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凤与赤莲
沈石溪著
【一 形影相随的母豺】
乌凤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到一块狰狞的巨石背后,突然一个转身,阴沉沉的目光朝小路尽头那从灌木望去。透过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它看见,灌木丛枯黄的枝叶间钻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来,尖尖的耳廓、黑色的唇吻、土红的皮毛,它一眼就认出,是一匹豺!
这只豺,已经像影子似的在它后面跟了大半天了。它不知道这匹豺究竟为什么要跟在它后面,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绝不会是善意地要跟它交个朋友。豺和狼自古以来就是荒原雪地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冤家对头。那匹豺跟着它,显然是局心莫测,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只短命的豺,或许是看到它孤身一狼,没有同伴;或许是看到它年老体衰,还跛了一条腿;或许是看到它饥肠辘辘,已饿得皮包骨头,就想贪图便宜,跟在它后面等它虚弱到爬不起来时,捡食它这把老骨头。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的美梦绝对会成为泡影的!乌凤愤愤地想。
是的,它活在这个世界上已满十二个年头,狼的最长寿命大概是十五年左右,它这把岁数,确实是条老母狼了;是的,它的右前爪被猎人的子弹削掉了一块,奔跑起来踬踬颠颠,不像过去那般利索了,算得上是条轻度残疾的狼;是的,因为它年老色衰,因为它跛了一条腿,负心的大公狼双黄斑弃它而去,姘上了年轻美貌的小母狼花花尾,它形单影只,也许称得上是孤苦伶仃了;是的,日曲卡雪山冬天食物匮乏,它由于体力不济,由于没有帮手,已整整两天没找到食物,肚皮贴到脊梁骨,快饿疯了。可是,它绝不会束手待毙把自己送给豺当美餐的!
它是狼,狼的信条就是为生存而奋斗!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它乌凤也不例外:从小生活在日曲卡雪山,既要躲避人类的频繁捕杀,又要应付同类之间层出不穷的倾轧与争斗,早已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练就了一身打不垮砸不烂的钢筋铁骨,早已磨砺出任何力量都无法催毁的坚韧不拔的求生意志,怎么可能轻易就输给一匹豺!
那匹豺看见它在回身打量,便在灌木丛中停了下来,呆呆的望着它。乌凤看得更清楚了,这豺跟它一样,也是母的,情况并不比它好,也瘦得皮包骨头,大概也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吧。虽说这豺四肢健全,没什么残疾,但豺肚皮圆鼓鼓地往下坠,里头有好几头只崽子在蠕动,是只怀孕并快要分娩的母豺。它又将视线向豺的身后延伸,仔细搜索了一番,没有其他豺的踪迹。这些新的发现,使乌凤欢欣鼓舞,看来,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吃掉谁呢,它想,这匹愚蠢的豺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特意给它送来的珍馐佳肴呢!
豺肉的滋味并不比狗肉差,它当年和大公狼双黄斑还好着的时候,曾在日曲卡雪山的山坡上猎获过一匹豺,看来是要第二次品尝鲜美的豺肉了。
乌凤发出一声嗥叫,朝那匹不知天高地厚的豺扑去。
它才窜出两三丈远,那匹豺就惊慌地扭头逃出灌木丛。
别跑哇,你不是想捡食我这把老骨头,异想天开地要吃狼肉吗?我送货上门了,你就甭客气了,请收下吧!
豺屁滚尿流的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乌凤毕竟上了年纪,更主要的是,瘸着一条前腿,冰天雪地里跑不快。很快,豺就逃远了,变成白皑皑雪地里一个跃动的小红点。虽然未能吃到豺肉,但到底把讨厌的豺给甩掉了,也是一种胜利,乌凤想。它不再徒劳的追击,留着点体力,好寻找食物。
它继续沿着崎岖的山道往前走,才拐过山口,就感觉到背后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再跟着它。扭头望去,嘿,还是那匹大肚子母豺,又出现在它身后五六十米远的地方。你欺负我跑不过你,是不是?那好,咱们就玩玩捉迷藏吧,告诉你,你这绝对是来送死的。
乌凤狼眼一转,便想出智擒母豺的办法。它装作还蒙在鼓里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往前走。拐过一条山塆,确信豺的视线被遮断后,突然加速,跑出去约四五十米远,然后才着自己的脚印又退回二十来米,找了个雪窝子,迅速刨出个雪坑,趴下去,扫帚似的大尾巴将坑周围堆积的雪花扫到自己身上。这叫雪地埋伏,身上盖着的雪是最好的伪装。当猎物浑然不觉的走到离它一步之遥时,它突然从雪坑里诈尸似地蹦跳起来,在猎物吓得魂飞魄散的一瞬间,扑倒猎物,咬断其喉管。它曾用过这种办法成功的逮着过一头马鹿和一只狗獾。它刚把自己隐藏好,母豺就腆着大肚子转过了山塆。时间上衔接得恰到好处,它想。它从雪坑里露出两只眼睛,窥视着母豺。走哇,继续走,莫停留,大胆走,莫回头!
母豺一走过山湾,便迟迟疑疑地停了下来。
奇怪,你没看见我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在往前延伸吗?你是豺,你不是兔子,你不该如此谨小慎微的!
然而,这匹该死的母豺就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再也不肯朝前挪动半步了,它蹲在山湾那儿,慢斯条理地开始梳理颈毛。
乌凤呆在雪坑里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母豺仍没有要沿着它的足迹走过来的意思。长时间浸泡在冰雪中,乌凤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只是身上湿漉漉的有点难受;后来慢慢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再拨它的毛,一阵阵刺痛;再后来,刺痛的感觉消失了,浑身变得麻木,还有点痒,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
它是一条生活阅历相当丰富的老母狼,它明白,再这样埋伏下去,扑不倒母豺不说,恐怕自己很快就会冻成冰棍,不,是变成一条埋在雪下的冻狼。
罢罢罢,就当是一次不成功的演习。
它艰难地从雪坑里站起来,狼狈地抖掉身上的冰渣和雪花。
几十步之外的母豺并未因它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而表现出惊讶或恐惧,仍静静的凝视着它。乌凤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把母豺生吞活剥了。它不愿服输,狼的性格就是不服输,它走着走着,又生出一计来。
快到山顶时,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来,它腿一软,跌倒在雪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似乎生命已经衰微,力气已经耗尽,怎么也站不稳了,趔趔趄趄地在风中勉强走了几步,便颓然从陡峭的雪坡上摔了下去。
它知道身后那匹母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它尽量使自己的动作自然逼真,四爪朝天躺在岩石上,双眼翻白,肩胛抽搐,嘴角涌吐白沫,一副标准的垂死状。
嘿嘿,你豺肚皮瘪瘪的,我知道,你正饿得慌呢,恨不得把天上苍白的太阳摘下来当夹肉馅饼吃。我快死了,已失去了反抗能力,这个便宜不捡白不捡。唔,趁我还吊着最后一口气,过来吧,快用你锋利的豺牙咬断我的喉管,你还能喝到滚烫的狼血,还愣着干什么!我一咽气,冰天雪地的,身体很快就会冷却,变成冰冻狼肉的。
这匹胆小的豺,就是不走近来,站在三五十米远的地方,耐着性子看它的垂死表演。看来,它是宁肯保保险险地啃冰冻狼肉,也不舍得冒丁点儿风险来吃新鲜狼肉。好吧,那就满足你的要求,实行优质服务。
乌凤想到这里,便逐渐减少动作,慢慢“死”掉,四条腿笔直地僵硬地伸向天空,嘴角扭歪并凝固,身体停止抽搐。更绝的是,它用鼻孔代替嘴巴呼吸,让嘴角涌出来的最后一坨白沫在凛冽的空气中冻成冰坨子。
装死是狼的拿手好戏,它在这方面的演技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两年前它被一个壮实的黑脸汉子和一条大白狗逼到悬崖上,一条前腿被子弹打瘸了,身上被狗咬得鲜血淋漓,可以说是身陷绝境,必死无疑。当时,它也像现在这样,躺在雪地里装死,黑脸汉子和大白狗都信以为真,大白狗忙着向黑脸汉子摇尾讨赏,黑脸汉子忙着捡柴生火准备剥狼皮煮狼肉。它突然“活”了过来,从黑脸汉子和大白狗中间穿过去,等目瞪口呆的黑脸汉子和大白狗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它已逃进密不透风的原始老林子。乌凤自己的感觉是,这一次它的装死,比起两年前在黑脸汉子和大白狗面前的那场表演,更娴熟完美,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天衣无缝。它想,豺应当上钩的。
出乎它的意料,那匹豺并没喜滋滋地走过来,脸平静得不起任何变化,根本没有出现在饥寒交迫时瞧见了唾手可得的食物那种应有的激动与喜悦,反倒看起来像是在观摩一出对机关与奥妙了如指掌的魔术。
倒是它自己,长时间僵着不动,难受得要命也冷得要命,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假戏真做,想装死结果却真的冻死了!
这戏演砸了,再也演不下去了。它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骨碌翻了个身,“活”过来了。
那匹母豺见它“活”过来,并没吃惊的表示,相反,肉感很强的豺嘴弯弯地上翘,朝它做了一个犬科动物很典型的嘲讽的动作,好像在说:唔,别跟我玩这一套了,我是不会上你当的。
看来,自己一开始就失算了,乌凤想,豺和狼同属犬科动物,体相似,习相近,连觅食范围和狩猎技巧也大同小异,狼所惯用的伎俩,如长途奔袭、穿插分割、迂回包抄、雪地埋伏、临危装死等等。豺也熟悉,豺也掌握——如果不说应用得更好的话。豺虽然体力稍逊于狼,但智力绝不比狼差。自己实际上是在班门弄斧啊!
这豺赶又赶不走,抓又抓不住,骗又骗不着,乌凤真有点哭笑不得了,唉,只好让它影子似的跟着自己了。
【二 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日曲卡雪山一带的猎人习惯将豺称做红狼,其实,这种称呼是不科学的。豺和狼虽然同属犬科,却不同属,单独列为豺属,从分类学上来说,属于两种不同的动物。
跟在老母狼乌凤后面的那匹母豺名叫赤莲,它毛色土红,肩胛上有两块玫瑰红的毛斑,就像长着两朵对称的莲花。赤莲既不是傻大胆、愣头青,也不是一匹爱冒险的豺,它完全是出于一种无奈,迫不得已才跟着老母狼乌凤的。
豺是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组合成群的动物。赤莲本来有一个温馨的家。大公豺黑项圈年富力强,体态匀称,不仅在猎场上是一流的好手,最难能可贵的是,对家庭忠诚不贰,是匹很有责任心的公豺。它们组成家庭三年多来,黑项圈从未见异思迁找过其他母豺,总是忠心耿耿地守护在赤莲身边。
三年的时间里,赤莲先后产下三窝小豺。在它怀孕、分娩和哺乳期,黑项圈对它关怀备至,不辞辛苦地翻山越岭猎取可口的野兔和羊羔,滋补它的身体,使它能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喂养它们的小宝贝。
黑项圈对幼豺也十分尽心,在它们还没有自卫能力时,保护它们免遭其他食肉的侵害;在它们成长过程中,耐心地教它们熟悉地形、识别敌害及掌握各种狩猎技巧。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当它们全家在荒野遇到老虎、豹子这类猛兽时,黑项圈总是挺身而出与猛兽周旋,掩护赤莲和幼豺先撤退。
夫妻恩爱家庭兴。就因为有黑项圈这样的好公豺,赤莲三胎共生下十一只幼崽,只只存活,个个都平安健康地长大成才,按照豺的生物习性,离开父母到森林里去开拓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豺社会没有任何妇幼保健措施,也没有保护妇女儿童法,豺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时时刻刻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和天敌的侵扰,通常情况下,生二活一,有一半的存活率,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像赤莲这样生十一个活十一个,在豺世界是绝无仅有的奇迹。有很长一段时间,赤莲确信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豺,它常依偎在黑项圈的怀里,祈求这幸福生活能天长地久。它是匹普通的母豺,没有更多的奢望,也没有更多的野心,只希望自己能和黑项圈用相厮守,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地生下并养大一窝窝的幼豺。
然而,生活就像个吝啬鬼,最普通的愿望、最合理的要求,它也不会轻易予以满足。
唉,老天爷也会嫉妒幸福的豺,就在它怀上第四胎小宝宝时,飞来横祸,晴天霹雳,黑项圈死于非命,它从幸福的云端跌到了苦难的深渊。
那是一个半月前的一个下午,天气刚刚转凉,天上下着雨夹雪,天色一片灰蒙蒙,黑项圈在前,它在后,沿着一条被野兽才踏出来的牛毛细径寻找食物。走到一个山垭口,突然,轰的一声,静谧的山野爆起一声炸雷似的巨响。黑项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猛推了一把,被朝后推出一丈多远,仰面摔倒在地。
它惊愕地朝前望去,前方三十多米的一块磐石后面,闪出个人来,牛高马大,黑脸上条条横肉,鹰钩鼻,宽嘴巴,头上扎着一条咖啡色的包头巾,身穿一件肮脏的羊皮袄,手里端着一支乌黑的猎枪,枪口还冒着袅袅青烟,一双绿豆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糟糕,它们中了猎人的埋伏!黑项圈胸部被霰弹钻透了好几个洞,像蜂窝,汩汩冒着血,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就在这时,黑脸猎人吹起一声悠扬的口哨。立刻,一条和狼差不多大小的白狗,从磐石后面蹿出来,汪汪汪吠叫着,恶狠狠朝它扑来。
赤莲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懵了,站在黑项圈面前发呆,全然忘了要逃跑。
在它愣神的当儿,大白狗已蹿到黑项圈面前,大约是在断定倒在血泊里的黑项圈已失去反抗能力,并没停留,纵身一跳,越过黑项圈,朝它扑过来。
眼瞅着狗爪就要搂着它的豺脖子了,突然,黑色的泥地里像绽开一朵红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项圈奇迹般地跳了起来,用身体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大白狗。
赤莲近在咫尺,看得很清楚,黑项圈浑身是血,把本来就是红色的豺毛染得鲜艳夺目。大白狗被撞了个冷不防,跌倒在地,黑项圈趁势一口咬住了大白狗的右肩胛。大白狗毕竟体大力壮,也没受过伤,轻轻一翻,便把黑项圈压在底下,尖利的狗牙探进了黑项圈柔软的颈窝。
这时,黑脸猎人也从腰间拔出亮灿灿的长刀,骂骂咧咧地赶了上来。
黑项圈紧紧咬住大白狗的肩胛不放,一双豺眼死死盯着赤莲,嘴角呜呜呀呀发出低嚣——哦,它心爱的黑项圈催促它赶紧逃命!
