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雌狼怀春】
金秋时节,天高气爽。甜点心进入成长发育的快速提升期,几乎一夜之间,个头就比母豺火烧云高出一截了。屈指算来,甜点心已满一周岁了。一岁龄的狼已进入青春发育期,假如可以类比的话,就是从少女狼变成大姑娘狼了。再称呼其为小狼崽甜点心,显然很不合适,应该叫雌狼甜点心了。
对人类而言,女大十八变。对雌狼来说,满一岁龄后也是越变越美丽。细腰宽臀,玉腿健美,皮毛浓密油亮,身材呈漂亮的流线型。狩猎的技艺虽然还不娴熟,经验也还不足,但扑咬的速度和力量都比母豺火烧云强得多。
它明白,再不下决心除掉甜点心,恐怕将来就无法对付这匹越长越大的雌狼了。养狼遗患,自己的生命将受到严重威胁。就算甜点心不会翻脸不认它这个娘,但它居住了多年的领地极有可能被甜点心霸占,成为狼的土地,而它难免会被扫地出门。
可它仍迟迟下不了决心。
犹犹豫豫间,日曲卡山麓雪线下移,漫山遍野树叶飘零,时令进入秋末初冬。雌狼甜点心又长大了一圈,变成一匹威风凛凛的黄毛大雌狼了。它晓得,甜点心再不是什么候补食物了,而一跃变成了潜在的捕猎者。它自己倒成了这匹雌狼的候补食物,如果这匹雌狼饥饿时想吃它的话。
除了有这种担心以外,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有甜点心做帮手,捕捉猎物比过去要容易得多了。甜点心是在它怀里长大的,又很聪明,任何一点儿暗示都能心领神会。双方联手,再机警的猎物也很难逃脱,甚至捕获到了极善奔逃的马鹿。食物丰盈,无忧无虑,小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雌狼甜点心虽然个头比它高了,却仍旧依赖它,信任它。白天驰骋猎场,甜点心绝对服从它的指挥,夜晚回到大肚佛窟,仍喜欢依偎在它身边睡觉。
今年日曲卡山麓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尕玛尔草原沼泽地里的黑天鹅还没南迁,便飘起了第一场雪。许多动物天生具备气象预测能力,母豺火烧云感觉到,今年气候有点儿反常,是个多雪的冬天,是个严寒的冬季,极有可能会出现罕见的暴风雪。它不为食物匮乏的冬天早早来临而发愁,只要甜点心帮忙,即使积雪有三尺厚,即使流年不利因猛烈的暴风雪而发生大饥荒,它们也一定能获得足够的食物。
它没有想到,比多雪的冬天更可怕的生存危机,正悄悄来到它身边。
那天清晨,同往常一样,它和雌狼甜点心一前一后跨出大肚佛窟到尕玛尔草原沼泽地捕捉黑天鹅。有一句俗话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比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癞蛤蟆能不能吃到天鹅肉它不清楚,但它却是每年都有十来天时间靠觅食天鹅肉为生。不仅是豺,在日曲卡山麓一带谋生的其他食肉兽,虎、豹、獾、狐、熊、狼、金猫、猞猁、水獭等,也都有机会品尝天鹅肉。对生活在这里的食肉居民来说,天鹅肉并非稀罕之物,而是每年都可以享用到的家常便饭。
尕玛尔草原腹地,那片浩瀚的沼泽湿地是黑天鹅的栖息地。每年春天,黑天鹅们从遥远的南方飞到这里,谈情说爱,交配产卵,繁衍后代。到了秋末,黑天鹅们就又飞回遥远的南方去越冬。在这个过程中,有一部分当年生的小黑天鹅,或者因为翅膀有伤飞不起来,或者因为先天不足身体虚弱,或者因为出壳较晚还不成熟,无法跟随种群长途迁飞,被迫留在尕玛尔草原上。气温下降,长面结起了冰层,别的季节根本无法走进去的沼泽地,这时变得畅通无阻。那些滞留在这儿的小黑天鹅被冻得奄奄一息,比家鸡飞得还笨拙,就成了食肉兽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捡到的美食。
跨出大肚佛窟,拐过小山湾,走了一段路后,雌狼甜点心跑到灌木丛下,撇开一条后腿,摆出典型的犬科动物撤尿的姿势。只要是生命,都有新陈代谢,既要吃饭饮水,也要屙屎撒尿,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可让母豺火烧云颇感不安的是,甜点心这次撤尿不同寻常,撒得很别致,撒得很耐“人”寻味。如果是普通的撒尿,无非是解决膀胱的压力而已,随便走到哪里都可以操作,不需要挑剔地点。野生动物没有厕所的概念,当然是随地大小便。可甜点心却不在就近的路边解决问题,偏要跑到那蓬生长在岩石间很显眼的灌木丛去撒尿。更奇怪的是,还用嘴咬开枯枝败叶,冒着可能被荆棘划伤皮肤的危险,钻到灌木丛主干前,高高撅起屁股,将尿液喷射到树干上去。这多累呀,普通排泄,犯得着这么做吗?还有更让母豺火烧云头疼的事呢。通常撒尿,只求酣畅痛快,稀里哗啦把压迫膀胱的尿液排泄出来,也就完事了。可甜点心却只往灌木丛树干上喷射了几滴尿液,便紧急刹住,将尿收缩回去,好像尿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舍不得一次撤完。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三岔路口,在一块独立的龟形岩石前,甜点心又跷起一条后腿,往岩石上撤了一小点儿尿。就这样走走停停,每走一段路,甜点心就在小树、石头或草丛边撒一些尿。一泡尿分七八次才撒完,整体批发改成拆散零售。就纯生理而言,分段式撒尿,绝不是惬意的事情,恰恰相反,应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显然,甜点心不是为了撒尿而撒尿,而是另有所图。
豺与狼同属犬科动物,行为特征有许多相似之处,母豺火烧云当然知道甜点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在撤尿,而是在用气味吸引异性。对想恋爱的狼来说,气味是最重要的信息源。
甜点心一周岁了,对雌狼来说,性意识觉醒,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同为犬科动物,与狗相比,豺和狼的恋爱期很长。狗是人类豢养的宠物,没有饥寒之虞,在婚姻问题上实行杯水主义;豺和狼作为野生的中型猛兽,雌豺或雌狼有食物压力,有养育后代的压力,有抵御同类骚扰或相残的压力,有抗击天敌侵害的压力,所以雌豺和雌狼一般都会在几个追求者中间进行比较,有一个对异性的考验期。尤其是狼,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更加明显。狼社会普遍实行一夫一妻制,公狼又大多是些得陇望蜀的家伙,而母狼只有和公狼共同生活,才能使幼崽存活下来。所以母狼很挑剔,远在春情来临之前,就会将一些单身公狼吸引到自己身边,测试、考验,有的还会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一般是度过半个冬季,确实情投意合,或者说确信公狼对自己爱得很深,不会在它怀孕、分娩、哺乳和育幼期逃之夭夭,这才会在发情期来临时与之交配产崽。
众所周知,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对狼来说,谈恋爱主要不是用语言互相了解,而是靠气味来互相沟。异性相吸通,指的是呼吸,你吸入我的气味,我吸入你的气味,然后就互相吸引。气味是哺乳动物爱情生活中唯一的红娘。甜点心用分段撤尿的方式,其实就是在散布自己的气味,告诉途经此地的大公狼,附近住着一位芳龄一岁的佳丽,待字闺中,估价而嫁,闺中寂真正期待如意郎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意者可踊跃参加面试,免收报名费,千万别错过哟!
在路边显眼的地方分段式撒尿,其实是在张贴路标,或者说是在张贴征婚广告。
母豺火烧云清楚地知道,甜点心受体内荷尔蒙的驱使,出于一种生命的本能,正在积极编织情网。普遍撒网,重点捉鱼,在为明年春暖花开发情期的来临做准备。同样作为雌性,火烧云理解这一点。哪个雄性不钟情,哪个雌性不怀春?问题是,像甜点心这样的雌狼,青春花季,容貌姣好,又生就一双会播弄风情的媚眼,情网绝不会空撤,一网下去说不定就会有好几匹公狼神魂颠倒。这里将变成狼的情场,变成野狼出没的山谷。甜点心不管怎么说和它总有哺乳之情,想要加害它的可能性不大,但那些公狼绝不会愿意看到一只母豺在一旁碍手碍脚的。恋爱中的公狼有可能拿它当道具,一展勇猛风采,表演狩猎技艺,三下五除二咬死它,以证明自已有能力养家糊口,以获得甜点心的青睐;而失恋的公狼有可能拿它当出气筒,将它咬成碎片,以发泄情场失意所带来的忧愁。
已到了必须与雌狼甜点心分道扬镳的时候,它可不想拿自己的生命来给狼当陪嫁。
天色阴霾,乌云低得仿佛压住了树梢,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雪尘。外出狩猎的好心情早就泡沫似的破灭了。母豺火烧云感觉到,自己心里就像飘洒着雪尘的恶劣天气,阴沉沉乱麻麻。
到了尕玛尔草原,它也无心深入沼泽地去追逐小黑天鹅,而是捡了两枚没能孵化出来被遗弃的天鹅蛋,就匆匆结束这场狩猎,垂头丧气地回大肚佛窟了。
都是甜点心那泡尿给害的。
它早就知道,有豺没狼,有狼没豺,不可调和的矛盾迟早是要爆发的。潜在的危机已变成了现实的威胁。由于它的优柔寡断,它失去了很多次解决甜点心的机会。现在,小狼崽已经变成成年狼,它即使感情上割舍得下,即使能狠起心肠,也没有能耐将甜点心除掉了。要躲避威胁,它只有带着委屈和愤懑离开这块土地,狼走狼的阳关道,豺走豺的独木桥。它当然舍不得离开这块土地。这里本来就是属于它的。它不可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可是,它别无选择。
天哪,它是在拿自己的生存权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第十二章 痛失前腿】
面对这头狗熊,母豺火烧云拿不定主意,不晓得该进攻还是该撤退。
狗熊也是山林猛兽,熊皮厚韧,熊掌结实,脾气暴烈,力大无穷,只有老虎和金钱豹这样的大型食肉猛兽,才敢去袭击狗熊。一般情况下,无论豺还是狼,遇到狗熊都会退避三舍,不敢主动去招惹的。
假如对面是一只五大三粗体重达四五百斤的成年狗熊,母豺火烧云考虑都不用考虑,立刻就会带着甜点心转身离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食肉兽都是投机分子,没必要为一场毫无取胜希望的狩猎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让母豺火烧云心动的是,面前这只狗熊个头仅有成年大狗熊的三分之二,脸上稚气未脱,胸口那块白斑颜色尚浅,两只小眼珠子惊恐不安地骨碌转动,一看就知道是只刚刚离开母熊独立生活的乳臭未干的半大小熊。
天上飘着雪花,这讨厌的雪已经连续下了两天两夜,老天爷还没有转晴的意思。它和甜点心已经整整一天没吃到食物了,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实在没办法,只好冒着大雪出来觅食。在日曲卡山麓奔波了半天,转了好几座山头,仍一无所获。好不容易在这条山沟里遇到这只狗熊,假如放弃的话,很有可能又要度过一个饥寒交迫的漫长冬夜。
这只半大的小熊踮起后肢直立着,抖动脖颈和脸颊的绒毛,尽量让自己的躯体显得更高大魁梧些。两只熊爪挥舞,张开尖尖的熊嘴,露出锐利的牙齿作噬咬状。
这家伙,拼命显示自己的威力,用意很明显,是想把它和甜点心吓走。这说明,小狗熊内心很虚弱,害怕遭到一豺一狼的攻击。用“色厉内荏”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
哦,这是一只丛林生活经验不足的小狗熊,这是一只对自己缺乏信心的小狗熊。它和甜点心齐心协力,并非没有可能吃到一顿熊肉大餐。
假如真能捕杀这只重达两三百斤的小狗熊,埋进雪堆冻成冰冻熊肉,这半个冬季它和甜点心就不必再为食物发愁了。利险与利益成正比,放弃这个机会实在太可惜了呀。
小狗熊走到一棵小树前,熊爪抓住树枝用力扳撇,咔嚓一声响,酒盅粗的树枝折断了。堆积在树枝上的冰凌与雪块掉落下来,砸在火烧云和甜点心身上,它俩被往后跳闪。小狗熊得意地欧欧叫着,两条熊臂抱住树干拼命摇晃,小树吱呀吱呀发出痛苦的呻吟。小狗熊摇得更加起劲,笨重的躯体索性压在树干上,“哗啦!”碗口粗的小树被拦腰压断了。小狗熊坐在断树上,嘴里呼呼喘着粗气,冲着火烧云和甜点心吼叫,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在警告它们: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你们都看到了,我一巴掌就可以掰断一棵小树,我是森林有名的大力士,你们敢惹我生气的话,我就要像掰断小树那样掰断你们的脖子!
母豺火烧云嘴角弯翘,露出嘲讽的表情。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去掰断小树呢?空洞的威胁,无谓的恫吓,不切实际的炫耀。除了消耗自己的体力外,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过,这家伙虽然愚蠢,力气倒真不小,两只黑黢黢的熊掌尤其厉害,万一搏杀起来,弄不好确实会把豺脖子和狼脖子都扭断的。
虽然是二对一,可它和甜点心两个加在一起,身体也没有小狗熊这么重,力气也没有小狗熊这么大。它们的优势是,豺和狼的头脑都比熊聪慧,身体也比粗笨的狗熊灵活得多,且具有丰富的狩猎经验,能前后夹攻,使小狗熊顾了头顾不了尾。而小狗熊的优势是,身上裹着一层难以咬穿的厚韧的熊皮,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还有犀利的熊掌和可怕的熊牙。客观说,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千秋。真要厮斗起来,谁也无法稳操胜券,输赢的可能各占一半。
唉,算了吧,获胜的概率不大,犯不着为了吃一顿熊肉,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还是知难而退,到别处去,寻找更有把握捕捉的目标吧。可是,大雪纷飞,气候这么恶劣,要发现合适的猎物,谈何容易啊。放弃是明智的选择,不能拿性命来开玩笑。狩猎本身就是生命的赌博,要想获得高收益就必须要冒高风险!
母豺火烧云一面龇牙咧嘴与小狗熊周旋,一面在脑子里掂量双方的实力,权衡利弊得失,在进攻与撤离之间作艰难的抉择。
就在这时,雌狼甜点心悄悄绕到小狗熊背后,突然扑蹿上去,在小狗熊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小狗熊嚎叫一声,转身舞动熊爪反扑,甜点心敏捷地跳开了。
饥饿会刺激冒险精神,毫无疑问,甜点心肚子饿极了,等不及它发出进攻指令,就冒冒失失率先向狗熊扑了过去。
比起豺来,狼的耐心要差一些。
战火已经点燃,进攻已经开始,母豺火烧云也只有顺应变化的形势,飞快地蹿跃上去,趁小狗熊忙着反扑甜点心,跳到小狗熊背后,在熊腿上狠咬。
小狗熊立即回转身,气急败坏地来对付它。它当然不会傻乎乎地与熊正面撕打,立刻轻旋豺腰,跳将开去。就在小狗熊追咬它时,甜点心又跳到熊背上猛撕了一爪。
它和甜点心配合默契,小狗熊腹背受敌,陷入被动挨打的窘境。
它很高兴,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唆一口就走,撕一爪就跑,这是对付强大的狗熊最有效的手段。虽说熊皮厚韧,无论豺牙还是狼牙,无论豺爪还是狼爪,都不可能几口或几爪就让小狗熊受到致命伤害。狠狠咬一口,最多也只能咬穿熊皮咬出点血来,猛烈撕一爪,最多也只能扯断熊毛并在熊身上抓出几道血痕。但是,你一口我一口,你一爪我一爪,对小狗熊心理上的打击却是致命的。首尾难顾,疲于奔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时间一长便会悲观、沮丧、绝望,求生意志彻底崩溃。再说,虽然咬一口仅能咬破点皮,撕一爪仅能撕出几道血痕,但积少成多,咬几百口,撕几千爪,伤口叠伤口,血痕垒血痕,终究能让小狗熊呜呼哀哉的。
面对生命力旺盛的小狗熊,想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那是不现实的,只有靠耐心和毅力,长时间多回合拉锯战,才能获得胜利。
甜点心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敏捷地跳闪,躲开熊牙熊爪气势汹汹的扑击,避其锋芒,然后趁虚而入,从背后频频向小狗熊扑咬。
灵活的战略战术果然有奇效。半个多钟头后,小狗熊嘴角泛出白沫,大口喘息,反扑的动作越来越笨拙,追咬的步子也越来越迟缓。看得出来,这家伙已快累得精疲力竭了,背部与后肢伤痕累累,血把熊毛都濡湿了。瞧这情形,用不了多长时间,小狗熊就会瘫倒在地,变成一堆任豺狼宰割的熊肉。
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小狗熊突然改变了策略,背后受到袭击后,不再盲目地追咬,而是扭转熊嘴作噬咬状。当火烧云或甜点心跳闪开去后,便撒开熊腿往左侧一座小石山奔去。开始,母豺火烧云还闹不明白小狗熊为何要不顾一切往小石山奔逃,咬咬停停,奔奔走走,很快便离小石山只有五六十米了,它往小石山瞥了一眼,心里咯瞪一下,明白小狗熊为啥要这么做了。小石山正面是几丈高的绝壁,呈圆弧形,绝壁正中,有个约半米深的凹坑。这是一个对小狗熊非常有利的地形,小狗熊只要逃到绝壁下,熊背嵌进那个凹坑,就不用再担心背部受到袭击,就可彻底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它和甜点心想要进攻的话,只有从正面进行扑咬,而豺狼从正面与狗熊交锋,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小狗熊没了后顾之忧,快要崩溃的求生意志便会苏醒复活。更可恼的是,小狗熊背靠绝壁,不仅能获得喘息机会,还能以逸待劳,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能抵御它和点心的进攻。
小狗熊虽然背部与后肢伤痕累累,厘都是些非致命的轻伤,虽然鲜血把一大片熊毛都濡湿了,但远未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程度。指望小狗熊身上的创伤由量变到质变,过一会儿自己倒毙在地,那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小狗熊一旦逃到绝壁下,那些浅且小的伤口会自动愈合,不再流血,体能会迅速恢复,生命力又会变得十分旺盛。它和甜点心想把小狗熊困死在绝壁凹坑里,也是不可能的。狗熊在秋天时拼命进食,身上长了厚厚一层脂肪,就像建了一座储备粮仓一样,在冬季食物紧缺时,可以靠身上的脂肪来维持生命,十天半月吃不到东西,也不会饿死。而它和甜点心,已经饿了两天,再饿一两天的话,就会变成两具雪地饿殍。到了那个时候,不是它们能否吃到熊肉的问题,而是小狗熊要把它们当食物了。
明摆着的,一旦让小狗熊逃到绝壁下,形势就会逆转,它们将前功尽弃。
当务之急,也是关键的关键,是要阻止小狗熊逃往小石山!
