事,必须无动于衷,必须安逸娴静,必须悠然自得,必须心静、气静、神静,做一头袖手观斗的局外鹿。对母鹿来说,获胜的一方就是如意郎君,失败的一方就是窝囊废。
  安妮确实在情场兼战场的旁侧啃着青草,做出一副漫不经心听之任之的神态来,但她两只明亮的鹿眼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紧紧盯住两头正斗得难分难解的公鹿。她的情绪无法平静,感情的天平不能不倾斜,一碗水实在无法端平。她衷心希望,并暗暗祈祷爵咪农赶快把亚乌斗败并驱逐出去。
  她的身体虽然还未出嫁,心却早已有了归宿。
  爵咪农鼻孔呼呼喷着粗气,青筋暴突的脖子突然用力梗挺,一叉角尖不偏不倚从亚乌脖颈刺滑过去。亚乌呦地怪叫一声,霎时间皮开肉绽,脖颈间漫流出一汪鲜血。他跳出格斗圈,浑身颤抖,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爵咪农第一次如此漂亮如此准确如此狠毒地刺伤了情敌,兴奋得有点忘乎所以,呦呦呦提前发出胜利的欢呼。
  安妮真比在冰天雪地间捡到一只水淋淋鲜嫩嫩的红萝卜还要高兴,她巴望亚乌能即刻转身逃命,这场婚配的仪式就算以喜剧告终了。
  她瞪圆了眼睛望着亚乌。
  恰巧这时亚乌也抬起头来茫然四顾,无意间安妮的眼神和亚乌的眼神碰撞了一下。安妮做梦也没想到这偶然的一瞥会彻底改变她和爵咪农的命运。亚乌的鹿舌尝到自己伤口里流出来的咸津津的血,意志差不多崩溃了,算啦,既然打不过对方,那就赶快转身逃命吧,这虽然是雄性的一种耻辱,但在强手面前却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它已经不是第一次蒙受这样的耻辱了,这并不会使它感到特别难堪的。
  就在他欲逃未逃的时刻,他望见安妮瞥了他一眼。安妮这一瞥的主观意愿和实质含义是希望亚乌识相些知趣些明智些,赶快逃跑算啦,但亚乌却误以为是安妮对他的一种鼓励,一种青睐,一种垂怜,一种召唤,一种钟情的表白。处于发情期的雄性动物是很容易想入非非的。亚乌实然间觉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安妮锦缎般的皮毛,柔软的唇吻,肥硕的臀部,微微隆起的小巧玲珑的乳房,也并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一瞬间他像被注射了一针精神吗啡,受伤的委靡和失败的沮丧一扫而光,奇迹般地恢复了雄性的自信和尊严。人类的俗话说色胆包天,这句话用在亚乌身上恰如其分。他狂吼一声暴跳起来,勾着脑袋将角架朝爵咪农凶狠地抵刺过来。爵咪农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来得及回过神,猝不及防被抵得连连后退。叭的一声,爵咪农的一叉角尖被扭断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安妮那颗鹿心吊到了嗓子眼。
  亚乌显然要比爵咪农老练得多,也狡猾得多,他不像爵咪农那样,在让对方受到沉重的打击后自我陶醉,结果让对手有喘息的时间,有回旋的余地;他在爵咪农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时,就挺着角架再次猛刺过去。这一击假如得手,爵咪农的腹部定然被捅出两个血窟窿,说不定鹿肠也会被挑出来。
  安妮忍不住呦地呻吟了一声。
  幸亏爵咪农还算机警,就势往坡下打了个滚,躲过了这致命的撞击。
  亚乌毫不松懈地步步进逼。
  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失蹄摔了一跤摔掉了锐气,还是角尖被折断挫伤了意志,爵咪农在亚乌的攻击前节节后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完全是失败前的挣扎。
  亚乌却正好相反,精神抖擞越战越勇,频频用角架挑捅劈刺,简直是锐不可当。
  形势急转直下,安妮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晓得倘若不发生奇迹,爵咪农败下阵去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按照鹿群的生活习性,凡在争偶中受伤败退的公鹿会孤独地逃进密林,形单影只,与羞辱为伴。从此以后,爵咪农就会在她安妮的生活中消失。不管她是否愿意,也只好委身于这头并不杰出的中年公鹿亚乌。不不,她不能这样听任命运摆布,她不喜欢亚乌,更主要的是她舍不得失去爵咪农。
  要是没有爵咪农,很难想象她安妮能在日曲卡山麓度过寒冷的冬天。
  去年深秋,安妮本应按体内生物钟的指示追随鹿群迁徙到遥远的南方去过冬的,临行前两天,在跳跃一道山涧时,左前蹄不慎踩在一块结着一层薄霜的青苔上,蹄子滑进石缝,扭伤了腿骨,一走路就钻心地痛,踬踬颠颠无法跟上奔跑的鹿群了。一般来说,一头跛腿小母鹿离开群体,独自留在日曲卡山麓越冬,是必死无疑的;即使能侥幸躲过猛兽的跟踪追捕,也极难逃脱被肆虐的暴风雪冻成冰柱的厄运。就在她绝望地站在被秋霜染成焦黄的草间里眺望鹿群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时,她碰到了爵咪农。
  爵咪农也是头倒霉透顶的鹿,鹿娘琼茜刚产下他两天就被狼群扑倒,他靠东讨一口奶西讨一口奶勉强生存下来。小爵咪农得不到充沛的乳汁,得不到鹿娘的庇护,长得瘦削羸弱。他本来是随着鹿群一起迁徙的,却被古戛纳河挡了回来。宽阔湍急的古戛纳河是鹿群南迁的第一道鬼门关,每年都有几头臼齿脱落毛色灰暗的老鹿和发育迟缓步履蹒跚的幼鹿在河中央被旋涡卷走,被激流冲跑。伙伴们一头接一头跳进汹涌的河水,有的顺利有的艰难都游过岸去了,爵咪农蹬着冰凉的河水,胆战心惊刚走到深没肩胛的地方,一个浪头压过来,他过于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歪斜了,四蹄踩空,呛了两口被搅混了的泥浆水,愈发心慌意乱,愈发保持不住平衡,被河水冲向下游。登岸的鹿群都以为他在自然界无情的筛选中被淘汰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漂出两三百米远,眼看就要跌落高悬的瀑布,一道暗流又把他从河中央冲回浅水湾,他四蹄搂住一块大卵石,才幸免于难。当他气喘吁吁从河湾爬上来时,对岸的鹿群已钻进茂密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茫茫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共同的命运使他们结成了患难伙伴。
  安妮不会忘记,当暴风雪袭来时,乱石岗上的岩洞,猛烈灌进一股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寒风和雪尘,她和爵咪农互相依偎着取暖,才算勉强没有被冻僵:她不会忘记,当厚厚的雪被覆盖大地,山野一片白茫茫时,是爵咪农带着她跑到温泉谷,用蹄子刨开雪层啃食草根才免于被饿死。她也不会忘记,漫漫长夜山冈上传来雪豹饥馑的嗥叫,洞外漆黑一团的乱石滩闪烁起绿莹莹的兽眼时,她和爵咪农脖颈缠绕着脖颈,搂抱成一团,互相壮胆,才没被吓得魂飞魄散灵魂出窍胆囊破裂。令她终生难以忘怀的,还是那次在冷杉箐和双色小公狼不期而遇的情景。

  那是大雪初霁的一个清晨,她和爵咪农冒险钻出岩洞,到冷杉箐去啃食树皮。除了苦涩的草根外,寡淡无味的冷杉树皮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第二种食物:刚剥了两三棵树皮,肚子还没来得及填饱,白皑皑的雪地幽灵般地跳出一匹狼来。这是一匹和鹿崽差不多大小刚刚离开母狼独立生活爪子还不够尖利犬牙还不够结实脑袋是黑毛身体是黄毛的双色小公狼。虽然遇到的是一匹身体差不多比自己小了一半的狼,安妮仍吓得腿儿发软,颈儿发颤,只想撒尿却又撒不出来。狼是鹿的天敌鹿的克星,狼习惯于把黏稠的鹿血、鲜嫩的鹿肉当做自己最佳食谱。安妮曾亲眼目睹毫无防卫能力的母鹿在狼的爪牙下生命是那么脆弱。那天鹿群正在树林穿行,突然从一座磐石背后蹿出一匹黑色大公狼,朝母鹿白脖儿扑去。安妮看得清清楚楚,当黑狼跃在空中还没落到白脖儿身上时,可怜的白脖儿就已四腿发颤吓得不会动弹了。黑狼骑到白脖儿身上时,白脖儿没有任何挣扎,也没有任何反抗,就跪倒在地,还侧转脖颈将自己白纹镶嵌的美丽而又柔软的颈窝送向狼口。白脖儿一定是觉得反正逃不脱被吃掉的厄运,还不如死得干脆点,死得自觉点,将脖颈让狼一口咬断,以减少死亡前的痛苦。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却也是一种让其他鹿看着心碎的选择。
  比起白脖儿来,此时安妮的处境更加艰难。她左前蹄的扭伤还没痊愈,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又费劲又别扭又缓慢,别说撒蹄奔逃了,恐怕跑不了几步就会一个闪失栽倒在雪地里的。藏没处藏,跑又没法跑,只好傻呆呆站在原地等候命运的裁决。
  爵咪农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单独逃命,还是看清对方只是匹孤单的、乳臭未干的小公狼,觉得还有对抗的希望,反正在这节骨眼上,它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一眨眼的工夫双色小公狼就跳到了他们面前,爵咪农慌忙朝前跨了两步,走到她前面,低下脑袋亮出脑门上那对可怜兮兮的两叉角架进行阻拦。双色小公狼龇牙咧嘴朝爵咪农欧欧欧发出一串威胁恫吓的嗥叫。狡诈的狼面对鹿群总是挑选老弱病残者或没有反抗能力的母鹿下手,一般很少袭击头上有角架的公鹿。安妮知道她和爵咪农待在一起,双色小公狼绝对是把扑击目标选定在她身上。她既是跛了一条腿的伤鹿,又是脑门没有角架的母鹿,扑咬起来方便省力。小公狼不可能同时对付两头鹿,更没必要冒险和尖利的鹿角较量。小公狼声嘶力竭地嗥叫着,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把爵咪农赶走吓跑。
  安妮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鹿对狼有一种本能的恐慌,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爵咪农在这种让鹿毛骨悚然的狼嚎声中究竟能坚持多久呢?
  爵咪农和双色小公狼怒目对峙着。小公狼绕到左边,鹿角就移到左边;小公狼跳到右端,鹿角就在右端布防;小公狼作跳跃状,鹿角就朝天挑刺;小公狼作匍匐状,鹿角就贴地守卫。爵咪农的两叉鹿角就像一堵活动的墙,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就这样爵咪农和双色小公狼从上午僵持到日头偏西。
  小公狼停止了徒劳的努力,不再东绕西转寻找可以攻击的破绽。他蹲在雪地上,凝望着西边那轮苍白的太阳,发出一串婴孩啼哭般的嗥叫,像是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灵感。突然,他慢悠悠踱到爵咪农鹿角前,张开尖尖的嘴,噗噗噗朝爵咪农唇吻喷吐一团团气流。霎时间,清新的空气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一招十分阴险毒辣。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气味在马鹿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鹿对食肉猛兽身上那股刺鼻的臊臭和血腥味有过敏反应,多嗅闻一会儿就会头晕眼花气虚心悸浑身发软,产生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心理。安妮看见爵咪农在小公狼污浊气流的袭击下,眼神开始散乱,步履开始踉跄,鹿角甩摆也显得笨拙了。他想用角尖去挑小公狼,但机警的小公狼轻盈一跳就躲开了鹿角的锋芒,角尖屡屡挑空,白耗了许多力气。
  呦呦呦呦,爵咪农发出一串凄凉的哀鸣。
  安妮看出来爵咪农已被小公狼口腔里那股能和死亡的腐败气息相媲美的浊流,喷射得恶心反胃,意志快崩溃了,要不了多长时间,爵咪农即使不转身逃离,也会被熏得窒息晕倒。
  安妮急得拼命用蹄子踢蹬地面,地面上的积雪扬起一层轻烟似的雪尘,随风朝小公狼方向飘去,空气中污浊的血腥味顿时减轻了些。这无意中的发现使安妮欣喜若狂,立即扭转身来用两条后腿拼命尥蹶子,瀑布似的雪尘劈头盖脸朝小公狼飞去,不仅盖住了那股让鹿讨厌的浓重的血腥味,还砸得小公狼睁不开眼来,只好离他们远一点。爵咪农转忧为喜,也依葫芦画瓢,用角架铲起地上的积雪,朝小公狼抛去。小公狼大概从来没玩过如此阵势的雪仗,无可奈何地哀嚎着连连后退。她和爵咪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个鹿角朝前,一个屁股朝前,改被动防御为主动进攻,以地上取之不尽的积雪为武器,朝小公狼追撵过去。雪尘雪粒雪块雪团,还有坚硬的冰碴,地毯式地朝小公狼倾泻,初出茅庐的小公狼在这奇异的打击面前终于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气馁了,委瘪了,放弃了这场看来没有多少指望的狩猎,幸悻地跑开了。她和爵咪农狼口余生,幸运地摆脱了险境。
  虽然最后驱逐双色小公狼的办法是她想出来的,但要是没有爵咪农不顾狼的威胁恫吓,忠实地坚定地伴随在她身边,她早就葬身狼腹了。  青草萋萋的山坡上,爵咪农和亚乌的争偶战仍在继续。爵咪农的处境似乎越来越不妙了。亚乌像注射了什么兴奋剂,四蹄变得极富弹性,角架也变得坚韧无比,一次接一次跳跃出击,爵咪农被逼得连连后退,耳根腿弯好几处被对方的角尖擦伤,疼得他呦呦呻吟。
  安妮一步步走下坡去,向那两头已斗红了眼的公鹿靠拢。她自己也不清楚走过去要干什么。
  亚乌你并非鹿群中的佼佼者,你凭什么就一定要从我身边驱赶走爵咪农?亚乌,当可怕的暴风雪席卷日曲卡山麓,你曾用你的体温温暖过我的心吗?亚乌,当皑皑白雪覆盖大地,我饿得饥肠辘辘,你曾陪伴我同嚼过苦涩的草根吗?当我在恐怖的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苦苦煎熬时,亚乌,你却在遥远的南方享受着青青的牧草耀眼的阳光!
  安妮心里油然产生对亚乌的反感和憎恶。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那天深夜,鹿群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露宿,按秩序排列,轮到亚乌担任哨鹿。半夜,有一匹牦牛路过山崖,在树林穿行时碰响了树枝,亚乌误以为是狼群前来袭击,便发出尖厉的报警声。梦中惊醒的鹿群睁着惺忪睡眼夺路奔逃,小路上你推我,我搡你,拥挤中一头小鹿被挤下悬崖死于非命。这时牦牛钻出树林哞哞叫了几声,大家才晓得是虚惊一场。这桩无谓的惨案,说明亚乌是头嗅觉、视觉和听觉都极一般的草鹿,还是一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胆小如鼠的不称职的哨鹿。
  就这种货色,也配用胜利者的姿态把她安妮拥进怀里吗?假如那天不是爵咪农,而是换了亚乌在她身边,面对双色小公狼张牙舞爪的威胁,他恐怕早就撇下她独自逃命了!
  亚乌以排山倒海般的袭击使爵咪农退到山脚,退到古戛纳河边。爵咪农又一叉角尖被扭断,发出绝望的哀鸣。安妮用仇视的眼光盯着扬扬得意的亚乌,闷声不响地走过去,紧挨在亚乌的屁股后面:她已忘了母鹿在这种特定的场合,应绝对保持中立,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介入的超然的态度。
  爵咪农两条后腿已踩进河中,在布满彩色的鹅卵石的浅水湾东摇西晃地站不稳,也许还有两三秒钟,也许还有十几秒钟,他就会在亚乌凌厉的攻势面前无力抵挡,落荒而逃。
  假如没有爵咪农,今年冬天她即使不被饿死冻死给狼咬死,也会被孤独和寂寞活活折磨死。
  安妮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壳,什么遗传密码,什么生存规律,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特定的生活习性,什么鹿群社会的无形禁忌,一瞬间统统被置于脑后,遗忘得干干净净。她的灵魂被一缕情感牵绕着,做出了一个对母鹿来说是旷古未闻、离经叛道的举动。她钩着头,用平滑的脑门突然朝亚乌的胸侧用力撞将过去。咚,脑盖骨撞在对方的肋骨上,震得她脑袋发晕。
  这侧面一击是那么猛烈、那么突然、那么坚实有力。亚乌被撞得身体腾空飞出两三米远,扑通掉进河里,宁静的河湾爆起一大片七彩水花。亚乌摔了个四足朝天,仰面躺在浅浅的河水里,好一阵身体都没动弹,茄紫色的唇吻中发出稀奇古怪的呦呼喔呦呼喔的叫声,那牺惶的神态惊诧的表情就像突然看见一棵树会走路一样。他做梦也想不到正在身后观战的安妮会和自己的对手结成神圣同盟,公然袒护并公然跳出来助战,这实在太反常、太怪诞、太不可思议,简直叫他不知道该谴责、该抗议,还是该目瞪口呆。
  爵咪农也没想到安妮会把亚乌撞翻在河里,一时竟看傻了眼,呆呆地站着不动。
  亚乌这一跤虽然跌得不轻,却并未伤筋折骨,在凉丝丝的河水的冲刷下,很快回过神,四蹄划拉着想翻身爬起来。
  呦——安妮朝爵咪农喝叫了一声,是报警,是提醒,是催促,是鼓励,是助战的呐喊。
  于是爵咪农摇晃着头顶琥珀色的鹿角,踩着水花,带着胜利者压倒一切的气概,朝两条前腿还跪在水里没完全爬起来的亚乌冲刺过去。
  亚乌臀部挨了一家伙,被捅出两个不深不浅的血窟窿。它嗷嗷怪叫着,沿着河湾朝丛林深处逃去。其实安妮一脑袋将它撞翻在河里时,他的斗志已经被撞垮,精神已经溃败了。
  爵咪农用矫健的步伐追逐着落荒而逃的亚乌,追出老远老远,这才站在一座隆起的土丘上引吭高歌:
  呦——呦——呦——
  我赢了,这块肥沃的土地属于我;我赢了,这头美丽的母鹿属于我。
  爵咪农昂首挺胸在安妮身旁踱来踱去,夕阳把他优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用前腿潇洒地踢动草叶,一对金凤蝶在他身旁的花丛中轻飞曼舞,更衬出他英武的气概和胜利者的风采。
  呦嗷呦嗷,他朝安妮趾高气扬地叫唤着。
  安妮晓得爵咪农是向她索讨胜者的权利,要她履行母鹿的义务,夕阳如火把山坡晒得一片温馨。安妮慢吞吞朝爵咪农靠拢,心里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倘若爵咪农是靠自己的力量斗败并驱赶走亚乌,那她根本不用它来健促提醒,就会喜滋滋迈着轻快的步伐,投入对方雄性的怀抱。事实是因为自己插手干预,爵咪农这才转败为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特别的缺憾。是的,在这场争偶决斗中,爵咪农获胜了,却是一种很勉强的胜利,她安妮投向胜利者怀抱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勉强。
  呦嗷呦嗷,爵咪农骄傲地朝她贴过来。

