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紫水晶
沈石溪
一 意外看见袋狼
枝繁叶茂的镰叶相思树下,约翰·维廉斯刚把旅行帐篷支起来,就听到河湾草丛里传来急促的吭吭声,他是个年轻的动物学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黑天鹅在惊叫,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立刻抓起照相机猫着腰疾步走过去,拔开茂密的草叶观察,一幅弱肉强食的图景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只类似于马斯迪夫犬大小的野兽,正站在七八十米宽的一片水域外,虎视眈眈望着河湾那座形如披萨饼的土丘;土丘上,两只黑天鹅,一只体形稍大些的站在灌丛前,一只体形稍小些的躲在灌丛后,直伸脖子,抖动翅膀,惊恐万状地向隔着一片水域的那只野兽鸣叫。
随着这两只黑天鹅的鸣叫,附近一些小岛和岸边草丛,呼喇喇飞起上百只黑天鹅,惊慌的鸣叫着,逃向远方。
这两只直接受到野兽威胁的黑天鹅却没有飞逃,仍站在土丘上,伸缩着长长的脖颈做出啄咬的动作,尤其是那只站在灌丛前的黑天鹅,鸣叫声格外响亮,壮起胆子摆出一副殊死搏杀的姿态。
从这两只黑天鹅站立的位置,不难分辨,站在灌丛前的是雄天鹅,站在灌丛后的是雌天鹅。在黑天鹅家庭,面临危险时,雄天鹅总是奋勇当先冲在最前面。
约翰·维廉斯在剑桥大学受过六年动物学方面的专业训练,当然知道这两只黑天鹅为何在遭受巨大威胁时不赶紧逃命,还滞留在地面。现在是六月份,澳大利亚的六月秋风萧瑟,气温骤降,各种寄生虫大量死亡,是黑天鹅产卵繁殖的黄金季节,毫无疑问,披萨饼状土丘的灌丛里藏有一窝天鹅蛋。众所周知,繁殖季节特别是孵化期和育雏期,黑天鹅的胆量会成倍放大,尤其是雄性黑天鹅,会变得特别凶猛,日夜在巢区周围负责警戒,会主动进攻靠近其巢区的动物和人;出于一种护巢的本能,他们将抵抗侵入巢区的任何东西。
约翰·维廉斯觉得,这对黑天鹅的行为虽然令人感动,却也相当愚蠢。水域对岸那只大小与体形有点像马斯蒂夫犬的野兽,有足够的力量扑杀这对天鹅,抵抗只能白白送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弃巢飞离。遗憾的是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水域对岸那只野兽跳入水中,像向萨饼状土丘奔来。约翰·维廉斯开始比没有特别注意这只体形有点像马斯蒂夫犬的野兽,据他所知,澳大利亚是世界上最小的陆地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由于四周环水、封闭独立的地理位置,澳大利亚没有狼、狮、虎、豹等大型猛兽,连蛇也没有,除了少量豺狗,现存主要的食肉兽就是“袋獾”,袋獾长相丑陋,性情孤独,喜食腐尸,常朝人脸上喷吐臭哄哄的口水,因此当地人给它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塔斯马尼亚魔鬼。他猜测,这只企图捕猎黑天鹅的野兽,要么是被主人遗弃的狗,要么是袋獾。他希望是袋獾,由于当地人讨厌袋獾,常放猎狗捕抓袋獾,这二三十年来袋獾数量急剧减少,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动物,前几年又被澳大利亚政府列为国宝级动物。约翰·维廉斯举起照相机,要真是袋獾的话,拍一组袋獾捕杀黑天鹅的照片,也算是他大老远从英国跑到塔斯马尼亚的一个意外收获了。
那片水域的水很浅,那只野兽在水中奔跑,开始速度缓慢,哗啦哗啦,溅起硕大的一片片水花;塔斯马尼亚的空气特别纯净,阳光特别明媚,在太阳的照耀下,水花如水晶般明亮耀眼。
由于野兽在运动中,又有水花遮掩,约翰·维廉斯暂时还没能看清究竟是何种动物。他举起照相机等待着,并不急于拍摄。假如捕猎者是遭主人遗弃的流浪狗,那就没有什么拍摄价值了,假如捕猎者确是袋獾,他有足够的时间从容选择最佳拍摄角度,因为袋獾四肢短小,行动迟缓,捕捉黑天鹅必定会费一番周折,肯定能给他留下充裕的拍摄时间。
那只还不知道真面目的野兽开始加速,平静的水面犁出一道美丽的水浪,转眼间逼近披萨饼状土丘。约翰·维廉斯突然间觉得自己判断有误,从这只野兽在齐肩深的水里如此迅疾的奔跑速度看,不可能是袋獾;看来,涉水而来的这只野兽就是某只被主人遗弃只能在野外靠自己辛勤觅食维持生存的狗了。他这么一想,未免有点失望,已经举起的相机垂落下来,但目光让盯着那只哗啦哗啦踩出一片片水花的野兽。还有三五步,那只他以为是弃狗的野兽,就要登上披萨饼状土丘了,透过晶莹的水花,约翰·维廉斯看见,这只正在水中疾奔的野兽,腹部鼓鼓,显然有点累赘,他在剑桥所写的硕士论文就是《澳洲有袋类动物的繁育》,对澳大利亚所有有袋类动物都很熟悉,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的眼光扫到那只正在水中疾奔的野兽的腹部,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立刻就判断出这是一只有袋类动物,而且腹部的育儿袋里正养育着一窝幼仔。不是袋獾,也非弃狗,那究竟是何种野兽呢?约翰·维廉斯脑子里闪出个问号,双眼更专注地盯着这只正高速运动的野兽。
转瞬之间,这只神秘的野兽便跳上披萨饼状土丘,旋即向灌丛前的雄天鹅扑了过去。
没了水花的遮挡,约翰·维廉斯终于看清了这只神秘野兽的面容:尖尖的嘴吻,雪白尖利的犬牙,铁青色的皮毛,背部有深褐色条状斑纹,强健的四肢,抖翘的眼角,狠毒的眼神,蓬松的尾巴,腹部鼓鼓的育儿袋……骤然间,约翰·维廉斯脑袋嗡的一声兴奋得快要眩晕了。这不是袋狼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揉揉眼睛仔细再看,他的背部确确实实有深褐色的条状斑纹,果然是袋狼!
他在塔斯马尼亚看见了活生生的袋狼,这怎么可能呢?
袋狼曾经是澳大利亚最凶猛的食肉兽,主要活动在塔斯马尼亚岛,因其背部有类似与老虎的条状斑纹,所以又被称作塔斯马尼亚虎。远古时代,袋狼曾广泛分布于新几内亚热带雨林和澳大利亚草原;五千年前,澳洲野犬随人类进入澳大利亚,与食性相同的袋狼发生争斗,袋狼随后从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草原渐渐消失,仅在大洋洲的塔斯马尼亚岛上还有生存。十八世纪中叶,英国探险家科克到澳大利亚探险,随即掀起了汹涌澎拜的移民潮。移民们把袋狼当做敌人,并冠以“杀羊魔”的恶名,在政府的奖赏制度鼓励下进行大肆屠杀,使袋狼近乎绝迹。当政府发现情况不妙,欲停止袋狼绝种趋势时,事情已无法挽救,草原上已很难见到袋狼踪迹了。1933年有人在塔斯马尼亚岛捕获一只袋狼,命名为班哲明,饲养在赫巴特动物园,1936年死亡,此后再也没有活袋狼存在的消息。若干年后,袋狼被宣布为已灭绝的动物,从地球上消失了。唯一的那只名叫班哲明的袋狼标本,被珍藏在大不列颠皇家博物馆内,成了指控人类暴行的生动教材。
约翰·维廉斯在剑桥为写那篇有关有袋类动物的硕士论文,曾两次前往皇家博物馆观瞻那具名叫班哲明的袋狼标本,标本制作保存得非常好,跃跃欲扑的姿态,炯炯有神的眼睛,栩栩如生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展示了袋狼威猛剽勇的丰采,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所以当那只神秘的野兽一跳上披萨饼状土丘,约翰·维廉斯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只袋狼。他的兴奋是难以言状的。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使劲掐掐自己那只欧洲人典型的高鼻子,有疼痛的感觉,证明不是在做梦。他激动得浑身颤栗。早已被宣布灭绝了的袋狼,竟然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何等重大的发现啊。他约翰·维廉斯的名字将和袋狼复活的消息同时传遍全世界!
雄天鹅伸长勃颈朝迎面扑来的袋狼啄咬,假如迎面扑来的是一只体形较小的豺,雄天鹅的啄咬或许还能让攻击者吓一跳,延缓或阻挠掠食者的攻击,但面对一只袋狼,雄天鹅的啄咬就显得十分可笑,飞蛾扑火,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只能自取灭亡。约翰·维廉斯看见,雄天鹅扁扁的嘴喙刚刚伸到袋狼面前,袋狼的嘴巴一下张开,嘴巴之大超出了想象,就像一条大蟒张开了嘴一样,刹那间就把雄天鹅的脑壳衔进嘴里,又像一只大猩猩在咬碎一枚坚果一样,咔嚓一声就把雄天鹅的脑壳给咬碎了。
这进一步证明了,跳上披萨饼状土丘的确确实实是只袋狼。
袋狼除了背部有条状斑纹外,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颚骨能像蛇一样分开,咧开的嘴巴奇大,能一口咬碎羊或鬣狗的头颅。
约翰·维廉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该做的一件事,就是用照相机将袋狼捕食黑天鹅的过程拍摄下来,这是精彩而又珍贵的镜头,能有力证明塔斯马尼亚至今生存这活的袋狼,推翻全世界动物学家关于袋狼已灭绝的结论,不啻为爆炸性新闻,定能荣登年度普利色新闻摄影奖的榜首。
他赶紧举起相机,遗憾的是,忙中出错,忘了打开镜头盖。
脑袋衔在袋狼嘴里的雄天鹅两只着翅膀无力地扑扇几下,便垂落下来,身体也僵然不动了。那只灌丛后的雌天鹅,嘎嘎发出凄凉的鸣叫。袋狼阴森森的眼睛投向雌天鹅,噗一声吐掉已咬碎脑壳的雄天鹅,狼尾平举,摆出扑击的姿势。
这是千载难逢的拍摄良机,约翰·维廉斯激动得心跳不已,深吸了口气,努力均匀自己的呼吸,打开镜头盖,再次举起相机。袋狼近在咫尺,至多相距十来米远,他居高临下,拍摄角度极佳,使用的又是自动变焦的数码相机,一定能拍出震撼世界的好照片!
喀哒——他站在山毛榉和金合欢交杂的树丛里,四周布满杂乱的树枝;他太兴奋了,急于举起相机拍摄,一抬胳膊,手臂撞在金合欢一根细枝上,将树枝折断了。
寂静的树林里,树枝折断的声音响亮而刺耳,约翰·维廉斯看到,袋狼打了个激灵,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反应极其灵敏,重新叼起那只脑壳被咬碎的雄天鹅,倏地转身跳回水中,哗啦哗啦溅起大片水花,朝湖对岸的密林疾奔而去。
约翰·维廉斯立即查看相机,一共揿了十三次快门,拍了十三张照片,数码相机拍摄后可以立即倒过来查看拍摄效果,他满怀希望地一张张查看,让他失望透顶的是,十三张照片没有一张是正面照出袋狼形象的,所有的照片都是从背后追拍奔跑中的袋狼,更让他泄气的是,画面上飞溅的水花照的格外清晰,袋狼隐没在水花后面,形象不够清晰,既像豺,又像狗,亦像狼,有两张袋狼登上对岸的照片,也因距离较远,拍的模糊不堪,袋狼最主要的特征:背部条状斑纹和腹部的育儿袋,根本就看不出来。
照片拍得很失败,如果将这些照片公之于众,说是发现了活的袋狼,不仅没有人会相信,还有可能被指控为欺世盗名。
一个能让他的事业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约翰·维廉斯感到无比沮丧。
更让他惴惴不安的是,他对着袋狼揿了十三次快门,他是个在基督教文化熏陶下长大的英国人,在基督教文化中,十三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圣经里记载,耶稣被钉在十字架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就是耶稣和十二个门徒一起吃的,其中就有出卖耶稣的犹大,因此,在基督教里十三这个数字被认为含有凶兆。
约翰·维廉斯用手指在胸口画了好几个十字,祈求上帝能让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吭吭,吭吭。那只劫后余生的雌天鹅,从灌丛后面跑了出来,径直来到约翰·维廉斯身旁,用它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脖颈,来磨蹭他的裤腿。约翰·维廉斯知道,澳大利亚长期实行野生动物保护政策,抓一只鸟罚款八千澳币,所以当地许多野生动物不怕人类,把人类视为朋友,会主动与人类亲密接触。毫无疑问,这只雌天鹅目睹了配偶遭袋狼捕杀,也看到袋狼正准备继续向自己扑咬时,是他约翰·维廉斯发出响动将凶暴的袋狼吓走了,雌天鹅不可能了解他约翰·维廉斯想拍摄袋狼照片不慎惊吓了袋狼这样微妙复杂的过程,它肯定是这么想的,是他约翰·维廉斯赶走了袋狼,救了他的性命,出于感恩,所以来到他身边用柔软的脖颈磨蹭他的裤腿。
约翰·维廉斯的专业就是动物学,他当然知道,从动物分类学上说,黑天鹅属于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鸟纲,今鸟亚纲,今颚总目,雁形目,鸭科,天鹅属。黑天鹅分布于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塔斯马尼亚及其附近的岛屿。澳大利亚珀斯又有黑天鹅的故乡之称。所以在塔斯马尼亚见到黑天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约翰·维廉斯仔细看了一眼这只黑天鹅,全身黑亮黑亮的羽毛,漆黑的翼羽间夹杂着几根白色绒羽,鲜红的嘴喙浓艳如清晨刚刚生出海面的朝阳,嘴喙前端呈白色,乍一看就好像红嘴里含着一粒冰雪,背部的羽毛自然卷曲,与普通黑天鹅也没多大区别,唯一能与其他黑天鹅区别开来的是尾羽,那尾羽出奇地大,蓬松如怒放的墨菊,还有点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大多数黑天鹅的虹膜为水红或白色,这只雌天鹅的虹膜却未罕见的紫色,就像两粒闪闪发光的紫水晶。如果要给它起个名,叫它紫水晶应该是合适的,他想。
看到约翰·维廉斯苦笑了一下,用脚将雌天鹅紫水晶推开去。他比非有意要救它的,他是不小心撞断了树枝才把袋狼给吓走的。他正为此懊悔不迭呢。
约翰·维廉斯将旅行帐篷从小山坡移到披萨饼状土丘上。这里生活着一大群正处于孵卵期的黑天鹅,无疑是袋狼理想的食物源,当袋狼饥饿时,极有可能再来这里狩猎。他要日夜守候在这里,等待袋狼再次出现。
能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的袋狼存在,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5月17日 阳光明媚 天气凉爽
我、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决定寻找机会逃离昆士兰堡这座世界上最黑暗血腥的监狱。
我们四个人都很清楚,这个名叫塔斯马尼亚的地方是一座海岛,英国远在大洋彼岸,想要逃回苏格兰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们还是决心逃跑。促使我们下决心逃跑的是卡布大叔的死。
卡布大叔也是关押在昆士兰堡监狱的囚犯。卡布大叔曾经是海盗头目,有一次抢劫了皇家邮船,惊动女皇陛下,遭到皇家海军的围剿,他受伤被俘,判30年监禁,被押送到这里来服刑。就在一个礼拜前,卡布大叔在搬运石料时与一个名叫查理的狱警发生了争执,查理嫌卡布大叔动作慢了,神气活现地大声谩骂呵斥,让卡布大叔走快点;查理是个嘴上还没长胡子的毛头小伙子,卡布大叔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卡布大叔肯定是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却被一个下巴光溜溜的年轻人谩骂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就回敬了一句:臭小子,闭上你的嘴,不然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怒不可遏的查理就用鞭子抽打卡布大叔,卡布大叔夺过鞭子,折成两截,狠狠扔在查理脸上。犯人殴打狱警,那是重罪。卡布大叔被捆绑双手吊在木架上,吊了一天一夜,放下来时已经气绝身亡了。
假如我们不逃跑,总有一天,卡布大叔悲惨的命运会落到我们头上。
与其被绑在木架上吊死,还不如铤而走险逃回荚国去。
我是这次越狱行动的总策划,我之所以在昆士兰堡监狱几百名罪犯中挑选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一起行动,是因为这三个人都有着非凡的经历和精良的手艺,是我实现逃回英国计划不可缺少的帮手。
木匠吉姆高大肥胖,外表看上去像头大白猪,则看他身体粗壮,却是心灵手巧的一个优秀木匠,曾参与制造了神灯号战舰,这艘神灯号战舰为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立下了赫赫战功。木匠吉姆曾多次对我说过,只要有合适的工具,他就能在三个月内造出一艘漂亮的三桅船来。我相信他此言不虚。我们必须有船,才能漂洋过海回到英国去。
据木匠吉姆自己说,他老婆年轻漂亮,还有贵族血统,却背着他与一个牧师私通,他一怒之下就像劈一块木料那样把那个牧师的脑袋劈开了,他被判终身监禁。
要在肮脏的黑暗的昆士兰堡监狱度过一生,想想就不寒而栗,所以他很乐意追随我去投奔自由。
水手亨利瘦得像根中国人使用的筷子,一头金色的鬈发,蓝眼睛,高鼻子,看上去像个英国绅士,其实却是个恶棍,在一艘名叫东方号的货船上当水手,贩卖鸦片和女人,有一次在阿姆斯特丹港口的一家酒馆酗酒,喝醉后调戏酒馆年轻的老板娘,与酒馆老板打了起来,他用刀割断了酒馆老板的脖子,被判二十年监禁。
还有人传说他是个不信上帝的异教徒。
亨利虽说是个恶棍,却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他从十五岁起就当水手,在海上漂泊了三十余年,像熟悉自已手掌上的纹路一样熟悉大荚帝国航海图上每一条航线,他最引以为豪的是有一次跟着东方号货船由孟买返回伦敦,途经好望角,突然遭遇飓风海啸,由于船长指挥失误,主桅杆被飓风折断,一排几丈高的巨浪打来,将正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船长和大副、二副扫到海里去了。水手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争抢救生衣和救生船。满载香料和丝绸的船在浪峰谷底颠簸,眼瞅着就要被掀翻,亨利站了出来,举起马鞭,劈头盖脸抽打惊慌失措的水手,强迫桨手们回到桨手座上去,喝令升帆手冒着随时被飓风刮进海里去的危险将货船首尾两端副桅上的四角帆换成能在风暴中保持平衡的三角帆,在他的指挥下,混乱的局面得到控制,船渐渐驶出飓风中心,不仅挽救了东方号货船和满船货物,也挽救了全船两百多号水手的性命。
我看中水手亨利的航海经验,所以才不顾他狼藉的名声,策动他一起越狱。他在我面前夸下海口,即使只有一条小舢舨,他也一定能带领我们远涉重洋回到英国去。
银匠詹拜尔是我生死与共的绿林兄弟,当年我骑着快马扛着燧发枪在苏格兰纵横交错的驿道上劫富济贫时,他就追随在我麾下,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俩又同时在一个酿私酒的名叫爱玛的寡妇家被捕,我当然得带着他一起逃亡。
银匠詹拜尔有一手制造金银器的绝技,几粒砂金、一小块碎银,在他手里捣鼓几下,就变成了让女人爱不释手的项链、耳环和戒指。他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善于藏匿钱财,他是我忠实的管家,我劫富济贫获得的金银珠宝,都交给他保管。凡银匠詹拜尔藏匿的东西,一百个人也休想找到。我俩被捕入狱时,所有的衣物都被严格检查了一遍,换上监狱的囚衣,按理说身边不可能有什么钱财,可到了昆士兰堡监狱,他身上却还有好几块金币和银币。商直就像个魔术师一样让人不可思议。
银匠詹拜尔最大的毛病是酗酒,一见到酒就像猫见到了老鼠,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我俩身陷囹圄,就是他贪杯给害的。在爱玛家,我让他在村口站岗,半夜他却溜进爱玛的酒坊畅怀痛饮,喝得酩酊大醉,结果被前来稽查私酒的士兵抬死猪一样抬到监狱去了,我也在爱玛温暖的被窝里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逮了个正着。
我决心越狱逃跑,除了向往自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要见见见我的儿子,牵着爱玛的手到教堂去登记结婚,给我儿子起个响亮的名字,让他在风琴和唱诗班优美的音乐中接受圣洁的洗礼。
我被捕时,爱玛已怀孕四个多月,半年后爱玛来信说她产下一个男婴。我被押解到昆士兰堡监狱已经两年,屈指算来,我的儿子已经一岁零八个月大了,应该会叫爸爸了。我做梦也想抱一抱还没见过面的儿子。
我相信我的越狱计划一定会成功,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平安回到英国,我相信上帝站在我们一边。
二 做了黑天鹅的丈夫
约翰·维廉斯躺在帐篷外的草地上,翻阅那本被岁月浸润的泛黄的羊皮书。这是一本私人日记,羊皮纸散发出一股轻微的霉味。澳大利亚的六月气候凉爽,艳阳高照,景色宜人。羊皮书上的字使用某种植物颜料写上去的,年代久远,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但仔细看还能看得出来。他一字一句的读着,就像小学生读课本一样认真。
约翰·维廉斯这次到澳大利亚来,不是普通的旅游,也不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动物学家来考察这里特有的有袋类动物和其他奇特的野生动物,而是作为维廉斯家族第十三代传人,来执行一个祖先留下来的特殊使命,履行一项对威廉斯家族来说颇为神圣的任务。
到目前为止,约翰·维廉斯并不清楚究竟要他到塔斯马尼亚来干什么。他的父亲——老维廉斯,一个行为刻板守旧的标准英国绅士,只是让他在那帧三百多前的油画肖像前举着十字架起誓:将一丝不苟忠实执行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的遗嘱!父亲并没告诉他沛朗·维廉斯遗嘱的主要内容,父亲只是从耶稣蒙难圣像背后嵌在墙壁的保险柜里取出一本羊皮纸日记本,郑重其事地捧到他面前,告诉他必须到了塔斯马尼亚才能打开日记本,日记会详细告诉他事情的原委,他只需要完成日记吩咐他做的事情,就算完成了这项使命。
父亲还告诉他,不必担心安全问题,遗嘱所要求他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困难也不复杂,轻松的就跟正常的旅游没多少差别。
这或许是一种安慰吧,他想,如果真的没任何风险,又干嘛弄得神神秘秘呢?
