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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豺》沈石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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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捕猎惊魂】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小狼崽甜点心长得很快,无论身长还是身高都和一只成年豺差不多大了。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小狼崽甜点心,母豺火烧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小狼崽甜点心是吃它的奶长大的,小家伙皮毛油光水滑,发育良好,活泼健康,它心里头油然产生了自豪感,体验到成功母亲的喜悦。可再一想,自己是在替豺的冤家对头——恶狼抚养后代,心里又有一种罪恶感。那是在为竞争对手培养接班“人”啊,小家伙长得越健壮,自己的罪孽似乎也就越深重。
  豺和狼同属于犬科动物,某些生理规律是相同的。按豺的育幼时间表,半岁龄的幼豺该跟随成年豺外出狩猎,锻炼耐力增强体质,熟悉环境了解地形,观摩成年豺的打猎技巧,学习丛林生活的经验。狼基本上也是按这张无形的育幼时间表培养后代的。小狼崽甜点心到了该学习狩猎技巧和生存本领的年龄了,每天早晨一看见母豺火烧云出门猎食,便吵闹着要跟它一起外出。母豺火烧云很是犹豫,教会小狼崽甜点心狩猎本领,等于培养了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将来它和其他豺也就多了一份生存压力;但若不带小狼崽甜点心外出狩猎,错过了最重要的学习阶段,小家伙将来就会变成生存技能不足的低能儿,它好像又舍不得这样。
  唉,单独在外觅食,也怪冷清寂寞的,让小家伙在身边陪伴,至少可以热闹点儿嘛。
  那天下午,母豺火烧云带着小狼崽甜点心到一条箐沟去捉豪猪。
  豪猪又名箭猪,浑身长满箭刺,稍不留意便会被扎伤爪掌或嘴腔,轻则发炎化脓,重则因不能奔跑和吞咽而活活饿死。所以,豪猪虽然动作笨拙很容易被发现,豪猪肉虽然细腻甜美,却很少有食肉动物去捕捉它。就像人类拼死吃河豚一样,食肉兽吃豪猪也要冒很大风险。大自然一物克一物,有矛就有盾,有盾就有矛。唯独豺有办法制服浑身是刺的豪猪。豺发现豪猪后,先对着豪猪耳朵恶声恶气地啸叫,豪猪必然会害怕得将身体卷成球状,撑开箭刺。聪明的豺就到附近咬一根树枝来,利用枝叶勾住箭刺,就像拖拉一只会滚动的球一样,将豪猪拖到悬崖边,推下悬崖去。球状豪猪从高高的峭壁上跌滚下去,箭刺折断,呜呼哀哉,豺绕下悬崖去,便可享用这难得的美味佳肴。
  制造工具并非人类专利,许多高等动物也会制造简单的工具。
  母豺火烧云来到一块灌木茂盛的山坡,嗅嗅闻闻,从混杂着野花芳香、泥土腥味和各种野兽粪便的味道中仔细寻找豪猪那股特殊气味。哦,那座马鞍形岩石底下深绿色的青苔上有一道明显的擦痕,散发出一丝豪猪的体臭。气味虽然很淡,却很新鲜,闻得出来这只豪猪经过:这儿不久,还闻得出这是一只个头硕大体态肥壮的豪猪,大约有三十多斤重。假如能成功擒获这只豪猪的话,它和小狼崽甜点心两天的食物问题就解决了。豪猪有个奇特的习性,外出觅食时走哪条路,吃饱东西后必定按原路返回。它蹲在岩石后面等待豪猪出现。
  小狼崽甜点心正是好动的年龄,生性淘气,当然不肯静静地埋伏在岩石后面,—会儿就不耐烦了,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动,颠颠地跑开去,钻进草丛用稚嫩的爪牙去捉低飞的蝴蝶。
  幼崽都喜欢玩,在游戏中发泄过剩的精力,在游戏中演练将来的生活。
  豪猪迟迟未能出现。捉豪猪最重要的就是耐心,有时候要干等四五个小时,等到太阳快落山时豪猪才会姗姗来迟。
  荒野静悄悄的,只有小狼崽甜点心扑蝴蝶轻微的跳跃声。突然,母豺火烧云听到身后的草丛有咝咝声响。它听觉灵敏,丛林生活经验也很丰富,觉得这声响有点儿异样,绝不是小家伙游戏时发出的响动,也不是豪猪走动时沙沙沙的脚步声。这声响很阴险,还能闻到一股冷血动物的腥味。带幼崽的母兽在野外警觉性很高,它心里咯瞪了一下,立刻站起来奔到草丛前探头张望。不好,茂密的草叶间盘着一条眼镜蛇,足有两米多长。蛇皮上一道道深褐色斑纹,蛇身体上半截立起下半截盘起,蛇脖子鼓得扁平,露出一对让所有动物都感到恐惧的眼镜状图案。血红的舌头有节奏地吞吐着,发出咝咝声。在眼镜蛇前方约两米,小狼崽甜点心正在起劲地追逐一只灿烂的金凤蝶,玩得忘乎所以,根本没意识到死神已悄悄逼近。眼镜蛇扁平的脑袋随着目标的移动而左右摆荡,蛇的下半身慢慢拧成麻花状,这表明眼镜蛇已准备对目标实施攻击。
  母豺火烧云曾领教过眼镜蛇的厉害,有一次,也是春末夏初季节,它在尕玛尔草原遇到一群野驴。对豺来说,野驴肉是很难吃到的山珍野味,它流着口水追了一程,遗憾的是这群野驴中没有老弱病残,清一色奔跑如飞的青壮年。它望尘莫及,跟瞅着野驴群越跑越远,再追下去也是白搭,只能是浪费自己宝贵的体力,便知趣地停了下来。就在它已决定放弃追捕时,前头百米开外正在奔逃的野驴群中,一匹长着灰白鬃毛的公野驴突然蹦躂三尺高,咴儿咴儿嘶鸣,随后驴脚高驴脚低,像踩着了火炭一样,跳起奇形怪状的野驴舞蹈。其他野驴跑远了,灰白鬃毛公野驴还在原地旋转跃蹿。它跑过去,到了灰白鬃毛公野驴身边,这家伙仍在大汗淋漓地蹦哒,双驴眼翻白,两片驴唇错位,长长的驴脸扭曲变形,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开始它以为这匹野驴是得了急病,癫痫发作或神经错乱什么的,后来发现旁边草地上有一窝被踩得稀巴烂的蛇卵,几米外一丛含羞草旁还盘踞着一条眼镜蛇。过了约两三分钟,灰白鬃毛公野驴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醒驴事。它仔细一看,一条驴前腿上有两个出血点,伤口极小,四周一片青紫的淤血。不难判断,野驴群奔逃时,刚巧遇上正在草丛产卵的眼镜蛇,上百只驴蹄乱踩乱踏,眼镜蛇在急雨般落下来的驴蹄间不知所措,该这灰白鬃毛公野驴倒霉,不偏不倚,刚好一蹄子踩在蛇卵。眼镜蛇勃然大怒,飙飞起来,在肇事的驴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哈,大自然神奇造化,让母豺火烧云捡了个大便宜。它在垂死挣扎的公野驴身上撕下一片肉来,刚刚吞下肚去,便觉得不对劲,就像被卷进怒江漩涡一样,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赶紧嚼咬又苦又涩的艾蒿,把吞进去的野驴肉呕吐出来,这才避免连锁中毒,保住了自己性命。

