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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路上的名人故居——陌生的苏雪林(福山路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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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路上的名人故居——陌生的苏雪林(福山路2号)

       《溪水》苏雪林 

  几番秋雨之后,溪水长了几篙;早凋的梧楸,飞尽了翠叶;黄金色的晓霞,从杈枒树隙里,深入溪中;泼靛的波面,便泛出彩虹似的光。
    现在,水恢复从前活泼和快乐了,一面疾忙地向前走着,一面还要沿途和遇见的落叶、枯枝淘气。
    一张小小的红叶儿,听了狡狯的西风劝告,私下离开母校出来玩耍,直到半路上,风儿偷偷儿地溜走了,他便一跤跌在溪水里。
    水是怎样的开心呵,好将那可怜的失路的小红叶儿,推推挤挤地推到一个漩涡里,使他滴滴溜溜地打圆转儿;那叶向前不得,向后不能,急得几乎哭出来;水笑嘻嘻地将手一松,他才一溜烟地逃走了。
    水是这样欢喜捉弄人的,但流到坝塘边,她自己的魔难也来了。你记得么?坝下边不是有许多大石头,阻住水的去路?
    水初流到石边时,还是不经意地涎着脸撒娇撒痴地要求石头放行,但石头却像没有耳朵似的,板着冷静的面孔,一点儿不理。于是水开始娇嗔起来了,拼命向石头冲突过去;冲突激烈时,浅碧的衣裳袒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臂,肺叶收放,呼吸极其急促,发出怒吼的声音来,缕缕银丝头发,四散飞起。
    噼噼啪啪,温柔的巴掌,尽打在石头皱纹深陷的颊边,——她真地怒了,不是儿戏。
    谁说大石头是始终顽固呢?巴掌来得狠了,也不得不低头躲避。于是水安然渡过难关了。
    她虽然得胜了,然而弄得异常疲倦,曵了浅碧的衣裳去时,我们还听见她断续的喘息声。

 

       多美的文字啊!这样的文字一定出自一支娟秀的笔,一只秀美的手,一个如水的女人。但是,这文章的作者名字却是我这个小小的文学爱好者从未听说过的。直到今天,走在了福山路上,走过了她曾寓居的地方,才感受到了她的芬芳......

       “由我们的住所福山路进发,走过王村路,又转过一个弯,便到中山公园的后门。马路两旁,都是几丈高矮,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大树,并且层层匝匝,一直蔓延到路基的下面,与路下斜坡所生的树林相连结。马路两边枝叶相交,形成了一条蜿蜒无穷的碧巷,也可以说是一片波涛起伏的绿海。树的枝叶既如此之密而且厚……”。1935年,来青岛避暑的著名女作家苏雪林曾写下了这样的“福山路印象”。

       在青岛,福山路与福山支路因为住过洪深、沈从文、巴金、吴伯萧、成仿吾、苏雪林等众多近代名人,被誉为岛城名副其实的“名人街”。福山路如同许多条青岛的老路一样“往事知多少”。但在都市钢筋铁骨的丛林里,有的老路已被时尚的浮躁所掩,没了光彩。而福山路这样一条百年老街,就像是寻旧怀古的附着物和不期而遇的故交旧知,一直保有一个个与文化、与名人相关的有故事的老房子,使这些沉甸甸的名人故居和曾在此留痕的历史名人为都市文化添抹了厚重的一笔。如今,我们的城市中的许多老景致已变成了“消逝的风景”,福山路是为数不多还能守住自己的文化底线的地方。
       与福山路3号、著名作家沈从文故居毗邻的福山路2号是一幢有近百年历史的德式风格的老楼。这里曾经是山东大学教职员寄宿舍,那个时候的山东大学在全国也是名声响亮,集聚了不少当时在全国十分知名的学者在此执教。以他们为“引力”,无数名人都来到过青岛,拜会在山大教学的朋友,在这座老楼里住过的最有名的人堪称现代文学史上享年最长的作家苏雪林。上世纪30年代,苏雪林以《绿天》、《棘心》等作品蜚声文坛,被阿英称之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与冰心、凌叔华、冯沅君和丁玲一起并称为上世纪30年代五大女作家。女作家苏雪林来青岛避暑曾经住在这里,并且写下了《岛居漫兴》20篇和《劳山二日游》9篇,其中《岛居漫兴》中有一章的名字就叫“福山路二号”。


       苏雪林(1897—1999),安徽人,现当代“中国五大女作家”之一,被誉为20世纪中国文坛的“常青树”。上个世纪30年代任教武大,与同事凌叔华、袁昌英一起被称为“洛珈三剑客”。后半生居于台湾,以教学、写作、翻译、研究为业,著作等身,尤以神话、屈赋、玉溪诗的研究为人称道。她是现代文学史上迄今享年最久的作家。她一生执教五十年,笔耕八十载,创作二千余万字,被阿英称之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百余岁辞世,归骨故 乡。因鲁迅逝世后,曾致信蔡元培,大肆攻击鲁迅,其后以反鲁为务,又兼以崇仰胡适,遂为大陆学界、文坛弃置,故而其人其文很长一段时间在大陆鲜为人知。 

  半生“反鲁”

  鲁迅于1936年10月19日病逝,而苏雪林对鲁迅的敌对态度,却是在鲁迅病逝后的一个月内开始的。苏雪林反对鲁迅的时间之长,发表文章之多,在历史上是少见的。她对鲁迅的看法从赞颂到反对也是众人皆知、举世瞩目的。早在二十年代苏雪林与鲁迅并无积怨,1928年她曾与鲁迅共同参加过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举办的宴会;1929年5月苏雪林在《写在(现代作家)前面》一文中称鲁迅是“中国最成功的乡土文学家”。

  随着时局的变化,苏雪林与鲁迅在政治上的分歧愈来愈大,其言辞也愈来愈激烈,真可谓“嬉笑怒骂,兵戈相见”。苏雪林于1936年11月12日写了《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拉开了她“半生‘反鲁’的序幕”。在致蔡元培的信里,苏雪林对鲁迅颇多指责,言辞之激烈,令人叹为观止:鲁迅之为人,又复好谄成癖,依傍门墙者,揣其意旨,争进谀辞,所谓“青年导师”、“思想界权威”、“革命斗士”、“民族解放战士”、“中国肖伯纳”、“中国高尔基”、“东方尼采”各种徽号,不可以屈指数。又过了六天,即11月18日,她写了《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苏雪林在该文的《自跋》中写道:“以鲁迅一生行事言之,二十四史儒林传不会有他的位置,二十四史文苑、文学传,像这类小人确也不容易寻出”。1949年,苏雪林到台湾后,国共两党处于敌对状态,苏雪林对鲁迅的态度便可想而知了。1966年11月,台湾《传记文学》又刊出她的一篇二万七千字的长文《鲁迅传论》(后收入《我论鲁迅》一书中),此时正值鲁迅逝世三十周年之际。
       苏雪林这篇长文中从鲁迅的家世说起,其语言轻蔑而简约。苏雪林分析鲁迅的“性情与思想”,上来就下断语——鲁迅心理是病态的,苏雪林说鲁迅这人多疑,而且“出乎常情地多疑”,在谈及鲁迅的“思想”时,苏雪林认为“阴暗空虚”,是一个“虚无哲学者”。在苏雪林眼中,鲁迅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人家无意得罪他老人家,他可以恨你一辈子。恭维呢,也不行,‘是人家公设的巧计’,‘用精神的枷锁来束缚你的言动的’。”苏雪林在“自序”中坦承“我的那几篇反鲁文字,原来从鲁迅学来,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鲁迅一辈子运用他那支尖酸刻薄的刀笔,叫别人吃他苦头,我现在也叫这位绍兴师爷吃吃我的苦头,不算不公道吧?”
       说起苏雪林与鲁迅的恩怨,不能不提到的一个关键性人物——胡适。胡适是苏雪林尊敬的师长,苏雪林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地攻击鲁迅,与鲁迅对胡适的态度也有直接的关系。鲁迅曾在文章中骂胡适为“高等华人”、“金元博士”,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向侵略者“出卖灵魂”等等,但胡适对苏雪林的痛骂鲁迅却给予了规劝,他在给苏雪林的信中写到,“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胡适不仅自己一直没有发表过攻击鲁迅的文章,即使在这封私人通信里,他也只用了“狺狺”一个意气词语,而且着重的还是责备苏氏的“恶腔调”,劝她客观地持平论人,不可谓不高明。

       1949年后,苏雪林先后在台湾师范大学和国立成功大学任教。1966年,苏雪林将自己半生“反鲁”的主要文章结集出版,定名为《我论鲁迅》。苏雪林对鲁迅的攻击,在《我论鲁迅》中得到了最系统、最淋漓尽致的表现,这本书可以说是苏雪林“反鲁”的一个总结。据说该书出版时,苏雪林称这是她“半生的‘反鲁’事业,以后我不高兴再理会了”。

       然而苏雪林最终还是未能停住“反鲁”的脚步。

       1988年,已逾九十高龄的苏雪林又作惊人之语,《香港月刊》第11期发表了她的《大陆刮起反鲁风》。文章爆料说:“据最近的太阳报,有李石城所撰《鲁迅召妓引起轰动》一文,言有人在鲁迅日记发现一则小记事‘某月某日,召妓发泄’,有个读者便惊叫起来,说道:‘原来鲁迅是这样下流!看他外表像孔老二,居然也搞起玩妓女的事。’又有一个读者说:‘鲁迅不是一个完人,因为他生活作风不正派。’”

       苏雪林对鲁迅为什么如此仇恨,以至耗用半生的时光对其进行口诛笔伐?

       说法很多,有人说鲁迅曾经冷落过她,苏雪林自己在《关于我的荣与辱》一文中也证实了此说:

       有一回上海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先生为联欢起见,宴请曾在他书店出书的文人,鲁迅与林语堂先生齐出席,我亦敬陪末座。我对鲁迅固极冷淡,他对我也昂头天外,不屑理睬。

       对于李小峰召集的这次聚会,郁达夫在日记中也有记录:“中午北新书局宴客,有杭州来钦文,川岛等及鲁迅、林语堂夫妇。席间遇绿漪(苏雪林笔名)女士,新自法国来,是一本小品文的著者,文思清新,大有冰心女士的风趣。”

       据说苏雪林到时客人大多到了,当时她的《绿天》刚刚出版,在文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所以大家对她都十分热情,赞美有加。但当主人把苏雪林介绍给鲁迅时,也许是对她的姗姗来迟有些看法,或者出于其他什么原因,鲁迅既没有与她握手,也没有寒暄,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这个小插曲让苏雪林非常尴尬,也让大家感到有些意外。

       其实被鲁迅冷落只是个引子,最令苏雪林反感的是鲁迅对杨荫榆(曾任北京女师大校长)、胡适等人的攻击。她与杨、胡两人私谊甚笃,情感上自然就站在他们一边,对鲁迅反感也是必然的事情———我觉得这才是苏、鲁结怨的主要原因。

       关于苏雪林反鲁,还有一种比较新奇,也比较有趣的说法,此说出自房向东先生的《鲁迅:最受污蔑的人》一书。现转述于下,供有兴趣者研究、探讨:

       陈漱渝(大陆鲁迅研究学者)采访苏雪林时曾问她,为什么要对鲁迅采取激烈攻击的态度?苏雪林说:“有人说,我之所以攻击鲁迅,是因为我对鲁迅单相思,爱而不得转为恨。这是没有根据的。”苏雪林不说也罢,陈漱渝并没问她是不是爱上了鲁迅,她却先说了。她为什么又性急了呢?她要表白什么?她要洗刷什么?我也搞不清楚,只有天晓得。

       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最为八卦的一个原因了吧?

       因为这样的一个原因花半生的气力去骂一个人,这多少也可以看出苏雪林人格中的“小”来。她在给蔡元培的信中说:“当上海书业景气的时代,鲁迅个人版税,年达万元。其人表面敝衣破履,充分平民化,腰缠则久已累累。”说鲁迅“匿迹内山书店,治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且闻将以扶桑三岛为终老之地。”把这样的臆测琐屑之事作为骂料实在是无聊。胡适也骂过鲁迅,他认为“凡论一人,总须持平”。胡适说苏雪林这是“不成话”,当在意料之中。
       半生骂鲁迅的苏雪林1999年4月21日102岁的时候,在台湾台南成功大学附设医院病逝,死后很是哀荣,大陆媒体《参考消息》对她也有不低的评价,可以看出人们对她的宽容,毕竟大家并不都如她那样地心胸狭小。

       苏雪林应该是一个有出色才华的女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她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和凌叔华,并称五女作家。
       苏雪林的前辈苏氏家族发脉于四川眉山,为苏辙后裔。500多年前苏家世祖苏继芳做铜陵县令时,定居安徽黄山太平湖湖岸岭下。民国之初,苏雪林祖父苏运卿辞官返乡大兴土木。苏雪林出生于1896年,童年和少年在岭下度过。1913年,苏进入一教会中学读书,次年考入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毕业后在母校附小任教。1918年报考北京高等女子师范,与黄庐隐一起成为旁听生,后升为正式生。1921年考取了由吴稚晖和李石曾在法国开设的海外中法学院,后转入里昂国立艺术学院学习美术、文学。1925年辍学回国。1928年任上海沪江大学教授;次年任苏州东吴大学教授;1930年任安徽省立大学教授;1931年任国立武汉大学教授。她在武大任教达18年之久,与凌淑华、袁昌英一起,被称为“珞珈三剑客”。
       1949年,苏雪林离开武汉到香港,在香港真理学院工作。1950年前往巴黎从事神话研究。1952年赴台湾任台湾师范大学教授;1956年前往台南任成功大学教授,并与姐姐住在一起。1959年与台湾现代诗派代表覃子豪展开关于现代诗发展的论战,指出台湾现代诗派“晦涩暧昧到了漆黑一团的地步”。1964年应聘赴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期满后仍回成功大学,1973年退休。1999年4月21日,苏雪林在台南辞世,终年104岁,终身未嫁。苏笔耕80年,执教50年,出版著作50部。

       苏雪林于1934年来青岛旅游,盘桓岛城二十余日,畅游了市区、崂山。著文三十篇,总题为《岛居漫兴》与《游劳二日》,字数约十余万,在现代作家中,书写青岛当首屈一指。对福山路、汇泉海水浴场、湛山精舍与水族馆、中山公园、太平山、万国公墓、太平角、栈桥和北九水、王哥庄、白云洞、明霞洞、上清宫都有描写。

      按其散文中记载可知,作家自7月24日为逃避暑热,从上海乘船赴“欲界仙都”——青岛。其丈夫“康”已先期到达,安排食宿。作家先驻于友人山大周教授家,为免打扰友人新婚燕尔,次日便搬至福山二路山大教职员宿舍寓居。在青期间,作家游览了湛山寺、水族馆、炮台山、中山公园、太平山、万国公墓、太平角、燕儿岛山大果圃、栈桥等处,深为青岛的绿树、沙滩、海浪、灯影等美景心折神伏。屡到浴场戏浪弄潮,险为海浪吞噬,虚惊一场,作家戏称“几为波臣”。离青前,同友人到崂山攀爬居留二日。自柳树台入山,览北九水,赏千石谱,过王哥庄,攀白云、明霞二洞,访上清宫,追寻聊斋篇《香玉》中绛雪踪影。山光水色,让其纵情畅怀。山民的劳作艰辛、生活困顿又使之怜悯同情。