母豺火烧云不再蜻蜓点水式的叼咬,而是变成黄蜂采蜜式的啃咬,黏在小狗熊屁股后面,你不转身反扑,我就不跳闪,一口接一口咬下去,看你还怎么往小石山靠拢!
小狗熊被迫回转身来,声嘶力竭地吼叫,追咬母豺火烧云。
母豺火烧云就在原地兜圈子躲闪,控制好奔逃的节奏,让小狗熊保持在两三步之外的距离,好像再加一把劲马上就要追上了,却始终又差那么一点儿。
它逃累了,就让甜点心来替换它,也采用同样的策略,黄蜂采蜜式黏在小狗熊屁股后面啃咬,迫使小狗熊不得不转身反扑,甜点心便在原地兜圈子躲闪,引诱小狗熊全力以赴来追咬。
一豺一狼轮流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跑累了我接替,接力赛跑,车轮大战。
小狗熊果然上当,像被牵住了鼻子一样,傻乎乎地转圈追咬。
转圈圈,圈圈转,转了一圈又一圈。
转得你头昏眼花,转得你晕头转向,转得你眼冒金星,转得你分不清东西南北,转得你想不起还要往小石山奔逃!
十多分钟后,小狗熊果然被转晕了,步履踉跄,就像喝醉了酒。熊嘴吐出好几口秽物,反胃呕吐,看起来难受极了。熊腿弯曲,蹲坐在地上,瞪着一双迷茫的熊眼,扑哧扑哧大口喘息,就像在拉一架老式风箱。
嘿,别停下,继续追我呀,你很快就会追上我的,你是森林大力士,你很容易就能拧断我的脖子!母豺火烧云绕到小狗熊侧后,在熊腿上叼了一口,呦呦啸叫。
小狗熊似乎麻木了,什么反应也没有。
甜点心也绕到小狗熊背后,咬住短短的熊尾巴,用力拉扯。
小狗熊艰难地站了起来,摆出反扑的架势。火烧云和甜点心灵活地跳开去,做好兜圈子奔逃的准备。突然间,小狗熊撒腿朝小石山狂奔。这一次,熊脑袋似乎开窍了,任凭火烧云和甜点心如何黄蜂采蜜式黏在屁股后面啃咬,小狗熊都不再转身反扑。你咬你的,我逃我的。实在被咬急了,就地打个滚,摆脱豺狼纠缠后,立刻又甩开大步朝小石山靠拢。
宁可被咬烂屁股,也要保全性命。
显然,吃一堑,长一智,小狗熊已经醒悟过来,明白兜圈子追咬,是狡猾的豺狼设置的圈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是水中捞月,永远也不可能追上并拧断它们的脖子。追得越凶,圈套也就钻得越深,追得越久,自己变成豺狼食物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放弃反扑是最明智的选择,尽快逃到绝壁那个凹坑去,才是自己获救脱险唯一的希望。
狗熊虽然智商不如豺狼,可也是高级的哺乳类动物,也会总结经验,也会审时度势。
一转眼,小狗熊已跑出一大截路,离小石山仅有二十多米远了。
母豺火烧云无奈地哀叫一声,准备放弃这场狩猎。小狗熊识破它的阴谋,它已无计可施了。小狗熊不顾一切往小石山奔跑,拦是拦不住的,拖也是拖不住的,就这么一小段距离,就算豺嘴和狼嘴双嘴齐咬,就算咬得再狠再快,也绝无可能在小狗熊逃到绝壁凹坑前就将其咬得气绝身亡。除非发生奇迹,失败已成定局。
再强大的猎手,也不能保证次次狩猎都有收获。即使有百兽之王美誉的老虎,狩猎的成功率也只有七成。豺和狼这样的中型猛兽,十次追捕有五次能得手,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当然,费了这么多时间和体力,眼瞅着猎物钻进圈套快要束手就擒了,冷不防发生变故,快到嘴边的美食不翼而飞,枉费心机,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确实有点儿遗憾。
唉,在险恶的丛林里谋生,挫折总是免不了的啊。
正当它想收敛豺腿终止这场注定要流产的猎杀时,突然,雌狼甜点心加速飞奔,一下子就蹿到小狗熊前头,凶猛地嚎叫,进行正面拦截。
甜点心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容易犯急躁的毛病。
别说狼了,就是体魄强悍的山豹,也不敢迎面拦截一头愤怒的狗熊!
甜点心肯定是这么想的:小狗熊半只屁股差不多被咬烂了,半边身上全是血,走路都摇摇晃晃要倒不倒了,生命理应处于垂危状态,只要最后来一次猛烈扑咬,就能摧枯拉朽,送小狗熊上西天。
唉,对涉世不深的姑娘狼来说,关键时刻是很容易被假相迷惑的。
小狗熊并没有因为有狼拦截就停下来,仍径直往前奔跑。甜点心嚎叫着扑跃上来,两只狼爪搭在熊肩上,狼嘴照准熊脖咬下去。火烧云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甜点心扑跃的速度极快,一眨眼狼与熊已搂抱在一起。
甜点心确实表现得很勇敢,可是,勇敢过了头就是莽撞。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是愚蠢的自杀行为。
实事求是说,甜点心的扑咬动作非常漂亮,落点准确,气势磅礴,两只狼爪搭在熊肩的一瞬间,狼嘴便刺进狗熊下巴,狼牙就咬住了狗熊颈窝。假如猎物不是小狗熊,而是雪兔或山羊,这绝对是致命的扑咬,猎物垂死挣扎一番,便会窒息而死。熊就不一样了。狗熊脖颈又短又粗,在身体各个部位中,熊脖的脂肪层是最厚的,壮硕无比。普通狗熊,脖颈与脑袋一般粗,成年公熊,颈圈更大于脑袋。别说狼了,就是老虎,也休想一口咬穿狗熊颈窝。老虎捕食,通常都攻击猎物颈部,或从背后用强有力的颌骨将猎物颈椎拧断,或从前面咬住猎物的喉管使猎物窒息而亡,唯独在与狗熊搏杀时,老虎不咬熊脖,而是咬破熊的肚子置熊于死地。所以,甜点心虽然准确咬中了小狗熊的颈窝,却无济于事,狗熊照样呼吸顺畅,能进行有效反击。混战中,小狗熊两只熊爪按住了甜点心的胯部,张开大口就要朝狼腰咬去。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在狼身体的各个部位中,脑袋是最坚硬的,即使在偷羊时被牧羊人迎头棒喝,一棍子砸在脑壳上,也不会砸出脑震荡来,更不会被砸得脑袋开花。四条狼腿也具备很强的抗击打能力,即使牧羊人的棍子扫在狼腿上,也很少能将腿骨打断,照样奔跑如飞。唯有狼腰是个薄弱环节,狼腰纤细,腰部的脊椎也脆弱易断,牧羊人一棍子下去,就能打塌狼腰。熊嘴宽阔,小狗熊张开嘴来,刚好可以衔住整个狼腰,一口下去,假如咬个正着,狼腰必断无疑,甜点心就要变成一匹永远站不直的残疾狼了。
当甜点心从正面向小狗熊扑咬时,母豺火烧云一秒钟也没有耽搁,立刻跳到小狗熊背上,胡啃乱咬,企减轻甜点心的压力。遗憾的是,小狗熊似乎懂得不能顾此失彼的道理,并不理会火烧云的啃咬,仍张大嘴巴朝狼腰咬下去。火烧云急红了眼,也来不及多想了,刚巧两只熊耳就在它嘴吻上方颤动,便一个跃挺,闪电般咬住一只熊耳,豺爪在熊背上拼命踢蹬,不让小狗熊咬下去。这一招还真灵,耳朵是血管与神经密集区域,也是熊身体的薄弱部位。熊耳小且圆,软骨薄脆,很适合豺来咬,一只熊耳刚好塞满嘴腔,尖利的豺牙咔嚓一下就能咬穿耳廓上的软骨,执狗熊耳犹如牵牛鼻绳,具有提纲挈领的效用。小狗熊整张脸都被扯歪了,脑袋被迫偏斜,疼得哇哇直叫,无法再朝狼腰咬下去。
嘿,最好能把熊耳咬下来,活吞熊耳,也算是难得的风味小吃了。
噬咬熊耳虽然效果显著,却蕴含极大的风险,其惊险程度不亚于虎口拔牙或老虎头上拍苍蝇。熊嘴和熊耳近在咫尺,只要小狗熊顺势一摆脑袋,啊呜就能反咬火烧云一口。火烧云见甜点心脱离险境,虽然还没能把熊耳咬下来,却也不敢再恋战了,活吞熊耳的风味小吃不吃也罢,立即松开豺嘴,想跳离熊背。但已经晚了,小狗熊已迅速扭转脑袋,一口咬住火烧云的左前腿。犹如万箭穿心,火烧云几乎要疼晕过去。咔嚓,隐隐传来腿骨断裂声。那熊嘴就像铁钳子,越咬越紧,恨不得要把它那条豺腿拆散了才过瘾。幸亏甜点心蹿了上来,拼命咬那条仅七八厘米长的熊尾,火烧云也举起豺爪直捣熊眼,小狗熊害怕自己变成断尾瞎眼熊,只好松开熊嘴。
火烧云赶紧从熊背上跳下来。落地时情况有点儿异常,身体无法保持平衡,摔了个大跟斗,好不容易挣扎着站了起来,那条受伤的前腿已经不听使唤,动弹不了了。
它的左前腿皮肉虽破损得不厉害,但腿骨高位断裂,整条腿晃晃荡荡,一沾地就撕心裂肺地疼。它明白,自己这条腿已经被彻底咬断。这伤要不了它的命,但却有可能让它变成一只永远只能靠三条腿支撑身体、只能靠三条腿在大地上颠跛行走的残疾豺。
它仰天发出悲凉的啸叫。
那只小狗熊趁机摆脱豺狼纠缠,奔到小石山绝壁下,背靠凹坑,摆出负隅顽抗的架势。这家伙虽然遍体鳞伤,却都是些轻伤,性命无虞,也不会落下什么残疾。
现在,别说火烧云断了一条腿,即使它没受什么伤,也无法摆平小狗熊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捕猎不成反伤了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风雪凄迷,冷得母豺火烧云直打哆嗦。再在此地待下去已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只有回大肚佛窟去。不管怎么说,洞穴温暖,它们可免受凛冽寒风和肆虐大雪的侵袭。母豺火烧云咬紧牙关朝山上走,它还不习惯用三条腿走路,比蜗牛还慢,一步一个趔趄,上坡下坡时,不慎踩着冰渣,便会摔倒在地,不时磕碰到那条伤腿,疼得它忍不住大声哀叫。
甜点心陪着它一起嚎叫,叫得很伤心。
直到半夜,它们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大肚佛窟。
【第十三章 獾口夺食】
翌日晨,雪终于停了,但乌云低垂,老天爷仍没有云破天开的意思。动物也有气象知识,母豺火烧云知道,这是两场大雪的间歇,短暂的晴天,最多能晴到下午,老天爷又要大发淫威,降下鹅毛大雪来。
晴天当然要比下雪天容易捕获猎物。它和甜点心已两天没吃到东西了,必须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外出狩猎,弄到可充饥的食物。不然的话,下一场大雪降临,再想寻找到食物,那就难上加难了。
它一条前腿断裂,连站起来都困难,当然无法外出觅食。
雌狼甜点心来到它身边,伸出舌头轻轻舔它的伤腿,它不晓得甜点心是在表示遗憾还是在表达慰问。甜点心一抡尾巴,蹿出大肚佛窟,出去觅食了。
中午,不见甜点心回来。下午,仍不见甜点心回来。
老天爷又开始下雪了,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密密麻麻,从大肚佛窟洞口望出去,银装素裹,一片冰雪世界。
唉,别傻等了,甜点心不会回来了,火烧云想。彼此本来就没有血缘亲情,它已变成一匹废豺,已是累赘和包袱,甜点心当然会弃它而去的。完全有这种可能,甜点心辛苦了半天只捕捉到一只雪兔,本想带回来与它共享的,但追逐雪兔时耗费了不少体力,甜点心已两天没有进食,早已饿得眼睛发绿,守在一只刚刚断气的雪兔身边,当然会不断流口水。哦,先吃一条兔腿吧,这样就有力气把雪兔叼回大肚佛窟了,甜点心开始也许是这么打算的。于是,甜点心就在回家的路上,拆下一条兔腿来,也来不及品尝什么滋味了,三口两口吞进肚去。雪兔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肉,—条兔腿,也就是少得可怜的几两肉,刚够塞狼的牙缝。狼肚皮本来已饿得麻木了,有了些许兔肉填充,饥饿的感觉便卷土重来,胃囊痉挛,口水滴滴答答泉涌而出,越吃越饿、越吃越馋、越吃越想吃。于是,甜点心又卸下一条兔腿来,囫囵吞咽下去。甜点心必是修改了原先的打算,哦,把这只雪兔带回大肚佛窟,也是二一添作五,豺半只狼半只,那就把属于自己的半只雪兔先吃了吧。就这样,一只雪兔吃得只剩下半只了。
这时候,天色渐渐阴霾,北风紧吹,雪尘漫卷,眼瞅着又一场鹅毛大雪就要降临。高原狼虽是耐寒动物,冬季狼毛稠密,能抵御风雪侵袭,但孤狼在雪原行走,刺骨寒风阵阵吹来,也会冷得直打哆嗦。半只雪兔下肚,饥饿感倒是消失了,但并没有吃饱喝足的感觉,仅仅是不再饿得六神无主而已。要是肚子能再吃饱点儿,就像炉膛添了燃料,生命之火会烧得更旺盛,冷的感觉也就会减轻。估计甜点心会冒出这样念头,何不将半只雪兔再一分为二,带四分之一只雪兔回大肚佛窟,也已经算是尽到一份孝心了。于是,一只完整的雪兔只剩下四分之一了。快走到大肚佛窟,甜点心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带四分之一只雪兔回家,明摆着是多吃多占,也许会招来指责与谩骂呢,吃力不讨好,何必自找没趣?这时,雪渐渐下大,天色也越来越暗,北风呼啸,看样子半夜会有可怕的暴风雪。甜点心又多了一分忧虑,这恶劣的鬼天气,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次放晴呢。火烧云一条前腿断裂,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它甜点心身上,它还只是个没有多少生活经验的姑娘狼,柔弱的身体也许会被压垮的啊。冰天雪地,觅食不易,自己糊口尚且困难,要再养活一只残疾豺,结局恐怕难免双双饿死。哦,这么大的雪,还是先在附近找个地方避避雪吧,冷静想一想再作进一步打算。于是,甜点心拐了个弯,蹿进僻静的荒山沟,找了个树洞钻进去。要是连续再下两三天大雪,这四分之一只雪兔也许就是渡过难关的救命粮!甜点心怀着一丝愧疚,打消了回大肚佛窟的念头。
母豺火烧云想象着甜点心是怎么一步步背弃它的,它觉得这不是杜撰,而是确确实实已经或正在发生的事实。
它伤心极了,也后悔极了。这件事从一开始自己就没做对,当初就不该留下这只漂亮的黄毛小狼崽,而应该像处置那只黑毛小狼崽那样一口咬死。就算把它留下来解决**胀痛的问题,也应该在断奶后果断将其抛弃,自己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唉,是多余的仁慈害苦了自己。
它最想不通的是,自己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怎么想也不想就去咬小狗熊的耳朵,简直就是只傻到极点的弱智豺!骑到熊背上咬狗熊的耳朵,跟自杀也没什么区别了啊。当时它真不该如此冲动的。自己只要假装招架不住狗熊凌厉的攻势,往后闪一闪,不,只要假装滑倒,放松攻击的节奏,甜点心就算玩完了。它若不去咬熊耳,现在孤苦伶仃躺在大肚佛窟里的就不会是它,而是雌狼甜点心了。它不仅不会变成断腿残疾豺,而且还不需要再去考虑搬家迁移,一切烦恼和潜在的威胁都会化为乌有。它不必承担罪责,也不受感情折磨。本来嘛,就不是它率先向小狗熊发起攻击的,而是甜点心自作主张朝狗熊扑咬过去的。虽然是半大的狗熊,力量也比豺和狼大得多。逞能去攻击狗熊,想出风头,想做英雄,酿成悲剧,那是你自找的,怪不得谁。与强敌周旋,疏漏难免,受伤难免,失败难免。
唉,在生与死的节骨眼儿上,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去咬狗熊的耳朵,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真是一失是成千古恨。时光不会例流,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它缩在大肚佛窟底端,仍感觉寒冷彻骨。腹中空空,已饿得头晕眼花。大肚佛窟里除了石头,一无所有。火烧云明白,自己站都站不起来,只有等着活活饿死。
突然,静谧的山野传来嚓嚓嚓轻微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在雪地奔跑,声音由远而近,是冲着大肚佛窟来的。它挣扎着爬到洞口,天色昏暗,雪花凄迷,来者快到洞口了,它才看清,原来是甜点心回来了!