约翰·维廉斯只能按照神秘的遗嘱去做。他别无先择。那位三百多年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留下了一大笔遗产,有七个农场、四个庄园和两座城堡,还有许多黄金、首饰和名画,按遗嘱规定,凡维廉斯子孙,必须亲自到马斯马尼亚完成遗嘱所规定的义务,才有资格继承家产,享用这笔财富。
像个古老的巫师留下的魔咒。
约翰·维廉斯需要钱,他在剑桥获得硕士学位,他还想继续完成博士学业,他想到非洲去考察,他想建立一个动物实验基地,他想和美丽的乔雅·凯瑟琳到中国长城去旅行结婚,他想在泰晤士河畔买一幢带花园的房子……这些都需要钱,需要大笔的钱。钱能满足他的愿望,钱能实现他的梦想,钱能带给他幸福快乐,而弄到钱的唯一捷径就是按照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的遗嘱,到达斯马尼亚来完成一项神秘莫测的使命。
但愿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件很轻松就能完成的事情。
独自一人在野外生活,为了安全起见,他买了一份当地的自助旅游险,配备了一部具有卫星定位功能的移动电话,这种保险覆盖面很宽,不仅提供抢险救灾,还提供生活服务,任何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过去,很快就会得到所需的帮助。
这为他解除了后顾之忧。
约翰·维廉斯正侧身躺在草地上专心阅读那本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裤腿,扭头去看,哦,原来是那只被他命名为紫水晶的黑天鹅,正在用橘红的嘴喙啄咬他的裤腿。他晓得,澳大利亚人与动物和睦相处,许多动物愿意让游客接近,甚至会从有客人手中啄取食物。但是,一只野生动黑天鹅,跑到人的身边,啄咬人的裤腿,胆子也大得太离谱了。不管怎么说,动物对人总会有种戒备之心,不可能与人如此亲近。
约翰·维廉斯好奇地端详紫水晶,想弄明白它干嘛这么大胆跑来拉扯他的裤腿。他用嘴喙拉扯几下他的裤腿,又吭吭吭发出短促的鸣叫。约翰·维廉斯虽然是个年轻的动物学家,但并不具备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指环,无法听懂黑天鹅的语言。但他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比起普通人来动物知识无疑丰富得多,更能从动物的叫声、神态和动作来揣摩动物的心理。紫水晶的鸣叫声轻柔而短促,不像是危险的报警,更不是愤怒的谩骂,而像是表达一种急切的心情;它的眼神显得有点忧郁,似乎还含有轻微的埋怨;它的嘴喙不断叼咬、拉扯他的裤腿,每一次拉扯都在往同一方向使劲,用意颇明显,是想引领他到某个地方去。一只野生黑天鹅,竟然拽着他的裤腿想把他引领到一个地方去,他虽然是个动物学家,却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这立刻吊起了他的兴趣,放下羊皮纸日记本,站了起来。紫水晶松开嘴壳,昂起头来,摇扇两下翅膀,发出吭吭叫声,似乎在说:你这个懒虫,现在才爬起来,不像话,哦,算啦,不跟你计较了,快跟我走吧!紫水晶在前面引路,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他,似乎担心他会开小差溜走,还会微微抖动翅膀,发出一两声轻柔的鸣叫,似乎在提醒他:哦,跟着我走,千万别走丢了!约翰·维廉斯兴趣盎然,亦步亦趋跟在紫水晶后面,想看看这只胆子奇大的黑天鹅究竟要将他引领到何处去。
翻过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土沟,紫水晶钻进灌木丛。灌木丛约有一人高,里头枝条密布、荆棘纵横,约翰·维廉斯在灌木丛前犹豫着要不要钻进去,紫水晶返身跑了过来,嘴壳吊住他的衣袖,用力往灌木丛里拽。这只黑天鹅,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啊?在好奇心的驱动下,约翰·维廉斯匍匐下来,也学着紫水晶的样,脖子向前平伸,钻进灌木丛去。
灌木丛里光线幽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散发出一股鱼腥草的气味。
紫水晶钻到灌木丛中央,用嘴壳将一根带叶的树枝挪开,地上赫然出现一只用粗糙的芦苇茎搭建的椭圆形窝巢,巢内有五枚绿白色的蛋。紫水晶跨进巢,小心翼翼趴在五枚蛋上,用胸脯温柔的在蛋上摩挲了一遍,便蹲坐下来,做出抱窝的姿态。
毫无疑问,这是紫水晶的窝,这五枚蛋也是紫水晶产下的蛋。
约翰·维廉斯有点惊讶。他查过有关黑天鹅的资料,所有的资料里都是这样记载的:黑天鹅由雌雄双方共同协作孵卵,雌天鹅负责抱窝,雄天鹅负责警戒,当雌天鹅出去觅食时,则有雄天鹅抱窝,雏鹅出壳后,也有雌雄双方共同照料养育……由于抱窝和育雏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必须由雌雄双方同力协作才能完成,所以,在抱窝期间,无论雌天鹅还是雄天鹅,一旦其中一方发生意外,另一方会弃巢而去,停止孵卵。动物学家们是这样解释黑天鹅这种弃巢行为的:单亲黑天鹅,无论雄天鹅还是雌天鹅,都很难独自将卵孵化出来并顺利将雏鹅抚养长大;假如是雌天鹅发生了意外,雄天鹅即使愿意孵卵,但雄天鹅的孵卵技巧天生就笨拙,既不会“凉卵”以促使胚胎发育,也不会“翻卵”以保证每枚卵受热均匀,结果肯定不妙,无法将卵孵化成功;假如是雄天鹅发生了意外,雌天鹅愿意继续孵卵,通常是能将卵孵化成功的,但失去了雄天鹅的帮衬和庇护,不仅食物成问题,安全系数也大幅降低,雏鹅存活率不足一成;耗尽大量时间、精力和心血,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不能将雏鹅抚养长大,而且要承受丧失儿女的悲痛,当然谁也不会选择丧偶后继续孵卵这种明显不利于生存的策略。
黑天鹅这种丧偶后的弃巢行为,有点类似与人类社会的堕胎行为。
说以,当约翰·维廉斯看见紫水晶仍然在窝巢孵卵,颇感意外。昨天,他亲眼目睹那只袋狼将紫水晶的配偶——那只雄黑天鹅咬死并叼走了,他以为紫水晶早已怀着丧偶的悲痛弃巢而去,没想到他仍然在继续抱窝,更没想到的是,它居然把他引领到它的窝巢来。
他想干什么?让他免费参观它是怎么孵卵的,还是另有别的企图?吭吭——嘎!紫水晶一面趴在巢里孵卵,一面不停地冲着他小声鸣叫。紫水晶的表情显得焦虑,叫声委婉,似乎在诉说某种委屈。约翰·维廉斯听不懂黑天鹅的语言,茫然地望着紫水晶,不知所措。
紫水晶似乎有点生气了,弯曲成S状的脖颈猛然绷直,嘴壳在约翰·维廉斯腿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发出两声尖锐的鸣叫,似乎在埋怨:你是聋子还是痴呆?怎么对我的诉说和请求无动于衷呢?
约翰·维廉斯摇头苦笑,摊开双手,耸动肩膀,做出无法理解的姿势。
紫水晶突然脖子向上一伸,从灌木上扯下一片金黄的叶子,在嘴壳间碾磨啄咬,还扭动脖颈反复做出吞咽的动作。
突然间,约翰·维廉斯脑子霍地一亮,获得了灵感,紫水晶委屈埋怨的叫声和啄咬吞咽的动作,分明是在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它饿坏了,向他在催讨食物。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出一片面包,撕下一小块,摊在手掌上,送到紫水晶面前。还离着三四十厘米远,紫水晶就迫不及待弹出脖颈,强盗似的从他手掌上抢走面包,梗动脖子迅速吞进肚去,一双渴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发出吭吭吭急切的叫声,很明显,是要让他继续投放食物。
他将面包撕碎了,不断喂紫水晶。
很快,紫水晶瘪瘪的嗉囊鼓了起来。它吃饱了,就用柔软的脖颈摩挲他的裤腿,摩挲了一遍又摩挲一遍,动作温婉细腻,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按摩师在替他做按摩。他知道,对黑天鹅来说,长长的脖颈是很重要的表达感情的器官,雌雄间用交颈厮摩来表达爱慕,亲鸟用摩挲脊背的方式表达对子鸟的疼爱,子鸟用摩挲胸脯的方式表达对亲鸟的爱戴。
毫无疑问,紫水晶是在用黑天鹅特有的方式在对他投喂食物表达感激之情。
他晓得,黑天鹅孵卵期约35天,到了最后一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雌天鹅都会寸步不离窝巢,这个时候,雄天鹅除担当警戒外,还要向雌天鹅提供食物。通常情况是,雌天鹅感觉饥饿了,就会做出啄咬和吞咽的动作来,雄天鹅就会找来水生植物或小鱼小虾,送到窝巢,让雌天鹅一边孵卵一边享用美食。
可以断定,紫水晶孵卵已进入最后一周,所以须臾不愿离开窝巢,所以希望它能将食物送到它嘴边。想到这一点,他突然激动起来,在孵卵的最后一周,紫水晶明确无误地向他索要食物,不就意味着它把他视为“丈夫”?一直有义务有责任为正处在孵卵冲刺阶段的妻子提供警戒和食物的雄天鹅?这想法有点荒唐,但这个逻辑是成立的啊。假设这个逻辑确是成立,那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紫水晶的“丈夫”,就是这窝即将出壳的雏鹅的“爸爸”。作为一个动物学家,他当然很愿意扮演紫水晶的丈夫和一窝雏鹅的爸爸,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绝佳机会,为他零距离接触黑天鹅、更深入更仔细观察了解黑天鹅的生活,提供了极大方便。他缓慢的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紫水晶的脖颈:当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紫水晶脖颈时,他看见,紫水晶的瞳仁里闪过一道惊悸,似乎想跳起来逃跑,但一瞬间的犹豫后,它仍保持着孵卵的姿势没动;他将自己的手臂想象成是雄天鹅长长的脖颈,轻柔而温婉地在紫水晶的脖颈上摩挲,希冀能通过这种类似于“交颈厮摩”的动作,表达他的温情和善意,更完美地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它虽然没有躲闪,眼睛里的恐惧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手指明显地感觉到它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他明白了,紫水晶作为一只野生黑天鹅,本质上还是害怕人的,从它内心讲,巴不得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出于野生黑天鹅的警觉与顾虑,它讨厌他的手臂,不愿与他“交颈厮摩”可他克制住内心的巨大恐惧,接受了他手臂的“交颈厮摩”,它明明知道他不是黑天鹅,明明知道他是人,却强迫自己接纳他进入它的家庭。
为什么要这样?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为了那五只还未出壳的雏鹅能生存下去。
一个谜团迎刃而解了。紫水晶为何在雄天鹅遇害后没有弃巢而去?看来答案就在他身上。七天,对紫水晶来说,是个血雨腥风的日子。它正在灌木丛里孵卵,它的丈夫——那只身材高大的雄天鹅站在灌木丛外警戒,就在这时,一只凶恶的袋狼突然出现在湖对岸,雄天鹅发出嘹亮的报警声,紫水晶立刻从灌丛钻出来,准备和丈夫一起抵御天敌;遗憾的是,天敌太强大了,轻轻一口就咬碎了雄天鹅的脑袋,本来残暴的袋狼还想继续扑杀它的,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两足行走的人出现在树林,把袋狼赶跑了;短暂几分钟,紫水晶和丈夫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一个幸福美满的黑天鹅家庭变成支离破碎的单亲家庭;紫水晶悲痛欲绝,回到窝巢前,望着尚未出世的五枚宝贝蛋发怔;丈夫罹难,它很难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塔斯马尼亚虽然是做美丽而又宁静的岛屿,但对于孵卵期的黑天鹅来说,却仍是凶险莫测危机四伏,这个世界不仅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袋狼、袋罐、银背豺、鸭嘴兽也想吃天鹅肉,想吃天鹅蛋的那就更多了,鹈鹕、海鸥、针鼹、袋鼠、企鹅……许许多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有机会都想尝尝鲜美可口的天鹅蛋,就算它特别幸运,躲过了所有食肉兽和盗蛋贼,能含辛茹苦将一窝蛋顺利孵化出来,雏鹅存活的几率也极低,能平安长大的可能性很小;紫水晶狠狠心想弃巢而去,许多与它相同遭遇的雌天鹅都是这么做的,它似乎也也应该这么做;它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想离开披萨状土丘,可刚飞到空中,翅膀就像系着一坨铅锭似的沉重,勉强在半空兜个两圈,又降落在窝巢前;它抱窝已达四个星期,再有一周,小家伙们就能破壳而出了,它端详静静躺卧在窝巢中央的五枚宝贝蛋,蛋壳被他胸脯蹭得闪闪发亮,闪烁着生命的光华,突然,寂静中传来橐橐轻微的声响,它侧耳谛听,哦,是从蛋壳里发出来的声音,是小家伙在啄咬蛋壳,那单调而有轻微的橐橐声在紫水晶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音乐;理智告诉它,它应该毫不犹豫地弃巢而去,可感情却像一很坚韧的绳子,紧紧拴住它的心……就在它进退两难之际,它看见约翰·维廉斯将旅游帐篷从小山坡搬迁到披萨饼状土丘上,紫水晶当然不知道他想拍摄袋狼照片的迫切心情,它把他当做救命恩人,它把他搬迁到披萨状土丘来看成是填补雄天鹅遇害造成的空缺,为它的窝巢承担警戒责任;它晓得他不是雄天鹅,它晓得他是个人,但此时此刻,它迫切需要一个既能为它和即将出世的雏鹅提供食源又能提供安全的丈夫;突然间,它产生了一个灵感,把他当做已经遇害的雄天鹅的替身,把他当做特殊时期的特殊丈夫,于是,它抛却弃巢而去的想法,稳定情绪继续抱窝……
这虽然是他想象,但他相信,他想象的情景与事实出入不会太大。
这是一支特别有母爱的雌天鹅,这是一只颇有心机的雌天鹅,这是一只善于应变的雌天鹅,这是一只聪明绝伦的雌天鹅!
过了一会,紫水晶开始“翻卵”。翻卵是黑天鹅孵卵期间必须要做的事情。它站了起来,小心地在巢内行走,走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用喙由前向后拨卵,将各卵之间位置互换或串换,随后又用喙翻动卵,每个卵翻动的角度不一样,有的卵翻转小半圈,有的卵则完全翻了个身。约翰·维廉斯知道,翻卵可使每个卵受热均匀,不至于胚胎与壳膜粘连,也利用胚胎运动,保持胎位正常。这是动物的一种本能行为。
翻卵结束,紫水晶继续孵化。
他反正是要守在这里等待袋狼的再次出现,他不晓得那只珍贵无比的袋狼什么时候能再次出现,也许还要等三五天,也许还要等十天半月,除了阅读那本泛黄的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他没其他事可做,反正闲的无聊,客串做一次黑天鹅的丈夫,揭开野生黑天鹅的生存奥秘,倒也能消除孤独和寂寞,不失为有趣的休闲方式。
“哟,我现在变成一只有家有小的雄天鹅啦!”他愉快地对紫水晶说。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日 大雾迷漫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我,沛朗·维廉斯,一个曾经让苏格兰地主老爷闻风丧胆的绿林好汉,一个被关押在囚徒岛上被判终身监禁的囚犯,终于心想事成,带着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逃出了昆士兰堡监狱,逃出了牢笼,获得了自由。
除了上帝的垂爱,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也帮了我们大忙。
清早起来,天空还碧蓝如洗,同往常一。,喝了一碗臭烘烘的咸鱼汤,吃了一块硬得能砸死狗的黑面包,我们被腰挎佩剑、肩扛燧发枪的狱警用巡逻船押送到浅海湾去干活。我们的工作是采集珊瑚。古罗马人认为珊瑚具有防止灾祸、给人智慧、止血和驱热的功能。珊瑚与佛教的关系密切,印度和中国西藏的佛教徒视红色珊瑚是如来佛的化身,他们把珊瑚作为祭佛的吉祥物,多用来做佛珠,或用于装饰神像,是极受珍视的首饰宝石品种。
是一项既繁重又危险的工作,我们戴着沉重脚镣,沿着沙滩寻找色彩艳丽的珊瑚礁,当找到合适的采集点,我们就用钢钎和铁锤将造型奇特的珊瑚从礁石上敲打下来。珊瑚礁多生长在浅水湾,有时候,珊瑚在两三米深的水底下,狱警就会替我们打开脚镣,逼我们潜水下去采集。我们没有任何潜水设备,也没有任何救生措施,经常会在水底遭遇意外。有一次,一个名叫笛夫的犯人,在潜入两米多深水底采集一块粉红色柳珊瑚时,不知怎么搞的,一只脚被骷髅状珊瑚卡住,怎么也拔不出来,当人们七手八脚将他从水底弄出来时,笛夫早就溺水毙命了。
鲜红的珊瑚,是囚徒的鲜血染成的。
当局将我们拼着性命采集到的红珊瑚,高价贩卖到罗马、暖和古老的中国,赚取高额利润,从我们这些可怜的囚犯身上敲骨吸髓。
万恶的囚徒岛,上帝啊,来一场火山爆发吧,将这座名叫塔斯马尼亚的囚徒岛连同这滔天罪恶一起葬身火海。
我、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幸运地被安排在同一个采集组。我们被巡逻船送到海湾一个珊瑚采集点。巡逻船很快开走了,要到太阳落山才会来接我们回监狱。
我们在礁石间摸索寻找,透过清澈的海水,我们找到一丛珊瑚礁。这是被关在这座监狱两年多来我所看到的最美丽的珊瑚礁,形状如驯鹿头上的大角架,色泽艳红,宛如一朵巨大的火焰。我们通常将珊瑚礁叫做珊瑚树。看押我们的狱警就是那个下巴光溜溜的查理。这小子一看见这棵美丽的珊瑚树,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喝令我们下去采集。这棵珊瑚树在水下两米多深的地方,必须打开脚镣才能潜到水下去作业。查理是个很精明的狱警,拒绝将我们四个人的脚镣同时打开,谁下水作业他打开谁的脚镣,我们轮流下水作业,他不厌其烦地轮流替我们打开脚镣。
在离我们一两百米的地方,还有其他采集组在工作,更远一点的海岸上,还站着好几名荷枪佩剑负责警戒的狱警。
我很想逃跑,却无计可施,沮丧而绝望。
轮到水手亨利下水作业了,就在这时,海面突然飘起雾来。塔斯马尼亚的雾浓得像奶酪,顺着海风从大海的纵深处席卷而来,浩浩荡荡,无声无息,浸染蔓延,世界很快就变得混混沌沌,十步外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百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浓雾迷漫到海湾时,狱警查理似乎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紧张不安地四处张望,还将荷在肩上的燧发枪端平在手里。
狱警查理如临大敌的神情刺激了我,我突然就有了灵感,这弥天大雾不正是我们逃出牢笼的绝佳机会!上帝在拯救我们,我们还等什么?我拍拍水手亨利的脑袋,使了个眼色。水手亨利心领神会,沉进海底,将一只脚伸进珊瑚礁洞穴。
我立即惊慌地向狱警查理喊叫:“不好了,亨利被礁石缝隙卡死了!”
狱警查理离我们四五米远,听到喊声他探头张望,虽然有浓雾,但清澈的海水里仍能看见水手亨利挣扎扭动的身影。狱警查理朝我们走来,刚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这家伙心狠手辣,却又胆小如鼠,警惕性颇高,瞪起一双狐疑的眼睛,死死盯着泡在海水里的水手亨利,想弄清楚水手亨利是真的被珊瑚礁卡住了,还是一种欺诈和圈套。
除了水手亨利,我们在礁石上的几个人都戴着沉的脚镣,狱警查理不靠近我们身边,我们是没机会动手的,这家伙手里端着燧发枪,只要我们一有异常举动,他立刻就会扣动扳机朝我们射击。
我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人不是鱼,人闷在水里时间是有限的,我担心水手亨利实在憋不住了会浮出水面呼吸,要是这样的话,不但眼前这场计谋要流产,而且会让昆士兰堡监狱当局加强对我们几个人的监管,说不定会将我们几个关进单身牢房,我们再也找不到越狱机会,只能将牢底坐穿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水手亨利拼命在水下挣,他的手使劲抓扯珊瑚礁,有两只指甲抠断了,殷殷血丝漂浮在碧蓝的海面。我相信,水手亨利的痛苦已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他已憋得快要窒息了,快支撑不住了。
可恶的狱警查理仍伫立在离我们约三米远的地方疑心极重地观看。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浑身冒冷汗。我发现,木匠吉姆脸上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银匠詹拜尔也害怕得身体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水手亨利那双痉挛的手停止了抓扯珊瑚礁,他的身体本来是背朝上俯伏在海水里的,在海浪的冲击下,身体翻转过来,变成脸朝上仰躺在海水里;透过清澈的海水,我看见,水手亨利的脸煞白煞白,鼻子和嘴巴痛苦地扭曲,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毫无生气,看上去就像死鱼的眼睛,头发海藻似的往上漂,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一串串气泡,但一条腿仍卡在珊瑚礁缝隙里,另一条腿不停地抽搐,完全是溺水者在垂死挣扎。一瞬间,我有个恐怖的预感,假戏真做,弄巧成拙,水手亨利真的淹死了!