       苏雪林文字,辞彩飞扬,时见理趣,更显情思。但将青岛“青”色之美,归于德占功绩,无疑是留洋学人殖民心态的流露。在王哥庄观乡民野戏,对戏台简陋、戏服破旧、表演朴拙的鄙夷,也展现了内心深处的贵族意识。然而瑕不掩瑜,其文章甚值一览,以《栈桥灯影》、《青岛的树》最为妙篇佳构,见载于大陆出版的各种版本的《苏雪林散文集》。她的文章,使后人对青岛三十年代民俗风情、山海景致的五彩斑斓,有了真切的感知。

       此淑女来青岛时年未记载,缘由是“逃热”以避武汉、上海之暑,七月下旬乘船从码头进入,借住福山路二号近一月。先是在第一海水浴场试水,对视野之内在建的水族馆、湛山寺甚有微词,尔后之日又兴致颇佳地参观了水族馆、汇泉炮台,再游中山公园、植物园、果园、动物园、太平山,赞大墨造园为有为、鄙小巧弄园为堕落、引黑熊为知己、惜轮下小蛇之不幸。文中提到浮站,当时用木筏时下则用塑料筏,最近几年也曾在海水浴场重现不知为何消失了。最喜欢的是写万国公墓那一段,那种恣肆之口吻、无端之起伏,真是才气横溢呀。写到驾骡马大车访太平角,才想起游玩海滨步行道看到的那行雪林题刻“沿角一带海岸崖石,峥嵘竞秀,又是汇泉浴场所无。有一处景色更为特别。一座大崖,崛起于平地,高约十数丈,远望似一朵吐自海面的紫云,近视则石色黝然,棱棱如积铁,还带着斑剥陆离黄色的铁锈,我怀疑它是属于矿物质,并非真的石头。听说天空陨石常为铁质,这块大石是从万万里外太空飞来的吗?”,至今不知所说的这处妙崖其实怎样。至于五座海水浴场的描写同样有声有色,关于海壶(黑贝红肉)别致亲切。参观燕尔岛大学果圃,忽发营造果园奇想,其言凿凿,令人也顿生此心,而公共生活的设想则更是理想浪漫。夜晤栈桥写的神奇,与钱镠射潮相论,于海洋物理也略有些涉了。写到的赛马场于今已是故史,原址大约在汇泉广场吧,往日有苏堤走马、是日不胜青岛跑马,而今日马场则规模甚大,只是那娇俏的故人何在?临别青岛剩余两日,苏女士专程游览了崂山,以现在主义完成了青岛之旅:苏雪林女士偕黄雪明女士一起游览了北九水、白云洞、明霞洞、上清宫。从中山路出发到柳树台,进入北九水至鱼麟瀑;然后在王哥庄看了一场戏,再宿于白云洞;隔天去明霞洞、上清宫,走南天门到沙子口返回。
       苏女士一行是乘轿旅游,这样的线路让轿夫盘算过了,便于行走,只是很多景点如华严寺、明道观、棋盘石、太清宫等等去处一一漏掉,殊为遗憾。

       苏雪林笔下的旧青岛:岛居漫兴

  在《岛居漫兴》的开头,她自己说:“逃到哪里好呢?牯岭我曾去过,再去无味;莫干山邻近京沪,大人先生太多;只有青岛一水之便,十年前康赴平津之际曾在那里耽搁过几天,现又有熟人周承佑夫妇在彼,可任招待;所以我们便选取了青岛做我们逃热的目标之地。”在青岛,苏雪林和先到的丈夫康一起住到了福山路2号。对这幢很朴素很精雅的石楼,苏雪林描述得很详细:“屋前左右有两座圆式尖顶塔,全部建筑看去好像西洋中世纪时代的古堡。屋子所占据的地势很高,站在屋的前面,我们可以望见跑马场新建的罗马式运动场和碧浪际天的大海。”宿舍屋后是八关山,清晨日出以前或晚餐以后,苏雪林和康可以随意上去,“眺望海面初升的旭日和金光灿烂的云霞”。

       《岛居漫兴》是苏雪林在青岛的生活笔录。

附:苏雪林《岛居漫兴》

一 逃 热

       今年夏天的气候,很不正常,提早地热,加倍地热。
       记得今年四月间,正当首夏清和的季节,武昌有几天的气温竟上升到华氏表九十度以上。喔!武汉的天气,一提到这个,又触发我欢喜说废话的坏脾气了。地球绕日而行有她一定的轨道,因此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也该照着一定顺序来。武汉的天气,却偏像是别的星球上的,非常紊乱。有时抱冰堂的桂花开得扑鼻香,冠生园月饼早已上市;或者茱萸插过,帽子龙山落过,菊花对过,蟹螯持过,你正庆幸从溽暑的淫威下释放出来,预备来领受一个星明月淡,秋阶如水的凉天,突然又一阵大热,害得你又翻箱倒笼去寻夏衣。有时正当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六月天,刮几天大风,下几场大雨,绒背心,夹衫之类又要上身了——我在武昌六月里还着过棉袍呢,说来有谁肯信?为这缘故,我虽有衣箱,四时衣服,还得一概放在手边,所以我屋子像估衣铺似的,永远收拾不清爽。
       武汉的蚊子和苍蝇也特别长寿,不,竟像曾吃过不死的仙丹,一直到屋里烧起火炉,还嗡嗡地在你耳边哼它们的得意诗句。严寒时略为沉寂,气候才一暖和,又活动起来了。过了冬的蚊子叮人最毒,你身体任何部份被它叮了一口,又痒又痛,教你爬搔得皮肤出血,并且要红肿得像害了疮疖相似,好多天不消。
       但是,我最怕的还是武汉的风。别处的风演奏是有步骤的:初则徐徐焉,起于青萍之末,愈来愈猖狂,直到千山木落,万窍怒号,海倒江翻,砂飞石走;收场时,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拖上一二天或两三天才兴尽而止。这是大风的三部曲,地无分中外,时不问今古,总是一般的。武汉的风却常故作惊人之笔,常会不照节目定单,突然来一套无头无尾的表演。譬如夏秋之交,你正在枕上恬然做着好梦,狂飚有如不速之客,突然光临了,它闯进你屋子,把你门呀窗呀打得震天价响,把你挂在壁上的画轴拦腰拉断,把你桌上的花瓶之类摔得满地乱滚,把你书籍稿纸,吹得败叶似的满屋子飞……它同屋主人开过这场不算太小的玩笑以后,又蹑着脚尖走了,对主人连歉也不道一声!
       我曾见过脾气极为暴烈的人,那真不容易伺候,只消一句话不合,就咆哮起来,拍桌子,摔东西,跳得几丈高。万里无云的晴天,当头一声霹雳,你胆子碎不碎?和这种人相处,久而久之,你的心理状态也会失常,因为你的神经纤维受震撼太过。武汉的天气,我以为像这样的人。
       我在武昌住了三年,和这位喜怒不常的巨人相处也有三年了。虽说习惯可成自然,我对于这里天气嫌恶的感情却永远存在。今年天气又热得这么早,想耽搁在武昌不会有什么好处,所以暑假一开始,我便回到上海的家里了——我有几年不回家了,这次回家,其实是为了“逃热”。
       上海地处海滨,冬不大冷,夏不大热,也许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夏季吧。想不到上海的气候今年也变了常,每天的气温都在百度以上,而且寒暑表的水银还在继续增高,有不创造新记录不休之意。朋友们见了面,没有别的寒暄,刻板的,不约而同的,都是这样几句话:“今年真热呀!”
       “这是上海六十年未有之大热,十年前那次大热还比不上这一次,你知道吗?”
       “怎么办?再热下去,可真把人活活热死了!”“想个主意吧。到哪里去躲避一下也好。”
       每天报纸用头号大字标着天文台的报告:“太阳里的黑点变大了,明天的热又要增加几度了。”这些话对于市民的威胁不问而知是很大的。此外报上的消息则无非是:某要人如何想聘张天师来祈雨,某处人力车夫如何在马路上中暑猝毙,霍乱痧痢等症如何流行,马路上柏油如何融化得不能行走,汽水、冰淇淋生意如何比往年好了十几倍,铜人码头开往高桥纳凉的小轮如何增加了许多班次,虹口公园游泳池如何人满为患……哈哈!整个大上海在奏着“热的交响曲”,三百万上海市民的意识都给一个“热”字占据了。真有趣!
       果然,今年的热,不比往常,自从我回家以来一连四五十天没下一滴雨,太阳像一位暴君,高高坐在苍穹里,每日大肆淫威,将地上生灵,任意荼毒;空气干燥得擦根火柴便可以点燃,天地是座洪炉,上海成了个巨釜,我们就是釜中鱼鳖,日夜被烹煮着,差不多给煮熟了。
       我原是个既怕冷又怕热的人,而热则更怕。每天发痧,眉心拧得发黑,胸背刮得胀起一颗颗紫葡萄似的泡,简直热得要病倒了。看来今夏逃一次还不够,得再逃一次,康大病初愈,更受不了这气候的煎熬,于是我便怂恿他同逃。
       但我们逃到哪里好呢?牯岭我曾去过,再去无味;莫干山邻近京沪,大人先生太多;只有青岛一水之便,十年前康赴平津之际曾在那里耽搁过几天,现又有熟人周承佑夫妇在彼,可任招待;所以我们便选取了青岛做我们逃热的目标之地。
       记得十年前,我们新婚未久,上海正燃烧在五十年未有大热之中,我们由上海赴苏州居住,《绿天》即在彼时开始写作。现在上海又被六十年未有之大热所燃烧。我们又同赴“欲界仙都”的青岛,我能再写点什么出来藉以纪念我们的“锡庆”吗?

二 在海船上

       青岛的旅行我和康是分做两起去的。他先去接洽住所,和其他一切事务,我既怕麻烦,又被一颗病牙绊住了,所以比他迟去了一星期。
       七月二十四日晨间八时,我携带了几件简单的行李从铜人码头搭便轮到浦东,换乘大轮赴青岛,这条大轮名普安,是欧战后中国藉口参加协约的功劳,从德人手里夺来的。船并不大,机件却极其坚固。一天能走多少海里,康虽告诉我,不过天然缺乏科学头脑的我,最怕记忆数目字,恕我不能在这里报告了。
       普安的大菜间票价三十元,二等二十元,三等十四元,酒钱在外,又有种特别统舱,设在大菜间与二等舱之间的舱面上。上张帆布棚可以遮盖烈日,票价八元,向茶房租一张帆布床也不过二元。不过船上不供给饮食,非自带糇粮不可。假如不遇暴风雨,这种特别统舱的生活并不苦。而且还很快乐。因为四面没有遮拦,可以让你尽量享受海面吹来的凉风,和新鲜清爽的海洋空气。
       我嫌二等舱里太闷热,常常站在舱口趁风凉,顺便研究这特别统舱的生活。里面乘客中外都有,但外国人占全体人数四分之三以上。坐特别统舱的外国人当然比较穷,所以穿的衣服,都不大讲究。男人多穿一件白布衬衫,一条黄色斜纹布的短裤。女人多是粗制花纱衫,有的下身穿一条大脚裤,上身赤裸着,仅掩其胸部。妙年女郎也有作男人短衣裤装束的,露出两条粉嫩的大腿,在船上跑来跑去,我觉得未免太肉感了。还有几个胖女人。其中一个顶胖的,两肩约有两尺多阔,胸背也有一尺多厚,坐在那里巍然似一座肉山。我想她没有四百磅重,也该有三百五十磅。
       西洋人在认为他们的殖民地的中国等处,照例要整其衣冠,正其瞻视,摆起高等民族的架子。自从不景气潮流席卷欧美,他们也露出穷相来了。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我从前见了西洋人觉得他们都是仪表堂堂,举止又温文尔雅,不愧为文明优秀的国民,现在则觉得也不过尔尔。而且看了他们那头黄松松的发,那对碧蓝的眼,那一脸的横肉和浑身毵毵的毛,大有脱离猩猩阶级未久之感。虽说西洋民族所以称为强壮的,就在这点儿兽性,不过拿中国传统审美眼光来评判,总缺乏一点风雅。
       海上常见跳跃着大鱼,银鳞映日,闪闪作光,并非飞鱼,也能跳离被面三四尺。它这时也许在追捕食物,也许在逃避灾害,正匆忙地在表演着生物界的喜剧或悲剧,但在我们看来却充满诗意和悠闲之趣。“日暮紫鳞跃,圆波处处生”,“银刀忽裂圆波出,宛似姑溪晚泊时”。我忽然想到李谪仙和陆放翁的诗句,更觉洒然意远。
       水中又常见一种动物,圆如盘子,透明如水晶,略泛紫红色,下有丛足如须,傍船游行,时隐时现,我知道这就是水母。听说这东西没有眼睛,请一对虾儿坐在头上替它与外界交涉,遇见危险,虾儿便钳它一下,教它赶快躲避,遇见食物时,它们对它,是不是还是这样忠实,我可不能担保了。
       记得梁启超曾骂缺少创造精神以模仿为能事的文人为鹦鹉,骂一味依傍他人为生活的学者为水母。究竟水母是否倚虾为目,还待研究,生物界互相依赖的事有是有的,可是没有眼睛的东西,自有别项器官代替,水母的眼睛也许便是那丛触须。像中国达官富人似的雇白俄人保镖,印度人守门,浑然蠢物如水母者,未必有这样聪明吧。