这不是在做梦吧,甜点心还拖回来半只黄麂呢!
甜点心背上积着厚厚一层雪,眉睫、脸颊和胡须上也挂满冰霜,跨进大肚佛窟,咕咚就趴倒在地,看得出来,体力已消耗殆尽了。
火烧云注意到一个细节,甜点心就像出门时一样,肚子空瘪瘪的,说明它在获得猎物后,舍不得先填充自己的辘辘饥肠,而是直接将食物拖回大肚佛窟来了。
一股暖流在火烧云心中回荡。甜点心没有忘记它的养育之恩,冒着这么大的雪为它找寻猎物,它的心得到了极大慰藉。总算没有白疼甜点心一场啊。它爬到甜点心身边,用爪子挥去甜点心背上的积雪,唉,真是个傻姑娘,这么大的雪,干吗要急着赶回来呢?你应当找个树洞先避避雪,等雪下得小一点儿再回来也不迟啊。还有,既然获得猎物,你就应该先撕条麂腿来吃,肚子里有食了,才有力气翻山越岭,在雪地行走也不会感觉这么冷了。
让它有点儿疑惑的是,甜点心第一次单独外出猎食,怎么就能捕捉到黄麂呢?黄麂是一种嗅觉与听觉特别灵敏的动物,身体约有两只雪兔这么大,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躲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即使在一览无余的雪原发现黄麂,追捕起来也非易事。黄麂属于麇鹿类动物,长着四条细长的腿,身体轻盈,奔跑如飞,单个的豺或狼,是很难追上并咬断黄麂的脖子的,一般来说,只有夫妻豺或狼群才能成功围捕黄麂。还有一个疑惑,怎么只有半只黄麂呢?甜点心肚皮贴着脊梁骨,根本没进过食,另外半只黄麂到哪里去了呀?也许,是运气特别好,捡到别的野兽吃剩的食物?这种可能性不大,冰天雪地,觅食不易,没有谁会舍得把这么好的食物丢弃的。再说,黄麂肚子被咬开了,虽因天气寒冷创口的血早已凝固,但还是看得出采,血的颜色鲜红,伤口上的牙痕也很醒目,属于刚刚宰杀不久。
豺对气味极其敏感,习惯用嗅觉来调查取证。半只黄麂已冷却成冰冻肉块,气味被冰雪掩盖住了,它用热乎乎的舌头舔融黄麂身上的伤口。哦,醒目的牙痕上,不是甜点心的气味,而是一股特别的气味,腥臭无比,还有一点儿狐骚味。豺有一种特殊的本事,豺脑记忆区域里有一张完整的气味图谱,豺鼻嗅闻到某种气味,立刻会在大脑的气味图谱里自动搜寻,准确识别出这是谁的气味。不错,这是狼獾的气味。它识别出来了,如此腥臭并带点儿狐骚味的难闻气味,肯定是狼獾无疑。
它又查验甜点心的身体,脖颈和背脊上有好几条抓痕,尾尖上一撮狼毛似乎也被咬掉了,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殊死搏斗。在毛丛间仔细嗅闻,也能闻到狼獾的气味。
狼獾虽然带着狼宇,却与狼没有任何瓜葛,既非狼的亲戚,血缘也相去甚远,和狼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狼獾是一种食肉性獾类动物,虽然体胖肢短,身体和豺差不多大小,却异常凶猛,长着一副能咬碎野牛骨头的钢牙,毛密皮厚,爪子像猫科动物一样又长又尖,滇北荒原上出名的拼命三郎。不管与谁发生冲突,狼獾都会不顾一切攫抓住对方撕咬,死也不会后退半步,因此,许多比它强壮高大的食肉兽都怕它,不敢与其交锋。
从狼獾口中夺食,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智慧。
人类总是把最凶猛、最恶毒、最残忍的东西与狼联系起来,明明是獾类,却要叫狼獾,还有一种开红花的有毒植物,也起名叫狼毒花;把险恶的山称为狼牙山;把人类互相残杀的战争称为狼烟突起;把野心勃勃的坏人比喻为狼子野心;把良心黑了的人比喻为狼心狗肺;把出尽洋相的坏蛋比喻为狼狈不堪;把强盗放进门来叫引狼入室。这无疑是强加在狼身上的罪名,将来如果地球上有生命法庭,狼完全可以告人类一个侵害名誉罪。
母豺火烧云想象着甜点心是如何从狼獾口中得到这半只黄麂的。
甜点心一早出门,满怀希望去到尕玛尔草原,可是孤身一狼,势单力薄,狩猎技艺又不够精湛,虽然几次发现猎物,雪兔、斑羚、野雉,就在前面不远的雪地上动,但追了半天却让猎物从自己的鼻子底下溜走了。忙碌到下午,仍一无所获。天色渐暗,眼瞅着大雪又要飘落,甜点心心急如焚。就在它垂头丧气准备返回大肚佛窟时,在山崖下见到那只狼獾。这肯定是一只体格健壮的狼獾,皮毛黑亮就像黑釉瓷器,富有狩猎经验,嘴里叼着一只刚刚断气的黄麂。猎物还在滴着血,空气中弥散开一股甜甜的血腥味。它心痒眼馋,忍不住滴口水。狼獾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儿青,并不把孤狼放在眼里,仍叼着黄麂大摇大摆往树林里去。甜点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冲上去抢夺黄麂。狼獾可不是好惹的,奋起反击。两个回合下来,甜点心脖子就被抓出好几道血痕,尾巴也差点儿被咬断。它虽然吃了点儿亏,却不肯就此放弃,仍奋不顾身扑上来抢夺。
甜点心肯定是这么想的,得不到黄麂,不仅它有可能会成为雪地饿殍,受了伤躺在大肚佛窟的火烧云也会活活饿死。抢不到黄麂必死无疑,抢得到黄麂就能拯救两条性命,当然要拼死抢一回了。狼獾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有机会就扑上去抢夺,纠缠不休,誓不放弃。双方周旋了两个多小时,天下雪了,雪花在凛冽的北风中飞舞,天地一片白茫茫。黄麂虽然还在狼獾手里,但狼獾心情比这天气更恶劣。甜点心像幽灵似的在它身边转来转去,赶又赶不走,咬又咬不死,讨厌透了。雪下得这么大,虽然狼獾属于高原耐寒动物,但置于暴风雪中,仍然有寒冷彻骨的感觉。狼獾肯定也是饿着肚子。最让狼獾无法忍受的是,没法去吃叼在嘴里的黄麂,饿狼甜点心随时可能扑上来抢夺,只有不停地啊走啊,心里别提有多烦躁了。完全有这种可能,这是一只带崽的母狼獾,某个树洞或岩缝里藏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狼獾,母狼獾急着要回家喂小狼獾,却被甜点死死缠住脱不开身,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时,天色幽暗,已近黄昏。当甜点心再次蹿上来咬住小黄麂脖颈时,母狼獾没再张牙舞爪朝甜点心撕咬,而是叼住小黄麂的腿用力拉拽。在双方多次噬咬扭拽中,小黄麂腰部已被咬得开裂。狼獾和狼,一个咬住猎物的后腿,一个咬住猎物的脖颈,展开一场拔河比赛,一阵猛烈拉扯,小黄麂从腰部断裂,分成两半。甜点心大功告成,叼起半只黄麂赶快溜之大吉。背后传来母狼獾愤懑的吼叫声,但却并没追上来争夺。对母狼獾来说,平白无故被抢去一半食物,当然怒火万丈,恨不得生啖狼肉活饮狼血。但狼獾与狼属于同一档次的中型猛兽,狼獾对狼并不占据压倒性优势。假如舍不得放弃这半只黄麂,就不能平平安安把另半只黄麂带回家去喂小狼獾。衡量轻重缓急利弊得失,二一添作五,妥协肯定是明智的选择。
在动物界,两强相遇,谁也吃不掉谁的时候,结局往往就是妥协。
为了替它弄到活命的食物,甜点心舍得拿命去拼搏。一股暖流在它心中回荡。它吞咽着黄麂肉,从未觉得有这么好吃,从未吃得这么香甜。
半个月后,火烧云皮肉的伤已经痊愈,断腿也不再疼痛,勉强能站立起来。但那条伤腿已畸形萎缩,比正常的腿短了两厘米,丑陋得就像一根细细的枯树枝。膝关节僵直,无法奔跑,只能一瘸一拐小步走动,而且很难保持平衡,风大一点儿就能把它吹倒。它已彻底丧失猎食能力,已无法自食其力。
只有靠甜点心单独外出狩猎,带回食物来养活它。
【第十四章 惨遭鹅欺】
太阳一天比一天暖和,冬天已成强弩之末,雪线在往山顶退缩,尕玛尔草原快要开春了。嫩绿的草芽在残雪下悄悄破土而出,冬眠的蛇已开始在山沟缓慢游走。
这天深夜,母豺火烧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狼嚎声。它心头一惊,睡意顿消,支起两只耳朵谛听,"呦——欧——,欧——呦——”果然是豺最讨厌的狼嚎声。嘶哑尖刻,粗俗难听,还怪声怪调流里流气,不难分辨是求偶心切的公狼在叫。再仔细听听,好像还不止一匹公狼,东、西、北都有类似的嚎叫声,起码有三匹以上的大公狼在不同方位起劲地嚎叫,标准的情歌小合唱。火烧云就躺在大肚佛窟洞口,抬头望望天,启明星正在漆黑的夜空闪耀,已是凌晨时分,再过一会几天就要亮了。即使是夜行性动物,此刻也应该春眠不觉晓了,只有想老婆快想疯的光棍狼,才会在这个时候还像夜游神似的在山野游荡嚎叫。显然,甜点心前段时间用尿液和残毛张贴的征婚广告起作用,好几匹公狼都削尖脑袋想方设法要往情网里钻呢。它扭头偷偷瞄了一眼睡在身边的甜点心。绿莹莹的眼睛忽睁忽闭,显然,根本就没睡着,正在欣赏公狼们的情歌,说不定还在做着春闺香梦呢。
哦,甜点心到了思春期,想谈恋爱了啊。
对大多数动物而言,春天气候转暖,食物日渐丰盈,饱暖思爱,春天自然就是发情交配的季节。初春嘛,当然就是谈恋爱找配偶的时光。
假如甜点心是自己的亲生豺女,母豺火烧云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女大不中留,这句话对豺或狼同样适用。女儿大了,迟早是要离家出走,建立自己的新生活。刚刚发育成熟,就有异性前来追求,急明女儿如花似玉很有魅力,为娘的当然要为生了这么个出众的女儿而自豪。可此时此刻,母豺火烧云心里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恐惧感。它觉得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了,甜点心一旦有了感情归宿,恐怕不会再来管它的死活,当然也就不会再带食物来养活它这只毫无用处的废豺。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一匹和它没有血缘关系的雌狼。
它当-然愿意继续活着,当然愿意甜点心永远厮守在它身边,给它猎取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好死不如赖活,苟延残喘总比死掉要好啊。可它明白,甜点心不是那种守身如玉对异性不感兴趣的独身主义者。恰恰相反,甜点心对异性饶有兴味,都熬到凌晨了还不睡觉,还在欣赏远处公狼们的情歌小合唱,急不可耐地想早恋呢!它是一只残废豺,无力阻挡甜点心到外头去恋爱鬼混,更无力阻挡色眯眯的公狼们前来拈花惹草。唉,它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它虽然想得很悲观,奇怪的是,却并不怨恨甜点心。小家伙只是按照生命的正常轨迹在成长,它没有太多的理由去怨恨。自从它残废后,甜点心养活了它一个冬天,也算是回报了它的养母情,它的心已得到慰藉。
天要下雨,女儿要出嫁,这是没法子的事。除了顺从命运的摆布,它还能怎么样呢?