它这才如梦初醒,转身顺着山脊线就跑,一口气逃出两三百米远,听听后面没动静,它便停下来扭头望了一眼:大白狗正在狂跳乱踢,竭力要挣脱黑项圈的纠缠,一面汪汪汪地朝它逃跑的方向狂吠乱叫,意图很明显,是要脱出身来追它;那个凶悍的黑脸猎人抡起长刀一刀一刀朝黑项圈斫砍下去,但黑项圈仍死死咬住大白狗的肩胛不松口……
赤莲双眼湿润,视线模糊,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敢再耽误黑项圈用生命给它争取到的宝贵的逃生时间,一扭头钻进迷宫似的灌木林……
半夜,它才战战兢兢地摸回山垭,来到黑项圈被枪弹击中的地方,只找到几撮豺毛,闻到几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它晓得,黑项圈早已被黑脸猎人带回山寨,剥皮抽筋,内脏进了狗肚皮,豺肉进了人肚皮。它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伴侣,变成了一匹孤豺。天上仍没完没了地飘洒着雨夹雪,黑夜沉沉,风雨凄迷,它的心比这凄风苦雨的夜更苦上一百倍。
这世界,做豺难,做母豺更难,做失去了配偶的孤身母豺,更是难上加难!时令已进入冬季,离豺的求偶发情期还很遥远,打着灯笼也很难寻觅到合适的单身公豺;别说找不到单身公豺,即使找到了,又有谁肯陪伴照顾一匹怀了别的公豺的孩子的母豺呢?再说,它还沉缅在失去黑项圈的悲痛之中,也没心思去谈情说爱。
它孤独地生活着。
开头一段时间,情况还不算太坏,气候刚开始转冷,还不难找到青蛙和老鼠,有时运气好,还能逮着瘦弱的小岩羊。
过了半个月,老天爷开始下雪,气温下降,青蛙都钻到地下冬眠去了,老鼠也越来越难捕捉了。它一身红色的豺毛,在白雪中格外显眼,不等它发现猎物,猎物早看见它,滑脚溜走了。
最要命的是,它肚子里的小宝宝一天天长大,腹部一天天膨胀,沉重地往下坠,变成了负担和累赘,严重影响它奔跑猎食。有一次在一块平坦的四周没有树的雪地里遇到一只獾。这是一种鼬科动物,四肢很短,举止笨拙。要是在平时,它赤莲只消使出一半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就能追上并扑倒这只獾,可这一次,才追出去几十米,肚子就一阵阵抽搐,疼得它不得不放慢速度,结果眼睁睁看着这只獾逃出平坦的雪地,钻进了树林。
没办法,它只好满世界寻找动物的腐尸充饥。
一到冬天,日曲卡雪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寒地冻,无论是岩羊、牦牛还是梅花鹿,群体中总有一些年老体衰或孱弱多病的会扛不住这三九严寒,变成雪地饿殍,它就以这些尸体为食。
豺不是有草原清道夫之称的非洲鬣狗,也不是天葬师秃鹫,习惯于啃食并消化腐尸;豺的消化系统很脆弱,有时捡到的尸体已高度腐烂变质,它吃下去后,消化系统就出毛病了,连续拉稀。
谁知就连这啃吃腐尸的日子也没能维持多久,半个月后,老天爷大发淫威,一口气下了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积雪厚达两三尺,把那些因饥寒交迫倒毙身亡的动物尸体掩埋得严严实实。
它已经两天没听得到任何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很快,它也会变成一具饿殍被大雪埋葬掉的。就在这个时候,它遇见了老母狼乌凤。
它赤莲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乌凤当做自己的候补食物。
豺狼豺狼,人们习惯把豺的座次排列在狼的前面,这不仅是对狼的一种贬低,对豺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抬高与吹捧。事实上,狼比豺要厉害得多,狼的体格普遍要比豺大三分之一,体大力不亏,力气自然要比豺大得多。狼凶悍勇猛,智力高度发达,在大自然的食物链中,狼这一环绝对扣在豺这一环之上。也就是说,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只有狼吃豺,不可能反过来豺吃狼的,除非是死狼。
它在见到乌凤的第一眼,就很清楚地知道孤豺难斗独狼,因此,它未存任何要吃掉老母狼的非分之想,它不是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豺,它在生活中已经磨炼了好多年,有相当的阅历,晓得眼前这只母狼虽然年事已高,但还没衰老到成为行尸走肉的地步;虽然跛了一条腿,但并不影响它奔跑格杀;虽然已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但饥饿程度并不比它赤莲严重多少。要想等到这只老母狼饿得自行倒毙,它赤莲恐怕也只剩最后一口气,离死不远了。
它之所以像影子似的追随着老母狼乌凤,平心而论,只有一个企图,就是想能通过乌凤获得维持生命的食物。
它想,狼的力量比自己大,狼的嗅觉比自己灵,狼在严酷环境中的求生意志比自己强,狼在恶劣条件下的生存能力也比自己高得多,用一句话概括,在冰天雪地的日曲卡山麓,一只狼比一匹豺找到食物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它想,不管老母狼是在森林里猎到活物,还是在雪层下挖到腐尸,不可能吃得干干净净,那么,它就可以设法分一杯羹,捡食一些老母狼吃剩的动物残骸。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共生现象。
大自然中,不同种类的动物在食物与安全这两大因素的作用下,会相伴在一起,互相依存,生物学家称之为共生现象。
例如有一种非洲翠鸟,就爱停栖在短吻鳄的背上。凶猛的短吻鳄不仅不会伤害这些翠鸟,当需要潜入水底时,还会事先摇晃身体,以免背上的翠鸟受到惊吓。这是因为这种翠鸟喙极尖,喜食叮在短吻鳄身上的水蛭,还会清理藏在粗糙的鳄皮皱褶间的水虱和各种寄生虫。而这种翠鸟,在短吻鳄背上不仅能得到丰盛的食物,还免费得到强有力的安全保障。
不管算不算是一种共生现象,有一点赤莲心里头是很清楚的,跟在这只老母狼后面,没任何安全可言,恰恰相反,时时刻刻充满着血腥的危机,好比人没系保险绳在高空走钢丝,没带排雷装置,就进入了雷区,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只能处处小心,处处设防。但愿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场严寒,只要天气稍稍转暖,只要能找到充饥的食物,它马上就会毫不留恋地远离这只老母狼的。
说到底,它是在生存的逼迫下,出于无奈,才跟在乌凤后面的。
【三 联手猎捕长耳兔】
乌凤竖起尖尖的狼耳,凝神屏息地谛听,窸里窣噜,窸里窣啰,好像是爪子刨动树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变换了,咔里嚓啦,咔里嚓啦,听起来像是利齿在嚼咬坚果。
对听觉十分灵敏的狼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乌凤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兔子剥食野果子的图像。
它放轻脚步,朝声音靠近一些,透过树枝的缝隙,果然看见一棵野核桃树下,有一只浅灰色的长耳兔,正在刨食埋在雪层下的山核桃。看来,这只兔子也是饥饿难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棵野核桃树,三瓣嘴还漾溢着意外的惊喜,贪婪地咬开一只只山核桃,迫不及待地将雪白的桃仁咽进肚去。
冬天的野兔,虽然因食物缺乏,身体不如春天那么肥胖,但对狼而言,仍不失为一顿难得的美食佳肴。兔肉细嫩爽口,尤其是兔心兔肝兔肠子,糯滑细腻,大滋大补。
兔肉虽然好吃,野兔却不是那么好逮的。
狼捉野兔,绝不像人类很多书里描写的那样,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好像只要狼发出一声嗥叫,兔子就吓得魂飞魄散,束手就擒。事实上,野兔是一种异常机敏的动物,一双长耳朵雷达似的会前后左右调整方向,听力远胜过狼,稍有风吹草动,拔脚就逃。它所信奉的原则是,宁肯错逃千次,也不冒险一次。
别说狼了,就是脚底下有着厚厚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的猫科动物,如老虎、豹子、猞猁、金猫等,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一只野兔,出其不意地蹿上去一举扑到野兔,也是极困难的事。而狼和狗一样,爪垫很薄,走起路来脚步放得再轻,也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除非对方是聋哑兔,或者是患痴呆症的老兔,否则,绝不可能来一场轻松的偷袭,必然是一场艰苦的斗智斗勇的长途追袭。因此,一只狼捕捉一只兔子,成功的概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十。
这儿离野核桃树只有四五十米远了。前面是一片没有树和草丛遮掩的雪地,再继续往前走,就有可能会惊动野兔了。乌凤收腹弓背,平举扫帚似的狼尾巴,咽了口唾沫,后腿一用劲,身体像离弦的箭笔直朝野核桃树蹿去。
长耳朵灰兔比想象的更机警灵活,就在乌凤发起冲击的一瞬间,灰兔掉头就跑,雪野山林,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猎杀。
兔子前腿短,后腿长,极善连续跳跃,速度之快,让狼咋舌。
不一会儿,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了。
但乌凤毫不气馁,紧追不舍。
它这辈子,逮过许多兔子,积累了不少经验,知道兔子的连续跳跃虽然厉害,但每跳一次需消耗大量体力,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只要紧盯不放,不让兔子有喘息的机会,兔子的速度过一会儿就会逐渐放慢下来。
前面这只兔子毛色灰褐,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十分显眼,再说,松软的雪地里会留下清晰的脚印,风雪再大,一时半会儿也抹不掉,就算距离被暂时拉长,也不用担心目标会消失。
果然如它所料,长耳朵灰兔跑完一面山坡后,跳跃的频率放低了,改跳为蹿,改跃为跑。狼的体力和耐力毕竟比兔子要强一些,乌凤加力冲刺,一点一点将距离缩短。
在树林里兜了个S形的圈,乌凤离长耳朵灰兔只有三四米远了。
乌凤是饿着肚子在追捕,追了几圈后,便觉得心跳加剧,腿脚虚软,有点气力不支了。虽然大雪纷飞,身体却热得像被关在蒸笼里,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它把长长的狼舌尽量伸出嘴外,片片雪花落在具有散热功能的舌头上,这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它晓得,自己的体力所剩无几,支持不了多久,这种马拉松式的赛跑对自己是极不适宜的,必须速战速决,才能赢得这场狩猎的胜利。它暗暗积蓄力量,突然改快奔为连续飞蹿。
狼的奔跑姿势多种多样,漫步、溜达、小跑、快奔、飞跑、扑跃、蹿跳……最快的就是连续飞蹿了,动作有点像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也有点像人的蝶泳。四只爪不再错落有致地迈动,也不再依靠腿部的力量带动身体前行,而是大幅度弓背挺胸,低首举尾,凭借腰部的力量,使身体产生一种波浪形的推力。两条前腿在身体波浪形浮起的瞬间,拼命向前伸去,努力加长跨度。两条前腿落地时微微弯曲,一碰到地面就条件反射般地蹦跶起来。脑袋奋力一昂,身体竖直飙向前方。两条后腿越过前腿的落点,冲出一米来远,也像前腿一样,沾地就起跳。一步等于正常奔跑时的五步,快得就像一团脾气暴躁的旋风。
连续飞蹿虽然成倍地加快了追捕速度,也成倍地消耗了宝贵的体力,同样走完两百米的距离,连续飞蹿所需要的能量是正常奔跑的五倍,因此,狼不到紧要关头,是舍不得连续飞蹿的。
连续飞蹿果然厉害,三四分钟后,乌凤就凌空扑到奔逃中的长耳朵灰兔头顶了,一个扎猛子,将长耳朵灰兔压趴在地。它扑下去的角度稍稍偏了几度,没能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罩在长耳灰兔身上,而是右侧的半个身体压住了长耳朵灰兔。
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它伸出右前爪,狠狠地抓住长耳朵灰兔的脖子,狼嘴就朝长耳朵灰兔的后颈椎咬去,只要一口咬准,长耳朵灰兔的小命就算玩完了。
长耳朵灰兔拼命扭动,想用翻滚的办法从它身体底下挣脱出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乌凤想。它的爪子尖锐如铁钩,一旦被它抓住,就好比鱼钩钩住了鱼嘴,任何小动物都休想逃脱。
它的牙齿已经触碰到长耳朵灰兔的颈毛了,只要再往前刺探半寸,这场狩猎就算圆满结束了。
就在这时,它突然觉得长耳朵灰兔的脊背正从它右爪下迅速滑脱出去,自己的右爪似乎失去了应有的强悍和锐利,怎么用力也抠不稳挣扎中的长耳朵灰兔。
不好,它匆忙中忘了自己的右爪曾被猎人的枪弹削掉了一截,尖锐的指爪没有了,自然是抓不稳兔子的!
它急忙弹动身体,想把长耳朵灰兔移到自己身体的左侧来,可是,已经迟了,扑哧,长耳朵灰兔从它残缺的右爪下滑脱出去,它胡乱咬了一口,只咬到一嘴兔毛。长耳朵灰兔在地上打了个滚,向山坡下的箐沟逃去。
唉,时运不济,功亏一篑,只好又从头开始了。
乌凤气喘吁吁地跳起来,咬紧牙关追上去。它又饿又累,差不多快虚脱了,但无论如何,它也不能放弃这场狩猎。它明白,眼前这场狩猎,对于它来说,性命攸关:它差不多已处在饥饿的极限,所有的体力和精力都快耗尽了,一旦失败,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寻找并追逐其他猎物了,只能是活活饿死。
不成功,便成仁;它不愿成仁,它必须成功!
它气沉丹田,调动起体内的最后一点潜能,朝长耳朵灰兔追去。幸运的是,长耳朵灰兔刚才受到严重惊吓,逃得惊惶失措,速度越来越慢,很快,它长长的狼舌可以舔到兔子尾巴了。它不顾一切地再次加速。
这是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赛跑。
灰兔一面跑一面将两只长耳朵贴在脑后,这是兔子的绝活,根本不用回头,就能将身背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将追击者的方位判断得毫厘不差。它清晰地听到狼牙磨砺的嚓嚓声,唔,还差一寸尖利的狼牙就要咬碎它的屁股了,它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再这样继续逃下去,自己难免会变成恶狼的晚餐。看来,只有钻洞,才能彻底摆脱恶狼的纠缠。
狡兔三窟,所有的兔子在自己的觅食领地都会事先选择两三个可以藏身的洞穴,万不得已时,一头钻进去。
这只长耳朵灰兔当然也不例外,两百米外的箐沟里就有一个属于它的洞穴,洞口狭窄,里头弯弯曲曲,深达十几米,除了身体细长的紫貂和蛇,其他食肉兽是无法跟着钻进去的。一旦钻进那个小石洞去,就比锁进保险箱里还要保险。
但长耳朵灰兔没直接跑向小石洞,它担心自己的意图会过早暴露,恶狼会抢在它的前头堵住洞口,那就糟糕了;再说,洞口在坡脚下,离地面约有两尺高,它不可能不减速就一头扎进洞去的,起码要在洞口阶梯似的乱石上跳两三次,磨蹭两三秒钟,才进得洞去。现在恶狼的前爪快踩着它的后腿了,一步之遥,它若直接跑向洞口,极有可能在它跳跃攀登阶梯似的乱石时,恶狼在最后一秒钟野蛮地将它扑倒。要知道,狼在乱石中蹿高扑跃的本领远胜过兔子。
灰兔绕了半个圈,故意避开小石洞,偏成三十度的夹角,朝另一个方向逃去。它要用急拐弯的办法,赢得和性命一样宝贵的两三秒钟。
急拐弯是兔子最重要的逃生术,也是兔子摆脱追敌的看家本领。
当兔子眼瞅着靠快速跳跃无法甩掉追敌时,就会利用听力发达的优势,精确判明追敌的位置,在追敌竭尽全力累得贼死好不容易快咬着兔子的短尾巴时,出其不意地突然急拐。追敌完全没有防备,顺着惯性仍笔直朝前蹿出去好几步,好不容易紧急刹车掉转头来继续追,彼此的距离已拉大了许多。这不仅能有效地拉大追敌与自己的距离,还能快速消耗追敌的体力。更重要的是,会严重挫伤追敌的意志,涣散追敌的斗志,动摇追敌的决心。
长耳朵灰兔眼瞅着自己和小石洞已处在一条水平线上了,腰一扭,身体敏捷地转了四十五度,刷地一个拐弯,朝二十多米外的小石洞跑去。
老母狼乌凤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顺着惯性,笔直朝前蹿出去七八米远。
也难怪乌凤会失误,兔子在决定拐弯和决定朝哪个方向拐弯前,一点征兆都看不出来,只在做出拐弯动作的那一刹那,尾巴用力摇甩一下,那是为了平衡身体重心,以免拐弯太急而滑倒。从用力摇甩尾巴到完成拐弯动作,只有零点几秒的过程,只有训练有素的猎狗和最优秀的大公狼,才有可能在这么短的瞬间作出相应的反应。
唉,要是它有个帮手,有个伙伴,何惧兔子玩急拐弯的花招,早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把兔子送上西天了,乌凤想。两只狼追一只兔子,好比三根指头捏一只田螺,只要配合默契,两只狼左右包抄,兔子就是一口气玩十八个急拐弯,都会落入狼爪的。可惜,它乌凤形单影只,没有谁会来帮它的忙。
等乌凤转过身来,长耳朵灰兔已逃到洞口下阶梯似的乱石堆上,只消轻松地跳三跳,就可钻进安全的小石洞去。相距二十多米,它乌凤现在就是坐火箭,也不可能在可恶的兔子钻洞前赶到石洞口了。
完了,自己这条老命今天断送在兔子手里了,就像弓弦被拉断了,汽车轮胎被扎破了,乌凤突然觉得自己的四条腿软绵绵的像是用棉花搓成的,浑身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天晕地旋,连站也站不住了,四肢一屈,瘫倒在地,嘴角涌出白沫,气喘得像在拉风箱。
它觉得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了,它的精神差不多崩溃了。
长耳朵灰兔站在离洞口最近的那块石阶上,两条后腿直立,竖起身体,回身望着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的乌凤,它知道现在这只恶狼就是插上翅膀变成一只飞狼也奈何不了它了。它一双红红的兔眼狡黠地眨动着,椭圆形的兔脸上充满了得意,两只长长的招风耳朵一前一后不断颤动着,嘲讽对手的无能。
风水轮流转,现在该轮到它来嘲笑狼了。
乌凤垂头丧气地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嗥。
长耳朵灰兔在石阶上悠悠然旋了两个圈,情不自禁地跳起了欢庆胜利的芭蕾,然后放下身体往小石洞里钻,它也累坏了,想歇歇啦。
就在这时,小石洞上方盖满雪的草丛里哗啦一声响,火光似的爆出一个红色的身影,朝长耳朵灰兔压下来。
真是平地起波澜,晴天响惊雷,长耳朵灰兔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体就被一个沉重的物体压倒在地,顺着阶梯似的乱石堆滚了下去。它闻到了一股豺的腥骚味,从哪儿又冒出一个豺来啦?还没等它挣扎,尖利的豺牙就咬住了它的喉管。它胡乱踢蹬了一阵,就慢慢窒息了……
唉,真是乐极生悲啊,刚逃出狼爪,又落入豺口。
唉,豺狼当道,暗无天日,兔子还能有活路吗?