三 青岛的树

       自从逃出热浪包围的上海,在海船上享受海上的清风,便觉精神焕发,浑身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好像一株被毒日喝得半枯的树,忽然接受了一阵甘霖的润泽,垂头丧气的枝叶又回过气儿来,从那如洗的碧空里,招魂似的,招回它失去多时的新鲜绿意,和那一份树木应有的婆娑弄影的快活心情。
       普安轮船因为今天有零,不敢开快,所以到岸时,比平常迟了两个钟头。康和周君来码头接我,他虽来青岛已有一周左右,但胃口仍不甚好,还是那末清癯如鹤。我所病不过是暑,一到清凉世界,病即霍然若失,他则才从真正的病魔爪下挣扎出来,想必还要在这个好地方休息个一年半载,才可恢复原来的健康。
       近处万瓦鳞鳞,金碧辉映,远处紫山拥抱,碧水萦回,青岛是个美丽的仙岛,也是我国黄海上一座雄关。百余年前被德国人藉口一件教案强行割据,十余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行将失败之际,又被日本人趁机攫作囊中物,现在才归入我国版图。只愿这一颗莹洁的明珠,永久镶嵌在我们可爱的中华民国冠冕上,放着万道光芒,照射着永不扬波的东海,辉映着五千年声明文物的光华!
       海中虽汽艇如织,旧式帆船也多得不可胜数。那叶叶布帆,在银灰色的天空和澄碧的海面之间,划下许多刚劲线条,倒也饶有诗情画意。听说这都是渔船,青岛居民大都靠捕鱼为生,无怪渔船如此之众。完全近代化的青岛,居然有这古香古色的点缀,可说是别处很难看见的奇景呢。青岛所给我第一个印象是树多。到处是树,密密层层的,漫天盖地的树,叫你眼睛里所见的无非是那苍翠欲滴的树色,鼻子里所闻的无非是那芳醇欲醉的叶香,肌肤所感受的无非是那清冰如水的爽意。从高处一看,整个青岛,好像是一片汪洋的绿海,各种建筑物刚像是那露出水面的岛屿之属。我们中国人说绿色可以养目,英国十八世纪也有个文人写了一篇文章,将这个理由加以科学和神学的解释,他说道:别的颜色对于我们视神经的刺激或失之过强,或失之过弱,惟有青绿之色最为适宜,造物主便选择了这个颜色赐给我们,所以我们的世界,青绿成为主要的部份。这道理也许是对的吧。
       我常自命是个自然的孩子,我血管里似流注有原始蛮人的血液,我最爱的自然物是树木,不是一株两株的,而是森然成林的。不过诞生于这现代社会,受了诗书的陶冶,和各种物质文明的薰染,我的蛮性已被过滤得所余无几了。因此那充满毒蛇猛兽的赤道森林,我不敢领教;连绵千里,黑暗不见天日的非洲某些地区的森林,也思而生畏。我只欢喜都市或乡村人工培植的茂密树林,像从前欧洲和今日青岛所见的,便感满足。这文化温床培养出来的脆弱灵魂,说来未免太可怜了。
       不过像巴黎的卢森堡,波鲁瓦,里昂的金头公园,虽万树如云,绿荫成幄,我可不大中意,为的游人太多,缺乏静谧之趣。你的心灵不能和自然深深契合,虽置身了无纤尘的水精之域,仍不啻驰逐于软红十丈的通衢,还有何乐趣之足道?
       我毕生不能忘记的是十年前里昂中法学校附近菩提树林的散步。那里有好几座菩提树的林子,树身大皆合抱,而润滑如玉,看在眼里令人极感怡悦。这才知道臃肿多瘿的老树,只有图画里好看,现实世界里“嘉树”之所以为“嘉”,还是要像这些正当盛年的树儿才合条款。仰望顶上叶影,一派浓绿,杂以嫩青、浅碧、鹅黄、更抹着一层石绿,色调之富,只有对颜色有敏感力的画家才能辨认。怪不得法国有些画家写生野外之际,每一类油彩要带上五六种,譬如蓝色,自深蓝、靛蓝、宝蓝、澄蓝、直到浅蓝,像绣线坊肆的货样按层次排列下来,它种颜色类是。这样才可用一枝画笔摄取湖光的oe漾,树影的参差,和捕捉朝晖夕阳,风晨月夕光线的变幻。大自然的“美”是无尽藏的,我们想替她写照也该准备充分的色彩才行。我们中国画家写作山水,只以花青、藤黄、赭石三种为基本,偶尔加点石绿和朱标,调合一下,便以为可以对付过去,叫外国画家看来,便不免笑为太寒伧了。
       散步倦了,不妨就着那软绵绵的草地坐下来,将身倚靠树上。白色细碎的花朵,挟着清香,籁籁自枝间坠下,落在你的头发上,衣襟上。仲夏的风编织着树影、花香、与芳草的气息,把你的灵魂,轻轻送入梦境,带你入于沉思之域。教你体味宇宙的奥妙和人生的庄严,于是你的思绪更似一缕篆烟,袅然上升寥廓而游于无垠之境。
       菩提树有大名于印度,释迦便是在这种树下悟道的。我不知法国的菩提树是否与印度的属于一类?总之,这种树确不是诗人的树,而是哲学家的树。你能否认这话吗?请看它挺然直上,姿态是那么的肃穆、沉思,叶痕间常泄漏着一痕愉悦而智慧的微笑。
       回到祖国,我常感觉心灵的枯燥,就因为郊野到处童山濯濯,城市更湫隘污秽,即说有几株树,也是黄萎葳蕤,索无生意,所以我曾在《鸽儿通信》里大发“故国乔木”之叹声。
       记得我初到青岛时,曾对我们的居停主人周先生说:“青岛,果然不愧这一个‘青’字,从前国人之所以名之为青,想必是为了这里树多的缘故。”
    “您错了。”我们的居停主人笑着说,“这地方如真算个岛,则从前的时候当呼之为‘赤岛’——青岛之东,有一个真正的小岛,其名为赤——而不能名之为青。因为它在德国人割据以前,原也是个不毛之地。
    “从前的青岛,都是乱石荒山,不宜种树。德人用了无数吨药炸,无数人工,轰去了乱石,从别处用车了运来数百万吨的泥土,又研究出与本地气候最相宜的洋槐,种下数十万株。土壤变化以后,别的树木也宜于生长,青岛才真的变成青岛了。”
       别人从不能种树的石山上,蛮种出树来,我们有无限肥沃的土地,却任其荒废,这是哪里说起的话!

四 福山路二号

       康原来的计划,他自己住在福山路二号——山东大学教职员寄宿舍——而将我安置在他的朋友现任山大教授周先生家里,因为福山路的寄宿舍尚有几个教职员未走,女眷住在里面,怕会使他们不便。但我在周先生家里只住了一晚,便搬去和康同住了。我们的居停主人夫妇虽殷勤挽留,康也再三劝我莫辜负他们的美意,我还是要走。这里有两个原故:第一,周君家里余房不多,为让正房给我,害得他们夫妇睡了一夜地板;第二,周君夫妇又是新婚未久。我常说到新婚夫妇家里去做客,不唯是不近人情,而且还是一种不可宽恕的罪过。新婚夫妇的天地是不能与人共的,从古以来,只有亚当和夏娃度过真正的蜜月,因为那时地上乐园除了他俩,更没有第三个人。我们虽然没有原祖这样幸福,在可能范围里,新婚的一二个月也应当暂时与人群隔离。西洋人新婚后一定要到山水名胜处旅行,我想他们欣赏自然美景是第二目的,离开稔熟的旧社会,而投入陌生的新社会,好尽量“做爱”才是第一目的。当一对正在卿卿我我恩爱缠绵之际的新婚夫妇,家里忽然来了几个客人,不但要费他们一部
分“做爱”的精神来招待;而且他们甜蜜的情话,热烈的拥抱,有趣的调谑,色授魂与的眼光的交换,以及一切足以表示轻怜蜜爱的小动作,从前在沙发上、明灯下、饭厅中、花园角,都可以随意表演一下的,现在却不免要受一点限制,试问这是如何的不便当然不痛快?
       周君未娶前曾在福山路寄宿舍里占了一间房,现在仍然保留着,所以康与山大虽然没有关系,也可以分享一点权利。暑假期内寄住的教员大多数回家去了,楼上下还残留着几位耽悦幽寂的人,我诸事留心一点,想也打搅不了他们。
       这是一幢很朴素很精雅的石楼,屋前左右有两座圆式尖顶塔,全部建筑看去好像西洋中世纪时代的古堡。屋子所占据的地势很高,站在屋的前面,我们可以望见跑马场新建的罗马式运动场和碧浪际天的大海。屋后是八辟山,清晨日出以前或晚餐以后,我们可以随意上去眺望海面初升的旭日和金光灿烂的云霞。
       我们的膳食便包在这宿舍的小厨房里,两人三十四块钱一月。早餐有新鲜羊乳,香甜的小面包。午晚两餐,也有很丰腆的供设。拳头大的小鸡和面炸大虾,是青岛特产而又为我所最爱的,差不多顿顿都有。又有留校的工友可以供奔走,他们满脸北方人诚实驯良神气,看了就叫你心里舒服。居住问题,饮食问题都解决了,我们更不愁什么,决计在这里好好享受二个月的安闲、幽静、和那新秋似的清凉。

五 汇泉海水浴场

       到青岛来作客的人莫不抱着一试海水浴的欲望,所以我到青岛的第三天,便约了周君夫妇同去接受海的洗礼。青岛共有五个海水浴场,汇泉地点最适中,形势最优胜,一到夏季,红男绿女,趋之若鹜,使这地方成为热闹的顶点,欢乐的中心,消暑的福土,恋爱的圣地。
       中国东南部的海,受黄河长江的泥沙不断的冲注,水色都变成一派浊黄。我们一提到海,总联想到蔚蓝的颜色,这对东南的海却不适合,惟有东北的海还能保持她的清净身,还具海洋应当有空明湛碧之观。青岛的海可爱,就因为她的绿,绿得那末娇艳,又那末庄严,那末灵幻,又那末深沉,我现在才认识海的女儿真相,她果然是个翛然出尘,仪态万方的美人!
       汇泉浴场左边是湛山,立在那里,像张开了一叠云母屏风。我们可以望见山麓海滨公园高下的朱栏和历落亭图。右边是伸入海中像一只浮在水面绿毛龟似的汇泉角。这两个环抱的海岬中间是一片宽约数里的大海湾,可以容纳数万个弄潮儿同时下水。沙岸清爽悦目的白绿色木质更衣室鳞比栉次,连绵数里,都是本市各机关为它们人员设备的。也有市政府建设,供浴客临时租赁的。山东大学也有一幢板屋在沙岸的最西头,因周先生的面子,我们得以叨光。板屋以外,帆布伞也如雨后菌蕈,到处茁生,另有咖啡店、酒吧间、跳舞场,各种临时旅馆。这里是一具娱乐的大百宝囊,世间娱乐无不兼收并蓄,你需要什么东西,只须伸手一掏,总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海水真冷,比湖水冷,我到海边,伸脚向水里试了一试,一种寒冷之气,彻入骨髓,甚至有痛楚的感觉,怕周君夫妇笑我,只好硬着头皮下去。但下去后又不觉得什么了。我常听见人说海水托力大,游泳可以不费劲。实验之下,才知海水托力虽大,海中风浪也大,托力与风浪的阻力互相抵消,我们还是没便宜可占。
       夕照西沉,晚山变紫,澎湃奔腾似的海浪,一阵阵从海面卷过来,好像海王的御驾将出来巡游,海的仙侍们拿着万把银帚,清除海面。我们这些凡浊的人类,倘不让开,扫帚便将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像飞扬的尘埃般一扫而去了。但我们也有抵御之法,大浪来时,不慌不忙,将身子轻轻一跳,从浪头跳过;或者将身一伏伏在浪头底下,银帚便莫奈我们何了。不然,虽不致于被它扫去,身体被打着,究竟很痛。
    我们在水里泡了两个钟头,泡得够了,才上岸休息。这时候沙滩上纵纵横横,躺满了肌肤被太阳晒成赤铜色的男女:有的游泳过于疲乏,让凉风轻轻扇进梦乡;有的在滩上挖成一坑将自己一半埋葬在沙里;有的用手撑着头颅目注云天,似乎心游物外;有的打开带来的点心在吃,有的和朋友细谈知心话;有的和情侣密筹幸福的前途。小孩子挑掘沙土,很热心的从事他们理想中楼阁的建筑。还有满身筋骨突兀的外国水手,和我在海船上所见的那一类的西洋胖妇,尽量在那里展示他们的筋肉美。许多人则跳着、跑着、笑着、嚷着、高声唱着。
       快乐的情调,泛滥在海面上,在林峦间,在变幻的光影里,在无边无际的空间。

六 湛山精舍与水族馆

       海滨公园附近有两种建筑很惹游人注意:一种是那沿着海岸一带联绵的雉堞和中间那一座丹甍碧瓦的戍楼;一种是那高踞湛山之巅尚未完工的佛庙。
       我们在汇泉浴场作着海水浴时,望着那城墙和戍楼,心里总不免发生种种疑问:说这是军事的防御设备么?这样旧式的城堡哪里敌得住廿世纪的新式武器,况且建筑又这样的脆薄,好像连土炮都禁不起一下似的;说是公共机关或私人亭榭么?那也不像:楼的四角高高翘起,像拳师表演什么“金鸡独立”和卖弄什么法门似的。楼顶上又杈杈丫丫地安上什么宝瓶呀、画戟呀、跳龙门的鲤鱼呀,整座戍楼看去很像儿童的玩具,又像纸扎铺里的神台。那座高踞山巅的庙宇模样儿更奇怪,更滑稽,我简直形容不出。青岛风景如诗如画,所有的建筑也都经过艺术的设计,或琼楼高峙,或五宇玲珑,掩映着海色山光,真不啻缥缈的“仙山楼阁”,中间忽夹杂着这么暗灰色的平平板板的建筑,看去实觉得太不调和,太不顺眼。这座庙宇似乎怕青岛全市望它不见,故意高高爬在湛山顶上搔首弄姿地向着人呆笑。
       汇泉浴场的泳客们躺在沙滩休息之际,也常指手画脚批评这个建筑的丑陋。一天,我听见身边一位文人模样的客人对他的朋友说:
       “青岛有了这样个建筑,真可谓‘西子蒙不洁,’我恨不得去汇泉岬拖过那十五珊加农炮来,一下轰掉它,心理才觉痛快!”
       这可见讨厌这庙宇的并不止我一个人。
       我们每天都想到这两种建筑物跟前看个究竟,总未如愿,因为等到海水浴浴完已是精疲力尽,而且天色也晚了。今天我们因气候较凉,懒得下水,才由海岸边走上看了一下。因此才知道那城楼是青岛观象台附设的水族馆,而庙宇呢,则为本市一群佛教徒所发起建筑的湛山精舍。
       听说西洋水族馆的建筑,往往故意吊奇弄诡,玩出许多新鲜花样,以便吸引观客注意,那末青岛水族馆之采取这样一个非中非西,不伦不类的型式,原也不足为怪,不过我总觉它的结构太不庄重,至于湛山精舍则更可厌了。这几年以来,我国人似乎发了一阵“建筑狂”,自首都至于小县城,自公家至于私人,这里也建筑,那里也建筑,说得好听是“兴国气象”,不好听便是“土木之妖”。“土木之妖”,是国家不祥的先兆,执政诸公请当心呀!
       这几年以来,国人对于建筑都抱有融化中西文化于一炉的野心,这就是形式上保留中国固有的雄壮、肃穆、纤丽、幽深的风格,而实用上则采取西洋的坚固、精巧、豁爽安适的优点。不过这“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学问,实现于学术政治上固然很难;实现于建筑上也并非易易,我便看见过一些曾受西洋建筑学训练的工程师对此尝试的失败。汉口和上海就有好几幢畸形的建筑物。譬如十几层的洋楼之上忽然加上一个八角亭或一座小宝塔;宫殿式的中国屋宇旁边忽然点缀些西洋装饰,可谓极杂凑之能事,也可说是中西建筑结婚后所产生出来的“怪胎”。我每行过其下,心里总感觉十分不舒服,恨不得放把火烧了它。这也无怪今日看了湛山精舍的人想用炮将它轰掉了。
       我国建筑采取西洋制度,其时代实不为不久。据说清代圆明园便有几座宫馆带有西风了,直到于今还不能融汇贯通,造成兼有中西之长的特殊型式,究属何故?中国文化果然像法国某艺术家所说不容易与别的文化融合呢?还是我国学术的胃消化力过于薄弱呢?至北平协和医院,南京女子金陵大学和国立武汉大学皆系调合中西恰到好处的建筑,不过设计者却不是我国建筑师,所以此事应当别论。