天亮后,远处公狼的情歌小合唱才渐渐停止。
又过了半个月,积雪融尽,化作春水滋养着绿草红花,日曲卡山麓一派明媚春光。
雌狼甜点心外出狩猎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清早出去,一直要到天黑才回来。甜点心身材越来越健美,完全是青春派成熟的雌狼了,狩猎技艺也突飞猛进,日臻完善。春天,各种迁徙到南方过冬的候鸟和食草动物纷纷返回尕玛尔草原,对狼来说食源充足。凭甜点心的胆魄与身手,运气好的话一两个钟头即可捕获猎物,运气差的话三四个钟头也能把食物带回家了。甜点心整天泡在外面,绝非是在为猎物奔忙,肯定是在玩耍。究竟在玩什么名堂,母豺火烧云心知肚明——绝对是在玩爱情游戏,越玩兴致越高,都玩得忘了要回家了。
这天,同往常一样,甜点心踏着晨光外出觅食,不到两个小时,艳阳还高照呢,突然就拖着一只刚断气的珍珠雉回大肚佛窟来了。这么早就回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母豺火烧云不由得微微吃惊。当它撕吃珍珠雉时,甜点心突然又撒腿跑了出去。这又是不同寻常的举动。正常情况下,甜点心带回猎物后就不再外出,会留在大肚佛窟同它一起享用食物。
母豺火烧云心头隐隐不安,有一种预感,豺母狼女这一段特殊情缘真的要画上句号了。
果然如它所料,当天夜里,甜点心没回来;第二天它等了整整一个白天,甜点心仍然没回来;第二天夜里,甜点心还是没回来。
哦,甜点心是去收情网了。普遍撒网,重点捉鱼,现在正是重点捉鱼的好时候。
它能想象甜点心正在做什么。情网肯定罩住一匹年轻英俊的公狼,称之为白马王子也可以。两只狼形影随,情投意合缠绵绯恻,共度新婚蜜月。
按狼的习性,雌狼一旦名花有主,得了配偶,便离家出走,与父母分家,独立门户,从此不再回来了。
狼社会不兴回娘家,也没有尽孝尽到底的事。母豺火烧云不再期待甜点心回家。一切都结束了,没有谁会再带食物来给它吃。那只珍珠雉早就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半根,它想活下去的话,只有设法自己出去找食。
第三天上午,它拖着那条伤残的腿,一瘸一拐从日曲卡山麓去到尕玛尔草原,走得很艰难,下陡峭的山坡时,摔了好几个跟斗。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路上望见不少羚羊、野猪和雪兔,它是只瘸腿豺,望尘莫及,只能流口水而已。它指望自己能碰到一头刚刚咽气的马鹿,哦,是被其他食肉猛兽咬伤后侥幸逃脱的马鹿,逃着逃着,娃流干了,或者伤口发炎溃烂得了败血症,倒毙在树林或草丛。它祈求老天爷大发慈悲,能让它捡到这么个大便宜。可是,从上午走到下午,别说刚刚断气的马鹿了,就是腐鼠也没找到半只。
想捡到受伤后刚刚咽气的马鹿,要具备许多先决条件:碰巧那只捕猎的猛兽本领不太高强,让马鹿从爪牙下逃脱;碰巧那只捕猎的猛兽患感冒什么的,鼻子失无法嗅闻马鹿的气味跟踪追击;碰巧马鹿受的是致命伤,但受伤初始却并不影响奔跑速度,逃离猛兽的追逐后,却突然伤痛加剧,血流如注,魂断奈何桥;碰巧马鹿所在的位置,就是它火烧云寻觅的路线;碰巧在它火烧云到达前,没有其他饥学擎攀的野兽途经此地……这一连串的巧合,才能造就一个捡食到马鹿的机会,就好比买彩票,七组数字完全写对才能中奖,概率是极低的。
母豺火之烧云在一片黄麻地里找到一只鼠洞,洞边腐土上有新鲜的田鼠足迹,豺鼻在土洞前嗅闻,闻到一股浓烈的鼠味。显然,有田鼠藏在这个土洞里。豺不是蛇,也不是紫貂,可以钻进土洞去擒拿躲藏在洞内的猎物。它只有趴在土洞边的黄麻丛里,耐心等候田鼠出洞,撞到自己的豺嘴里来。等了约半个多小时,址洞里传来意宪率率的声音,不一会儿,土洞口出现几根灰色鼠须和粉红色鼠嘴,全方位抖动。这是田鼠的一种侦察方式,用胡须和鼻子来弄清土洞周围有无可疑动静,然后决定是不是跑出来觅食。弱小动物都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行为诡秘而谨慎。火烧云当然是趴在背风的黄麻丛里,凝神屏息,田鼠再狡猾也休想发现它。粉红色的鼠嘴渐渐升高,露出两只鼠眼,骨碌碌转动,四处张望。火烧云绷紧肌肉,暗中做好扑击准备。就在这时,突然传来猛禽尖锐的啸叫,一只棕褐色的鹰隼,恰巧从天空掠过,那田鼠立刻将脑袋缩回土洞,倏地不见了。其实,那鹰隼起码在两百米上空飞翔,飞行线路也偏离鼠洞很远,对田鼠还构不成威胁呢。唉,胆小如鼠,鼠辈确实胆子小得无法形容,或许可发明一个新名词:纳米胆。
鹰隼很快飞得无影无踪,黄麻地恢复了先前的宁静。火烧云舍不得放弃这顿快要到嘴的晚餐,仍静静趴在黄麻丛里,守候在土洞边。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那只田鼠重新在土洞口出现,同刚才一样,用胡须和鼠嘴窥探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常动静,这才哧溜蹿出土洞,跑进黄麻丛来觅取浆果草根。这是一只肥硕的大田鼠,圆滚滚胖嘟嘟的身体,足足有一斤多重,够它小吃一顿的啦。火烧云嘴角滴着口水,准备捕捉。
假如是只四肢完好无损的健康豺,捉田鼠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跳过去用四只豺爪拼命踩踏,一阵胡撕乱抓,总会有一只豺爪踩伤田鼠的腰或踏伤田鼠的腿,当田鼠被踩踏得晕头转向时,豺嘴一口咬住田鼠脖子,美味佳肴就算到手了。可火烧云瘸了一条腿,按传统的捕鼠方式,残腿没法保持平衡,踩踏不成反倒会让自己跌个大跟斗。它只能采取新的捕鼠方式,靠两条后肢的力量扑出去后,整个身体压在田鼠身上,将田鼠压倒压伤。
田鼠贼头贼脑来到离它约一米半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啃咬着甜蜜素含量颇高的黄麻根。这是一个有效的扑击距离,贪吃的田鼠还没发现它,也是最佳偷袭时机。它闷声不响,不宣而战,两条后腿在地上猛烈一蹬,照准目标蹿了出去。它果真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田鼠,可恼的是,当它将身体重重往下压时,那条残肢磕碰了一下,一阵刺骨剧痛传来,它的肩膀不由自主抽搐,身体底下露出一条缝隙,狡猾的田鼠刹那间从缝隙中钻逃出去,飞快地逃回土洞里去了。那条鼠尾在土洞口摇晃了几下,像是在讥讽它的无能。
数小时的等待和希望,像肥皂泡般破灭了。
那田鼠受了惊吓,恐怕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土洞口出现了。
再在此地待下去,已没有什么意义。母豺火烧云垂头丧气离开黄麻地,跑到沼泽地边缘,希望能找到蜥蜴、四脚蛇之类的小动物充饥,遗憾的是,在水边找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它发现有一对锦鸡正在潮湿的草地上刨食虫子,没等它跑过去,锦鸡就扑扇翅膀飞到树冠上去了。它走到锦鸡刨食的地方一看,有一条蚯蚓被鸡爪从泥土中翻刨出来,还没来得及被鸡啄食掉,正在黑色的沙土间扭曲蠕动。唉,吃不到锦鸡,蚯蚓也是肉啊。它叼起那条蚯蚓咀嚼,有股很重的土腥味,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东西可吃了。假如真能掘出一大堆蚯蚓来,倒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谋生手段。唉,八面威风的食肉猛兽,竟然堕落到像野鸡一样挖蚯蚓维持生命,实在太丢脸了,真是悲哀啊。可为了活命,它已顾不上考虑面子问题,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暂且把猛兽自尊心抛置一边吧。它用嘴拔起草皮,然后用豺爪掘土。它一条前肢残废,只能勉强用一只后爪挖掘,严重影响掘土速度。加上它是第一次挖蚯蚓,缺乏经验,搞不清哪块草皮下有蚯蚓哪块草皮下没蚯蚓,乱挖一气,花了很多冤枉力气,挖了半天,才挖出两条十厘米长的蚯蚓来。所获得的微薄营养,还不够补充所耗费的体力呢。它泄气了,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放弃这得不偿失的努力。
动物也会盘算成本与利润,这种明显亏本的生意,当然不值得再做。
天哪,到底怎么才能弄到一顿果腹的晚餐呀?
这时,暮霭降临尕玛尔草原,天要渐渐黑下来了。挖了半天土,不仅筋骨酸疼,肚子更是饿得一阵阵发慌。那片辽阔的沼泽地,最后一片晚霞落在水面上,晚风吹皱一池舂水,波光粼粼,碎金点点,就像一幅重彩浓墨的油画。母豺火烧云空着肚皮,当然无心欣赏这如画美景。动物都是很现实的,不能充饥的东西再美也是白搭。天空传来翅膀振动的声响,它抬头望去,哦,是一只黑天鹅,在晚霞中飞翔。它馋得流口水,可它明白,瘸腿豺想吃天鹅肉,那是痴心妄想。黑天鹅飞越一段水域后,降落到离岸边不远的芦苇丛。春天,芦苇还没长茂盛,母豺火烧云看的很清楚,另一只黑天鹅,在芦苇滩前翘首摆颈,欢迎在暮色中归巢的黑天鹅。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夫妻天鹅,一方外出觅食,另一方留守窝巢。为何这对夫妻天鹅不一起外出觅食?答案肯定是,窝巢里有天鹅蛋!
它了解黑天鹅的生活习性,春天从遥远的南方飞回尕玛尔草原,立刻就会抓紧时间产卵抱窝,争分夺秒养育后代,尽量在初夏时节孵出雏鹅,这样就能抢在深秋严寒到来之前,将小天鹅哺育大,保证能跟随族群飞到南方去过冬。
想到这里,母豺火烧云心头一阵发热,燃起新的求生希望。
它是肯定吃不到天鹅肉的,却是有可能吃得到天鹅蛋呀!
这一片沼泽地,冰雪融化形成的春汛已经过去,夏天雨季还没来临,正处于相对的枯水季节,水很浅,不用泅渡徒步即可走过去。这里尚属沼泽的边缘地带,水底下只有几块深不可测的死亡泥潭。它曾经去过那片芦苇滩,熟悉路径,只要顺着七八块草丘连成的那条曲线走过去,保证不会陷进死亡泥潭。
它想,它踏上芦苇滩后,黑天鹅会惊慌地飞到天空逃遁,它就可趁机钻到窝巢去吃天鹅蛋。一般来说,雌天鹅一茬产两枚蛋,一枚天鹅蛋有两枚野鸭蛋大,蛋壳厚实,不易咬碎。它可以先在窝巢附件找块有棱角的石头,咬住石头将一只天鹅蛋砸破,先吃掉一只天鹅蛋,充充饥,然后再衔住另一枚天鹅蛋,从从容容撤退,带回大肚佛窟慢慢享用。
它打起精神,瞠着齐膝深的水,朝那片芦苇滩摸去。水下草墩凹凸不平,圆滚滚的卵石上长有滑溜溜的青苔。它三条腿行走,走几步就要滑倒,磕磕绊绊,走得极其艰难。走了约一半路程时,芦苇滩传来吭吭吭响亮而急促的鸣叫声,很快,惊慌的叫声响成一片,苍茫暮色中,看得见有好几只天鹅在扑扇翅膀,像是要准备起飞。这情景在它的预料之中,黑天鹅是族群聚居的动物,若干个小家庭组合成一个大家族,夜晚有专门的哨兵,警戒放哨,负责整个大家族的安全。显然,是警惕性颇高的哨兵发现了它,向其他黑天鹅发出报警的叫声。它继续向芦苇滩走去,在它的经验里,黑天鹅属于性格孱弱的动物,一旦遭遇豺狼等猛兽袭击,便会弃巢逃命。
管你怎么鸣叫,即使把清脆的喉咙叫哑了,我还是要吃你们的蛋!
它又磕磕绊绊往前走了一段,离芦苇滩仅有二三十米了。这时,有一只黑天鹅振翅飞翔,在夜空中发出高亢的叫声。这是一只嘴喙金黄、身体壮硕的黑天鹅,看得出来,是这群黑天鹅的首领,姑且称作金嘴首领。随着金嘴首领的鸣叫,很快芦苇滩噼噼啪啪响起翅膀拍声,十几只黑天鹅冲天而起,跟随第一只起飞的黑天鹅,飞到它的头顶盘旋,“嘎嘎,吭吭!”,集体愤怒地鸣叫。
母豺火烧云晓得,黑天鹅是在诅咒它。嘎嘎,短命的红毛豺;吭吭,可耻的偷蛋贼。它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骂是骂不疼的,只要能吃到天鹅蛋,即使挨骂一千遍一万遍,它也无所谓的。你们骂得再凶,我只当是你们在唱歌给我听,一场免费音乐会。
突然,金嘴首领飞临它头顶,尾羽撅翘,掉下一坨东西来,不偏不倚掉在它的鼻梁上,热烘烘、黏乎乎、臭兮兮,原来是在朝它头上屙屎啊。其他黑天鹅也跟着效法金嘴首领,噗噜噗噜,从空中向它喷掷粪便。它还是第一次领教黑天鹅的喷粪战术,还挺有技巧的,翅膀微敛,俯冲而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到离它头顶约两三米的地方,屁股一撅就喷下粪来。它们似乎还会计算提前量,粪便准确掉在它身上,大部分还掉在头上,很少有落空的。很像是一群轰炸机在扔炸弹,所不同的是,黑天鹅的粪便炸弹炸不死豺。一个劲儿地往人家头上屙屎,也太不讲礼貌啦。臭是臭一点儿,脏是脏一点儿,可只要能获得混饱肚皮的食物,臭一点儿脏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正在水里行走,身上落了粪便,在水里洗一洗,一洗就洗干净了,挺方便的。
很快,母豺火烧云便越过水面,踏上那片芦苇滩。豺眼雪亮,刚登陆就看见十几步开外有一个用树枝和干枯芦苇叶搭建的窝巢,里头有两枚青灰色的天鹅蛋,它兴奋得忘乎所以,用瘸腿豺所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奔跑过去。应了句乐极生悲的古话,天色昏暗,它跑得太急,没看见前面有个凹坑,一脚踩进去,重心倾斜,残腿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咕咚栽倒在地,咬紧牙关挣扎了好几下,这才重新站立起来。还没等它站稳,金嘴首领突然从它背后俯冲下来,鹅掌在它背上猛烈踢蹬,它站立不稳,啪地又摔倒在地。
金嘴首领长长的脖颈骄傲地翘向天空,两只翅膀优雅地摇扇着,在空中发出吭吭嘹亮的欢呼声。就像是吹响了战斗号角,所有的黑天鹅骤然间都像吃了豹子胆,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有的用鹅掌踢蹬,有的用翅膀拍打,有的用嘴喙啄咬,轮番向母豺火烧云发起进攻。
正常光景下,黑天鹅是不敢招惹豺的,从来就只有豺袭击黑天鹅,没听说过黑天鹅会奋起反击豺。母豺火烧云过去也曾到这片芦苇滩来偷窃过天鹅蛋,窝巢遭到豺的洗劫后,黑天鹅最多也就会在空中愤怒鸣叫而已。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它心里明白,不是黑天鹅吃了豹子胆变得勇敢了,而是它自己变得软弱可欺了。金嘴首领肯定从它瘸瘸拐拐的走路姿势和摔了个大跟斗的狼狈模样里,看出它是只丧失狩猎能力的残废豺,所以才敢如此嚣张地率领黑天鹅群向它发起攻击的。
虽然鹅掌算不上毒辣,再用力踢蹬也顶多在豺背上抓出几条血痕来;虽然鹅翅算不上厉害,再猛烈拍打也伤不了豺的筋骨;虽然鹅嘴扁平也缺乏啄咬的力度,再怎么咬最多一嘴也只能拔掉一小撮豺毛,可十几只黑天鹅长时间围着它攻击,却也够它受的。它只有三条腿,本来重心就不稳,一次一次被鹅掌蹬倒,根本不允许它站立起来。强有力的天鹅翅膀在它身边拍扇,扇起一团团尘埃,灰尘吹进它眼睛里,难受得要命。鹅嘴不仅啄它的背、拔它的毛,还不时有胆大妄为的家伙,用喙咬住它的耳朵,用力拧拉,疼得它眼冒金星。它晓得,它只要能跳蹿起来,表现出豺的狰狞面目,猛地咬断其中一只黑天鹅的脖子,就能威慑群鹅,扭转战局。可是,它连站都站不起来,根本就没法进行有效扑咬。最后一抹如血残阳消失了,黑色夜暮笼罩大地,能见度越来越低。黑天鹅羽毛的颜色当然是黑色的,黑色的物体在黑色的夜空飞翔,影像模糊不清,目标难以辨认,也影响它的反抗能力。它躺在地上,胡乱噬咬,只咬到几片黑色羽毛。它的无能与落魄,助长了黑天鹅的嚣张气焰,攻势更为凌厉了。
哎哟哟,黑天鹅历来是豺食谱上的传统佳肴,怎么可以倒过来收拾豺呢?豺吃天鹅是天经地义,天鹅杀豺是弱者暴动、犯上作乱!
豺遭天鹅欺,气死豺也。欧呦,欧呦,我要咬下你们的脑袋,做风味烧鹅头;我要咬下你们的脚掌,做蜜汁酱鹅掌;我要咬下你们的翅膀,做麻辣卤鹅翅!