  爵咪农,假如你现在露出一丝羞赧的愧意,我会更喜欢你的,倘若你果真具备雄性的高傲,你就不该把刚才那场侥幸的胜利视作真正的胜利。你应当把来自雌性的恩赐当做自己的耻辱,你应当登高嚣叫,用雄性的傲慢和目空一切,向树林背后和山岩深处的雄鹿再次发出挑战,用热血谱写一曲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赞歌。假如你有勇气有魄力有信心有毅力这样去做,那么,我会跪倒在你琥珀色的角架面前,像一头最温顺的母鹿那样心甘情愿地向你奉献出一切。
  爵咪农得意非凡,看不出有任何内疚,也看不出有任何反思。
  安妮像嚼了一口苦艾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爵咪农热腾腾的身体触碰到她的身边,她嗅到了一股雄鹿身上特有的汗酸味。气味在哺乳动物中扮演魔术师的角色,特定的气味能变幻情感更改行为。她将鼻孔探进爵咪农两条前肢交汇的凹部,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靠爵咪农身上那股强烈的雄性气息,来平静自己紊乱的心绪,来调动起自己体内的某种欲望。遗憾的是,不知心理出了什么差错,气味这个哺乳类动物的魔术师竟然发挥不了一丁点儿作用。
  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安妮想,就权当爵咪农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获得辉煌胜利的。她打破常规在两雄争偶时出面干预,不就是要让爵咪农斗败亚乌吗?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在手段问题上枝节问题上计较不休呢?
  爵咪农温热的鹿舌舔着她的脸颊,湿润的唾液有股紫苜蓿花的清香。雄鹿的这种爱抚应当像电流一样传导母鹿全身,安妮等待着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出现奇妙的激情。唉,自己怎么变得像块没有感觉的石头,久久无动于衷呢?
  作为和爵咪农相濡以沫在日曲卡山麓度过严酷冬天的伙伴,她很愿意和他结为情侣;可作为未来母亲,她又不能不对他的体魄、胆量和意志打个大大的问号。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爵咪农交配产下的鹿儿当然就是爵咪农的复制品。她能忍心让未来的鹿儿也像爵咪农那样面对一头并不出色的前来争偶的公鹿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地掉进古戛纳河吗?未来的宝贝不可能再如此好运气,会碰到一头不顾一切帮他打败争偶对手的母鹿,未来的宝贝也就永远得不到能繁衍后代的机会。对一头公鹿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在生存竞争自然淘汰的丛林法则面前被无情地剥夺掉做父亲的权利更可悲的事了。
  安妮绝不能让这种鹿间悲剧在自己的后代身上重演。
  爵咪农的舌头在她身上左右移动,慢慢地朝她尾部接近。对雄鹿来说是完成神圣结合的最后一道工序;对母鹿来说这是开启母性心扉的最后一道防线。安妮纵身一跳跳出了那暧昧的氛围。
  呦——呦——爵咪农惊异地伤心地委屈地愤怒地叫起来。
  安妮晓得自己不合情理的行为会刺伤爵咪农雄性的自尊。没办法,爵咪农,母鹿不可能像公鹿那样可以随心所欲滥施自己的感情。对公鹿来说只要是处于发情期,从理论上说可以使无数母鹿怀结珠胎,但对母鹿来说一年就一次受孕的机会,不不,假如把哺乳和抚养幼鹿期间停止发情的两年也计算在内,就只有三年才有一次受孕的机会。她不能不十分小心谨慎地挑选自己的配偶,不能不十分珍惜吝啬自己的感情。
  爵咪农打了个响鼻,大幅度地摇晃起头上四叉鹿角,前腿蹦后腿曲摆出一副攻击姿态,怒气冲冲地盯视着她。她晓得他像一些性情暴烈的雄鹿那样,试图用蛮力报复她的背信弃义,并迫使她就范。她完全可以躲闪可以逃掉,但她伫立着纹丝不动。扎吧,爵咪农,假如这样能安抚你雄性受伤的心灵,能平息你郁结在胸中的怒火,那就请扎吧,就范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为你皮开肉绽。
  爵咪农慢慢退后半步,突然挺着角架快步朝她奔来。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但角尖刚刚戳到她富有弹性的皮肤便又自动退缩了回去。
  善良的爵咪农到底是爱她的,不忍心伤害她。她心里对它充满感激。
  爵咪农的眼睑上有一抹紫血痕,脖颈也被亚乌的角尖挑破了皮。她温柔地靠过去,用舌尖和唇吻替他舔洗疮面。她确实很喜欢它,但她无法克服自己雌性的古板、雌性的矜持、雌性的偏执和雌性的小心眼。她非要亲眼目睹他在其他雄性的挑衅面前,在生存的考验面前,一展坚韧的意志、雄浑的胆魄、出色的格斗技巧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才能平衡心理,打消顾虑,寄托希望,化喜欢为挚爱,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投入自己的感情。
  爵咪农,请为了我再进行一场争偶决斗。