  眼镜蛇毒性极猛,即使吃被眼镜蛇咬过的食物,也会出现中毒症状。
  母豺火烧云本能地想叫唤。时间上还来得及,小狼崽甜点心与眼镜蛇相距有两米,眼镜蛇下半部身体还没完全扭成麻花状,这个时候它发出报警的啸叫,小狼崽甜点心只要斜刺蹿跳几步,就能逃出危险区域。它的嘴已经半张开,报警的啸叫声已经涌到喉咙口,即将从唇齿间爆响,可突然间,它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此时缄默不出声,也许是更为明智的选择。小狼崽甜点心一天天长大,现在已经同它一般大小,用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一匹标准雌狼。狼的智商不亚于豺,小家伙现在还把它当妈妈,长大后明事理了,总有一天会发现它只不过是充当养母的豺,那时该如何是好?狼和豺是不可能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小狼崽甜点心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或者把它当做可食之餐咬杀。就算小家伙是匹讲良心的好狼,感念它的养育之恩,网开一面不对它下毒手,它自己也没有胆量天天厮守在一匹大雌狼身旁。要避免这样的结局,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小家伙长到有力量反抗前,一口咬杀了当点心吃掉。可它试过好几次了,总是在最后一秒钟被无端的柔情束缚住手,不忍心去这么做。杀又舍不得杀,留着又担心留出祸患来,真是左右为难。它想,要是让眼镜蛇咬死小狼崽甜点心,倒是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这道生活大难题。它主观上没有要害小狼崽甜点心,这纯粹是一个意外的事故,纯粹是个偶然的不幸,丛林里这种意外的事故和偶然的不幸每天都会发生,不足为奇。它只要装着没看见就行了。盘踞在草丛中的毒蛇,本来就很难发现的。要怪也只能怪小家伙命不好,生辰八字上就有夭折之灾,命中注定会撞上天煞星般的眼镜蛇。所以它不必受良心谴责,也不必承担感情罪责。再等几秒钟,眼镜蛇身体下部分完全扭成麻花状,闪电般飙飞,像根彩色围巾一样缠绕在小狼崽甜点心脖子上,一了百了,最大的生活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这办确实不错,小家伙在懵然无知的情况下遭到致命噬咬,心灵不会有什么创痛。眼镜蛇毒发作得极快,肉体上的痛苦也是很短暂的,最多半分钟左右便会全身麻痹,继而窒息死亡。这比由它亲自动手来咬杀小狼崽甜点心肯定要好多了。小狼崽甜点心虽然仅有半岁,但身体己同它差不多大小,它无论采取何种偷袭手段,都不可能在极短的瞬间将其咬得失去知觉,不仅会延长小家伙肉体上的痛苦,还会给小家伙造成巨大的心灵创伤。
  尽量减少小家伙死亡前的痛苦,最好是让它在不知不觉中离开这个世界,这是母豺火烧云一贯的心愿。
  可不知为什么,眼镜蛇脖子摇摇晃晃,它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好像身体已经不听大脑指挥,它突然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仿佛前面这条眼镜蛇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很想蹿上去死死咬住扁平的蛇脖子。它告诫自己,豺对蛇毒没有任何免疫力,眼镜蛇毒性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咬,绝无生还的可能。为了救一只小狼崽,命丧黄泉,那也太不划算了。隔着疏散的草叶,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与自己相距仅一米半的眼镜蛇。它发现,眼镜蛇身体下部分已完全扭成麻花状,扁平的脖子也弯成弓形,预示着即将展开致命的攻击。
  小狼崽甜点心成功地用身体扑住金凤蝶,正小心翼翼地用爪子在自己腹部掏挖战利品。
  母豺火烧云明白,此时此刻,它发出报警的啸叫已无济于事,不不,反而会害了小狼崽甜点心。一般来说,蛇都是近视眼,靠额部的热感应器来定位攻击目标。当目标静止不动时,蛇身上的热感应器没有反应,蛇会因此失去方向感,也就不会展开攻击;一旦目标移动,灵敏的热感应器接收到信号,蛇就有了准确的方向感,就会蹿上来噬咬。现在小狼崽趴在地上掏身体底下的金凤蝶,处于相对静止状态,眼镜蛇也就暂时无所作为;但假如它发出报警声,小狼崽甜点心听到警报后仓皇逃窜,眼镜蛇就会在同一瞬间飙飞起来,毒牙无情地刺进小家伙的身体去。
  现在要想救小家伙脱离险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眼镜蛇飙飞前从背后突然扑上去咬住蛇脖子。它虽然是只具备相当丛林生活经验的成年豺,也曾猎杀过蛇类,都是些小型无毒蛇,还从未捕捉过毒蛇,更别说大型巨毒的眼镜蛇了,其危险程度不亚于虎口拔牙,它没有任何赢的把握。袖手旁观还是扑咬救援,它心里很矛盾。

  不知怎么搞的,小狼崽甜点心似乎感觉到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猛地抬起头来,立刻吓得目瞪口呆。小家伙肯定还是头一次见到眼镜蛇,但许多动物对软乎乎滑溜溜花花绿绿的毒蛇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尤其是脖颈长着一对眼镜状环斑的眼镜蛇,一映入眼帘就会感到皮发麻,不用提醒就会想到要远而避之。小家伙假如就这样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倒是可以躲过眼前这场劫难,但这是不可能的。小家伙还很嫩,根本不具备躲避毒蛇攻击的经验,最初的惊骇后,必定会产生逃窜的念头。果然如此,小狼崽甜点心目瞪口呆约有十来秒钟,直愣愣的眼珠子便开始转动,窥探逃跑的方向,狼腰渐渐弓了起来,四肢也暗暗积攒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嚎叫一声跳起来不顾一切地逃窜。