它汹汹啸叫,嗓子都快叫破了,但那些黑天鹅并不理会它的谩骂与威胁,仍群起而攻之。这样下去,它非但吃不到天鹅蛋,恐怕自己都要被碎尸万段成为这群黑天鹅的食料了。一只活生生的豺被一群黑天鹅猎杀,这在动物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稀奇事啊。就算它侥幸不死,再待下去的话,也难免会被这些疯狂的黑天鹅啄光、身上的豺毛,变成一只丑陋的赤膊豺。只有溃逃,才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对豺也同样适用。
它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退回到沼泽地,在水中艰难跋涉,向对岸奔逃。黑天鹅们紧追不舍痛打落水豺。黑天鹅属于游禽类动物,根本就不怕水,在水中的威力不亚于在空中的威力。忽而从空冲滑翔攻击,忽而从水面、扑腾冲锋,上下夹攻,立体打击,搅得波起浪涌水花四溅,它无法站稳,呛了好几口水,摔得七荤八素,狼狈极了。回程路总算走完三分之二,这时,金嘴首领又从天而降,又带蹼的鹅掌在它脖颈蹬了一下,它又摔翻在半米多深的水里,灌了一大口泥浆。当它翻爬起来时意外发现,金嘴首领不知怎么回事,就浮在它身旁的水面上。天还没完全黑,它看得很清楚,金嘴首领一只翅膀折转,像帆似地竖直,一只鹅掌也倒扭着抻出水面,身体痛苦地旋转,金黄色的嘴壳里发出吭哼吭哼惊慌失措的叫声。它的第一个反应,金嘴首领从空中用蹼掌蹬踢它的动作用力过猛,不小心撞在水下的石头或草墩上,受伤了。岂的第二个反应,老天爷慈悲,给了它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它与金嘴首领贴得极近,几乎一张嘴就可以咬到鹅屁股,不咬白不咬哪。它虽然腿脚不方便,但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能准确地扑到鹅背上去。黑天鹅的脖子又细又长,是最佳攻击目标,只要咬住鹅脖子用力一拧,咔嚓,就能将颈椎拧断,黑天鹅变成黑死鹅。咬翻金嘴首领,不仅能吓退其他黑天鹅,使它摆脱被动挨打的困境,还能报仇雪恨,出出豺被鹅欺憋在心里的这口窝囊气。更重要的是,猎获一只黑天鹅,也不枉辛苦一场,带回大肚佛窟,节省点儿吃的话,维持三五天不成问题。
没什么可犹豫的,它用力扑蹿,哈哦,果真如它所期待的那样,它成功扑到金嘴首领的背上。稍稍有点儿遗憾的是,豺嘴只咬到鹅翅与鹅颈交汇处的羽毛,没能完全咬到位。它两条后肢紧勾住鹅屁股,一条前肢插进鹅翅下面,尽量使自己保持平衡,身体准备再往前挪一挪,只要再往前挪两寸,就能咬到致命的鹅脖子。
它整个身体都压在鹅背上,把金嘴首领压得沉到水底。其他黑天鹅看到大事不妙,惊恐万状地鸣叫,鹅心大乱,有一只雌天鹅还飞逃回芦苇滩去。
这是胜利的前奏,凯旋的序曲。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金嘴首领那只翻转的翅膀突然间扭正过来,扭转并抻出水面的那只鹅掌也同时恢复正常,脖颈笔直翘向天空,受伤的迹象荡然无存,嘎嘎地亢奋呜叫,叫声自信而有气势,一双翅膀噼啪噼啪奋力摇动,两只蹼掌也吧嗒吧嗒用力划水,似飞翔又像游泳,用一种奇特的姿势运动起来。
母豺火烧云骑在鹅背上,本想往前挪两寸的,金嘴首领突然动弹,它重心立刻摇晃,不可能再完成往前挪的动作了。出于本能的反应,它只有继续咬紧鹅翅与鹅颈交汇处的羽毛,三只豺爪勾紧鹅体,以避免自己被从鹅背上颠覆下来。
金嘴首领像艘赛艇,贴着水面往沼泽深处急驶而去。
骑在鹅背上游览水上世界,不失为一种别致的旅游项目。可这是一场严肃的生死搏杀,金嘴首领真有这份闲情逸趣驮着它玩耍?母豺火烧云脑子里闪出一个大问号,抬头望去,前面一片泱泱草泽,不时冒出一串串污浊的气泡。突然间,它明白过来金嘴首领驮着它在水面滑翔究竟是怎么回事了。那片稀稀疏疏长着野草并冒着气泡的水域,是最凶险的沼泽地。泥潭密集,深不可测,更可怕的是,在浅浅一层水面下,就是黏稠的泥浆,除了长有翅膀能飞翔的游禽类动物,其他任何动物,就算是水性极佳的水獭,一旦掉进这片沼泽地,也会越陷越深,越挣扎越往下沉,最后被泥浆吞噬掉。它猛然惊醒了,金嘴首领翅膀并未扭伤,鹅掌也未折断,之所以会翻转鹅翅扭抻鹅掌,其实是一种欺诈手段,或者说是一种诱敌伎俩,目的是要让它骑到鹅背上去,然后把它运送到布满泥潭的沼泽地。毫无疑问,一旦到了那片沼泽地,金嘴首领便会奋力腾飞,或者颠跳翻滚,将它从鹅背上摔下来,借沼泽的力量把它消灭掉。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旅游,用心何其毒也。它吓得舌头热辣辣的。正常用语,应该说吓出一身冷汗,但包括豺在内的犬科动物,身上没有汗腺,靠舌头散热,所以受了惊吓以后,是不会吓出冷汗来的,只会吓得舌头热辣辣。
金嘴首领已滑翔出一大段路了,那块布满泥潭的水域越来越近。从高速运动的鹅背上往下跳,肯定不会是一件惬意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掉进万劫不复的泥潭要好得多。它不敢再有丝毫耽搁,闭起眼睛,松开嘴巴和爪子,扑通掉进水里,惯性作用下,它打了好几个滚,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好险哪,它此时站立的位置,离死亡沼泽仅有十多米远了。魂都要被吓散掉了。幸亏它及时醒悟,要不然的话,明年的今天就是它的忌日。
金嘴首领在低空盘旋,发出计谋落空的遗恨叫声。
母豺火烧云拔腿就往岸边跑,它已领教过黑天鹅的疠害,它一只瘸腿豺,根本就不是这群黑天鹅的对手。无论黑天鹅怎样追啄它,怎样引诱它,它都不予反击,也不予理睬,—门心思逃命,不顾一切逃命。
它总算脱离苦海,登上岸来。
也许是因为天黑了,视线模糊不清,也许是因为来犯之敌已被驱逐出境,达到了目的,黑天鹅不再追赶,在天空盘桓数圈,发出一串串凯歌式鸣叫,班师回朝——飞回那片芦苇滩上去了
母豺火烧云回到大肚佛窟,已是翌日凌晨。背上的豺毛起码被鹅嘴啄掉了三分之一,浑身伤痛,筋疲力尽,昏昏沉沉倒头便睡,睡到日头偏西才醒过来。奇怪的是,饥饿的感觉似乎消失了,望见在洞口跳跃的麻雀,也不会条件反射淌下口水来了。只是身体软绵绵的,懒得站起来,也懒得翻身,一动弹脑袋就会晕眩。它是只经验丰富的豺,它明白,自己已饿得快虚脱了。若再不能得到食物,几个小时后,恐怕想站也站不起来了。摆在它面前有两种选择,要么趁现在还有一口气,挣扎着爬出洞去,找寻可以充饥的食物,要么就这样静静躺着等待死神光临。它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躺着等死。它不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觉得自己瘸着一条腿,体力已近衰竭,出去觅食,成功的概率为零。与其在绝望的打击中倒毙于荒山野岭,倒不如就这么,在昏睡中死去。起码可以死得舒服些,死后也不会立即被贪婪的大嘴乌鸦啄食掉。
它的求生意志已经崩溃,对生存已不抱任何幻想。让残余的生命顺着时光之河慢慢流逝吧,对一个活得常艰难的残缺的生命来说,死亡也许是很好的解脱。
它躺卧在大肚佛窟里等死,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一股兔肉的香味钻进鼻孔。它不由自主伸出舌头去舔,似乎舔到甜腥的兔血。这一定是极度饥饿状态下产生的幻觉,它想。让它惊讶的是,舌头确实有吮吸血浆的感觉,黏稠的液体,淡淡的咸味。它试探着咽了一口,沁豺心脾,出现食物入肚的良好感觉。真有如此美妙的幻觉?它微微睁开眼睛,蒙蒙咙陇好像面前真有一只野山兔!它使劲眨眨眼睛,视线变得清晰了,果真是一只深灰色野山兔,已经开膛剖腹,新鲜的内脏与血浆就摊摆在它嘴吻前的石头上。野山兔再傻,也不会自己把肚子剖开以身饲豺;老天爷再慈悲,也不会从天上落下一只刚刚宰杀好的兔子来照顾生命垂危的残疾豺。管他的,先填饱肚子再说,送到嘴边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它先吮吸兔血,又小口嚼咬兔心兔肝,让饿过头的胃有个缓慢适应的过程,然后狼吞虎咽开怀大吃,短短几分钟时间,就把大半只野山兔塞进肚去。假如生命是一只火炉的话,注入新的燃料,快要熄灭的火焰就会蓬蓬勃勃燃烧。吃进大半只野山兔,很快,火烧云:就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澎湃奔流,晕眩的头脑变得清醒而敏捷,软绵绵的四肢也恢复了力气。它伸了个惬意的懒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大肚佛窟洞底有条黑影闪动,它扭头看去,哦,是甜点心。
不难想象,它昏睡等死时,甜点心叼着野山兔来到大肚佛窟。它因为饿得快要衰竭,感觉很迟钝,没发觉甜点心的到来。甜点心咬开野山兔的肚子,将食物摆到它嘴吻边,然后蹲在幽暗的洞底守望着它,等待它苏醒。
出嫁的养女,还惦记着残废的养母,为已经丧失了捕食能力的养母送来食物,确实孝心可嘉,确实难能可贵。
它靠拢过去,深情舔吻甜点心,以示感激之情。它发现,甜点心身上的气味有明显变化,闻得到一股陌生狼腥骚的气味。毫无疑问,甜点心已找到如意“狼”君。甜点心感情有了归宿,生活有了伴侣,这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事。
见它已能站起来行走,甜点心发出一声悠长的狼嚎,似乎在告诉它,它不会扔下它不管的,它会经常带着食物来看望它的。随后,甜点心一甩狼尾,蹿出洞去。
这以后,每隔三四天,甜点心都会带着食物出现在大肚佛窟,有时是一只土拨鼠,有时是小半只岩羊,有时是一条鹿腿。当然不能说食物很丰盈,饥饿的感觉总是像幽灵似的追随着它,但不管怎么说,甜点心带来的食物,节省点儿吃的话,维持生命是不成问题的。天气晴朗时,它也会一瘸一拐走出洞去,寻找其他食肉猛兽扔弃的残羹剩渣,或者采用守株待兔的笨办法,蹲伏在鼠洞口,捕捉田鼠。此时正是日曲卡山麓食物最丰盛的季节,山豹、猞猁、金猫等狩猎技巧高超的猛兽,不像食物匮乏的冬季时那么吝啬了。在冬季它们捕获到食物后会吃得干干净净,连半截臭烘烘的大肠都不肯浪费,现在却变得慷慨大方,捕获到猎物后,往往将内脏和肢体上的好肉吃掉,将难啃的头、爪及皮囊遗弃。火烧云平均外出十趟,便会有一趟能捡到东西吃。阳光明媚的春天,也是田鼠生儿育女的高峰期,田鼠的繁殖力极强,一胎会生十多只小田鼠,三个月后小田鼠就会长大再生下一代小田鼠,几何级数增长,滚雪球般发展,要不了多长时间一对田鼠就可发展壮大成一个田鼠军团。就像池子里的鱼多了容易捕捞一样,尕玛尔草原上的田鼠数量膨胀了,也容易捕捉。火烧云平均在鼠洞前守候七次,就会有一次机会逮到警惕性不太高的田鼠。
吃救济、吃补助、吃施舍,能过上这种半饥半饱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的啦,已经算是磕头碰着天啦,它已经心满意足了。
春去夏来,火烧云发现,甜点心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里头有小生命在蠕动。
也不晓得是爱情的结晶,还是爱情的孽障。
【第十五章 风雨相依】
那天下午,甜点心叼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黑天鹅来到大肚佛窟。以往甜点心回家给它送食物,都是放下东西后,在它身边转两圈,发出几声安慰性质的轻嚎,便离去了。这次却与往常不同,放下黑天鹅后,甜点心跑到洞口,发出几声悠扬绵长的嚎叫。
火烧云对甜点心的反常行为颇觉奇怪,便也跟着走到洞口向外张望。桔黄色斜阳下,葱绿的灌木丛中,一匹陌生狼正兴冲冲朝大肚佛窟跑来。
出于对狼的恐惧,火烧云立即退到洞底的石头后面,躲了起来。
不一会儿,陌生狼的影子映现在石洞口,微风灌进一股大公狼刺鼻的腥骚味。甜点心很高兴这匹大公狼的到来,尾巴大幅度甩摆做出欢迎的姿势,并抬起嘴吻露出柔软的颈窝,摩挲大公狼的脸颊。如此亲昵,必是配偶无疑。当然,肯定也就是甜点心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小狼崽的父亲。甜点心在前面引路,扭颈轻嚎,盛情邀请大公狼进大肚佛窟。
火烧云猜出甜点心的用意,是要引狼入室——甜点心的肚皮鼓得像香柚,已到预产期。甜点心当然晓得,方圆几十里,再没有比大肚佛窟更适合豺或狼居住了:石洞冬暖夏凉,隐秘安全,洞底石壁上水珠滴漏,不用出洞就可以舔甘甜的泉水来解渴,洞内还有扇形彩色钟乳石,屏风似的将石洞隔成里外两个空间。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大肚佛窟就好比人类都市中的花园别墅。毫无疑问,甜点心想在这儿生下小狼崽。
临近分娩的雌性动物,都会尽自己的所能,给即将出世的小宝贝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安全舒适的理想巢穴。
大公狼在大肚佛窟洞口停顿了一下。火烧云看得很清楚,那是匹威风凛凛的大公狼,灰色的背脊闪烁着金属光泽,乳白色胸脯上有好几块红色斑点,就像挂着一串耀眼的勋章,或许可称它为勋章大公狼。狼尾梳理得整洁光滑,风度翩翩。用狼的审美观来衡量,算得上是一表狼才了。
勋章大公狼谨慎地在洞口窥探嗅闻一番,跟着甜点心跨进洞来。到这个时候为止,勋章大公狼还没发现火烧云。洞外夕阳普照,洞内幽暗,勋章大公狼眨巴着斜眼,以适应洞外与洞内的光线落差。
火烧云本来是躲藏在那扇彩色钟乳石背后的,想了想,又从钟乳石背后爬出来,低头垂耳,甩摆豺尾,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意让勋章大公狼住进大肚佛窟来。
它是只残废豺,能苟活在世上已经不错了,再说,动物世界没有居住所有权的说法,也没有房东这个概念,甜点心要引狼入室,它反对也没用。
说心里话,它不喜欢狼,尤其讨厌大公狼,最好这辈子别让大公狼看见自己。可是,它没有隐身术,大肚佛窟容积并不大,除了这扇彩色钟乳石外,别无其他藏身之处,想让勋章大公狼不发现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与其等一会儿被勋章大公狼从彩色钟乳石背后搜索出来,倒不如自己主动爬出来,做出欢迎姿态,或许还能使勋章大公狼对自己产生一丝怜悯。
数秒钟后,勋章大公狼眼睛适应了洞内幽暗的光线,看见了甩摆尾巴的火烧云,刹那间狼尾平举,狼毛耸立,龇牙咧嘴咆哮起来,摆开跃跃欲扑的架势。
对人类而言,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对狼而言,一个完美的小家庭,岂容一只豺待在旁边。