“出人命了!上帝啊,出人命了!”我大叫起来。
我真的以为水手亨利淹死了,心急如焚,声音颤抖,叫声充满恐惧。
狱警查理看看我,又望望泡在海水里的水手亨利,终于相信出现了人命事故,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身边,掏挂在腰带上的钥匙,示意我抬起脚来,要给我打开脚镣,好下水去打捞水手亨利。
我缓慢地抬起右脚,当狱警查理弯腰将钥匙插进我脚镣锁孔,我突然在狱警查理背上狠命推了一把,狱警查理闪了个趔趄,银匠詹拜尔又不失时机地用肩膀在狱警查理屁股上重重顶了一下,狱警查理像只笨拙的大鸟从礁石上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那支燧发枪从他手中飞脱,也落到海里去了。
海水不深,狱警查理沉到海底,双脚一蹬,身体快速上浮,两只手已露出海面。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木匠吉姆、银匠詹拜尔脚上都还戴着脚镣,脚镣足有二十斤重,在陆地上行走都很吃力,更别说戴着脚镣在海里游泳了,挣扎不了几下就会淹死。狱警查理瞬间就会浮出水面,毫无疑问,他脑袋从海水一冒出来,立刻就会扯起喉咙高声呼救,死亡威胁下他一定会声嘶力竭地大叫,叫得凄惨而恐怖,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其他采集点的狱警和正在海岸巡逻的狱警会火速赶来援救,后果不堪设想。
水手亨利嘴巴和鼻孔还在吐泡泡,看来确实快溺毙了,无法再指望他了。
我应当让狱警查理打开我的脚镣后再动手的,这样,我现在就能轻松自如地扑到他身上去,不让他脑袋出水面,他也就无法向他的同伙发出呼救声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时此刻,化解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顾一切戴着镣铐扑下海去,将狱警查理压到海底。狱警查理当然不会束手待毙,肯定会拼命挣扎,双方纠缠在一起,结果极有可能双方同归于尽。我犹豫着要不要扑下去。我只是刹那间的冲动,就放弃了戴着脚镣扑下海去的念头。我的目的是要活着回家去见我尚未见过的宝贝儿子,而不是陪着狱警到海底喂鲨鱼。我眼光扫向身边的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慷慨赴难扑下海去。让我失望的是,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扑下去的意思。木匠吉姆胆怯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离我远一点,肯定是害怕我会将他推下海去。
谁都想活着逃回英国,也不愿白白去送死。
狱警查理麻栗色的头发露出水面,那双阴沉沉的蓝眼珠子和那只鹰钩鼻也露出水面,至多还有一两秒钟时间,这家伙的嘴巴也会浮出水面,随即会爆发出刺耳的呼救声。
我有一种即将失足从万丈悬崖摔下去的巨大恐惧。
突然,海水搅起一团波纹,快浮出水面的狱警查理体又奇怪地沉了下去。我正在惊讶,一团金色的头发就像蘑菇一样迅速上升,紧接着,水手亨利的脑袋浮出海面来。
感谢上帝,水手亨利还活着。
这家伙演戏演得真好,把我也蒙在鼓里了。
亨利不愧是优秀的水手,在水下憋了足足五六分钟,居然没有窒息,在关键时刻又将快浮出水面的狱警查理拽回海底。
水手亨利的水性好生了得,按印度佛教生命轮回的理论,这家伙上辈子一定是条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水手亨利浮出水面后迅速换了口气,倏地一下又潜入水中,身手矫健得就像一条金枪鱼,绕到狱警查理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将挣扎着想浮到水面的狱警查理拽到海底。
很快,狱警查理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渐渐停止了挣扎。
这家伙曾野蛮地用鞭子抽打卡布大叔,致使卡布大叔被吊死,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活该下地狱。我们也算是为卡布大叔报仇雪恨了。
水手亨利从狱警查理身上取得钥匙,替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打开了脚镣。
就在这时,海面传来海螺号声,我们知道,是巡逻船来接我们回监狱了。时间尚早,还不到收工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因为海面起雾,他们害怕犯人会趁机逃跑,所以提前要将我们押送回监狱。岸边也传来狱警互相联络的叫喊声。我们由水手亨利引领,在浓雾的掩护下,避开巡逻船和散落在礁石及岸边的狱警,游向几百米开外的一片红树林。
有点遗憾的是,狱警查理那支燧发枪不知掉到哪个海底旮旯去了,匆忙间没能找到。
当我们登上岸时,海上传来海螺号和警笛声,传来狱警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不难想象,前来接应的狱警们在那棵美丽的珊瑚树旁发现了查理的尸体,知道我们四人越狱了,正紧张而又慌乱地寻找追赶我们呢。
我们钻进茂密的红树林,钻进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感谢上帝,我们成功了,我们自由了。
我们的计划是,深入塔斯马尼亚腹地,找到当地的土著居民,用银匠詹拜尔偷偷替我带进监狱并替我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跟他们交换食物和木料,建造一艘三桅船,回到英国去。
愿上帝保佑我们。
三 赶走针鼹
约翰·威廉斯就坐在离雌天鹅紫水晶窝巢七八米远的草丛里,头上戴一顶自己用野花编织的草帽,既可以遮阳,也可以隐蔽,等待珍贵的袋狼再次出现,同时也扮演雌天鹅紫水晶的丈夫,饶有兴味地零距离观察野生黑天鹅的生活,既消遣解闷,作为动物学家,也是一种附带的收获。
下午三点十三分,紫水晶跨出窝巢,站在窝巢旁梳理羽毛。约翰·威廉斯知道,窝巢内的五枚卵即将出壳,紫水晶这是在下巢凉卵。所谓“凉卵”,就是在雏鹅即将出壳的几天里,抱窝的雌天鹅时不时离开巢,让卵的温度冷却下来。通过凉卵,既可调整巢内温度,也能散去胚胎中后期产生的代谢热,用较低的环境温度刺激胚胎发育并增强雏鸟对外界气温的适应能力。
就在这时,突然,紫水晶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脖颈前伸,嘴壳上翘,翅膀半张,做出攻击姿态来。
约翰·威廉斯抬头望去,草丛里,有一只长相怪异的野兽正往紫水晶窝巢爬去;这只野兽五六十厘米长,头很小,嘴尖长,唇吻间吞吐蠕状长舌,身上长满锐刺,形状颇似刺猬。他在剑桥生物标本馆里见过这种动物,学名叫针鼹,也是有袋类动物,俗称食蚁兽。针鼹是世界上仅有的两种卵生哺乳动物之一,另一种卵生哺乳动物是鸭嘴兽。只见针鼹一双绿豆小眼贪婪地望着紫水晶窝巢里那几枚天鹅蛋,一步一步向前挺进。
他知道,这只针鼹想掠夺天鹅蛋塞饱自己的肚子。
针鼹虽是食蚁兽,但若条件允许,也爱吃各种鸟卵。针鼹得到鸟卵后,或者身体蜷成一团将鸟卵抱在怀里,从坡上滚进乱石沟,鸟卵磕在石头上碎裂了,它就用蠕状长舌舔食蛋清和蛋黄;或者在鸟卵上蹦跶跳跃,用身体和身上的尖刺将蛋壳弄碎,舔食蛋清蛋黄。
紫水晶拦在针鼹面前,摆开啄咬的架势,吭吭发出愤怒的鸣叫。
针鼹不理睬紫水晶的恫吓,仍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往那几枚天鹅蛋爬来。
紫水晶用嘴壳奋力啄击针鼹,针鼹迅速勾紧脑袋,像刺猬一样将身子蜷缩起来。针鼹全身钢针般的刺就像一面有效的盾牌,紫水晶的嘴壳啄在锐刺上,大概是被啄疼了,吭吭叫着,往后退了一步。针鼹闷着脑袋,趁机又往前拱了两步。紫水晶更愤怒了,又猛烈朝针鼹啄咬,针鼹故伎重演,再次蜷缩身体,橐橐,紫水晶的嘴壳啄在锐刺上,非但没能啄痛针鼹,自己的嘴壳倒再次被扎疼,也许是伤着舌头了,嘴壳上有殷殷血丝。
约翰·维廉斯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帮忙。紫水晶将他视为“丈夫”,他也曾用手臂与紫水晶交颈厮摩,乐意接受黑天鹅丈夫这样一个角色,既然如此,现在紫水晶的几枚宝贝蛋面临危险,他似乎有责任去帮紫水晶对付那只针鼹。可他又转念一想,他是个动物学家,在大自然面前应当扮演冷静的观察者,而不应该随意去干涉动物的生活。针鼹凭借一身钢针般的锐刺,企图抢掠天鹅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觅食行为,是不应该遭到人为阻拦的。也许对紫水晶来说,宝贝蛋被掠抢,是一个悲剧,但这种弱肉强食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大自然上演,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来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强悍的生命掠夺弱小的生命,弱小的生命消亡了,强悍的生命获得生存机会,这就是物竞天择,符合自然规律。
约翰·维廉斯还知道,针鼹既是有袋类动物,又是十分罕见的卵生哺乳动物,曾与另一种卵生哺乳动物鸭嘴兽一起被选为悉尼奥运会的吉祥物;毫无疑问,针鼹比黑天鹅要稀少得多,因此也就珍贵得多,从动物学家立场说,他理应更看重针鼹。
理智提醒他,他应该袖手旁观。
针鼹缓慢而坚决地爬向那几枚天鹅蛋,一两分钟后,针鼹离紫水晶窝巢仅几步之遥了。紫水晶不顾一切地向针鼹啄咬,针鼹身上有几根锐刺折断了,黑色的尖刺就像钉子一样钉在紫水晶红色的嘴壳上。然而,紫水晶疯狂的啄咬,对浑身长刺的针鼹构不成威胁,针鼹仍闷着脑袋一步步靠近那几枚天鹅蛋。
很快,针鼹离紫水晶的窝巢只剩最后半米了。
约翰·维廉斯看得很清楚,紫水晶嘴壳已严重受伤,极有可能嘴腔都扎进了尖刺,嘴巴大张着,似乎都闭不拢了,当然也不能再去啄咬,他估计,紫水晶或许会知难而退,停止毫无意义的啄咬阻拦。
你已经努力了,你已经付出了,但灾难过于强大,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无法阻挡灾难的发生,那就只好听天任命。
针鼹又往前拱动一步。约翰·维廉斯感到震惊的事发生了,紫水晶突然就蹲伏下来,昂起脖子,用自己的胸脯抵挡针鼹。针鼹借力往前拱动,紫水晶拼命用身子阻挡,双方就像顶牛一样顶在一起。针鼹身上的锐刺扎进紫水晶胸脯,紫水晶摇扇翅膀,用坚硬的肩胛骨不顾一切地击打针鼹。针鼹力气不小,好几次差点将紫水晶拱翻。紫水晶两只蹼掌深深插进松软的沙土,凭借翅膀摇动的力量,顽强地将针鼹阻挡在窝巢外。
针鼹多次进攻受阻,便转换方向,忽而往左摆动,忽而往右蹿跃,想绕道闯入紫水晶的窝巢,紫水晶在窝巢前左移右摆,像块活动盾牌,用身体阻挡针鼹侵入。
紫水晶伸直脖颈发出凄厉的鸣叫,仿佛在对入侵者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约翰·维廉斯赶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棍,跑过去,朝针鼹大声呵斥,并挥舞树棍使劲敲打灌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面对人类胆子都不小,针鼹只是暂停向紫水晶攻击,将身子蜷成球状,一动不动。它大概以为约翰·维廉斯只是一名普通的过路游客,看个热闹,看个稀罕,过一会就会离开的,只要看热闹的人一走,它就能继续攻击那几枚让它垂涎三尺的天鹅蛋。
针鼹的肚子饿了,不愿放弃即将到手的美食。
约翰·维廉斯用树棍轻轻敲打针鼹的屁股,想把针鼹赶走。针鼹赖在地上不走,它早就习惯了把一身锐刺视为最有效的防御武器,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天敌,只要把身体蜷成球状,谁也奈何不了它。
以不变应万变,我浑身都是刺,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约翰·维廉斯皱皱眉头,将树棍伸进针鼹腹部,然后像打高尔夫球一样,用力抡动树棍,针鼹就像一只超大号的高尔夫球,骨碌骨碌滚出四五米远。
他知道他在粗暴敢于动物的正常生活,他知道他这样做有悖动物学家的职业操守,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紫水晶是他的黑天鹅妻子,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遭受虐杀而袖手旁观?更重要的是,紫水晶所变现出来的护巢行为,舍生忘死的母爱,强烈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促使他向针鼹采取行动。
针鼹滚出四五米远,撞在一棵小树上。它被撞疼了,也害怕了,抬起绿豆小眼胆怯地望着约翰·维廉斯,转身他逃进灌木丛去了。
“哦,到其他地方碰碰运气吧,祝你很快找到一窝可口的白蚁!”约翰·维廉斯朝着针鼹的背影充满歉意地说道。
在约翰·维廉斯动手驱赶针鼹时,紫水晶凝眸观战,当针鼹仓皇逃窜后,紫水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摇摇摆摆走到他跟前。他蹲了下来,与它面对面。它伸出长长的脖颈,来摩挲他的手臂。它的胸脯的脖颈上扎着好几根尖刺,它似乎也知道针鼹身上的刺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小心翼翼地避免尖刺划着他的手臂,只是将脖颈柔软的没有尖刺的部分轻轻触摸他的手臂,吭吭轻声鸣叫,对他出手相助表示感激。
约翰·维廉斯没想到,黑天鹅还有如此细腻的感情。他仔细端详紫水晶,鲜红的嘴壳是上扎了三根尖刺,嘴腔里有一根尖刺,另一根尖刺扎在眼睑上,好险哪,离眼睛只有几毫米远,差一点就把一只眼睛给扎瞎了。他摸摸它的胸脯,黑色鹅毛湿漉漉的,他缩回手一看,手上沾了许多鲜血。
他赶紧回到帐篷,去取急救包。
他是个动物学家,到野外考察,习惯带着急救包,并受过救护和自我救护的专门培训,以防不测。
等他从帐篷取来急救包,紫水晶已经回到窝巢蹲伏在五枚天鹅蛋上在孵卵了。它用嘴壳轻轻拨动胸脯下的天鹅蛋,它晓得,它在“翻卵”——鸟类抱窝过程中的一项重要工作,以确保每一枚卵受热均匀。随着“翻卵”的动作,它胸脯上的血涂抹在天鹅蛋上,青色的蛋壳被染红了,变成奇异的红蛋。
他的心又受到触动,他没想到,它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在一丝不苟地履行一个鸟妈妈的职责。禽兽世界,原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原比他在剑桥课堂上学到的还要丰富生动。他突然有一种羞愧的感觉,他原比可以在它受伤前将针鼹赶走的,是他的犹豫迟疑,才导致它受伤流血的。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混蛋,像个冷血动物。
他用镊子将紫水晶嘴壳、嘴腔和眼睑上的尖刺拔除,并用红汞为紫水晶胸脯的伤口止血。它非常配合,好想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好,当闪闪发亮的镀铬医用镊子伸进它嘴腔拔那根扎在舌头的尖刺,它也没躲闪,任凭他摆弄。
这真是一只特别通人性的黑天鹅。或许,它把他视为丈夫,他把它视为妻子,彼此间也就有了心灵的沟通和感应?
忙乎了半天,约翰·维廉斯总算把紫水晶身上的尖刺全部清除干净。
夕阳西下,浓得像油画颜料的阳光涂抹在披萨饼状土丘上,湖水和灌木闪耀着一层凄艳的红。经过与针鼹一番激烈的搏斗,紫水晶显得很疲惫,蹲伏在窝巢里一面孵卵一面打瞌睡,它没有将脑袋插进翅膀深度睡眠,而是将脖颈弯成S形耷拉在肩胛浅度睡眠。它很警觉,也很容易惊醒,似睡非睡,眼皮慢慢闭拢,等到眼皮完全闭合,进入睡眠状态,顶多三五秒钟,便突然醒过来,睁大两只眼睛,神情惊慌,四处张望,当看到约翰·维廉斯就在身边,惊慌的神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又进入下一个睡眠状态。
它害怕再次遭受袭击,心里不踏实,所以也睡得不踏实。
约翰·维廉斯试着伸出一只手掌,摊在紫水晶面前。紫水晶将脑袋枕在他的手掌上,眼皮慢慢闭拢。这一次,紫水晶睡的时间特别长,两分钟后才醒过来。
这小小的实验证明,紫水晶对他无比信任。
他心里真有点感动了。他决定继续帮助这只饱受苦难的黑天鹅,帮助它将五枚天鹅蛋成功孵化出来。他要对得起紫水晶对他的这份信任。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2日 多云转阴 低垂的乌云让人的心情变得压抑
我们迷路了,最糟糕的是,我们在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迷路了。
昨天,当我们收拾掉可恶的狱警查理,打开脚镣,泅渡浅海湾登上岸后,我们就钻进荆棘纵横的荒原,哪里树林最密就往哪里钻。
为了躲避狱警的追捕,我们不敢走大路,也不敢沿着容易暴露目标的海岸线逃亡。
入夜,我们正在爬山,背后亮起火把,无数支火把把天空都烧红了。还传来猎狗的吠叫,狗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看来,恼羞成怒的监狱当局将所有的猎狗都集中起来进山搜寻我们了。
一旦被抓回去,等待我们的就是绞刑。
为了摆脱嗅觉灵敏的猎狗,我们只好下到谷底,专找有水的地方走。塔斯马尼亚荒原湖泊星罗棋布,水浅的地方我们高一脚低一脚涉水而行,水深的地方我们干脆泅水过去。渐渐地,火把和狗吠声离我们越来越远。启明星升起来时,火把完全消失在浓浓黑夜,狗吠声也被风声完全淹没了。
我们累坏了,和衣躺在砂砾上就睡着了。
翌日早上,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在一片沼泽地里。四周都是大小不等的水面,有的水面碧绿碧绿,就像一片巨大的荷叶,有的水面浮着一层锈红,就像一片巨大的枫叶。在水面与水面之间,是一块块植物茂盛的草地,生长着百合、木槿、半皮桉、镰相思等花卉和树种。没有路,也找不到任何人类曾生活过的痕迹。毫无疑问,是一块从未被人类征服过的处女地,或者说是一块从未有人类来造访过的蛮荒之地。
风景很优美,但优美的风景不能当饭吃。
我们饿坏了。我们没有面包,已整整一天一夜没吃到任何东西。水倒是不缺,可光喝清水,根本欺骗不了嗷嗷待哺的胃。
林子里倒有许多鸟,但鸟有翅膀,我们没翅膀,也没弓箭和燧发枪,只好望鸟兴叹。木匠吉姆出了个主意,爬到树上去掏鸟窝,掏到鸟蛋就能充饥。这主意不赖,我们找了半天,在一棵山毛榉上发现了一个盆形鸟窝,木匠吉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树去,我们在树下翘首以待,结果却令人沮丧,鸟窝里空空如也,只掏出一把乌粪和几片羽毛。
大一点的水塘里倒能看见鱼,但我们没有鱼钩,没法把鱼钓上来。水手亨利自告奋勇去潜泳摸鱼,他水性虽然不错,但跟鱼比起来好像还略逊一筹,在水里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把翠绿的水草。
实在饿极了,我们就胡乱采摘灌丛里的果实吃。灌丛里有许多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果实,但我们四人中没有一个熟悉澳大利亚植物,不知道哪些果实可食,哪些果实有毒,只能凭感觉看着哪枚果实顺眼就采吃哪枚果实。很快就吃出问题来了。木匠吉姆吃了一串鲜红如玛瑙的果子,结果舌头发麻,脸肿得像生了麻风病;银匠詹拜尔吃了几粒碧绿如翡翠的果子,浑身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难受得在地上打滚;我吃了一颗晶莹如羊脂玉的果子,结果头昏眼花,明明一棵树却看成了两棵树,明明一个人却看成了两个人;水手亨利不敢吃灌丛里的野果子,从水塘捞了一些水草上来,吃白嫩嫩脆生生的水草根,结果更惨,上吐下泻,吐出来的是黑色汁液,就像一条乌贼在喷吐墨水,屙出来的是脓血,恶臭难闻,就像黄鼠狼在放屁。
我们拼命喝水,肚子胀得像只球,然后拼命用手指去抠舌根,强迫自己呕吐,进行“洗胃”,折腾了好几小时,总算将误食的毒果子排出体外。
我们筋疲力尽,躺在草地上一直昏睡到天黑。
塔斯马尼亚的夜寥廓清朗,繁星在头顶闪烁,野花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有几只夜鸟在宝石蓝的夜空飞过,划出一条条朦胧的弧线。
“我饿。”木匠吉姆咽着口水在黑暗中说,“真恨不得摘一把星星像炒豆一样炒炒吃。”
“唉,那些摸黑在天空飞的鸟,要是有患夜盲症的就好了,飞着飞着,一头撞在树干上撞晕了掉下来,我们就有东西吃了。”银匠詹拜尔咂咂嘴唇说道。
旁边的水塘里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哗啦声。“哦,是条大鱼,听声音起码有两磅重。”水手亨利说,“要是它糊里糊涂跳到岸上来就好了。搁浅的大鱼,在岸边的草丛里蹦赵。鱼鳞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真美啊。我好想吃鲜美的生鱼片。”
天上掉馅饼,地上长馅饼,这样的事情只存在于幻想中。
我心里沉甸甸的。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得出来,他们因为饥饿而进入轻度谵妄状态,胡言乱语,说不定还产生了某种幻觉。这非常危险。如果继续这么躺下去,在幻觉中昏睡,很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策动他们越狱的,我有责任将他们活着带回英国。我从草叶上抓了一把露珠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状态,然后强迫他们站起来。
“如果你们不想在这片荒原上留下四具尸体,现在必须跟着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大声吆喝着,“必须在天亮前找到当地的土著居民!”
我还是有权威的,在我严厉的呵斥声中,三个家伙拖着疲惫的身子,跟着我在沼泽地艰难跋涉。我们希望能尽快走出这块该死的沼泽地,找到当地土著居住的村落。我们互相搀扶着,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淖中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我们实在走不动,就在水塘边找了块干燥的砂砾地坐下来休息。晨风吹拂,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臭味,经验告诉我,好像是人屎的臭味。我很兴奋,有人在这里拉屎,说明这一带有人在活动。我就像寻找宝贝一样闻着屎臭去寻找,想证实一下是否确是人拉的屎。我终于在一丛野苜蓿里找到了散发臭味的源头,我用棍子拨开草叶,不看不知道,看了就晕倒,这确实是人拉的屎,黄绿相间一大摊糊状排泄物,吸引许多苍蝇在嘤嘤嗡嗡飞舞,却不是我们渴望的当地土著拉的屎,而是水手亨利昨晚吃了从水塘里捞上来的水草,上吐下泻,所拉出来的一泡稀屎,粪便夹杂着脓血,在那摊粪便前,还有一摊黑色呕吐物,就像乌贼喷吐的墨汁。
也就是说,我们摸黑在泥淖中跋涉一夜,只是在沼泽地里兜了一个圆圈,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瘫倒在地上,神情沮丧而绝望。
我到过印度和中国,在东方人的文化里,这种走夜路终点又回到起点的现象被称为“鬼打墙”。意思就是魔鬼在行进的道路上设置了一面墙,让你无法穿越,只能顺着墙根往前走,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或许,我们真的是碰到魔鬼了。
囚徒岛,这是一个邪恶的地名,也是一个邪恶的环在一个邪恶的环境里,上帝也变质了,上帝也站在了邪恶一边。
四 为五只雏鹅起名
约翰·维廉斯耳朵贴到紫水晶腹部,清晰地听到雏鸟啄咬蛋壳的嗒嗒声。从下午开始,雏鸟啄咬蛋壳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也由弱到强,还依稀能听到雏鸟在壳内吱吱的叫声。他知道,雏鸟快要出壳了。
翌日清晨,他又来到紫水晶窝巢前,紫水晶趴在窝巢里,双翅微微张开,不时将脖颈弯成钩状,嘴壳伸到自己腹下,发出轻柔的呢喃声,似乎在与谁亲切对话。他预感幼雏已经出壳了。果然,过了一会,一只毛茸茸的雏鹅脑袋从紫水晶左翅底下钻了出来,一看见他,立刻就将脑袋缩了回去。几分钟后,又一只毛茸茸的雏鹅脑袋从紫水晶友翅底下钻出来,忽闪忽闪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倏地又将小脑袋缩回妈妈的翅膀里去了。
“哦,亲爱的,我想看看我们的小宝贝!”约翰·维廉斯微笑着对紫水晶说,然后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紫水晶的翼羽。他明白,它不可能听懂他的话,但他相信,它能从他柔曼的语调和深情的抚摸领会他的意思。一两分钟后,他试着轻轻撩开紫水晶的翼羽。他刚做撩开动作时,紫水晶显得有点紧张,脖颈蛇似的弓耸起来,做出啄咬攻击姿态来,但它很快安静下来,脸颊在他手臂上轻轻摩挲,胸腔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仿佛在说:哦,我同意让你欣赏我的小宝贝,可你动作一定要温柔,千万别吓着他们!