  眼镜蛇嘴巴已经张开,露出上腭两枚钩状蛇牙,牙尖细小的针孔凝聚亮晶晶的液体,那就是威力无比能毁灭一切生灵的毒涎。看得出来,这家伙已处在一触即发的攻击状态。
  这非常危险,甜点心稍一动弹,眼镜蛇就会毫不犹豫地朝目标飙飞过来。用“飙飞’这个词来形容眼镜蛇的攻击速度,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整个蛇身体只有尾巴支立地面,凌空而起,在零点零三秒的极短瞬间,蛇牙就已准确咬中猎物了。别说四条腿的狼崽了,就是敏捷的太阳鸟,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从眼镜蛇面前飞掠而过,眼镜蛇也能靠速度的优势,一口将太阳鸟咬在嘴里。可以这么说,在有效的攻击距离内,在已摆开噬咬姿态的眼镜蛇面前,即使给小狼崽甜点心插上一对翅膀,也绝无逃生的可能。
  母豺火烧云已没有时间多加考虑,似乎有一只巨手在背后猛推了它一把,它嗖地朝眼镜蛇扑蹿过去。好险哪,就在它起跳的同时,小狼崽甜点心也斜刺蹿了出去逃命。在甜点心身体动弹的刹那间,眼镜蛇脖颈后仰,长长的身体朝甜点心飙飞过去。就在这同一瞬间,它已从背后咬住眼镜蛇的脖子。
  假如它迟扑半秒钟,小狼崽甜点心命已休矣。
  一只豺和一条眼镜蛇在草地上翻滚扭打。
  母豺火烧云没想到,眼镜蛇的力气这么大,蛇尾在地上猛烈拍打,它四只豺爪根本站立不住,很快就被掀翻在地。长长的蛇身呼啦在它身体上缠绕了两圈,勒住它的脖子和胸脯。蛇的缠勒比它想象的还要厉害,一点儿一点儿收紧,勒得它胸口发闷,豺脖也像套上绞索一样,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它忍不住想张大嘴畅快呼吸,可它虽然被眼镜蛇勒得快要窒息,脑袋却还保持清醒。它明白,自己只要稍稍松开嘴,眼镜蛇的脖子就会从它尖利的豺牙间挣脱出来。一旦蛇头获得自由,蛇牙便会闪电般咬住的身体,它就会变成蛇的食物。紧紧咬住蛇的脖子,它获救的唯一希望。不管眼镜蛇如何缠住它的身体甩它,它都死死咬住蛇的脖子,不敢有丝毫松懈。
  蛇脖子俗称“蛇七寸”,是蛇身体上的致命部位。眼镜蛇脖子被豺牙卡住,欲咬不能,只有拼命收缩脊椎和肌肉,加紧施展蛇最拿手的缠勒战术。
  母豺火烧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得慌,肋骨咯吱咯吱响,五脏六腑也被挤压得疼痛难忍,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只有一个信念还支撑着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咬紧牙关,决不能让滑腻腻的蛇脖子从它豺嘴里溜脱。
  一番殊死搏斗,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再说小狼崽甜点心,本来已斜刺蹿逃出去,看见母豺火烧云与眼镜蛇翻滚扭打,立刻胆气回升,全身狼毛耸立,嚎叫着朝眼镜蛇冲过来。小家伙缺乏与蛇周旋的经验,正面对着蛇脸。初生狼崽不怕蛇,胆子大得出奇,在眼镜蛇面前跃跃欲扑。这非常危险。眼镜蛇不同于一般毒蛇,一般毒蛇只有将针管似的毒牙刺进猎物身体后,才会注射毒液,而眼镜蛇不仅在噬咬过程中释放毒液,还会像打水枪一样朝猎物喷射毒液,喷射距离可达两三米远。一旦被眼镜蛇的毒涎喷射中,除非老天爷突然下暴雨给猎物来场免费的天然淋浴,或者猎物及时跳进江河湖泊赶紧洗个澡,不然的话,那晶莹透明的毒涎立刻就会腐蚀兽毛和皮肤,比火焰烧在身上更灼痛。尤其可怕的是,那毒涎还会顺着血液深入骨髓,使猎物因神经中毒而麻痹抽搐,最终导致死亡。
  此时此刻,晴空万里,老天爷没有有要下雨的意思,箐沟附近也没有可供洗澡的水塘。
  母豺火烧云一面紧咬着蛇脖子,一面注意观察眼镜蛇的举动。那蛇嘴越张越大,粉红色上腭那两枚针管状的毒牙翘升到水平位置,叉状舌快速伸缩颤动,这是即将喷射毒涎的先兆。小狼崽甜点心对危险懵然无知,仍在眼镜蛇头正前方嚎叫跃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正的角度,毫无疑问,眼镜蛇只要喷射毒涎,百分之百能准确射在小狼崽甜点心身上,后果不堪设想。母豺火烧云猛烈踢蹬脚爪,迫使眼镜蛇在地上打了个滚。老天保佑,就在眼镜蛇打滚的瞬间,蛇嘴飞出一片亮晶晶的毒涎,喷射落空,从小狼崽甜点心左侧擦身而过。
  那片亮晶晶的毒涎喷出两三米远,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草丛。说来也巧,刚好有一只刺猬蜷缩在灌木丛里,那毒涎不偏不倚落在了那只倒霉的刺猬身上。最多五六秒钟的时间,卷成球状静静蹲在灌木丛里的刺猬突然像掉进热油锅一样,倏地蹦跳起来,吱吱惨烈地尖叫着,也不怕近在咫尺的豺、狼和眼镜蛇,从隐秘的灌木丛蹿出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草地上蹒跚转圈,都差一点儿撞到小狼崽甜点心身上来了。
  小狼崽甜点心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发神经病的刺猬,灵活地跳闪着,躲开刺猬的胡冲乱撞。
  最多两分钟时间,那只可怜的刺猬便肚子朝天躺倒在地,四肢剧烈抽搐,嘴角就像螃蟹吐泡泡一样涌出许多白沫来,叫声渐渐衰微,已差不多要跨进死亡门槛了。
  小狼崽若有所思地眨动眼珠子,围着垂死挣扎的刺猬转了一圈,似乎在探究这只刺猬神秘死亡的缘由。
  这时候,母豺火烧云与眼镜蛇的格斗已进入僵持阶段,双方都在激烈的扭打中消耗了大量体力,都已精疲力竭,难以向对方发起新的攻势。母豺火烧云虽然咬住了蛇的七寸,但豺牙没能卡在扁平蛇脖子最致命的中央部位,而是卡在偏左位置。虽然有效箝制住蛇头使蛇牙无法噬咬到它身上,却不能在短时间内置眼镜蛇于死地。同样,眼镜蛇虽然紧紧缠勒住母豺火烧云,勒得母豺火烧云胸闷气短,但它的力量已发挥到了极限,无法很快将母豺火烧云活活勒死。可以这么说,双方都已危在旦夕,双方都已濒临死亡,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无论是眼镜蛇还是豺,只要有一方求生意志崩溃放弃抗争,另一方就能转危为安取得最后胜利。
  这是一场奇特的比慢比赛,看谁能更慢一点儿耗尽体能,看谁能更慢一点儿生命衰竭,只要能比对方慢半拍投入死神怀抱,那便是最后的赢家。