甜点心用身体挡住勋章大公狼,呦呦呜呜发出一串嚎叫,一会儿跑到勋章大公狼面前,一会儿又跳到火烧云身边,用意很明显,是要让勋章大公狼接受火烧云,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共同生活在大肚佛窟。
火烧云蜷伏在石旮旯,四肢勾缩在腹部,豺嘴咬住自己的尾巴,做出在强者面前认输和臣服的姿势。虽说这个姿势是豺社会的形体语言,但豺狼同属犬科动物,形体语言有许多共通点,它相信勋章大公狼能透过它的身体动作读懂它的心声。
勋章大公狼仍如临大敌般地狂嚎不已,磨牙擦爪,随时准备扑过来厮杀。对生性孤傲的大公狼来说,绝不会允许与豺同居一穴。
甜点心虽然竭力阻拦,但雌狼体格比公狼要小一些,力气也比公狼要弱一点儿,而且它肚子里又怀着即将诞生的狼崽子,动作不太灵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有效遏制勋章大公狼的攻击。很快,勋章大公狼便挨近火烧云,狼爪几次抓到火烧云的身体,撕得豺毛飞旋。
火烧云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敢瞪起豺眼龇牙咧嘴啸叫。打不还爪,骂不还口。它晓得,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任何谩骂也是无效的,只能刺激勋章大公狼更疯狂地扑咬。
母豺火烧云息事宁狼的做法,并不能消弭物种仇恨。勋章大公狼并没有因为它的不抵抗主义而减弱攻击头。突然,勋章大公狼嗖地蹿跃,似乎是要从左侧突破甜点心的防线去扑咬火烧云。甜点心当然往左侧运动进行拦截,殊不料勋章大公狼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倏地旋转身体,从右侧契入,扑到火烧云身上,利牙交错的狼嘴照准豺脖恶狠狠咬下来。
火烧云闭着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甜点心猛蹿上来,强行将勋章大公狼撞开去。也许是用力过猛动了胎气,也许是不小心撞着了肚子,甜点心将正要行凶的勋章大公狼从火烧云身上撞出去后,突然哀嚎一声,蹲伏下来,身体一阵阵颤抖,狼嘴都痛苦得扭曲了。
勋章大公狼毕竟是疼爱妻子的,赶紧跳到甜点心身旁,伸出狼舌舔吻妻子圆鼓鼓的肚皮。可这家伙并末改变要将火烧云驱赶出大肚佛窟的念头,一面亲吻甜点心的肚皮,一面不时抬起杀气腾腾的狼眼,恶狠狠地盯着火烧云,喉咙深处发出粗俗的低吼。凶相毕露,野心未泯,时会再次扑蹿上来进行致命的噬咬。
母豺火烧云叹息一声,挣扎着站起来,朝洞外走去。水火不能相容,勋章大公狼吃了秤砣铁了心,是绝不会容忍它待在大肚佛窟的了。有它没勋章大公狼,有勋章大公狼没它。它不想被狼嘴狼牙撕成碎片的话,只有离开大肚佛窟。再者,甜点心已经为它动了胎气,它不愿意甜点心再受到伤害。甜点心夹在它和勋章大公狼中间,肯定左右为难。它不忍心再让甜点心为难,不愿自己成为累赘,妨碍甜点心的生活。
唉,引狼入室,就是灾难的同义词,结局肯定是不妙的啊。
当它跨出大肚佛窟后,勋章大公狼的狂嚎声逐渐减弱。非法占有居住空间的罪恶目的已经达到,强盗当然会心满意足。
火烧云漫无目的地在山野踽踽独行,不晓得自己要到哪里去。它居住多年的大肚佛窟被勋章大公狼霸占了,厄运并未到此结束,对狼和豺这样的食肉猛兽来说,居住空间是与觅食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失去了居住空间,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狩猎领地。勋章大公狼是绝不会允许它再在这方土地生活下去,它必须至少走出二十公里外,才算是逃出了勋章大公狼的魔爪。二十公里,对四肢完好的健康豺来说,跑快点儿的话个把小时也就跑到了,可对一条前腿断裂的残疾豺来说,却是艰难困苦的漫漫旅程。它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一瘸一拐地行走,东倒西歪,走得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刚走出两三里路,走到一片乱石岗,一脚没踩稳,就从两米高的石坎滚下去,摔得鼻青脸肿。它趴在碎石上,呜呜发出凄凉的哀叫。
天快要黑了,已是夏末季节,日曲卡雪山的夏天十分短暂,盛夏过后,气温就迅速下降,一天比一天冷。凉风阵阵,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闪电从云层深处像小青蛇似的钻出来,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世界虽然很大很大,但对豺来说,适合生存的土地却非常有限。要么有同类竞争,要么有其他食肉猛兽盘踞,要么是食物资源短缺的不毛之地。就算是一只身强力壮的豺,要想到一个陌生地方开拓新的狩猎领地,要找到一块既无同类相争又无其他食肉兽盘踞而食物资源又丰盈的土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一只行动困难的残疾豺,恐怕等不到它寻找到新的栖身之地,就会在流亡途中被饥饿和疾病夺走生命。
倒不如让闪电劈中自己,一了百了,免除痛苦的煎熬。
就在它万念俱灰时,旷野响起甜点心的嚎叫声。它听得出来,那是呼唤与寻找的叫声。它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甜点心腆着大肚子跑了过来,默默地靠在它身边,情绪显得有点儿伤感。风飘来三两雨滴,暴雨快要落下来了。甜点心朝大肚佛窟方向轻嚎数声,火烧云晓得,甜点心是要让它回大肚佛窟去。它是被迫离开大肚佛窟的,请它回去,当然是它很乐意做的事。才往回走了一半,瓢泼大雨就落下来了。回到大肚佛窟时,它和甜点心都淋成了落汤鸡。
大肚佛窟静悄悄的,勋章大公狼已不知去向。
可以想象,它出走后,甜点心与勋章大公狼争吵了一番。响起雷声,刮起寒风,天就要下雨了,甜点心惦记它的安危,蹿出洞来找它。勋章大公狼无法理解甜点的举动,一怒之下,弃甜点心而去。
半夜,透过风雨声,火烧云听到对面山头传来狼嚎声。毫无疑问,那是勋章大公狼在向甜点心表白心迹:有豺无狼,有狼无豺,只要你赶走丑陋的瘸腿母豺,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来的。春闺梦里狼,甜点心充耳不闻,也没发出应答的嚎叫。午夜,勋章大公狼的嚎叫声渐渐远去,隐没在隆隆的雷声中。
黎明时分,甜点心做了妈妈,产下三只小狼崽。风狂雨骤,幸亏是在大肚佛窟内,不然的话,在旷野风吹雨浇,小家伙很有可能会夭折。火烧云帮甜点心舔净小狼崽身上的绒毛。两雌一雄,第一个出世的小雌狼就叫冷风,妹妹就叫雪雨,那只小公狼毛色乌黑,天上正乌云密布,那就叫乌云吧。
翌日中午,刚刚风停雨歇,甜点心就跨出大肚佛窟外出觅食了。这很辛苦,也很危险。火烧云挺难过,要不是为了它,勋章大公狼就不会离开大肚佛窟。按日曲卡雪山野狼的习性,一匹公狼和一匹母狼结成伉俪,会很长时间相守在一起。公狼是自然界为数不多的父亲意识很强的动物之一。正常情况下,母狼分娩时,公狼会忠实地陪伴在母狼身边。当母狼安全产下狼崽,公狼便会义不容辞地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独自外出狩猎。刚做父亲的公狼,性情会变得格外勇猛,一定要捕杀活的猎物,为妻儿提供新鲜充盈的食物。这种状况会维持十天到半月之久,母狼身体基本恢复后,才会外出协助公狼狩猎。唉,要是勋章大公狼此时在这里的话,甜点心就不用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外出觅食了。现在它唯一能帮助甜点心的,就是将三只小狼崽紧紧裹在自己怀中,用体温来驱散夏末初秋的寒气。
它祈祷,甜点心能交好运,争出洞口就遇到一只迷路的小斑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营养丰富的食物。
【第十六章雕口救援】
母豺火烧云尽自己所能,协助甜点心养育三只小狼崽。每当甜点心外出狩猎,它就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小狼崽身边。倘若刮风下雨,它就将小狼崽揽进怀里,倘若天睛暖和,它就趴在洞里,连苍蝇都休想飞进来捣乱。甜点心狩猎归来,无论是大有收获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它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都会跑到大肚佛窟外面迎候,舔去甜点心身上的征尘,营造温馨的家庭氛围。当甜点心给三只小狼崽喂奶时,它就忙着把小狼崽的排泄物用嘴叼着运送到几百米远的山沟里去。小狼崽还不会自己跑到外面去排泄,都是在大肚佛窟里屙屎撒尿,若不及时清除,浓烈的气味会引来路过的食肉兽,是一种潜在的危机。这项又脏又累的活,过去是由公狼来干的,这个狼家庭没有公狼,就由它来承担。有时候,甜点心捕猎顺利,回来得早,它就跑出去碰碰运气,或找寻腐肉,或守候鼠洞,有收获的话,多少也能贴补家用,减轻甜点心的觅食压力。
它靠甜点心养活,它也想方设法回报甜点心。
日曲卡雪山的秋天,对狼或豺这样的中型猛兽来说,既是食物渐渐匮乏的季节,又是危险日益加剧的时候。许多食草动物开始迁移去南方过冬,一些有冬眠习惯的动物从地面上神秘地消失了。就连田鼠、土拨鼠和他鼠类,也在地洞里储存起大量的粮食,极少露面。雪兔和长耳野兔也大幅度减少到地面来活动的次数,在温暖的地穴过起半隐居的生活。饥饥肠辘辘的食肉兽,在生存的压力下,变得极其贪婪,也更富冒险精神,就连紫鼬、赤狐、豹猫、果子狸这些平时闻到狼的气味就会退避三合的兽类,此时也会趁成年狼离巢觅食之际,溜进狼窝来猎杀没有自卫能力的小狼崽。
这天,甜点心去尕玛尔草原狩猎,刚离开不久,就有一只豹猫鬼头鬼脑跑到大肚佛窟洞口来窥探。豹猫是一种和家猫差不多大的野猫,皮毛的花纹类似金钱豹,因而得名叫豹猫。豹猫耳朵长而大,身手矫健,能上树掏鸟窝,也能下地捉老鼠。有鸟与鼠可食时,豹猫即使看见小狼崽不会停留,但现在候鸟飞走了,老鼠又转入地下活动,便把注意力投向任何可以杀戮并吃掉的动物。
火烧云蹲在洞口,发出严厉的啸叫,警告这只过路豹猫:有我在这里守卫,你休想占到什么便宜!豹猫在洞口咆哮一阵,无趣地离开了。这天,要不是有火烧云守护,三只小狼崽早就成了豹猫的午餐。
小狼崽出生一个星期,就会睁开眼睛看移动的物体,两个星期后,就会在大肚佛窟内蹒跚爬行,四个星期后,就会迈动小腿奔跑了。小狼崽活泼而吵闹,吃饱睡足后,就互相打闹,我掀翻你,你扑倒我,一刻也不肯安静。对狼这样的动物来说,幼年期互相打斗,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游戏,其实是重要的学习课程,为将来独立生活锤炼超凡的胆魄和格斗技巧。火烧云当然不会对三只小狼崽的游戏横加干涉。问题是,小家伙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已不满足在大肚佛窟内打斗,而要跑到洞外去玩耍。小狼崽才四五个星期大,根本没有避险意,到了洞外就到处乱钻,草窠、树丛、石坑、土丘,哪儿都敢去,它一只瘸腿豺如何看管得过来呢?它只有挡在洞口,阻止小狼崽外出。小狼崽很淘气,在它面前爬来爬去,钻头觅缝想越过防线跑出去。有时候它稍有疏忽,打个盹儿或出去方便一下,它们就会趁机溜出洞去,让它防不胜防。
这几天,天天都在下雨,秋风秋雨愁煞豺。这天中午,云破天开,雨后天晴,艳阳高照。小狼崽们被淫雨锁在大肚佛窟里已有三天,见到太阳,兴奋地呜噜呜咯叫,拼命想跑到外面去玩耍。甜点心出去狩猎还没回来,火烧云当然不敢随便放它们出洞。
——呦欧,外面有大白蛇,啊呜一口就会把你们吞吃掉的!
——呦欧,洞外有只可怕的大猫,尖刀似的爪子会把你们撕成碎片!
——听话,不许胡闹,乖乖待在洞里,等你们妈妈回来后,你们才能出去玩!
它用身体封锁住洞口,并发出威胁的啸叫,竭力阻拦它们外出。然而,仅靠几句空洞的吓唬,根本不足以让淘气的小狼崽放弃出去玩的念头。它们固执地在它身边钻来钻去,寻找可以突破封锁线的机会。小雌狼冷风,在三只小狼崽中排序老大,身体比其他两只小狼崽要健壮些,脑子也比其他两只小狼崽要灵活些。它见火烧云正在推搡小雌狼雪雨和小公狼乌云,便不声不响溜到火烧云屁股后面,突然就从豺尾下的空隙钻了出去,突破防线后,好像知道火烧云要追缉它,立即撒腿往茂密的灌木丛急奔。火烧云只好用三条腿跳跃,去追赶冷风。还没等它把冷风押回洞里,小雌狼雪雨和小公狼乌云却又趁洞口空虚,倏地溜出洞来。三只小狼崽围绕灌木丛,跟它玩起躲猫猫的游戏。它本来就瘸着一条胜行动不便,进到灌木丛,枝枝蔓蔓磕磕绊绊,更是走得艰难。小狼崽们似乎还故意拿它开心,在它面前晃来晃去,逗引它追赶。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快要追上它们了,它们却哧溜钻进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深处。灌木丛枝蔓太密,成年豺体形大,它又拖着一条残肢,很不容易钻进去,只好在灌木丛外干瞪眼。
三只调皮的小狼崽,还在灌木丛深处呜欧呜欧叫,似乎在嘲笑它的无能。
它又气又急,不得不使用粗野的手段来对付这三只小狼崽。它用豺尾当诱饵,尾尖不停地颤动,像只活泼的小鸟。小雌狼冷风心痒眼馋,忍不住从灌木丛里跑出来,逮小鸟似的玩弄它的尾巴。它倏地转身将小雌狼冷风扑倒,一口叼住小家伙的颈皮,提了起来。豺与狼都会用叼咬颈皮的方式搬移幼崽,这不会对幼崽造成什么伤害。但小雌狼冷风已有五个星期大了,身体少说也有三四斤重,被叼住颈皮悬挂在半空,非常难受,呜呜哀叫,四条细细的狼腿徒劳地划动。它叼住小家伙的颈皮使劲抖了抖,嘴角发出呦呜呦呜严厉的啸叫,警告小家伙不准乱动,然后颠颠跳跳将小家伙押回大肚佛窟。
小雌狼雪雨和小公狼乌云被震慑住了,乖乖从灌木丛钻出来,跟着它爬回大肚佛窟来。
它把小雌狼冷风重重抛进洞底的石旮旯里,长啸一声: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谁再敢调皮,我就把谁的耳朵咬下来!
三只小狼崽缩成一团,害怕得瑟瑟发抖。
火烧云横卧在洞口,像个值勤的**,看押三只小狼犯。
才安静了半个小时,三只小狼崽又开始蠢蠢欲动。它们从洞底石旮旯爬出来,在大肚佛窟内爬来爬去,委屈地呜呜嚎叫。它们不敢靠得它太近,在离它一米远的地方,用怨恨而又乞求的眼光望着它,似乎在等待它开恩,放它们出去玩耍。
它闭目养神,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呜呜,干吗要把我们像小囚犯似的关在洞里呀!
——呦呦,你是世界上最狠心的狼外婆,我们讨厌你!
——欧欧,你放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嘛,我们不会跑远的!