约翰·维廉斯轻轻撩起紫水晶的翼羽,温暖的翅膀底下,有五只毛茸茸的雏鹅。也就是说,五枚天鹅蛋全部孵化成功。他知道,黑天鹅胚胎发育阶段身上就长了一层绒羽,刚出壳的幼雏绒羽湿润,不能站立,需依偎在雌鸟翅下或腹下取暖,三四个小时绒羽逐渐干燥松软,就可站立,八小时后雏鹅就能从雌鸟翅下伸出头颈观察四周动静。显然,这五只雏鹅是昨天半夜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一只一只将它们捧在手掌上仔细端详。
初看上去,五只雏鹅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浅白色的绒羽,淡紫色的嘴壳,油亮的黑眼珠,像是一个模具里浇出来的。但仔仔细细观察,就能看出它们不同的长相和个性来。被他第一个捧在手掌上的小家伙嘴巴特别宽,是只小雄鹅,叫它宽嘴雄挺合适。第二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是只小雌鹅,身上的绒羽像丝一样特别柔滑,就叫它黑丝带。第三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也是一只小雌鹅,通常刚出壳的雏鹅虹膜呈黑色,满月后才逐渐变成红色,但这只小雌鹅刚刚出壳虹膜就呈粉红色,晶莹剔透,就像两粒宝石,就给它起名宝石红。第四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是只小雄鹅,蹼掌形如梅花,那就叫它梅花雄好了。最后被他捧在手掌的也是只小雄鹅,不知什么缘故,头顶的绒羽缺了一块,就像老头谢顶一样,就给它起了个难听的名字叫秃头雄。
他不知道这五只雏鹅哪只先出壳哪只晚出壳,无法按照它们出壳的时间顺序确定它们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谁是老四谁是老五,他只能根据它们的生理特征给它们起名。
当他将雏鹅一只一只捧在手掌上欣赏端详,紫水晶显得有点忐忑不安,身体瑟瑟发抖,他理解它的心情,对一只刚刚做妈妈的雌天鹅来说,除了配偶,是不允许任何东西接近他的心肝宝贝的,更别说触摸它的心肝宝贝了。它能忍受他将毛茸茸的雏鹅捧在手掌,已经是个闻所未闻的奇迹了。
开始时,雏鹅在他手掌上也吓得瑟瑟发抖,并发出吱吱吱惊叫,他将自己的脸颊在雏鹅身上轻轻摩挲;他是个动物学家,他清楚许多动物都把脸颊摩挲身体当做表达信任与亲近的典型行为,这不仅仅是一种亲昵,更是一种亲善;他又伸出舌尖舔吻每一只雏鹅的嘴壳,并模仿黑天鹅吭吭的叫声,让雏鹅稚嫩的嘴壳来啄咬吮吸他的唾液;在剑桥课堂学到的动物行为学知识告诉他,绝大多数鸟类都有“渡食”行为,所谓“渡食”,就是亲鸟嘴对嘴将食物反哺给雏鸟,这不仅仅是一种喂食方式,更是一种亲密无间的表现。
很快,雏鸟停止颤抖,信赖地用嘴壳摩擦他的手掌。
很快,紫水晶的身体也停止颤抖,娴静地趴在窝巢内,脸上洋溢母性的安详与幸福。
约翰·维廉斯知道,全世界所有的鸟类按育幼方式来划分的话,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早成鸟,所为早成鸟,就是雏鸟出壳后身上长着一层绒毛,眼睛就能睁开,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就能跟着亲鸟外出觅食,大多数鹑鸡类、走禽类和一部分游禽类、涉禽类属于早成鸟;另一类是晚成鸟,所谓晚成鸟,就是雏鸟出壳后身上光溜溜的没有毛,眼睛无法睁开,也不会走路,只会做一个动作,就是脖子伸得长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吱吱呀呀叫,这种向亲鸟索要食物的行为动物学的术语叫雏鸟乞食,要亲鸟喂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离巢活动,猛禽类和鸣禽类皆属于晚成鸟。
黑天鹅属于游禽类中的早成鸟,教科书上说,雏鸟出壳后,躲在雌鹅的翅膀底下,这叫“翼羽过渡”,雏鹅本来生活在坚硬的蛋壳里,破壳而出后,失去了蛋壳的保护,暴露在空旷的世界里一下子无法适应,于是就钻在雌鹅温暖的翼羽下,感觉就像仍生活在蛋壳了一样,以慢慢适应变化了的外界,要两三天后才能跟随亲鸟外出觅食。
对有袋类动物来说,雌兽腹部的育儿袋就是延伸的半张放的子宫;对黑天鹅来说,雌鹅的翼羽就是延伸的半开放的蛋壳。
在雏鹅出壳至外出觅食的这两三天时间里,雌鹅须臾不离开窝巢,即使排泄,也是身体稍稍往后退,将尾部伸到巢边,尾羽高高翘起,噗的一声用力将粪便喷出巢去。
在这特别两三月天时间里,如果是正常的黑天鹅家庭,雄鹅主动承担起觅食重任,外出寻找食物,将食物吞咽进去后,回到窝巢,将半消化的食物反刍出来让雌鹅享用。
紫水晶的丈夫早已被袋狼咬杀,约翰·维廉斯扮演起雄鹅的职责,为紫水晶提供食物。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很累人的事。四周湖泊里有许多小鱼,还有嫩生生的水草,都是黑天鹅喜爱的美食。他用汗背心做了一只简易捞网,很容易就在水边捞起一些小鱼来,送到窝巢,让紫水晶啄食。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3日 阴转晴 云破天开 深遂的夜空有无数星星在闪烁
我此刻正在荒原的篝火旁写日记。当我用鸟羽当笔蘸着树汁在羊皮纸上写下这几行文字时,我的心仍然因害怕而怦怦乱跳。我的三个伙伴,他们也坐在篝火边,在篝火跳动的火苗的映照下,他们的脸色也显得惊魂未定。
我们看到了世界上最诡异的东西!
那是中午时分,因为饥饿,我们用衣服和裤子做成简易捞网,到齐腰深的湖里去捞鱼。忙乎了半天,只捞到几尾两寸长的小鱼,还不够我们塞牙缝的。突然,银光一闪,靠近芦苇丛的水面上跳起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我们四个立刻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拢过去,希望能逮着这条让我们垂涎三尺的大鱼。
我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湖水清浅,那条大鱼在水里慌张地左冲右突。
就在这时,站立在芦苇丛边缘的银匠詹拜尔惊叫起来:“快……快看……上帝啊……这是……什么?”
他眼睛暴突,手指着芦苇丛深处,头发也因极度惊骇而竖了起来,仿佛见到了魔鬼一样,语无伦次地叫道。
我们几个本来是跪在湖里张开捞网慢慢接近那条大鱼的,听到银匠詹拜尔恐惧的叫声,立即站了起来,向芦苇丛里张望。
那条幸运的大鱼趁机冲破我们的包围圈游走了。
顺着银匠詹拜尔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块廷漂浮绿萍的水面上,有一只天鹅在凫水。
天鹅算不得什么稀罕动物,我们在英国时经常能看见天鹅,不仅伦敦的皇家动物园饲养着天鹅,许多贵族的庄园里也能见到天鹅美丽的倩影。
天鹅是纯洁美丽的象征,雍容华贵,人见人爱。
假如看见的是正常的天鹅,除非我们精神出了毛病,我们绝不会大惊失色的。
我们看到的是全身漆黑的天鹅!
这的的确确是天鹅,细长弯曲的脖颈,扁扁的鲜红嘴壳,宽大如桨的蹼掌,洪亮的鸣叫声,与我们在英国皇家动物园和贵族庄园里看到的天鹅并无二致。似乎是要向我们证实它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天鹅,它突然脖子抻直,翅膀张开,两只蹼掌在水面啪嗒啪嗒快速踩水,同时摇动翅膀,随着吭吭清脆的鸣叫,它的身体腾空而起,在天空兜了两圈后,它又缓缓滑翔而下,快降到水面时,它的身体直立起来,翅膀大幅度摇扇,蹼掌拨动清波,平稳而又优美地降落到永面,与我们过去看到的天鹅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它一身黑色的羽毛,黑得就像是用乌煤雕刻成的,它是一只黑天鹅。
我手中这支拙笔很难形容我们看到这只黑天鹅一瞬间的感受,震惊、疑惑、迷茫、恐惧,比看到一棵树突然会走路还要惊讶。
“上帝啊,这不是真的!”水手亨利喃喃地说道。
“我们一定是在做噩梦!”木匠吉姆幽幽地说道。
“我们现在不是在地狱里吧!”银匠詹拜尔惶惶地说道。
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去揉自己的眼睛,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我们的文化里,天鹅就是洁白,就是没有杂质,就是洁白无瑕,就是一尘不染。我们从小养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天鹅等于洁白。我们习惯把孩子比喻为小天鹅,因为孩子的心灵纯净得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处女比喻为天鹅,因为处女纯洁的灵魂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身穿婚纱的新娘比喻为天鹅,因为美丽的婚纱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坚贞的爱情比喻为天鹅,因为天鹅总是两情相悦,终身相依,它们的爱情就像它们身上的羽毛一样冰雪般洁白无瑕。
可突然间,我们面前竟然出现一只全身黑色的天鹅!
也许,这是一只被某种染料染黑了的天鹅,譬如它不小心钻到某种分泌黑色汁液的植物丛里,或者钻到某种带有黑色粉末的矿洞里,被染黑了;也许,这只是一种罕见的个别现象,就像人类中有人患白化病一样,这只天鹅也患有某种疾病,导致羽毛变黑,属于一种偶然的变异。
似乎要证明我们的想象是多么荒唐,芦苇深处,慢悠悠又游出一大群黑天鹅来,数量足有上百只。看见我们四个不速之客,它们显得有点惊慌,有的吭吭高声鸣叫,有的飞到半空盘旋。这么多的天鹅,统统都是黑色的,没有一只白天鹅;所有天鹅的羽毛都黑得像用煤雕成,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色羽毛。
黑天鹅是客观存在,黑天鹅是活生生的现实。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身漆黑羽毛的天鹅?
只要世界上有一只黑天鹅存在,就足以证明天鹅并非都是白的,就足以证明我们文化中天鹅等于洁白的观念是何等荒谬。毫无疑问,我们眼前这群黑天鹅,让我们文化里在天鹅身上赋予的一切美好的象征瞬间轰然倒塌。
我相信,所有的欧洲人,一旦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黑天鹅,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上帝的恶作剧。”水手亨利阴鸷的眼光望着‘黑天鹅说。
“住嘴!上帝不会跟我们这样可怜的人开如此恶毒的玩笑。”木匠吉姆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
“我们要下地狱了,这是上帝从地狱派来迎接我们的精灵!”银匠詹拜尔说。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凶狠地冲着银匠詹拜尔吼叫起来。
“乌鸦嘴,哈哈,乌鸦也是黑色羽毛,也许和这些黑天鹅是难兄难弟,都是从地狱来的精灵。”水手亨利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
从地狱来的精灵,这比喻让人毛骨悚然,却很贴如果可以用色彩多来比喻,天堂应该是白色的,地狱应该就是黑色的;如果洁白象征纯洁,那么漆黑就象征邪恶。
也许,上帝创造了两种天鹅,一种是白天鹅,像阳光一样明亮,像冰雪一样纯洁,给人间带来快乐祥和,另一种是黑天鹅,像长夜一样黑暗,像幽灵一样邪恶,给人间带来痛苦和灾难。
我们怀着恐惧的心情久久注视着黑天鹅,不知道这些黑天鹅的出现,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命运。
五 吓跑澳洲蜥
约翰·维廉斯是在湖里采摘鲜嫩的水草时听到紫水晶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他扔下捞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披萨饼状土丘,一幅让他不忍卒看的图景呈现在他面前。
一条澳洲蜥正残忍地扑在紫水晶背上撕咬。
澳大利亚盛产蜥蜴,俗称澳洲蜥。澳洲蜥体态娇小,属于爬行类变温动物。变温动物是动物学的专业术语,民间俗称冷血动物,即体温随着环境温度的变化而升降。
冷血动物,无论大小,都是大自然残忍的杀手。
澳洲蜥的最大特点,就是模样极像侏罗纪的恐龙,尖长的嘴吻,交错的犬牙,凹凸不平的皮肤,鼓突的眼珠,扁平的大尾巴,强有力的四肢,锐利的指爪,乍一看就像是恐龙复活了。当然是缩小的恐龙,或者说是袖珍恐龙。
眼前这条澳洲蜥,身长约一尺,正张牙舞爪奋力向紫水晶扑咬。
假如处在正常状态,一条澳洲蜥是对付不了一只成年黑天鹅的。澳洲蜥虽然生性凶猛,但连头带尾仅有一尺长,而成年黑天鹅连头带尾差不多有一米,黑天鹅虽没有尖牙利齿,但坚硬的嘴喙可以啄咬,强有力的翅膀可以击打,摆开架势搏杀的话,澳洲蜥占不到什么便宜,且黑天鹅会飞,再凶猛的澳洲蜥也奈何不了成年黑天鹅。
假如是正常的黑天鹅家庭,雌天鹅待在窝巢看护刚出生的雏鹅,雄天鹅在巢外警戒,夫妻联手,严密防卫,无懈可击,身材仅一尺余长的澳洲蜥是不敢轻易接近黑天鹅窝巢的。
这条澳洲蜥之所以无所顾忌地扑向紫水晶,一定是发现这只黑天鹅窝巢没有雄天鹅警戒,属于单亲家庭,又处于幼雏刚出壳最虚弱的状态,觉得有机可乘,所以才穷凶极恶向紫水晶扑咬。
毫无疑问,这条澳洲蜥真正的攻击目标是紫水晶翼羽下那五只雏鹅。五个小家伙出生还不到两天,摇摇晃晃还站不大稳,细皮嫩肉,是澳洲蜥最理想的食物。
看来,搏斗已持续了一段时间。澳洲蜥唇吻间沾了好几片黑色的天鹅羽毛。
紫水晶虽然频频遭到攻击,却仍蹲伏在窝巢里,没跨出巢去,也没站立起来;它似乎明白,自己只要跨出巢去,甚至只要站立起来,这条可恶的澳洲蜥就会将它的小宝贝从它的翼羽下拖走;它只是缓慢地调整方向,面朝着澳洲蜥,长长的鹅颈猛烈弓弹,狠狠啄咬澳洲蜥,艰难地进行反击。
黑天鹅扁平的嘴壳对身躯娇小的澳洲蜥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在紫水晶猛烈啄咬下,澳洲蜥脸上皮开肉绽,右耳洞也流出了血。但澳洲蜥属于冷血动物,凡冷血动物疼痛感都不太敏感。这条澳洲蜥好像并没感觉到疼痛,仍灵巧地绕到紫水晶背后,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扑到紫水晶身上撕咬。
紫水晶还有一种武器可有效对付澳洲蜥,就是摇动强有力的翅膀,用坚硬的肩胛击打对方。约翰·维廉斯曾看到这样的记载:一个农夫找到一只黑天鹅窝巢,企图捡食里面的天鹅蛋,在一旁警戒的雄黑天鹅奋不顾身冲了上来,双方扭打成一团,雄天鹅猛烈扇动翅膀,坚硬的肩胛骨刚巧击打在农夫太阳穴上,那个倒霉的农夫竟然被打晕了,两个小时以后才苏醒过来。
可约翰·维廉斯发现,紫水晶自始至终翅膀都处于收敛状态,从来没举起过翅膀,也从来没摇扇过翅膀。可以肯定,紫水晶担心自己一旦举翅摇扇,就会暴露翼羽下的雏鹅,就会让澳洲蜥找到袭击雏鹅的机会,所以它放弃了用翅膀去击打对手。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毫不吝啬自己的生命,随时准备为幼雏奉献自己的一切。
有一只幼雏,哦,就是那只名叫黑丝带的小雌鹅,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从紫水晶右翅膀底下滚了出来,明亮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强烈的阳光刺得它睁不开眼,激烈的打斗声也吓得它晕头转向,它想钻回妈妈翼羽底下,却糊里糊涂弄错方向,离紫水晶翼羽更远了些。
澳洲蜥很快发现了暴露在外的黑丝带,竟然像骑马一样骑到紫水晶背上,然后不顾一切地从紫水晶身上翻越过来,张嘴向惊慌失措的黑丝带咬去。
紫水晶赶紧将那只右翅膀伸出去,就像风雨中伸过去一把伞一样,用翅膀将黑丝带罩住。同时勃颈扭转过来,啄击澳洲蜥。
澳洲蜥一口咬过去,没咬到黑丝带,却咬住了紫水晶两根翼羽。澳洲蜥扭动身体,拼命拉扯被它咬住的两根翼羽,就好像要打开一只拧得很紧的盖子一样,想把紫水晶掀起来,好扑杀被罩在翼羽下的黑丝带。
紫水晶紧紧收敛翅膀,任凭澳洲蜥怎么折腾,坚决不举起翼羽。同时,它侧转脖颈啄咬还击。
澳洲蜥的脸就在紫水晶肩胛处,这个角度和距离最方便紫水晶侧转脖颈啄咬。
紫水晶的嘴壳雨点般落到澳洲蜥脸上。
大概是怕被紫水晶啄伤眼珠,澳洲蜥无奈地松开咬在嘴里的两根翼羽,往后退缩了一步,退到紫水晶尾部,撕咬紫水晶背部那片茂密的婚羽。
很快,美丽的婚羽被咬得七零八落。
婚羽是黑天鹅身上特有的一种羽毛。
黑天鹅与其他天鹅比较,除了羽毛的颜色黑白反差外,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黑天鹅背脊靠近尾部覆盖的那层羽毛十分茂密,并且曲卷如花瓣,特别是雌性黑天鹅,到了发情婚配季节,后背部那层羽毛就像手艺高超的美容师刻意烫过的新娘发型,曲曲卷卷,美轮美奂,油光闪闪,暗香浮动,水珠洒落在背羽上,犹如露珠凝结在花瓣上,珍珠似的滚动。许多动物学家野外观察发现,后背羽毛越茂密越曲卷的黑天鹅,最容易找到配偶。由此,动物学家将黑天鹅背脊近尾部曲卷蓬松如花瓣的羽毛称为“婚羽”。
婚羽,成熟的标志,美丽的象征,步入婚姻天堂的通行证。
雌性黑天鹅十分在意自己的婚羽,就像姑娘在意自己的衣裳,闲暇时总会用清水仔细梳理后背的每一片婚羽,并用柔软的脖颈将每一片婚羽擦拭得油光水滑。
此时此刻,澳洲蜥正在残忍地撕咬紫水晶背部最珍贵的婚羽,让约翰·维廉斯震惊的是,紫水晶并没理会澳洲蜥残忍的撕咬,当澳洲蜥退缩一步张嘴撕咬它婚羽时,它的脖颈扭曲贴地,嘴壳伸进右翼底下,似乎在拨弄着什么。约翰·维廉斯知道,它是在用嘴壳将翼羽下的黑丝带拨拉到更安全的它的翼窝或腹下。它并没有因为澳洲蜥在撕咬它的婚羽而显得慌乱,它的动作像平常一样温柔而细腻,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沉着稳定,就像一个细心的人在移动一件玻璃器皿,小心翼翼地将黑丝带拨拉到它身体底下最安全的地方,这才将嘴壳从右翼收回来。
澳洲蜥疯狂撕咬,美丽的婚羽像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凋零,紫水晶背部露出粉红色的难看的表皮。
紫水晶反转脖颈想啄咬澳洲蜥,但澳洲蜥在它靠近尾部的背上,这个角度和距离,无法对澳洲蜥构成威胁。
美丽的婚羽惨遭蹂躏,粉红色的皮囊渗出一粒粒血珠。
吭!吭!紫水晶仰天发出凄凉的鸣叫。
附近的土丘和树丛里,还分布着许多黑天鹅的窝巢,引起一片惊慌的鸣叫声。好几只雄天鹅从草窠或灌木里钻出来,翘首往紫水晶窝巢方向张望,有两只雄天鹅还扑棱翅膀飞到空中,在紫水晶窝巢上空盘旋。
只要有一只雄天鹅肯过来帮紫水晶的忙,很容易就能将正在施暴的澳洲蜥赶走。
约翰·维廉斯闪到灌丛后面,他希望在地面翘首张望和在天空盘旋飞翔的雄天鹅能出于怜悯和同情,勇敢地出手援救。倘若有雄天鹅赶过来援救,约翰·维廉斯决定自己袖手旁观,不再出面去帮助紫水晶对付那只澳洲蜥。
他是个动物学家,他不希望一次又一次由自己出面去干预野生动物的生活,靠人类的力量去化解紫水晶的生存危机,那是不真实的力量,是无法长久依赖的力量。它不可能永远陪伴在紫水晶身边。他希望其他雄天鹅能跑过来为紫水晶解出眼前这场危机。来自同类的帮助,那才是有效而真实的帮助,而且是可以永久依靠的力量。
他很快就失望了,那些在地面翘首张望的雄天鹅,只是一个劲的吭吭高声鸣叫,除了用叫骂进行声援外,并不跑过来帮忙。那两只在天空盘旋的雄天鹅,也只是在空中引颈鸣叫了数声,便急急忙忙飞回自己窝巢。
鸣叫声再嘹亮,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也是无法将澳洲蜥赶走的。
约翰·维廉斯苦笑了一下,打消了想让其他雄天鹅前来帮助紫水晶化解眼前这场生存危机的念头。他是个动物学家,他当然知道那些雄天鹅为何不肯出手相救。黑天鹅基本上都是在同一时间进入繁殖期,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每个黑天鹅家庭都刚刚将幼雏孵化出来,它们只对自己的幼雏负责,只愿意为保卫自己的家庭尽心尽责,邻居家遭难,它们通常只用鸣叫进行声援,他们害怕自己一旦出手援救,会把祸水引到自己家来,也害怕自己万一在援救邻居时发生意外,妻子儿女的生活就会面临重重困境。
这符合动物行为学的一个定义:育幼期的动物都是自私的。
澳洲蜥肆无忌禅地撕咬紫水晶背上的婚羽。
约翰·维廉斯无法再袖手旁观了,假如听任澳洲蜥继续撕咬,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紫水晶身上的羽毛就会被拔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只难看的赤膊鸟。
他从灌丛后面钻出来,奔到紫水晶巢前,扯起喉咙学天鹅叫,吭,吭吭,企图用响亮的叫声将那只正在行凶作恶的澳洲蜥吓唬走。遗憾的是,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由于长期受法律保护,没人敢伤害它们,人们还处处迁就它们,使得它们胆子越来越大,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任凭他叫哑嗓子,澳洲蜥仍埋头撕咬紫水晶的婚羽。
约翰·维廉斯不得不用脚去踢澳洲蜥。
他的脚还没落到澳洲蜥身上,澳洲蜥就一口咬住他的鞋尖。幸亏他穿的是一双半筒皮靴,圆头鞋尖又厚又硬,尽管如此,在澳洲蜥噬咬下,他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他用力抬起脚,将咬住他鞋尖的澳洲蜥抡到空中,然后猛地一甩,将澳洲蜥甩到一丈多远。
半筒皮靴上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
澳洲蜥跌到草丛,瞪起一双凶狠的小眼珠怒视着他,扁平的尾巴剧烈摇摆,将四周的小草齐根铲倒,发泄心中的怨恨。
约翰·维廉斯朝它做了个鬼脸,抬起穿着半筒皮靴的脚又佯装要踢它,它这才气呼呼转身逃进灌木丛去。
赶走了澳洲蜥,约翰·维廉斯蹲在窝巢前察看紫水晶的伤情,偌大的一片婚羽几乎被拔光了,背部裸露出一大块皮囊,点点滴滴的血珠覆盖在那块裸露的皮囊上,就像穿了一件用红珠子串缀而成的小背心。再检查五只雏鹅,毫发未伤,仅受到点惊吓而已。
紫水晶抖动翅膀,朝他轻声鸣叫,叫声有点嘶哑,听起来像在呜咽。
约翰·维廉斯伸出手臂,轻轻摩挲紫水晶的脖颈,做出与它交颈厮摩的动作,以示安抚和慰问。他清楚地看见,紫水晶紫色的瞳仁里,有一粒晶莹的泪。他心里一阵颤动。民间有天鹅泪的说法,说天鹅是上帝派到人间来的天使,所以世界上所有的禽鸟都不会流泪,唯独天鹅会流泪,天鹅通人性,当心里特别难过或特别激动时,就会流泪。
在西方文化中,天鹅泪象征着最纯洁、最真诚、最自然的一种泪。
他从来就不相信天鹅会流泪,他认为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说,是老百姓一种美丽的愿望。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真的看到一只黑天鹅眼眶里饱含晶莹的泪。
它应该是为他能及时来到它身边成功赶走澳洲蜥而流下的欣喜的泪,他想。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4日 天气晴朗 朵朵白云像羊群似的在蓝天飘荡,水手亨利一口气生吞了三只黑天鹅蛋。
我们是无意中发现这只黑天鹅窝巢的,我们在草丛里寻找可以充饥的野草莓,走到一丛灌木前,一只全身漆黑的天鹅突然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吭吭叫着,伸长脖颈,企图啄咬我们。我们吓了一跳,往后退却,那只胆大妄为的黑天鹅胆子更大了,摇动翅膀连飞带跑追逐我们。仓皇间,水手亨利被藤子绊倒,仰面跌了一跤。那只不知好歹的黑天鹅竟然照准水手亨利的脸啄击。出于一种防卫的本能,水手亨利朝它踹了一脚。这一脚刚好踹在黑天鹅的胸脯上,那只黑天鹅被踹出好几米远,跌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吭吭哀鸣一声,扇动翅膀飞到天空去了。
紧接着,灌木丛里又钻出一只黑天鹅,惊慌地吭吭叫着,扑棱翅膀飞了起来。
我们走近灌木丛,水手亨利用木棍拨开灌木枝叶,灌木丛中央,一只椭圆形窝巢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窝巢长约6英尺,宽约5英尺,高约1英尺,用粗芦苇茎和细树枝搭建而成,巢内整齐地摆放着五枚灰白色的蛋,每只蛋差不多有拳头大。
毫无疑问,这就是刚才飞走的两只黑天鹅的窝巢,五枚蛋就是天鹅蛋。
我们贪婪的眼光落到五枚天鹅蛋上。我们早就饥肠辘辘,我们没有弩箭或燧发枪射落天上飞翔的鸟,也没有合适的工具捕捉水塘里的鱼,只能采撷各种野果或草根维持生计,饿得都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当馅饼吃。
望着窝巢里五枚天鹅蛋,水手亨利像中了邪一样,鼻子歪扭,嘴巴抽搐,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我也感觉到嘴腔里分泌出大量口涎,我不愿当众露出贪婪的馋相,大口大口将口涎吞进肚去,极力掩饰汹涌澎湃、翻江倒海般的食欲。
假如不是黑天鹅下的蛋,而是其他什么鸟下的蛋,我相信,我们四个人早就一拥而上你争我夺将这窝蛋瓜分了。
遗憾的是,这是一窝黑天鹅蛋。这不得不让我们有所顾忌,不得不拼命克制住心中的贪欲。
在我们的心目中,黑天鹅是来自地狱的精灵,是邪恶的使者,是魔鬼的化身。黑天鹅的蛋能吃吗?我们不能不在心里打个大大的问号。我们担心吃了黑天鹅的蛋,上帝会惩罚我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和灾难。木匠吉姆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喃喃地说道:“上帝啊,我是您最忠实的子民,请给我力量,我要抵御来自魔鬼的诱惑。”
木匠吉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向上帝祷告。
银匠詹拜尔扭头将视线移开,似乎这样就能抵御五枚天鹅蛋的诱惑,幽幽地说:“黑天鹅的蛋,就像是眼镜蛇、孔雀胆、毒蜘蛛,谁吃了就立刻会七窍流血去见上帝,不不,不是去天堂见上帝,而是下到地狱去见撒旦!”