七 鱼乐园

       本人虽忝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之一,但说来惭愧,我这个可怜的永不成熟的心灵,却时常憧憬于动物的世界里,所以那形形色色的飞走跂潜之伦,每每充牣于我的笔底,因此有人怀疑我原是个研究生物的学者改行而为文人的。其实我对生物学这门学问虽颇有兴趣,却从来没有下过工夫,我之偏爱动物,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想不过像那些头脑简单的野人或儿童,觉得动物没有人类的机心,较易接近,其实也因自己上不得这个过份尊严人类的台盘,只好和动物做做朋友罢了。
       当我在珞珈山的时候,寓中养鸟数笼,猫二三头,金鱼一玻璃缸,舍甥建业取笑我拥有海陆空三军,俨然南面之王,我亦果然颇满足于当时那个小小王国的尊荣。尤其那一缸置之书案之侧的金鱼更得我的爱好。看它们红鳞闪闪,游泳绿波碧藻之间,写作之余,怡然坐对可以休息目力,洗涤精神的滞倦。这正是当代自负为前进的文学家所诟病的有闲阶级的生活。但连这一点所费无多,又是自己劳力换来的小小享乐都不许享有,人生也未免太可怜了。他们的教训,恕我顽冥不灵,不能接受。
       青岛的水族馆在我国素负盛名,华北各大学生物系学生举行临海采集标本的旅行时,必至此馆参考。武汉大学距离青岛颇远,但生物系毕业前若不到这个水族馆来拜访一回,也像缺了典似的。我们今日既到了这馆的门前,当然不肯失之交臂,所以当时即买票进门。
       才进得大门,便看见一条大鱼的标本陈列在迎面处,令人赫然一惊。这条鱼长约二丈,无鳞甲,浑身黑色,嘴长而尖,上下腭两排雪白的牙齿,像是异常锋利。鱼架旁注有拉丁学名,惜不能认识,不知道是鲨鱼呢?还是鲸鱼?对着这条大鱼,我不免想起古书上那些关于巨鳞的记载。像《庄子·逍遥游》里所提到的那个“北冥之鲲”,乃“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鸟变的,当然是大极了;《列子》又有背负周围数万里员峤和蓬莱的巨鳌,那身裁也不知究竟多少长,多少大,想比之鲲鱼更有过之无不及。魏武帝《四时食制》,言“东海有鱼如山,长五六里,谓之鲲,死时膏流九顷”。木华《海赋》,形容横海之鲸“巨麟插云,髻鬣刺天,颅骨成岳,流膏为涧”。古人又有“三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之谣。《唐人小说》更有一有趣故事,说有一群遭风的海客,泊舟于一大岛,携炊具上岛治食,饭尚未熟,忽见岛渐移动,悟在大鱼脊上,急登舟解缆而逃,其不及下者均遭溺毙。这与《天方夜谭》某一节故事完全相仿,当是由波斯贾客传来。现在我们凭了实际的考察,知道海中最大的动物乃是鲸鱼,称为海洋之王,其长也不过四五丈到七八丈而止,像古人记载中所言这类如山如岳的大鱼,只能当作神话看待。我们对于古人那种“轻信”的态度,觉得他们太愚蠢可笑。说句老实话,我们的祖先原是大陆居民,不知海洋方面的一切,他们关于海洋的想象这样虚渺荒唐,夸诞失实,本也是颇可原谅的。不过人类精神粮食,除了“知识”以外,是否还需要点别的东西?现代的摄影和电影,可以教我们认识热带的猛狮,大象、毒蛇、巨鳄;可以教我们见到北极的熊,冰海的豹。但终日生活于幻想中,好奇心又过于强烈的我,总觉得不大满足。我常希望神话中那些奇怪的动物实际存在,听说我们这时代的深海之下也还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也许还有像古人所说的身长千里,眼如日月的大水族潜伏其间。我只有盼望深水探险的早日成功,带给我以这类可喜可惊的报告了。
       离开那尾大鱼,转进几条甬道,便到了养鱼的地方,这是水族馆中心所在。所有养鱼池都用寸许厚的整块玻璃砌成,上下设有暗管,灌以源源其来的新鲜海水。每池一间,蓄养海洋生物一种或二种,池约数十间,生物亦有百余种之多。我所能认识的只有水母、带鱼、章鱼、乌贼、龙虾、海蟹,其余则觉看着好玩,却都叫不出名字。晶莹明澈的玻池,绿沉沉的海水,映着屋顶射下黄色的阳光,光线配得异常柔和,有镂金错碧之悦目,而水势活动,又加了一种可爱的说不出来的变幻与空灵。水中各色各种的鱼,更令人目不暇接。仔细辨认,有的鳞甲灿然,有似洪炉中才倾出来的金液;有的透明如水晶,脏腑似乎隐约可数;有的黑质白章,鲜明可爱,完全粗线条作风;有的身如衣带,行动时摇曳生姿;有的有首无身,有似旋转的车轮;有的红若丹砂,有的青如蓝靛;有的皓白如雪,有的黝黑如墨。成群结队,圉圉洋洋,在这个小天地里,享受它们生存的利权,和那应得的一份快乐。在水族馆看了这种洋洋大观,我觉得家中那个小玻缸里的几条小鱼,真是不足道矣了。所以我的鼻子胶住在
那玻璃池壁上,再也舍不得走开。大家笑我在学庄子濠梁之羡,我只觉得庄子所见濠梁之鱼,未必能如我之多,也未必如此清楚,他还应当羡我。不过水族馆也有它的奇怪处,我们眼睛对着那oe漾不绝的海水为时略久,便觉玻璃池一上一下,起了动摇,你便觉得头目晕眩,甚至胸头一阵阵向上翻而支持不住,这时候你就不愿意离开,也非离开不可了。
       我们这个空间归鸟类占领,陆地归人与兽,海洋则归鱼类。我们发明了飞机,算已分了鸟类的一席地,但我们还不能在空中建造房舍。假如能像古代印度人所想象的诸天宫殿一样,七宝庄严,弹指涌现,浮在空中,有似如如不动的五彩祥云,既可自由迁移,又可随意大小,人居其中,岂不写意之至!至于筑屋海底,或如印度人所想象的富丽堂皇的龙宫,或如中国古代楚民族所描写的河伯湘夫人的居处,或如魏晋文人所传说的渊客鲛人的宫馆,也无不奇趣横溢,生面别开。
       将来我们在海底造起无数珠宫贝阙,蕙宇荷亭,一住就可住上一年半载,呼吸问题不必愁,那时压积氧气的制造一定更形进步,不必像现代海底探险者戴上那怪样的面罩或佩带什么笨重的瓶子了。光线问题也不必虑,我们并不希罕那照乘的明珠,夜光的巨璧,那些东西也未见得如何明亮,人工造的五色缤纷的电光,照耀水晶宫殿里,不但可以让你自由读书写字,还可以引诱无数殊形异状,美妙绝伦的水族,围绕在屋子四周,在透明的墙壁外游来游去,供你赏玩。你高兴时,可以开了门走出去,在青萍紫藻间与那些文鱼一同游泳,不然,便到珊瑚林中散散步,金砂平铺的地上打打球。那时我们的生活,真有讲不出的美丽,说不完的享受,形容不出的画意诗情,这才叫做丰富的人生。
       一个人平时住在陆地上,夏季或移居空中,或潜身海底,海陆空三界都归我们权力的支配,那才不愧为万物之灵。假如科学不制造杀人的利器,而专就人类福利的目标,求其进步,我想这个古代诗人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便有实现的可能。

八 五只妖龟

       三弟季眉在世时,曾在上海同济中学读过几年德文。不知所谓宣传果然有效呢?还是日尔曼民族确有大可佩服之处?总之,他信了德籍教师们的话,一讲到德国便什么都好。尤其羡慕德国的军国主义。整天夸赞他们海陆军如何强大,克虏伯炮厂出品如何精良,西柏林飞艇如何厉害,威廉第二如何英武。是的,我还记得他学着他的教师口吻,叫威廉第二做“凯撒”。“凯撒”在他心目中俨然是位神。希特拉上台,一切轰轰烈烈的复兴德国的伟绩,他都看不见了,不然,他也许是C字旗下一位忠实信徒吧。我想∏嗟*炮台工程的巧妙,我也曾从三弟口中得悉,今天既亲到青岛,如何能不去瞻仰一回?岛上炮台很多,而德人经之营之不遗余力的却是汇泉海峡上那几座,因为汇泉前临大海,是胶州湾第一重门户。汇泉离海水浴场不远,我与周君夫妇商定,出浴场后就到那海峡上去,看看那炮台究竟好到怎样地步。
       炮台共五座,上置二十五珊加农炮二门,十五珊的加农炮三门,可惜炮身大半损坏,有的截去一半,令人想到一二·八战役后吴淞炮台惨澹的光景。每炮都带一个大铁甲,中部隆起,状如覆釜。合炮身看去又像一个伸着颈脖的大龟,所以我们戏呼之为“乌龟炮”。康说发弹之际,这万斤铁甲会旋转又会升高,发出一弹后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全由电气控制不由人力,便是瞄准,也由数十里外司令台用电传来,我听了只是吐舌,想想吧,五个屋子大的妖龟,躲在树林里,静静不动,海上仇敌来了,它们眼光霍霍,伸头四面窥探,当它们发见了仇敌的所在时,陡然四足着力,耸起那庞大的身躯,砰然一声,喷出一颗光华耀眼的宝珠,给仇敌一个出其不意的沉重的打击,又将身子伏下去。再这样来第二次,第三次……这该是何等壮观!何等吓人的景象!
       炮台下面筑有许多地室,听说军士寝室,火药库,庖厨,洗衣间,应有尽有。还有地下铁轨,电灯,电线等,可惜现在大部分被毁坏了,而且重重锁锢,游人无法进去观光。
       周先生在炮台边,给我们谈了许多日德战争的轶事。其中铿登将军故事,颇值一述。当日本进攻青岛时,德军苦战数月,寡不敌众,只好决定全体投降。独铿登将军不服,率领他自己统带的一只战舰,突破日本封锁线,且战且走,向故国驶去。一路与英日游弋的舰队,很开了几仗。又打掉许多商船,夺取粮食煤炭。直到什么地方,遇着大批英舰的包围,战到一颗子弹都不剩,才肯将白旗挂起。听说德人将此事传为美谈,早已谱为诗歌,摄上银幕,可惜我并未见。
       日本攻青岛时,德国本国败象已很显著了,北海各岸也被各国海军围得密不透风,铿登回国之不可能,他自己未尝不明白。然而凭着他那誓不做降将军的志气,斩关夺隘,突出重围,与饥饿、与严寒、与鲸波鳄浪奋斗;宁可飘泊海上做个海盗;或栖迟荒岛,与生番野人为伍,决不堕了德意志军人荣誉。这种精神,岂不令人佩服!我现在对着这萧萧废垒,对着这滚滚寒潮,对着这海上苍凉的落日,想象铿登将军雄风,不禁慨然长叹,痛中国之无此人!
       我又想到三弟,那个德意志军国主义的崇拜者。当他住在我们故乡——安徽太平县一个名“岭下”的山村——的时候,天天将一枝旧毛瑟枪当作宝贝般放在手里把玩,并练习实弹击射,枪声将宁静的山村,震得山鸣谷应。只恨天下过于太平,没机会让他一试健儿身手。
记得一夜讹传匪警,全家惊慌失措,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却喜溢眉宇,提起他那枝擦得雪亮的沉甸甸的心爱武器,最先跑到村口去,得意地说道:
       “用那些绿林豪杰的血,今天我可以祭祭我的神枪了!”
       但是,这个精壮小伙子后来竟得一奇症而死。未死前受病魔的折磨,足足五六年之久,痛苦无法描拟。三弟本立志入军事学校,以便国家有事之秋,效命沙场,父亲却强迫他学医。他常说学医也好,将来做个军医,不过医还没有开始学,他便死了。
       咳,季眉,我亲爱的弟弟,在姊弟行中,我和你是踏肩而生的两个,所以我俩性格颇相肖似。我虽纤弱女流,而颇饶男儿气概。我也自幼好武,爱读军事小说,所憧憬的是花木兰、秦良玉、圣女贞德一辈人物。每见同胞武德的缺乏,辄引为奇耻大辱。你若不死,而且你若生在德国,你或者有成为铿登舰长第二的可能,可惜一颗军人种子落在这个土壤气候不宜的环境里,不能充分发展,而遭横折了。你的死离开目前又倏忽几年了。国难方殷,英才不寿,你姊姊今日来拜访你在世时所津津乐道的青岛汇泉岬炮台,含着眼泪忆念你,你知道也不?
       唉,可怜的幼弟,愿你灵魂安息!

九 中山公园

  青岛有九个公园,第一公园最大,自从北伐以后,青天白日的旗子飞扬到了东海之滨,它也就荣膺了“中山公园”的名号。这座公园离我们临时寓所最近,我们每天总要散步一回或两回,所以园中的一花一木,一亭一榭,无不像一部读得烂熟的书一般,了然于心目。倘使有人提起我关于青岛的回忆,第一个浮上我脑海的印象,定然是这个中山公园。由我们的住所福山路进发,走过王村路,又转过一个弯,便到公园的后门。马路两旁,都是几丈高矮,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大树,并且层层匝匝,一直蔓延到路基的下面,与路下斜坡所生的树林相连结。马路两边枝叶相交,形成了一条蜿蜒无穷的碧巷,也可说是一片波涛起伏的绿海,被什么法术士用神奇的逼水法,从中间逼出一条干路来。树的枝叶既如此之密而且厚,白昼亦阴翳异常,晚间虽有灯月之光,也黑魆魆地有如鬼境。我们夜间到公园散步,一定要带着电筒。为嫌路黑,有时故意绕道由那穿过体育园的文登路,走公园的前门进园。
  过了这条暗无天日的“永巷”,便是一带清池,池中满种着荷蕖。这时荷花正在盛开,一种并不醉人,而闻之却令人神清气爽的芬芳,弥漫于空气里。古人称莲为君子之花,现在我们算是游于“君子之国”。所沐浴的正是这种穆然的清风。水之中央,建有茅亭一座,通以长桥,所用木料均不去皮,既清雅而又大方,富有原始的质朴醇厚风味。这方法好像为我们中国人所独自发明,现已有被全世界园林艺术家采用的趋势。
  再过去便是植物场,木牌标明什么“樱花路”、“紫荆路”、“银杏路”、“桃杏路”,每一路辄植以同类树木千百株。譬如说是“樱花路”吧,这几百方丈的土地便压满了娇艳媚妩的日本女儿花,而紫荆路则又弥望燃烧着红焰焰的春之火了。其他松柏槐柳类推。
  以我国旧式园林家的眼光看来,也许要认为过于单调,而西洋人的园囿规制则大都如此。这种规制前文已表白过,与我个人脾胃非常相合。我以为树木天然是成林的东西,正如人天然是合群的动物一样。一株两株零星栽种的树,叫人看了,觉得怪孤单可怜,它们自己也像寂寥无趣似的。至于树一成了林,则纷披动摇,翻金弄碧,分外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树木是有树木的灵魂的,它们也有喜怒哀乐,它们也有相互间的友谊和情爱,它们也会互相谈心,互相慰藉。当它们在轻风中细语,在晨曦中微笑,在轰雷闪电,狂飚大雨中叫喊呼啸,有了气类相同的伴侣在一起,便觉得声威更壮,也更显得快乐活泼。
  本园原分植树植果两个部分,果园里种了无数苹果桃梨,这时枝头已结实累累,好像秋神倒提着“丰饶之角”,将整个大地的“富庶”和“肥沃”,在这些黄红紫白的绚烂色彩里倾泻出来。昔人畜木奴二百头,一家衣食自足,我自顾教书半生,依然青毡一领,对此能不发生恨未为老圃之叹?
  果圃以外一望都是麦田和尚未开辟的原野。我们一路走去,腰也走酸了脚也走痛了,路只是走不到头,疑心已置身郊外,但实际上仅仅走完园的一角,想周历全园,不知更该走多少路。听说青岛这个中山公园,占地约一百万平方公尺,怪不得有这么的广阔。
  西洋人建造园林,规模每甚弘大,我曾经历过的西贡公园、巴黎卢森堡、蒙莎丽、孟梭诸囿,周围都有十余里的幅员。听说美国黄石公园要坐火车游几天才得游完,更可夸为世界第一。我所见本国江浙一带有名园林,最大的不过百来亩,普通的不过十来亩。谈到园中的点缀,有的也还繁简适中,纤禣E合度,给人一种幽丽的东方情调,而大多数的*炊着一叠叠叫人耽心磕破头脑的假石山;种着十几株疏疏落落,憔悴萎黄的树木;开着一片oe鋙es发臭,蚊蚋丛生的水池;建着几座像竹扎纸糊,风吹欲倒的亭台楼阁,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不自然,十分缺乏生趣。就是为一般文人学士所最欣赏的苏州愚园和狮子林;杭州西湖上那几座什么刘庄宋庄,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喜之处。
  要知道我国古代园林的制度正和西洋暗合。文王之囿方百里,汉武帝的上林苑四百余里。私人园林如汉茂陵袁广汉的园子也有四五里的面积。直到唐代,遗规尚在。杜甫游何将军山林诗,有“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石林蟠水府,百里郁苍苍”诸句,何将军此园占地之广,林木之盛,山水之真,我们是可以想象得之的。王维得宋之问别墅于辋川之上,观其与秀才裴迪唱和诸诗所述,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泮、辛夷邬之胜,虽非大块文章,也决非一丘一壑的小风月可比。我觉得从取法天然,大处落墨的园林,变迁到狭隘小巧,矫揉造作的园亭;从纵横如意,不拘形式的文字,蜕变到格律重重的骈体诗文以及八股试帖;从发扬蹈厉,进取有为的民族,堕落到以文弱为尚,病态为美的风习,同是一种莫大的退化现象,非常可悲的。