三只小狼崽咿里呜噜不停地嚎叫,就像在进行集体抗议。母豺火烧云听得心烦意乱。它知道,三只小狼崽想要出去玩一会儿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小家伙贪玩爱闹,这是天性,也是它们的正当权益,前几日连降秋雨,它们被困在大肚佛窟内,没出去玩过。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它们渴望到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奔跳嬉闹,这也是情理中的事。万物生长靠太阳,长时间待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身体都要发霉的,对健康肯定不利。它们理应享有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活泼快乐的童年。甜点心早出晚归,极有可能今天又要天黑后才能带着猎物回家。等甜点心回家后再放三只小狼崽出去的话,温暖的太阳早已落山,寒冷的秋风嗖嗖吹袭,根本就不可能再玩耍了。说老实话,剥夺小狼崽的快乐,是很残忍的事,它也于心不忍啊。它想,洞外虽然潜藏着危机,但也不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危险。事实上,大肚佛窟地处山凹深处,周围有灌木树丛遮蔽,偶尔才会有猛兽光顾。让三只小狼崽到洞外玩一会儿,也不至于就一定会撞上凶恶的天敌,出事的概率其实并不很大,它虽然瘸了一条腿,护卫能力有限,但眼不花耳不不塞,担当警戒是完全能胜任的。
小家伙们怪可怜的,算啦,就让它们出去玩一会儿吧。
它蹲坐起来,洞口敞开一个通道,这是一种暗示和默许。
三只小狼崽欢呼雀跃,一溜烟跑出洞去,在草地上翻滚追逐。
哦,放你们出来玩,是有条件的。只能在洞口附近玩一玩,不许跑远了。母豺火烧云在距离洞口三十米的地方,用尿液划了一条三八线,严格圈定三只小狼崽的活动范围。它自己则爬上一座小山包,登高望远,视界开阔,眼、鼻、耳三种感觉器官并用,严密注视大肚佛窟四周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和每一片树林,稍有风吹草动,它就会把小家伙们撵回洞里去。应该说警戒措施还是挺不错的。
三只小狼崽在大肚佛窟前的草地上玩得热火朝天,它们玩累了,就在阳光下梳理皮毛,小憩片刻,便又开始互相打斗嬉闹。
火烧云像个最忠实的卫土,全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左侧两百米有一丛蒿草,突然无风自动,草穗剧烈摇晃。它的心陡地悬吊起来,一面扭身做好带领小狼崽撤退的准备,一面死死盯着那丛可疑的蒿草。有几株草茎折倒了,钻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凝神再看,哦,原来是一只刺猬。刺猬是素食动物,对小狼崽构不成威胁。它悬吊的心这才徐徐放落下来。目光又扫到右侧白树林,秋天的白桦树,叶子像用金箔做成的,闪着耀眼的光亮。突然,寂静的树林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像有什么兽类在穿行。它背上的豺毛又紧张地耸立起来,耳朵竖得笔直;定向侦听,究竟是什么样的不速之客。那可疑的声音时断时续,金黄的白桦树叶间,映现出两个庞然大物,它这才弄清,原来是两匹野骆驼。日曲卡雪山北麓的荒漠地区,有野骆驼的踪迹。秋冬季节,野骆驼会从雪山北麓绕道雪山南麓去尕玛尔草原觅食。野骆驼也是食草动物,对小狼崽无害。果然,两匹野骆驼钻出白桦林后,沿着山沟头也不回地往尕玛尔草原去了。火烧云徐徐舒了口气,背部耸立的豺毛也慢慢恢复原状。可它警惕的心弦仍绷得很紧,丝毫不敢松懈。对它来说,守护这三只小狼崽,责任重大,宁可虚惊千次,也不能放过一个疑点。
它密切防范地面四周的动静,却忽略了来自天空的威胁。
这肯定是一只经验丰富的乌雕,不然俯冲的角度不会这么刁钻,也不会如此巧妙地隐藏在云朵里,突然从背后进行偷袭;这肯定是一只被饥馑困扰多日的饿雕,极有可能还是一只正处在哺育期的母雕,悬崖绝壁间或大树树冠上的雕巢内,有两只嗷嗷待哺的幼雕正等着它回家喂食,不然的话不会在有成年豺看守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来袭击成年豺身旁的幼崽。
乌雕是日曲卡山麓最凶恶的猛禽,食谱很广,春夏季节主要是捕捉蛇类、鼠类和鸟类,到了秋冬季节,蛇冬眠鼠钻洞鸟迁移,便将攻击目标转向一切能抓到的活物。强悍的成年雕体长约有一米,翼展达两米以上,长着铁钩似的尖爪利喙。乌雕经常袭击岩羊,突然朝站立在陡峭岩石上的小羊俯冲下去,用雕爪将小羊推下悬崖摔死,然后再抓回雕巢享用。饿极了,也会攻击疏于防范的猛兽幼崽。
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只母雪豹带着两只刚断奶的幼豹在山坡上行走,突然有一只雪兔从前面的雪地里蹦出来,母雪豹当然不肯放过送上门的食物,冲出去追逐雪兔。当它叼着雪兔得意洋洋地返回时,却发现一只乌雕正抓着一只幼豹,拼命扇动巨大的翅膀,借着山谷升腾的气流,歪歪扭扭飞上天空。尖利的雕爪刺进幼豹的脊背和后颈,幼豹四只爪子在空中徒劳地划动,发出凄厉的哀叫。雪豹虽有高山雪域霸主的美称,却不会飞翔,那只母雪豹只能望空兴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消失在蓝天碧云间。
当母豺火烧云听到背后有翅膀割裂空气的呼呼声时,蓦然回首,一只乌雕已俯冲到离地面仅有百余米的高度了。乌雕平撑双翅,无声地滑翔而下。乌雕,顾名思义,羽色乌黑犹如乌鸦或乌鸡,只在尾羽和翼羽间有一道白色羽带。乍看起来,就像从树梢飘落下来的一张枯叶。乌雕一只遒劲的爪子已从腹部伸展出来,雕眼盯着正在一块岩石上边晒太阳边梳理体毛的小雌狼冷风,做好了攫抓的准备。
小雌狼冷风仍懒洋洋地蹲坐在岩石上,没觉察到死神已悄悄降临头顶。
突兀的岩石,静止的蹲坐,对狩猎技巧高超的乌雕来说,攻击这样的目标,就像人类吃豆腐那么容易。按此时的情景,顶多还有四五秒钟,乌雕就会在低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雕爪不费吹灰之力地揪住小雌狼冷风的脖颈,然后优雅地拍扇翅膀,升上天空。可怜的小雌狼冷风,将会被带到悬崖间的雕巢里,被碎尸万段,变成幼雕果腹的美餐。
母豺火烧云没有任何犹豫,两条后腿奋力一蹬,扑蹿出去。俗话说狗急跳墙,犬科动物被逼急了都会发挥出巨大潜能。它这一跳,跳出了历史最好成绩,足足蹿出四米多,离小雌狼仅剩两米远了。糟糕的是,蹿跳用力过猛,落地时三条腿无法掌握平衡,跌了个大跟斗,摔了个嘴啃泥。雕翅黑色的死亡的投影已笼罩在小雌狼冷风的身上,站起来继续扑蹿已来不及了。它急中生智,就着这跌倒打滚的姿势,身体卷成球状,玩了个连轴滚,刹那间滚到了目标位。这个时候,雕爪已快落到小雌狼冷风的脖颈上了。千钧一发之际,火烧云及时跳了起来,身体盖在小雌狼冷风身上,张开豺嘴狠狠朝企图施暴的那只雕爪咬去。豺嘴与雕爪撞了个正着,雕爪抓破了火烧云的下巴。遗憾的是,乌雕反应极其灵敏,豺嘴还未及噬咬,雕爪就闪电般缩了回去。虽然未能咬着乌雕爪,却把乌雕吓了一大跳,拍扇翅膀,扶摇而上,在几十米高的空中盘桓鸣叫。
火烧云厉声啸叫,给三只小狼崽报警和提示,趁乌雕受到惊吓还没回过神来,赶紧跑回大肚佛窟去,躲避可怕的天灾!
三只小狼崽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大肚佛窟洞口约有三十多米。虽然五个星期大的狼崽腿短力弱不善奔跑,但拼出吃奶的力气逃窜的话,应该说能抢在乌雕重新发动攻击前逃进大肚佛窟的。小家伙们只要逃进大肚佛窟,就算进入了安全的防空洞。在地面上,乌雕的威力骤减三分之二,它火烧云只要守住洞口,别说一只乌雕,就是两只乌雕,也休想攻进大肚佛窟来攫走小狼崽。
呦欧,你们不想变成雕食的话,就请你们抱头鼠窜,赶快跑回大肚佛窟去!
它嗓子都快叫哑了,却未达到预期效果。三只小狼崽被乌雕凶猛的袭击吓坏了,六神无主,灵魂出窍,分不清东西南北,根本就不晓得该往大肚佛窟跑,反倒不约而同朝它靠拢,挤到它身边,往它肚皮底下钻。它的腹下容积有限,只够容纳一只小狼崽,三只小狼崽竟互相争夺起来,你推搡我,我挤兑你,结果小脑袋钻进它的肚皮底下,身体和屁股却暴露在外面。
唉,没办法,小狼崽年幼无知,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经验,一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就是向身边的成年亲属寻求保护,把成年亲属的身体当做保护伞和避风港。
半空中,乌雕盘旋的高度逐渐降低,杀气腾腾的雕爪又从腹部绒羽间伸展出来。雕爪伸展犹如人类社会的剑出鞘枪上膛,毫无疑问,它很快就要发起新的攻击。
假如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对付来自天空的危机,它当然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三只小狼崽的保护伞和避风港,问题是,它断了一条腿,倘若乌雕发起攻击的话,它自顾不暇,怎么确保小家伙们的安全呀?
它气沉丹田,龇牙咧嘴,朝天空狂啸不已。它豺眼瞪得溜圆,凶相毕露,啸叫声充满杀气,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狰狞表演能让乌雕有所顾虑有所畏惧,知难两退,放弃这场猎杀。攻心战术,不伐而谋胜,对它来说,是上上策。
遗憾的是,它的攻心战术并不凑效。这只乌雕贼胆奇大,也许天生就是个亡命之徒,呼啸着毫无惧色地俯冲下来。它不得不踮起后肢朝逼近的雕爪噬咬以抵挡乌雕凌厉的攻势。腹下那三只小狼崽不可避免地失去庇护,暴露在阳光下。乌雕并没用爪子来与豺嘴搏杀,而立即缩回爪子,从它头顶飞掠而过,投下一片恐怖的阴影和一串冷酷的啸叫,又拉升到半空盘旋起来。三只小狼崽感受到来自天空血腥的威胁,乱了方寸,在草地上仓皇逃窜。
——呦欧,别乱跑,危险!火烧云立刻发出短促的警示性啸叫。
还算好,三只小狼崽听到它的叫声后,又争先恐后往它身边聚拢来。可是,没等小家伙们钻到它的腹下,乌雕又再次俯冲下来。巨大的翅膀扇出血雨腥风,铁钩似的雕喙吐出追命夺魂的啸叫。火烧云不得不再踮立起后肢迎战乌雕,三只小狼崽再次失魂落魄逃命。
“滴儿,戈——”乌雕在半空发出得意的鸣叫。
火烧云明白了,这是一只老奸巨滑的乌雕,用连续不断的佯攻刻意制造白色恐怖,目的是要把三只小狼崽吓得灵魂出窍,乱成一锅粥,四散奔逃。当小家伙们逃离它的身边,逃到它庇护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外,乌雕就会对它们实施老鹰捉小鸡般致命的攻击。
三只小狼崽已经吓得晕头转向了,必须及时挫败乌雕的阴谋,不然的话,要不了多长时间,肯定会有一只或两只小狼崽要葬送在雕爪下。
火烧云是只生活阅历丰富的母豺,朝四周瞄了一眼,立刻想出对付乌雕的办法来。在身旁约七八米远的置,有一蓬灌木丛,虽然不大,却枝杈交错,葛蔓缠绕,不失为一个临时避难所。呦欧,快跟我来,拿出你们玩躲猫猫游戏的机灵劲儿,钻进灌木丛深处去!它用叫声牵引,将三只小狼崽引到那蓬灌木丛前,用身体撞,用爪子踢,把它们都赶进灌木丛去。
它紧张得快绷断的心弦这才稍稍有所松弛。
乌雕在那蓬灌木丛上空盘旋鸣叫,一圈一圈又一圈,叫声中透出愤懑和无奈。
呦欧,呦欧,它朝天空啸叫。哦,三个小家伙已钻进灌木丛,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假如你愚蠢地想冲进灌木丛去抓它们,枝蔓会缚住你的身体,树杈会绞断你的翅膀,使你变成一个五花大绑的死刑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咬断你的脖颈。你不想成为断头死雕的话就该知趣些,快远走高飞吧。哦,你到别的地方去觅食,你会交好运的,左爪抓住肥胖的兔子,右爪抓住呆笨的松鸡,满载而归,去喂饱你的宝贝幼雕!
乌雕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是只油盐不进的顽固雕,根本不理会它的劝阻与警告,又偏着翅膀准备俯冲下来。
火烧云只有抖擞精神准备应战。它已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三只小狼崽钻进那蓬灌木丛,虽然不能说安全就有了绝对保障,但至少给乌雕的攻击造成了很难逾越的障碍。这蓬灌木虽然面积有限,但冠顶厚密,就像一把结实的保护伞。它想象不出乌雕会用什么方式来攫抓三只小狼崽。它不相信乌雕会愚蠢地扎进灌木丛冠顶去,这样的话,乌雕难逃作茧自缚、自投罗网的厄运。乌雕行得通的攻击方式,只有停栖到地面后,雕头探进灌木丛,用喙将小狼崽从灌木丛里拖拽出来。假如乌雕使用这种攻击方式,也只能是自取灭亡。像乌雕这样的大型猛禽,威风全在空中,一落到到地面,就会显得比松鸡更笨拙,两只翅膀半张半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它虽是只瘸腿豺,也不会惧怕落到地面的乌雕,完全有把握用豺嘴拧断乌雕的脖子。它目光盯着准备俯冲的乌雕,守在灌木丛边上,恭候乌雕降临。
呦欧,只要你敢落下地来,今天的晚餐我们就吃新鲜雕肉了!
乌雕真的俯冲下来了,掠过火烧云的头顶,直扑灌木丛冠顶。乌雕并未一头扎进枝蔓纵横的灌木丛去,而是伸出一只爪子,揪住冠顶上的枝条。雕头上翘,两只翅膀大幅度扇摇,产生一股巨大的升腾力量,整个灌木丛的冠顶往上吊起,发出咔嚓的可怕声响。
火烧云做梦也想不到,乌雕会用这种新颖的攻击方式。
有好几秒钟,乌雕虽然翅膀还在摇扇,但身体却停滞在半空。灌木丛冠顶隆起像把收拢的伞,乌雕的力量与灌木丛的力量达到一个互不相让的均衡点。
母豺火烧云衷心希望,这丛灌木结实无比,柔韧无比,那只乌雕怎么也扯不断、拉不开、捣不毁,让乌雕白忙乎一场,再也无计可施,最后灰溜溜飞走。
突然间,乌雕狂啸一声,加快翅膀的摇扇节奏,像刮起一股猛烈的旋风,灌木丛嘎吱嘎吱痛苦地呻吟,嘭的一声响,灌木丛冠顶被撕裂了,雕爪抓起一团枯枝败叶,冲上蓝天,扬起一股呛鼻的灰尘。尘埃落定,伞状灌木冠顶赫然出现一个大窟窿,三只小狼崽暴露在乌雕俯瞰的视线里。小家伙们吓坏了,拔腿想逃出灌木丛来。
呦欧,别动,千万别出来!火烧云厉声啸叫。周围二十余米范围内,除了这蓬灌木丛外,别无其他藏身之处,逃出灌木丛,正好中了乌雕的奸计。这丛灌木的冠顶虽然被撕碎了一块,但还没丧失庇护功能,仍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三只小狼崽还算听话,互相搂抱着,蜷缩在灌木丛里。
乌雕再次俯冲下来,又将灌木丛冠顶撕掉了一块。烟尘弥漫,惊心动魄。乌雕俯冲下来时,火烧云当然也颠跳噬咬,但它瘸了一条腿,蹿高能力非常有限,只咬到雕翼扇出的气流。三只小狼崽发出尖厉的呼救声。
乌雕连续撕扯灌木丛,冠顶的窟窿越来越大,三只狼崽也越来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火烧云明白,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枝枝蔓蔓便会被雕爪撕扯干净,灌木丛的冠顶便会被完全掀开,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树干。一旦屏障消除,乌雕就会将罪恶的爪子伸向毫无自卫能力的小狼崽。
必须在灌木丛被彻底捣毁前,想出能让小狼崽脱险的办法来。
也许,可以用豺所擅长的假死技能来消除危机,母豺火烧云想。
凡犬科动物,都会用装死的办法克敌制触胜。犬科动物装死有两大用途,第一大用途是,遇到猎人或猛兽强敌,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就会使出装死的绝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呼吸变得极其微弱,心脏也似乎停止跳动,就像真的进入了休克状态。连猎人也往往受骗,以为这猎物真的死了,便到一边忙其他事情去,放松看管,装死者便趁机逃之夭夭;第二大用途是,遇到垂涎三尺又难以捕捉的猎物,吃又想吃抓又抓不到,便会用装死来做特殊的诱饵,把猎物引诱到身边来,然后突然活过来将猎物抓住。在所有犬科动物中,狐狸是最擅长装死伎俩的,母豺火烧云曾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
某天早晨,一只雪狐从一棵树下经过,冷不防撞见一只正在树下捡食浆果的松鼠,受惊的小松鼠赶紧逃上树去。雪狐望着小松鼠口水滴答,可它不会爬树,奈何不得在枝丫上跳跃的松鼠。那雪狐眼珠子一转,突然一脚踩空,从两米多高的石坎上摔下去,四肢一阵抽搐,便不动弹了。松鼠开始并不相信雪狐已经摔死,仍待在大树枝丫上没有下来。这时候,飞来一只大嘴乌鸦,大嘴乌鸦属于食腐动物,被喻为大森林殡葬工,喜食动物尸体。大嘴乌鸦从空中慢慢盘旋而下,先试探着用爪子在雪狐身上抓了一把,然后立刻拍扇翅膀飞升空中,雪狐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在大嘴乌鸦试探时,松鼠站在枝丫上目不转睛地观看,大嘴乌鸦又一次盘旋而下,落在雪狐背上,啄了一口,啄出一撮狐毛,那雪狐仍没有任何反应。看来雪狐真的死了,不然的话不会容忍大嘴乌鸦在它背上活拔狐毛的。松鼠彻底放心,从枝丫上爬下树来,想继续捡食浆果。就在松鼠爪子刚刚落地的时候,那只雪狐突然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松鼠,可怜的小松鼠,成了丛林阴谋诡计的牺牲品。
如此高超的装死本领,让低智商的弱小动物防不胜防。
它的装死本领并不亚于雪狐,倘若能让凶悍的乌雕相信它已变成一只死豺,乌雕也许就会避难就易,不再去耗费体力撕扯灌木丛企图攫捉小狼崽,而会将狩猎目标转移到它身上。它就可趁机对乌雕反咬一口,就算不能将乌雕置于死地,起码也可以将乌雕咬得灵魂出窍,选之夭夭。它决定模仿雪狐,表演一次装死。
火烧云登上灌木丛旁一块高约半米的岩石,当乌雕再次俯冲下来撕扯灌木时,它啸叫一声扑蹿上去。似乎是脚爪滑了一下,它失足从岩石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脑袋砰的一声重重砸在石头上,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为了让装死显得更逼真,它咬破自己的豺舌,挤出一些血,与唾液搅拌在一起,然后从嘴角溢流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口吐血沫,生命垂危,已奄奄一息了。
毫无疑问,它的系列动作,尽收乌雕眼底。乌雕本来是要撕扯灌木丛的,俯冲到一半,突然雕翼侧转偏离了航向,到它上空盘旋起来,翅膀的振动声和雕爪的捏抓声不绝于耳。来吧,抓一只躺卧草地上将死的豺,比撕破荆棘捉藏匿在灌木中的小狼崽要方便多了。来吧,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喂养幼雕的豺肉,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别犹豫,莫迟疑,快动手。它感觉到,乌雕在迅速降低高度。唔,雕爪快触及它的身体了,它伸开锐利的豺爪,磨砺尖利的豺牙,暗暗做好准备。只要雕爪来揪它的腹部,它就会突然间“死而复生”,搂抱住得意忘形的乌雕,让乌雕尝尝豺爪和豺牙的厉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在离它头顶约一米的高度,乌雕突然不再往下降落,那翅膀振动声忽而反转向上,渐渐远去,也就是说,乌雕往上飞升了。过了约半分钟,传来枝蔓被撕碎的声响。它惊讶地睁开眼,可恶的乌雕,又俯冲到那丛灌木上,用雕爪撕扯冠顶。
哦,用装死来制服乌雕的计谋破产了。
它不晓得乌雕是如何识破它的计谋的,也许,它装死装得还不够像,雕眼看出了破绽;也许,这只鸟雕曾经吃过走兽装死的亏,惨痛教训铭记在心,宁愿辛苦些去捉躲藏在灌木丛中的小狼崽,也不愿冒险来捡便宜;还有一种可能,这只乌雕是美食家,挑精拣肥图口福,嫌它的豺肉老韧不好吃,想啄食细皮嫩肉的小狼崽。
不管怎么说,乌雕拒绝上当受骗,它白白装死,白白摔了一大跤,白白用脑袋撞石头,白白咬破自己的豺舌。没有结果的努力,枉费心机的失败,令它伤心沮丧。
形势越来越严峻,灌木丛冠顶上的枝蔓已被撕去一大半,乌雕顶多再俯冲三四次,就可将灌木丛冠顶完全掀开。四周就这么一蓬可以藏身的灌木,小狼崽马上就命难保了啊。在乌雕撕扯灌木时,火烧云当然试图反击或阻扰,可它是只跛脚豺,蹿高能力极其有限,且每次蹿高掉下来后都会跌跤。而狡猾的乌雕总是在两米以上的高度徘徊,所以它的反击或阻扰显得软弱无力,对乌雕根本构不成威胁。
用危在旦夕来形容三只小狼崽的处境,再确切不过了。必须尽快想出解除危机的办法,否则,再过片刻,一场流血惨案就会在它面前发生。它目不转睛盯着乌雕,仔细观察它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寻求力挽狂澜的良策。它注意到一个细节,当雕爪揪住枝蔓,猛烈拍扇翅膀,灌木丛冠顶被撕碎前,乌雕在空中有个短暂的停顿。约有一两秒钟的时间,由于用力腾飞的需要,这个时候,乌雕的身体呈直立状态,尾翼往下耷落,低于雕爪,高度离地面不足两米。更让火烧云兴奋的是,当乌雕身体垂直时,由于力学原因,雕头翘向天空,换句话说,有一两秒钟的时间,雕眼的视线移向蓝天白云,而看不到地面上的动静。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战机。它紧张而快速地盘算,假如它登上灌木丛旁那块高约半米的岩石,等乌雕因撕扯枝蔓而身体垂直时,它突然起跳上蹿,咬不到乌雕的身体,却有可能咬到下垂的尾翼。虽说把握不大,仅有两三成胜算,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它也要努力去争取。
事不宜迟,它趁乌雕两次俯冲的间歇,吃力地爬上岩石,而当雕头上翘雕眼对地面的观察出现盲区时,用尽所有的力气奋然蹿跳。对断了一条腿的它来说,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假如咬空,它会从空中摔进灌木丛,荆棘会刺伤它的身体,树桩也有可能会撞断它的肋骨。要真是这样的话,它就彻底丧失了与乌雕搏杀的能力,不仅无法保护三只小狼崽,自己也会成为乌雕啄食宰割的对象。
这是背水一战的拼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奋斗。
豺的智慧在动物界确实出类拔萃。它的设计周密而有效,就在雕尾下垂到最低点时,它的唇吻正好上蹿到最高点,豺嘴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尾羽。乌雕没有防备,差不多被拖拽进灌木丛了。假如真能将乌雕拖拽进灌木丛,枝蔓绳索似的捆绑住雕翅,那倒是个意外的惊喜。可惜,乌雕瞬间就惊醒过来,松开雕爪扔掉枝蔓,尖啸着,猛烈拍扇翅膀。雕翼打在灌木丛冠顶上,好几片羽毛折断了,像黑色的小精灵,在空中飞舞。母豺火烧云没有想到,乌雕的力量有这么大,很快就停止坠落,并拖着它,缓慢而艰难地向空中爬升。与此同时,两只雕爪向后摆动,无情地撕抓它的身体。它咬住雕尾,那雕爪恰好就够得着它的脖颈,犹如几把锋利的小刀,在锯割它的皮肉。它听到自己脖颈被撕裂的咝咝声,它闻到自己伤口浓烈的血腥味。它咬紧牙关,忍受着火烧火燎般的剧痛。即使被毒辣的雕爪撕烂脖颈割断喉管,它也决不会松开嘴。它晓得,自己的处境虽然不妙,但乌雕的处境更加危险,尾翼吊着一只豺,飞行姿势很别扭,是不可能坚持多长时间的。果然,飞出两百多米后,乌雕就吃不消了,忽而沉落,忽而拉起,在空中拼命挣扎。哦,乌雕的力气很快就要耗尽,再过一会儿,乌雕就会身不由己地降落到地面上。而它是陆地走兽,只要回到地面,它就能发挥猛兽威力,几口咬死这只恶雕!