原来,在老母狼追撵长耳朵灰兔的当儿,母豺赤莲自始至终都跟在后面,看见长耳朵灰兔突然转变,乌凤口吐白沫累倒在地,便机灵地绕到小石洞的上方,趁长耳朵灰兔注意力集中在狼身上之机,突然出击,收拾掉了长耳朵灰兔。
【四 无可奈何的分享】
老母狼乌凤一眼就认出扑倒长耳朵灰兔的就是粘在自己身后赶也赶不走的母豺。想不到自己筋骨都快累断了,最后倒给母豺白捡了个便宜!瞧这匹鬼精灵的母豺,气不喘,心不跳,一点没吃苦,一点没受累,既不流汗,也不流血,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获得了一只兔子,这也太气煞狼了!
唔,母豺已经开始津津有味地舔食长耳朵灰兔喉管里涌出来的血浆了,然后咬住长耳朵灰兔的后脖颈,看样子马上就要叼起兔子离开这里找个清静的地方享用美味可口的兔肉。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它不能让母豺叼走理应属于它的兔子!它不能无所作为地躺在这里活活等着被饿死!它崩溃了的求生意志因激愤而重新复活了,它虚软的身体因怨屈而恢复了些许力气。它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花,朝已叼起兔子向箐沟转移的母豺赤莲追去。
母豺赤莲腆着大肚子,又叼着一只十多斤重的大野兔,走不快,很快就被追上了。乌凤拦在赤莲面前,欧欧地嗥叫起来:
——你这匹臭母豺,半路抢劫,竟然抢到狼的头上来了!
母豺赤莲气急败坏地呦呦啸叫着:
——森林里的食草动物,谁逮着就是谁的,你别往我头上栽莫须有的罪名。
乌凤蹿上去想抢夺挂在赤莲嘴角的兔子,赤莲一扭身,躲开了。
——你以为像你这样饿得眼睛都发绿的大肚子母豺,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逮着活蹦乱跳的野兔?要不是我把一切都铺垫好了,你连兔毛也休想咬到一根!
——这只能证明你是一只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蠢狼!
——你别欺狼太甚,我跟你拼了!
乌凤和赤莲,一只狼和一匹豺,气势汹汹地嚎叫着,谩骂着,吵嚷着,谁也不肯相让,谁也不肯罢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下得越来越密,朔风呼啸,吹得赤莲打了个寒噤。它冷静地想了想,看来,这只老母狼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太太平平地享用这只兔子了。它饥寒交迫,又怀着身孕,要想叼着兔子跑出老母狼的视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像现在这样无休无止地争吵下去,结果只能是谁也别想吃到这只兔子。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却不能品尝嘴边的美味佳肴,也未免太傻了。所有的食肉兽都喜欢将猎物活杀活吃,越新鲜越好吃,而眼下,因天气奇冷,新鲜兔已变成了冷冻兔,再磨蹭下去,会变成冰冻兔,不仅味道大打折扣,说不定还会硬得硌断牙齿呢。与其这样,还不如二一添作五,和老母狼分享这只灰兔算啦!说到底,老母狼在追捕这只灰兔时也出了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
妥协吧,妥协是自然界每一种动物都掌握并经常使用的一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的生存技巧。
赤莲想到这里,松开嘴,将长耳朵灰兔放在雪地上,不再穷于奔命,而是咬住长耳朵灰兔的一条后腿,开始啃吃起来。
这是一种形体语言,默认老母狼可以前来同食。
乌凤颠颠地赶了上来,欧欧地低嗥了两声。
赤莲一面绷紧全身的肌肉做好应战的准备,一面仍闷着头啃吃兔腿。
乌凤明白了,眼前这匹母豺,是要和自己休战,分食这只长耳朵灰兔。
狼比豺强悍得多,和豺同食,对狼来说实在是一种屈辱。要是乌凤还有一把力气,要是它的身体状况不那么糟糕,它决不会接受这种有损狼格的妥协,它会冲上去用尖利的狼爪和狼牙,从那只可恶的母豺嘴里夺得长耳朵灰兔。
独霸齤食物是狼的一贯风格。
遗憾的是,它已没有足够的体力与精力继续与狡猾的母豺周旋。假如硬要和母豺搏杀一番,自己恐怕是占不了上风的,最好的结局是和母豺同归于尽。它的思想还没僵化到为了一种虚幻的尊严就要去死的地步。动物的最高原则,就是生存下去。它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吃到东西,其他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和平共处,和母豺分食这只灰兔,也许是解决纠纷和危机的最佳选择。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和平的真谛,就是我吃不掉你,你也奈何不了我,双方的力量处于一种均衡状态。保持这种均衡,就是和平;打破这种均衡,就是战争。
和平吧,眼下只有和平才能活命。乌凤想,在猎杀这只长耳朵灰兔的过程中,虽然自己付出了最大的心血,功不可没,但要是最后没有母豺介入,长耳朵灰兔这时候大约呆在比防空洞还安全的小石洞里优哉游哉地梳理胡须呢。从这一点来看,也许不能说母豺一点功劳也没有;从这一点上看,也不能说母豺一点功劳也没有,推理下去,母豺似乎对长耳朵灰兔也拥有一点所有权。那么,双方共同拥有并分享这只长耳朵灰兔,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既然现在谁也抢不过谁,按劳分配,也算是合情合理。这样说来,和母豺共食灰兔,也不能算是太大的屈辱,而是一种变通的策略,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或许还可以这样理解,它乌凤其实是利用了母豺,替自己捕获了灰兔,论功行赏,也不好意思不分给母豺吃一点。
动物像人一样,也会找出种种理由,来为自己违反常规的行为进行辩解。
乌凤的心理逐渐平衡下来,不再对母豺嗥叫恫吓,而是咬住一条兔腿,拼命啃吃起来。
日曲卡雪山山麓,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镜头:一只狼,一匹豺,脸对脸,头碰头,共同食用着一只兔子。
停战协议签字生效了,双方不再龇牙咧嘴地对抗和火并,一门心思地撕扯和吞咽兔肉,即使不小心狼嘴碰着了豺嘴,狼脸蹭着了豺脸,也不管了,现在吃东西比什么都重要。加油哇加油,只有吃得快才能比对方多吃一点。
你死我活的对抗变成了一场文明的吃食竞赛。
豺和狼的吃相都很丑,咔嚓咔嚓嚼咬,大口大口吞咽,口水滴答,贪婪无比,秋风扫落叶,狂风卷残云,一会儿功夫,长耳朵灰兔就只剩下一副残骸了。
彼此都还不肯谦让,乌凤叼着兔头,赤莲咬住兔脚,拔河比赛似的用力往自己这边拖,咔嚓一声,将灰兔残骸拦腰撕成两截,各自叼着一块,跑到角落里细细啃慢慢嚼,最后,雪地上只剩下几根白森森的无法咬碎的兔骨了。
乌凤解决了肚子问题,愈发觉得疲倦,睡意袭来,连打了两个哈欠。它四下望望,发现箐沟西端有一堵绝壁,向外倾斜,好似一块天然的屋顶,能遮挡风雪,比其他地方要暖和一些,便跑过去,找了块干燥的石头,躺了下来。
母豺赤莲也跟着它来到绝壁下,小心翼翼地在离它约三四十米远的地方睡了下来。
它们都累了,都需要休息了,吃饱睡足,养精蓄锐,方能精神抖擞地去猎取新的食物。
乌凤再没用武力去驱赶赤莲。
狼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它想,气候如此恶劣,光凭自己一只狼,确实很难猎到食物,假如利用这匹母豺做自己的帮手,找到并猎取食物就容易得多了。
但它乌凤不是降尊纡贵要和这匹母豺结成相依为命的伙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狼比豺勇猛,狼比豺高贵,狼不屑于与豺交朋友,狼和豺不可能成为同志,更不可能成为最亲密的战友。它容忍这匹母豺跟在自己身后,性质好比是请了个义工,请了个仆役,请了个帮佣,雇了个廉价劳动力。
这匹母豺虽然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但还能奔跑,还能扑咬,还能在猎场显身手逞威风露峥嵘,一句话,还有利用的价值。
风雪之夜,老母狼乌凤和母豺赤莲,结成了联盟。
联盟这个词最精确的诠释,就是互相勾结,互相利用,各自都希望对方的实力有助于自己的生存。
对老母狼乌凤来说,心里头还打着一个小算盘,它预测这匹母豺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就要分娩了。分娩时候的母豺,虚弱无能,对于它的狩猎来说,自然是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却转换成另种有价值的东西:一窝细皮嫩肉的小豺,一匹丧失了逃跑和反抗能力的母豺,不就是最现成最爽口的食物吗?节省一点吃的话,说不定能帮自己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呢。
从这一点看,它让这匹母豺跟在自己身后,好比为自己建立了活的肉食仓库,可以和聪明的人类饲养家畜相媲美。
老母狼乌凤打完这通小算盘后,呼呼睡去。
【五 1+1不仅仅等于2】
翌日清晨,大雪初霁,日曲卡雪山白茫茫一片,像童话世界里的水晶宫。
乌凤一觉醒来,肚子又有点饿了,就沿着箐沟往前走,寻找猎物。
转过两座小山,来到葫芦谷,远远地就望见一公一母两只大野猪带着五只小野猪正在半山坡杂树林里掘食树根和植物茎块。
五只野猪崽子出生顶多才两个星期,水灵灵,胖嘟嘟,正处在生命的花季。
野猪是一种肉质特别肥腻味道特别鲜美的食草动物,豺狼虎豹都把野猪列于食谱之首。尤其是出生一两个星期的野猪崽子,细皮嫩肉,入口即化,堪称天下第一美食。
望着在母野猪身边淘气撒娇的野猪崽子,乌凤馋得涎水都从舌尖滴下来了。
可它只是远远地眺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野猪力大无穷,性格暴躁,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动物。成年公野猪嘴角翘出两根长长的獠牙,能把碗口粗的小树一口咬断;带崽的母猪更是凶悍,敢和老虎豹子拼个你死我活。只有号称山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和有雪山之魂美称的雪豹,或者是庞大的狼群,才敢去招惹野猪。
它乌凤可不想自找没趣。
事实上,它前几天已经在这窝野猪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了。那是四天前的一个黄昏,它路过葫芦谷,也看见了这家子野猪,饥肠辘辘的。它铤而走险,朝一只猪崽子扑去,还没等它跑到猪崽子身边呢,公野猪就嚎叫着冲了过来,臭烘烘的猪嘴凶猛地朝它咬来,要不是它顺着雪坡像皮球似的一直滚到坡底,恐怕早就被公野猪的獠牙咬得稀巴烂了。有了上一次的失败教训,它哪敢再放肆去同野猪较量啊。
走吧,它的肚子还不算太饿,犯不着用性命去冒险。
乌凤刚转身拐进一条岔路,突然,远远跟在它后面的母豺赤莲飞快奔上前来,拦在它面前。豺头翘向半山坡的杂树林,不断耸动长着两块莲花状红斑的肩胛,呜呦呜呦轻声嚣叫着。
乌凤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同属犬科动物,彼此的形体语言差别不大,脸部表情也大同小异,它立刻猜懂了赤莲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在责问它干吗对猪崽子不感兴趣。
——嗬,你有能耐,你怎么不去逮呀?
母豺赤莲不依不饶,仍不断朝半山坡摇尾摆首,还原地旋圈咬自己的豺尾,似乎在说:你再磨蹭,大好机会就要白白丧失了,你呀,快要把我急疯了!
——你大概是从没领教过野公猪獠牙的厉害吧?告诉你,别说你一张薄薄的豺皮了,就是厚厚的老熊皮,野猪獠牙也一口就能咬穿几个洞!
母豺赤莲昂首挺胸,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势来,一溜烟朝山顶跑去,不时回头张望,示意乌凤跟它走。
乌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母豺赤莲走一趟。
乌凤早就听说过豺的智商特别高,狩猎时神出鬼没,是真是假,今天倒要开开眼界了。
赤莲一口气跑上山顶,让乌凤待在一块岩石后面,它自己则重新下到山腰,大摇大摆地直奔山坡的杂树林。
公野猪和母野猪很快发现了赤莲,警觉地停止了吃食,两双布满丝的猪眼恶狠狠盯着赤莲。
赤莲一面朝猪崽子逼近,一面呦呦发出凶猛的嚣叫。
五只猪崽子惊恐地挤到母野猪的身体底下。
公野猪跃上一块磐石,登高望远,意图很明显,是想弄清楚究竟有多少豺前来袭击捣乱。它当然只看到赤莲孤零零一匹豺,胆气似乎壮了许多,欧——发出一声威严的吼叫,从磐石上跳下来直扑母豺赤莲。
赤莲早有准备,扭头就跑,一口气逃到谷底。
公野猪追了好长一段路,看看追不上了,就冲着赤莲的背影轻蔑地哼哼了几声,班师回朝,回到母野猪身边。
母野猪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长长的嘴吻在公野猪脸上、獠牙上和脖子上亲了个够,五只猪崽子也围着公野猪欢跳雀跃,称颂公野猪的威猛神勇。公野猪趾高气昂,像凯旋的将军,又细又短的猪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寂静的山林里,野猪们热热闹闹地举办了一场欢庆胜利的仪式。
许多动物和人类一样,热衷于开庆功会。灰雁也好,猴子也好,野猪也好,凡负责保卫家庭安全的雄性在与天敌或同类的争斗中取得了胜利,配偶和子女便会围着雄性做出各种各样优美的姿势,以示庆典。这样做既能促进家庭成员之间的团结,又能激励雄性更勇敢更尽职的保护家庭不受侵犯,对生存十分有利。
但这家子野猪的庆典仪式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中止了。那匹毛色艳红的豺,又出现在离它们二三十米远的雪地里,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母野猪立刻停止亲吻,重新像罩子似的将五只猪崽子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公野猪则像黑色狂飙直奔赤莲而来。
母野猪留在原地照看小猪崽,公野猪披挂出征,这是通常情况下野猪家庭应付敌害的传统模式。
赤莲不等公野猪靠近,故伎重演,落荒而逃。
公野猪气咻咻地闷着头追,一直追出葫芦谷,这才鸣金收兵。可还没等它回到母野猪身边,那讨厌的豺又贼头贼脑地跟上来了。
公野猪气得脊背上的鬃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浑蛋豺,有种你就别逃,我俩单练,爪对爪牙对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场;你没这个胆量就别过来,滚得远远的,待一边儿去。又要过来惹是生非,又不敢面对面较量,你是在搞啥子名堂嘛!