十 熊 友

  这是什么没出息的习惯,我自己也说不出,如其叫我爱人,我宁可去爱动物。举动太粗野,心理太单纯,和人周旋,往往有肆应为难之感,和动物周旋,却可以沆瀣一气,说起来也许又是那下流孩子气作怪。
  不过我也不是样样动物都爱,那整天瘫在烂泥潭里,好像生来世上除了准备吃那么一刀不再干别项事业的猪、每天晚上咋咋索索,穿塘穴壁,以扰人清梦为唯一乐事的鼠,诱惑夏娃偷撷智慧果,害得人类至今受罪的蛇,还有那些一瞥见就使人浑身肌肤起栗的毛虫、蠕虫,却很教我憎恶。虽然我们新作家曾说他可以爱林野背景里的猪,老鼠也曾得彭士欣羡,而法国高蹈派诗人对于蛇类有特殊爱好,仍然不能改变我这种偏见。
  我爱驯善的兔和羊,又不如爱凶猛的老虎和豹子。印度古圣人常以降龙伏虎为德行到家之证,中国也有“至人跨猛虎,驭之如骐骥”之说。做圣人也罢,做至人也罢,定要和野兽发生交涉,究竟为了什么?我想借此试验自己的道力,倒是第二义,借此发挥“征服欲”才是第一义。龙虎等物,都有名的难于控制,现在这庞然大物居然匍匐我们足下,伏贴地听从我们的指挥,能不使我们隐隐然感到人类的无上尊严,而发生胜利的喜悦!
  家畜中,猫可谓最虚伪而且无良了。但数千年来它竟在人类家庭里占了一个优美的位置,说单单为了它善于捕鼠?不,不,我个人之爱猫,便存了另一种心理。我想到那深山大泽长林丰草之间的猛虎,一啸而风生,眼光一射而百兽震恐失次,真个威风八面;现在看见这具体而微的虎,依依餐桌底,或缩成一团睡在火炉边,当你用手轻轻摩抚它脊毛时,它就拱起背,竖起尾巴,呜呜地柔声叫着;当你从外边归来时,它会迎到门边,用一种谄媚姿式,把头在你脚上擦个不住,表示同你亲昵,你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感到人为万物之灵那句话的实在?虽然,这种优越感有点可怜,有点自欺,然而优越感总还是优越感呀!
  西洋人将长毛小狗剪去身上的毛,单留头部不剪,让它长鬣骙鬠的像狮子模样,出门时随带身畔。又听说西洋摩登妇女喜欢牵着鳄鱼在街上走,这或者可说是我们爱猫心理之一种解释。
  中山公园动物部有一头黑熊,被囚已不知几年,似乎很上了年纪,毛皮憔悴,走路蹒跚,挪一步都像很吃力。青岛夏季原算得清凉,而从寒带来的它,似已不胜炎威之重压,每天我们游园时,总看见它将那片鲜红的舌头拖在唇外,吁吁地喘着气。有时热得没办法,便在树荫里,四脚朝天仰面睡着,那四只脚伸得笔直正似四根石柱,看了会教你疑心小儿顽耍的绒熊被人翻转来搁着似的,不由得要发笑。
  不知为什么我同这头老熊竟发生一种情谊。我爱它那笨重的身体,浑圆的四肢,巨大的颈脖和那颔下一圈发金光的黄毛。你别瞧它这样痴肥臃肿,以为它别无作为,它一掌打来,可以将你打成一个肉饼,嘴一拱,可以倒掉一株树,然而它的外表,却又这样温和良善,有如一只绵羊。真正的“力”是应该威而不猛的,应该有所谓“宽仁以教,不报无道”的气度的。动物里的熊,我以为算得“力的象征。”
  这头大熊却爱吃细巧的花生,游客每在笼旁杂食担上买来喂它。花生从铁笼缝里撒进,撒了个满地,它会一粒一粒拾起来吃,一粒也不遗漏,有时人家故意同它开玩笑,将花生摆在笼外边,让它可望而不可即,空咽馋涎。然而它却会不慌不忙地打网缝里伸出爪慢慢地钩,再伸出舌头舐了去。它的舌头极灵活,能帮助它做许多事,好像象的鼻子,正可以补足它身躯笨重的缺点。
  它的口粮似乎不足,常向游客乞食。一日清晨,我到园散步,看见园丁送来熊粮:三四个窝窝头,五六个烂桃子,一撮焦黄菜叶,便算它一天充饥之物。怪不得它这样龙钟潦倒,食物关系,怕还在年龄关系之上呢。自从我发现这哑朋友痛苦之后,每天总要带几个馒头一包花生来喂它,我又知道它爱吃榆叶,常常在自己园子里采了大捧大捧的嫩榆叶,掷入铁笼,供它大嚼。它的灵性并不差,不到几天,便认识我们了。每回见我们走近笼边,便起身表示欢迎,乖乖地像一只家犬似蹲在那里等候我们布施。喂熊,成了我岛居唯一功课,兼不多每天要去拜访它一次。康笑我俩是好朋友“今天不去拜访你的朋友吗?”“喂!快去公园吧,你的朋友等得你心焦了!”他常用很庄重的口吻这样说着,旁人听了还以为我真有一位什么朋友住在公园里。
  有友如此,决非耻辱,所以康的戏谑,我也直受不辞。朋友,想你年青而自由的时候,出没冰天雪地,通红的眼光,像两把炬火燃烧在黑夜中。当你踱着方步从林中出现时,最大胆的猎人也会吓青了脸,将猎枪掉在地上。现在你这位北极圈中的兽王,竟被关闭在一个局促的笼里,忍受园丁的冒剥,顽童的戏弄,挨着绵绵无尽的寂寞岁月,你是一位落魄的英雄,你也是一位暮年的烈士,我们友谊也许就建立在同情上吧。可惜我不能在青岛久居,维持友谊于永久,再来时也许你已残生莫保,这如何能不使我现在更加怜悯你。唉!可怜的朋友!

十一 太平山顶

  由中山公园往东走可达太平山。
  这座山高不过海拔一百五十余公尺,与湛山、青岛山毗连。青岛中部多属丘陵地带,太平山在这一带丘陵中算是异军突起的一座,我们游过中山公园以后,自然要顺便去玩玩。
  沿山有马路可通汽车,石壁苍苔蒙密,杂以深黄浅紫的野卉,如山灵张宴,铺设着一条条彩色斑斓的锦毡毯。有时汽车过处,峭壁倒垂着一大蓬茎叶狭长,形似菖蒲之类的草儿,伸出温柔的手指,轻轻摩抚车顶,和车中士女道“日安”,而车中士女也可以自窗中伸出手去,顺便攀摘一串丹砂似的山果,或一枝鲜红的枫叶,带着一腔的喜悦和满车的清香回去。

  整个青岛是一个世外桃源,这条山路,更能给人以清幽寂静之趣。走到这里便觉得应该抖落一襟凡尘,抱着完全宁谧纯洁的心情攀登绝顶,去与庄严雄丽的大自然晤对。
  我和康携着手沿着山路缓缓步行而进。转弯时,忽见数步外有一绳索般的东西在连连摆动。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一条长不满两尺的青色小蛇,肚皮裂开,脏腑粘在石路上,想走又走不脱,听见人的脚步声走近,更觉警惶,更拚命将身乱掣。这分明是刚才驶过去的汽车压伤的。可怜呀,它被糜烂的血肉牢牢胶在地上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似的,虽极力挣扎,哪里挣扎得动!
  爬虫中,蛇和蜥蜴的眼睛好像生得与人类的眼睛相像,它们看人时,有思想,有情感,它们的舌头不会和人交谈,它们的眼睛却会和人说话。
  这条小蛇,该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人说蛇眼最阴毒可怕,而这小蛇对人望着时,眼光却显得那么天真,那么温驯可爱。它因走不脱,举头对我们望着,我好像看见它满眼溢着乞怜求助的泪!
  我平日憎恶蛇类的观念,一扫而空,折下石壁间一枝小树枝,想将它轻轻拨入路旁草中。这类下等动物再生能力极强,也许它可以救得性命。
  我尚未走近,呜呜汽笛声中,又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来,车轮恰从蛇身一辗而过。已损伤的芦苇,再被狂风一卷,这回完全断折了!
  我不忍卒视,掩面走开,心底涌起了对近代物质文明的诅咒。假使这石路上来往的是缓缓推动的薄笨车,这小小生物何致于如此惨死!
  我们爬上了太平山的绝顶。
  山顶从前好像是座广大园林,于今荒废了。但建筑物所遗废址尚多,山冈一带都是花岗石砌成的墙脚,墙上是雕镂精致,但已断缺的白石栏杆,还有些花坛喷池的残迹。嘉树仍自青葱,榛莽中,无主的名花,虽还能以嫣然的笑靥向人,已不禁流露楚楚可怜之态。
  这是谁家的亭苑,竟有这样宏壮的规模,莫非是德国人给他们皇太子所预备的行宫吧?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四年有半。许多强国倒下去,许多衰微的民族兴起,回黄转绿,世运变迁,这区区太平山顶昔日金碧的楼台,化为今朝的荒烟蔓草,也只算是盛衰之常,我们又何须为此而感叹欷s[,支付过多的情感。
  太平山果然不愧是青岛的主峰,我们踞坐峰顶,海山如画,尽收眼底。青岛市万瓦鳞次,衢道纵横,好像陈列几间的石膏都市模型。若不是那络绎不断四处奔忙的车马,和风送来的阵阵市嚣,这容纳五十万人口的大城,我一定要误当它不过是一座供人赏玩的案头清供。远处碧澄澄的大海映在夕阳光中,好像是睡着了,不涌半点波澜,若非水面上下回翔的白鸥,我也要错认是悬挂龙宫里的图画——一幅出于仙笔的“海山落日图”。
  白鸥,你们是诗人所艳羡的最清闲的鸟,你们现在究竟忙些什么呢?
  我们感受天风,衣袂飘举,颇有轩轩霞举之想。
  清都难道一定要觅于上界?善于享受自然美景者,在这五浊世界中,仍可建设他的琼楼玉宇。我们觉得在这山巅布置园亭的那个德国人,果然具有雅人深致,不是诗人,定是文学家。
  我们在山头眺瞩良久,又历阶而下,想在那座废苑里再徘徊一回。忽见某处石墙上有一圆形的窟窿,说是排水道的出口,太大;说是窗子,又太小,竟不知它有何用途。一路寻觅过去,同样的窟窿竟有六七处,不过高下历落,向背也复不同,并有浓密的花木掩蔽,不留心搜求,是不容易发现的。
  康究竟是个学工程的人,告诉我这是炮台,每一窟窿,从前都有炮口伸出。这座太平山四面都对着大海,所以德国人要在这山顶建设防御工事。不止太平山一处,青岛市内的几座小山如贮水山、青岛山、团岛、湛山、鱼山、芙蓉山,凡地势略高,可以俯瞰海面的,没有一处没有战垒的建筑。
  听了这些话,我呆了半晌。我好像从上界仙都一交跌于凡浊的尘世,不,比尘世还等而下之,竟一交跌落于修罗狱。眼前亭亭直上的刺柏,变成了一座刀山,劲直的剑兰,变成了阴森的剑树。红得像美人酡颜的玫瑰花大理菊之类,又成了铁床油鼎间乱喷出来的火焰。林间好鸟的娇啼,不再悠扬悦耳,听去却好像狱底受罪者的宛转呻吟。
  文明的白种人原来曾这样同自然开玩笑。竟想把这样大好的园亭作为炮台的伪饰。更忍心于乱红禣E绿间,埋藏着彰瓷钕盏纳被*
  前天我参观汇泉峡的炮台,对于日尔曼人的科学文化和铿登舰长的尚武精神,尚再三致其赞叹与钦慕,现在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又想起一小时前所见那青色小蛇的悲剧,我对于白种人的物质文明更加深了一层憎恶。
  我不愿在太平山顶再作片刻的停留了!