  安妮没想到第二个前来争偶的竟然是红金背。红金背在日曲卡山麓马鹿群中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这头年轻的公鹿长着一副鹿群中十分罕见的不同凡响的八叉大角架,除了老鹿王沙哥外还没有第三头公鹿有这份荣耀。他从头顶到尾尖有一条金红色的毛斑贯通脊背,犹如一条用阳光编织的缎带。他四肢结实犹如四棵小橡树,身上凸突的肌腱坚硬得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他体格健壮高大,通体散发着青春的光焰和雄性的威武。
  红金背的出现和亮相也与众不同。
  清晨,安妮和爵咪农正在啃食蘸满露珠的青草,空寂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鹿鸣。高亢嘹亮底气十足,像一支专门垂钓母鹿寂寞灵魂的鱼钩。不一会儿,一条炫目的光带从山谷飘然而至。普通的公鹿在闯进陌生领地后,都会紧张战栗,上上下下打量着争斗对手,仔细掂量彼此的实力,并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环视地形,给自己选择一条万一失败后的最佳逃跑路线,这才敢站出来亮相。红金背把这套繁杂的程序全省略了。他旁若无鹿地径直奔到她安妮面前,摇晃着珊瑚般美丽的大角架,颠动着油光水滑浑圆如磨盘的屁股,舞兮蹈兮做出一副轻佻的求爱姿势。他嬉皮笑脸,流里流气,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移来移去,似乎不是来进行一场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争偶决斗,而是来应邀做客,闲得无聊来串门子,来逛市场赶庙会,来上门相亲遴选妃子。
  安妮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反感和愤懑,为自己也为待在自己身边的爵咪农。
  爵咪农的反应也十分奇怪。肌天前当亚乌贸然闯入时,它大义凛然地吼叫一声扑将上去,和情敌斗成一团,但此时却微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哼哼了两声,眼睛里流动着一抹惊恐的目光,在原地烦躁地用蹄子刨着泥土。
  红金背偏过那张狭长的英俊的青春焕发的鹿脸,漫不经心地瞅了爵咪农一眼,那眼神充满了鄙视轻蔑,不像是在打量争偶对手,倒像是肉食兽在端详俯视一只草食兽。它朝爵咪农发出一声含有侮辱和驱赶性质的呦叫声。
  嘘,不堪一击的讨厌的平庸的家伙,滚一边去吧!
  安妮心里涌动起一股强烈的仇恨,假如她此刻头顶长出犄角,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把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家伙教训一顿的。她觉得红金背对爵咪农的轻蔑,其实也是对她的轻蔑:她和爵咪农是形影相随的伙伴,瞧不起她的伙伴,其实也就是瞧不起她。
  可惜她是头顶不长角架的母鹿,只配做旁观者。
  爵咪农本来是面对面站在红金背面前的,这时,突然掉过头去,脸朝着山弯那片茂密的白桦林,频频向安妮甩动胡萝卜形的粗短的尾巴,角架也微微前倾作示意性的摇晃。
  安妮和爵咪农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很快就领悟了他这套身体语言所包含的意思。他是想让她也掉转头来,给红金背一个后脑勺,然后贴到爵咪农身上,一雌一雄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密林。这就等于毫不含糊地向红金背说明,她安妮和爵咪农精神和肉体都已融为一体,肚子里已怀上可爱的宝宝。她还可以在走出十几步远后,用调皮的神态回眸一望:哦,红金背,对不起,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饭,你来晚了啊。红金背必然会像踩破了的猪尿泡一样,全身萎瘪悻悻地走开。
  这倒不失为一种庇护爵咪农打击红金背的绝妙的好主意。
  你傲什么傲,狂什么狂,留着你的傲劲和狂劲自己去享用吧。
  安妮已经看出爵咪农在红金背面前还没交手精神上就先矮了三分,爵咪农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红金背的对手。她要是赖着不走,无疑是把爵咪农推到了一个应战是必败、不应战是懦夫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她不愿意看着爵咪农身心两方面受到伤害。在这个严酷的冬天,要是没有爵咪农陪伴在身边,她安妮早就命归黄泉呜呼哀哉了。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感上,她都舍不得和爵咪农分离的。她扭动腰肢,摆动细长光滑的脖颈,准备要跟随爵咪农掉转头去了,可是,—股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可惜,说不清是欣赏还是留恋的缠绵的思绪,缚住了她的芳心,缚住了她的四蹄,使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去。
  红金背可不是轻易能遇得到的草鹿,他的强壮的体力和勇猛的品性在日曲卡山麓的马鹿群中是屈指可数的。安妮想起去年仲秋鹿群和狗熊相遇的惊心动魄的事来。
  那天下午,鹿群路过喀斯特溶洞时,恰巧下起了如注暴雨,鹿群便钻进溶洞里避雨。刚进洞没多久,洞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熊吼声,一头两米来高膘肥体壮浑身漆黑的老熊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洞口。狗熊是一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这头老熊的窝就筑在溶洞里。这愚蠢的家伙以为暂时来避一下雨的鹿群抢占了自己的窝巢,发疯般地舞着熊掌就要往洞里冲。狗熊号称森林大力士,若比蛮力,孟加拉虎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那双黑黢黢的熊掌尤其厉害,能把小树拦腰劈断。并不太宽敞的溶洞里挤满了鹿,一旦老熊冲进洞来,蛮不讲理地抡起熊掌左右开弓,不知会有多少头无辜的鹿将死于非命。老熊笨重的庞大的身躯堵在狭窄的洞口,使鹿群无处可逃。就在这紧张时刻危急关头,红金背大吼一声挤开鹿群,只身蹿向洞口,古铜色的八叉大角架瞄准老熊的心窝猛力捅去。老熊也不甘示弱,伸出熊掌按住鹿角拼命朝洞内推搡。这真是一场奇异的相扑,精彩的角力,无与伦比的力的较量。红金背四肢蹦挺脖颈梗直,整个身体像棵倾倒的大树,黑老熊身体前倾腰围拱动像座滚落的小山。熊吼鹿啸电闪雷鸣,吓得溶洞内的蝙蝠惊慌飞窜。以洞口为中心线,一会儿老熊挤进来半步,一会儿红金背顶出去一步。也不知僵持了多久,红金背突然狂吼一声,把黑老熊顶得连连后退。洞口恢复光明,出现一条逃生的路。鹿群鱼贯蹿出洞去,消失在白帘似的暴雨中。红金背这才一扭脖子跳闪开去,老熊没有防备,用力过猛,跌了个嘴啃泥,红金背趁机三蹿两跳摆脱了危险。
  面对如此出类拔萃的雄鹿,安妮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免春情萌动。
  红金背似乎已看出蹊跷,呦地鸣叫一声,挺起八叉大角架朝爵咪农冲过来。爵咪农被迫掉转头,将四叉鹿角贴近地面进行防卫。
  角架对角架,恶斗前的沉寂。
  趁他们的鹿角还没有碰击,还没有顶撞,现在同爵咪农身贴着身颈缠着颈亲亲密密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是……可是……总有一种她很难说得清的,更无法抛得掉的顾虑和障碍阻止她采取决然的行动。如果她怀上的是爵咪农的后代,在不可抗拒和逆转的遗传规律的作用下,宝贝鹿崽极有可能长得像父鹿一样瘦削羸弱,一样貌不惊人,一样平凡渺小,极有可能像父鹿爵咪农那样在深秋鹿群南迁时无法渡过湍急的古戛纳河,而被迫留在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过冬。谁能保证她的宝贝鹿崽也会那么幸运地遇上一头跛脚母鹿相依为命共渡难关?通常的情况下,鹿群南迁时掉队的孤鹿不是被暴风雪冻成冰柱,就是被贪婪的肉食兽当做果腹的美餐,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存活下来。她怎能让分娩的苦痛和育儿的艰辛付诸东流?怎能让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变成一堆兽粪?对马鹿来说,这世界没有温室,没有花房,没有避风港,没有安全岛,世界就是陷阱,就是泥坑,就是沼泽,就是爆发的火山和滚动的泥石流,在望得见的将来还无法躲避更无法修正弱肉强食这一严酷的丛林法则,对马鹿来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安妮还在犹豫,红金背已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攻势。他蓦地朝前跨了半步,摆出一副自上往下进行袭击的架势。爵咪农本能地把角架从地面抬举起来抵挡。没料到红金背这是虚晃的一招,就在爵咪农抬举角架的一刹那,他猛低脑壳将角尖刺进爵咪农角架的空隙用力一掀,爵咪农被铲出两三尺远跪倒在山坡上。
  仅仅一个回合,就看出胜负的趋势了。
  作为共患难的伙伴,安妮为爵咪农不堪一击的惨状感到痛心;但作为一名旁观者,她不能不为红金背卓越的表现而赞叹。
  这不仅仅是力的角逐。
  假如红金背只是个肌肉发达有勇无谋的家伙,她安妮是不会对他这样动心的。对高级动物来说,智慧永远是一种有效的力量。红金背不仅体力棒,智商也很高,就在半个月前,鹿群从遥远的南方返回日曲卡山麓,路过古戛纳河时,大风急浪,河里还漂浮着从雪线融化而下的大块冰凌,好几头母鹿和幼鹿被冲得东倒西歪,老鹿王沙哥急得呦呦直叫,却想不出脱险的办法。红金背突然跃出队伍,咬住前面一头大公鹿的尾巴。所有的鹿如法炮制,学红金背的样咬住前头的鹿尾,诣尾相衔出现了一条急流冲不垮的长龙。
  这主意实在妙不可言。
  爵咪农从地上爬起来,一面艰苦地抵挡着红金背的凶猛的攻击,—面用眼光瞟着安妮,朝她呦呦呦发出焦急的呼唤。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再用对付亚乌的办法,从侧面突然用脑袋撞翻红金背以扭转战局扭转乾坤。
  这办法定能让红金背陷入迷惘和惊愕之中,导致溃败。
  呦呦呦呦呦,爵咪农的呼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安妮茫然地向前走去。她想她是应当帮爵咪农一把的,在双色小公狼对她垂涎三尺时,爵咪农也曾帮过她,不管是出于报答,还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互助,她都责无旁贷地应当赶过去帮爵咪农把红金背撞翻在地。
  离红金背只有四五步远了,红金背还蒙在鼓里一点没觉察到来自背后的危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撞就趁早撞他个魂飞魄散,撞他个人仰马翻,撞他个丢盔弃甲,撞他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可是安妮似乎已虚弱得连再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呦喔——爵咪农发出悲愤的鸣叫。
  她要一个有着金色的皮毛,栗色的嘴唇,背脊上有金红的毛带,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即使在刚刚开冻的冰凌横冲直撞的古戛纳河中央都站立得稳如磐石的鹿儿,她要一个力气能和狗熊匹敌,尥蹶子刚劲有力,头顶长着珊瑚丛般八叉大角架,让小型肉食兽不敢觊觎,中型肉食兽望而生畏,大型肉食兽觉得追捕起来怪麻烦因而兴趣锐减引不起食欲的鹿儿;她要一个体魄智慧都高度发达,被母鹿众星捧月般爱戴,被公鹿又嫉妒又羡慕又钦佩的鹿儿!
  也许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是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对母鹿来说,却是一息尚存便永远也舍不得割弃的憧憬。为了有朝一日使憧憬变成现实,她愿意累断自己的骨,吐尽自己的血,付出一切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对她来说,最宝贵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从自己身上繁衍出来的生命。
  只有红金背才有可能满足她安妮的愿望。
  红金背抵挑掀刺撩捅探扭,把角架舞得眼花缭乱,不歇气不间断地做出一连串进攻动作。爵咪农终于抵挡不住,转身仓皇逃命,血一滴一滴从他肩胛的伤口流出来,滴落在碧绿的草地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
  安妮的心像被猎人的长矛搅动似的疼。她很想能迈开四蹄,风也似的赶到爵咪农身边,和他一起奔逃,用温热的鹿舌,用能消炎镇痛止血的唾液,用比名医良药都奇妙的爱来治愈它受伤的身体和心灵。她的身体没有动弹,她让自己的心伴随爵咪农。她用忧伤的目光望着爵咪农在遥远的地平线变成一粒棕色的小圆点。她明白,爵咪农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使过一段时间他在密林深处孤独地养好伤,返回鹿群遇见她,眼睛也一定失去热情、失去温柔、失去相依为命的信任,它会用一种陌生的仇恨的苦涩的怨恨的眼光来看她的。她永远失去了最知心的朋友,最忠诚的伙伴,最难得的患难之交。她一双明亮的鹿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呦——红金背引颈长吭。
  红金背威武的八叉鹿角刺向湛蓝的天空,脊背上那条金红毛带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昂首挺胸气度非凡扬扬得意一副胜利者的姿势。他朝她走来了,步履潇洒风度翩翩,俨然是征服者在走向战利品。
  强壮的雄鹿在发情期都是些喜新厌旧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永无餍足的家伙,不存在专一的感情,也没有生死不渝的爱意。红金背绝不是例外。红金背受繁衍复制出尽可能多的自我这样一条雄性动物的本能所驱使,会从这一头母鹿身边跳到那一头母鹿身边。鹿群中对红金背抛媚眼送秋波门户开放的母鹿多得是。安妮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形影相随的伴侣了,她将孤独地怀孕,孤独地生产,孤独地抚养鹿崽,尝尽一切鹿间苦难。
  安妮用仇恨的眼光望着红金背,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变得绵软,那象征着雌性旺盛的生育能力的臀部高高翘挺,腰际与腹部的皮毛像被晨曦擦洗过似的笼罩着一层迷人的红晕。她再次把目光移向爵咪农逃跑的方向,爵咪农的身影已消失在蓝天与草原相交汇的那条黑线上。她鼻子里嗅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雄鹿的气鼻,那是一种让她无法不陶醉、无法不迷恋、无法不引起强烈冲动的甜美的气息。
  她闭起双眼,用痛苦与幸福并存、爱慕与仇恨同在的复杂的心情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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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狼灰满》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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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狼灰满

沈石溪



1

        灰满侧卧在浅浅的雪坑里,举起身体右侧那条后腿,在空中蹬了蹬,膝盖下那截两寸长的脚爪就像被风折断的芦苇穗一样,左右晃荡了两下,滴下一串血粒,火烧般地疼。欧,它绝望地长嗥了一声。假如仅仅被臭野猪咬裂了腿骨,它还可以爬到箐沟去用尖尖的嘴吻挖几株龙血丹的根根,嚼得糜烂,和到稀泥里,敷在伤口上,是有希望把腿重新接好的。狼也有自我救治的传统医术。但是,现在它的脚爪不是一般性的折裂,而是彻底断了,不仅尺骨和桡骨断成两截,筋脉血管也都被咬断,只连着薄薄一层皮囊。它明白,即使它把整个身体都埋进龙血丹的药泥去,也救不了这只脚爪了。
        它凝望着日曲卡雪峰渐渐西坠的太阳,一颗狼心剧烈地颤抖着,有一种在千仞绝壁上不慎踩滑了一块石头失足跌了下去的恐惧。
        狼是以刚强和凶悍著称的动物。日曲卡山麓的猎人都说狼是老树根根做的神经,花岗石雕刻的骨肉,以此来形容狼坚韧不拔的意志。狼不像人那样娇嫩,也不像羊那样脆弱。假如灰满只是断了右后腿那截脚爪,它不会绝望的。狼可以用三条腿走路,也可以用三条腿奔跑。狼撒尿时会跷起一条腿来,其实就是对跛脚生活的一种演练。快速奔跑时,四条狼腿里也总有一条闲置不用,靠三条腿运动向前,这也是一种防患于未然的措施。狮虎熊豹这样的猛兽一旦断了一条腿,就会走路趔趄,严重影响狩猎的速度。这方面它们比狼差得多了。
        狼的这三条腿行走的天赋,既非老天爷的特殊照顾,也不是造物主的慷慨恩赐,而是在严酷的丛林生活的压力下进化而来的一种生存技巧。狼是凶猛的食肉兽,但和狮虎熊豹相比,狼的体格就显得太小了。羚羊马鹿这样的食草动物面对孟加拉虎或雪豹会闻风丧胆魂飞魄散,但遭遇到狼,特别遭遇到离群的孤狼,虽然也会害怕也会惊恐不安,却不肯放弃死里求生的幻想,即使狼牙狼爪无情地落到身上,也困兽犹斗。老虎咬住猎物的后颈椎,强壮的虎腭用力一拧就可以在极短的瞬间把猎物弄得窒息昏死,而狼就要麻烦得多。狼牙虽然尖利,但狼腭不够孔武有力,无法一下子就把猎物的颈椎拧断,免不了要有一场殊死的拼斗。最终当然是狼获胜,却不能排除在搏杀过程中狼自己也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被咬断一只脚,是狼身上最常见的报应。犬科动物的爪子不像猫科动物那样有副锐利如尖刀的指甲,狼脚又细,穷途末路的猎物情急之下,极有可能就咬住了狼脚,即使是只啃食浆果和草莓的松鼠,在这种时候鼠牙也变得锋利起来,能活脱脱把含在嘴里的狼脚咬下来。
        殊死的搏杀,谁也不会口下留情讲客气的。
        在人类的想象中,野生动物尤其是食肉类猛兽个个都健壮漂亮,浑身上下没有缺陷。这是一种幼稚的误解。丛林里的野生动物生活的环境比人类严酷得多,因伤致残的比例也要比人类大的多。瞧瞧古戛纳狼群就知道了,成年大公狼起码有一半是挂过彩的,宝鼎的嘴就是被鹿蹄蹬豁了一个大口子,再也闭不紧了,什么时候都露出白亮亮的犬牙,滴淌着透明树脂般的又粘又稠的口水,成了豁嘴狼;哈斗和飘勺左前腿都短了一截,哈斗的脚爪是被猎人捕兽铁夹夹断的,飘勺的脚爪是被一只愤怒的母山猫咬断的;还有老公狼库库,右脸和右耳以
及右边的半块头皮,都被狗熊的巴掌撕掉了,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从右侧望去,简直是一具骷髅这算不了什么,生活嘛,总要付出代价的。
        灰满是古戛纳狼群中的现任狼酋。在以弱肉强食为唯一法律的狼群里,只有最强壮最勇敢的大公狼才能当上狼酋。灰满身坯高大,从鼻尖到尾尖全身毛色灰紫,就像天上一团蓄满雷霆蓄满闪电蓄满暴雨蓄满冰雹的乌云。假如此时它仅仅是断了右后腿那截脚爪,它会连哼都不哼一声,弓腰曲背蜷缩起身体,用自己的狼牙把自己腿上那截毫无希望的脚爪噬咬下来,免得成为累赘。它会忍着断肢的疼痛,照样站在狼群的前列,率领众狼在日曲卡山麓闯荡猎食。它有足够的勇气显示狼酋非凡的风采。
        恼火的是,灰满本来就是一匹三只脚的跛狼!
        那是一年前一个秋天的早晨,狼群遭到猎人和猎狗的围捕,灰满正逃着,突然背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它顿时觉得右前肢一阵发麻,似乎身体的重心有点失衡,奔跑起来别别扭扭。猎狗快踩着狼尾巴了,它逃命心切,顾不上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钻进密匝匝的灌木丛。摆脱猎狗的纠缠后,它这才觉得右前肢疼得慌,低头一看,原来猎枪里射出来的滚烫的铅弹把它右前腿下那截两寸长的脚爪削掉了,山泥糊住了伤口,倒也没流多少血。身上少了点东西,它当然有点懊丧,却并没有消沉。三只脚的狼在狼群中并不罕见。刚受伤的几天里它走路还有点颠簸,等到伤口脱痂疼痛消退,也就慢慢习惯了,行走奔跑几乎和受伤前同样平稳利索。半年后,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掉进猎人的陷阱被竹签子扎死了,灰满凭着三只脚战胜了竞争对手肉陀,荣升为狼酋。
        原来就只有三只脚爪,现在又断了一只,三减一等于二,又都断在身体右侧的两条腿上,灰满明白,它是真正残废了。
        在狼群社会里,谁不幸残废了,没有疗养院,也没有残疾狼协会,只能是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记得去年冬天,古戛纳狼群在猛犸崖附近把一头正在冬眠的狗熊从一个山洞里引诱出来,十几匹饥饿的大公狼和愤怒的狗熊在洞外雪地里激烈周旋,大公狼甩甩躲过了熊掌的拍击,扭动狼腰刚要从狗熊的胯下溜走,不幸踩在一块薄冰上,吱溜,滑了一跤,急红了眼的狗熊趁机一屁股坐在甩甩身上。狗熊的屁股又大又沉像磨盘,坐在对手身上用屁股慢磨细碾是狗熊克敌制胜的独特手段。而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狗熊的屁股恰恰坐在甩甩的腰上,甩甩惨嗥一声,腰椎被坐断了。虽然狼群最后还是吃掉了那头蠢笨的狗熊,但甩甩的腰耷在地上,只能像蜗牛那样慢慢地爬动。狼群不可能为了甩甩而停止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的。半个月后,狼群又经过那片雪地,甩甩早就变成一具骨骸,几只饥饿的秃鹰还在天空盘旋。
        甩甩的结局还不算是最悲惨的。也是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天,被饥饿严重困扰的古戛纳狼群铤而走险去袭击日曲卡山脚下小村庄里的一个马厩,马肉没吃着,那匹名叫驼峰的母狼肚子被子弹洞穿,逃出危险地域后,驼峰的肠子拖出好几米长,趴在雪地上再也起不来了。饿绿了眼的狼群受到驼峰漫流在外的肠子那股甜美的血腥味的刺激,突然一拥而上,眨眼间就把驼峰撕成碎片。
        灰满现在想的是,自己会怎么个死法,是甩甩第二?还是驼峰第二?
        古戛纳狼群就在离灰满几十米远的马鞍形山洼地里分食着那头该死的野猪。山洼一片红光,分不清是猪血还是夕阳。几丛衰草,几片残雪,早春的日曲卡山麓,荒凉而寒冷。狼群已经两天没觅到食物,无论大狼小狼公狼母狼都饥肠辘辘,谁肯放过眼前这顿美味可口的野猪肉?以死野猪为轴心,围着四、五十匹狼,你抢我夺,不时传来争食的嗥叫。
        很快,山洼的雪地里只剩下一副被肢解开了的奇形怪状的野猪残骸。
        狼们吃饱了,三三两两朝灰满躺卧的雪坑溜达过来。灰满朝狼群瞄了一眼,每一匹狼的肚子都胀鼓鼓的,有的打着饱嗝,有的甜着嘴角的血丝,显得心满意足。它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不会成为驼峰第二了。狼虽然还保留着同类相食的陋习,但这种惨不忍睹的事一般都是在饿得眼睛发绿丧失理智的时候才会发生;只要胃囊里还有内容,狼对同伴的肉就引不起食欲。
        狼群散落在灰满四周的树底下和草丛里,有的蹲坐,有的躺卧;没有奔跑,没有喧闹,也没有嗥叫,安安静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灰满心里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产生。它报废了,站不起来了,当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会性群居动物,不能没有首领,不然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好几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饿着肚皮在雪地里瞧见了小羊羔还要兴奋。人类把费尽心机往上爬的家伙比喻为野心狼,并非凭空栽赃诬陷。狼群中经常爆发为争夺地位而战的血腥撕咬,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公狼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灰满知道,此时此地觊觎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满躺卧的浅浅的雪坑旁,有一座隆起如龟甲的雪包。登高是权力的像征,按照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一匹大公狼只要跳上雪包傲视众狼,长嗥三声,没有谁扑上来争抢,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宝鼎朝像征着狼酋高位的雪包跃了两步,突然猛地刹住脚,扭头跑回树林,似乎撞着了一堵无形的墙;跛脚哈斗围着雪包绕了小半圈,也一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后有一支猎枪正瞄准它;骷髅库库一口气蹿上雪包,在顶上才逗留了几秒钟,不见谁来撵它,却连滚带爬地撤了下来,似乎上面太陡太滑站立不稳。还有几匹大公狼你瞧着我我瞪着你,忸忸怩怩的似乎不好意思跳出来逞能。
        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谦虚起来了?不,谦虚这两个字在狼的生存词典里是永远找不到的。灰满当过半年狼酋,对手下的臣民了如指掌,这些家伙之所以在做梦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面前踟蹰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内陀是古戛纳狼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洁白如雪,集黑夜恐怖与冰雪冷酷于一身。这家伙肩胛上长着鹅蛋大小一块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这一生理特征使它得了肉陀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它身坯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个肩胛,壮实整整一圈,同灰满不差上下。灰满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绝活。灰满善扑,曾从几丈高的山崖上扑倒过一头藏在绝壁间的岩羊;内陀善咬,曾一口咬断正在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还在世时,它灰满和肉陀就是古戛纳狼群中并驾齐驱平分秋色的双杰。个体雄性之间社会地位越接近其紧张度就越高,它灰满和肉陀当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处,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因有狼酋波波管束,谁也没敢轻举妄动。波波一死,恶斗立即开始。谁都想自己去填补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谁都想把对方踩到脚底下。好险哪,灰满虽然体格、胆魄和争夺高位的意志都不亚于肉陀,但那时它已经断了一只前爪,扑咬起来到底受点影响,在肉陀凌厉的攻势下,差点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纳河西岸边展开了恶斗,那段河岸的地势特别险峻,没有平缓的金沙滩,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腿弯和脖子已被咬伤,流着血,在河岸的怪石间且战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梦就要破碎,突然,发生了意外,肉陀取胜心切,穷凶极恶连续扑咬,最后一下没扑准,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咕咚一声滑进河去。狼不是两栖动物,狼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面还漩着涡纹;肉陀在水里吃力地划动四肢,企图爬上岸来。灰满才不是那种会给对手以喘息机会的大傻瓜。两雄相斗,没有君子,它赶到肉陀企图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劳地守着,等到肉陀嘴爪并用好不容易上半个身体攀上岸来,它照着那只水淋淋的狼头毫不客气地就是一口。肉陀立足未稳,为了躲过致命的噬咬,不得不松开爪子跌回河里去。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它灰满占尽上风,轻松得就跟玩儿似的。肉陀在河里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湿了,傲骨泡酥了,威风泡没了,灌了一肚子凉水再也没有胃口来争勇斗狠了,终于像条死狗似的趴在河边的一块卵石上,呜嗬呜嗬朝它发出求饶的哀嗥可以这么说,半年前在古戛纳河西岸那场狼酋高位的争斗中,灰满能赢肉陀,起码有一半属于侥幸。现在它报废了,狼心一杆秆,谁心里都清楚,这狼酋高位非肉陀莫属。
        肉陀就在灰满正面十多步远的一丛枯萎的牛蒡里,后肢盘拢蹲坐着,一会儿舔舔前爪,一会儿梳梳腹毛,神情闲适安详。这家伙刁钻得很,肯定在心里头仔细掂量过了,古戛纳狼群中没有一匹大公狼是它的对手,料定谁也不敢跳出来同它争抢狼酋位置,所以才从容不迫,一点也不着急。
        半只太阳沉落到日曲卡雪峰背后了,肉陀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在众狼迎候的眼光中,迈动轻盈的步子蹿上雪包,仰天长嗥三声。噢--噢--噢--声音尖厉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久久在山谷回荡。
        狼们一个赛一个地发出嗥叫,欢呼新狼酋的产生。有好几匹母狼携带着狼崽登上了雪包,谦恭地舔肉陀的体毛,表达自己对新狼酋的心悦诚服。这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狼酋,白捡了个便宜。