  母豺火烧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生存还是毁灭,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它当然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只要一息尚存它是不会放弃这场殊死搏杀的。但是,眼镜蛇的求生欲望丝毫不比它逊色,也同样抱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决心。双方不仅身体力量处在僵持平衡状态,精神力量也处于不相上下的僵持平衡状态。它胸部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喘息也越来越艰难,脑子也因缺氧而生短暂晕眩。它明白,自己能坚持的时间已不多了。
  小狼崽甜点心再度嚎叫着冲了上来。这一次,它没有傻乎乎地冲到眼镜蛇的正面来,而是绕到眼镜蛇的尾巴处,撕咬眼镜蛇的尾巴。
  多聪明的小家伙,这么快就从刺猬中毒身亡的事件中吸取了教训,晓得应该避开眼镜蛇喷射的毒涎,积累了对付剧毒眼镜蛇的经验,将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一流猎手。
  小家伙抓住了眼镜蛇的尾巴,发狠地撕扯啃咬。可惜,它的狼爪还很稚嫩,狼牙也不够老辣,虽然拼命撕扯,却无法撕破滑溜溜的蛇皮,虽然狠命噬咬,也只能在蛇尾上咬出斑斑点点的小窟窿。
  唉,小家伙初出茅庐,终究还是狩猎场上的新手,缺乏与毒蛇搏杀的经验。

  当然,蛇尾遭咬,疼痛的感觉还是有的。眼镜蛇本来像绳索似的在母豺火烧云身上缠了两圈半,现在将最后半圈松开了,尾尖甩动着,竭力躲避小狼崽甜点心的撕咬。
  由于眼镜蛇转移了部分注意力,这么一来,客观上就放松了对母豺火烧云的缠勒。母豺火烧云胸部的灼痛减轻了些,窒息的感觉似乎也有所缓解,勇气和信心陡然增加。
  眼镜蛇半截尾巴盘成圆圈,拖拽到左侧几块碎石下,似乎不堪忍受小狼崽甜点心的折磨,想把蛇尾藏进碎石底下去。小狼崽甜点心当然不肯善罢干休,嚎叫着朝蛇尾扑追过来。突然,那半截有气无力盘成圆圈的蛇尾灵动地抻直,骤然间猛烈劈打过来,就像结实的皮鞭或粗硕的**,啪的一声,重重打在小狼崽甜点心的脖子上。那蛇尾甩打的力量很大,小狼崽甜点心被扫出一米多远,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真是一条狡猾透顶的眼镜蛇,连尾巴都会玩坑蒙拐骗的花样。
  小狼崽甜点心在地上打了个滚翻爬起来,又张牙舞爪地朝蛇尾扑了过来。那蛇尾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它才挨近,蛇尾就蹦弹扫荡过来,比上一次打得更厉害。尾尖砸在它的耳根上。甜点心跌了一大跤,脑袋被打得晕晕乎乎,爬起来后,走路都摇摇晃晃,可还是嚎叫着,不顾一切朝蛇尾冲过来。那眼镜蛇真是一条蛇精蛇魔,又抡起半截蛇尾抽打在小狼崽甜点心腿上,把小家伙抽得腾空摔倒。刚巧旁边有一块裸露出地面的岩石,小狼崽甜点心一头撞在岩石上,似乎撞得不轻,挣扎了好一阵才翻爬起来,脖子也撞歪了,眼睛也发直了,步履蹒跚就像喝醉了酒,方向感似乎也出了问题,东跑两步,又西奔三步,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可它仍保持着一股扑咬气势,顽强地朝蛇尾冲过来。
  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母豺火烧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算是凶猛的成年食肉兽,在连续受到几次打击,锐气也会遭到重创,没有胆量再继续进攻了。小家伙却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为了给它解围,为了亲爱的妈妈不给毒蛇勒毙,不畏强暴,敢拼敢斗。哦,它算是没有白养它一场。
  眼镜蛇尾巴大幅度抡甩了几次,把最后一点儿力气也耗尽了。那半截蛇尾虽然仍做出劈打动作,却有气无力萎软如绵。小狼崽甜点心终于抱住蛇尾,使出吃奶的力气撕咬起来。
  一豺一狼扭住眼镜蛇搏杀,眼镜蛇明显处于劣势,心慌意乱在草地上翻滚。这时,眼镜蛇又犯了一个错误——本来蛇身体在母豺火烧云身上缠勒了两圈,也许是忍受不了尾巴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它竟然将缠勒在母豺火烧云身上的蛇身松弛开一圈,去套缚小狼崽甜点心。眼镜蛇确实把小狼崽甜点心给缠绕住了,勒得小家伙眼珠翻白,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可是,母豺火烧云却像被松了绑似的,身体变得自由而轻松。它四只豺爪紧紧抠住眼镜蛇柔软的腹部,瞅准时机,突然松开豺嘴,当滑腻腻的蛇脖子企图从豺牙间溜走时,又照准蛇脖中央部位猛地咬了下去,玩了个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一次,它咬得又狠又准,尖利的豺牙卡在蛇的后脑勺与蛇脖子的交汇点上,这是蛇身上最致命的部位。眼镜蛇嘴张得老大,玻璃珠似的蛇眼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垂死蠕动了一阵,便像根烂草绳似的躺倒不动了。
  母豺和幼狼齐心协力,终于咬死了凶暴的眼镜蛇。
  小狼崽甜点心抖抖凌乱的狼毛,抬起尖尖的嘴吻,仰天发出狼式长嚎,欢呼胜利。
  哦,眼镜蛇除了蛇头和内脏不能吃外,蛇皮、蛇肉和蛇骨都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并不比豪猪肉差。不用再费力去捕捉豪猪了,母豺火烧云和小狼崽甜点心津津有味地享用眼镜蛇大餐。这是它们首次合作狩猎,互相救援,成功猎杀了有“蛇中魔王”之称的眼镜蛇。
  唉,要是甜点心不是小狼崽,而是自己亲生的豺女,那该有多好啊,生活就变得完美无缺了,母豺火烧云一边吃着鲜美的蛇肉一边这么想。

 

【第十章  苦救狼崽】

这天下午,母豺火烧云带领小狼崽甜点心到古纳河西岸狩猎,运气不错,刚转过S型河湾,就发现有一只红崖羊在河边饮水。
  这是一只漂亮的红崖羊,头顶刚刚长出两寸长的犄角,皮毛艳红犹如山上的杜鹃花。一般来说,红崖羊习惯群居生活,以血缘为纽带,少则十几只一群,多则几十只一群,组成大家庭。可有个例外,雄性红崖羊头顶长出犄角后,会离群出走,过一至两年逍遥的单身汉日子,在荒野丛林闯荡,磨砺胆魄和意志,成为成熟健壮的雄红崖羊。显然,这只正在河边饮水的红崖羊,属于刚刚离群索居独立生活的年轻雄性。
  这个年龄段的雄红崖羊,心高气傲却又缺乏生活经验,较易捕捉。