水手亨利仿佛没听到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的议论,他一步一步跨进灌丛,他的脸煞白煞白,显示其内心的巨大恐惧,但脚步却迈得十分坚定,走到椭圆形窝巢前,缓慢弯下腰去,抓起一枚黑天鹅蛋,说了句让上帝听到肯定不会同意的话:“我宁肯下地狱,也不能让自己饿肚子!”然后仰起脸来,将蛋往自己脑壳上用力一磕,把蛋磕破掰开。透明的蛋清和金红的蛋黄一股脑儿扑通掉进他贪婪的嘴里。
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紧张地注视着水手亨利,不知道他吞下这枚黑天鹅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水手亨利因为瘦得像中国人使用的筷子,突凸的喉结十分明显,他的喉结在上下滑动,将蛋咽进肚去。几秒钟后,突然,他双眼翻白,双手捂住肚皮,脸痛苦地扭曲,似乎连站也快站不稳了,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晃,身体就像泥人似的瘫软下来,双腿弯曲跪倒在窝巢旁。
“上帝啊,你的慧眼洞察一切,我是无辜的,我没碰过黑天鹅的蛋!”木匠吉姆又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这……这比……比黑寡妇毒蜘蛛还厉……厉害……”银匠詹拜尔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语无伦次地说。
这些全身漆黑的天鹅,果真是地狱的精灵、邪恶的使者、魔鬼的化身!我也紧张得头皮发麻,脊梁骨冷飕飕的。我跨前一步,想去扶住水手亨利。
就在这时,水手亨利又从窝巢里抓起一枚黑天鹅蛋,在额头上磕碎掰开后将透明的蛋清和金红的蛋黄灌进嘴去。“啊,我要死了!”他夸张地揪住自己的衣领,好像难受得想吐,望望我们三个惊愕的表情,实在憋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
这家伙,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嗬嗬。”水手亨利肆无忌惮地狂笑着说,“为了拯救你们的灵魂,为了不让你们毒死,就让我把这些黑天鹅蛋全吃了吧。上帝啊,你要怪罪就怪罪我一个人好了,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我愿意接受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请惩罚我吃下更多的黑天鹅蛋!啊,我已经在地狱里了,灵魂无比痛苦,肚子却无比舒坦。”
这家伙,又从窝巢里抓起一枚黑天鹅蛋,在脑壳上磕开后往嘴巴里灌。真是个独吃独占、贪得无厌的家伙!椭圆形窝巢里仅剩下两枚黑天鹅蛋了。我不敢再犹豫,我若再犹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把这窝黑天鹅蛋全部独吞了。我眼疾手快,在他刚将第三枚黑天鹅蛋吞进肚子里去时,伸手在椭圆形窝巢抢得一枚黑天鹅蛋,也学着水手亨利的样子在额头磕碎掰开后灌进了嘴巴。
银匠詹拜尔也迅速伸手从窝巢抓起一枚黑天鹅蛋,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
当木匠吉姆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也伸手想来抓黑天鹅蛋,椭圆形的窝巢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懊丧地说:“上帝啊,这不公平,我也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
“笨蛋,这里有这么多黑天鹅,你还怕没有天鹅蛋吃?”水手亨利揶揄道。
我们往芦苇荡深处望去,在隆出水面的台地上,果真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天鹅晃动的身影。我们蹬着水摸过去,很快在一座匹萨饼状的土丘上找到一个黑天鹅窝巢,赶走了黑天鹅,很顺利地捡食了椭圆形窝巢里四枚黑天鹅蛋。
后来我们又在草窠和灌木丛里捡到许多黑天鹅蛋。
我们不再饥不择食地生吞黑天鹅蛋,我们用火石点燃干枯的芦苇,烧起一堆篝火,将黑天鹅蛋煮熟了再吃,煮熟的黑天鹅蛋味道更鲜美。
自从逃离恐怖的昆士兰堡监狱,我们还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笼罩在我们头上饥饿的阴影终于驱散了,我们已筋疲力尽,倒在篝火旁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满天繁星。我们又吃了几枚黑天鹅蛋,把肚子撑得饱饱的。旺旺的篝火,驱散了夜的寒冷,我们围坐在篝火旁,议论下一步的行动。
“我们不认识路,也不知到哪儿才能找到当地的土著居民?”木匠吉姆愁眉苦脸地说,走了好几天,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走我倒是还有力气走,但我害怕饿肚子。”银匠詹拜尔忧心忡忡地说,“饿肚子的感觉,真的比死还难受哩。”
“我也不主张再毫无目标地瞎走了。”水手亨利“我们应该在这里安营扎寨。这里荒凉偏僻,昆士兰堡监狱的狱警休想找到我们。这里多好啊,有吃不完的黑天鹅蛋,我们永远也不用担心再会饿肚子了。我们以逸待劳,等那些土著人出现。那些土著人肯定会到这里来打猎捉鱼的。”
“这主意不赖。”银匠詹拜尔说,“就怕那些黑天鹅没那么傻,它们有翅膀,拍拍翅膀就飞走了,远走高飞,飞到天涯海角,我们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
“你放心,它们不会飞走的。”水手亨利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飞走?”银匠詹拜尔揶揄道,“你是它们的首领?”
“嘿嘿,这些黑天鹅正在产卵抱窝,它们不会舍得抛下自己的宝贝蛋飞走的。”水手亨解释说,“再过一段时间,幼鹅出壳,它们就更舍不得飞走了。那些还不会飞的幼鹅,就是最好的人质,就好像被绑票了一样,它们不会离开的。”
“上帝啊,你听到了吗?有人竟然要用绑架人质的办法来对付这些无辜的鸟。”木匠吉姆在胸口画着十字说,“上帝啊,请睁开你洞察秋毫的慧眼,惩罚蛇蝎心肠的恶棍!”
我也觉得,利用天鹅蛋或幼鹅做人质,逼迫黑天鹅们就范,这似乎不太地道,有点卑鄙,确实是一种罪恶。
“放屁!”水手亨利朝着木匠吉姆骂道,“你掏它们的窝,吃它们的蛋,你有什么高尚的?你是个虚伪的家伙,你的上帝也一定是个虚伪的上帝。”
“你亵渎神灵,会下地狱的。”木匠吉姆气得发抖。
“你和我一样卑鄙无耻,我们一起下地狱。”水手亨利回敬道。
我制止了他们争吵。一万个人心中就有一万个不同的上帝,没必要为了谁心中的上帝更优秀而争得脸红耳赤。我们应当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我们该在这座匹萨饼状土丘安营扎寨,等待土著人出现,还是该继续去寻找土著人居住的村寨?我觉得水手亨利的话有道理,与其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还不如耐心在这里等待。据我了解,生活在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土著人,属于还没开化的民族,很少种植和养殖,全靠狩猎、捕捞和采集为生;这里草木茂盛,动物也很多,既有水里游的,也有地上走的和天上飞的,是理想的狩猎、捕捞和采集区域,相信他们一定会糊临此地的。
我们四个人很快达成一致:在这座匹萨饼状土丘安营扎寨。
水手亨利拍着胸脯说:“天鹅蛋多吃会吃腻的,明天我请你们吃烤天鹅。我到过印度,你们知道那里的当地人是怎么吃鹅的吗?抓到一只活鹅,用绳子绑住翅膀和腿,使得它无法动弹,然后往它嘴里塞茴香、八角、盐巴、辣椒等作料,又用一团香茅草裹住鹅的身体,再用泥巴将鹅裹成一只大土球,只露出半截脖颈和一个脑袋,先在太阳下晒,将大土球晒干,再吊在火上烤,土球慢慢烧热,鹅脑袋还在摇摆,还在吭吭鸣叫,身体却慢慢被烤熟了,等到大土球烧红了,香茅草烤鹅也烧好了。啧啧,皮脆肉嫩,浓香扑鼻,吃过后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在印度这叫秘制烤鹅,我们也可以试试。”
“丧尽天良!”木匠吉姆痛心疾首,“上帝说过,恶行终将遭到报应。
“生吞天鹅蛋,也不算是什么善行吧!”水手亨利讥讽道。
“这些全身长着漆黑羽毛的天鹅,就像地狱来的使者,能吃吗?”银匠詹拜尔不无担心地问。
“这是我们在自己吓唬自己。上帝可以用洁白的羽毛造天鹅,也可以用漆黑的羽毛造天鹅,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就像鸽子里有白鸽子也有灰鸽子,天鹅有白天鹅也有黑天鹅,很正常的。”水手亨利说,“再说了,我们已经吃过黑天鹅的蛋,既然能吃它们的蛋,当然也能吃它们的肉。上帝创造世间万物就是为人类服务的,沛朗,维廉斯,你说我讲的是不是有道理?”
沛朗·维廉斯是我的名字,水手亨利是要让我表态。我没做声,算是默认吧。
既然黑天鹅的蛋吃得,而且味道鲜美,那么,黑天鹅的肉也应该吃得,而且味道应该更鲜美,这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
“你别忘了,它们是天鹅,长着翅膀,是会飞的鸟。”我对水手亨利说,“我们没有燧发枪,也没弩箭,你能抓到它们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做白日梦了。”
“嘿嘿,我有办法。水手亨利狡黠地笑笑说,“我发誓,明天一定让你们吃到鲜美可口的秘制烤鹅。”
这家伙,一肚子坏水,或许真能想出个空手捉天鹅的办法来。
六 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天鹅丈夫
第三天清晨,五只雏鹅就蹒跚而行跟着紫水晶到水塘去觅食了。
约翰·维廉斯零距离目睹了雏鹅第一次离巢觅食的全过程。当清晨第一缕玫瑰色晨曦洒落在椭圆形窝巢,紫水晶脸向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两只翅膀缓慢地伸展开来,翅膀与脊背形成一条水平线,弯曲的双腿慢慢站了起来;它似乎担心钻在它翼羽下的小家伙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站立的过程十分缓慢,身体一点一点上升,当它完全站直后,伸展着翅膀伫立不动,就像撑开了一把遮阳伞,翼羽与五只雏鹅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状态;小家伙们惊慌地吱吱叫着,粘在它的两只蹼掌间,它吭吭柔声鸣叫,似乎是在安慰它们:宝贝,别害怕,妈妈就在你们身边!
这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五只雏鹅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线,也渐渐适应了脱离妈妈翼羽的生活,变得活跃起来,在紫水晶平撑的翅膀底下钻过来走过去玩起了追逐的游戏,那只名叫宽嘴雄的雏鹅胆子最大,居然跑到翼羽外面来了,仄转脑袋往上看看,本来罩在自己头顶的妈妈的翼羽不见了,吓得又赶紧钻回到翼羽下……
这时候,紫水晶将两只翅膀高高吊起,就像收起了遮阳伞一样,让小家伙们完全暴露在明丽的阳光下。在五只雏鹅惊愕的目光中,紫水晶高举着双翼,用翅膀来协助自己保持平衡,迈动双脚,摇摇摆摆一步一步跨出巢去。到了巢外,它扭转脖颈,吭吭发出鼓励的叫声,脑袋点点戳戳,像是在对小家伙们说:宝贝,来,勇敢点,跟妈妈走,别害怕!
五只雏鹅犹犹豫豫、踟踟蹰蹰,欲行又止。
紫水晶耐心地站在巢外,不断地柔声叫唤,不断地用脑袋点点戳戳,引导和鼓励雏鹅跨出巢来。
还是宽嘴雄胆子最大,跌跌撞撞想爬出巢去。
遗憾的是,椭圆形窝巢中央低外缘高呈盆形,有一个坡度,这个坡度对成年黑天鹅来说,抬脚轻轻一跨就能跨出去了,但对才出壳三天的雏鹅来说,就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障碍了,宽嘴雄抖动两只稚嫩的小翅膀,踩着芦苇杆好不容易爬上去一点,一脚没踩稳,闪了个趔趄,吱地尖叫一声,又像坐滑梯似的滑了下来。
紫水晶转过身来,用两只蹼掌用力踩踏,将椭圆形窝巢边缘踩塌一块,形成一条雏鹅能平稳行走的通道。
宽嘴雄终于勇敢地爬出窝巢去。
紫水晶欣慰地吭吭叫着,用柔软的脖颈亲昵地抚摸宽嘴雄还没长出鹅冠的额头,将嘴壳伸到宽嘴雄的嘴壳前,上嘴壳和下嘴壳啪嗒啪嗒翕动,这大概是一种喂食的信号吧,宽嘴雄立刻张开小嘴,伸进紫水晶嘴腔里啄咬。
约翰·维廉斯看见,紫水晶嘴里有一条黏稠的液体被宽嘴雄吮吸进去。这条液体不仅黏稠,还有点浑浊,不像是口涎,很像是半消化的食物。
这是一种典型的“渡食”行为。
这个发现对约翰·维廉斯来说颇有价值。天底下所有的鸟类,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给幼雏喂食,一种叫“渡食”,即亲鸟口对口为幼雏喂食,另一种叫“导食”,即亲鸟将适合幼雏的食物啄起又放下,再啄起再放下,反反复复扔在幼雏面前,引导或者说训导幼雏进食。过去几乎所有的观察报告都说黑天鹅属于用“导食”方式喂养幼雏的鸟类,看来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起码是不全面的,他亲眼看见,黑天鹅也有“渡食”现象,至少雏鹅跨出窝巢的第一口食物是雌天鹅用“渡食”方式喂予的。他用随身携带的相机将紫水晶与宽嘴雄“渡食”的镜头拍摄下来。
宽嘴雄美滋滋地将从紫水晶嘴里吮吸到的半流质食物吞咽进去。
其他四只还待在窝巢里的雏鹅都很羡慕地望着宽嘴雄。
紫水晶嘴壳翕动着,不断做出“渡食”的姿势,似乎在对还在窝巢的四只雏鹅说:宝贝,快到妈妈身边来,谁到妈妈身边来,就能得到妈妈的爱抚,还能得到可口的食物,来吧,宝贝,勇敢一点!
爱是缠绵而恒久的力量,食物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在母爱和食物的双重召唤下,黑丝带、宝石红和梅花雄先后爬出窝来。
五只雏鹅里头,秃头雄身体最弱,虽然椭圆形窝巢边缘被紫水晶踩塌了一块,形成一个易于雏鹅通行的通道,其他四只雏鹅都顺利通过了,但秃头雄仍无法跨越,爬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秃头雄的力气似乎耗尽,躺在窝巢里吱吱急叫。
约翰·维廉斯朝秃头雄伸出手去,想帮它一把,将它捧出窝巢来。
紫水晶突然脖子一扭,在他手腕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并发出短促的吭吭声,似乎在责备他:你现在把它捧出巢来,是不是想一辈子捧着它长大呀!