 

2

        狼群在新狼酋肉陀的率领下,以灰满为轴心,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缓慢地绕着圈。这是狼的告别仪式。它们很快就要离去了,这里不是野狼谷,狼群不可能为了一匹废狼在这里长久逗留的。灰满心里很清楚,狼群一旦离去,它即使侥幸不被虎豹豺狗猞猁这类猛兽吃掉,也会变成一具饿殍的。狼群向它告别,等于是在向活的遗体告别。
        灰满用眼光召唤着狼群中那匹叫黑珍珠的母狼。
        黑珍珠两岁半年龄,长脖细腰,体态婀娜,尖锥形的唇吻光洁无斑,一身漆黑的狼毛柔软细密,闪闪发亮,真像一颗黑珍珠。灰满当上狼酋后,黑珍珠忠诚地跟随在它尾后,形影不离。它也打心眼里喜欢黑珍珠,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设法让黑珍珠吃饱。古戛纳狼群中每一匹狼都晓得黑珍珠是它灰满已经号准了的配偶。要不是眼前这场灾难,等到春暖花开的发情季节,黑珍珠必定成为它灰满的终身伴侣。
        灰满并不奢望黑珍珠会打破常规离开狼群长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道理就像不可能把月亮当馅饼吃进肚里去一样简单。狼是很现实的动物,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甭指望一匹青春娇美的母狼会为一匹已经报废的公狼牺牲自己的利益,不管它们之间过去的感情有多深。灰满只希望黑珍珠能从队列里走出来,走到它身边,用黑缎子般的狼尾巴轻轻拍打它还在流血的右后腿,用温暖的狼舌舔舔它的额头,表示出一点悲悯和爱怜,给它一个依依惜别的眼神,它就满足了。它落难了,它报废了,它马上就会成为甩甩第二,它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同情、安慰和爱抚。
        它死死地盯住黑珍珠,眼都望酸了,黑珍珠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既没跨出队列向它靠近,麻栗色的瞳仁里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惋惜与眷恋。
        它委屈地冲着黑珍珠嗥叫了一声。
        它之所以会被臭野猪的獠牙咬断脚爪,主要是为了救黑珍珠。它已跳到了野猪背上,咬住了肥嘟嘟的猪脖子,这时,黑珍珠也蹿了上来,搂住一只猪后蹄拼命噬啃。公野猪长着一副狰狞的獠牙,脾气暴躁,凶蛮无比,使劲摆动硕大的猪头,龇着獠牙朝黑珍珠咬下去。在旋风般激烈的厮杀中,黑珍珠只顾噬啃猪蹄,浑然不知大祸临头。假如听任疯狂的公野猪将獠牙咬下去,即使不能一口咬掉黑珍珠半爿脑袋,也起码报销半张狼脸,刹那间一代绝色美狼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丑八怪。灰满趴在公野猪背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来不及多想,在野猪獠牙触碰到黑珍珠的一瞬间,伸出自己右后爪闪电般地捣进凶光毕露的猪眼。一只猪眼像鱼泡泡似的破碎了。公野猪怪叫一声,放弃了去咬黑珍珠脑壳的企图,猛一抬头,擎着锋利的獠牙朝灰满还刺在野猪眼窝里来不及拔脱的狼爪咬来;这臭野猪动作出奇地快捷,灰满想缩回爪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响,右半边身体变得麻木,从野猪背上栽落下来。这时,后面的狼群已追赶上来。起跳扑蹿,在空中编织一张恐怖的网,罩向臭野猪要是早知道黑珍珠会这般寡情绝义,它根本就不该冒险去捣野猪的眼窝的,就让野猪獠牙啃掉黑珍珠半张脸好啦,少了半张脸的丑母狼与骷髅库库倒刚好配成一对。它灰满身为狼酋,还愁找不到年轻美貌的小母狼吗!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古戛纳狼群离去了,山洼一片寂静。暮色苍茫,凛冽的寒风吹得枯叶和积雪在地上打旋,仿佛是一群群白蝴蝶和一群群黄蝴蝶在聚会。
        灰满躺在浅雪坑里,一动不动。伤口还在流血,按理说,它可以爬到山洼去寻找能止血疗伤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点血,但它不愿白费这点力气。伤口养好了,也难逃一死。这血要流就流吧,也许早点流尽了更好,可以缩短苟活的痛苦。
        它静静地躺卧着,任凭越来越浓的暮色覆盖自己。
        突然,通往山外的牛毛小路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一片青烟似的暮霭中,一条细长的身影急匆匆往山洼赶来。灰满耸动鼻翼,嗅到一般同类稔熟的气味。心忍不住一阵悸动,极有可能是古戛纳狼群中心肠特别歹毒的家伙,想来这里捡顿夜宵。它下意识地往雪坑里缩了缩身体。
        转眼间,影子迅速飘到面前。圆月从山坳口升起来,一束清辉照在来者身上,灰满认出原来是名叫黄鼬的小母狼。
        它一颗悬吊着的心平稳地放了下来。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最卑贱的角色,光听这名字就不难揣摩出它丑陋的长相。酱黄色的皮毛,黯淡无光;四肢奇短,差不多只及它灰满一半高;粗腰窄臀,按狼的审美标准看,委琐得就像一只臭鼬。它的唇吻和正常的狼比较起来,轮廓线圆得有点滑稽;一双狼眼也不是高高吊向眉际,而是平平地长在额前,缺少一种白眼斜视世界的风采。它是公狼察察和母狼飞飞的后代。察察和飞飞都是古戛纳狼群中其貌不扬地位低贱的草狼。这是一次错误的结合,退化的遗传,低贱加低贱等于双倍的低贱。
        在灰满的印像里,黄鼬的年龄和黑珍珠相仿,不,好像要比黑珍珠大好几个月呢,却发育得羸弱瘦小,像枚长僵了的酸杏子。黑珍珠像是高贵的公主,两者相比,黄鼬就是苦命的婢女。黑珍珠身后已粘着一串崇拜者,而黄鼬却无狼问津,属于被生活遗忘的角落。当察察和飞飞在一次同雪豹争抢一只羚羊的搏斗中双双死于非命后,黄鼬活得就更悲惨了,每次进食,都要等其它狼吃得差不多了,才轮得到它去捡食吃剩下的骨渣和皮囊;每次宿营,它毫无例外地睡在漏风滴雨的最次位置。狼在群体间的地位是要靠力量去争取的,但黄鼬每次跟着狼群巡山狩猎,从不敢冲锋陷阵向猎物猛撵猛追猛扑猛咬,当狼群旋风般地和猎物扭成一团时,它只会和未成年的狼崽一起待在圈外,噢呜噢呜嗥叫助威。这德性,也只能做匹贱狼了。
        灰满不相信这么个角色会有胆魄敢把它当一顿候补夜宵。
        果然,黄鼬弓着脊梁,嘴缩进胸窝,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那条毫无特色的狼尾像支破扫帚一样在雪地上来回扫动,急切在表达着友好与善意。
        黄鼬不是来害它的,灰满彻底放心了。
        黄鼬跳进雪坑,站在灰满面前,后肢直立前肢弯曲,从尾尖到后脑勺形成一条水平线,整个身体像波浪似的颠簸起伏,一张嘴,吐出一坨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糜。灰满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野猪肉香。它明白了,黄鼬是在喂它进食呢。狼虽然不像骆驼和牛那样是天生两只胃囊的反刍动物,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也有反哺的功能;母狼养育狼崽其间,一旦断奶,就是靠反刍出肉糜来哺养自己的宝贝的。
        灰满刚才同臭野猪搏斗了一番,又流了许多血,早饿坏了,既然是免费送上门来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它一口把肉糜吞进肚去。
        黄鼬浅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温柔,又反刍出好几坨肉糜来,灰满不客气地照吃不误。
        遗憾的是,这小贱狼大概刚才争抢野猪肉时没能撑饱,吐了几口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几口肉糜使灰满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了。
        黄鼬疾风似的奔走了,大概是追赶狼群去了。灰满弄不太懂这匹小贱狼干吗要大老远的踅转回来喂它几口肉糜,或许是一种欠债还情吧。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正值隆冬,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山野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对古戛纳狼群来说,隆冬就是鬼门关。有迁徙习性的食草类动物斑羚、崖羊、马鹿等都到温暖的尕玛尔草原过冬去了,冬眠的动物狗熊啦蟒蛇啦都躲进狼鼻子休想闻得到的地洞里不再出来,雪雉和雪兔这类动物依托着白皑皑积雪的掩饰隐蔽,极难发现踪迹。饥饿召来了黑色死神,像幽灵似的残酷地笼罩在古戛纳狼群上空。每年到这个时候,狼群争食得就更加厉害。有时逮到一只小蜜狗,几秒钟之内就会被分食得干干净净。地位低卑的草狼和行动迟缓的老狼就经常吃不到东西。黄鼬是双倍低贱者,境遇也就可想而知。在其它季节里,黄鼬还能捡食到众狼吃剩下的骨渣皮囊,进入隆冬后,好几次进食只勉强饱了饱鼻福——站在争食的狼圈外闻到点血腥和肉香。终于,黄鼬饿得头晕眼花支持不住了,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上走着走着,四肢一软,咕咚瘫倒在雪地里,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每年在暴风雪肆虐的隆冬季节,都要饿死几匹草狼老狼,这并不稀罕,更何况是黄鼬呢。这小贱狼饿倒在雪地里非但没狼理睬,有几匹大公狼还居心叵测地用唇吻在其绵软的身体上探索,那贪婪的模样就像在嗅闻一坨快到口的肥肉。
        黄鼬软耷耷的脖颈垂在雪地上,无力地哀嗥着。
        就在这时,灰满在山岬的拐角望见前面不远的一颗老橡树下躺着一头被暴风雪冻死的黄牛。它兴奋地叫起来。狼群涌向死牛,对黄鼬不再感兴趣。
        黄鼬侥幸地躲过了被同类吃掉的劫难。
        也许这又丑又蠢的小母狼以为它灰满是有意相救。这倒不错,等于白捡了一笔感情债。
        其实,灰满当时并没想到要救黄鼬,在这节骨眼上见到冻死的黄牛,纯属偶然;兴奋地狂叫起来,也是在饥饿时喜遇食物的一种常态。至于后来整个狼群饱啖了一顿冰冻牛肉后,它衔了一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一息的黄鼬面前,纯粹是做了一次顺水狼情。这根牛尾巴多少还有点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一根牛尾巴使得差不多饿晕的黄鼬重新有力气站了起来。
        从此,灰满觉得黄鼬对它的态度很有点古怪,黏黏呼呼的总爱在它身边转悠,好几次它跟黑珍珠玩耍,正在兴头上,黄鼬便在一旁莫名其妙地一声又一声发出凄厉的嗥叫,这真令狼败兴。后来,这不知趣的小贱狼越来越惹它心烦了。就是前两天吧,它在刚开冻的小溪边用细长的舌头卷食清泠泠的水,小贱狼又来了,厚脸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块岩石上想同它共饮。假如跳上来的是黑珍珠,它会欢天喜地地把位置让出来的,这溪水会变得像掺进了蜂蜜般甜;但跳上来的是黄鼬,这溪水像掺进了马尿般酸臭。它忍无可忍,朝刚刚落到岩石上还立足未稳的黄鼬猛力顶撞,黄鼬猝不及防,跌进冰凉的溪流里,嗥叫着飘出好几十米远才挣扎着爬上岸来,水淋淋像只落汤鸡,冻得浑身觳觫,打了两天喷嚏。
        这是咎由自取,灰满连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懒得施舍半束。
        这以后,黄鼬算是有了点自知之明,不再涎着脸往它身边钻了,而是离得远远的瞅着它。
        没想到,当它伤残落难时,黄鼬却会从远遁的狼群踅回山洼来反哺给它肉糜。
        假如此时从狼群跑回来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满会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遗憾的是,来者是众狼不屑一顾的黄鼬,意义显然就打了对折。