——这叫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你究竟是游击队还是无赖豺?
这匹讨厌的豺我行我素,仍一次次前来挑衅,又一次次脚底抹油。
公野猪虽然有强壮的体魄和犀利的獠牙,但奔跑的速度并不比豺快,更比不上豺那般灵活,每一次都白追一场,累得气喘吁吁。
当赤莲再一次光临时,母野猪和公野猪嘴对嘴哼哧哼哧商量了一通,母野猪将五只小猪崽子赶进磐石底下的一个凹坑里,然后,和公野猪一前一后迎着赤莲奔过来。
母野猪是这样想的:光凭公野猪的力量,看来是无法把这匹无赖豺捉住或吓走了,无赖豺一次又一次逼近小猪崽子凶恶地啸叫,不仅搅得它们全家没法安安静静吃东西,更糟糕的是,五只小猪崽子都已吓得魂飞魄散,再继续惊吓下去,会吓出神经病来,变成疯猪的。
为了小猪崽子的安全,它有必要帮公野猪一把,两路出击,给无赖豺一点颜色看看,叫无赖豺这辈子看见野猪就头疼。它多次悉心观察,四周没有其他豺的踪影,甭担心会中调虎离山计。
它和公野猪排成一字纵队,公野猪是前锋,它是后卫,万一狡猾的豺七转八转绕到公野猪的后面要去磐石那儿偷袭小猪崽子,它也能及时救援。
母野猪觉得自己考虑得挺周到,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放放心心地向母豺赤莲压了过来。
母豺赤莲心花怒放,它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前去挑衅,目的就是要激怒母野猪,使其离开小猪崽子,让老母狼乌凤有可乘之机。
这不是调虎离山,而是调猪离崽。
它把喜悦之情隐藏在心里,表面装作害怕的样子,撒腿就跑。
公野猪和母野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紧追不舍。眼看快要追上了,豺绕过几棵大树,又拉开了一截距离。野猪停下来喘口气,有点不想追了,那豺反倒转过身来色厉内荏地冲它们嚣叫。
——你们这两头蠢猪,你们再敢追,小心我把你们炸猪排吃了!
气煞猪也,恼煞猪也!公野猪和母野猪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地又追了上来。
…………
三五个回合下来,公野猪和母野猪离开半山坡杂树林已有好几百米远了。
山顶上,一条灰色的身影像箭一样蹿向半山坡那块醒目的磐石。
母野猪正盯着母豺赤莲追得过瘾呢,突然,背后传来小猪崽子叽吱叽吱喊爹哭娘的尖叫声,比火警的警报声还让母野猪心惊肉跳。转身没商量,母野猪拼足全身的力气飞快奔回半山坡的杂树林。
公野猪也扔下母豺赤莲,回身要去救援。
想追就追,想撤就撤,没那么容易!赤莲杀了个回马枪,跟在公野猪身后,虚张声势地要叫公野猪的尾巴,公野猪被迫停下来与赤莲周旋撕咬一番……
远水救不了近火,等母野猪赶到磐石旁,乌凤已叼着一只小猪崽快下到谷底了。
母野猪害怕再次中圈套,不敢追撵,将狼口余生的四只已吓得灵魂出窍的小猪崽招拢到自己肚皮下,朝渐渐远去的老母狼乌凤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这时候,赤莲和乌凤已在葫芦谷外的碎石滩上会合,分享这只美味的小猪崽,无论是狼嘴还是豺嘴,都吃得满嘴流油。
一只狼加一匹豺,等于什么?恐怕数学教授也解答不了这道算术题。
但如果拿同样的问题去问老母狼乌凤和母豺赤莲,它们就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一只狼加一匹豺,等于生存有了保障。
天气还是那般寒冷,鹅毛大雪仍时断时续地下个不停,日曲卡雪山仍是冰雪覆盖的世界,然而,无论是乌凤还是赤莲,都不用再为食物发愁了。
这以后的十来天,它们几乎天天能捕到兔子、马鹿或狗獾。
豺狼,豺狼,豺和狼好像天生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狩猎伙伴。作为豺,赤莲机警敏锐,反应极快,听觉、嗅觉和视觉都胜狼一筹,发现猎物后,善于动脑筋想办法;作为狼,乌凤凶猛强悍,攻势凌厉,腾跳扑咬锐不可当,盯住猎物后,不咬断猎物的喉管誓不罢休。
赤莲和乌凤,这对豺狼组合有三种最基本的合作模式。
一是在赤莲发现猎物后,故意暴露出自己的身影,在猎物认为安全距离之外的地方,招摇过市,一会儿啸叫,一会儿蹦跳,猎物出于一种对豺的天生恐惧,警觉地注视它的一举一动,视线牢牢被它吸引住了,注意力也完全集中到它身上,对身后及左右必然感觉麻木反应迟钝,或若中到它身上,对身后及左右必然感觉麻木反应迟钝,或者说完全忽视了来自身后的危险。于是,乌凤悄悄地绕到猎物的身后,一下就把猎物扑倒。
二是由乌凤率先对猎物发起攻击,穷追猛撵,而赤莲则不动声色地埋伏在草丛或岩石背后。乌凤在追撵过程中设法将猎物赶到赤莲的伏击位置,等猎物逃到它面前,突然跳出来,不等猎物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举将猎物咬翻擒获。
三是一狼一豺兵分两路,向猎物迂回包抄,形成左右夹击的态势,发一声威,同时向猎物迅猛冲去。猎物惊慌失措,想往左逃,撞见了狼;改往右跑,发现了豺。就在猎物左右为难犹豫徘徊的当口,它们的爪牙已落到猎物身上了。
虽然是食物匮乏的冬天,但自从它们联手猎食后,比春天的黄金季节还吃得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1+1绝不仅仅等于2。
【六 大难临头各自逃】
赤莲和乌凤用左右夹击的办法,将一只岩羊逼到悬崖上,岩羊成了瓮中之鳖。
对于母豺赤莲来说,这是和老母狼乌凤最后一次合作狩猎了。从时间上推算,它还有两天,最多还有三天,就要分娩了。为了自己和小宝贝们的安全,它当然要远远地躲开危险的老母狼,找个清静的地方产崽。它已计划好摆脱老母狼的办法,半夜等老母狼睡熟后,悄悄地滑脚溜走;它将在森林里绕个“&”形的圈圈,布下一个迷魂阵,即使老母狼第二天早晨醒来后要追赶它,也摸不着它的去向;它还要在坚硬的冰河上走一长段路,然后岔进没有积雪的乱石沟,这样,即使老母狼识破了迷魂阵,也休想找到它的脚印并顺着它的脚印找到它。
感谢上帝,在它即将和老母狼分道扬镳的时候,让它们碰上眼前这只岩羊。这只灰褐色的岩羊膘肥体壮,起码有五六十斤重,它俩一顿肯定吃不了,大概会剩下半只羊,留着明后天吃。嘿,再也没有什么明后天了,今天夜里,它动身溜走时,就拖着吃剩的半只羊走,这样,它就不用担心产后一两天里由于身体太虚弱而找不到食物了。
一切都很圆满,一切都很完美。
乌凤已动手进行最后的噬咬了,它举着狼爪奋力向岩羊扑去,像骑马似的骑到了岩羊的背上。眼瞅着乌凤两条前腿搂住了岩羊脖子,狼嘴叼住了岩羊颈侧的动脉血管,大功即将告成,突然,晴天霹雳,悬崖左侧的一垛雪堆后面,轰地爆出一声巨响,它连同那只岩羊一起,像被野牛劲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天空升起一朵蓝色烟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乌凤曾经被猎人的子弹削掉过一块脚爪,惨痛的教训永远镌刻在记忆里,因此倒地的一刹那,它就明白自己又一次成了猎枪的活靶子。果然,那垛雪堆后面闪出一个壮壮实实的黑脸汉子,鹰钩鼻、宽嘴巴,头上扎着一条咖啡色的包头巾。它差点没晕过去,冤家路窄,他就是曾经用滚烫的子弹打断了它右前爪的家伙!
看来,螳螂捕食,黄雀在后。它在追撵岩羊时,猎人的枪口已在后面瞄准了它们。那个黑脸猎人在得意地笑,毫无疑问,是在为他自己一箭双雕一枪射中两个猎物而心花怒放。岩羊的脑袋和胸部被霰弹打成了蜂窝煤,幸亏有岩羊做挡箭牌,它才没受致命伤,只是右侧的胯部被削去一块枫叶大小的皮肉。它立即跳起来,快跑,趁该死的猎人还没来得及放第二枪,赶快离开这里!唔,这头肥嫩的岩羊就算白送给你们人吃了,但愿你们吃了后不消化,拉肚子,什么药也治不好,最后把肠子都拉出来!
在猎枪打响的一瞬间,母豺赤莲已先乌凤一步扭头沿着山脊往山下逃窜。乌凤跟随在赤莲后面,撒腿狂奔。这一带地势十分险峻,没法分开逃命。
背后响起了悠扬的口哨声,继而响起了一条狗愤怒的吠叫声。不用回头,赤莲和乌凤都明白,猎人放狗来追它们了。刚才它们在追捕岩羊时,已消耗了很多力气,而猎狗以逸待劳,精力充沛。不一会儿,那条猎狗就撵着它们屁股追,离它们只有十几步远了。
赤莲和乌凤逃进山腰那条早已废弃的古栈道。
栈道极窄,只有半米来宽,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赤莲相对来说体小腿短,又挺着大肚子,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乌凤已逃到它的身后,狼爪快踩着它的豺尾了。呜欧,呜欧,乌凤一面跑,一面嗥叫,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或者往左边或者往右边让一让,腾出一条通道来,要超越它逃到前面去。它才没有那么傻,会让乌凤逃到自己的前面去。明摆着的,它和乌凤不可能双双逃脱猎狗的追咬,再过一会儿,不是它就是乌凤,总有一个要遭到猎狗的致命扑咬,从这个角度看,逃出猎狗的魔爪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跑赢乌凤。
背后只有一条猎狗,一条猎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扑倒一只狼的同时又咬翻一匹豺的,扑倒它赤莲,乌凤就可逃生;同样,扑倒乌凤,它赤莲就求生有望。这种时候,猎狗绝对不会挑剔,非要逮住豺或者说非要逮住狼,对于猎狗来说,逮谁都一样,都是主人感兴趣的猎物,都能向主人邀功讨赏,因此,可以肯定地说,谁落在后面猎狗就逮谁。
要是在平缓的山坡或开阔的草原,照目前的情形,它赤莲肯定成为猎狗扑咬的一号目标,因为乌凤很快就能逃到它的前头去。感谢苍天,它们现在是在狭窄的古栈道上赛跑;再感谢一次苍天,它赤莲因为比老母狼先拔腿开逃几秒钟,而今眼下位置处在乌凤的前面,只要它坚持不让道,乌凤就休想跑到前面去。
乌凤跑着跑着,闪到左侧,贴着绝壁,想溜边钻底,跑到前头去;赤莲也跟着往绝壁靠,不留一条缝,让乌凤无隙可钻。乌凤又闪到右侧,想从悬崖边缘挤出一条逃生的路来;赤莲也跟着挤向右侧,用身体挡住企图僭越的乌凤,乌凤差一点被逼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占着好道不快跑,好不好?
——哎,哎,先来后到,您总得遵守点秩序嘛。
——你自己跑不快,还不让我跑到你前头去,你这不是存心要把我喂狗吗?
——您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不是我要把您喂狗,而是可恶的猎狗要咬您哪。
终于,背后传来了狼的惨嚎和狗的狂吠,传来狼和狗激烈的扭打撕咬声。哦,猎狗追上并扑倒老母狼乌凤了。呦噫嗬——呦噫嗬——乌凤吐出长长一串锐厉的尖嚎,如泣如诉,像绊脚的绳索,直往它赤莲飞来。它不用翻译也能听明白,乌凤是在向它呼吁,向它求救,希望它能返身回去帮帮忙。不用回头它也知道,乌凤此时一定处于劣势,狗爪踩得它翻不过身来,狗牙已咬得狼毛飞旋,要是没有谁去帮它解围,成为猎狗的牺牲品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赤莲不仅没转身回去援救,反而加快速度,逃得更猛了。日曲卡雪山因为靠近西藏,不少猎狗都有藏獒的血统。藏獒是一种世界上唯一敢只身与山豹拼搏的狗,堪称超级猛犬。获得藏獒遗传基因的猎狗,各个身高体壮,勇不可挡,再强健的大公狼也难以与其匹敌。它赤莲就是回身援救,一只挂彩的老母狼和一匹怀着一肚子宝贝的母豺合在一起,能否打得过一条猎狗,还是个问号;再说,后面还有握着猎枪的猎人,正在往这儿赶,随时都会赶到,那杆闪动着幽幽蓝光的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轻易就能把一个豺头外加一个狼头击穿炸碎。它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逃生的机会,怎么可能再回头往火坑里跳呢?它怎么可能去做狼的殉葬品,为狼陪葬呢?其他忙都好帮,这个忙是不能帮的。
——欧——噫——嗬——你这昧了良心的豺,要不是我可怜你,让你跟在我的后面,你早就变成一具雪地饿殍了,现在求你来帮帮我,你竟然装聋作哑!
——欧——噫——嗬——你这短命的豺,你过河拆桥,你见死不救,你袖手旁观,你明哲保身,你隔岸观火,你出卖朋友,你卖友求荣,你落井下石,你翻脸不认狼,你是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豺!
不管老母狼乌凤是恳求也好,谩骂也好,威胁也好,诅咒也好,赤莲一概当耳边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它对自己和乌凤的关系有十分清醒的认识,无非是利用狼的威力混一口饭吃,联盟都谈不上,不过是一种苟合,或者说是一种勾结。如果可能的话,老母狼随时都想吃掉它呢!就凭这种关系,要它返身舍命去相救,哼,岂不是在痴狼说梦!别说像它和乌凤这种纯粹互相利用的关系了,就算是同一物种之间,就算是友谊深厚的朋友,又有谁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出手相救呢?