紫水晶好像懂得这样的道理:生命是不可能捧在手里长大的,从小就应该培养它们独立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他歉意地朝紫水晶笑笑,知趣地缩回了手。
紫水晶嘴壳伸到窝巢来,脖子梗动着,嘴巴里又吐出一条浑浊的液状食物,吊在嘴壳间,在秃头雄面前晃荡。液状食物的距离离秃头雄的嘴巴约两厘米远,给秃头雄的感觉是,只要自己站起来,张嘴一啄,很容易就能吃到食物。秃头雄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张嘴欲啄。紫水晶脖颈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秃头雄便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紫水晶又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终于,秃头雄也跌跌撞撞爬出了窝巢。
小家伙理所当然受到紫水晶“渡食”的奖励。
对出壳仅三天的雏鹅来说,这是生命旅程中关键的第一步,跨出了这一步,就意味着从妈妈的翼羽底下迈向了精彩的外部世界。
给每个孩子嘴对嘴喂了一口流质食物后,紫水晶慢慢向水塘边走去,它一步三回头,用柔和的叫声进行引导和鼓励。
五只雏鹅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紫水晶身后。
五只雏鹅第一次离开窝巢,感觉既新鲜又害怕,忽而东张西望,啄啄随风颤动的草叶,追追嘤嘤飞舞的昆虫,忽而挤成一团,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嘴,玩得不亦乐乎。
按照黑天鹅的习惯,育幼期间,亲鸟的保护意识特别强烈,外出觅食,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水面,总是雌天鹅在前面开路,雄天鹅殿后,雌雄一前一后,雏鹅夹在中间。约翰·维廉斯既然扮演紫水晶的丈夫的角色,就努力摹仿黑天鹅的行为,走在行进队伍的最后面,承担起雄天鹅保妻卫雏的光荣职责。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天鹅爸爸和天鹅妈妈是多么辛苦。
雌天鹅在前面开路,要不断发出叫声与雏鹅保持联络,遇到沟沟坎坎,便会提醒雏鹅走路要小心,必要时还要用柔软灵巧的脖颈搀扶雏鹅一把,从紫水晶窝巢到附近一个小水塘,直线距离也就是百把米,约翰·维廉斯看了一下手表,紫水晶第一次将雏鹅带到水塘,这段路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到了水塘边,紫水晶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忽而带着雏鹅钻进岸边的植物丛啄食嫩叶茎块,忽而带着雏鹅下到水塘捕捞小鱼小虾。
约翰·维廉斯观察发现,觅取到食物后,紫水晶很少自己吞咽进肚,总是将食物带到一块空地,反反复复将食物扔在地上,引导雏鹅来争相啄食。
这还不算是最累的,最累的是心里随时得绷紧安全这根弦。育幼期间的雌天鹅警惕性高得出奇,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宁肯虚惊三千次,也绝不放过一个可疑现象。无论是窝巢到水塘的往返路上,还是在小水塘里觅食,紫水晶始终瞪大一双警惕的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它就吭吭发出高亢嘹亮的报警声,立即张开翅膀,让五只雏鹅钻到它翼羽下来。
那情景,颇有点想躲避空袭的难民听到防空警报急急忙忙钻防空洞。
约翰·维廉斯数了一下,紫水晶第一次带着五只雏鹅从窝巢去往小水塘,百米距离,紫水晶共发出九次报警。几乎每走十米就要报警一次。
做天鹅爸爸也绝不轻松。雄天鹅有雄天鹅的工作,每遇风吹草动,紫水晶撑开翅膀让雏鹅钻到它翼羽下,便会扭转脖颈朝他吭吭叫唤,期盼的视线在他与发现可疑动静的位置之间来回穿梭,意思很明显,希望他切实承担起丈夫的责任,前去查看有何可疑情况。于是,他赶紧奔过去,尽量表现得像只真正的雄天鹅那样,用树棍在可疑的位置敲敲打打,排除险情。有一次,紫水晶突然朝七八十米开外一丛金合矮树鸣叫不休,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两只鼹鼠正在树根下掘洞。
鼹鼠是一种在童话书和动画片里经常出现的动物形象,在童话书和动画片里,鼹鼠活泼可爱,深受小朋友欢迎,但真正的鼹鼠,鼠头鼠脸鼠眼,短秃秃的鼻吻,一身灰扑扑的皮毛,与大个的普通老鼠没多大区别,一点也不可爱。
他把鼹鼠赶走后,才回到紫水晶身边,紫水晶又朝另一个方向的一颗歪脖子半皮桉树鸣叫起来,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抬头仔细观察,原来树冠上有一只飞鼠正从一根枝桠跳到另一根枝桠,觅食鲜嫩的树叶。
澳大利亚有许多种类的袋鼠,最大的代数就是在地面用两条后肢蹦跳行走的大袋鼠,体重可达一百公斤,最小的袋鼠就是飞袋鼠,重量仅三百克,轻盈的身体适合爬树,前肢与身体间长有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能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树,也是受保护的珍稀物种。
他从地上捡起土块,朝树冠扔去,土块砸在枝桠上,发出哗啦啦声响,飞袋鼠受到惊吓,撑开两片薄膜,在树枝上用力弹跳,像一架结构精巧的微型滑翔机,从这棵歪脖子半皮桉树飞到地面灌丛去了。
好不容易来到水塘边,趁紫水晶再给雏鹅“导食”,他想做下来喘口气,还没等他屁股做热,紫水晶又将脖子举向空中,发出急促的鸣叫,似乎又发生了什么险情。他举目望去,水塘上空有几只模样非常奇特的大鸟,正贴着水面飞翔觅食。
这是鹈鹕,在澳大利亚被叫做塘鹅,是当地最大的水鸟,有着一个高贵的长脖子和一身高贵的黑白色,还有一只长得有点夸张的大嘴巴,足有一尺长,躯体魁梧,脚却细得像芦苇杆,显得傻头傻脑,外表看起来很滑稽。鹈鹕主要在开阔的海湾啄食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泥蟹、鳞虾和生蚝,偶尔也会飞到湖泊沼泽,来觅取青蛙、红蟹及各种雏鸟。
曾有人目睹过这样的情景:一群黑天鹅幼雏在水面戏嬉,一群鹈鹕重型轰炸机似的滑翔而下,扁扁的嘴巴张开,下嘴壳伸在水里,上嘴壳露出水面,大嘴巴就像一把大剪刀,在碧绿的水面剪出一条长长的白练,那群鹈鹕飞过后,那群黑天鹅幼雏消失得无影无踪——都被吞进鹈鹕的大嘴巴里去了。
约翰·维廉斯挥舞树枝朝天空大喊大叫,还捡起鹅卵石砸那些大鸟,周旋了好一阵,总算把那些鹈鹕给赶走了。
就在这时,紫水晶又冲着一丛茂密的芦苇大呼小叫起来……
他如果真的是一只雄天鹅,神经高度紧张,如此疲于奔命,就算不累得吐血,也起码累脱一层皮。
虽然很辛苦,但五只雏鹅一天天长大了。雏鹅食量很大,昆虫、水草和浮游生物什么都吃,吃得多长得也快,就十来天工夫,身体就像吹气球似的膨胀了一倍,绒羽也由灰白渐渐变成灰色,头部的羽毛变成深灰。黑天鹅幼雏身上的羽色随着时间逐步变黑,羽色变化的次序是:头——翅——全身。最初的绒毛呈浅灰色,以后换成灰黑色,颜色逐渐变黑,嘴变红且尖端可见白斑,最后变成与成年黑天鹅一样的黑色。在五只雏鹅中,宽嘴雄长得最快,不仅个头最大,连翅膀上的羽毛也变成了深灰色。小雌鹅黑丝带长得最漂亮,扁扁的小嘴壳已泛起一片水红。与五只雏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紫水晶越来越憔悴,本来丰满浑圆的身体明显消瘦下来,肩胛骨支棱出来,脖颈也似乎细了许多,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更让他不忍卒看的是,紫水晶背部那片美丽的婚羽被澳洲蜥咬掉,裸露的皮肤稀稀疏疏长出一些绒毛,初生的绒毛灰白干涩,与其他部位形成明显反差,宛如一个本来花容月貌的妙龄女郎,突然间变成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妇人。
对一只雌性黑天鹅来说,失去了婚羽,美丽就荡然无存,青春也荡然无存。
又两个星期过去了,小家伙们又长大了许多,头部的羽毛已完全变黑,翅膀和身上的羽毛也逐渐变成深灰色,翅膀上已长出几片硬羽,已能摹仿紫水晶嘴壳伸到睡下去捕捉鱼虾,或到烂泥塘去翻捡螺蛳和贝类。不该再叫它们雏鹅了,该叫它们幼鹅了;就像人类婴儿与幼儿的区别。它们的胃口大得惊人,从早到晚在小水塘寻寻觅觅啄食东西,却好像还是吃不饱似的,兄弟姐妹时常为争夺一根水草或一条小鱼闹得不可开交。
它们长大了,窝巢边的小水塘已满足不了它们日益膨胀的食欲。
这时,紫水晶改变了觅食地点。
这是一种很正常的领地扩张行为,随着丁口增加,或随着幼雏长大,原有的领地已不能满足需要,必须开拓新的领地,寻找新的食源。
那天清晨,同往常那样出了窝,紫水晶不再走那条已走习惯了的通往小水塘的路,而是拐了方向,穿过一片低矮的灌丛,又穿过一片银色的白沙滩,曲曲拐拐走了很长一段路,去到一块更大的水塘。这块水塘比起以往那块小水塘,水面面积起码大了两倍以上,岸边绿树环绕,蝉鸣鸟叫,水面鱼跃涟漪,沙滩红蟹横行,在浅水区,凭肉眼就能看见成群的蝌蚪和密密麻麻的鱼苗。更有特色的是,这块大水塘差不多有一半的水面长着澳洲特有的荷花,这种荷花的颜色雪白雪白,在当地叫雪荷。
天地更广阔,风景更优美,食物更丰盛,这块美丽而富饶的大水塘,无疑更利于五只幼鹅健康成长。
约翰·维廉斯给这块大水塘命名为雪荷塘。
让约翰·维廉斯想不到的是,进到雪荷塘第一天,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即使是在有动物世外桃源之称的澳大利亚,生存竞争也无处不在。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5日 晴转多云 早晨,树林弥漫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谁也没想到,水手亨利会用如此阴毒的计谋去捉黑天鹅。
我们在一丛龙眼花旁找到一个黑天鹅窝巢,跟其他黑天鹅家庭一样,雌天鹅在窝里孵卵,雄天鹅在巢外警戒。
水手亨利让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远远躲在草丛里观看,他一个人快步向那丛龙眼花跑去。
看到有人逼近,那只雄天鹅理所当然发出报警的鸣叫,气势汹汹迎上来想啄咬水手亨利。这无疑是愚蠢的自投罗网,等到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天鹅嘴壳快要啄到他大腿时,水手亨利一个饿虎扑食,像抱情侣似的抱住雄天鹅。遗憾的是,雄天鹅似乎早有准备,一摇翅膀惊叫着闪开了。水手亨利仅仅抓到雄天鹅尾巴上一根鹅毛,却重重摔了个嘴啃泥。他还想第二次.扑跃去抓近在咫尺的雄天鹅,雄天鹅助跑几步,拍拍翅膀飞到天空去了。他又抓了个空,这次更悲惨,连一根鹅毛也没抓到,却再次摔了个嘴啃泥。
空手捉天鹅,谈何容易啊,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我们在百米开外的草丛里看得一清二楚,都在心里嘲笑水手亨利的狂妄和无能。
水手亨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仰头望着在空中盘旋的雄天鹅,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懊恼或沮丧的表情,恰恰相反,还狡黠地朝雄天鹅扮了个鬼脸,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真正的本领还没施展开来,等着瞧吧,雄天鹅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水手亨利继续往那丛龙眼花跑去,他刚跑到花丛边,那只雌天鹅跨出窝巢:气急败坏地飞走了。
比较起来,雌天鹅似乎胆子比雄天鹅要小得多,那只雄天鹅还敢气势汹汹朝水手亨利啄咬,那只雌天鹅没敢等水手亨利靠近,就离巢飞走了。
天鹅毕竟是禽鸟,不管是长着黑羽毛的天鹅还是长着白羽毛的天鹅,都是畏惧人的。上帝说过,鸟兽虫豸,世间万物,皆为人用。人是万物之灵。世界上没有不怕人的天鹅。
问题是,两只天鹅都飞到天上去了,它们有翅膀,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而水手亨利肩胛上没有翅膀,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面,他又有什么能耐抓住它们呢?
水手亨利去到黑天鹅窝巢前,窝巢里躺着五枚天鹅蛋,他把天鹅蛋一只一只拿出来,重新摆放。他把第一枚天鹅蛋仍摆在窝巢中央,第二枚天鹅蛋摆在窝巢外,第三枚天鹅蛋摆在龙眼花旁,第四枚天鹅蛋摆在树根下,第五枚天鹅蛋摆在草地上,每枚天鹅蛋之间相距约一米,五枚天鹅蛋连成一条直线。
我们在远远的草丛里注视着水手亨利奇怪的举动,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
在水手亨利摆弄这些天鹅蛋时,那两只成年黑天鹅在天空盘旋鸣叫,洒下一串串刻毒的诅咒。
水手亨利将五枚天鹅蛋摆成一条直线后,就侧身躺在草地上,最后那枚天鹅蛋的位置离他的手约三四十厘米。他伸了个懒腰,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这是在搞啥名堂?说是来捉天鹅的,怎么睡起午觉来了?”银匠詹拜尔颇为不满地小声嘟囔。
“就是啊,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啊?”木匠吉姆问我。
我没吭声。我隐隐约约觉察出水手亨利的企图,他似乎是在布置一个很巧妙也很毒辣的陷阱。可是,这对黑天鹅夫妻会掉进他的圈套吗?
两只成年黑天鹅不断在天空鸣叫诅咒,水手亨利似乎真的睡着了,身体一动不动。两只成年黑天鹅不断降低高度,从离地面几十米慢慢降低到离地面只有五六米了,它们翅膀刮起的风把水手亨利的头发都吹乱了,他好像睡得特别熟,还是没醒来。
突然,那只雄天鹅翅膀高悬、脑袋一沉,从半空俯冲下来,它几乎是贴着水手亨利的身体飞掠而过,两只蹼掌差点就要踩到水手亨利的背了,水手亨利仍躺在地上没有动弹。
那只雄天鹅飞升回空中,又在水手亨利头顶盘旋了两圈,再次俯冲下来,当俯冲到水手亨利头顶时,它尾羽猛地一翘,屁股猛地一撅,一泡粪便从天而降,准确地掉在水手亨利的脖子上。紧接着,那只雌天鹅也俯冲下来在水手亨利的脖子里灌了一泡粪便。水手亨利的脖子变成了天鹅的茅坑,但他仍没站起来。
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想,两只成年天鹅经过多次试探,也一定这么认为的:这个两足直立行走的白猴似的可恶的家伙,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永远睡着了。
它们智商比人低得多,它们哪里是人的对手啊。
此时此刻,要是水手亨利躺在窝巢旁,即使他一动不动装死,我想,两只成年黑天鹅也没有胆量降落到窝巢来的。水手亨利躺倒的位置离它们的窝巢约五米,这个距离会让它们产生这样的侥幸心理:只要它们高度警惕,就算这个白猴似的家伙是在装死,奔过来抓它们,它们也能抢在他捉住它们前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只要它们飞起来,白猴似的家伙就对它们无可奈何了。
它们终于战战兢兢飞落到窝巢边,雄天鹅站在巢外,面向着躺卧在草地上的水手亨利,翅膀半张,嘴壳也半张,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报警并随时准备起飞的架势。雌天鹅则急急忙忙跨进巢去,迫不及待地蹲下来孵卵。窝巢中央只有一枚天鹅蛋,它好像知道自己的宝贝蛋少了,它细长的脖颈竖得老高,东张西望寻找。它很容易就看到摆成一条直线的另四只天鹅蛋。第二枚天鹅蛋就在窝巢外,离窝巢仅一步之遥,触手可及,它站了起来,身体前倾,脖子尽量伸直,刚好能够到第二枚天鹅蛋,它脑袋弯成钩形,用下巴钩住第二枚天鹅蛋一点一点往巢里挪。
第二枚天鹅蛋本来就在窝巢边,没费什么劲,就被雌天鹅挪回到窝巢来了。
接下来它又抬头往龙眼花下的第三枚天鹅蛋频频张望。第三枚天鹅蛋离窝巢约有两米,这段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有点冒险但也不是很冒险。它犹豫了一下,又跨出巢去,摇摇摆摆向第三枚天鹅蛋走去。那只雄天鹅紧张得脖颈和背上的羽毛全部恣张开来,抢前一步,先去到龙眼花下,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做出啄咬的姿势,用意很明显,是要掩护雌天鹅去搬运第三枚天鹅蛋。这对黑天鹅夫妻,配合得还挺默契的。
雌天鹅来到第三枚天鹅蛋跟前,两只蹼掌伸到天鹅蛋底下,然后用下巴轻轻钩拉天鹅鹅蛋底下,然后用下巴轻轻钩拉天鹅蛋,当天鹅蛋滚动时,刚好滚在它两只蹼掌间,它的两只蹼掌就像柔软的护垫,保证天鹅蛋滚动时不会被磕破。
雌天鹅用这种奇特的搬运方式将第三枚天鹅蛋也搬回了窝巢。
雌天鹅又蹲坐下来孵卵,可过了没一会,它又变得焦躁不安,它的眼光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久久盯着树根下第四枚天鹅蛋。它一共产下五枚天鹅蛋,每一枚天鹅蛋都是它的宝贝蛋,它一个都不愿舍弃。
让它为难的是,第四枚天鹅蛋刚好在窝巢和那个躺在草地上白猴似的家伙的中间,本能告诉它,离那个白猴似的家伙越近,自己所要冒的风险就越大。我猜想它肯定在心里打过这样的疑问:那白猴似的家伙是真的倒下去后永远起不来了,还是在装死呀?万一要是装死,它跑过去钩拉第三枚天鹅蛋,岂不成了愚蠢的自投罗网?
我在远远的草丛里目不转晴盯着那只雌天鹅看,我看见它忽而抬头向三米开外的树根张望,冲动地想站起来跨出巢去,要而又将视线收回,脖颈弯成S状,蹲坐下来孵卵,似乎不愿再去冒险。
水手亨利静悄悄卧在草地上,安静得就像一具尸体。
这家伙,鬼心眼真多,还很有耐心和毅力。
过了约半小时,雌天鹅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与自己的宝贝蛋可望不可及、咫尺天涯的煎熬和痛苦,也有可能水手亨利这么长时间躺着一动不动,让它渐渐相信那个白猴似的家伙确实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它或许会这么想,倘若那个白猴似的家伙真的死了,却由于自己的过分谨慎,不敢跑过去把散失的宝贝蛋搬回家来,是不是也太愚蠢太可悲了?很多时候,胆子太小也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又跨出巢来,脖颈一伸一缩向树根下第四枚天鹅蛋走去。那只雄天鹅走过来挡在雌天鹅面前,吭吭嘎嘎叫,似乎是在劝阻雌天鹅别去冒险,雌天鹅不听它的,举起翅膀将雄天鹅的脖子拨开,继续往前走。雄天鹅转了个身,张开翅膀,阻挡雌天鹅往前走,发出一连串吭吭声。我看见,雌天鹅停了下来,站在窝巢边观望。
雄天鹅摇摇摆摆往前走去。我以为这只雄天鹅是要替代雌天鹅去搬运第四枚天鹅蛋了,但我想错了,雄天鹅拐了个弯,绕向那块草地,去到水手亨利身后,双翼高高吊起,冷不防冲过去,在水手亨利小腿上猛地啄了一口。雄天鹅动作极快,闪电般弹出脖颈啄咬后,又闪电般缩回脖颈,翅膀摇扇,身体扭转,急跨几步,若有必要,刹那间就可拔地而飞。
没想到这只雄天鹅还会玩火力侦察这一套。
水手亨利像失去了知觉似的毫无反应。
雄天鹅翅膀停止摇扇,慢慢踱了几步,又脖颈闪电般弹射,在水手亨利手臂上猛地啄了一口,跟刚才一样,又闪电般缩回脖颈,翅膀摇扇,身体扭转,急跨几步,若有必要,刹那间就可拔地而飞。
水手亨利仍像失去了知觉似的毫无反应。
水手亨利穿着衣裤,黑天鹅嘴喙扁平,牙齿细小,我想,黑天鹅是隔着衣裤啄咬,大概不会很疼,所以水手亨利能够忍受。
连续两次啄咬,水手亨利都像块木头似的毫无反应,这让雄天鹅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气焰也变得嚣张起来,突然间一个助跑,用力拍打翅膀,做出起飞的姿势,最后两步蹼掌竟然踩在了水手亨利的屁股上,当它身体刚刚腾空而起时,它嘴壳往下一啄,竟然咬住了水手亨利的头发,随即飞到天空。
人的头发犹如鸟的羽毛,用力拔是拔得下来的。
虽然隔得远,雄天鹅又是在高速运动中,我无法看清它咬掉多少水手亨利的头发,但毫无疑问,那只扁平的鹅嘴里一定塞进不少水手亨利的头发,因为我看见,那只雄天鹅在天空兜了一圈后,落回到窝巢边,甩了老半天脑壳,一定是想把含在嘴巴里的头发甩掉。
全世界所有的动物大概都没兴趣吃人类头发。
让我惊讶的是,水手亨利真的像死掉了一样纹丝不动。
那只雌天鹅大概真的相信躺在草地上的白猴似的家伙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具没有威胁的尸体,它不再犹豫,径直朝第四枚天鹅蛋走去。
这一次,雄天鹅没有横加阻拦,但这只雄天鹅的疑心显然比雌天鹅要重得多,它仍跑到树根下担当警戒,掩护雌天鹅搬运第四枚天鹅蛋。
雌天鹅忙碌了一阵,又顺顺利利将第四枚天鹅蛋搬运回窝巢来。
把第四枚天鹅蛋安顿好,雌天鹅又跨出巢来,向第五枚也是最后一枚散落在外面的天鹅蛋走去。第五枚天鹅蛋就在水手亨利的臂弯里,离水手亨利那只青筋暴涨的狰狞的手仅有三四十厘米,风险极大,照理说雌天鹅是不该有这个胆量跑来搬运的。但第二枚天鹅蛋、第三枚天鹅蛋和第四枚天鹅蛋都相继顺利地搬运回窝巢,连续成功让它变得忘乎所以,让它的警惕性和风险意识烟消云散。它肯定这么想的:它产下五枚天鹅蛋,一个也不能少,要全部孵化出活泼可爱的雏鹅来!
它刚跨出巢,雄天鹅便张开翅膀拦住了它。
看来,雄天鹅的生存经验比雌天鹅要老练得多,虽然经过多次试探,甚至把水手亨利的头发都啄咬掉一撮,但它仍不完全相信白猴似的家伙真的已经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了。它仍然有所怀疑,不愿妻子前去冒险。
一个要去,一个不让去,双方推推搡搡各不相让,并互相吭吭嘎嘎叫唤,似在争吵。
我虽然没有所罗门王的指环,听不懂鸟兽虫鱼的话,但从雄天鹅委婉的语气和雌天鹅激烈的声调中我不难猜测它们争吵的大致内容——
雄天鹅:亲爱的,别过去,这样太危险了!
雌天鹅:小家伙在蛋壳里叫妈妈,我听见了,我要救我的孩子!
雄天鹅:我们已经把散落的四枚蛋都搬回来了,这已经是个奇迹了,最后那枚蛋我们就放弃算了,没必要为了最后一枚蛋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雌天鹅:一个都不能少,知道吗?一个都不能少!它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雄天鹅:亲爱的,我有预感,这或许是个陷阱。
雌天鹅:就算是火坑,我也认了,你要是害怕,你就在这儿待着好了,闪开,让我过去,让我独自去跳火坑!