十二 几作波臣

  我和康差不多每日下午便去汇泉海水浴场消磨两个钟头。实际上躺在沙滩上作日光浴的时候为多,下水也只是将身体浸泡一阵,说不上什么游泳。康的泳术比我高明,不过病后体弱,没有气力久游。我则仰泳、俯泳、侧泳、潜泳,虽说都会,姿式则没一样对,只能随意浮拍水中,祛暑遣闷而已。
  但这一天我单独作海水浴,却几乎遭了没顶之忧。
  汇泉浴场除了许多五光十色的橡皮艇、小木船、小汽艇以外,还有浮站。那是一块上面可坐十几个人的大木排用什么链子或铁锚之类,系定于距离沙滩三四十丈的海面。泳客在这木排上学习跳跃入水的姿势。游倦了则爬上来或躺或坐,随意休息。有人还带了点心去吃,带了烟去抽。
  康这天和朋友有约会,我独自到浴场,照平日习惯,游泳过半小时以后,便上木排休息。休息够了再下水。
  平日下水,我都是先伸下脚,然后徐徐自木排边坠下全身,全身坠下后,放平身体再游。今天因康不在身畔,没人在耳边唠叨,我的行动可以自由些了,忽然想来一个倒跳入水。站在木排的边沿,两臂向前合拢,头朝下,脚朝上,像投入古潭的青蛙,一掷而下。
  忽然头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至少几秒钟间我是失去了知觉。
  再浮出来时,我仰卧波面,微微睁服,看见上面蔚蓝无际的天空,有几朵白云,徐徐移动,完全想不起置身何境。几十年生命的痕迹泯灭无余,宇宙万物虽客观地存在,与我也毫无干涉,这时的心灵整个成了空白,这或者便是那所谓白痴者的心理状态,不然便是初开眼看见天光的婴儿精神形况。
  这样浮在水上,究竟经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呢,也弄不清楚了。听见海浪的喧腾,木排上男女泳客的笑语,又忽然想到刚才跳水的事,挣扎着爬上木排,自觉头顶隐隐作痛,用手一摸,顶心肿起一块半个馒头高的疙瘩,才知自己是受伤了。
  原来这一天浮站位置改变,离岸不过十余丈,海水深亦不过五六尺,我索性粗疏,未曾注意,猛然倒跳入水,头顶抵及水底的沙滩,力量有相当的大,所以撞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幸而水底没有石头之属,否则脑子一定开花,浮上来的不仅是一个失去知觉的我,而将是一具带血的尸身。我喜欢水,但好几次几乎把性命送在水里。
  第一次是民国廿一年间与从妹爱兰夫妇及中学时代同班的周莲溪同赴普陀避暑。那时我们都不会游泳,每到千步金沙看别人游,心里有说不出的歆羡。一天,我和莲溪决定下水试试。我们向同居佛院的女客各借了一件游泳衣,带了三条联结在一起的捆铺盖的麻索,哪个下水,便将麻索牢系腰间,一头则掌握在留在岸上的同伴手里。我和莲溪轮流下水,轮到我最后一次时,晚潮已起,来势汹汹,我自顶至踵已完全没入浪花里。大家叫我上岸,我却偏偏更向水深处走去。突然一个巨大的退潮将我像片落叶般轻轻一卷,势将把我卷向那浩淼无际的海心而去,我两脚拚命想向下踏,却踏不到实地,身子像个软木瓶塞在水面上荡漾不定,才吓得大声叫唤起来。岸上的莲溪等三人也骇慌了,三人并力拚命收绳,才把我横拖倒曳,掣上了岸。大家都说:“危险!危险!我们竟不知海潮的力量有这么大,几乎连我们三人都带下海了!”那一次倘使麻索断绝,我之随波而去也无疑。
  第二年,珞珈东湖游泳池成立,一个女体育教员陈先生,自己想学游泳,天天怂恿我下水陪她。
  记得那天我入池时,先自岸边浅处逐步试探前进,到了水深及腰之际,将身子在水面一扑,以为放平了便可自然浮起。谁知不会水的人,入水是不会浮的,不但不浮,而且向下沉。幸有男体育教员刘某立在岸旁,急步跳入水中,将我一把拉起,除了喝几口水以外,倒也毫发无损。但我的“莽撞”之名,竟传遍全校,人家传述这件事的时候,还凭空增饰若干枝叶,说那回我已淹得死去,获救上岸后,曾经校医注射过一针强心针,才回过气来的。于是不惟相好的同事,见面要殷勤慰问一番,远道的朋友还有写信来提这件事者:或劝我不可再冒险,或庆贺我遭难不死,必有后福,弄得我既好气又好笑。
  学游泳想好不容易,浮起则并不难,我只下水两次便会浮了。会浮以后,自觉身体变成了一个气囊,再也沉不下去。我可以躺在水面打滚,接连打十几个,像滚在一床棉被上;我可以半浮水中,钻过女同伴的臂圈或胯间作为决赌,以钻过的次数的多寡来定胜负;我可以屏住呼吸,潜入水中丈许之深,再像一条梭子鱼似的在那丛生的水草之间,穿来穿去。那类水草自水底泥沙生出,亭亭而上,有似盘绕索上袅娜多姿的茑萝,到距离水面尺余之间便不再向上长了。湖水本来清澈如水晶,衬以翠绿的草色,又变成了奇光逼人的水苍玉。若有太阳光线,自上穿漏,则又如黄金溶液倾入碧琉璃海,红黄青白,晕成无数层次浅深的色彩,景致之秀丽灵幻,更无法可以形容。不过你倘不亲自潜入水中,也领略不到这“水底森林”的妙趣。所以我觉得游泳是最好的运动,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住在珞珈山的人,无不欢喜游泳,我个人夏季必有一半光阴消磨在东湖里,那也是不足为怪的事。
  我觉得一个人学游泳,既然会浮了,游到深水里去,或游到几里外去,似乎都无妨碍。疲乏了,便平卧水面休息一会。甚至睡他一觉,横竖是不会沉下的。既不下沉,则又何来性命的危险?所以当武大体育主任袁先生再三劝我谨慎时,总觉得他多事。某一次见他自本校游泳池游到对湖的岸上,预雇一小船,紧紧跟在脚后,又笑他太胆小。
  袁先生因自己身为体育主任,对于全校学游泳的师生,负有指导之责,当然也负有我们生命之责。故此他对我这个“冒失鬼”最感头痛,常讲述一些溺水的故事来警戒我,有时又编造恶梦来吓我——譬如他梦见我溺死之类,可是还不能使我稍具戒心,因为我的胆量是太大了,而东湖湖水也太富于诱惑性了。
  有时候,为了仰面游泳,不辨方向,往往游到深水范围里。别人处此境地,陡然一吓,手忙脚乱,或者真的会酿成意外,我这个不怕雷的聋子,偏能镇定不惊,慢慢游回原处。

  我在东湖曾遭遇多次的危机,都因不知惧怕而避免。
  后来东湖接连出事,死者都是很会游泳的人,我才知水中勾当的凶险。原来人到水中,最怕的是脚抽筋;或者全身突然虚脱;或者下沉时,偶然呼出一口气,任你泳术如何高妙,再也莫想浮上来;又或者下沉太久,气闷胸中,肺部炸裂而死——所以这类溺死者腹中并无滴水。还有各种缘故,不可胜述。这才知道善游泳如袁先生而尚不敢掉以轻心者,原有他的道理。
  我这次在汇泉浴场的遭遇,也是够险的,这条性命总算是白捡回来的,以后游泳不能再像以前那末大意了。

十三 万国公墓

  青岛的万国公墓位置于中山公园正北的一座小小山冈上,距离我们居住的福山路二号不过廿分钟的路程,我和康曾去巡礼过一次。
  一天自汇泉浴场回寓,看看时间尚早,我向康提议同到那公墓散散步,好享受一个清绝的黄昏。康脸露不乐之色,说道:
  “什么地方不可以去,偏偏要去公墓。谢谢吧,我怕鬼,你不怕,你独个儿去好了。”

  一个满脑子装着科学原理的人,居然相信有鬼,并且怕鬼,未免有点滑稽;而且鬼要半夜时才敢出现,现在还不是时候哪。不过我也懂得康的心理,他久病始愈,元气还未盛旺,叫他到那白杨萧萧,四无人迹的墓地,与陈死人无言相对,也难怪他心里不自在,我也就不再强他,独自带着一件薄绒衫子,取道上山,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
  这座墓园,面积不算太大,大小坟墓,已塞得满满,后死的人想在这美丽的墓园再占一穴之地,已很不容易了。那些坟墓型式的设计,都匠心独运,无一雷同,白石琢成的十字架,磨聋得晶莹似玉,镌刻着金色铭记,映在夕阳光里,灿烂生辉。架上钉有救主苦像的,我知墓中人是个天主教友;作叠十字形的,我知死者是个希腊正教徒;普通十字当然代表耶教徒的信仰。背插双翼秀美可爱的天使,所守护着的一定是个和他一样纯洁的小灵魂,半缺的丰碑和断折的圆柱,象征功业已成而享年不久的伟大人物。那边一座白石玲珑,砌造不久的芳坟,看碑文是位年华双十的小姐,坟头上搁着一个新花圈,是鲜艳的玫瑰缀成,当是她生前情人奉献的。那红得断肠半蔫的花瓣上似铭泐着永不磨灭的爱情,和永隔人天的幽恨。
  这是谁家的爱侣,竟于绮年玉貌,前途似锦之时,撒手人寰,长眠此地呢?这边又有个小坟,天使的石指头上也挂着一串素馨花编成的小小花环,在晚风里摇曳。这当是一位做母亲的人,怕她孩子躺在这里太寂寞,特别带这个来安慰他的吧。无情的黄土,可以吞噬世上任何人,却阻挡不了情人两心的相偎,和慈母泪痕的注滴。

    “爱”,将生和死扭成一个环。
  “爱”虽不能教生命永久延续,但却能教生命永久存在。“死人活在生者的记忆里。”一位欧洲作家不是曾说过这样意味深长的话吗?
  记得游历巴黎时,因法国人编的巴黎指南将墓地也列为名胜之一,用以招徕游客。我也曾于巴黎郊外那三区著名墓地观光过。面积当然都比青岛这一个广阔几十倍。细草绵芊,绿荫掩映,玉碑林立,一望无际,每一坟头都种植奇葩数种,满眼云蒸霞蔚,哪里像是死人所居,简直是座花园,或者可说是个仙圃。“死亡”是个阴惨的字眼,“坟墓”也和“凄凉”、“寥寂”的观念相联结,而西洋人偏把墓地收拾得这么风光旖旎,淑气融和。“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我以为死在巴黎,应该比扬州更幸福。
  不过死在巴黎便认为可以在这座“佳城”永久落籍,那想法也是错误的。巴黎全市有数百万市民,每天死亡者以百计千计,墓地仅有三区,哪里容纳得下?除非死者家属曾出重金买下了一穴之地,其余则仅能暂时在这里寄葬一下。一二年后,便须由家属将尸骨领回,装在一个坛子或小箱里,另埋他处,再过几时,那另埋之地又须让位给新鬼了。巴黎人怎样永久安置他们的死者,我尚没有仔细打听,总之像我们对祖茔之挂钱浇酒,春秋祭扫那一份虔诚,他们的社会是不会有的。
  我又想起了法国名人的坟墓。
  一代英雄拿破仑在巴黎有他单独的陵寝,游历花都者谁不曾去凭吊一番?历史著名人物则归骨于巴黎的万神庙。墓设地底,石穴幽深,每穴睡名人两三不等。甬道设有紫色的虹霓管,映着青色石壁,浮漾着一种梦幻似的光,墓穴里也有光线黯淡的各色电灯照映着。穿着制服的向导,带着一大批游客,穿行甬道间,每到一石穴的门口,便停住脚,大声将里面睡着名人姓名及死生年月报出。好像村塾学童背书,信口如流,却不知书中说的究竟是些什么话。游客则翘起脚尖,向墓中名人所睡的角落,投以一瞥,算对那些名人奉上心香一瓣。这样一批一批地走过,每天总有数十或数百批游客,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进万神斋瞻仰须买票,这些死了的名人每年要替政府赚一笔很大的钱。
  外国又有埋骨寺院之俗。有名的主教及寺院所属的藩主、贵族或社会有名人士总葬在礼拜堂内部的地下,上覆以刻着名姓的石板一方,每天让游人在那石板上作无尽止的践踏。那有石棺石停的,棺上刻着死者全身甲胄,合掌当胸的卧像,这都是古代有名的战士。也有什么勋爵、贵夫人之流,棺材都嵌在大寺各小堂的壁里,棺的上部镌刻他们的遗像或圣经故事,不像战士卧像的笨气可掬,有的雕刻出于名手,极为精工。
  外国人以为死人葬身此类环境,才算备极哀荣,我却觉得深为可厌。我想一个人在这扰扰红尘的世界里忙碌上几十年,不是为名,便是为利;不是对社会尽义务,便是为子孙作打算。每日车尘马迹,来去奔波,膏火熬煎,无时或息,做人难道还不够苦?等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难道不该让他休息?还要将他的遗蜕展览于公众地点,让灯光永远照耀着,名字儿被人永远叫唤着,死者眼根耳根,万古千秋也不得清净,我想这些名人的鬼魂也该早已被逼得发了疯吧。
  我以为人死以后,顶好像红楼梦宝二爷所说,化成了一阵轻烟,风一吹,便散尽了。从此世界上再寻不见他的踪迹。不过人死化烟究竟是怡红公子的痴想,那么像某女作家所说,装在一具水晶棺内,用小船运到海心,在曼长凄恻的挽歌声里,徐徐放下水中。万顷澄波,一天明月,一个人从此去了,永远和这可厌的尘寰告别了。这种葬礼,果然富于诗意。我希望这个理想有实现的一天。
  我的思想永远是矛盾的。刚才我还觉得死人应该活在生者的忆念里,现在又觉得这想法的可笑。我既憎恶外国人处置名人遗骨的作法,则这种幽丽的墓地是多余的,存在于活人忆念里也是多余的了。生命是件无可推诿的苦差,交代后,便该让我自由,再牵藤攀葛同活人发生关系,甚至供活人去利用,我可非常不乐意啊!

十四 太平角之午

  青岛最高的太平山迤逶引向东南成为太平角的一个土股,像一只靴子似的伸入海中。不过这只靴子和意大利的那只不同。意大利的是摩登女郎的高跟鞋,还带着一截肤光致致的玉胫;而太平角呢,只不过是中国古代做官人所穿的臃肿的朝靴罢了。因其地势偏僻,而风景清幽,故也成为游览胜境。
  周君夫妇今日作东,请我们到那只朝靴上辟克匿克,以道路较远,雇了辆马车去。我们所乘的虽说是“马车”,倘用孔老夫子“必也正名乎”的逻辑来“正”它一下,则这二字便发生语病。车子虽然驾着两匹马,一匹名符其实的马,一匹却是长耳公。不过身材也有马一般高大雄壮,原来是北方最得用的牲口——骡。
  我初次看到这种车制甚以为奇,不知何故要如此。周君为作以下的解释:
  “青岛本是由一座荒山开辟出来的,全城的地势坡陀起伏,虽说处处筑有光滑坚实的柏油马路,车辆通行仍然感觉困难。因此这里马车的制度也别出心裁,一骡一马相配。骡取其耐远负重,马则取其力大能爬山坡。我对周夫人说:这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火炭汽车,马的作用,就是升高时临时灌进去的汽油,她为之大笑。
  我们自福山路出发,到中山路买了些面包、糖食、水果,然后折回,沿海岸向目的地驶去。一路景物幽美,比城市中心一带的果然另有一种韵致。
  因为动身的时候原已不早,我们到太平角已上午十一点左右。
  沿角一带海岸崖石,峥嵘竞秀,又是汇泉浴场所无。有一处景色更为特别。一座大崖,崛起于平地,高约十数丈,远望似一朵吐自海面的紫云,近视则石色黝然,棱棱如积铁,还带着斑剥陆离黄色的铁锈,我怀疑它是属于矿物质,并非真的石头。听说天空陨石常为铁质,这块大石是从万万里外太空飞来的吗?
  这座崖石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巨灵”,虽生根岸边,却掉转身子,向海而坐,并向海倾斜,有几丈长的斜度。似乎憎厌这凡浊的世界,傲然掉头不视,只顾俯下他那庞大的身躯,在海水里洗濯他的足。
  我们的马车便停在这位巨灵的背后。吃了带来的午点。看这块崖石高得可爱,我忽然发生爬上去的欲望。康和周君劝阻不住,顷刻间,我已高高踞坐在巨人的肩头了。周夫人看得高兴,请她丈夫搀扶着,慢慢地也爬了上来,与我并肩而坐。康携有周君的摄影机,为我们摄取了一张影片,以作此游纪念。
  海浪自崖底扑来,一阵急、一阵缓、一阵高、一阵低、一阵过去了,一阵又来,打在巨灵的足上,迸起丈许高的浪花,映着日光,闪闪的虹光霓彩,耀花人的眼睛,而镑镑如雾的水点,扑到人脸上,又把人灵魂都凉透了!
  浪花如万道银蛇争取食物,互相推着、挤着、翻滚着、纠缠着,呀,它们想是饿急了,抢不到目标,竟在自己群里斗争起来了。它们用锐利的齿牙,互相噬啮,互相吞啖,一直到喷沐四溅,鳞甲纷飞;一直到力尽精疲,才嗒然若丧地退去。
  那巨人却永远沉默地坐着,只顾低头在海水里,洗濯他那永远洗不完的足。对于这一切,他既无所睹,亦无所闻。我坐在崖石上,放眼四顾,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色。这时候正当午刻,当顶一轮旭日,放射万里皎洁的晴光。天色是正蓝的,海水也是正蓝;天上仅有几朵白云,海上也仅有几叶白帆。这颜色在一个庸俗画工笔底涂出,也许太单调,不能起人美感;而大造化工之笔,却将它点染得异样的壮丽、秀美、庄严、灿烂。
  这是盛夏正午之景。
       一日之内,昏昼六时,气温、色彩、情调,是一组音节参差的音阶。以目前夏季的一日而论:那乍诞自露珠莹莹,新叶吐香间的初晓;那树影摇碧、好鸟乱啼,空气滋润尚带夜凉的清晨,都是温柔的旋律,为我们所乐于消受的。而蝉声已繁,炎威尚未大盛的上午,也还悦耳。从此以下,时间的琴键所流出的调子,便重滞起来,艰涩起来,应该用飞快的拍子,滑过这一段乐谱上的音符,直等到那晚峦酽紫,青霭满林,凉风袅袅起于天末的薄暮,和那空气里织满乱飞的蝙蝠,夜色愈酿愈浓的黄昏,乐调才又转为柔和了。等到虫声盈耳,繁星满天的良夜;或罗扇轻挥,夜凉如水的清宵到来,才达到最美妙的阶段。

       夏季每个日子应该是最悠扬动听的小夜曲!
       这时候,地球的母亲在烈日之下,走完了她一天疲乏的旅行,好像已停止在轨道上休息(虽然地球是没有一秒钟停止的),万物都自梦中遽然苏醒过来,我们的生命也像有了个重新开始。“俾昼作夜”,“晨昏颠倒”,是我们骂堕落之人的话,但在夏季,我们应该找时间大神去商量,不,找习惯观念去商量便够了。我们应把“昼”的观念赋予“夜”,而以“夜”的观念赋予“昼”,假如昼代表动作,夜代表休息的话。
       在夏季,有谁欢喜正午的白昼呢?这时候,阿波罗的金车正走到黄道顶点之顶点,挟着最高热度强烈的光辉,暴雨般倾泻在大地上,谁能受得了呢?我们躲在深堂曲室里,还要手倦抛书,昏腾欲睡,又何况置身野外呢?
       但是,我在青岛的太平角却领略了一个盛夏正午的美景。
       整个空间,除了“光明”似乎更无别物。造化的元气是这末的淋漓浩瀚;这末的涵盖万有,弥纶六合,令我们渺小的人类只有低头膜拜,更无言语可以赞叹。
       这是佛书上的“光明之域!”这是但丁《神曲》第九重天上的上帝所居的万福的“水晶之海”!