——唔,老母狼,您自认倒霉吧,明年的今天就是您的忌日。
赤莲逃得毫无顾忌,没有丝毫的羞愧和内疚,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反而是心安理得,并有一种在黑夜里摸生死牌自己运气不错摸了张生牌的欣喜。
赤莲相信,要是它和乌凤颠倒一下位置,老母狼也会像它一样自己管自己逃命的。一切生命本质上都是利己主者。
它逃出五六十米远,便走完了古栈道最惊险的路段,前面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冷杉树林,地势骤然间变得平坦。它松了一口气,哦,它只要钻进冷杉树林,再越过前面那条冰河,猎狗和猎人就休想再找到它了。此时此刻,猎人还甩在后面没追上来呢,猎狗和老母狼鏖战正酣,起硬码两三分钟里是不可能干脆利索地结束战斗腾出身来追撵它的,而它离冷杉树林只有几米之遥了。现在它彻底放心了,这场危机对于它来说,算是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了。
【七 阴差阳错的解救】
背后的撕咬扭打声越来越激烈,不时夹杂着狼撕心裂肺的嗥叫和猎狗穷凶极恶的咆哮。
奔逃中的赤莲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停下来回头望一眼。它已逃到了安全地带,它现在的位置离狗狼搏斗的位置有五六十米远,停下来,回头望一眼,绝不会降低它的安全系数。
在动物界,感情永远是一种奢侈,但当自己的生命有了保障,似乎就该考虑感情问题了。不管怎么说,老母狼乌凤毕竟和它一起逮过兔子,一起捉过小猪崽子,不说友谊吧,彼此怎么也算得上是个熟“人”,或者说是各自心怀鬼胎的盟友。现在,老母狼快要死了,它远远地回头望一眼,以示同情和惋惜,也算对得起十多天来它们朝夕相处形影相随共同觅食的那点缘分了。
赤莲想到这里,收敛豺腿,停了下来,扭转脖子,将悲悯的眼光投向老母狼。一条和狼差不多高大的白狗,赫然映入它的眼帘,它像遭到电击一样,浑身一阵战栗。它刚才在猎枪炸响的一瞬间,扭头就逃,没时间也没兴趣去看看猎狗的尊容,现在是第一次看见追它们的猎狗,它做梦也没想到,压在老母狼乌凤身上正在施展淫威的大白狗,竟然就是两个来月前残暴地咬死了它心爱的丈夫黑项圈的凶手!
赤莲怕自己眼花了,认错了狗,又目不转睛地仔细看了看:自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狗毛,像狼一样尖尖竖起的三角形的耳廓,宽阔厚实的胸脯,细长强健的四肢,长长的黑色嘴吻,千真万确,就是这条该死的大白狗!哪怕烧成灰,它也认得出它的。一刹那,赤莲埋藏在心底的仇恨火山似的爆发了!
豺天生就恨人和狗,豺看人就像人看魔鬼一样。在豺的眼里,人这个东西,比森林里任何动物都要更贪婪、更凶残、更狡诈、更不好对付。
是的,世界上所有的食肉兽都要用暴力剥夺其他动物生命,但和人比较起来,食肉兽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自己的生命才开杀戒的,只要有充足的食物,便不再有兴趣去猎杀。人就不同了,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肚子饿才打猎,人是反过来的,越吃饱了撑得慌越有兴趣打猎,为了消遣、为了解闷、为了好玩、为了娱乐、为了寻找一点刺激、为了过过枪瘾、为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自己雄性的胆魄,便提着枪在森林里毫无节制地展开杀戮,恨不得把森林里所有的野生动物通通赶尽杀绝。而狗,身为动物却不帮动物,反而和人一鼻孔出气,恬不知耻地做人的帮凶,卖力地帮人屠杀动物,纯粹是动物界的汉奸、卖国贼。
一般来说,恨汉奸胜过恨外寇,豺恨猎狗也胜过恨猎人。
对于豺来说,这种仇恨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里,但赤莲在认出这条大白狗前,这只是没有焦点的恨意,泛泛的一种仇绪,可一旦它认出眼前这条大白狗就是夺走黑项圈性命的罪魁祸首时,就像调准了焦距的镜头,恨意骤然间清晰起来,仇绪也因为有了具体而明确的目标,发酵膨胀,酿成一种报复的冲动。它想,它之所以沦为孤苦伶仃的寡妇,之所以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发绿,之所以被迫与狼结伴,都是叫这条大白狗给害的,换句话说,大白狗是它苦难的根源,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有仇不报非君子,虽说一匹母豺算不得什么君子,但报仇雪恨的冲动却是那么强烈而执著,一点也不亚于君子。
赤莲浑身像被烈火焚烧一样,血液澎湃流动,忘了自己的处境,也忘了提着猎枪的猎人随时都有可能赶到,甚至忘了肚子里还怀着一窝小宝贝,整个身心都被一个不可遏止不可逆转的疯狂念头所占据所支配:复仇!复仇!复仇!冲上去,咬死这条大白狗,为惨遭杀害的黑项圈报血海深仇!
它一身艳红的豺毛,在铺着一层白雪的古栈道上,就像一只滚动的火球,飞快蹿向正和老母狼乌凤打得难解难分的大白狗。
话说老母狼乌凤,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大白狗的对手,就没有多少取胜的信心,指望母豺赤莲能来援救,可指望很快就落空了,赤莲比兔子还逃得快,这么一来,它的斗志便化为乌有。最多只有半分钟的时间,它的胸部、肩胛和腿弯就被狗咬着了好几口,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大白狗闻到了血腥味,或许还尝到了咸腥的狼血,受了血的刺激,比患了狂犬病更疯狂,昏天黑地地乱咬乱踢一通。很快,它就被大白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翻了几次没翻过身来。
那狗大概经常狩猎,力大无穷不说,还很有经验,狗头抵住它的下巴颏,毫不松劲,使它的狼嘴发挥不出威力,尖利的狼牙频频咬空。而那张狗嘴,却一点一点地拱进它的颈窝,冷冰冰的狗牙,已触碰到它柔软的喉管,它难受得快窒息了。它明白,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都差不多垮了,败局已定,被狗牙咬穿喉管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在搏斗的过程中,它曾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该试着用装死的办法蒙混过关?不,不行,上次它已经用装死的办法骗了这条大白狗一次,大白狗怀恨在心,记忆犹新,再也不会上同样的当了。唉,黔驴技穷,逃命无术,吾命休矣!
乌凤彻底绝望了,真的,与其毫无希望地挣扎,倒还不如干脆被大白狗一口咬断喉管算了,也好少受点折磨,少受点皮肉之苦。它刚想放弃抵抗,突然,大白狗惨叫一声,鼻吻皱成一团,嘴角痛苦地扭歪了,踩住它身体的强有力的狗爪痉挛收缩。它快被压扁了的身体顿时一阵轻快,快被掐断了的喉咙顿时一阵畅快。它好生奇怪,怎么回事,难道大白狗在紧要关头突然癫痫病发作了?它抬眼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豺赤莲咬住大白狗的后脖颈,正在用力地啃用力地拧。这怎么可能?赤莲不是头也不回地逃远了吗?怎么又突然间回来了呢?莫不是它死到临头脑子产生了错觉,把匆匆赶来的黑脸猎人看成是母豺赤莲,把天煞星看成了大救星?它眨巴眨巴狼眼,再望出去,嘿,一点没错,就是赤莲,已经把大白狗从它背上掀翻下来,豺和狗在狭窄的栈道上打滚。
大白狗专心致志地在对付老母狼乌凤,为即将到手的胜利提前陶醉了,没防备从背后来的袭击。尖利的豺牙咬穿了它的颈皮,像铁钳似的在拧它的颈椎,它疼得钻心,不得不放开狼转而对付豺。
大白狗到底身大力不亏,从老母狼身上跳下来后,狠命一颠动,就把赤莲给摔翻在地了。大白狗狂蹬乱踢,一只狗爪正好蹬在赤莲的腹部。赤莲只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就像心口**了一刀似的,快晕死过去了。它两眼发黑,脑子懵懵懂懂像在搅糨糊,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宁肯同归于尽,也要咬住大白狗的后颈皮坚决不松口。
豺啸、狗吠、狼嚎,古栈道上,一片恐怖的厮杀声。
乌凤一翻身爬了起来,抖了抖凌乱的狼毛,蹿了上来。大白狗后脖颈被豺嘴叼得紧,狗头翘挺着,无法自如地摆动,柔软的颈窝完全暴露了出来,那根细竹筒似的喉管凸突颤动,好像等着它乌凤去咬呢。不咬白不咬,能咬不咬猪头三。
咬猎物的喉管本来就是狼的拿手好戏,乌凤过去曾被这条大白狗的主人用猎枪打断了一只狼爪,刚才又被这条大白狗咬得遍体鳞伤,新仇旧恨,使它憋足了劲,狠狠一口咬住大白狗的喉管。大白狗两眼翻白,嘴角涌出了血沫。
毕竟是有着藏獒血统的优秀猎犬,虽然腹背受敌,脖子正反两面都遭到了致命的攻击,呼吸都十分困难了,大白狗却仍顽强抵抗,蹦跳吠叫,推着一狼一豺往绝壁上撞。就像和尚撞钟,撞得赤莲和乌凤七荤八素。
这时候,古栈道拐角那儿,传来人的吆喝声和咒骂声,传来噔噔噔噔的脚步声,还传来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和长刀出鞘的铮铮声。毫无疑问,那个黑脸猎人循着狗叫声追上来了,他一定从大白狗撕心裂肺般的哀嚎声中听出事情有点不妙,心急如焚,所以一面跑步过来,一面刀出鞘弹上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乌凤和赤莲对视了一下,心里都很明白,它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不能立刻解决了大白狗,一两分钟后,黑脸猎人就会拐过弯出现在它们面前,大好形势就会毁于一旦。
它俩不愧是配合默契的猎场伙伴,互相望了一眼,彼此心里就明了了对方的想法,只见狼腿和豺腿同时踏在大白狗的身上,狼腿踏在狗的腹部,豺腿踏在狗的背部,双双发一声威,狼腿和豺腿同时朝相反的方向奋力踢蹬,狼嘴和豺嘴当然也叼着狗脖颈顺着腿部运动朝相反的方向奋力撕扯,吱的一声,大白狗的脖子被活活撕拉开了,狗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狗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这时,黑脸猎人已出现在拐角那儿,赤莲和乌凤扔下大白狗,飞也似的沿着古栈道逃进冷杉树林。
轰!背后传来猎枪的轰鸣声,谢天谢地,一群小妖怪似的霰弹,全打到天上去了,连一根狼毛和一根豺毛都没有伤着。
嗵嗵,轰隆隆,古栈道上传来奇怪的声响,大概是这位罪有应得的黑脸猎人在捶胸顿足,痛悔自己来迟了一步,也有可能是他后悔莫及地在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衷心希望他再敲得重一些,最好能敲出脑震荡来。
生气去吧,祝你气出肺气肿!
【八 赤莲产下小豺崽】
赤莲和乌凤钻进冷杉树林一口气逃到悬崖底下,天已擦黑,这儿离古栈道有五六公里远,中间还经过了一长段无雪的乱石滩,黑脸猎人没有了猎狗的帮助,肯定没法再找到它们了,它们安全了,可以歇口气啦!
虽然忙乎了半天,它们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还白丢了一只岩羊,但它们心里比吃了一顿丰盛鲜美的晚餐还要满足。
赤莲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告慰黑项圈的在天之灵了,乌凤觉得自己已经报了断趾之仇。它们终于吐出了压抑在心底的那口怨气,那份快乐,比上次联手逮到了小猪崽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狼欢快地嗥着,豺欢快地嚣着,双双品尝着复仇的美妙和雪耻的快感。
世界上,复仇是最豪华的宴席。
叫着叫着,赤莲觉得肚子发胀发闷,隐隐作疼。开始它以为是一般性的肚子疼,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便爬到一块背风的干燥的石头上,趴躺下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疼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腹部有一种胀裂的感觉,唔,最疼的地方就是被该死的大白狗猛踢了一脚的下腹部,看来,是动了胎气,伤得还不轻。刚才因为急于逃命,神经高度紧张,不觉得疼,现在精神松弛下来,伤痛便开始发作。
它强忍着腹部的疼痛,不呻吟,脸上也不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还慢条斯理地梳理胡须;它是怕老母狼乌凤一旦察觉到它的虚弱,会趁火打劫。
狼心叵测,要处处小心。
乌凤望着躺在石头上梳理胡须的赤莲,心里油然生出些许歉意。
它以为赤莲自顾自地逃命去了,不会回来帮它的,它破口大骂,连豺的祖宗和还没出世的小豺崽都给骂遍了,骂得多难听啊,太阳听了都要羞红脸,月亮听了都要气白脸。可事实上呢,在它即将被大白狗咬断喉咙的危急关头,赤莲奋不顾身地跑来替它解围,还帮它报了宿仇。
它深深为自己刚开始时的误解和那顿臭骂感到惭愧和内疚。它走到赤莲身边,伸出舌头想舔舔赤莲的背。主动帮对方整饰皮毛,是有毛的哺乳类动物表达修好心愿的一种通用形式。它的舌头刚刚触及赤莲的毛尖,赤莲便惊嚣一声,像被大马蜂蜇了一口似的,蹿跳开去。
唉,不同物种之间的隔阂,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除的。
赤莲从乌凤身边蹿跳开去,一惊一吓一用力,腹部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下坠感,还伴随着阵发性的绞痛。
它是匹过来豺了,曾生育过三胎,经验告诉它,这是一种临产的前兆。
若按正常的时间表,它还有两三天才会分娩,毫无疑问,大白狗这一脚踢得它要早产了。
不不,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老母狼的眼皮底下产崽的。老母狼此刻肚子正空落落地饿得慌呢,它现在产下一窝小豺崽来,岂不是等于免费提供老母狼一顿精美的晚餐?它根本不相信正处在饥饿状态下的老母狼会看在它俩一起生活了十几天,就放过它和它的小宝贝。
狼就是狼,绝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它和老母狼之间充其量有那么一点共同猎食的友谊,期望老母狼看在友谊的分上放弃嘴边的食物,就像期望冬天不下雪一样,不仅靠不住,还是十分愚蠢的。
在强烈的食欲面前,友谊永远是脆弱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老母狼看出破绽前,趁老母狼还蒙在鼓里,和老母狼拜拜,赶紧离开这里!
它咬紧牙关,忍住腹部的剧烈疼痛,倏地转过身去,向森林跑去。它刚迈步,老母狼尖尖的耳朵陡地一挺,迅疾跟了上来。赤莲肚子疼痛难忍,无法用快速冲刺甩掉乌凤,只好回转身来,呲牙咧嘴地冲着乌凤嚣叫:
——别跟着我,讨厌的家伙,滚远一点!
乌凤满脸惊愕的表情,一面慢慢向它靠近,一面轻轻嗥叫: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单独离开?我们在一起不是合作得挺好吗?我们不仅挫败了长着獠牙的野猪,吃到了美味可口的野猪崽子,还在猎人的枪口下收拾了作恶多端的大白狗,你干吗要离开我呢?
赤莲感觉到自己的产道一阵阵收缩痉挛,小宝贝急不可耐地要提前出来了。
不不,我的心肝宝贝,这里不是你们出生的地方,现在也不是你们出生的时候,听妈妈的话,忍一忍,拜托了,千万再在肚子里坚持一会儿,别忙着出来。相信妈妈,现在外面一点儿也不好玩。
它竭力收紧腹部,企图用意念推迟分娩的时间,不让淘气的小宝贝现在就从肚子里钻出来。
同时,它豺眼瞪得溜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从喉咙深处爆出一串尖锐短促的嚣叫: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警告你,你再跟着我走一步,我就跟你拼命!