 

3

        灰满又吃了一惊,因为半夜黄鼬又回来了。
        皓月当空,灰满看见,黄鼬衔着一蓬野马追的根根。这是一种狼经常使用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野马追的根根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显然是刚刚从山洼挖来的。不是狼就很难体会在早春寒冷季节挖野马追根根的难度与艰辛。这玩意儿长在茂密的灌木丛,四周绕满荆棘藤萝,还有划破后就会使狼皮溃烂的毒刺,既不易寻找,更不易接近。要是在夏秋两季,只要寻找到并接近了,采撷倒方便,只消把开着粉红色的小花的枝条咬断就行。但早春野马追还没抽枝发芽,只有根根可以利用。正在融雪的山土冷得彻骨,爪扒牙啃,会累脱一层皮,会冷酥几颗牙。瞧黄鼬,狼毛凌乱不堪,身上沾满枯枝败叶,一只耳朵让毒刺划破了,唇吻也被磨烂了,还滴着血。
        黄鼬千辛万苦找来野马追,显然是要给它灰满疗伤。这伤治不治其实都没什么意思,灰满想,可黄鼬一片好心,自己若一味拒绝,实在有点不近狼情了。唉,治就治吧,不管怎么说,生命是宝贵的。
        黄鼬认真地咀嚼着野马追,绿色的汗液顺着嘴角滴淌下来。嚼一口,就用舌头把浆状药泥敷在它的断腿上,再继续嚼。灰满尝过这嚼药的滋味。它右前爪被猎人的铅弹打断后,就曾为自己嚼过野马追,
        满嘴苦涩,恶心得直想呕吐,比死还难受。狼的味觉器官都是相同的,黄鼬不可能把苦涩嚼出一片香甜来。果然,黄鼬嚼了几口后,四肢平趴在地上,难受得腹部一阵阵搐动,呕出一大滩酸水来。但呕吐完后,黄鼬又接着嚼药,直到药泥把它的伤口全敷严实了为止。
        夜深了,灰满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太阳已跃上树梢,黄鼬还没走,依偎在它身旁,共同抵御雪地的寒冷。
        看样子,黄鼬是决心要陪伴在它身边了,灰满想,它此刻拖着伤腿行动不便,孤立无援,离群索居,寂寞难忍,有一匹小母狼在身边照顾,倒也不错。
        灰满身体健壮,才敷了两次药,伤口就止血结痂,那截像被折断了芦苇穗似的废脚爪也脱落了。黄鼬在山洼附近找到一个树洞。那是一棵遭了雷击的老榆树,已烧成黑色焦炭的枝丫刺向蓝天,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树洞一半埋在根部一半高出地面,十分隐蔽。黄鼬叼着灰满的颈皮在前面拖拽,费了好大劲才双双爬进洞去。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
        每天清晨,黄鼬便踏着熹微晨光外出觅食。黄鼬的狩猎技巧也实在太差劲了,常常是在森林里奔波忙碌了一天,才带回来两只山老鼠。在狼的食谱里,山老鼠排列末等,就好比人类的五谷中地瓜的价值。不是饿得慌了,即使山老鼠跳进狼嘴,也不耐烦去品尝的。已到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春天,日曲卡山麓热闹非凡,冬眠在地下的动物被惊蛰雷声惊醒了,南迁的鹿群羊群和候鸟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老家,嫩绿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新鲜的鹿粪闻到浓重的羊膻味。日曲卡山麓变成品种繁多货源丰盈的肉食仓库,对狼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好的黄金季节。春天是没有饥饿的,狼在严酷的冬季被熬瘦了的身体全指望在桃红柳绿的春天里进补。可是,灰满几乎顿顿都吃这倒胃口的山老鼠。有时偶然运气好,黄鼬捡回一块被冰雪整整泡了一个冬天的陈年腐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一个月下来,灰满瘦了整整一圈,肩胛和肋骨都支棱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张狼皮裹着一堆狼骨。浓密的狼毛大把大把脱落,色泽也由乌紫退成淡灰,不再像蓄满雷霆雨雪冰雹的乌云,倒像一柱轻飘的炊烟。伤口倒是彻底痊愈了,断茬触碰到地面,也渐渐不觉得疼痛。它能站起来了,站起来却比不站起来更尴尬。右边的两条腿比左边的两条腿短了两寸,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右边歪仄倾斜,不雅观就不说了,一迈步就摇摇欲坠,走不到三步就跌倒在地。这四只长短不齐的狼腿,要是走在陡峭的山坡,利用地势的落差与斜面,右边这两条腿倒正好与左边这两条腿一样整齐,走起来也不会趔趄,可它没法让世界所有的路都变成右斜坡的。狼就是再进化一千年也不可能为自己制造假肢。它只有将四只膝盖跪在地上,身体才平衡,才不会跌倒。但这样一来,肚皮很难不摩擦地面,走起来比乌龟爬还慢。
        那天,黄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觅食去了,灰满在树洞里憋得难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鲜空气。树洞旁有一小片野荨麻,泡在嫩黄的荨麻丛里晒晒春天的太阳,既隐秘又惬意。就在这时,一头母崖羊领着一只小羊羔从老榆树背后转出来,跑到离荨麻二三十步远的草地里。这是一片碧绿鲜嫩被羊视为珍馐佳肴的马鹿草。野荨麻挡住了母崖羊的视线,背着风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满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满处在下风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钻进它的鼻孔,馋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只要它三只爪子是完好无损的,凭着现在这个有利地形,这只长着一身浅棕色绒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脐线还没脱掉的小羊羔子绝对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只要突然从荨麻中猛跃上去,朝母崖羊狂嗥一声,趁母崖羊惊骇愣神的当儿,来个声东击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掉羊羔。羊羔的头顶没有让狼头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一咬即化。等母崖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里了。说不定还可以来个顺手牵羊,把母崖羊也扑倒了。可现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绑起来,它灰满是连根羊毫也捞不到的。
        羊羔大概吃饱了,粘在母崖羊身上,细柔的脖颈在母崖羊背上厮磨,又磨出许多容易让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着鼻馋嘴馋眼馋心馋,却无法捉来解馋,对灰满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公狼来说,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一种天底下最严厉的酷刑。
        既然自己没能耐咬断羊羔的脖子,干脆把它们吓唬走算啦,灰满想,眼不见心不烦嘛。它歪歪地站起来,颠颠踬踬地走出野荨麻,噢地朝那对羊母子嗥叫一声,同时也喷溅出去一股野狼血腥的气流。
        对哺乳类动物来说,声音是一种形像,气味也是一种形像。
        咩,母崖羊惊跳起来,撒腿就跳。小羊羔惊慌地跟在母崖羊屁股后面。母崖羊跑出十几丈远,突然急遽转身低头亮出一对弯刀似的羊角作抵架状。这是母崖羊遭遇野狼的一种经验性反应。一般情况下,此时野狼差不多快扑到小羊羔身上了,母崖羊要用羊角遏制狼残忍的噬咬,以掩护羊羔逃遁。
        灰满既不会扑,也无法咬,还站在荨麻地前。荨麻地平平坦坦,它身体倾斜,无法掩饰自己歪仄的站立姿势。
        母崖羊眼神由惊慌变得惊奇,滴溜溜在它倾斜得十分厉害的身体上打转。灰满火冒三丈,又扯紧脖子嗥了一声。这头善于察言观色的母崖羊只是条件反射地朝后跳了一步,整个身体呈一种拔腿逃窜的姿势,羊头却扭转向着它,那双贼忒兮兮的羊眼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它失衡的身体,大有看不穿秘密决不罢休之势。
        灰满又声嘶力竭地发出一串嗥叫。
        这次更糟糕,母崖羊索性收起了拔腿欲逃的姿势,羊头扭正,面对面伫立在离它十几步远的地方。这长着大弯角的山精灵,一定是看出它残疾的缺陷来了。瞧那双羊眼,已没有惊恐惶惑,宁静得就像一潭秋水。
        你是什么玩意儿,狼的食谱,闻见血腥就会晕倒的羊,竟敢在狼面前不逃之夭夭!灰满气得狼血冲上脑门,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匹四条腿长短不齐的残狼,猛力一蹬,扑蹿过去想教训教训这头不自量力的该死的母崖羊。它确实也蹿出去了,却十分可怜地才蹿出两尺远,更糟糕的是,由于两条腿长短参差不齐,力量不均匀,扑蹿的角度歪得离奇,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个圈,不像是直线扑向母崖羊,倒像是在跳歪脚舞。四爪落地,又没办法站稳脚跟,滚了两个斤斗。它那残疾的缺陷和尴尬在羊的面前暴露无遗。
        母崖羊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讥诮的光,用沉稳的咩声把小羊羔唤到身边,大模大样地走回那块翡翠般碧绿的草地,得意地啃食着马鹿草。
        对灰满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一种忤逆,一种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的犯上作乱。它觉得自己狼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它咆哮着连滚带爬地追赶母崖羊。母崖羊似乎是有意要践踏它的自尊心,羊脸似笑非笑,没有一点恐惧表情,待它气喘吁吁地滚到羊蹄前,便轻盈地踏着碎步避开,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连小羊羔也似乎学会了怎样戏弄它,静静地卧在草丛中,不急不躁,等它曲着四只膝盖爬到面前,突然一个鱼跃从草丛中蹦起来,跳到它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不一会儿,灰满累的精疲力尽,口角泛着白沫,像坨稀泥似的瘫倒在地上。
        母崖羊在草地上吃得肚子溜圆,才领着小羊羔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山崖。
        黄鼬嘴里叼着一圈肠子,踏着夕阳兴冲冲地回窝来了。这圈牛肠虽然颜色泛白,已不那么新鲜了,但还没有腐烂发臭。这是近两个月来最好的伙食。天晓得这小贱狼是怎么弄到这圈牛肠的,也许是山民剽牛后扔弃不要的垃圾,也许是虎豹吃剩的下水。小贱狼得意洋洋地把牛肠吊到灰满嘴边。
        灰满把头扭开了。
        它不想吃,它气都气饱了。可恶的母崖羊和小羊羔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它的伤口虽然养好了,但它这一生还是完蛋了。它只能靠黄鼬捉来山老鼠或捡来腐肉才能苟活,它只能窝在这个黑黢黢的树洞里过一辈子。它不是蚯蚓不是蝼蚁不是地狗子不是土鳖虫不是土拨鼠不是穿山甲,不习惯整天窝在洞里头;它也不是鬣狗和秃鹫,只要有一点腐肉就满足了。它是狼,它天生喜欢瞪着那双让食草动物心惊胆战的白眼,到广袤的草甸子追逐鹿群,到陡峭的山崖去造访羊群,它喜欢看羊被狼牙叼住喉管后的蹦跶蹿跳,那是鲜活的生命被卸成肉块前的最后辉煌,如舞如蹈,惊心动魄;它喜欢嗅闻被浓烈的血腥味熏醉的空气,如兰如麝,赏心怡神。看来,这样的生活跟它灰满是彻底绝缘了。唉,连母崖羊和小羊羔都敢讥讽它戏弄它,它还算是匹狼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好。
        一颗狼心正在沉沦,还会有食欲吗?
        不知趣的黄鼬以为它是在客气谦让,又朝前跨了一步,把牛肠子再次移到它的嘴边。
        噢,灰满背毛耸立,朝黄鼬嗥了一声。吃,吃,吃个逑!
        黄鼬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狼了,还想要炫耀自己今天的好运气,拼命晃动嘴里的那圈牛肠子。
        一股无名火突然蹿上灰满的心头。都是这小贱狼害的,它想,要不是黄鼬节外生枝地来给它敷药疗伤,它早就冻死或者被虎豹咬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也不会被母崖羊和小羊羔奚落了。都怪这小贱狼多管闲事!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不防朝黄鼬肩胛上咬了一口。这可是真咬,狼牙刺穿皮囊撕裂肌肉。
        黄鼬哀嗥一声,扔了牛肠子,惊慌不安地望着灰满。它肩胛上滴下一串红玛瑙似的血粒.
        委屈个屁,灰满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低嗥,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滚,快滚吧,这里不需要你,滚得越远越好!
        黄鼬真是匹怪狼,非但没有夹着尾巴滚蛋,还涎着脸一步步靠拢来,神情悲壮,像是要与它共生死同患难。狼嘴里依哩呜噜,仿佛是在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假如咬了我能给你解气,你就咬吧,使劲地咬!那条湿漉漉的狼舌也伸了过来,像是要给它灰满舔去胸中的块垒。
        灰满将狼嘴猛地朝黄鼬颈窝探去,角度正好,叼个正着。想来找死吗,来吧,最好的陪伴就是陪葬。有个垫背的也省得担心做了狼鬼后孤魂寂寞。灰满尖利的狼牙紧紧压住黄鼬柔软的喉管,感觉到了里面热血在奔流,只要再用点力,喉管就会发出破裂的脆响。小贱狼不挣扎,也不反抗,比兔子还乖顺,直挺挺地让它咬。灰满突然泄了气,咬不下去了。狼虽然不是容易动感情的动物,但恩恩怨怨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它无法否认,黄鼬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好意。它不是人类字典形容的十恶不赦的狼,可以恩将仇报胡咬一气。再说,咬断了黄鼬的喉管,也不能让它两条腿重新长长,于事无补,干嘛狠毒?
        它松开了嘴。
        黄鼬抖抖凌乱的体毛,似乎很能理解它的所作所为,仍偎在它身边。赶不走的小贱狼,那就看着我绝食身亡好啦。灰满不再理睬黄鼬,静静躺卧在榆树洞外的野荨麻里。
        灰满不吃牛肠子,黄鼬也不吃,便宜了一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
        日落日出,斗转星移,一晃就两天过去了。