十五 海崖上的谜语

       青岛规模较大的浴场一共有五个,第五浴场好像被家庭排斥出去的孽子,只好孤独地在胶州湾里另立门户。其余四个则排列在一条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踪迹密迩,呼吸相通,像是和睦不过。
       这四个浴场是四枝婀娜轻盈的姊妹花。大姐便是我们常去游泳的汇泉浴场。二姐在太平湾,与大姐仅隔一个汇泉角。伸头便可以互相望见。三姐和四妹同在太平角,大概因她们是小姊妹,感情更厚,故此特意结邻而居。
       第三第四这两个浴场的水比汇泉的更清洁,更绿得令人销魂欲绝。倘说汇泉的水是海的清净女儿身,这几处远离市嚣的浴场之水,便该说是那天真无邪,娇憨可爱,而又幽深窈远,含蕴无边神秘的女儿的灵魂了。
       这几处浴场也有浴客,但寥寥数人,不及汇泉盛况的万一,想必是附近居民,不然则是寄寓此间的旅客。看他们懒洋洋地在水里用毛巾拭拂身体,或随意在水面浮游着,好像以不能参加汇泉那种场面为憾。我也曾听见人说:汇泉浴场的好处,便因为它位置于城市中心,热闹得有趣,刺激得够劲。“人”呀,究竟是俗不可医的生物,置身于这大自然的怀抱里,却还念念不忘那红男绿女笑闹的喧哗,和互相追逐的忙遽,那末,到那些跳舞厅,酒吧间,去找寻你们的趣味和刺激好了,又何必来这僻静的角落,破坏海山幽静之美?
       我们今天来游太平角,原也带了游泳衣来。准备投入第四浴场,泡浸一个下午。我们先沿海岸各处玩耍了一会,又靠在一座海崖的背后,作片时华胥之游。醒来后,胃中的东西消化了,人的精神也振作起来,都换了衣服,跳进水中。这是第四浴场,地势比第三浴场更僻远,海的女郎温柔的怀抱里,浮拍着的,只有我们四只白鸥。
       啊!高贵的海公主,请原谅,我们还不算是那一类的俗物呀!
       我们来此,原无意于久游,只在那些崖石罅缝间穿绕,寻觅海生植物和动物。微带咸腥味的海气,刺激我们的嗅觉,使我们想起了上海菜市的海味部,不过菜市的气味薰得人头昏,在这里却更令人神清气爽。
       那丛生于石壁上的海壶真够有味。它们都有很厚的甲壳,模样有点像烂熟了裂开口的无花果,又像蒸笼烧卖,密密地一个挨着一个,从崖石浸入海水中的部份生根,牢牢粘附在石上,成为崖石的一部份。我们想取它们下来,手掇不得,得用刀凿之类,有力地铲。周先生用带来削果皮的小刀来挖,刀锋都卷了,才挖下了两三个。
       每块崖石上都有海壶密附,千门万户,俨然是繁盛的都邑。不过居民都蛰伏自己家中,永不出外走动。这个国家治安当然是极好的,用不着有君长统治,也用不着有法律维持。比老子的“小国寡民”更合理想。可是既为生物,必不免食色二字的需要。它们既不能移动,那末怎样去找寻食物呢?难道每天都有运粮使者,运了大批粮食来,按户册点名,将食物一份一份送到居民的口里吗?它们要恋爱时,既不能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也不会感皁e惊厖,待情人之入室,则传捉哟拇笫掠秩绾伟斓贸赡兀克渌嫡饫嗟偷壬铮*可以自行繁殖,但是它们住宅既如此拥挤,生了孩子既不能就近安家,做父母的不能移动,也不能送孩子到远处立室。它们的种族竟能这样繁衍,又是什么缘故?
       种种都是谜,我对生物学虽有极浓厚的兴趣,对此学的知识则极有限。问周君夫妇,他们笑笑,说他们所疑也和我一样。问康,康摇头说他脑子里的动物,只有螺丝钉、老虎钳、马力、龙骨……别的一概不知。这个刻板得像座仪器的工程师,有时说话倒也幽默,我不由得笑了。我只有抱了个“疑团”,等将来有机会,请教于生物学家而已。海边小蟹也小得极令人怜爱,指顶大一枚,也有钳有甲,行路如飞,穿洞沙间,有如蚁穴,被赶得急了,便向洞口一钻,土遁走了。我用康的香烟盒,想捉几只带回家玩。康劝我道,这类生物一离海水便死,还是少作孽吧。我不肯听他,捉了一二十只,足足装满一盒,但离开海岸之际,还是放了它们的生。
       沙滩上的贝壳,陆离光怪,无色不有,还有像宝石般五色晶莹的石子,我们忽然童心来复,大家争相捡取。谁捡到美丽的,便像得到连城之璧似的向人夸耀不已。别人不服气,再去寻觅更胜过他的。我们归装真富,每人都包了满满一手巾带回。
       我们游过太平角,又驱车往游燕儿岛,路过太平公园,下来随便看一下。这园子面积虽不及中山公园之大,规模也颇可观。园中亭榭栏~J,花草树木,全属中国风,甚至一个喷水池的装饰,也用的是“国虫”——龙。这园除了中国风味以外,若问还有什么特点?我可以一口回答说:荷花多。嫩白娇红的花朵,掩映田田绿叶,眼前似展开一片连绵不断的云锦。
       中山公园那个池子的荷花,比这里又差得远了。

十六 山大果圃

       从第四浴场起身,我们驱车赴燕儿岛,附近某地有山东大学的农业试验场,其中一部分为果圃。农场管理人与周先生相厚,所以周君特带我们去参观。
       国立山东大学自前年赵太侔先生接任校长以后,才筹设农学院,她的农业试验场规模当然不及我们武大完备。我们也没时间仔细巡视,只到果圃部份转了一遭。我们在太平角烈日下走了几个钟头,感觉疲乏而且口渴,参观果圃的目标,实想挹取枝头几滴甘露,润泽枯喉;并在那位管理先生的屋子里歇歇脚。
       果圃所种大部份是苹果。除北方土产,外国名种也搜罗了来试植。据说美国苹果有二百余种:小如核桃的,大如柚子的,青如翠玉的,红如玛瑙的,滴溜滚圆如皮球的,腰肥颈细如葫芦的,专作果品吃的,专供酿酒用的,颜色、形状、味道、用途,各有区别。这个果圃里,只植有十余种,此时尚未成熟,管理先生从枝头摘下十来个给我们尝新,肉僵味酸,我们吃了一点,便不想再吃了。
       倒是那管理先生的屋子可爱。虽不过是几楹简陋的平房,布置却颇雅洁,掩映婆娑绿阴里,除鸟声虫语,听不见车马的烦嚣。屋前还有一群白羽红冠的来杭鸡,阁阁觅食,更加上一份淳朴的乡村风味,我看了很觉羡慕。
       人到中年,便不免有室家之想,正如鸟儿到了要哺雏的时节便有筑巢的冲动。人到中年,也不免要急于筹备将来“养老”之计,正如动物一届秋深,先天性的会储蓄过冬的食粮。北极冰熊,则充实脂肪于脚掌,准备埋头大睡,以抵抗那漫长的冬季。一头粗心的熊,冬眠以前,没有吃胖自己,它的性格便变得烦躁、暴烈、不安起来。动物尚有先见之明,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
       人是个自然物,生理方面当然也要受自然律的支配。康是个未老先衰的人,二十七八岁时,头发便有了二毛,牙齿也脱落了几颗,所以他老是爱唱韩昌黎祭十二郎文中几句话:“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不过原文“四十”,他改为“三十”,念起来,悲凉的意味更深了一层。他顾虑防老问题,比谁都迫切,想必是生理影响于心理的缘故。
       我的体质也不算强健,不过比他可好得多。但这几年以来,腰酸、背痛、眼花、头晕、易于疲乏,脑力迟钝,记忆和悟性退化,一个中年人应有的生理现象,也渐渐来了。自然已对我一再提出警告,准备呀,准备呀,否则一到那五官不灵,四体不能活动的“老年”到来,你便得像那忘记储蓄充足脂肪的北极熊,接受倒毙于雪地冰天里的悲惨命运!
       世间三十六行,没有一行与我们教书匠相宜。只有园艺最好。是的,只有园艺是我们这些半吊子知识份子理想的退路。将来书教不动,文章写不出的时候,我想经营一片果园。要有百来亩的土地,留出三四亩作住宅,房子并不想怎样精致,像今日所见的山大果圃管理先生所住的仅过得去了。“屋不占基”,几楹屋子所占不过几分之地,其余土地,一半种花,一半种菜。还要留出一亩多让我在屋前铺一袭绿茵茵的草毡,让孩子们打滚,让小猫小狗在上面扑逐游戏。
       花与菜,我们自己来经管。有一柄鸦锄,一把喷壶,我们便可玩出无穷的戏法:忧愁、烦恼,混和额际滚下的汗珠,滴入土壤,或随风挥斥而去。世间最娇美的颜色,最醉人的清芬,最新鲜的滋味,手一招便从空中招到身边,供你自己眼耳鼻舌心意无穷尽地享受;还可招来无数美丽的小生命来和你共同生活。譬如蜂、蝶、各色甲虫之类。于是你小小的园地,幻成了一片喜气洋溢的生命之海。沐浴在这生命之海里,老年人自然会追回久失的童心,衰备的身体也会恢复从前的活力!
       何必远赴渺茫的蓬瀛,去访求那不死的仙药,一区幽美的园亭,便可以教人青春永驻了!
       至于果圃呢,当然不是我们力量所能管理的,我们得雇用富有经验的工人。种什么样的果子相宜,也该考虑一下才对。北方水深土厚,是水果王国。记得读书北平时,东安市场的果铺,各色果品,堆积如山,单以葡萄而论,便有十余种之多。最贱的是枣子,但北方枣子香甜松脆,非常好吃,不像江南的枣子嚼在口中如嚼棉花,毫无滋味。萝卜乃是蔬菜,而北方萝卜竟有“赛梨”之誉。北方气候寒冷,风沙又大,造物主特别用丰富果子来安慰那个地带的居民,否则我觉得华北是没有什么可恋的。
       到了华南,水果又多起来。那满挂枝头如成串骊珠的龙眼,那绛囊雪肤,玉液流芳的荔枝,固称南方名果,即平民化的香蕉凤梨又何尝不美?
       只有华中一带可怜,桃李梅杏为水果之大宗,洞庭枇杷,马山杨梅算是上品,但供应时期太短,而桃李等物亦非四时皆有。想到华中水果贫乏,我有时很想迁居华北或华南。不过华中橘子在果品里算是比较好的。洞庭橘味太淡,江西南丰县,却有一种小橘,比龙眼略大,色红如火,味甜如蜜。产地仅限于南丰,最佳之品,现亦不多见。但我们可以设法加以改良,譬如与其他种类交配,保持其特质,而又随地可种。不然,即取福建蜜橘的种子,试种于华中。是的,我们理想的果圃应该以橘子为主要的产品。昔丹阳太守李衡于龙阳洲种橘千株,临死,敕其子云:“吾洲里有木奴千头,不资衣食,岁绢千匹。”可见古人亦知种橘之利。我曾见过橘林,橘子成熟时节,累累树梢,红黄耀目,有似秋神灯会,在翠屏绿幕之间,点起了金灯万盏。橘子不但香味美,看看它的颜色也够人陶醉了。
       倘使我们将来住在华北呢?我们便种葡萄或苹果,在华南呢?我们便营荔支园。东坡久宦游之,有“有田不归如江水”之誓,我们今日也指东海为誓:“有圃不归如潜水!”

十七 理想的居处

       在福山路住了两周左右,初搬进去时的新鲜感觉,虽被时间略略磨钝,在大体上我总是很满意的。饮食可口而合卫生,驱使又有温良谨慎的工友。想看书阅报,出门没几步,便是山东大学的图书馆,馆长是我们苏州东吴大学的旧同事黄星辉先生,允许我有自由借书的特权。假如你想看书而又懒得连那几步路都不愿意走,可以开单子叫工友去书库里搬来,要不是这寓所里没有沐浴洗衣等等的不便利,叫我在这里住上一两年,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自游燕儿岛,看见了山东大学的果圃以后,我对于将来的生活问题,又在脑海里凭空构成了一幅美丽的蓝图。简言之,我要有一个理想的居处,一个理想的归老之地。
       本来衣食住行是人生四大需要之一,而无家可归,又公认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如其你心坎里还保存一点同情的火焰,谈起某人连个托身之所都没有,总不免觉得可怜。耶稣一生周游天下,以传道为职志,不愿有室家之累,却也曾以感叹的口吻说过“狐狸有洞,飞鸟有巢,而人子无枕首处”的话。试问除了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壮士,或者那飘泊成性,四海为家的吉卜赛民族,谁不愿有个安适而温暖的固定居处呢!
       从前我也像一般人的理想:在交通便利风景又幽静的地点,买上一两亩地,建筑一座小小的洋楼,绕砌有花,临窗有树,餐桌下有一匹温驯的猫,竹笼中有一只婉转善歌的金丝鸟雀。同主有这和平环境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聪明活泼,玉雪可念的小孩。当我从外边归来时,他们就欢欣跳跃,到门前迎接我,张开两只小手索我吻抱。这生活的标准在现代的中国
       看来,也许要被人骂为贵族化,外国则一个收入略丰的工人和农夫都可以达到。我想我的理想,不算过分吧。可怜这点理想,实现还很难。第一,儿女的梦落了空;第二,理由多,说起来很不容易,勉强同自己开玩笑,只好说我命定的应当孤独一生,或者承认自己不适宜家庭生活罢了。一个人当过十年学生,又当过十年教书匠,老是寄居在公共地方,只须付出一定的膳宿费,什么都不用你操心,起居虽然不大适意,过惯了倒还可以对付。这样,一个细腻的女子,也会变成粗疏忽略、随遇而安的男人,何况我原不是细腻的女性?
       家庭果然能够给人以快乐与安适,但那油盐柴米的琐碎,那男女庸仆的驾驭,那宾客亲戚的款待,还有家庭里一切说不尽麻烦事,想来常会教我眉头起皱。倘使我不可避免地有个家,我愿意做个养家的男人,而不愿做司家的主妇。我的独立生活二十年,至今未嫁的朋友周莲溪女士以前曾同我开玩笑地说:她想找一个女友同住,这女友须具有贤惠、忠实、能干,对人又极细心熨帖的主妇的资格,既能像慈母一般爱抚她,又能像良妻一般顺从她。她把整个的家交给她而不愁她有外心。她在社会上受了刺激在她身上发泄发泄,而她能不记恨,能不出怨言。那女友顶好与她自己志同道合;不然便是个无儿无女,一无挂累的寡妇,我常笑她这理想大痴。不惟大痴,而且也太自私自利。要女友成为寡妇,就先有亏人道,何况还要她绝子灭孙,所以直到于今,莲溪这个女友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还是公共生活,与我们这类人相宜。近日在某刊物上读到某先生一篇文章,介绍哈理孙女士(JaneEilenHarrison)对于居处的理想,觉得极有意思。她说:
       “在别方面,我却有公共生活的天赋才能。我觉得这种生活是健全、文明、而且经济地正当。我喜欢宽阔地却也朴素地住在大屋子里,有宽大的地面与安静的图书馆,我喜欢在清早醒来觉得有一个大而静的花园围绕着。这些东西在私人的家庭里现已或者即将不可能了,在公共生活里却是正当而且很好的。”哈女士也反对家庭的制度。她断定文化进步时,家庭生活即不至废灭,至少也将大大的改变和收缩。
       听说外国大学生住在宿舍里,至少可拥有房子两间:一间作寝室,一间作书斋。教授也许可以得到更多的优待。所以哈理孙女士以八十四岁的高龄住在公共地方而不致感到厌倦。至于贫穷的中国,说来可怜,三四个人像猪似的被纳在一间狭小的笼里,是常有的事。就说可以单独占得一间房,膳食问题也难解决。以我个人而论,我对于住处马虎点不要紧,但叫我再去咽那硬如沙粒的饭,去喝那开水冲成的汤,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
       问题还不止此。我们现在还可以工作,到处可以栖止;一到年龄迟暮,一切都做不动时,还有什么地方容你久居,那可有点难说了。我理想有种养老院,每人给他两间以上的房子,疱厕等则与人公共。饮食颇精美,像上馆子似的每人可以按着自己口味要菜,有公共的园林和图书馆以及一切娱乐。现代教会办的青年会似乎具有这样的好处,但食宿不能两全,又太拘束,不是爱自由的我们所能忍受。我理想的居处,恐怕始终存在理想中而已。