老母狼乌凤用迷惘的眼睛望着它,悻悻地停了下来。
赤莲一面继续愤怒地嚣叫着,一面一步步往后退却,退了十几步,肚子里像装了一架大功率的绞盘机,绞得它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天要下雨。崽要出世,这是没法子的事。它若再耽搁,小宝贝怕是要生到雪地上了,事实上,它也实在是跑不动了。
它四下环视了一圈,十几米外有棵巨大的孔雀杉,底部有个黑黢黢的树洞。它已没有其他选择,就一头钻了进去。
树洞很浅,不够宽敞,还有点潮湿,唉,将就着做产房吧。
狼的听觉和嗅觉都堪称天下第一灵。老母狼乌凤很快就听到树洞里传来母豺赤莲痛苦的呻吟声和小豺崽落地后吱吱叽叽细微的叫唤声,闻到一股甜甜的浓烈的血腥味。
它恍然大悟,母豺赤莲之所以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它,原来是要生小豺崽了!
它情不自禁地涌动起一股猎食的兴奋,刚刚出生的小豺崽,嫩得像剥皮老鼠,味道好极了。
它在树洞后面耐心地等待,半夜,月落树梢,树洞里母豺赤莲的挣扎声终于平息下来,不一会儿,传出浑然的鼾声。
乌凤是只有经验的母狼,它从赤莲一波一波的剧烈挣扎声中判断出母豺这一胎一共产了四只小豺崽。四只小豺崽,一口一只,足够塞饱肚皮了。它追撵岩羊,与大白狗博杀、逃避黑脸猎人的追捕,劳累了整整一天,早已饿得眼睛碧绿,想美美地吃一顿啦!
它踏着积雪,从孔雀杉后面绕到树洞前。
母豺赤莲在分娩过程中,折腾了大半夜,流了不少血,精神极度疲惫,正昏昏沉睡呢。
这是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它不用奔跑,不用扑跳,不用费劲地去博杀,更不必担心会遭到猛烈的反抗,只消再往前走两步,尖尖的狼嘴对准赤莲柔软的颈窝用力刺探进去,咬住喉管一阵撕扯,母豺就会魂断奈何桥。
这已经不是冒险的猎杀了,而是安全的屠宰。其实,说真的,就算此刻母豺赤莲醒着,也绝对逃脱不了它的狼爪和狼牙。它晓得,刚刚分娩后的母性动物,正是生命最低潮最虚弱的时候,力气已经耗尽,尾根还滴着血,别说斗不过狼了,就是来一只狗獾,也难逃被咬死的命运。
现在要咬死赤莲吃掉四只小豺崽,真比吃盘豆腐还要容易。
一匹母豺外加四只小豺崽,算得上是顿丰盛的晚宴了,它胃口再大一顿也吃不下这么多的东西,它计划着先把四只小豺崽吃掉,然后将母豺赤莲找个冰窖藏起来,节省点的话,可维持它好几天的生计呢。
它喜滋滋地想着,心情好比贪财的人走在路上捡到只大钱包一样,喜上眉梢,做梦也想笑。
乌凤轻轻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狼嘴探进树洞,在赤莲颈侧选了个最恰当的角度。赤莲睡得太沉了,竟然还没被惊醒。乌凤运了运气,将力量凝聚在牙尖上,准备做最后的致使的噬咬了。
就在这时,一绺月光透过枝丫,射进洞去,照在母豺赤莲的身上,鼓鼓囊囊的豺肚子已完全瘪了下去,一双豺眼困顿地紧闭着,鼻吻有节奏地翕动着,豺脸安详平和。
哦,这是一张它十分熟悉的豺脸,它和它曾形影相随地生活了十几天。
奇怪得很,想到这一点,乌凤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电麻了一下似的,绷紧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虚软下来,牙尖也酸酸的,酥酥的,好像丧失了噬咬的功能。
不不,它是狼,对方是豺,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咬死并吃掉这些豺,既不违背同类不相食的禁忌,也不改变任何狼的生存习惯。
狼自古以来就是食肉动物,肚子饿了,就要猎杀,就要屠宰,只有弱小的生命死亡了,狼才能存活下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它又鼓了鼓劲,用舌头不断地磨牙尖,这动作不完全等同于人在磨刀霍霍,还包含着要擦亮自己的意志和决心。
可是……可是……它真的能毫无顾忌地去咬死赤莲吗?
这可不是一匹跟它毫无瓜葛的普通的豺啊!这匹母豺曾跟它联手战胜了狡诈无比的长耳朵灰兔,曾和它一起智取了力大无穷的野猪,曾和它并肩挫败了最凶恶的黑脸猎人。要是没有这匹母豺,它早在十多天前追撵长耳朵灰兔失败后就变成雪地里的一具饿殍了。要是没有赤莲伴随,它能度过这十几天大雪飘飞的严寒吗?
最关键的是,就在今天,要不是赤莲舍生忘死地反身相救,它肯定被大白狗咬断喉咙了。
赤莲是它相依为命的伙伴,是它同舟共济的朋友,是它的救命恩豺,它能狠心地去咬死赤莲吗?
用狼舌磨了老半天牙尖,乌凤仍无法下口噬咬。
要是乌凤是人类字典里的狼,坏得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属于东郭先生所碰到的中山狼,那么,它连想都不用想,扑上去麻利地咬断赤莲的豺脖子,便万事大吉了。可乌风是一只活生生的狼,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喜有悲,既残忍,也讲点情义,因此,它在最后的关头,很自然地犹豫起来。
母豺赤莲嘴角动了动,呦咕——发出一声梦呓。
乌凤急忙将脑袋从树洞里缩回来,并跳出五六米远。
或许,它该放弃这顿晚餐,但为了友谊而饿肚子是否真的值得呢?
或许,它可以趁赤莲熟睡之际,叼住母豺的喉管用尽全身力气猛烈撕扯,在赤莲惊醒之前就结果了它的性命,尽量缩短这匹母豺临死前的痛苦,也算对得起它们十多天来相依为命的友谊了。这样,既饱了口福,又还了一份朋友的情,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不不,不管它噬咬的速度有多快,不管赤莲死得迅速还是死得缓慢,后果都是一样的,丝毫也改变不了它绝情绝义残害朋友这样一个事实!
或许,它放过母豺赤莲,只吃四只小豺崽?
不不,对雌性动物来说,刚出生的幼崽是命根子,掐断了幼崽的生命,也等于要了母亲的性命……
怎么办?怎么办?乌凤在孔雀杉树洞前徘徊了很久很久,雪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足迹,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十二个年头,猎杀过无数动物,从未像现在这样为难过;面对唾手可得的猎物,它还是头一次这般犹豫彷徨。
唉,友谊,难煞狼;唉,情份,愁煞狼。
叽吱,树洞里传来小豺崽的叫声,也许是哪只豺崽为找不到**而焦急,也许是哪只豺崽没被母亲的身体罩严而冷得尖叫,声音虽然细微,乌凤却像听到了要它赴宴的热情邀请,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噬血的冲动,条件反射般地蹿向树洞口,刚一瞅见母豺赤莲的面容,又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却。
叽吱,树洞里又传来小豺崽的叫声,勾魂夺魄,乌凤哀嗥一声,扭头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它无法再忍受想吃又不能吃的煎熬,假如再继续待在树洞旁,怕是会变成一只精神分裂狼的。它只能远远逃离树洞,逃离诱惑。
它一口气逃到离孔雀杉十多公里的红松坪,心境才逐渐平静下来。
【九 雪中送香獐】
老母狼乌凤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天刚麻麻亮,就逮着了一只香獐。
说逮着一只香獐还不如说捡着一只香獐更确切些。那是只年老体衰的雄香獐,步履蹒跚地在雪地上行走,路过红松坪时,大概实在是饿得慌了,咔嚓咔嚓啃松树皮吃。乌凤听到声音,追过去,香獐转身就逃,可刚逃出十几步远,腿一软栽倒在雪窝里。乌凤赶到时,香獐口吐白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乌凤饥肠辘辘,迅速将香獐开膛破腹,将糯滑的内脏吞了个干净,又啃了一条香獐腿,吃得直打饱嗝。
香獐有五十来斤重,一顿是吃不完的。乌凤在红松坪右侧的红松林里,刨了个雪坑,打算把吃剩下的大半只香獐掩埋起来。
冬天觅食不易,不能随意浪费。
它咬住香獐的后颈皮,使劲往雪坑拖。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它脑子里便出现母豺赤莲的面容,饥馑憔悴,凄苦绝望,一双豺眼正乞求地望着它。
它也做过母亲,知道母豺赤莲此时此刻的处境极为艰难,冰天雪地,刚出生的幼崽须臾不能离开母亲温暖的怀,而刚刚分娩完的母兽,身体极度虚弱,也无力捕捉到猎物,要是没有伴侣或同伴替它送食,母亲和幼崽是很难渡过这个难关的。
事实上,冬天产的崽,在出生后的头两三天里,夭折率是最高的。
或许……或许……它该把吃剩的香獐拖回悬崖下的孔雀杉去?
不不,完全没这个必要,它断然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严寒的冬天才过去一半,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它孤身一狼,又破了一条腿,很难找到食物。像这次这么轻松地捡到香獐,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它要把这大半只香獐掩埋起来,留待最困难的时候来吃,它怎能将救命的食物随便送出去呢?再说,它已经很对得起母豺赤莲了,它忍着饥饿放弃了就在嘴边的四只小豺崽,慈悲得简直就像是立地成佛的狼菩萨,已完全还了情报了恩,再也不欠母豺赤莲的了,没必要再把香獐送出去。
乌凤将吃剩的大半只香獐扔进雪坑,转过身来,四爪飞快刨动,将积雪抛进坑去,很快,雪坑就被填平了。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真的,它和母豺赤莲相伴了十几天,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对于它的整个生命旅程来说,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事情已经结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一切都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它用蓬松的狼尾巴将雪坑上的痕迹清扫了一遍,然后,便离开了红松林。
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步履越来越沉重,脚爪下黏黏的,比走在春天的沼泽地还要艰难。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让自己牵肠挂肚,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母豺赤莲,这时候该醒了吧?四只小豺崽有奶吃吗?会不会有其他猛兽路过孔雀杉发现了它们呢?赤莲饿极了会不会……
恍然之间,乌凤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可怕的冬天。
也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大公狼双黄斑看中了年轻貌美的小母狼,弃它而去,爱情跳槽,在感情上炒了它的鱿鱼。
它当时正怀着小狼崽,快到临产期了,脾气有点暴躁,眼瞅着双黄斑和母狼卿卿我我的粘成一堆,一怒之下,扑到双黄斑身上撕咬起来。
一只大肚子母狼哪里是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狼的对手,它不仅没能教训负心的双黄斑,反倒被双黄斑咬掉半只耳朵。
搏斗中,它的腹部还被双黄斑猛踹了一脚,疼得在地上打滚。
狠心的双黄斑领着母狼扬长而去,把它扔在荒野雪地里再也不管了。
它忍着痛爬到山洞里,就提前分娩了,生下五只小狼崽。没有东西吃,当然也就没有奶水,小家伙们饿得哇哇直叫。
它没办法,只好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山洞去觅食。
它没法追上野兔,也跳不到应有的高度扑住在低空飞翔的雪雉,连动物的腐尸也没能找到。它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在外面待得太久,怕寒风灌进洞去时间一长小狼崽会冻死。
它在附近的雪坡上兜了一圈,什么也没得到,垂头丧气地踅回山洞。没想到,悲剧已经发生了,一只黄毛小狼崽,身体缩得像个球,躺在地上已经不会动弹了。
其他四只小狼崽,也都冷得瑟瑟发抖,钻进它的怀里,拱到它的**间,小嘴衔住它的**,可怜兮兮地咂动着。它的**像干涸的井,连一滴乳汁也分泌不出来。
它狠狠心,叼起那只已冻得像石头一样梆硬的黄毛小狼崽,嚼烂了咽进肚去。为了让自己有奶水,为了让还活着的四只小狼崽能生存下去,它唯一的选择就是把那只死掉的小狼崽当食物吃掉。
这是它生平最难吃的一顿饭了,就像在嚼一枚苦胆,苦了牙,苦了舌,苦了嘴,苦了心。
然而,悲剧仅仅才开了个头,第二天,死神再次光临,又夺走了它的一个小宝贝,它只能再次把自己的孩子当食物。
这是真正的饮鸠止渴,它每嚼一口,心里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疼的浑身抽搐。
第三天,同样的悲剧又上演了一遍,第四天,第四轮悲剧再次重复演出。当最后一只小狼崽因饥寒交迫死在它怀里时,它的精神彻底崩溃了,长长地哀嗥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山洞里……
它知道,假如自己不把吃剩的香獐给赤莲送去,极有可能,它两年前的悲剧,会在母豺的身上重演。赤莲是它的朋友,赤莲曾救过它的命,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赤莲母性的心一次一次地破碎。
乌凤想到这里,拔腿跑回红松林,刨开雪坑,将刚刚掩埋下去的香獐挖了出来,吃力地拖着,向孔雀杉走去。
路途遥远,又带着大半只香獐,乌凤走走停停,日头偏西时,才回到悬崖下。它站在山坡上,远远地已经望得见那棵巨大的孔雀杉了。
它不禁又开始犹豫起来。
要知道,不管是狼还是豺,只有结成配偶关系的公狼或公豺,才会在母狼或母豺分娩期间,独自外出猎食,然后将猎物拖回巢穴来喂养虚弱的妻子。它敢说,这世界上,还从没有过不是配偶关系的另一只狼或豺给分娩期间的母狼或母豺送食物的。它既非母豺赤莲的配偶,也非母豺赤莲情投意合的心上豺,更何况它是狼,赤莲是豺,属于两个不同的特种。它就这样直截了当地给赤莲送去香獐,完全不符合狼的行为规范,怪别扭的。它想,赤莲作为豺,平白无故地接受一只狼的关怀,也一定会十分尴尬的。
它应该想个巧妙的办法,既把食物送到赤莲嘴边,又能避免双方的别扭和尴尬。它狼眼一转,计上心来。
唔,将香獐拖到树洞口去,引诱母豺赤莲来抢,它装着无力反抗的样子,让赤莲把香獐抢走,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打定主意后,老母狼乌凤叼着香獐,径直向孔雀杉走去。
母豺赤莲由于是早产,生下的四只小豺崽又瘦又小,一个个活像剥皮老鼠。
按照豺的生育习惯,它在产下幼崽后,即将胎盘剥下来吞进肚去。它一连吃了四只营养丰富的胎盘,分泌出一些乳汁。但四只小家伙胃口极大,一醒过来就要吃,一个晚上要吃三四顿,很快就把它十四只**给吸空了。
它肚子空瘪瘪的,没有食物补充,也就分泌不出新的乳汁,小家伙饿得直叫。
它把它们拢进怀里,忧心如焚。
它明白自己陷入了困境。
前几次它产崽后,大公豺黑项圈总是及时地猎到食物,送到它面前,现在,再也不会有谁来献这份殷勤了。
冰天雪地,它孤零零一匹母豺,要养活四只豺崽,谈何容易啊!
就算它有力气外出猎食,树洞太浅,洞口太大,没有遮掩,任何路过的食肉兽,都能趁它离窝觅食之际轻而易举地将四只毫无防卫能力的豺崽叼走;就算它交了华盖运,在它外出猎食期间没有食肉兽打孔雀杉下经过,但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四只豺崽又是早产儿,身体弱得就像刚孵出来的鸡雏,失去了它的庇护,也难免会冻僵的。
天哪,这日子该怎么过?
欧——一声长长的狼嗥,划破了山林的静宓。赤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已经整整一天没见到乌凤了,以为老母狼早已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这家伙还在附近徘徊。雪上添霜,这无疑又对它和四只豺崽的生命多了一层威胁。
它真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逃都逃出那么远了还要返回去找大白狗报仇。仇是报了,结果却被大白狗踹了一脚,造成自己早产。要是自己的小宝贝因此遭到老母狼的戕害,这仇就报得太得不偿失了。
欧,又是一声狼嗥,乌凤黑色的身影出现在树洞口。
赤莲紧张得豺毛竖直,喘不过气来。它决不能让老母狼来伤害它的心肝宝贝,它是母亲,它不惜为保护自己的孩子流尽最后一滴血!