 

4

        开始,灰满脑子拐不过弯来,不明白黄鼬一个劲地卧倒在它身体右侧是什么意思;黄鼬急切地叫唤着,它也茫然不知所措。狼与狼之间互相交流,靠的是叫声和肢体语言。狼的叫声虽然变幻莫测,能表达惊喜、恐惧、沮丧、绝望等复杂的感情,却不能像人类那样准确无误地叙述事理。狼能用摆甩尾巴,摇晃头颅,以及四肢、脖颈、脊背有节奏地定向动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意愿,但肢体语言毕竟是一种含混不清需要费心去破译的低级语言。
        它听着聒耳,看着也心烦,便爬开去。黄鼬又黏糊上来,顽强地绕到它右侧,继续趴卧,继续叫唤。
        灰满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是匹穷途末路等待死神降临的残狼,哪里还有心思来猜哑谜!它侧躺在地,扬起右侧的两条残肢,猛力朝黄鼬踢蹬,是在呵斥,是在驱逐。黄鼬被蹬得翻了个驴打滚,奇怪的是,小贱狼不仅不恼,那双忧愁的狼眼欣喜地亮闪,没等它灰满把两条残肢收缩回去,嗖地一声蹿过来,矮小的身体钻进它的两条残肢下,倏地站立起来。灰满身不由己,也被拉扯着站立起来。刹那间,一阵狂喜像电流般传遍灰满全身,它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平平稳稳地站立起来了!它身体右侧的两条残肢跨在黄鼬背上,残肢的茬口到膝盖约有一寸多长,就像两支弯钩,钩住黄鼬的软肋。黄鼬矮小的身体刚好像块合适的垫脚石,使它的身体左右保持了水平状,它不再是站不稳的歪狼,倾斜的世界重新又方正了。它恍如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黄鼬在它身体底下噢地发出一声欢叫。它现在懂了,黄鼬之所以一个劲地趴卧在它右侧,踢也踢不走,就是想让它跨在它的背上平稳地站立起来。看来小贱狼还不算太愚蠢。
        黄鼬的身体轻轻蹭动了一下,灰满意会到,准备向前跨步走动了。它紧张地瞅着黄鼬的脚,跟着黄鼬的节拍,朝前迈动自己左侧那两条健全的腿肢。它和黄鼬身体贴着身体,六条腿跨向前去。一步、二步、三步,它和它在平整的草地上顺利地走了三步。到底是刚刚起步,六条腿难以协调一致,才走出三步,黄鼬一步跨得太急了些,它呼啦一下从黄鼬背上滑脱下来。世界又倾斜得不忍卒看。但它的情绪并没受影响,不管怎么说,它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平稳地站立起来,并重新平稳地向前迈进的办法。良好的开端,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突然,灰满觉得自己肚皮咕噜咕噜叫。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袭上心头。它有希望活下去了,它要进食啦。它大口大口吞咽着两天前黄鼬捡回来的那圈牛肠子。牛肠子被太阳晒苍蝇叮的,已经腐臭了,但它却吃得十分香甜。
        黄鼬高兴得呜噢呜噢叫。
        练习两匹狼头并头身贴身六条腿协调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一百倍。
        双双平稳地站立起来很容易,在平整的草地上用六条腿溜达也不算难。但这是远远不够的。狼不是绅士,可以永远悠闲地在平地上踱方步。是狼就要奔跑,要跳跃,要扑蹿。日曲卡山麓有平整的草地滩涂,更多的却是崎岖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山坡,还有隐没在荆棘里的鹿道和挂在峭壁上的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狼的世界没有平坦大道。灰满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在坑坑洼洼的荒漠纵横驰骋,必须学会在险像环生的山道疾速奔跑,才算是真正平稳地站起来了。
        为此,它和黄鼬吃尽了苦头。
        在缓坡上疾速奔跑,两个个体很难配合得天衣无缝,稍不留神,节奏就错位,它就不仅仅是从黄鼬背上无伤大雅地滑脱下来,猛烈的惯性使它参差不齐的四条腿无法及时地刹住并站牢,它像块石头似的抛出去,摔得鼻青眼肿。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两个多月后,它们总算可以在缓坡上奔驰了。但陡峭的悬崖又像鬼门关耸立在它们面前。
        开始攀登悬崖,六条腿艰难地在高低不平的陡壁间跃动,双方弹跳的力度难免有些差异,灰满一下子被黄鼬从背上颠下来,滚下陡壁,背上被锐利的岩角挂破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狼如果攀不上悬崖,永远也休想喝到滚烫的羊血。伤口还没愈合,灰满又咬咬牙去登悬崖。这次是走挂在山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它贴着绝壁,黄鼬沿着边缘;小道太窄了,只有一头羚羊宽;双狼并行,拥挤不堪。黄鼬右侧那两只脚爪尽量往里收缩,才没踩空掉下去。它们小心翼翼地并肩行走着,突然,绝壁一丛野紫槿中飞出一只斑鸠,冷不防从灰满眼前掠过,它一惊,本能地躲了一下,身体在绝壁上蹭了蹭,黄鼬立刻就被挤出羊肠小道,跌了下去。幸好悬崖不太深,只有两三匹狼叠起来那么高,不然的话,准摔成肉酱。但就这样高,悬空掉下去,也着实摔得够呛,砰地一声,黄鼬身体砸在板结的山土上,好半天叫不出声来。钻灌木丛,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双体并行面积扩大了一倍,也就招来成倍的毒刺。狼毛拔脱,狼皮撕碎,身上还会钉满毒刺,犹如被黄蜂蛰叮,红肿疼痛十分难受。有两次灰满在灌木丛中被荆棘刺破了眼皮,眼眶里灌满血,世界都变成了模糊的红灰满虽然是意志坚韧的狼,也受不了这份磨难。失败、失败、再失败,它的信心终于垮了。它怀疑自己跨在黄鼬背上,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狼的活动能力。假如千辛万苦后,仍然不能攀悬崖钻刺窠走羊肠小道,还是一匹残狼,残狼一匹,这一切苦不等于白吃了吗?在又一次从陡坎上滚跌下来后,灰满彻底心灰意冷了。它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黄鼬充其量不过是义腿假肢,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残狼的命运。罢罢罢,莫莫莫,休休休。它躺在地上,任凭黄鼬怎么叫唤,怎么伏卧在它右侧用肢体语言招呼它跨上背来,都不予理睬。它累极了,不愿再作徒劳的努力。黄鼬的叫声渐渐粗鲁起来,低嗥咆哮,用狼爪不停地扒搡它,催促它站起来。它索性合起眼皮,装睡耍懒。突然,它觉得腿弯一阵刺痛,睁眼一看,是黄鼬在噬咬它。这一口咬得还挺重的,腿弯烙起一排齿痕。它被咬得性起,怒嗥一声,狠狠在黄鼬腹部回敬了一口,以牙还牙,是狼的信条。黄鼬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噜噜的呻吟,但并没跳开去,仍顽强地伏卧在它右侧。
        灰满又无所作为地躺下了。
        噢--黄鼬声嘶力竭地长嗥一声。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的贱狼,在灰满的印像里,从来就是低眉顺眼的一副可怜相。可此刻的黄鼬,龇着尖牙,凶相毕露,两只狼眼瞪得溜圆,眼角吊向额角,含着杀机;狼尾平平抬起,在空中作扇状摇动,那是古戛纳狼群特殊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轻蔑与嘲弄,配上那套在狼舌和利齿间翻卷的咕咕声,就是在作侮辱狼格的辱骂:
        你是懦夫、懒汉、胆小鬼!你血管里流动的不是狼血而是羊尿!
        一瞬间,灰满像跌进火山岩浆般难受。它曾经是狼酋,虽说残废了,但狼酋的自尊尚在。
        灰满发狠地策动黄鼬朝落羊崖跑去。光听落羊崖这名字便可猜出这座山崖的陡峭与险峻,山壁上有无数条两米高的石坎,布满了活动的鳞状石片,连崖羊稍不留神都会跌落下来,更何况是残狼!跌它个粉身碎骨算啦,灰满想。
        灰满邪恶的心态倒无意中帮了它的大忙,寻找到了一个在复杂地形下双体并行的诀窍。叼住后颈皮就像驭手抓紧了缰绳,残肢用力抠进软骨就像骑手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两匹狼就像粘合成一匹了,六条腿很顺溜地翻过一道道石坎,不一会儿便登上山顶。
        站在山顶,底下是连绵的群山和起伏的林涛,天边有一轮红日。极目远眺,大山的褶皱间白蟒似的古戛纳河由西向东蜿蜒,有无数小黑点在河谷间移动,那一定是正在奔驰的鹿群。山风浩荡,把灰满全身的狼毛吹得凌乱,更显得雄姿英武。它久久伫立山顶,体味着征服的快感和再生的喜悦。它攀上了正常的狼都望而生畏的落羊崖,它赢了。
        黄鼬的后颈被咬裂了,渗出一滴滴血珠,顺着颈上的狼毫缓慢地滚动着,就像戴着一串玛瑙项链。
        灰满心里油然产生一丝内疚和愧怍。

 

5

        经过夏秋两季的努力,灰满和黄鼬双体并行已演练得十分娴熟。在平地上,灰满只需将两根残轻轻勾在黄鼬身上,便可六条腿错落有致地疾行,攀登悬崖峭壁,它一口叼住黄鼬的颈皮,两个身体便紧紧粘合在一起。走羊肠小道,路面过于狭窄时,它索性整个身体骑在黄鼬背上,稳当得就像一流骑手骑在一匹听话的马身上一样。钻灌木丛,也像走羊肠小道,所不同的是,它腾出两只前爪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比独狼单行还要利索些。
        双方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灰满只要一抬腿,一眨眼,一颤耳翼,一扫尾巴,黄鼬就心领神会,晓得该走该停该卧伏该跳跃该蹿扑。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像天生就是匹连体狼。
        也不知是身体适应角色的变化,还是角色引导身体异化,黄鼬的身体不再往高处长,而是横向扩展,四肢粗壮有力,腰围变粗并向下微坠形成一条弧线,就像一具天然马鞍。右背软肋被勾出两只马蹄形小凹坑,深得能蓄住雨水。后颈皮也长出一块厚茧,粗糙韧实。
        那天,灰满跨着黄鼬在山坡上奔跑,突然前面一丛曼陀罗里蹦出一只长耳朵兔子。灰满两眼放出绿光,策动黄鼬猛追上去。长耳朵野兔后肢比前肢长一倍,善蹿跳,速度不亚于狼。野兔还挺狡猾,逃命时两只剑麻叶似的长耳朵贴在脑后,凭着灵敏的听觉,不用回头,即可听清背后捕猎者的动静,听到捕猎者快追上来了,冷不防斜刺拐弯,捕猎者被惯性冲出老远,等扭过头来再追,彼此的距离已拉得很大了。在狼群中只有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才有可能只身捕捉到长耳朵野兔。单独一匹母狼或草狼望见兔子,尽管馋得流口水,也只能望兔兴叹。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在平缓的山坡上追了老半天,也没能得手。有好几次眼看就要咬到短短的兔尾巴了,狡兔突然斜刺转弯,狼牙便咬了个空。黄鼬已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用眼光要求它停止追撵。灰满不愿半途而废。大半年来,它天天像鬣狗那样捡食腐肉,或者像猫头鹰那样嚼山老鼠,早吃腻了,吃得倒了胃口,好不容易遇到一顿候补美餐,岂肯轻易放弃。更重要的是,它吃尽苦头跨在黄鼬背上学走路学奔跑学爬坡学钻灌木林学攀登悬崖峭壁,究竟为的是啥子嘛?还不就是为了能像正常狼那样闯荡山林追逐猎物!它觉得眼前这场追猎野兔既是对所付出心血的一种本利回收,又是一场严峻的生存考验。追不上这只狡兔,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它将两根残肢毫不留情地抠在黄鼬软肋拼命朝前牵拉,快追,快追,这是一次命运的赌博,只能赢不能输!黄鼬口吐着白沫,竭尽全力狂奔着。又快咬着兔尾巴了,灰满看见,野兔长耳朵尖尖朝左扭曲,经验告诉它,狡兔又要故伎重演斜刺拐弯了,野兔的长耳朵在蹿跃时还起着舵的作用,可以使快速奔蹿的身体在急遽拐弯时保持平衡。兔耳朵尖朝左扭曲,预示着野兔朝左猛拐。可窥测出野兔的企图又能怎样呢,它不能策动黄鼬来个提前拐弯的,野兔的听觉比狼灵敏得多,它和黄鼬提前左拐,狡兔肯定就不拐弯了,这一来输得更惨。怎么办?黄鼬背上已汗湿了,狼的汗腺极少,一般是不出汗的,一旦出汗就是快累得虚脱了。这一口再咬不到该死的野兔,黄鼬就没有力气再继续追撵,将前功尽弃。要是两匹狼分头追就好了,前后夹击,或左右包抄,兔子即便再生两条腿也难逃厄运。它和黄鼬是两匹狼,遗憾的是无法拆开分头行动。拆开,灰满脑子里突然爆出一个亮点,它和黄鼬是组合在一块的双体狼,能组合为啥不能拆开?并起来是双体狼,拆开就是两匹狼。为了生存,值得冒险去试一试。
        吱溜,野兔果然朝左斜刺拐弯
        可怜的黄鼬,还照直奔跑;害狼不浅的惯性哟。
        灰满已有准备,在狡兔斜刺拐弯的一瞬间,左侧两条健全的腿在地上猛蹬,右侧两条残肢在黄鼬背上猛蹬,它的身体从黄鼬身上脱离开了,一分为二,奇妙地拆开,起跳,扑蹿,攫捉,噬咬,犹如向左前方撒去一张灰色的天网。
        狡兔做梦也想不到一匹双头怪狼怎么突然间变成两匹狼了。它的长耳朵再灵敏,也听不出组合狼的奥秘。它懵里懵懂地被压翻在狼爪下。
        长耳朵野兔拼命挣扎着。灰满四条长短不一的狼腿站立不稳,只好咬着兔子在地上打滚。被惯性冲出老远的黄鼬赶来了,很快咬断了兔子的喉管。
        灰满喝着滚烫的兔血,高兴得连声嗥叫。自从它伤残后,还是第一次吃到除山老鼠外的鲜活食物;更要紧的是,能逮着兔子,说明它灰满能像正常狼那样撵山狩猎,不再是要靠黄鼬去捡食腐肉来养活的残狼。似乎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关键时刻它还能从黄鼬身上拆开去。它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拆开的动作是很有价值的,如进一步修正完善,它从天空扑咬,黄鼬在地面攻击,天上地下,不就是一种新颖独到闻所未闻的立体扑击吗?
        它激动得浑身颤栗。