  母豺火烧云与小狼崽甜点心从左右两路夹击这只红崖羊。甜点心首先蹿出树林,从正面佯攻,张牙舞爪,欧欧嚎叫,吸引红崖羊的注意力。火烧云悄悄绕到红崖羊背后,突然快速扑蹿过去,一口咬住羊腿。红崖羊形体如小牛犊,力气很大,拼命蹦跶跳跃,从豺嘴挣脱出来,朝日曲卡山麓狂奔逃窜。
  母豺火烧云和小狼崽甜点心尾随追击,在崎岖难行的日曲卡山麓里,展开一场生死角逐。
  对眼前这场狩猎,火烧云信心十足。红崖羊虽然奔跑如飞,但豺与狼的追撵速度也是快如闪电。豺的特长就是长途追击,能一口气奔走十几公里,耐力比红崖羊要强一些。再说,红崖羊后腿被它咬了一口,虽只是轻微的皮肉伤,却也血肉模糊。可以想象,在激烈的奔跑运动中,那伤口会剧烈疼痛,并不断涌流鲜血,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红崖羊就会因流血过多体衰力竭而瘫倒在地的。它已胜券在握,吃到香喷喷的羊肉大餐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出于求生的本能,红崖羊一会儿钻进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一会儿攀登陡峭的绝壁,一会儿跳跃几丈深的山沟,企图将追撵者甩脱掉。可是,羊腿伤口的血滴在地上,成了最显眼的路标,母豺火烧云顺着鲜血路标追击,不会犯方向路线错误,紧盯着目标不敢。
  起先,小狼崽甜点心还能与母豺火烧云并肩追捕红崖羊。跑着跑着,甜点心渐渐落后,彼此拉开了一段距离。又追了一程,转过一道山岬,穿过两条荒沟,小家伙似乎越跑越慢,远远落到后面去了,依稀听得到细微的狼嚎声。
  母豺火烧云当然不能为了等小家伙而停止追撵。多好的狩猎机会啊,让已经穷途末路的红崖羊逃之夭夭,前功尽弃,已到嘴边的羊肉大餐化为泡影,岂不让豺痛惜。
  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要毫不松懈地穷追猛撵,尽快猎物捕获,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都可留待狩猎成功后再处理。
  又追了两三公里,追到尕玛尔草原,母豺火烧云才把累得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的红崖羊扑倒。猎杀没费多大劲,豺嘴叼住红崖羊的喉管,层紧咬住不放,十来分钟,猎物就窒息身亡了。追了这么长一段路程,它也累坏了,趴在猎物旁边,大口喘息着,等候小狼崽甜点心赶到,共同分享羊肉大餐。
  左等右等,不见甜点心到来。侧耳谛听,山野寂静,听不到它熟悉的狼嚎声。爬上一座小山岗,登高望远,极目远眺,用目光将四周的山峦、树林、沟壑,草原和灌木丛都搜查了一遍,也不见小家伙的身影。它仰起脖发出嘹亮的啸叫,叫唤了好几声,也听不到小家伙的应答。
  夕阳西下,紫色的暮霭笼罩草原,天快要黑了,它不能再傻等下去。也许,小家伙因为跑得慢,半途丢失追踪目标,自己先回大肚佛窟去了,它想。它肚子饿咬开红崖羊肚皮,吞食羊心羊肝羊腰羊肠,热气腾腾的猎物内脏,是让豺垂涎三尺的上等美食。它很想大快朵颐,可不知怎么搞的,却吃得兴味索然,丝毫吃不享用佳肴应有的快感来。哦,它已习惯与小狼崽甜点心共同进餐了,小家伙不在身边,再鲜美的食物也变得不怎么好吃了。
  匆匆吞下羊的内脏后,它又咬下一条羊腿来,准备带回大肚佛窟喂小狼崽甜点心。随后,它把剩下的大半只红崖羊拖进茂密的树丛,藏在隐秘的树根下,并扒了一些落叶盖在猎物身上,以防被其他食肉兽偷窃。红崖羊有百十斤重,它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将整只红崖羊带回家。这是豺独特的储存食物的方式,隔一两天肚子饿了,它会重新来到这里进食。

  一切安排妥当,它叼起那条羊腿,翻山越岭急匆匆回大肚佛窟。它虽然走得很急,却走几百米便要停顿一下,放下嘴里的羊腿,发出两声豺啸,试试是否会在路上遇见小狼崽甜点心。遗憾的是,一路寻找都未有结果。
  回到大肚佛窟,天已黑透。它期待着小家伙突然从黑暗中蹿出来,欢天喜地扑到它身上来撒娇。可是,的期待落空了,大肚佛窟冷寂无声,不见小狼崽甜点心。它试探着叫了一声,只有石洞发出嗡嗡回响。它在洞口仔细嗅闻了一遍,也没闻到小家伙新鲜的气味。
  小家伙没有自己跑回大肚佛窟来,小家伙在追捕红崖羊的过程中丢失了!
  小家伙会到哪里去呢?是迷失方向找不到家了,还是路上遇到野兔,追逐猎物玩得太高兴了,忘了回家?哦,也许小家伙跟着它追捕红崖羊,跑得太累了,钻进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草丛里睡着了。母豺火烧云趴在洞口,头朝外尾朝内,在黑夜中翘首期盼。
  夜空星光灿烂,宝石蓝的天幕上,映照出山峰和大树清晰的剪影。几只萤火虫闪动黄色光点在草丛中飞舞,忽明忽暗,在沉闷的黑夜里画出活泼的线条。远处有猫头鹰在尖厉呜叫。一只穿山甲从大肚佛窟前的灌木丛经过,传来树枝草茎被折断的声响。
  母豺火烧云望眼欲穿,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仍不见甜点心回来。
  下弦月冉冉升起,已是下半夜了。夜风渐渐变得湿润,晨雾悄悄在山野弥散开来,离天亮已经不太远了。
  母豺火烧云等得心焦,等得烦躁,等得窝火。这可恶的小狼崽,失踪了拉倒,不回家就算了,它犯不着为此而牵肠挂肚,它发狠地想。它其实早就打算把小家伙处理掉,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好像感情上也很难下定决心将小家伙驱逐出家门。对方可是狼种,豺最危险的竞争对手,彼此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现在小家伙失踪了,管它是迷路了还是贪玩走散了,无非是将来必定要发生的事情提前发生罢了。这没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是天赐良机,好得很哪。不是它故意要害小家伙的,也不是它耍手腕遗弃小家伙,是小家伙自己不回家,与它无关,它不用受良心谴责。
  本来嘛,把一只小狼崽收养在身边,对豺来说就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荒唐的闹剧结束了,它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它不再趴在洞口翘首等待,洞口会飘进雾水淋湿豺毛的。它站起来钻进温暖干燥的洞底,将嘴吻埋进臂弯,蒙头大睡。
  睡它个心安理得,睡它个无忧无虑,睡它个无牵无挂!