它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地呦呦嚣叫着,警告乌凤:
——你只要敢跨进树洞来一步,我就要和你拼到底!
老母狼蹲在离树洞两三米远的地方,朝树洞里张望。那张丑陋的狼脸平平静静,不像是要来厮杀,三角形的狼眼也和和气气,不像是要来噬咬。
赤莲丝毫也不敢松懈,仍用利爪抠着地严阵以待。
老母狼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望了它一眼,站起来,低头作啃咬状。
赤莲刚才太紧张了,光注意老母狼是否会蹿进洞来噬咬,没注意其他东西,现在才看见,老母狼面前躺着大半只香獐。
香獐虽然已被冻得硬邦邦像坨石头,肉质倒挺新鲜。
赤莲正饿得慌呢,见食物就在眼前,便冲动地往前蹿跃,想去抢夺香獐。它上半个身子刚蹿出树洞,一股凛冽的寒风拂过额头,使它突然间清醒过来。
它想,按狼的习惯,一旦找到食物,生怕同类或其他野兽看见后前来争抢,立刻就会把食物拖到僻静的角落去,而老母狼乌凤明知它在树洞里,却偏要把食物拖到孔雀杉树洞前来,开食品博览会似的展览在它面前,这不是很反常、很蹊跷的事吗?
狼是一种很狡诈的动物,极有可能是故意要引诱它出洞争抢,好趁机溜进洞来叼走它的小宝贝。
好毒辣好狡猾的狼啊,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我是不会轻易上你当的!
赤莲紧急刹车,吱溜又缩回洞去。
咔嚓咔嚓,老母狼闷着头啃食起香獐来,啃得兴高采烈,啃得津津有味。饥饿者最见不得别人吃东西,赤莲望着老母狼贪馋的吃相,饥饿感被撩拨得潮水似的上涨,口涎从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淌,真比死还难受。可恨,这也欺豺太甚了!你真以为我只要一出洞你就能叼走我的孩子?怕未必有那么容易的事吧!
它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很快想出一个既能出洞争抢,又能防备乌凤钻空子的两全之策:它要冷不防蹿出洞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嚣一声,在老母狼发愣的当儿,闪电般地咬住香獐的一只耳朵,不用转身,一面拼命撕咬,一面原路后退。它想,香獐的耳骨又软又脆,较容易咬下来,自己一面咬一面后退,老母狼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抢在它的前头钻进树洞来的。
要是能撕咬下一只香獐耳朵来,好歹也算是打了个牙祭。
它蹿了出去,完全出乎它的意料,它的身体刚刚出现在树洞外,还没来得及张口嚣叫,老母狼乌凤突然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呜地哀嗥一声,缩脖耸肩,耷尾弓背,惊慌地跳开去,扔下大半只香獐,头也不回地逃进树林去了。
赤莲目瞪口呆,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狼不是吃素的,自古以来狼就比豺强,怎么可能它一出树洞,乌凤就吓得屁滚尿流呢?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嘛!狼只有碰到孟加拉虎或凶猛的雪豹,才有可能那么狼狈,那么丧魂落魄地夹着尾巴逃跑,连回头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赤莲四下环顾,山林静悄悄,没有猛兽光临的任何迹象。难道说是它生了小豺崽后,模样反而威猛,面目反而狰狞,狼一见着就会吓得灵魂出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谁都知道,分娩期的母兽,最虚弱、最无力,也是最好对付的时候。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只有一种理由还勉强能解释得通,那就是老母狼乌凤理解它的艰难处境,知道它饿了,故意让它抢去香獐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它又朝老母狼逃跑的方向望去,乌凤站在一百多米外的一棵大树下,安详地在梳理着身上的皮毛,狼脸上丝毫也没有食物被抢后的懊丧与愤恨。
赤莲眼睛热热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它放心地啃吃起香獐来,吃着吃着,萎瘪的**像被春雨浇过的蘑菇似的饱满起来,膨胀起来。
哦,小宝贝们,你们不会再挨饿啦!
【十 引走雪豹】
远远地,一只银白色的雪豹,拖着一条蓬松的长尾巴,顺着悬崖下那条羊肠小道,慢悠悠地向孔雀杉方向走来。
雪豹是一种生活在雪线以上的猛兽,有高山霸主之称,身躯伟岸,性情凶猛,爪掌硕大,铺着厚厚一层肉垫,特别善于在雪地上奔跑,血盆大口尤其厉害。普通中小型动物,一旦被雪豹咬住脖颈,轻轻一拧,颈椎便被拧断了。
冬天食物匮乏,即使碰上狼群,雪豹也会无所畏惧地扑上去叼食狼崽子的。
母豺赤莲卧在树洞里,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目不转睛地盯着雪豹。但愿这家伙别再笔直地往前走,唔,前面五六十米处有一条岔道,但愿这家伙走进岔道去。
雪豹慢吞吞地走到三岔路口,停顿了一下,左右望望,显然,是在考虑继续往前还是拐弯往左。
拜托了,请拐弯吧,赤莲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哦,拐进岔路去,那里有你顶爱吃的斑羚和雪兔,请拐弯吧!
雪豹东瞧瞧,西瞧瞧,抖了抖身上布满淡褐色圆形斑点的长毛,转过身去,拐进了岔道。
赤莲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祸水总算没流到这里来。
雪豹上半个身体已拐进岔道看不见了,只有圆墩墩的屁股蛋还在岔路口作最后的晃动。
就在这时,孔雀杉的枝丫上,扑棱棱飞起一对斑鸠来,碰落了树枝上的积雪,雪尘刷刷流泻下来,像挂起了一条小瀑布。
雪豹听到了异常的动静,立刻回转身来,一双铜铃大眼疑惑地凝望着孔雀杉,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赤莲的心陡地又悬吊起来,紧张得浑身豺毛恣张。该死的斑鸠,迟不飞,早不飞,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出来捣乱,赤莲真恨不得将在天空翱翔的那对斑鸠一把揪下来,一根一根拔掉它们身上的毛,让它们变成赤膊鸟,以泄心头之恨。
雪豹边往前走,边耸动鼻吻,两只槐树叶般椭圆的豹耳也坚挺起来,完全是一副搜寻猎物的姿势。
赤莲将四只小豺崽紧紧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喘。它心里很清楚,一旦那只雪豹发现了它和它的小宝贝,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一锅端,全家亡,没有任何生的希望。
它绝对不是雪豹的对手。它凭借树洞做屏障,假如和一只狼搏斗,也许还能支撑两下,面对雪豹,只消一个回合,就会被尖如匕首遒劲有力的豹爪撕碎脑袋的。树洞太浅,洞口太大,不仅豹爪能伸进来撕抓,豹嘴都可伸进来噬咬。
过去它也曾碰到过类似的危机,那是三年前它生育第二胎的时候,一天清晨,它做巢的土洞外突然传来猞猁的吼叫声。猞猁是一种比老虎小比灵猫大的食肉动物,十分凶悍。就在这危急关头,睡在它身边的大公豺黑项圈不顾自己的安危,嗖地蹿出洞去,拔腿就跑,把猞猁引开了。遗憾的是,黑项圈早死了,它身边没有第二匹大公豺来替它引走雪豹。
雪豹走到离孔雀杉三十来米的地方,再次停了下来,眼光久久凝视着树洞前的那片雪地。
赤莲心快跳出嗓子眼来了。这两天没有下雪,老母狼乌凤在树洞前践踏出密密麻麻的脚印,显然,这些脚印引起了雪豹的注意。
突然,雪豹耷落的柔软的尾巴像根棍子似的平平举了起来,眼角高高吊向额顶,饰有黑色斑纹的豹脸可怕地扭曲起来,银白色的长毛像鸟羽似的紧贴在身上,四膝弯曲,身体微蹲,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树洞,小心谨慎地一步步走拢来。
赤莲在森林里多次和猫科动物打过交道,熟悉猫科动物的猎食方式,发现目标后,总是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隐蔽接近,到了最短的距离,突然袭击,将猎物扑倒。
这就是说,这只该死的雪豹料定孔雀杉树洞里有它感兴趣的猎物,已准备来扑咬了。
指望雪豹不会发现自己的最后一线幻想也破灭了。
赤莲恐惧得浑身觳觫,灭顶之灾即在眼前,怎么办?
或许,它该蹿出洞去,把雪豹引离孔雀杉。不不,这完全是徒劳的。别说它才分娩两天,身体虚弱,四肢发软,就是身强力壮的大公豺,要想在雪野里逃脱雪豹的追逐,希望也是十分渺茫的。像它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蹿出洞去,跑不到一百米,就会被豹爪按住的。
雪豹离树洞只有十几米了,一场大祸已不可避免。
它死了倒不足惜,可怜四个小家伙来到这个世界才两天,却也要受到牵连。被雪豹吞进肚子里去!
十米……八米……六米……赤莲张开豺嘴,准备在豹爪伸进树洞撕抓时,狠狠咬一口。它知道自己不可能一口就把豹爪给咬断,更不可能将雪豹咬败咬退,无非是拖延一点自己和四只小宝贝被吃掉的时间而已。
你吃豺不可能像吃羊那么顺溜那么便当!
六米……五米……四米……
欧——突然,旷野传来长长的一声狼嗥。雪豹停下来,反身观望。赤莲也从树洞里望出去,哦,是老母狼乌凤,站在三岔路口。一抹逆光照在乌凤的身上,像幅黑色的剪影,十分醒目。
雪豹好像并不怎么介意乌凤的出现,也许是料定一只老母狼不敢把它怎么样,反身望了又望后,又扭转身体豹头对着树洞窥探起来。
乌凤像支黑色的利箭飞奔而来,一直奔到雪豹身后七八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龇牙咧嘴,欧欧愤怒地嗥叫着。
雪豹不得不再次转过身去,张开血盆大口,啊欧——吼了一声。
乌凤并没有被吓住,仍后肢弯曲身体后蹲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姿态来,狂嗥不已。
性情孤傲的雪豹大概从未受过如此无礼的挑衅,一双豹眼愤怒得像要喷出火来,打了个响鼻,张牙舞爪朝老母狼乌凤扑去。
乌凤转身就跑,雪豹跟在后面追撵。
这家伙也许是知道在地形复杂的山林里自己不容易追上一只狼,也许是对食物很挑剔觉得老狼肉不好吃,也许是认定树洞里有它更感兴趣的猎物,只追到三岔路口,就停了下来,冲着乌凤的背影大吼了几声,便再次扭转身,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嗅嗅闻闻朝树洞逼近。
如此难缠的雪豹,看来,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了,赤莲悲哀地想。
已逃远的乌凤再次出现在三岔路口,旋风似的冲到雪豹身后,张嘴就要咬又长又粗像旗帜似的高高竖起的雪豹尾巴。
狼咬豹尾,其冒险程度,犹如人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果然,乌凤的狼牙还没沾着豹毛呢,那条金光闪闪钢鞭似的豹尾便在空中抡了个圈,刷地一下,抽在乌凤的脖子上,尾尖一钩,把乌凤凌空提起,摔出一丈多远。乌凤还在地上打滚,雪豹就迅速转过身去,怒吼一声,身体腾空跃起,来了个饿虎扑食。
幸亏乌凤反应灵活动作敏捷,见雪豹像张网似的快盖到自己身上了,又连续打了几个滚。好险哪,雪豹两只前爪落地时刚好踩在乌凤的背毛上。雪豹使劲踩稳前爪,不让乌凤从自己的爪下滑脱,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朝乌凤的脖子咬去。
雪豹和老母狼乌凤就在离树洞约二三十米远的雪地上搏杀,赤莲在树洞里看得清清楚楚,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眼瞅着豹嘴快咬到狼脖了,乌凤借助由上坡往下坡打滚的惯性,狼腿在地上狠命踢蹬,嘿,身体从雪豹的爪下挣脱出来,但背上的两撮狼毛却被活生生拔掉了,露出青白的狼皮。
乌凤哀嗥着窜逃出去,等雪豹抖抖身上的毛站起来后,乌凤已逃到三岔路口了。
这时候乌凤如果顺着岔路口撒腿逃亡,赤莲一点也不会觉得吃惊,也不会有任何的怨恨和失望。它一开始就没指望乌凤前来舍命相救。它心里很清楚,老母狼乌凤和它不过是出于各自的利益需要勾结在一起的朋友而已。作为朋友,乌凤刚才的表现已经很够意思了,已经仁至义尽了,已经很对得起它了。一只狼和一只雪豹,力量悬殊太大,乌凤刚才已经吃了大亏,惊魂甫定,假如再继续和雪豹周旋下去,很有可能会白白送掉性命的。知难而退,是可以理解的。别说是不同物种的狼了,即使是结成配偶的大公豺,经过刚才那场死里逃生,十有八九也会惊恐万状,扔下妻儿自顾自逃亡的。
出乎它的意料,乌凤逃到三岔路口后,见雪豹没追上来,又停了下来,喘息片刻,竟再次踅回来向雪豹挑衅,在雪豹面前蹿跳嗥叫,仿佛执意要和雪豹决一雌雄。当雪豹朝它追去时,它瘸起一条前腿,一拐一拐地逃。显然,这是有意装出一副伤残的样子,目的是要雪豹觉得赶上并捉住它不是太难,从而下决心追捕。
雪豹被惹恼了,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乌凤身上,连连怒吼着,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乌凤一会儿用突然拐弯的办法,一会儿用顺坡翻滚的技巧,艰难地躲避着雪豹的凶猛的扑咬。终于,老母狼乌凤把雪豹引离了树洞,拐进岔路,引进了迷宫似的日曲卡雪山……、
豹吼狼嗥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一场危机总算熬过去了,赤莲身体像融化的雪,软绵绵地瘫倒在树洞里。四只小豺崽钻在它的怀里,还在甜甜地酣睡。是老母狼乌凤救了它和它的小宝贝,它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要知道,在豺社会里,也只有对家庭特别负责对配偶特别痴爱的优秀大公豺,才会为了母豺和幼豺的安全,引火烧身,不惜牺牲自己。
太阳偏西了,不见乌凤回来;日头落山了,还不见老母狼的出现。赤莲焦急地等待着,一次又一次跑到三岔路口,跳到一块磐石上,登高望远。
日曲卡雪山白茫茫一片,不见老母狼乌凤的影子。
难道乌凤在奔逃中失足从悬崖上摔下去了?难道乌凤因为精疲力尽葬身在豹爪下了?难道狼和豹一起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冰窟同归于尽了?难道一场雪崩把一切都掩埋了?不不,老天爷不会那么绝情,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乌凤成功地甩脱雪豹,平安归来的。可是,那么晚了,天都要黑了,为什么还不见老母狼的身影?
天上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赤莲在树洞里坐不安,忧心如焚,心情就像漫天飘舞的雪花一样,乱麻麻的。三年前它生育第二胎时,当大公豺黑项圈把猞猁从窝边引走后,它也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急切盼归。
夜深了,万籁俱寂,突然,传来吱扭吱扭轻微的踏雪声。赤莲探出头去一看,朦胧雪光中,一个它十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三岔路口。
乌凤终于回来了!
赤莲激动地高嚣一声,蹿出树洞,飞快地迎上去。
乌凤狼毛凌乱神情疲惫身上布满了一道道被荆棘划出来的伤痕,显然,它最后是靠钻灌木丛才得以摆脱雪豹的纠缠的。
每一道伤痕都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啊!