雌天鹅钻头觅缝想过去,雄天鹅像堵活动的墙,张开翅膀左堵右拦,坚决不让雌天鹅过去。雌天鹅的扁喙在雄天鹅身上猛烈啄咬,企图用暴力冲开阻拦,雄天鹅没有还手,任凭雌天鹅在自己身上发泄怨恨,就是坚持不让雌天鹅去冒险。
突然,雌天鹅长长的脖颈伸得笔直,捡起下巴,挺起胸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用睥睨的眼神望着雄天鹅,扁扁的嘴壳一上一下翕动,发出一串古怪的吭吭声。
我这几天听惯了黑天鹅的鸣叫,但还是头一次听到黑天鹅还有这么古怪的叫声,忽而圆润嘹亮,忽而嘶哑低沉,忽而断断续续,忽而长鸣不休,尖酸、刻薄、鄙夷,似乎在说: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你是个软骨头,你是个窝囊废,你是个大脓包,你是缩头乌龟,你是鼻涕虫,你是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算我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我看见,雄天鹅就像挨了一闷棍,脑壳羞愧地低了下去,翅膀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雌天鹅趾高气扬地冲撞过去,将雄天鹅撞开,然后以一种英勇无畏的气概向前迈进。
这雌天鹅小命休矣,我想,它不听雄天鹅的劝阻,刚愎自用,活该倒霉。
雌天鹅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间让我震惊的事发生了,那只雄天鹅低垂的脑袋猛地竖了起来,快步蹿到雌天鹅前面,再一次拦住了雌天鹅。但这一次的拦截与上一次有些不同,上一次雄天鹅是张开翅膀面对面阻拦雌天鹅,这一次却是雄天鹅尾朝着雌天鹅进行拦截。
吭!吭吭!雄天鹅发出高昂激越的鸣叫。
我看见,雌天鹅情绪平静下来,不再执拗地往前推搡试图冲破雄天鹅的阻拦,而是往后退了几步,退到窝巢边,用一种欣慰的表情注视着雄天鹅。
雄天鹅微张着翅膀,摇摇摆摆向第五枚天鹅蛋走去。
它们交换了位置,雄天鹅前去搬运第五枚天鹅蛋,雌天鹅留在巢旁警戒。
那是生死交换,那是阴阳互串。
雄天鹅一步步去到第五枚天鹅蛋旁,注视着匍匐在草地上的水手亨利,它的鹅脸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先用左眼凝望,看看清楚,再换右眼凝望,再看看清楚,这个白猴似的家伙究竟是真死还是诈死?
雌天鹅在它背后吭吭叫唤,好像妻子在鼓励出征的丈夫:勇敢点,没事的,别给我丢脸,挺起胸膛,勇敢前进,这才像是我的好丈夫,这才像是未来宝宝的好父亲。亲爱的,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雄天鹅,我为你感到骄傲。
雄天鹅警惕地绕着水手亨利转了两圈。这个白猴似的家伙俯卧在地,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只耳朵露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了,这个白猴似的家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了,但它好像心里还是不踏实,偏仄脑袋沉思片刻,突然发威,吭吭急叫着奔窜过来,一口啄住水手亨利的耳朵,就像从一株水草上啄食一片嫩叶,狠狠拧转扯动,旋即拍扇翅膀连飞带跑逃窜开去。这一口虽然没能把水手亨利的耳朵活生生给拧下来,但肯定比他小时候因为淘气被脾气暴躁的母亲揪住了拧耳朵要厉害得多。
我佩服水手亨利有先见之明,匍甸在地,并将脸埋进臂弯;假如他是仰面躺在地上,脸暴露在外面,那只雄天鹅来奔袭啄咬他的眼珠子,他诈死的伎俩难免就要露馅了。
雄天鹅逃窜出去后,扭头端详白猴似的家伙。水手亨利仍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家伙,抗击打能力很强啊。
雌天鹅在窝巢边走来走去显得很不耐烦,吭!吭吭!发出催促的鸣叫,好像在说:磨磨蹭蹭,疑神疑鬼,你还有完没完哪!
雄天鹅终于不再犹豫,走近水手亨利身边,脑袋伸进水手亨利的臂弯,用嘴壳小心翼翼拨动第五枚天鹅蛋……
接下去的事情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水手亨利诈尸般地蹦跳起来,还没等雄天鹅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把揪住了雄天鹅的脖子,用膝盖摁牢企图挣扎的雄天鹅,并麻利地将雄天鹅两只翅膀反剪起来。
水手亨利真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阴谋家,一切都计算得那么精确,再聪明的黑天鹅,也无法逃脱被活捉的命运。
撇开道德不说,水手亨利这一手还是干得挺漂亮的。空手捉天鹅,可以说是创造了人类狩猎史上的奇迹。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雌天鹅惊愕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嘴巴大张,眼珠暴突,翅膀高耸,却像一具动物标本,既叫不出声,也不会动,呆地望着诈尸般复活的永手亨利和被一只粗暴的大手紧紧捏住了脖颈的雄天鹅。
也许这只雌天鹅天生胆小,被活活吓死了,我想,这倒也不错,白捡一只黑天鹅。我从草丛钻出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快步向雌天鹅奔去,想捡个便宜。我奔到离它还有七八步远时,它突然回过神来,吭——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没能捡到便宜,我很遗憾。
水手亨利用他在印度学到的烹饪手艺,动手制作秘制天鹅。也用一大坨湿泥巴将捆扎好的雄天鹅连同五枚天鹅蛋包裹好,当泥巴球在太阳下晒干后,就放到篝火上烤制。
我注意到水手亨利那只被雄天鹅啄咬的耳朵,布满细碎的齿痕,通红通红,就像一片秋天的霜叶,还有缕缕血丝。
要获得,总要付出,生存是有代价的。
雄天鹅的脖颈和脑袋伸在泥巴球外,想来在火上烤的滋味不好受,它伸长脖颈发出凄厉的鸣叫。那只雌天鹅在篝火上空盘旋,也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
生离死别,让人看了心里不太好受。木匠吉姆闭着眼睛,不断在胸口画十字。
那只雌天鹅在空中朝我们抛掷粪便。粪便落在我们头上,有点腥臭,却无大碍。没听说过几坨天鹅粪就能把人砸死的。再说了,它又不是造粪机器,可以没完没了地拉屎,肚子拉空了,它也就无法再从空中向我们抛掷粪便了。
很快,印度大餐秘制天鹅做好了,味道确实不错,吃得我们满口流油。木匠吉姆虽然把水手亨利活捉并活烤黑天鹅斥责为“魔鬼的勾当”,吃的时候却一点也没少吃。
但愿天天能享用这样的美味佳肴。
既然开了杀戒,那就一开到底吧,杀一只黑天鹅是杀,杀一百只黑天鹅也是杀,如果杀一只黑天鹅会下地狱,杀一百只黑天鹅也无非是下地狱。
对我们来说,能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
七 雪荷塘之战
雪荷塘靠岸有一片碧绿的水草,草叶上密密麻麻布满晶莹透明的鱼卵,正是鱼卵孵化的季节,有的鱼卵里已钻出不到一厘米长的小鱼苗,有的小鱼苗还待在薄若蝉翼的卵泡里,在草叶上轻轻滚动,珍珠似的泛起光亮。
对出壳三个星期的幼鹅来说,这些粘在草叶上微微颤动的鱼卵和刚刚孵化的小鱼苗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佳美食,铺满鱼卵的水草,大多离水面约一尺深,刚好可培养幼鹅的潜水本领,游窜的小鱼苗也锻炼了幼鹅的捕食能力。所以,去到雪荷塘,找到那片铺满鱼卵的碧绿水草,紫水晶喜形于色,像跳踢踏舞似的原地旋转,兴奋得仰天长鸣,喜滋滋兴冲冲意浓浓带着五只幼鹅下到雪荷塘那片碧绿的水草享用美味佳肴。
约翰·维廉斯躺在岸边的草地上阅读那本三百多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蓝莹莹的天,白悠悠的云,清凌凌的水,绿油油的草,暖洋洋的风,勤劳的天鹅妈妈,可爱的天鹅宝宝,构成一幅祥和宁静的美丽图画。
然而,好景不长,约翰·维廉斯刚看完一则日记,突然吭、吭、吭传来紫水晶短促嘹亮的鸣叫,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赶紧丢下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跑过去一看,一只胸脯上有块月牙白斑的雌天鹅正带着六只出生月半个月的幼鹅准备沿着斜坡从岸上下到雪荷塘来。紫水晶快速又过去,朝月牙白吭吭鸣叫,意思很明显,是要阻止月牙白和它的六只幼鹅下到雪荷塘来。
——吭吭,这块水塘归我所有,未经允许,切勿擅入!
黑天鹅属于有领地意识的禽鸟,处于育幼期的黑天鹅,为了保证自己的孩子有充足的食物,领地意识会变得格外强烈,谁都想占据能提供丰富食物的理想水域,而能提供丰富食物的理想水域却是僧多粥少的稀缺资源,免不了你争我夺,所以经常会发生领地纠纷。
在紫水晶严厉的鸣叫声中,月牙白很不情愿地退回到岸上去,六只幼鹅也跟随着妈妈退回到岸上去。
紫水晶游到岸边,继续朝月牙白响亮鸣叫,似乎在警告对方:赶快离开这里,我是绝不会允许你们到这块水塘来觅食的,你们再不走的话,我就要冲到岸上来咬你们了!
月牙白没有离开,而是扭转脖颈,向岸边一片开着蓝花的灌丛吭——吭——发出呼唤的叫声。约翰·维廉斯看见,随着月牙白的叫声,一只黑天鹅连飞带跑赶了过来。
这是一只雄性黑天鹅,毫无疑问是这个黑天鹅家庭的男主人,身强力壮,鹅冠高耸,就像戴着一顶皇冠,也许叫它皇冠雄挺合适。
皇冠雄来到雪荷塘边,雄纠纠气昂昂鸣叫数声,就好像在发表战争宣言。
紫水晶显然不是皇冠雄的对手,哀哀鸣叫着,亦战亦退,五只幼鹅也惊慌叫着,跟随紫水晶退却。紫水晶很快退到水塘边,皇冠雄仍不依不饶,雨点般朝紫水晶啄咬,还用心险恶地用强壮的身体撞击五只幼鹅,幼鹅被撞得七荤八素,那只名叫宝石红的小雌鹅被皇冠雄撞得身体翻转,两足朝天氽在水面上。
突然,紫水晶用力挣脱皇冠雄的纠缠,在水面连飞带跑赶往叶子上布满鱼卵的那片碧绿的水草,长长的脖颈竖的笔直,但嘴壳却勾缩在颈窝,与人类颔首的姿势略同,两只翅膀缓慢地有节奏地摇扇,吭!吭!发出柔和的鸣叫;约翰·维廉斯很熟悉这个姿势和这种声音,每当幼鹅走散,想把走散的幼鹅召拢到身边,便会做出这个姿势和发出这种叫声,大意是在用形体语言和叫声告诉对方:欢迎,请过来吧,我很想拥抱你们!
这是一种和平的姿势,也是一种和平的声音。
在与入侵者激烈打斗时,紫水晶突然摆出和平的姿势,发出和平的声音,这有点莫名其妙,约翰·维廉斯很纳闷,但脑筋急转弯,再想一想,他就想通了。紫水晶是在用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声音向皇冠雄一家表达这样的心声:停止战斗,和平共处,欢迎你们来到雪荷塘,让我们共同分享这丰盛美味的食物吧!
弱势的一方被迫选择妥协,这是可以理解的。
雪荷塘面积不小,水草和鱼卵颇为丰盛,养活两家黑天鹅应该是问题不大的。当然,如果一家黑天鹅独占这块雪荷塘,日子就会过得更滋润。
皇冠雄扭头去看月牙白,似乎在征求妻子的意见。月牙白脖颈竖得笔直,脑袋高昂,嘴壳刺向蓝天,一副趾高气昂的摸样,发出一串高亢激越的鸣叫。
月牙白的意图很明显,警告皇冠雄千万别心慈手软,要皇冠雄乘胜追击,把紫水晶一家赶上岸去,独霸这块雪荷塘。
在动物界,领地争夺遵循这样一条规则:如果双方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就有可能选择妥协,双方共同占有这块领地,分享领地上的食物资源;如果双方强势不均,某一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强势的一方就必定要把弱势的一方完全彻底赶出领地,从而达到**食物资源的目的。
毫无疑问,单亲家庭的紫水晶属于弱势一方,双亲家庭的皇冠雄属于强势的一方,且双方力量失衡,皇冠雄一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自然野心膨胀,占有欲膨胀,非把紫水晶一家逐出雪荷塘不可。
皇冠雄又拼命甩动脑壳,把最后一丝同情与怜悯从脑袋中抛甩出去,竭尽全力向紫水晶追逐啄咬。
紫水晶抵挡不住,仓皇溃逃。
皇冠雄拍扇翅膀飞扑过来,像踩背一样跳到紫水晶身上,居高临下啄咬紫水晶鹅冠,紫水晶身体沉到水底去,只露出一只嘴壳还勉强在水面上呼吸。
五只幼鹅吓坏了,争先恐后逃到岸上来。
紫水晶好不容易从皇冠雄蹼掌下挣脱出来,再也无力抵挡野蛮的攻击,失魂落魄逃上岸来。五只幼鹅与紫水晶站在岸上,面对面喁喁而泣。
领地被霸占,食源被掐断,当然很悲伤。
澳大利亚虽然环境优美,虽然少有食肉猛兽,虽然有严苟的法律予以保护,但并非是所有动物的世外桃源,对黑天鹅这样出于大自然食物链下端的游禽类动物来说,生存的道路依然崎岖坎坷,充满各种各样的风险和危机。与亚洲、美洲、欧洲地区的许多野生动物一样,活得很艰难,生存的几率不大,毁灭的概率不小。
约翰·维廉斯完全理解当初那只袋狼咬杀雄天鹅后,紫水晶为何强忍着丧夫的巨大悲痛施展一只雌天鹅所能施展的魅力引诱他走进它的生活。生存不易,要想活下去,要想养大一窝幼雏,必须寻找到靠山。毫无疑问,它把他视为靠山,能给它和它的孩子们提供安全保障的靠山。
约翰·维廉斯走了过去,伸手抚摸紫水晶脖颈,相机与悲伤中的紫水晶一点安慰。
紫水晶见到他,委屈地吭吭叫,似乎在责备他这么晚才出现。五只幼鹅也拥到他跟前,告状似的朝他嘎嘎呀呀叫。
他知道,自己既然扮演紫水晶丈夫和五只幼鹅父亲的角色,就有义务和责任出手捍卫家庭利益,赶走皇冠雄一家,夺回食物丰盛的学荷塘。可是他不愿这么去做,他是个动物学家,他之所以半真半假做这个黑天鹅家庭的主人,无非是这段时间因为等待珍贵的袋狼再次现身,滞留在这里无事可做,想零距离深入观察了解黑天鹅生活习性,一种稍带的或附带的考察工作。是的,皇冠雄抢占了本来属于紫水晶一家的雪荷塘,属于一种野蛮的侵略行为,但动物很多行为是不能用正义或非正义来衡量的,是不能用人类是非观念和道德标准去生搬硬套的。动物就是动物,按照本能生活,遵循丛林法则生存,恃强凌弱,无可厚非。他不是丛林警察,更不是它们的上帝。他真正的身份是动物学家,作为人类社会的动物学家,面对野生动物,面对丛林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就应该是个冷静、理智、客观、中立的观察者,而不应该是粗暴的干涉者。他曾帮助紫水晶驱赶了针鼹和澳洲蜥,他已经做得有点过分了,倘若再出手帮助紫水晶从皇冠雄手里夺回雪荷塘,卷进黑天鹅的日常生活,那就卷的实在太深了。再说了,他不可能永远陪伴在紫水晶身边为它化解育幼过程中的一切难题,他总要离开它的,只要那只珍贵的袋狼再次现身,让他顺利拍摄到袋狼的照片,他第二天就会收拾行囊离开塔斯马尼亚回到英伦三岛。假如因为他的一次次出手干预,让紫水晶养成了依赖心理,那就真的害了紫水晶。他走了,靠山坍塌,它又何以自立?说到底,人类社会没有救世主,动物界更没有救世主,它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弱肉强食的大林莽里获得生存权。
他决计处身事外,作壁上观,恢复一个动物学家的本来面目。
紫水晶不断用柔软的脖颈摩挲他的裤腿,期盼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他,朝着他吭吭低声鸣叫,他明白,它是在请求、恳求、渴求、哀求他去把皇冠雄霸占的雪荷塘夺回来。
——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相信你会为我们伸张正义!
约翰·维廉斯知道紫水晶为何如此执拗地非逼着他去夺回雪荷塘。这块雪荷塘对紫水晶一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五只幼鹅日渐长大,食物需求越来越旺盛,原先那块小水塘已不能满足它们的需要,而附近其他几块水塘早就有黑天鹅家庭在那儿生活觅食,就凭它孤儿寡母一个单亲家庭,要想从别的黑天鹅家庭抢占丰饶的水域,那是天方夜谭,它们只有回到原先那个小水塘去生活,将不可避免地陷入食物短缺的困境。没有足够的食物,五只幼鹅前程堪忧。当然,紫水晶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到更远的地方寻找适合的水域,塔斯马尼亚地广人稀,再远一些的地方应该还能找到食物丰饶的水域,但是,对翅膀还没有长硬的幼鹅来说,必须靠两只蹼掌在地面一步一步行走,距离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距离越远风险越大,遥远的路途随时都可能遭遇天敌的袭击。
所以,如果不能夺回雪荷塘,紫水晶本来就拮据的生活会变得愈加艰难,会凭空生出许多生存障碍。
能不能夺回雪荷塘,实在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关乎五只幼鹅能否健康平安成长。
志在必夺,志在必得,对紫水晶来说。
约翰·维廉斯不为所动。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在雪荷塘岸边坐了下来,袖手旁观,欣赏风景。生活嘛,就是酸甜苦辣,你要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难题。
紫水晶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态度,变得很伤感,不再用脖颈摩挲他的裤腿,也不在向他投射请求、恳求、渴求、哀求的目光,它的身体缩成一团,就像被寒霜砸焉的花朵,萎萎地蹲坐在地上,脸上充满无助者的哀戚,不时发出一两声伤心欲绝的鸣叫。
五只幼鹅也不再理睬他,想躲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并用怨恨的眼光揪他。
约翰·维廉斯知道,由于他拒绝出手去夺回雪荷塘,它们对他的热情迅速从沸点降到冰点,他在它们心中的分量一落千丈,他在它们心中崇高的地位荡然无存,在它们心中,他不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出色的父亲,而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和部分责任的父亲,或许更糟糕,它们把他的袖手旁观视为一种懦弱和屈服,它们把他看成是个懦夫,一个不敢于入侵者搏斗的胆小如鼠的懦夫。
他心里酸酸的,堵堵的,可他只有狠狠心不去理睬它们。
皇冠雄仍神气活现在离岸很近的水面巡游。月牙白领着六只幼鹅在那片碧绿的水草间尽情享用鲜美的鱼卵。
紫水晶伤心地蜷缩在岸边一丛芦苇下,它的五个孩子围着它,吭吭嘎嘎,像是在向妈妈说:它们肚子饿了,希望妈妈能带着它们到雪荷塘享用那些亮晶晶既好看又好吃的鱼卵。紫水晶不敢下到雪荷塘去,五只幼鹅当然更不敢下到雪荷塘去,它们只有跟着妈妈用细嫩的嗓子发出一声声如泣如诉的悲凉的鸣叫。
真是一家欢乐一家愁。
突然,月牙白仰起脖颈朝正在水面巡游的皇冠型发出一串尖锐如号角般的鸣叫,像是指挥官在下达战斗命令:快把这个哭丧着脸的寡妇和这群喊爹哭娘的小崽子给我赶走,他们的哭嚎已严重败坏我和孩子们的食欲!
皇冠雄噔噔噔登上岸来,啄咬驱赶紫水晶和它的孩子们。那只名叫宝石红的小雌鹅,在奔逃时被草根绊了一跤,皇冠雄狠狠地在宝石红肚皮上啄一口,疼得宝石红发出死心列给的挨浇,紫水晶前去救援,也被皇冠雄啄掉一撮颈羽……
强者通吃,强者拥有一切,弱者一无所有,连伤心的权利也被剥夺。
这一切,都发生在约翰·维廉斯眼皮底下,这让他感觉极不舒服。他就坐在紫水晶和五只幼鹅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他既没躲起来也没藏起来,一个大活人,且是身高一米九的男子汉,皇冠雄不可能看不见他的,可居然当他世尊没有生命的塑像一样,在他面前肆意凌辱紫水晶和五只幼鹅。
皇冠雄汹汹啸叫着追逐紫水晶,紫水晶逃到他面前,躲到他身后,皇冠雄追到他面前,他实在忍不住了,伸出一只脚,挡住了皇冠雄。皇冠雄追得急,绊在它腿上,摔了个大跟头。
你霸占了人家的雪荷塘,还不允许人家在岸边伤心地鸣叫,你也实在太霸道、太过分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错了,是得饶鹅处且饶鹅,我劝你别太张狂了!
他以为他出面阻拦,皇冠雄嚣张的气焰会有所收敛。不管怎么说,人是万物主宰,人是天地精英,许多野生动物都是还怕人类的。但他想错了。皇冠雄好像吃错药似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摔了个大跟头也不能让它吸取教训,爬起来抖抖身上凌乱的羽毛,吭吭吭朝他严厉地啸叫,似乎是在警告他:你别多管闲事,自讨没趣,快闪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狂妄分子,恐怖分子,真是可气又可笑!