  奇怪的是,它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躺在石板上,岩石太硬,硌得骨头疼;躺在枯枝败叶上,感觉又太软,浑身肌肉酸疼。它身上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咬,难受得要命。它早已经习惯与小狼崽甜点心依偎入睡,大肚佛窟少了甜点心,便觉得格外冷清。寂寞的夜,枯燥的夜,毫无生趣的夜。唉,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它想,甜点心虽然身体已经长得与它差不多高大,但毕竟还是幼兽,还不到离家出走的年龄,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小家伙虽然贪玩,但自从被它收养后,从未离开过它,几分钟见不到它就会焦急地寻找。它还处于依赖阶段,主动出走的可能性不大。肯定是发生了意外,要么是在森林里迷路了,要么是遭遇到猛兽天敌的袭击。小家伙还不能单独猎食,要是迷了路,肯定会饿死的。要是遭遇猛兽天敌,受了伤,也会死的。它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小狼崽甜点心一条腿被山豹咬伤了,浑身鲜血淋漓,哀哀嚎叫着,在漆黑的夜像游魂似的到处乱蹿……
  它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爬起来,冲出大肚佛窟。
  它要找回失散的甜点心,这样它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借着朦胧的月光,母豺火烧云顺着追捕红崖羊的路线,一路搜索前行。荒野黑黢黢,许多路段月光被树冠遮断,黑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它一脚深一脚浅,连滚带爬地在山林里四处寻找。它的鼻吻贴着地面,嗅闻小家伙的气味。雾水太重,草叶上盖了一层露珠,稀释了气味,怎么闻也闻不出准确的线索来。它的耳朵竖得笔直,捕捉最细微的动静。老天不帮忙,刚巧又刮起风,树枝摇曳,漫山遍野都是沙啦沙啦树叶摩擦的声响,严重影响听觉侦察。
  启明星升起来了,对面山峰传来锦鸡报晓声。母豺火烧云在追捕红崖羊的路线上已经走了一个来回,还是不见甜点心的踪影。它几乎绝望了。就在这时,它到了去往日曲卡山麓和尕玛尔草原的三岔路口,忽听得左侧有扑通扑通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它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在草地上仔细闻了闻,依稀能闻到小狼崽甜点心的气味。它呦地轻啸一声,用声音进行探路。那扑通扑通的声响戛然而止,数秒钟后,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哀嚎。嗓音有点儿沙哑,叫声有点儿发闷,距离也还隔得远,但它还是一听就听出来了,是小狼崽甜点心在叫唤!它一面继续轻柔啸叫,用彼此的叫声保持紧密联络,一面循声快步跑过去。
  穿过一片灌木,小家伙的哀嚎声就在跟前了,可还是望不见小家伙的身影。它睁大豺眼找了又找,这才发现,草丛间地面上有个直径约一米半的地洞,小家伙的哀嚎声就是从地洞里传出来的。它跑过去,小心翼翼趴在洞边往下看,拂晓时分,晨光熹微,勉强能看清地洞内的情景。这是一个深约两米的圆洞,有点儿像淘金者废弃的简易水井,底下还有半尺深的积水。甜点心泡在齐腰深的污水里,水面露出脊梁、脖颈和脑袋。井壁光溜溜,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小家伙浑身都是泥水,模样狼狈极了,见到它,呜呜哭嚎着,拼命朝上跳蹿。小家伙蹿高能力有限,每次都只蹿跳到一米多高时,就撞在井壁上,又掉落回井底,扑通,溅起一大朵浊浪。唉,别说是年幼力弱的未成年小狼崽,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狼,掉进两米来深的水井,也很难蹿跳出来的啊。
  小家伙又蹿跳了两次,毫无例外都在半途上摔落下去。最后那次掉到井底后,小家伙前腿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后腿却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下半身泡在污水里,用嘶哑的嗓音气急败坏地嚎叫着。
  母豺火烧云心里明白,留给小家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估算一下,小家伙掉到这口废弃的井里,起码也有十个小时。完全可以想象小家伙掉进去时的情景:起先,小家伙紧跟在它身后,与它一起追捕逃亡的红崖羊,追着追着,小家伙气力不支,曼慢落到后面。山野沟壑纵横植被茂密地形十分复杂,小家伙很快迷了路,心急如焚地到处乱蹿,慌不择路,又临近黄昏,茂密的树丛里光线幽暗,水井四周野草萋萋,茂盛的草叶盖住了与地面平行的井口,小家伙狂奔乱跑,一脚踩空掉进水井,幸亏并不深,井底还有半尺深积水,没伤着筋骨,但却吓得魂飞魄散。小家伙肯定拼命嚎叫,指望它能及时赶来救助,可嗓子喊哑了,也不见它到来。小家伙孤独无援,就像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幸好是夏末季节,气温不算低,才没有被活活冻死。天渐渐黑了,小家伙不想在.井里等死,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蹿跳,指望能跳出苦海。小家伙使出吃奶的力气蹦躂跳跃,遗憾的是,再怎么努力,两只前爪离地面都还差着一大截。小家伙不甘心,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地蹿跳,最终还是被困在井底。无数次的跳跃,已使小家伙累得精疲力竭。无数次失败,极度恐惧,饥寒交迫,使小家伙的自信心受到严重挫败,精神已到了崩溃边缘。现在,小家伙已经很衰弱了,每一分钟都是非常宝贵的,必须尽快想办法把小家伙从井底救上来,不然的话,这口枯井便会成为小家伙的葬身之地。
  母豺火烧云趴在井口,脑袋尽量往下探伸,缩短彼此的身体距离,也缩短彼此的心理距离,营造它就陪伴在小家伙身边的氛围,以消除它孤独无援的不良感觉。随后,它发出柔和亲切的叫声,那是在告诉小家伙,它决不会撇下它不管的,它一定会设法把它从井里救出来的,以宽慰小家伙的心。哦,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别再傻乎乎地蹿跳了,这只能徒劳损耗宝贵的体力,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保持安静,保持镇定,保存体力,你才有获救的希望。