 

6

        金色的秋天一晃就过去了,日曲卡山麓枫叶如火如霞。早晨,草叶覆盖了一层白纱似的清霜。冬天就要来临。按照狼的生物属性,每到冬天漂泊在外的流浪汉都要归到群体中去。灰满跨着黄鼬,离开了榆树洞。

 

7

        踏着初冬的第一场雪,灰满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古戛纳狼群。
        狼群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大致可划分七个台阶的地位层次。第一等当然是狼酋,第二等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第三等是成年母狼,第四等是老狼,第五等是狼崽,第六等是智力低下的或有某种缺陷的草狼,第七等是谁都瞧不起的贱狼。狼的社会地位的分布状况不是宝塔形,而是橄榄形,两头尖,中间大。狼酋只有一个,贱狼也是个别;中层阶级居多数。
        灰满一回到狼群就面临一个地位归属的问题。它不乏自知之明,它想,自己虽然曾经是狼酋,但已逊位,脱离群体有大半年时间了,现任新狼酋肉陀在此期间已在狼群中建立了足够的威信,绝对不肯把狼酋位置轻易交给它的。一群狼里不可能并列两匹狼酋。但它认为自己虽然说断了两只脚爪,却已能跨在黄鼬背上行走如常,还能逮着野兔,没有掉价,讨不回狼酋的位置,起码也应当跻身在出类拔萃大公狼这个阶层。对此它笃定泰山,充满信心,事实却给了它拦腰一棒。形容人遭受到意料不到的突然打击,说是当头一棒,因为人脑壳薄脆,头上挨一棒,不死也要伤。将当头一棒套用到狼身上,就会闹出笑话,因为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头上挨一棒,不会脑震荡;但假如麻杆腰上挨一棒,就会变成断腰狼。
        灰满确实像挨了拦腰一棒,伙伴们都用怜悯、同情、好奇和鄙夷的眼光打量它,看它跨在黄鼬背上,就把它看作是黄鼬的附庸,黄鼬的寄生。不仅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们粗暴地把它排斥在外,母狼对它也不屑一顾,老狼也羞于与它为伍,连草狼都同它划清界限。它的地位一落千丈,和黄鼬划了等号,成为狼们所看不起的贱狼。猎获到食物,它和黄鼬只能站在争食的狼圈外,眼巴巴望着新狼酋肉陀和其它狼按等级秩序吃饱后,才轮得到它去捡食骨渣皮囊。夜晚宿营,它和黄鼬毫无例外地被驱赶到顶风的洞口或危险的树林边缘。有一次在山道上行走,它不慎撞倒了小狼崽阿嚏。阿嚏是母狼曼曼灌了口凉风打了个喷嚏钻出产道的,因此得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阿嚏;阿嚏不过被撞得在草丛里摔了个斤斗,擦掉几撮狼毛罢了,曼曼却恶狠狠地朝它咆哮。灰满想起自己当狼酋时,曼曼正腆着大肚子,那天半夜它一觉醒来想撒尿,刚起身便踩着一个软绵绵圆鼓鼓的东西,脚爪下爆发一声惨嗥,它吃了一惊,闪了个趔趄,低头仔细一看,黑咕隆咚的原来是踩着孕狼曼曼的肚皮了。曼曼看清是它,慌忙站起来舔它的脚,好像不是它灰满踩痛了它,而是它曼曼睡得不是地方妨碍了灰满。如今它不过是不小心撞着阿嚏一下,曼曼就翻脸不认狼,像训斥一条癞皮狗似的朝它嗥叫。还有一次,它捉到一只青蛙,刚要往嘴里送,那匹名叫马尿泡的老狼冷不防从背后蹿来,一口就从它嘴里抢走了青蛙。马尿泡算什么东西嘛,已老得上腭门齿全部脱落,臼齿松动,爪子磨平,唇须像枯草似的焦黄曲蜷,风烛残年,活脱脱一堆秃鹫粪便;人把差不多快黄土盖脸的老者喻为棺材瓤子,狼死了不睡棺材,一律天葬,秃鹫是森林最勤快最忠于职守的殡葬工,因此把老狼喻为秃鹫粪便。灰满想起自己是狼酋时,马尿泡捡到一窝野雉蛋,殷勤地把蛋叼到它面前,奉献给它。而现在,马尿泡竟敢从它口中抢食了!
        伤心的事远远不止这些。
        这天下午,狼群在日曲卡山脚下一块草甸子发现一群绵羊。绵羊肉比崖羊肉更肥腻可口,遗憾的是,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牧羊人和一条白色牧羊狗守护着羊群。狼群埋伏在远远的树丛里,贪婪地觊觎着肥羊,却迟迟不敢出击。牧羊犬高大凶猛,更让狼望而生畏的是那支在阳光下泛动着蓝幽幽光泽的双筒猎枪,两根枪管都会喷火闪电,霰弹呈锥形罩过来,比狼腿快一百倍,比狼牙厉害一千倍。可狼群又舍不得放弃这些肥羊,时令已进入冬季,食物匮乏,都饿得慌呢。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躲在一丛斑茅草后面,透过草叶的缝隙望着草甸子里的绵羊,馋得口水大股大股从喉咙里冒出来。
        突然,肉陀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它面前,尖尖的唇吻抵动它的腿弯,狼脸示意地朝草甸子偏仄,白眼里冷冰冰的视线在它和羊群之间来回逡巡。灰满明白,肉陀在命令它去把牧羊人和牧羊狗引开。
        这是狼群想偷吃绵羊时常用的调虎离山的战术,先派遣一两匹狼佯装向羊群袭击,引诱牧羊人和牧羊狗朝它们追撵,等牧羊人和牧羊狗远离羊群后,埋伏在隐蔽处的狼群呼啸一声扑向羊群。等牧羊人和牧羊狗发现上当,返回羊群来救护,已经晚了,狼群已咬翻并叼着几头肥羊逃之夭夭。
        担当引开牧羊人和牧羊狗重任的狼,当然就是诱狼。
        灰满像掉进冰窖似的全身发冷。它很清楚扮演诱狼的角色将意味着什么。草甸子无遮无拦,诱狼直接暴露在牧羊人的枪口下,牧羊狗狗仗人势,会使出浑身解数纠缠着诱狼不放;当狼群叼走肥羊后,牧羊人往往恼羞成怒,穷追不舍,非要把诱狼置于死地而后快。灰满不愿做诱狼,倒不是害怕做诱狼凶多吉少。它不怕死,对狼来说,生存就是一连串的风险。要吃到绵羊,除了诱狼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它感到委屈和愤懑的是,肉陀竟然不挑老狼去担当诱狼,偏偏要选中它!
        这不符合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
        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这样的事,一般来说,都是由门齿脱落的老狼去当诱狼。表面理由是,老狼饱经风霜,一生中曾与牧羊人和牧羊狗打过无数次交道,历练颇深,经验丰富,容易胜任。但更深层的含义却是,诱狼是桩九死一生的买卖,让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老狼去干,就算有个闪失,对群体来说损失也不算大。
        每一匹狼都很明白其间的奥妙。
        古戛纳狼群并不是没有风蚀残年的老狼,恰恰相反,秃鹫粪便还不少呢,库库、马尿泡、白尾巴肉陀指定它灰满担当诱狼,等于当众给它的地位定了性:它是匹残狼,生命的价值比秃鹫粪便们还低一等。
绝不能俯首听命去当诱狼,灰满想,如果它屈服肉陀的淫威,等于承认自己是一钱不值的残狼。它拧着脖子,站着不动。
        肉陀威严的眼光盯着它,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诅咒。霎时间,所有的大公狼都聚拢来,朝灰满龇牙咧嘴,一双双狼眼隐含着杀机。
        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自己的处境,肉陀是狼酋,有权挑选诱狼,它不干,就是违抗命令的叛逆,就是犯上作乱的贼子,是要受到血的惩罚的。狼群已围了上来,它再犹豫,会被无情地撕成碎片。它不愿去当诱狼,但更不愿意屈死在伙伴的爪牙下。它别无选择。它只好怀着深深的屈辱,策动黄鼬钻出树林跑进草甸子。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牧羊人不是满脸络腮胡子额上刻着年轮般深深皱纹的老猎手,而是脸蛋光滑得像只鸡蛋性情浮躁缺乏丛林狩猎经验的少年郎。灰满还离得老远,他就慌忙开枪为自己壮胆。他的枪法同他的年龄一样稚嫩。当灰满假装中弹,从黄鼬背上落下来,瘸着腿颠颠踬踬哀嗥着逃跑时,他立刻就被假象迷惑了,真以为自己已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欢呼雀跃,兴奋陶醉,策着马追撵过来。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收起双筒猎枪,改用长长的套杆,来套它灰满的脖子。他大概看它步履维艰,歪脚歪身,以为很轻松就能擒捉住。也有可能这个正处在虚荣心膨胀的年龄阶段的牧羊少年一门心思要逮匹活狼好回寨子去炫耀,这使得灰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把牧羊人从羊群中引开的目的。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条白色牧羊狗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汪汪狂吠着,朝黄鼬穷追猛撵,求胜心切,恨不得立刻咬死黄鼬好向主人邀宠讨赏。黄鼬虽说在同类中是平庸之辈,但怎么说也是狼,在山野里比牧羊狗总要跑得快些。
        也多亏它急中生智,假装中弹负伤。它本来四条腿就长短不齐,角色天然逼真,没有破绽。也多亏黄鼬配合默契,在它快被骑马的牧羊少年追上,那根用野牛筋圈成的套杆在头顶晃动眼看就要落下来时,黄鼬突然一个急转弯,甩脱了愚蠢的牧羊狗,奔到它跟前,贴近它右侧,它两条残肢熟练地往上一跨,眨眼间,蹒跚仓皇的残狼变成了行走如飞的双体狼,一下子和奔驰的马呐喊的人狂吠的狗拉大了距离。牧羊少年如梦初醒,扔了套杆,想重新使用双筒猎枪,已经迟了;从背上卸下枪来需要时间,装填子弹也需要时间;在颠簸的马背上瞄准正在疾奔的狼,谈何容易哟。当双筒猎枪再度扣响时,它跨在黄鼬背上已逃到一大片灌木丛前。也多亏它和黄鼬练就了钻灌木丛的绝技,它咬住黄鼬的后颈皮,骑在黄鼬背上,两只前爪飞快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很快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钻开一条弯曲如迷踪般的甬道。
        这时候,即使换一位脸上有胡髭额上有皱纹的老猎手,即使换一条让狼闻风丧胆的猎狼犬,也回天乏术,不可能扭转败局了。
        灰满刚钻进灌木丛,背后的草甸子便传来羊的哀咩和狼的嗥叫,惊惊咋咋,栖栖遑遑。灰满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掳掠和屠杀。灌木丛外响起马的嘶鸣,由近而远,还响起狗狺狺狂吠,毫无疑问,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的少年牧羊人和牧羊狗正懊悔得捶胸顿足,急急忙忙回转去援救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绵羊呢。这当然是徒劳的。
        黄昏,灰满跨在黄鼬背上疲乏不堪地回到狼群。收获不小,共叼回了五头肥羊。内脏和羊肉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还剩下五只骨多肉少的羊头,是留给它和黄鼬的。虽说在这场精彩的猎羊中,它和黄鼬承担的风险最大,功劳也最大,但狼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地位分配的,它和黄鼬是残狼,留几只羊头给它们啃啃已经算不错的了。
        黄鼬搂着羊头啃得津津有味。黄鼬本来就是一匹自卑感很深的残狼,有一口残渣剩羹吃吃就心满意足了。让狼群排斥在争食圈外也好,让狼群驱赶到顶风漏雨的洞口过夜也好,被母狼曼曼恶声恶气地咆哮也好,被马尿泡无端抢去青蛙也好,被不公平地指令去当危险的诱狼也好,黄鼬逆来顺受,默默退让,连愤懑的表情也不敢在狼脸上透露出一点来。
        灰满不行,它虽然肚皮空瘪瘪的,但啃着羊头,如同嚼咬木屑,品不出鲜美,倒有无限苦涩。它晓得,今天自己皮肉没受丝毫伤害就成功地把牧羊人和牧羊狗引开了,纯属侥幸。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着它,假如它不设法改变自己的地位,小命总有一天会玩完。退一万步来说,古戛纳狼群在狩猎中再也碰不到需要诱狼才能解决的难题,灰满仍化解不开郁积在心头的这口闷气。它本是心高气傲的狼酋,两只脚爪残废了,一颗雄心并没沉沦。它无法忍受贱狼的种种不平等待遇。狼酋和残狼之间的反差太大,它有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要是早晓得回狼群后会被贬为贱狼,还不如当初脚爪被野猪咬残后暴死荒野呢。不行,它不能听任命运摆布,它一定要设法改变自己的恶劣处境。
        它想,肉陀和其它伙伴之所以把它看成残狼,认为它是靠黄鼬才勉强活下来的废物,把它视作黄鼬的附庸和寄生。这是天大的误会和曲解,也是千古奇冤。它要用行为证明它们都错了。它等待着能表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8