这时,紫水晶和五只幼鹅都躲到他的身后以逃避皇冠雄凶蛮的啄咬。
无论如何,约翰·维廉斯也不会在皇冠雄的威胁面前退却;他若此时退却,就把身后的紫水晶和五只幼鹅给出卖了,等于在淫威面前出卖了自己的人格;当然,他也不想过分为难皇冠雄,他只是不想让皇冠雄继续伤害紫水晶和它的孩子。为了让皇冠雄知晓人的厉害,他扯开喉咙朝着皇冠雄大喊大叫。人的嗓门似乎比黑天鹅的嗓门要大些,约翰·维廉斯的吼叫压倒了皇冠雄的鸣叫声。在自然界,声音也是一种战斗力。他希望皇冠雄在他的大喊大叫下心惊胆战逃之夭夭,不不,只要它能知趣地退回雪荷塘,他就心满意足了。但他又想错了。虽然他大喊大叫把嗓子都吼疼了,但皇冠雄并没害怕。不知这家伙天生就是傻大胆、愣头青,还是澳大利亚过于严苛的《动物保护法》把它娇惯得骄横狂妄,它不但不害怕,还变得更凶猛了,扑蹿上来,在约翰·维廉斯的脚杆上啄了一口。
约翰·维廉斯还是头一次遭黑天鹅啄咬,他一直以为黑天鹅扁扁的嘴壳,圆润而光滑,嘴腔里也没有交错的犬牙,啄起来不会疼,但真的被皇冠雄啄了一口,就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疼得慌,撩起裤腿一看,脚杆上有两排细密的齿痕,要不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牛仔裤,绝对会被咬出血来。
皇冠雄又摇扇翅膀飞扑过来啄咬,约翰·维廉斯只得抬起一只脚来阻挡,他穿着登山翻毛皮靴,很结实,不拍被皇冠雄啄咬。他当然可以想踢足球一样踢它,他是剑桥足球队的中锋,从小喜欢踢球,驰聘绿茵场十多年,脚头功夫甚是了得,就像临门一脚一样,完全有把握一脚将皇冠雄踢回到雪荷塘去。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敢踢它,更不敢临门劲射般用力踢它,黑天鹅是澳大利亚保护动物,法律规定明确,伤害一只黑天鹅罚款八千澳元,还要做三个月牢,他可不想触犯法律。再说了,他是动物学家,他的职业也不允许他去伤害野生动物。他只是用穿着登山翻毛皮靴的脚抵挡皇冠雄的啄咬而已。
让他愤概的是,它的克制被视为软弱,他的忍让被看作胆怯,皇冠雄愈加猖狂地向他发起攻击,一次又一次扑到他身上啄咬,这家伙有翅膀,有时竟飞到他肩上来啄咬他的脖子,他没办法,只好拿一根树枝来抵挡,且战且退,以免被啄伤。
紫水晶和五只幼鹅惊慌地鸣叫着,跟随在他身后,寻求庇护,寻求避难。
一个五大三粗的欧洲男子,不但保护不了一个可怜的单亲黑天鹅家庭,反而被一只蛮不讲理的雄天鹅打得屁滚尿流,追得无处藏身,这也太伤人的自尊心了啊。
你也太嚣张了,太目中无人了!
真是一只疯鹅!
他实在气愤不过,当皇冠雄又一次扑飞上来啄咬他的大腿时,他一只手用树枝抵挡,另一只手飞快从皇冠雄背上揪下一撮羽毛来。
哼,也让你知道,一个欧洲男人不是好欺负的。
这下可好,祸闯得更大了。非但没能把皇冠雄镇住,反而更刺激它了,全身鹅毛耸立开来,身体霎时间膨胀了一倍有余,吭吭嘎嘎怪叫着,更疯狂地缠着他厮打。
他算是领教了担当保护家园、保护妻小的雄天鹅的胆量和能耐,斗志旺盛得像喝过兴奋剂,勇敢得就像敢死队员,不顾一切向目标扑飞啄咬。
皇冠雄对待他比刚才对待紫水晶要凶猛多了,毫不留情,穷追猛咬。它好像知道他是个男人,男人者,人类之雄性也,雄性与雄性打架天经地义,不需要手下留情,不需要任何顾忌,打打打,打得你落花流水,啄啄啄,啄得你抱头鼠窜。
他有点疑惑,不同的物种,是不是也适用同性相斥的规律?
突然,皇冠雄大幅度振动双翼又朝他扑飞过来,他以为它要来啄咬他的脖子,赶紧举起树枝抵挡,它却使劲一摇翅膀从他头顶一掠而过,恍惚间似乎它的尾翼动了动,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脸上热热的麻麻的像被泼了碗意大利面条,用手一摸,满手黏糊糊的,摸了一手的鹅粪。这家伙投弹精准,一大泡粪便一滴不漏全屙在他脸上了。
粪涂人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觉得皇冠雄的猖狂行为,不仅是对他个人的畜意挑衅和莫大羞辱,更是对人类的小视、轻视和藐视,也不晓得算不算犯了反人类罪?
顷刻之间他忘了作为一个动物学家理应遵循的保持中立的原则,下决心要教训教训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冠雄。
当然,他不会去伤害它,他会守着法律这条底线,他只是想让它吃点苦头,想让它狼狈地退出用武力霸占的雪荷塘。
欺负孤儿寡母的,实在也不是什么好鸟,理应受到惩处。
他很快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他去年暑期到中国旅游,到了湖南长沙,发现湖南人特别喜欢吃辣椒,可以说嗜辣如命,有一个笑话,湖南籍士兵上了战场,要是打败了,缴枪不缴挎包,因为挎包里有辣椒。导游介绍他吃一种名叫小米辣的辣椒,一粒粒如翡翠做成的珍珠米,大概是世界上最辣的辣椒了,在舌尖上蘸一蘸就辣得全身冒汗,味道极鲜美,开胃驱寒,吃得大汗淋漓后,全深惬意舒坦,就像泡了个桑拿浴,他很快吃上了瘾,临走前专门买了两大罐用小米辣舂成的辣椒酱带回英国,这次到塔斯马尼亚来,也不忘随身带了一罐。他的帐篷就搭在离雪荷塘不远的那块披萨饼状土丘,他佯装抵挡不住皇冠雄的猛烈进攻,且战且退,退到帐篷,以最快速度从帐篷里取出辣椒酱,涂抹在手臂上,然后再且战且退去到雪荷塘,当皇冠雄再一次以无知无畏的胆略扑飞上来啄咬时,它伸出那只涂了辣椒酱的手臂,让皇冠雄深深地咬了一口。
不少辣椒酱涌进皇冠雄嘴巴。黑天鹅的味觉器官还是很灵敏的,刹那间,它感觉到了巨大而又猛烈的辣,吭吭惨叫了两声,长长的脖颈蛇似的扭滚,想把辣辣的感觉咽到肚子里去,结果辣的感觉蔓延到喉咙里去了;它又拼命甩动脑壳,想把辣辣的感觉从嘴巴里甩出去,就过脑袋甩晕了,辣的感觉却越来越厉害。
辣得合不拢嘴,拉得睁不开眼,辣得六神无主,辣得灵魂出窍,像一团火焰在嘴巴里燃烧,像无数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
辣辣辣——辣辣辣——
小米辣实在厉害,辣得它声带都有点变形了,原本它应该是吭吭吭叫的,现在发出来的声音却变成辣辣辣。
辣辣辣,嚯罗嗬伊,辣辣辣,嚯罗嗬伊,皇冠雄高声吟唱着“辣之歌”,也不用约翰·维廉斯去恫吓去驱赶,自己就转身扑通跳进雪荷塘,辣辣辣辣怪声怪气叫着,向月牙白和它们的六只幼鹅游去。
凡组建家庭的动物,遭遇到委屈或惊吓,本能的反应就是向它的家庭成员靠拢,以寻求帮助和庇护。
吭吭,你怎么啦?吭吭,你怎么啦?吭吭吭吭,亲爱的夫君啊,为妻的胆子小,你到底怎么啦?别吓唬我哦!月牙白迎上来,关切地用嘴壳去亲吻皇冠雄。
辣辣辣,嚯罗嗬伊,辣辣辣,嚯罗嗬伊,皇冠雄嘴巴大张,就像蛇张开嘴吞噬猎物一样,摇颈甩头,身体一阵阵抽蓄,辣得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月牙白好奇地将嘴壳伸到皇冠雄嘴腔里,或许它以为皇冠雄嘴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帮助夫君解除痛苦,或许它是一种表达爱情的深度接吻,不管怎么说,它把嘴壳伸进了皇冠雄辣得无法闭拢的嘴巴里。
辣椒酱自然而然进入月牙白的嘴巴,巨大而又猛烈的辣的感觉也自然而然传导给了月牙白。很快,月牙白也辣得合不拢嘴,辣辣辣辣,怪声怪气唱起了“辣之歌”。
看到爸爸妈妈变成这幅摸样,六只幼鹅害怕极了,围着爸爸妈妈,将自己的小嘴壳伸进爸爸妈妈的大嘴巴里,努力向为爸爸妈妈解除痛苦,就像爆发了流行瘟疫一样,巨大而又猛烈的感觉无可挽回地传导给了六只幼鹅。
辣辣,哼哼;辣辣,哼哼。一大家子黑天鹅辣得团团转,雪荷塘热闹得就像在跳水上芭蕾。
还是月牙白更聪明,闷头喝水,清凉的水能缓解辣的感觉。皇冠雄和六只幼鹅也将嘴巴伸进水里拼命喝水。很快,它们灌了一肚子水,鹅肫鼓得就像皮球,肚子装满了,再也喝不下水去了,嘴巴就像拧坏了的水龙头,滴滴答答不断淌水。遗憾的是,喝了一肚子水,也不能完全消除嘴巴里辣的感觉。
“走开!走开!”约翰·维廉斯脱了牛仔裤下到雪荷塘,搅起飞扬水花,向皇冠雄一家子大天鹅跑去,大声喊叫着,挥手做驱赶状。
辣的感觉是那么强烈,辣的感觉是那么痛苦,皇冠雄胆怯了,害怕了,慌慌张张逃到岸上。月牙白和六只幼鹅也无可奈何的逃到岸上。辣辣辣,嚯罗嗬伊,辣辣辣,嚯罗嗬伊,一家子唱着伤心的“辣之歌”,离开雪荷塘,狼狈地退出这场领地纠纷。
他目送皇冠雄一家远去,便退回到岸上,亲切地拍拍紫水晶的背说:“哦,你可以安安心心带着孩子到雪荷塘觅食啦,皇冠雄再也不敢来捣乱啦!”
他想,它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带着五只幼鹅下到雪荷塘觅食去的,它和五只幼鹅的鹅肫瘪瘪的,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它们早就肚子饿了,巴不得快点吃到东西呢。但他发现他想错了。当皇冠雄垂头丧气带着老婆孩子退出雪荷塘,慢慢从紫水晶视线里消失后,突然,紫水晶优雅地撑开两只翅膀,像跳踢踏舞一样买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鸣叫,随即扭扭摆摆做出各种姿势来,忽而一翅高一翅低做出大旋转,忽而一脚高一脚低走起小狐步,忽而一步左一步右扭起秧歌来,忽而一只翅膀尽量伸展,将光滑如黑丝绸的翼羽展现在他面前,忽而摇动尾羽,含蓄地传递爱的心曲;它一面舞兮蹈兮,一面还引颈鸣叫,叫得很有节奏,想再给它的舞蹈伴奏。
五只幼鹅亦步亦趋,跟随在紫水晶身后,笨拙地摆动身体摇晃翅膀。
他知道,全世界共有五种天鹅:大天鹅、小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和黑天鹅,在五种天鹅里,黑天鹅是最善于舞蹈的,可以做出二十多种优美的舞姿,x雄天鹅喜欢在水面舞蹈,通常是在求偶是向爱侣一展舞艺,力求以自己美妙的舞姿醉倒一颗芳心,而雌天鹅喜欢在陆地舞蹈,通常是在欢庆仪式中展示美妙的舞姿。
全世界五种天鹅都有庆贺仪式。所谓庆贺仪式,就是担当警戒的雄天鹅击退了前来骚扰的天敌,或者在保卫领地的战斗中击溃入侵者,雌天鹅就会率领幼鹅对凯旋而归的雄天鹅舞兮蹈兮以示庆贺。
毫无疑问,紫水晶正在为他举行隆重的庆贺仪式。
“行啦,行啦。跳累了吧,也叫累了吧,去吧,到水塘去吃小鱼小虾吧。”他不忍心紫水晶和五只幼鹅饿着肚子为他举行庆贺仪式,挥手想把它们赶进雪荷塘。
紫水晶没听他的,继续舞兮蹈兮,继续引颈鸣叫。
五只幼鹅大概是真饿了,也真跳累了,渐渐停了下来。那只名叫宽嘴雄的幼鹅,比较淘气也比较机灵,悄悄溜到紫水晶身后,趁紫水晶不注意,扇动两只小翅膀快速向雪荷塘奔去,想跳进碧绿的水草间去啄食鲜美的鱼卵。紫水晶好像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宽嘴雄才跑出去两步,紫水晶倏地一个转身追上去,不由分说,抡去长长的脖颈在宽嘴雄身上狠狠抽了个脖儿拐,把宽嘴雄抽得陀螺似的在地上打滚,嘎嘎发出哀叫。
他很惊讶,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紫水晶如此粗暴地教训它的孩子。
紫水晶面对五只惊骇的幼鹅,长长的脖颈一伸一缩,胸脯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似乎在对它们说:饿死事小,不举行庆贺仪式事大;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你必须跳,必须唱,必须向为你们夺回领地、夺回生存权的爸爸感恩戴德,必须有一颗感恩的心,必须永远铭记这份恩情!五只幼鹅只好打起精神,跟随妈妈继续进行庆贺仪式。
突然,紫水晶跨前两步,来到他身边,五只幼鹅也涌了过来,团团将他围住,载歌载舞,不断用扁扁的嘴壳啄咬他的裤腿和鞋子。他知道,它们是在赞美他的勇敢,是在歌颂他的丰功伟绩,他捍卫领地成功,它们把他当英雄欢呼,把他当英雄崇拜。
他想,他如果不是一个人,而真的是一只雄天鹅的话,面对妻子儿女如此隆重的歌功颂德,一定会为自己出手夺回雪荷塘的行为感到自豪,从而变得更勇敢,也变得更用责任心,夫妻感情变得更加炽热,家庭成员间的情感纽带也变得更加牢固。
直到太阳偏西,树丛里传来夜莺的歌声,紫水晶这才意犹未尽地挺直着别开生面的庆贺仪式,带着五只幼鹅下到雪荷塘觅食去了。
“它天天在我们头顶哀叫,天天朝我们喷粪,烦死我了。你有本事抓到它,回到英国后,我把爱玛酒坊百分之十的股份白送给你,怎么样?”我想和水手亨利做笔生意
“小菜一碟。”水手亨利狡黠地笑笑说,“只怕到时候口说无凭啊。”
没办法,我只好立了字据,并让银匠詹拜尔做担保人也在字据上郑重地签名画押。
水手亨利极想得到爱玛酒坊百分之十的股份,当天就采取行动,太阳快落山时,视线紧紧盯着紫水晶,哦,就是那只未亡鹅。黑天鹅属于昼行夜伏的鸟类,白天活动,夜晚归巢休息。暮霭快要吞噬沼泽树林时,未亡鹅最后在我们头顶盘旋悲鸣数声,朝离我们约一千米远的沼泽中央一座蝶形孤岛降落下去。到了深夜,歹水手亨利手持木棍出发了。为了减少动静,他谢绝我们帮忙,职身前往。
天亮时,水手亨利半身水半身泥回来了,他满脸疲惫,两手空空,连那根既可以当拐杖又可以当武器用的木棍也弄丢了,恨恨地说:“这只未亡鹅,可怕得就像个女巫,我明明看见它降落到蝶形孤岛,我好不容易摸到岛上,蜥蜴似的悄悄爬行,找遍了每一丛灌木,搜寻了每一个草窠,就是找不到它。天快亮了,我流了不少汗,口渴得厉害,就蹲在水边洗把脸喝口水,我弯下腰双手捧起水刚要洗脸,突然背上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我没防备,扑通跌进水里,心急慌忙爬起来一看,那只未亡鹅就在我头顶盘旋!这家伙鬼精鬼精的,好像知道我会半夜去袭击它,根本就没睡在蝶形孤上,而是睡在湖面一块漂浮物上,害得我找了一夜没找到。这家伙胆子也够大的,竟敢在背后偷袭我,害得我老清早就被迫洗了个凉水澡。啊啾——啊——啾——”
这里清晨的气温还是挺凉的,水手亨利浑身哆嗦,一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我们赶紧吹旺篝火,让他烤火驱寒。
就在这时,那只未亡鹅又像个黑色幽灵飞到我们头顶盘旋悲鸣,发出刻毒的诅咒:
侩子手,还我夫君!刽子手,还我夫君!
“等着吧,我一定会拧断你的脖子!”水手亨利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天中午,水手又逮着一个活捉未亡鹅的绝好机会。
紫水晶降落到一块水塘里觅食,它整天在我们头顶盘旋悲鸣,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当然然要补充营养。水手亨利折了一根芦苇秆,绕到这只未亡鹅看不到的死角,悄悄潜水过去。他是个职业水手,水性极佳,用芦苇秆呼吸,潜得很深,像条矫健的大白鲨,向未亡鹅游去。碧蓝的水面上,波澜不兴,只有一根细细的芦苇秆悄无声息地向紫水晶逼近。
我站在远远的岸边观看。
水手亨利离它只有四五十米远了,它还毫无觉察,仍在埋头啄食嫩生生的草叶,至不时将头伸进水去捕捞浮游生物和鱼虾。
芦苇秆在水面慢慢移动,水手亨利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希望水手亨利如愿以偿,从水底突然抓住紫水晶两只脚,紫水晶发出惊慌的鸣叫不由己沉到水底,未亡鹅变成已亡鹅。
那根移动的芦苇秆离紫水晶只有四五米远了,胜利在望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紫水晶看见那根向它漂来的芦苇秆了,它陡地惊叫一声,两只蹼掌噼里啪啦在水面踩出一片水花,摇扇翅膀飞上天空。
功亏一篑,我们输得很惨,未亡鹅还是未亡鹅。
后来水手亨利又想出主意来,紫水晶每次从空中向我们抛洒粪便,为了能将粪便准确扔到我们头上,它一般都要向我们俯冲下来,俯冲到离我们头顶约十来米的高处,尾羽一撅将粪便抛掷下来后,这才摇动双翼重新飞回高空,水手亨利说这是我们向它投掷锐器将它打下来的最好时机。
我也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
我们像原始人那样,在河边寻找锋利的石片,并找来合适的树枝,费了整整一天时间,将树枝一端削尖,做成八支标枪,然后去到一片空旷的地方,等待机会。
很快机会就来了,同往常一样,紫水晶从空中发现了我们,在我们头顶盘旋悲鸣,我们不予理睬,埋头走,我们的路。过了一会,它肛门问积攒了粪便,绕到我们身后,向我们俯冲下来。当它俯冲到与我们身体形成一条垂直线时,水手亨利高喊一声:“掷!”我们四个人猛地转身,奋力将手中的标枪朝飞临我们头顶的紫水晶投掷出去。第一波四根标枪向目标飞去,紧接着,第二波又四根标枪追着目标而去。
我看见,第一波四根标枪,我们投掷时间稍稍早了些,四根标枪从紫水晶前面约半米的距离飞越而过,第二波四根标枪,我们投掷的时间又稍稍晚了些,四根标枪擦着紫水晶蓬松的尾羽穿越出去。
紫水晶惊叫着疾飞而去,两根黑色的鹅毛落叶似的在空中随风飘舞。
非常遗憾,让那只未亡鹅又死里逃生了。
倒霉的是,我抬头仰脸只顾看标枪是否击中目标,我太专注了,半张着嘴,凝望天空,忘了该躲避它向我们抛洒的粪便,结果不偏不倚,一大泡天鹅粪落到我脸上,起码有半泡粪便直接灌进我的嘴里。我是第一次被灌天鹅粪,酸叽叽,苦涩涩,臭烘烘,令人作呕。
更倒霉的是,水手亨利跟我一样,也只顾抬头仰脸观看标枪是否击中目标,我们是笔直向飞临头顶的紫水晶投掷标枪的,标枪达到一定高度后,又原路返回,垂直回落下来,水手亨利没防备,一根标枪照准他脑袋飞落下来,当标枪离他脑袋只有三四米时,水手亨利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扭头躲闪,但已经迟了,标枪砸在他左耳上,半只耳朵被撕开,鲜血直流,疼得他哇哇直叫。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投出去的标枪落下来刺穿自己的耳朵,真令人哭笑不得。
“莫非这是一只被巫师念过魔咒的黑天鹅,我们根本对付不了它。”詹拜尔忧心忡忡地说。
“也许是上帝可怜它,在暗中保护它。”木匠吉姆在胸口画着十字说。
这以后,未亡鹅学乖了,抛洒粪便时再也不俯冲下来,就在离我们四五十米的高空向我们喷撒屎尿,对它而言,虽然准确性差了些,但却安全多了。
我们各种手段都使出来了,未亡鹅还没变成已亡鹅,四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一只雌天鹅,这让我们十分沮丧。
我想,就凭它区区一只雌天鹅,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再多的诅咒,也不能伤害我们一根毫毛。了不起它就会从空中向我们抛洒粪便,那又怎么样,揩揩干净什么事也没有。
让它天天诅咒好了,让它撒下一串串悲鸣好了,就当它是在唱歌给我们听。
尽管我这样安慰自己,尽管我无数次告诫自己要豁达些、大度些,别跟区区一只雌天鹅去计较,但这种自我告诫效果甚微。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紫水晶的影,听到它悲怆的鸣叫,我就心里发毛,手心出汗,无端地紧张起来。
我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我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绿林好汉,曾经拦截过皇家邮车,也曾经单枪匹马洗劫过雇了好几个贴身保镖的珠宝商。多少次出生入死,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有一次,我带领一伙兄弟抢劫了一辆从伦敦驶往苏格兰的豪华马车,刚分完钱财,正巧遇到一队巡逻的警察,用燧发枪互射了一阵,对方人多,我们的火药用完了,我就下令化整为零,各自逃命。我骑着马向西逃,转过一道山湾,突然就与一个骑警迎面相遇,彼此只有两三米远,马头几乎碰着马头了;羊肠小道,左边是绝壁,右边是悬崖,我想转身逃跑也来不及了;骑警端着燧发枪,手指扣在扳机上,黑森森的枪口对准我的胸膛,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如此命悬一线的时刻,我没有惊慌,更没害怕,用马靴上的马刺在我坐骑的肚子上狠狠刺了一下,我的马被马刺刺痛了,猛地往前一蹿,撞在骑警的马上,骑警扣动了扳机,等到火绒燃尽,引爆枪膛里的炸药,霰弹从黑森森枪管喷射出来时,他的马已经被我的马撞得举起前蹄站了起来,子弹打偏了,有一半霰弹打到空中,有一半霰弹打到我坐骑的马脸上,我的坐骑半张马脸被炸飞了,身体蹦跳起来,我被从马上摔了下来,它狂怒地向前冲刺,重重撞在骑警的马上,骑警连人带马摔下悬崖。
我确确实实不是个胆小鬼,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害怕看到紫水晶,也害怕听到它的悲鸣,我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这只名叫紫水晶的未亡鹅,就像从地狱派来的幽灵,迟早会让我们大祸临头的。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快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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