  虽然一方是豺,方是狼,但长久生活在一起用叫声和形体动作构成的语言信息还是能够沟通的。小家伙慢慢镇静下来,躺卧在污水里,脑袋露出水面,喘息养神,等待它的救援。
  母豺火烧云围着水井转圈,顺时针旋转,又逆时针旋转,紧张思索着救援方案。
  水井其实并不很深,算不上是插翅难逃的地狱。假如能给小家伙安装一对翅膀的话,扑扇两下就能从井底飞出来。当然,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想得再美妙也于事无补。它也不能奋不顾身地跳到井里去,它跳下去不能把小家伙救上来,反而会把自己也给葬送了,变成投井自尽的愚蠢行为。犬科动物不比灵长类动物,可以伸出手来抓住对方的手然后把落井者给拉上来,豺也不会使用绳索或其他工具进行救援。怎么办?怎么救?对它来说,确实是一道严峻的难题。都说豺狡猾,其实豺的智慧很有限,无法与两足行走的人媲美。它脑袋瓜都想得快要爆炸了,还没有想出可行的办法来。突然,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它想起曾经目睹过的狐狸吃黑鲩的情景。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那天上午,它到古纳河边寻找食物。古纳河流到尕玛尔草原时,河床宽阔,两岸金黄的沙滩,还有形状各异的青褐色礁石。退潮时,会有鱼虾、螃蟹或鳖龟之类的水生动物搁浅在沙滩上,可以捡食充饥。正值退潮之际,它在沙滩上找了半天,运气太差,只找到两只杜鹃花瓣大的小螃蟹,刚够塞牙缝的。它有点儿沮丧,刚准备离开沙滩到尕玛尔草原去碰碰运气,突然听见旁边礁石丛里传来哗啦啦划水声。出于好奇,它跑过去瞧瞧。嚯,在一片奇形怪状的礁石间,有一个直径约八十厘米的窟窿,里头蓄满了河水,水底有一条大鱼在晃动。这是条黑鲩,足有半米多长。显然,在涨潮时,这条黑鲩顺着潮水游到这片沙滩玩耍觅食,一时疏忽大意,退潮时未能及时游回河里,搁浅在礁石窟窿里了。它肚子空瘪瘪,当然想捞起这条黑鲩来充饥。它试了试,水深起码也有八十厘米,豺爪根本捞不到。可恼的是,那黑鲩知道上面有食肉兽在打它的主意,沉到水底,静静潜伏在窟窿最底层的砂石上,再也不肯游上来。它看看窟窿形状,口大底小呈圆锥形,越往下越逼仄,贸然跳下去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卡在石头间无法动弹,变成落水鬼,吃不到鱼,反而变成鱼的食物。它等了一会儿,窟窿的水一点儿没减少,礁石的石质极佳,没有渗漏现象,甭指望等水渗漏后逮到这条黑鲩。再说,退潮已到了尽头,潮涨潮落,古纳河又开始悄悄涨潮了。最多一个小时,河水就会漫过这片礁石,如鱼得水,黑鲩就会脱离困境游回河中央去。它虽然心痒眼馋口水滴答,却只有悻悻朝着水底的黑鲩啸叫数声,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它爬到岸边的小山包时,看到一对赤狐从灌木丛蹿出来,背部艳红的皮毛在沙滩上格外显眼。雄狐两颊绒毛蓬松,很有点儿绅士派头,雌狐雪白的脸上眼珠子活泼转动,浮现出狐特有的媚态风情。这对夫妻狐先去河边饮水,然后踏着玫瑰色朝阳在沙滩游荡。狐嘴贴着地面嗅闻,狐耳颤抖扭动作谛听状。毫无疑问,也想捡食在沙滩上搁浅的水生小动物。
  豺与狐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不是猎食者与被猎食者的关系。豺虽然力量略胜狐,生情较之狐也更凶猛些,但不占压倒性的优势,更何况对方是一对夫妻孤,搏斗起来它丝毫也占不着便宜,所以母豺火烧云朝那对夫妻狐看了一眼之后,便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
  突然,那只媚态十足的雌狐欧欧欢叫起来,撒腿朝那片奇形怪状的礁石奔去。雄狐紧跟在雌狐后面。夫妻狐来到那条黑鲩搁浅的窟窿前,兴奋地跳跃啸叫。
  母豺火烧云晓得,这对夫妻狐发现了黑鲩,为找到可食之餐而欢呼雀跃。出于一种想看笑话的心理,母豺火烧云在山包蹲坐下来。它想,这对夫妻狐肯定同它一样,惊喜——烦恼——挟望——悻悻而退。它想看看它们因想不出捕捉黑鲩的办法而恼羞成怒的样子。
  这是一种消遣,或者说是精神会餐,能让它心情愉快。
  开始时,果然如它所料,这对夫妻狐高兴了半分钟后,便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雄狐伸出爪子在礁石窟窿里掏挖,当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雌狐吮吸礁石窟窿里的水,大概以为把水喝干了,竭泽而渔,就能捉到黑鲩了,真是白日做梦,即使把肚皮喝炸了,也休想把礁石窟窿里的水喝干!这对夫妻狐抓耳挠腮开始犯愁了。哦,懊恼去吧,哦,沮丧去吧,看着狐狸不幸真是豺最美妙的精神享受。
  母豺火烧云正为夫妻狐的窘境而哑然失笑时,突然,雄狐蹿下礁石,来到布满砾石的沙滩上,叼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又跳到礁石上,将鹅卵石扔进窟窿去。窟窿里立刻溢出一层水来。雌狐依法炮制,也上蹿下跳搬运鹅卵石。
  开始时,母豺火烧云还没想通这对夫妻狐为何要往礁石窟窿里扔鹅卵石,哦,也许是异想天开,它们想用石头将黑鲩砸昏,砸昏的鱼会漂到水面来,这样就可以把黑鲩拖上岸去啃食了。这主意当然很愚蠢,假如礁石窟窿里没有水,里头藏匿着一只兔子的话,往里扔鹅卵石,就算不能将兔子砸昏,起码也能把兔子砸得仓皇逃窜。但礁石窟窿里有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水有限大阻力,鹅卵石扔进水后,只会轻飘飘沉落水底,绝不会对黑鲩造成伤害的呀。都说狐狸聪明,也不过如此嘛。但过了一会儿,它就发现自己压根儿想错了。随着鹅卵石不断扔进去,礁石窟窿里的水不断往外溢流,它突然明白这对夫妻狐之所以要往礁石窟窿扔鹅卵石,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是要用鹅卵石砸昏黑鲩,而是要用鹅卵石当填充物,让礁石窟窿由深变浅,迫使藏在水底的黑鲩渐渐往上升浮。这真是个高明的主意。人类移山填海,它们移石填洞,这礁石窟窿本来就不太大也不太深,不需要扔太多的鹅卵石,就能让黑鲩浮出水面。
  都说狐狸聪明,果然名不虚传。
  唉,自己的脑袋瓜怎么就不会开窍呢?