沿着狭长的山谷,乌雕飞得越来越低。母豺火烧云感觉到,自己的爪子触摸到草茎和地面的砾石,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了。它伸开指爪,抠抓地面,希望能借助大地的力量,把乌雕拖回到地面来。它的爪子在地面划动,扎进草根,牢牢抓住坚实的大地。乌雕虽然还在拍打翅膀,身体却在半空中停滞着,再也飞不动了。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突然,乌雕狂啸一声,疯狂地摇动翅膀,只听嘭的一声,火烧云感觉到把自己往空中拉拽的那股力量消失了,身体往后倾倒,翻了两个后滚翻,这才好不容易翻爬起来。它的嘴里还咬着五六根黑色的雕羽,抬头望去,乌雕正仓皇地拍打翅膀,迅速往天空飞去。它这才明白,自己拔掉了乌雕的尾羽,鏖战双方的身体脱离了接触。
“呦——呦——”它嘴角挂着雕羽,向天空汹汹啸叫。秃尾巴乌雕头也不回,哀鸣着,惨叫着,飞向云雾袅绕的日曲卡雪山。它晓得,自己虽然未能捕杀乌雕,却成功地将乌雕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即使送去请柬,这只乌雕也不敢再飞到大肚佛窟上空来觅食了。
很快,乌雕越飞越远,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蘑菇状的云团间。
母豺火烧云被乌雕拖出约三百米,它忍着脖颈的伤痛,一瘸一拐回到大肚佛窟。三只小狼崽还蜷缩在灌木丛里。哦,出来吧,空袭警报解除了,现在平安无事,它柔声叫唤着。小家伙们战战兢兢地从灌木丛里爬出来,黏在它身旁,仍在瑟瑟发抖,不时抬起惊恐的眼睛仰望天空,有几片枯叶被萧瑟的秋风从树梢吹落下来,它们就吓得缩成一团直往它怀里钻。别害怕,哦,有我在,谁也甭想伤害你们!它把三只小狼崽揽进怀里,疼爱地舔吻它们的额头。
它还不是白吃饭的废物,它救了三只小狼崽。它对得起雌狼甜点心给它提供的食物,它还没有完全丧失生存价值。它为此而感到欣慰。
【第十七章 同归于尽】
树脱去绿衣裳,雪线大踏步地从山顶走下来,冬天到了。
觅食越来越困难,三只小狼崽已经断奶,改吃妈妈反刍出来的肉块。食物需求量越来越大,雌狼甜点心几乎天天要外出奔波,一家子这才勉强能糊口。
下了一场大雪,甜点心冒雪狩猎,结果运气不佳,接连两天没得到食物。没有食物喂养,小狼崽瘦得皮包骨头。这天夜里,三只小狼崽怎么哄也不肯入睡,围着甜点心呦欧呦欧叫,乞讨食物。甜点心梗直脖子,蠕动肚皮,做了好几次反刍动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甜点心自己也已经两天没有进食,肚子空瘪瘪的,当然不可能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吐出肉块来喂嗷嗷待哺的小狼崽。也许是饿极了想发泄埋怨的情绪,也许是想催促妈妈快点儿拿吃的来,小公狼乌云抱住甜点心的脸,在甜点心嘴吻上重重啃了一口。小家伙牙齿虽还稚嫩,但咬起来还是蛮厉害的。甜点心疼得跳起来,凶狠地咆哮,一爪子将小公狼乌云扫进石旮旯,又粗暴地将小雌狼冷风和雪雨从自己身边推搡开去。
欧——可恶的讨债鬼,都给我滚开!
三只小狼崽委屈地叫着,游魂似的在大肚佛窟里爬来爬去。
母豺火烧云用舌尖承接洞底钟乳石上渗漏下来的水珠,渡进小狼崽们的嘴里,想让它们安静下来。水不是肉,仅能滋润嘴唇,无法填充饥肠。小家伙们仍饿得慌,啃石头,掘泥土,做出各种让成年兽心酸的乞食动作来。
折腾到半夜,更糟糕的情形出现了。三只小狼崽忽而惊醒,忽而昏睡,爬动时步履踉跄,爬几步就要跌倒。火烧云是有经验的母豺,它晓得,小家伙们已经因饥饿而变得十分虚弱,倘若天亮前再不能给它们喂食,小命很有可能会夭折。
甜点心在大肚佛窟内急剧地跑来跑去,显得焦躁不安。忽又伫立在洞口,向苍茫的山野眺望。雪还在不停地下,北风呼啸,眼前一片迷茫。透过雪花,远山峡谷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闪烁。那是人类居住的豆腐营村寨,那儿有许许多多豺和狼特别感兴趣的猎物。甜点心狼眼碧绿,透出一股杀伐之气,连尾巴上的绒毛都耸立起来。火烧云的心缩紧了,它曾带着甜点心去过那个小村寨,见过那些鸡婆、鸭公、猪崽什么的。从甜点心反常的举动中,它明白,甜点心要铤而走险去人类村寨狩猎了。
一个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女活活饿死。
母豺火烧云知道,到人类居住的村寨觅食意味着什么。人类有刀有枪,还有忠勇的猎狗。那是九死一生的冒险,用生命当筹码的赌博,成功的概率很小很小,失败的可能很大很大,比火中取栗、虎口夺食更危险。要是出点儿意外,不仅三只小狼崽活不成,它也必死无疑。不不,它不能让甜点心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它想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甜点心一甩尾巴,低嚎一声,已经蹿出洞去。
很快,甜点心消失在风雪交加的夜色中。
母豺火烧云将三只快要饿晕的小狼崽揽进怀抱。现在它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祷和等待,祈祷老天爷能发发慈悲,让甜点心顺顺利利在豆腐营村寨猎取到食物,等待甜点心带着猎物平平安安归来。
它也已经两天没吃到东西,饿得头晕眼花,胃囊一阵阵痉挛。三只小狼崽就躺在它怀里,假如它要吃掉小狼崽充饥的话,那是再方便不过的事了。咔嚓一口就可以咬下脑袋,唏里呼噜就可以把小狼崽吞进肚去。可是,它脑子里从未闪过这样的念头。豺也罢狼也罢,都是具有浓烈亲情的动物,它与这三只小狼崽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它是看着它们出生并看着它们长大的,不是亲属胜似亲属,它宁肯饿死,也不会去伤害它们的。
下半夜,雪停了,启明星升起来了。寂静的夜,仿佛有狗的吠叫声。火烧云以为是幻觉,再仔细谛听,真有狗在叫。它心头一惊,从方位判断,狗吠声是从豆腐营村寨方向传来的。莫不是甜点心出事了?它一骨碌爬起来,瘸瘸拐拐走出大肚佛窟。冰雪覆盖,它一步一个趔趄,寒风一次又一次将它吹倒,它在雪地上滑行,用牙咬着荆棘翻越沟坎,用三条腿的豺所能用的办法,迎着狗叫声而去。
它要接应甜点心。
摸黑爬出山谷,来到通往豆腐营村寨的岔路口,雪野星光,远远看见有两条黑影正一前一后迅速奔跑过来。黑影渐渐放大,它看清楚了,跑在前头的是甜点心,拖拽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猪崽子。紧跟在甜点心身后的是一条大花狗。一个在前面仓皇奔逃,一个在后面衔尾猛追。雪光映衬下,能见度不算低,它认出来了,追赶甜点心的正是曾经咬伤过它的大耳朵花狗。火烧云吃过大耳朵花狗的亏,这是一条身材高大的牧羊犬,是村寨猎狗群的首领,勇猛无比。一年多前它去豆腐营村寨偷鸡,被大耳朵花狗发现,咬破它一只**,至今还留着伤痕呢。冤家路窄,想不到又撞见这条流氓狗了。
形势对甜点心很不利,小猪崽子怕有十多斤重,还没断气,踢蹬挣扎,影响了甜点心的奔逃速度。大耳朵花狗赶上来,缠住甜点心撕咬。甜点心不得不扔下小猪崽子,与大耳朵花狗周旋一番。走走停停,且战且退,逃身乏术。
远处,又传来群狗的吠叫声,还有数支火把在雪地移动。毫无疑问,猎人与狗群正在火速赶来。大耳朵花狗愈发嚣张,更加频繁出击,目的很明确,要拖住甜点心,等待援兵到达。
一般而言,一条狗是对付不了一匹狼的。大耳朵花狗虽然是狗中精英,一身狗胆的牧羊犬,但认真较量起来,也非甜点心的对手。但甜点心两天没吃东西,更主要的是,急着想把小猪崽子带回石洞中,无心恋战,也担心猎入与狗群会追上来,因此只要大耳朵花狗一松劲,便叼咬小猪崽子逃亡。双方咬了个平手,大耳朵花狗占了主动,因此也略占上风。甜点心的后背被狗爪撕裂,淌着血。
猎人和狗群正赶来增援,这样下去,甜点心非常危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狗群包围,就会被猎枪打得遍体窟窿,像只蜂窝。
它是靠甜点心提供食物才苟活在世上的,甜点心是它生命的依靠,它当然不能在甜点心身处险境时袖手旁观,当然不能眼看着甜点心陷入狗群与猎人的重围而无动于衷。
它蹲在小路边的一块磐石上,做好居高临下扑咬的准备。
它晓得,就算这一次让甜点心将小猪崽子拖回大肚佛窟,并不意味着危机就解除了,冬天刚刚开始,漫长的饥寒交迫还在后头。若生活仍然维持原状,甜点心会再一次潜入人类居住的村寨去冒险。面临被饿死的危险时,所有的动物都会铤而走险的。甜点心不可能每一次都顺利得手,幸运之神不可能次次都照顾甜点心。吃了亏的村民肯定会把丢失小猪崽子的怨气一古脑儿发泄到那些猎狗身上,责骂它们好吃懒做,责骂它们蠢笨如猪,责骂它们是饭桶白痴,说不定还要赏给它们几脚或几鞭子。猎狗铭记这惨痛的教训,会提高警惕,加强戒备,设下埋伏,布下圈套,要不了多久,甜点心就会被缉拿归案。
它现在才明白,它是爱甜点心的,虽然对方是一匹狼。它与甜点心自始至终都有母女般的感情。因为爱甜点心,所以也爱甜点心产下的三只小狼崽。它不能眼睁睁看着甜点心去送死。只有一个办法能彻底解决问题,那就是把那匹勋章大公狼迎回大肚佛窟来。这个办法有个前提,那就是它必须离开大肚佛窟。
它是一只残废的母豺,一个残缺的生命,以它的牺牲来换取甜点心和那窝小狼崽的生存,并不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甜点心从它眼鼻底下经过,走得匆忙,又拖拽着小猪崽子,没发现它。大耳朵花狗尾随追撵,也从它蹲伏的大石头底下经过。大耳朵花狗追得急,又要提防甜点心咬它个回马枪,所以也没发现它。
火烧云两条后腿用力一蹬,照准大耳朵花狗扑了下去,正好骑在狗背上,不等大耳朵花狗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口咬住狗脖子,紧紧阖拢嘴巴。大耳朵花狗狂吠暴跳,将它从背上掀下来,在它身上猛烈撕咬。它是只经验丰富的母豺,虽然残废,但噬咬技巧仍十分娴熟,准确地咬在大耳朵花狗最致命的颈侧动脉血管上,尖利的豺牙像钢钉钉进大耳朵花狗的脖子,死也不松口。
火烧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肢解,豺毛被拔,皮肤被撕裂,肌肉被咬碎,血管像旱季的河快要断流了。但它的头脑还非常清醒,它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跳到狗背上去的,没指望有生还的可能。它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到牙齿上,咬紧、咬紧、再咬紧。
它听到甜点心在呼叫。哦,快走吧,你的三只小狼崽还在大肚佛窟里等你呢!它还有最后一桩心事放不下,它应该告诉甜点心,设法去寻找那匹勋章大公狼。它不在了,勋章大公狼回家的障碍也就消除了,全家团聚,有个好帮手,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生存下去。可惜,它已无法让甜点心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它感觉到咸津津的狗血浸润到它的唇齿间,感觉到大耳朵花狗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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