        那只橄榄色的树鼩帮了灰满的大忙。
        雪霁天晴,狼群经过一片冷杉林,看见一只长着松鼠般尾巴的树鼩正骑在一棵几围粗的冷杉树的横权上,掏食树洞里的鸟卵。
        看来这是只有相当生活阅历的老树鼩了,狼群经过那棵冷杉树,它并不惊慌,也不躲避,仍专心致志地掏着鸟卵。它骑着的那根横杈离地面约三米高。它一定很了解狼的能耐,所以才敢如此傲慢地对待从树下经过的狼群。狼群虽然是日曲卡山麓超一流的狩猎部落,却有个无法克服的弱点和短处,就是不会爬树。假如此刻从树下经过的是只山豹或猞猁,它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爬上树梢,利用树梢细枝的柔韧与弹性,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眨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得出这只老树鼩曾不止一次地和狼打过交道,很摸狼的底,晓得狼的蹿高极限。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也顶多能蹿到二米五左右的高度。待在三米的横杈上当然很安全。
        薄薄的阳光照在树鼩身上,橄榄色的树皮呈半透明状,隐隐约约望得见殷红的血浆和白嫩的肌肉。
        狼们蹲在树底下,贪婪地盯着树鼩。树鼩的血可以解渴,树鼩的肉可以充饥。树鼩虽然在狼的食谱里算不上头等佳肴,但肚子饿了,吃什么都香甜。
        几匹大公狼不自量力地向冷杉树横杈蹿跳,一个个扑空,连树鼩毛都没捞到一根。
        新狼酋肉陀毕竟要聪明些,虽然也馋得伸直脖子干咽着唾沫,却没有向高高在上的树鼩发动徒劳的攻击。
        豁嘴宝鼎滴着口水又愣头愣脑地扑了个空,老树鼩大概被吵得心烦了,暂停掏鸟卵,转过那张尖细的鼠形脸来,朝树底下的狼群瞪起一双小眼珠子,凶狠地漂漂嚣叫,四只爪在树皮上咯吱咯吱磨砺扣动,龇牙咧嘴的,似乎准备跳来下来同狼群一决雌雄。
        狼群也大声嗥叫起来,指望树鼩被激怒后真有胆量跳下来较量一番。
        这指望当然会落空。树鼩才不笨呢,不会跳下树来白白送死。它无休止地在横杈上重复那套准备跳下来噬咬的动作,无非是在拿狼开心罢了。
        狼脖翘酸,狼眼望穿,树鼩仍在三米高的安全地域居高临下向狼群撒播着仇恨与藐视。
        狼们心也痒痒,爪也痒痒,牙也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肉陀算是明智的,看出如此僵峙下去,只有白白浪费时间消耗精力,便长嗥一声准备率众撤离。
        就在这时,灰满萌发出一个念头:蹿上去把这只可恶的树鼩拉下树来!它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成功的。长时间和黄鼬双体并行,它早就发现黄鼬朝前奔跑时,有一股冲力传递给它,使它可以用七分力气就跑得和正常狼竭尽全力时跑得一样快。黄鼬这股冲力可资利用。当然,黄鼬别说蹿到二米五的高度,就是二米也很困难,下辈子也休想越到三米高的横杈。但当黄鼬和它并体蹿到两米高时,它跨在黄鼬软肋上的两条残肢可以猛蹬黄鼬的脊背。让黄鼬在两米高的空中当一次垫脚石。这就像在两米的空中搭了块跳板,它利用黄鼬传给它的那股冲力,进行再度蹿高。它当然不可能像正常狼在坚实的地面那样再次蹿到两米五的高度,它或许只能踩着黄鼬的脊背借着黄鼬传递来的冲力使自己的身体竖立起来,这也足够了,它身体有一米多长,加上第一次双体蹿跃的两米,狼牙已能叼着树鼩了。
        它兴奋地低嗥一声,用残肢用眼神用心灵间神秘的交流和感应,告诉黄鼬自己的企图。黄鼬望望它,又望望冷杉树横杈上猖狂得意的树鼩,丑陋的狼脸上浮显出迷惘与恐惧,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步,喉咙里咔噜咔噜响,那是在规劝它放弃这疯狂的念头。
        灰满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再度蹿高不过是它即兴发挥的一种灵感罢了,既没实践过,也没演练过,它实在没把握能否成功。万一在空中蹿不起来,或者蹿而不高,逮不着树鼩,尴尬地摔落下来,那落地的姿势肯定极不雅观,会被众狼认为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它从此再也休想改观自己在众狼心中的窝囊形像了。还有,黄鼬是否能在两米高的空中经得起它猛力踹蹬也是个问题,万一黄鼬被踹到地上跌断了腿骨什么的,那就是残上加残等于双倍废物了。
        要不,还是安分守己顺着命运的河漂吧。
        不,不。一种更为强大的冲动遏制住了内心的彷徨和动摇。它要是能把树鼩叼下树来,就可以证明自己残而不废,风采不减当年。别的狼都对树无可奈何,它们的无能方能衬托它的高能。双体并行再度蹿高,自己显而易见的缺陷转眼间变成其它狼无法企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是它在再度蹿高,它超越了狼的蹿高极限把树鼩叼下树来,众目睽睽,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有能耐的是它灰满,而不是黄鼬,黄鼬是它的铺垫,是它的坐骑,是它的陪衬,是它的跳板和弹簧;把它看作是黄鼬的寄生和附庸纯粹是一种颠倒黑白!它做梦都想找到这样一个能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太少太少了,普通狩猎,一片混乱,它再勇猛,也无法在群体的光彩中独领风骚。
        狼群在肉陀的召唤下,已三三两两离开冷杉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犹豫什么呀。
        灰满用两条残肢强硬地策动黄鼬朝那棵冷杉树飞奔过去。
        是的,它完全有可能遭到惨败,但与其做一匹泡在屈辱中的残狼,还不如铤而走险去试一试。这真是孤注一掷,它押下去的是前途和命运。不是辉煌就是毁灭。
        奔到冷杉树下,灰满扭头叼住黄鼬的颈皮,用力往上一提。黄鼬心领神会,猛地往上蹿跃。六条狼腿同时起跳,好极了,刚刚跳到两米高处。它松开嘴,两条残肢在黄鼬软肋上使劲一踹,黄鼬身体不由自主地侧翻过来,妙极了,它左侧两只健全的脚爪顺势迅速在黄鼬肚皮上踩了一下,再度蹿高,身体竖直起来,果真和设想的一样,它的狼牙和狼爪跃到了与树鼩平行的高度。
        美中不足的是,虽然有黄鼬的身体作力的支点,但因左右两侧腿肢长短不一,力的迸发也难以均衡,身体往上蹿时,竟然自行旋转,转出了舞蹈表演的韵味,这和严肃的血腥的猎杀不太相称。
        蹿高,旋转,前爪搂抱,张口噬咬,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瞬间完成的。
        这一招确实够险的,要是树鼩的反应能力稍稍再敏捷些,在横杈上随意移动一下位置,灰满就会扑空。老树鼩是太大意了,也太经验主义了,从来没见过一匹狼跨在另一匹狼身上还能进行再度蹿高。也有可能这只狂妄的拿狼开心的树鼩被灰满滑稽的舞蹈化的旋转姿势逗乐了,看花了眼。白森森的狼牙出现在它唇吻前了,它还傻乎乎地呆在原地不动,尖厉的狼爪朝它脖子搂过来了,它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叫一声,转身欲逃,但已经迟了,狼牙咬住了它那只圆溜溜肉感很强的鼻子,狼爪搂住了它胖乎乎的脖颈。它疼得呦呦惨叫,四只爪子抠住树杆还想赖在树上不下来,无奈树鼩体小力弱,无法承受一匹成年公狼的重量,才坚持了几秒钟,就哗啦一声身体无可奈何地被狼爪抱着脱离了树杈。
        几块树皮和几片树叶也纷纷扬扬一起掉了下来。
        骄兵必败,乐极生悲。
        灰满成功地把那只倒霉的树鼩从三米高的树杈拽了下来,一起跌落地面。它跛着两条腿,站立不稳,树鼩挣脱了它的搂抱想逃跑,立刻被观摩等候的狼群按翻在地。
        树鼩离开了树的支撑,只能变成狼的佳肴。
        黄鼬跌得很惨,被猛烈地从空中踹下来,侧身坠地,幸好不太高,树底下又铺着一层枯枝败叶,没伤着筋骨。它懵懵懂懂的翻爬起来,见灰满正狼步高狼步低在冷杉树下像陀螺似的打转,赶紧忍着疼痛跳过来,非常利索地钻进灰满的残肢下。
        铺垫得恰到好处。
        狼群围着树鼩,争抢着有限的肉食。
        灰满用残肢示意黄鼬载着它挤到争食的圆圈里去。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它有权和狼酋肉陀一道享用肥腻可口的树鼩内脏。
        黄鼬却踟蹰着不敢前去。黄鼬从懂事开始,早已吃惯了吃别的狼吃剩的残渣皮囊,它想都不敢想要挤进食圈同狼酋和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争食新鲜的内脏。它还不晓得滴着血浆的内脏是啥滋味。记得两年前它还半大不小似懂非懂,有一次狼群咬翻一头牝鹿,众狼正在围食,它瞅见老狼酋波波身旁有个豁口,便钻了进去,正巧波波用爪牙剖开鹿腹,一颗鲜红的鹿心还在轻轻颤跳,它闻到了一股诱狼的血香。它少不更事,对狼群社会森严的等级秩序还没有刻骨铭心的体会,觉得这颗还在纤颤的鹿心挺好玩的,就朝鹿心阿呜咬了一口,鹿心是狼酋的特权,它无意中触犯了波波的尊严。波波恶狠狠地在它脑壳上咬了一口,咬得它皮开肉绽,疼得在地上打滚。从此,它牢牢地吸取了这血的教训,再也不敢去争抢新鲜内脏了。
        突然,黄鼬觉得自己后颈火辣辣疼,是灰满在噬咬它,灰满两只残肢也紧紧地勾住它的软肋,紧得就像要刺进它的皮肉。它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树鼩体积小,粥少僧多,肉少狼多,食圈围得很密,很多地位次等的狼都挤不进去,嗥叫着在圈外钻头觅缝。
        灰满策动着黄鼬靠拢食圈朝争食的狼发出一声低嗥:我来了,快让开道!喧嚣的狼群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听到了也不愿轻易让出位置,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给它腾出空位。
        这在它的意料之中,没关系,它有办法为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
        它绕到食圈右边,来到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泡的后面,照准它们的屁股蛋各咬了一口.
        它早就选定了这个位置,上首是清一色的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既显眼又威风,它只要挤了进去,不用宣布,就等于把自己提升到了和这些出类拔萃大公狼平起平坐的地位。
        选这个位置还有两个附带的好处。它是双体狼,必须同时赶走两匹狼才能容得下它;曼曼和马尿泡在它落难时曾侮辱过它,也正好趁机出口恶气。
        曼曼和马尿泡被咬得蹿跳起来,嗥叫着摆出一副厮斗状,但一看清是它,委屈地哼了哼,识相地扭身走开了。
        新狼酋肉陀和几匹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没有出来干涉,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闷着头吃它们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默认。
        灰满心花怒放,和黄鼬一起钻进空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狼们刚刚把树开膛破腹,它不客气地叼着一截肠子,嚼得满嘴溢香。
        黄鼬也战战兢兢地品尝着美味的五脏六腑。
        真该感谢这只树鼩,就像一个漂亮的舞台,让它上演了一出拿手好戏,就像一架登高的梯子,让它的地位迅速上升了好几格。
        灰满正勾着头嚼咬肠子,猛然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划过自己的脸,它抬眼看去,是肉陀在打量它。这目光冷得像冰雪,深得像古井,沉得像石山,辣得像山椒,苦得像黄连,酸得像青杏,混杂着惊诧与猜忌,比荆棘更扎脸。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灰满成了古戛纳狼群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但残狼的屈辱似乎还像影子似的甩不脱。
        狼群在一片平缓的荒野行进。灰满的两条残肢轻松地跨在黄鼬背上,正走得顺溜,冷不防肉陀从后面挤上来,身体蹭了黄鼬一下,不轻不重,使黄鼬打了半个趔趄,慢了半个节奏,它灰满毫无防备,两条残肢喀橐从黄鼬背上滑落下来,刹那间变成匹举步维艰的可怜兮兮的歪脚狼。众狼都好奇地围过来,朝它嗤嗤哦哦叫,好像在观摩一场娱乐性很强的表演。
        在短短的几天里头,已经是第四次发生这种事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灰满并没放在心上。群体行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它灰满不也有时会不小心撞着别的狼吗。偶尔的尴尬一下,算不得什么,它甚至都不好意思朝肉陀投去埋怨责怪的眼光。但接二连三地遭到肉陀蹭撞,灰满不能不怀疑对方是有意在恶作剧。
        呦——它朝肉陀哀哀地嗥叫一声。我没招惹你,你干吗跟我开这样恶毒的玩笑呢?
        肉陀假惺惺地干嗥了一声,甩了甩拖在两胯间的狼尾,似乎在为自己的过失进行道歉。
        鬼才相信这种虚伪呢。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会瞎撞一气,灰满气愤地想。
        假如是匹母狼、老狼或草狼有意蹭撞它,它早就不客气地策动黄鼬扑上去用爪牙狠狠教训对方了,非把对方咬得皮开肉绽不可,这辈子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碰到它。但蹭撞它的是肉陀,肉陀是狼酋,地位比它高,它只好忍气吞声。算啦,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小心翼翼地避开肉陀,肉陀在东边,它就避到西边,肉陀在南面,它就让到西面,特别是在狼群行进时,它不再走在肉陀的前头,而是跟在肉陀的后面,哼,看你还怎么来蹭撞我。
这真是一种可笑的鸵鸟式的回避。
        几天后,狼群翻越雪山坳口到碱水塘去觅食,中途经过一座峭壁。灰满怕肉陀使坏,便防着一点,待肉陀先往上爬后,自己才跟在后面往上攀登。峭壁很陡,它咬着黄鼬的后颈皮正爬得费劲,走在前头的肉陀突然就失足滑了一跤,不偏不倚瞄准黄鼬滑下来,一屁股撞在黄鼬的脑壳上。黄鼬驮着它灰满的半爿身体负重登高,本来就已累得狼舌耷在嘴外,突然间肉陀又压下来,脚爪再也无力站稳,像坐滑梯似的顺着陡坡逡了下去。这当然会连累灰满,被拉扯着滚下坡。它右侧的腿比左侧的腿短了一截,无法像黄鼬那样四肢立定身体平衡地往下滑;它刚一滑身体重心就自左向右偏仄,一连串侧身滚跌,比螃蟹还螃蟹。更糟糕的是,它下滑了一丈多恰巧被一棵小树挡住,黄鼬却一口气滑下去十几丈深,峭壁地势险峻,黄鼬老半天也没能爬回它身边来。它歪着脚咧着嘴气急败坏地朝黄鼬呼叫,暴露出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狼们都扭过头来看稀罕。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幸灾乐祸地嗷嗷叫。
        灰满羞惭悲愤的眼光投向肇事者肉陀。它看见,肉陀冷冰冰的眼睛闪动着讥讽与嘲弄,似乎在说,瞧你这副熊样,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吗?
        霎时间,灰满明白了肉陀几次三番设法把它从黄鼬背上蹭撞下来的邪恶用心。这绝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暗算。肉陀是在制造机会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残狼的缺陷、短处、弱点和丑陋当众嚗光,蹂躏它的自尊,损坏它的形像。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是害怕它灰满强大起来,和它争雄,向它索讨狼酋的位置。
        灰满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肉陀拼个你死我活,但它咬紧牙关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虽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但在众狼眼里的形像还不够高大完美,还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还没达到八面威风的境界,现在贸然扑上去,极有可能会触犯众怒,取胜希望很渺茫。它长嗥一声,把悲愤与悲凉冷凝成一个太阳也休想融化的坚强而冷酷的意志,藏进心底。
        它要夺回狼酋的至尊地位!
        一旦它成了狼酋,谁还敢来凌辱它?
        本来它并没有要夺回狼酋位置的想法,起码暂时还没有。是肉陀用尊贵卑贱这柄魔扇扇起了它心里炽热的权力欲。
        肉陀,你会得到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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