赤莲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乌凤身上,拼命用舌头舔乌凤身上的伤痕,唾液能镇痛消炎,能止血疗伤。
在动物界,只有关系最亲密的同类之间,才会用舌头去舔对方。赤莲舔得那么深情,那么专注,完全忘了自己是豺,对方是狼,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
赤莲舔得那么深情、那么专注,完全忘了自己是豺,对方是狼,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
【十一 冒险捕羊羔】
靠着一次次从老母狼乌凤口中“抢”来食物,母豺赤莲在隆冬季节平安地度过了最虚弱的分娩期。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奶水也时而充沛时而枯竭,但四只豺崽还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半个月后,四只小豺崽睁开了眼睛,一个月后,四个小家伙断了奶,长得像松鼠那么大,已经会蹒跚行走了。
从断奶那天开始,只要不下雪,母豺赤莲就带着四只豺崽,跟随在乌凤后面,一起外出猎食。小家伙的食量一天天增大,光靠乌凤,已难以维持生计。
已连续几天没有下雪了,凛冽的北风也渐渐衰弱,太阳不再是明晃晃的摆设,照在身上已开始有了暧融融的感觉。虽然积雪还没融化,虽然大地还是一片银白,但最寒冷的季节算是熬过去了,冬天已是强弩之末,春天离得不远了。
好天气并没有给母豺赤莲带来好运气,那天早晨,它们在日曲卡南麓的杂树林里转到日头当顶,仍然连只可以充饥的老鼠也没找到。赤莲自己饿得头晕眼花,四个小家伙也都饿得无精打采,快走不动了。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母狼乌凤,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那是在传递一个信息,发现了食物!
赤莲赶紧带着四只豺崽跑过去,一看,在一棵白小桦树下,果然有一只小羊羔。小羊羔的肚子已经被剖开,五脏六腑漏了出来,虽然已被冻出一层冰凌花,但仍飘散开一股淡淡的很有诱惑力的血腥味来。
老母狼乌凤在白桦树下徘徊着,犹豫着,没敢上去撕咬。
赤莲更不敢向小羊羔靠近。
这小羊羔出现得也太蹊跷了,如果它是自己冷死饿死的,为何会膛开腹裂呢?如果是被食肉兽咬死的,怎么没被吃掉呢?冰天雪地,谁肯那么大方,逮着只羊羔,剖开肚子,自己不吃,扔在树下招徕食肉兽?
羊羔的位置也着实可疑,不在隐蔽的草丛里,不在松软的雪堆,而在显眼的白桦树下;羊羔前面无遮无拦,羊羔背后的树干上,却麻花似的绑着一些枯枝败叶。
种种迹象表明,这只羊羔极有可能是猎人设置的诱饵。
人是一种神出鬼没的动物,诡计多端,花样翻新。有时在地上挖陷阱,有时在路上埋铁夹子,有时在草丛中安自动弩箭,有时在树枝上挂捕兽天网,神鬼莫测,防不胜防。
赤莲曾亲眼看见一只老虎去扑食一头卧在平地上的黄牛犊,老虎的爪子刚刚落到黄牛犊的脖子上,只听轰隆一声响,那块好端端的平地突然就陷落下去,老虎连同那头黄牛犊一起掉进了三米多深的坑里。
羊羔虽然好吃,性命更加宝贵。赤莲使劲摇了摇头,倏地从白桦树旁跳开去。
乌凤年岁比赤莲大,经验比赤莲丰富,自然也看出了疑点,悻悻地从白桦树前撤下来。
倒是四只小豺崽,闻到了血腥味,一个个像饿鬼似的呀呀叫着,向白桦树蹿去。母豺赤莲急忙拦住这四个淘气的小家伙。
——别过去,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羊肉馅饼,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四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诱饵什么叫危险,它们只知道小羊羔身上那股血腥气闻起来很香,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它们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在赤莲身上胡乱冲撞,希望自己能钻个空子跑到白桦树下去,即使能咬一口解解馋也好啊。赤莲用爪踢用头顶用尾扫,坚决不让它们走近小羊羔。
——欧呦,你们相信妈妈,跟妈妈走,前面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
小家伙们又饿又累,哭丧着脸,躺在地上耍赖,不愿再走。赤莲心里烦躁,便在每只豺崽的屁股蛋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催促它们继续走。
小家伙们委屈地哇哇乱叫,抗议体罚。
欧!赤莲气恼地冲着小家伙们啸叫了一声。
——谁再不听话,就把谁扔在这里不管了!
小家伙们这才勉强安静下来,无可奈何地跟着赤莲继续往密林里钻,一步三回头,走出老远了,还恋恋不舍地扭头张望呢。
它们在日曲卡雪山南麓绕了好几个圈子,几乎把方圆几十里大的那片杂树林每个角角落落都搜寻遍了,仍没找到猎物。
林子的西南隅有一窝雪雉,但不等乌凤和赤莲赶到,雪雉就拍扇着翅膀飞到树梢上去了,狼和豺都不会爬树,只好干瞪眼。
下午,它们曾发现一只胖乎乎的獾,眼看就要追上了,獾突然钻进一个地洞去,它们刨了半天,没想到那个地洞极深,根本挖不到头,白费了很多力气。
太阳下山了,它们顺着原路返回孔雀杉。
四只豺崽垂头丧气,跟在赤莲后面。走着走着,老大虹顶一脚踩滑,从雪坡上滚了下去,幸亏被一棵小树给挡了一下,才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在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老二花蹄频频滑倒,一步一个跟头,要不是乌凤将狼尾塞进花蹄的嘴里当拐杖,花蹄恐怕就要瘫倒在结冰的河面上了。
老三小红袄的情况也很不妙,浑身不停地发抖,牙齿打战,连叫声都嘶哑走调了。
老四黑脖儿最糟糕,要赤莲用嘴吻顶着它的屁股,才能行走了。
天擦黑时,它们又来到那棵白桦树下。那只被开了膛的小羊羔,仍像它们中午看到时那样,搁在树根下,羊眼无神地凝望着灰暗的天空,五脏六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四只小豺崽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无论赤莲怎么叱骂怎么驱赶,躺在地下再也不肯走了。赤莲动真格的,使劲咬老大虹顶的耳朵,都快咬出血来了,虹顶只是呜呜地呻吟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它,赖在地上不动。
赤莲心里一阵酸楚。它明白,它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到东西了,它和乌凤是成年豺和成年狼,还勉强能支撑一两天,四个小家伙新陈代谢旺盛,已快饿得支持不住了。无论如何都得想法给它们喂食了,不然的话。到了明天,它怀里就只有四具小尸体了。
它朝前跨了几步,重新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白桦树下那只小羊羔。
谁也不能断定这只小羊羔就一定是猎入设的诱饵。完全有可能是山豹或灵猫扑倒了一只母羊外带一只羊羔,山豹或灵猫先吃掉了母羊,饱得都打嗝了,就把小羊羔扔在树下。也有可能是金雕从悬崖上捕捉到这只羊羔,抓上天空,另一只饥饿的金雕飞来争抢,拉扯之间,撕开了羊羔的胸膛,两只金雕只顾打架,结果,羊羔从雕爪下滑落下来,正好落在白桦树下。会不会是羊羔自己从山崖上失足掉了下来,锋利的石片划开了肚皮,使它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或许它是猎人野炊吃剩下的食物?
有许许多多的可能表明,羊羔是没有危险的唾手可得的食物。假如羊羔真的没什么危险,,因为它愚蠢的谨慎,饿死了四只小豺崽,那它就是天下最糟糕最可悲的母亲。
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不试试?
就算羊羔确实是猎人设置的诱饵,它只要多加小心,多加防范,也不是一定就会受到伤害。
它过去和大公豺黑项圈一起生活时,有一次看到在一块可疑的草皮上绑着一只鸡,黑项圈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先试探着用前爪东踩西踩,果然底下空空的有陷阱,黑项圈便到灌木丛里咬了一根长长的荆棘,用荆棘上的倒刺钩住那只倒霉的鸡,就像人钓鱼似的把鸡给钓了过来。这起码可以证明,猎人的智慧和伎俩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为了自己的小宝贝不至于饿死,冒点险,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十二 赤莲惨死 临终托孤】
赤莲围着白桦树,一圈一圈地旋转,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枯叶每一条冰凌每一坨雪花,都仔细地看了又看。它要在动手之前,把风险降到最低限度。
从羊羔摆放的位置来看,假如有阴谋,可以断定是捕兽铁夹。白桦树的背面,和羊羔平行的位置,堆着一些枯败的山茅草,假如真有捕兽铁夹的话,一定就隐藏在这里。除此以外,好像看不出其他破绽了。
赤莲对捕兽铁夹很熟悉,那是一种用弹簧、顶针、铁链和一根马鞍形铁杆组合成的狩猎工具,诱饵就绑在顶针上,只要一拉诱饵,又粗又沉的马鞍形铁杆就会砸落下来,即使狗熊被夹住了腿,也会骨碎筋断的。
可捕兽铁夹也不是万能的,用擦肩而过、闪电触碰、连续试探的方法,也许就能破解捕兽铁夹的威力。
所谓擦肩而过,就是不从正面去扑咬羊羔,而是从侧面斜斜地蹿过去,和羊羔擦肩而过。正面扑咬退却起来会耽误时间,捕兽铁夹上那根马鞍形铁杆主要控制正面方向,相对来说侧面的威力要弱得多。
所谓闪电触碰,就是别傻乎乎地去猛烈拉扯羊羔,而是闪电般地蹿过去,抓羊羔的脑袋,在豺爪触碰到羊头的一瞬间,身体并不停顿,仍向前跃进。如果白桦树背面的山茅草里果真藏有捕兽铁夹,闪电触碰后,就能引发铁夹砸落。因为它是飞蹿而过没有停顿,心理上又早有防范,马鞍形铁夹砸落的速度再快,也休想伤它的一根豺毛。
所谓连续试探,就是为了保险起见,多次从侧面跑过去触碰羊羔。反应再迟钝的捕兽铁夹,也经不起反复触动诱饵的,只要机关一破,就可放心大胆地享用美味的羊羔了。
天就要黑了,再不动手就迟了。
赤莲站在离羊羔侧面约三米远的地方,弓腰弯腿,刚准备蹿跃出去,突然,乌凤嗖的一声跳到它面前,拦住了它的去路。欧——老母狼轻嚎一声,用温柔的眼光看了看缩成一团嗷嗷待哺的四只豺崽,又目光炯炯地望了望白桦树下的羊羔,咬咬牙,斜刺里蹿了出去。
仅仅一个半月,乌凤的形象有了很大的改变,身体消瘦得一根根肋骨都暴突出来,肩胛上又添了两块新伤疤,背脊上深灰色的狼毛稀疏脱落,腹部浅灰色的绒毛肮脏得发黑,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好几岁。
赤莲明白,老母狼乌凤是在代替它去冒险。它想阳拦,已经来不及了。它不能袖手旁观,它双眼紧紧盯着死羊羔白桦树,一旦有什么动静,随时准备接应。
乌凤用狼爪抓了一下羊羔的脖子,迅速往前跳蹿;羊羔猛烈晃动了一下,掉下许多冰凌和雪花。
乌凤兜了个圈跑回赤莲身旁,一狼一豺凝神屏息地注视着白桦树,一会儿,并不见有什么马鞍形铁杆砸落下来。
乌凤第二次扑蹿出去,这一次,它改抓为咬,叼着羊羔的一条腿,凭着一股冲劲,猛扯了一把,然后松开嘴从白桦树下弹跳开去。羊羔从树根那儿骨碌滚出一步来,嘿,仍然风平浪静。
连续试探了两次,如果有捕兽铁夹的话,早该砸响了。
赤莲还专门绕到白桦树背后去看了一下,那堆枯败的山茅草已经散了架,露出光溜溜的树干,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它松了一口气,闹了半天,原来是虚惊一场,早知道这样,中午就该将羊羔扯下来喂四只小豺崽。看来,过分的小心谨慎,也是一种愚蠢的表现,不足取的。
乌凤显然也确信吃掉这只小羊羔不存在任何危险,不再紧张地快速蹿跃了,神经松弛下来,迈着均衡的步子,从正面小跑着走走到羊羔前,叼住羊羔的脖子,往后面拽。羊羔很顺利地被拖出半米;再拖时,好像受到了阻力,似乎是被草墓住了,没能拖移动。乌凤紧了紧牙齿,稳了稳腿,收了收腰,用力拖拉起来。
赤莲觉得自己应当上前去帮一把的,它刚举起前腿,突然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冬天都是枯草,怎么可能将羊腿缠得那么死?莫不是……它警觉地再次朝白桦树望去,灰白色的树干上,似乎有一根白色透明的绳子在微微晃动。它的视线顺着绳子往上移,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树冠那根横杈上,一只比磨盘还大的沉重的铁轮子,被白色透明的绳子牵拉着,正摇摇欲坠,铁轮子和乌凤的身体正好形成一条垂直线。
危险!赤莲尖啸起来,可是已经晚了,随着羊羔被乌凤用力拉扯,铁轮子照着乌凤的脑袋砸落下来,乌凤还浑然不觉,叼着羊羔不松口呢。
一两秒钟后,乌凤就会被压成肉饼!
一眨眼的功夫,老母狼就会死于非命!
赤莲毫不犹豫地飞蹿而上,豺头对准狼腰,用力撞去。
乌凤是为了它的四只小豺崽才冒险去叼羊羔的,它不能眼睁睁看着乌凤被砸死。
要是没有乌凤,它在分娩的第二天,饥饿就会无情地夺走它的四只小豺崽。
要是没有乌凤,它和它的小宝贝早就成了雪豹的晚餐。
要是没有乌凤,它和它的儿女绝对不可能在如此严寒的冬天存活下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豺心也是肉长的。豺虽然不会像人那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起码晓得滴水之恩该滴水相报。它知道自己这一蹿有多大的风险,但它没有任何迟疑,也没任何踟蹰;假如它听之任之乌凤被砸死,那它真成了人类字典中十恶不赦的豺了!
咚,老母狼乌凤连同嘴中的羊羔,被撞得飞出一米多远。赤莲被一股强大的后推力一下推倒在地,它挣扎着想往旁边滚动。可是已经迟了,只听砰地一声,它感觉到自己腰以下的部位一阵麻木,身体像被钉子钉牢了似的不能动弹,嘴里咸腥腥的,噗,吐出一口血沫。
一只铁轮,死死地压住了赤莲的后半身。
乌凤跌了个跟斗,望望被压在铁轮下的赤莲,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它扑到铁轮上,咔嚓咔嚓拼命噬咬起来,狼牙再厉害,也啃不动铁呀,只咬得满嘴是血,仍无济于事。它又叼住铁轮拼命拖拽,累得口吐白沫,也未能将沉重的铁轮挪动半寸。
欧——乌凤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
一弯冷月挂在白桦树梢,森林里一片凄凉的白光。
老母狼乌凤一口一口将羊羔肉嚼碎嚼细,喂四只小豺崽。小家伙们吃饱后安静下来,钻进乌凤的怀里,睡着了。
天快亮时,母豺赤莲僵卧在地上,嘴腔里和鼻孔里不断朝外涌着血,已奄奄一息了,只有两只豺眼,仍睁得老大,冲着乌凤呦呦叫起来,声音嘶哑,每叫一声,身体便抽搐一下。
乌凤晓得,一个母亲在垂危的时候,最放不下的是什么,最牵挂的是什么。
乌凤站起来,在自己的腿弯用力咬了一口,伤口漫出汪汪的血,然后,举起那只前爪,在每一只小豺崽头上滴了几滴血。
这是一种血的誓言,也是一种血的承诺,唔,四个小家伙身上不仅镌刻了我的气味,还融进了我的血,从此以后,我就是它们的母亲,它们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决不会让它们受到伤害的!
母豺赤莲双眼安详地闭阖上了,头一歪,永远睡着了。
天边露出一道玫瑰色的云霞,日曲卡雪峰背后,隐隐传来一阵雷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宣告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就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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