十八 栈桥灯影

       听见周先生说,青岛有座栈桥,工程甚巨,赏月最宜。今夕恰当月圆之夕,向来宁可一味枯眠懒于出门的康,也被我劝说得清兴大发,居然肯和我步行一段相当远的道路,到那桥上,以备领略“海上生明月”的一段诗情。
       这座栈桥,位置于青岛市区中部之南海边沿,正当中山路的终点,笔直一条,伸入青岛湾,似一支银箭,射入碧茫茫的大海。
       青岛栈桥,本不止一座,这座栈桥的全名是“前海栈桥”,示与那个位置于胶州湾里的“后海栈桥”有所区别。不过前海的这一座历史久而工程大,又当繁盛的市区,游人对它印象比较深刻,故称之为“栈桥”而略去其头衔,有如西洋人家人父子缩短名字的音节以表亲昵,这座栈桥居然成为秃头无字之尊了。
       说这座栈桥历史久,工程大,绝非夸张。它正式诞生之期为前清光绪十六年,距离目前,已有四十余年了。那时北洋海军正在编练,李鸿章命人在青岛湾建筑此桥,以供海军运输物资之用。原来桥身是木架构成。德国人占据胶州湾,改用钢骨水泥建筑,全桥长四百二十余公尺,分南北两段,南段钢架木面,北段石基灰面。我国收回青岛以后,将南段也改为钢骨水泥,于桥之极南端,添筑三角形防波堤岸,桥面成为“个”字形,全桥之长为四百四十公尺,还有座八角形的回澜阁,立于这“个”字形的桥头,游客登阁眺望海景,更增兴趣。
       栈桥的北端,又有一座栈桥公园,比起中山公园的规模,这只算袖珍式的,但景物幽茜可人意,设铁椅甚多,给予晚间来此纳凉的市民以不少的方便。
       当我们走到栈桥的南端,伫立在那防波堤上。新雨之后,乌云厚积,不知是哪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淋漓的墨汁泼在海面和天空,弄得黑沉沉的,成了吴稚老的漆黑一团的宇宙。海风挟雨意以俱来,凉沁心骨。空气这么潮湿,整个空间,含着饱和的水点,似乎随时可以倾泻而下。我们想今夕看月已无希望,那么赏赏栈桥的灯光,也可以慰情聊胜。栈桥两边立着两行白石柱,每一柱头,安设一盏水月灯,圆圆的,正像一轮乍自东方升起淡黄色的月亮。
       月亮哪会这末多?想起了某外国文豪的隽语:林中的煤气灯,是月亮下的蛋。现在月亮选取东海为床,将她的蛋一颗一颗自青天落到软如锦褥的碧波里。不知被谁将这些月蛋连缀在一起,成了两排明珠璎珞,献上海后的柔胸。海后晚卸残妆时,将璎珞随手向什么上一挂,无意间却挂在这枝银箭上了。
       黝黑的天空,黝黑的海水,是海后又于无意间挂在银箭上的一袭黑绒仙裳,明珠为黑裳所衬托,光辉愈灿烁逼人。两排灯光,映在海波上,跃荡着,拉长着,空中的珠光与水中珠光融成一片,变成万条纠缠一起的珠链了。我们立身桥上,尚觉景色如斯美妙,从远处瞻望我们的人,哪得不将我们当作跨着彩虹,凌波欲去的仙子?
       残夏的海洋气候,有似善撒娇痴的十四五女郎,喜嗔无定。我们出门时,清风送爽,天边已露出蔚蓝的一角,谁知到了桥上,我们所盼望的冰轮,却又埋藏于深深的云海。不过看到了栈桥上的灯影,觉得月儿不升上来也好,她一上来,这一片柔和可爱的珠光必被她所撒开的千里银纱一覆而尽,岂非可惜之至!
       云层可以隔断明月的清辉,却隔不断望月的吸力。今夕晚潮更猛,一层层的狂涛骇浪,如万干白盔白甲跨着白马的士兵,奔腾呼啸而来,猛扑桥脚,以誓取这座长桥为目的。但见雪旆飞扬,银丸似雨,肉搏之烈,无以复加。但当这队决死的骑兵扑到那个字形桥头上的时候,便向两边披靡散开,并且于不知不觉间消灭了。第二队士兵同样扑来,同样披靡、散开、消灭。银色骑队永无休止地攻击,栈桥却永远屹立波心不动。这才知道这桥头的个字堤岸有分散风浪力量的功能。栈桥是一枝长箭,个字桥头,恰肖似一枚箭镞。镞尖正贯海心,又怕什么风狂浪急?
       钱镠王强弩射江潮,潮头为之畏避,于古英风,传为佳话。这枝四百四十公尺长的银箭,镇压得大海不敢扬波,岂不足与钱王故事媲美么?
       月儿还不上来,海风更深了。我们虽携有薄外衣,仍怯于久立,只有和这仙样的虹桥作别,回到一个凡人应该回去的地方。

十九 骑 马

       青岛除海水浴场游泳以外,凡名都大市的娱乐,譬如:平剧、蹦蹦、新式话剧,应有尽有。还有赛马,不知比上海跑马厅的盛况如何,但闻青岛人士对于此道也极其热狂,输赢的数目也相当巨大。
       我们的朋友周先生有一熟人在赛马场作管事,每当马儿闲着的时候,他夫妇俩常借乘二三小时,驰骋山林海滨之间以为消遣。现因太热,才停止了。
       赛马场距离我们所住的福山路不过数步之遥,我们赴第一海水浴场,或赴中山公园都可以顺便到那沙平草浅的空荡荡的大场去兜一个半个圈子,比在车马辐辏的行人道上走,当然有意味得多。
       我们来青岛,本抱尽量休息,和尽量散心的宗旨而来。今天我和康商议:不去游泳了,到跑马场借两匹马骑到太平角那一带痛快玩一个下午,岂不有趣?康于上午跑去周先生住所托他打个电话给跑马场那个管事,我们还弄了他一张名片,以示我们是周先生介绍的人,货真价实,并无假冒。
       我们提早午餐,餐后,各睡了个午觉,起来又各喝了几大杯浓茶,提起精神以备半日的驰骤。赶到跑马场,正当下午一时左右。
       同那个花白胡子,满面春风的马场管事人接洽停当以后,康选了一匹紫骝,我看中了一匹白驹。一股紫烟和一朵银云追逐峦光林影里,多么的美!我准备接受山灵为我们喝彩。海的女仙为我们献上鲛绡拭汗,捧上水珠沫钻嵌成的冠冕,庆贺我们的凯旋。
       两匹名驹都是洋种,属于所谓的高头大马。我跨上那匹白马以后,才发觉自己的脚尖离双镫还有一段距离。马夫将镫的位置调整,我的双脚也才达到马腹的中部。“你老两位自己跑,还是要我带住嚼环缓缓地走?”马夫献上鞭子。
       “让我们自由行动,你们跟在背后,要用你们帮忙时才请上前。”康在苏州曾学过骑马,接过了鞭。缰绳一扯,两腿一夹,马便放开四蹄,开始走动了。我被马一颠,身体失去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欲倒;又像一只被风浪荡着的小船,左右摇摆,上下起伏不定,几乎翻下马来。“你不行,还是叫马夫带着缰儿吧。”康回头说。马夫口角含着善意嘲讽的笑,上前将我的马带住。我们预定的路线本来是:从跑马厅出发,经过体育馆,横贯福岛路,迤逶而达太平角,穿过太平公园,再到第三第四两个浴场去巡视一番,循原来路线回转。这段路有相当的遥远,我们数日前和周君夫妇游太平角,是曾实地踏勘过的。我跨在马上,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想要走这么远的路,还要穿过几条闹市,忽然胆怯起来。我实在不愿在那众目昭彰之下耍这猴戏,于是对康说:“我不想去太平角了,还是在这场子里走两圈算事吧。”
       康见我骑马的姿式这么笨拙得可笑,也觉得走远危险,只好听从了我的意思。
       我的马虽始终有人控住,马性好合群,也可说它们富于竞争心,一匹马见前面有伙伴快跑,它一定要追上。两脚动物的人,哪里赛得过四脚动物的马,我的马夫带缰跑未半圈,已是气喘吁吁,汗出如雨,于是康也只好按辔徐行了。走了两圈,觉得无甚意味,不想再骑下去,赏了马夫一点酒钱,相偕返寓。前后不过骑了半小时光景。
       “不会跳水偏要跳,几乎送掉性命。不会骑马偏要骑,带累别人也不能尽兴。下次有这类玩乐的事情,请你莫再参加,好不好?”
       康回寓以后,一直嘟着嘴不快活,这样骂我道。我只有以勉强的笑容,来接受他喃喃的埋怨。
       说到骑牲口,我倒不是毫无经验。读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时,曾和几个同学跨驴上西山看红叶,来去一整天。虽身体被颠得有几天不舒服,那明艳的秋光陶醉我的心灵,达数月之久,足以补偿肉体辛苦而有余。民国十一年仲夏间,我正教书于苏州景海女师,当时华东各中等学校在杭州举行什么中等教育会议,景海派了几个代表去参加,我以闲员资格,附骥同去。当同事们整天忙碌着开会,我一人或背着画架上葛岭写生,或放棹湖中,领略那浅抹浓妆西子的秀色。一天,我赁了一匹马,自我们所居旅社的门口起,经过苏小墓、岳坟、玉泉山庄、灵隐寺、上中下三天竺。西湖陆地的胜迹,打算做一次将它历尽。
       那天所赁到的是匹风烛残年的老马:(西湖上出赁的马大都此类货色,想必是军营里剔剩下来的)。虽已没甚火性,颠顿得却真教人难受。西湖上的道路,又都用坚硬的青石板铺成,反弹之力特强,马蹄“踢踏”、“踢踏”跑在上面,好像一蹄一蹄踢到我的心里,直踢得我胸口发痛:直踢得我四肢百骸几乎像脱串明珠,一落地即将飞迸四溅。但我居然用相当熟练的手法,把那匹强头倔脑,不听指挥的坐骑控制住了,让它驮着我沿西湖跑完了一天的路程。
       那匹马毛片是浅栗色,我那天身上穿的恰是一袭淡黄高丽布衫,腰间斜佩着一个绿色帆布旅行袋,一顶宽檐白草帽卸在背后,湖上吹来袭袭的和风,拂乱了我蓬松短发。在那暖峦浮翠,湖光潋滟的背景里,我俨然自命是画图中人。我又觉得那天西湖已幻成欧洲古代贵族的猎场,身穿红衣,跨着骏马的男女骑士,出没于密林丛莽,笳声动处;猎犬合围,狐兔乱窜,我便是那中间的女骑士之一。
       一鞭残照,蹄声得得,我已览完西湖美景回来,口中微吟着唐人的诗句: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感觉得一身的潇洒,一腔的喜悦。
       光阴无声流去,悄悄带走了人们的红颜和青春的精力,相隔未及十年,我竟失去了从前轻捷的身手,连青岛这样驯良的马儿都不敢骑了。这真要说一声:曷胜感叹之至!不过人生赏心乐事,仅须一回,便值得你终身低徊咏味。在我的一切回忆里,我要永久珍惜自己这“芳堤走马”一日的风流。

 

二十 告别青岛

       我本来打算把整个的暑假光阴消磨在青岛上的,但天下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我在这美丽的仙岛盘桓未满一月,便不得不和它告别了。
       原来舅翁余三先生有商业上的事务将赴平津接洽,他在我们的家信里见我们赞美青岛风景如何优美,气候如何温和,亦为怦然心动,想也来此地游玩几天,看看儿子养病成绩怎样,顺便赴曲阜拜谒孔林,并登泰山。并说倘我夫妇愿意随侍同游,他是极愿意的。
       近来青岛气候渐凉,康也想离开而赴天津长兄家中小住,覆信老人,说他愿同去。
       五岳乃我国名山,汉朝有个向子平,等到男女嫁娶已毕,将家务料理清楚,才邀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去五岳及其名山胜水大游特游,后竟不知所终。这是一位比徐霞客还要浪漫的旅行家,为人们所乐道。“向平愿了”不是成了一句成语么?五岳,我只游过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听说风景平凡,不过为地势关系,人家拿它们来凑数,我没兴趣去以外,西岳华山和东岳泰山则非去不可。何况今日泰山又近在咫尺,我怎可以放过这个机会?
       但是,这几天偏偏患了点感冒,身体甚感疲倦,不能再受车舟的劳顿;况且我的行李都搁在上海家里,倘陪同康父子去游曲阜泰山,则须独自一人取道津浦铁路返沪,而后乘轮赴鄂,圈子兜得太大,未免太辛苦了。再者武大同事黄雪明女士近亦来游青岛,告诉我下学期武大要派住宅给我,一切事务都须我于开学前亲赴珞珈接洽,因此我只有放弃游览名胜的雅事,而抽出身子去料理那日常生活的俗务。
       离青岛以前,我决意与雪明女士去游一下劳山,舅翁来后,倘亦要游,可和儿子再去游一次。
       青岛还有许多可以赏览的地方,以人工建筑论,如贮水山的日本神社,信号山的旧德国提督官舍,前海的天后宫;天然景物则小青岛、团岛……都来不及去了。游览名胜应讲现在主义,抓住机会便游,万不可把希望寄托于将来,可是,现在既为事实所逼,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有怀抱着一腔恋恋不舍之情,挥手和青岛告别,说一声:“再会”!

(据网载资料整理)

——201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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