  潮水上涨了许多,原先宽阔的沙滩已被河水淹没了一半。母豺火烧云此时此刻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潮水上涨得更迅猛些,在这对夫妻狐移石填洞完成前,淹没这片奇形怪状的礁石。它没能吃到黑鲩,当然也不乐意这对夫妻狐吃到黑鲩。

  可恼的是,这对夫妻狐也知道潮水即将淹没礁石窟窿,加快搬运鹅卵石,雄狐与雌狐齐心协力,在沙滩与礁石间来回奔波,当潮水快漫到礁石时,雄狐跳进窟窿去,母豺火烧云看得很清楚,雄狐的脊背露出水面,这说明仅有八十厘米深的圆锥形窟窿被鹅卵石填没一半以上,这点儿深度的水,狐狸是能够跳进去捉鱼的。黑鲩困在小小的礁石窟窿里,犹如瓮中之鳖,捕捉起来再方便也没有了。果然,礁石窟窿里水花四溅,不一会儿,雄狐嘴里衔着那条半米多长的黑鲩,从礁石窟窿里跳了出来。黑鲩首尾摆动,还在垂死挣扎。雄狐踏着齐膝深的河水,往岸边跑去。母豺火烧云希望黑鲩挣动得再厉害些,从雄狐唇齿间滑脱下来,掉进水里,活蹦乱跳逃到河中央去,到嘴的美食不翼而飞,让它们空欢喜一场。遗憾的是,半米多长的黑鲩虽然力气很大,雄狐接连被摔倒两次,但却死死咬紧狐牙绝不松开。很快,雄狐就跑到岸上,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和那只妩媚的雌狐一起,吞食这条倒霉的黑鲩。
  活杀活吃黑鲩,味道一定鲜美极了。人类的“鲜’字,就是。“鱼”和“羊’两个字的组合,不管是两足行走的人还是豺狼虎豹食肉猛兽,都很爱吃鱼和羊的啊。
  夫妻狐吃得津津有味,这条黑鲩足够它们饱餐一顿的了。
  母豺火烧云蹲在小山包上,看得很憋气,看得很窝火,心里像有一群红头蚂蚁在爬,难受得要命。不仅饥饿难忍,还有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感觉。它流着口水,愤愤不平地离开古纳河,但愿鱼刺卡住这对夫妻狐的喉咙!
  这件事给母豺火烧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也许,可以依葫芦画瓢,借鉴夫妻狐的做法,移石填洞,让水井的底部不断抬高,足而使小狼崽甜点心升出井面。
  说干就干,它立刻衔来石块往枯井里扔。但它很快发现,此时此地套用这个办法,却有点儿行不通。首先,这里不像古纳河沙滩,到处都是鹅卵石,可以毫不费力地就地取材;这儿很难找到大小合适的石头,不是太小就是太大,太小的石头扔进去作用不大,太大的石头它又搬不动,就算它搬得动,它也不敢拿大石头往井里砸,万一砸偏了,该救的没救出来,反倒会把小狼崽甜点心的脑袋给砸破的。它在井边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而枯井的容积起码是古纳河沙滩上那只礁石窟窿的三到四倍,区区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古纳河沙滩上倒是有大小合适的鹅卵石,但从这里去古纳河,要翻越两座山,少说也有七八里路,来回一趟最快也要个把小时,恐怕不等它把井填满,小狼崽甜点心早就没命了。或许,可以采取变通办法,刨泥土来填充这口井。它试了试,井周围的泥土很硬,且土里布满石头,刨了半天,豺爪都刨疼了,只刨出一层薄薄的草皮碎土。唉,它要是穿山甲就好了,穿山甲的爪子尖锐犀利,能在坚硬的山土上飞快掘出洞来。它不行,把豺爪挖断了,也无法挖出足够的土来将枯井填满。或许,可以叼一些树枝来当填充物,它想。它又试了试,这办法也不灵光,夏天正是植物生长的旺季,周围现存的枯枝败叶很少,豺的力量有限,很难从树上撇下枝叶来。
  东方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天蒙蒙亮了。小狼崽甜点心在井里叫得更凄惨,一声声苦涩的狼嚎,就像一根根钢针,深深刺痛它的心。怎么办?好为难。它脑袋咚咚撞击树干,强迫自己开动脑筋尽快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发明创造并非人类专有,在特定条件下,为了生存,动物也会有创新的灵感和能力。
  突然,母豺火烧云想起昨天傍晚捕捉到的那只红崖羊。它只吃掉一条羊腿,剩下的大半只红崖羊藏在树丛里。红崖羊体积不小,拖来填充枯井,倒是蛮合适的。
  这主意不赖,值得一试。
  它撒腿飞奔到昨晚藏匿红崖羊的树丛,扒开树叶一看,谢天谢地,猎物还没遭到偷窃。它咬住红崖羊的腿,拼命往枯井方向拖拽。红崖羊虽被肢解掉一条腿,却至少还有七八十斤重,走的又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力气,走一小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幸好路程不远,一路上也算太平,没遇到剪径强盗。只是走得太累,遇到上坡或翻越陡坎,简直累得快要虚脱了。也就是两里多路吧,却足足走了近三个小时,比蜗牛爬还慢,从黎明时分走到太阳快当顶,好不容易才把红崖羊拖到枯井边。
  它趴在井口往下看,小狼崽甜点心整个身体软绵绵地泡在积水中,只露出湿淋淋的脑袋,眼神显得呆滞,嚎叫声也变得微弱,差不多已到了生命垂危阶段。它急忙撕了几片羊肉扔下去,小家伙倒还能咀嚼吞咽,吃了小半只羊腿,气色这才逐渐好转。
  它小心翼翼地将红崖羊搬到井口,然后叼住羊脖,将红崖羊推进井去。不错,红崖羊平稳掉进井底,没砸疼和压伤小狼崽甜点心。红崖羊斜躺在井底,是挺合适的垫脚石,小家伙踩着羊腰爬上羊肩,哦,足足升高七八十厘米。小家伙后腿踩在红崖羊身上,前肢攀住井壁,慢慢站了起来,完全站直后,两只前爪离井口最多还差半米了。

  小家伙虽然还未成年,还不够勇猛顽强,但蹿跳半米的高度是完全做得到的。只要用力一跳,两只前爪抠住井口,就能从枯井翻爬出来。这个动作类似引体向上,对狼来说,难度不算太大。小家伙眼睛望着井口,跃跃欲蹿,可又有点儿胆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母豺火烧云趴在井沿,不断用叫声催促:别害怕,勇敢些,用力蹿跳,我晓得你不愿意困死在这口井里,我晓得你现在很想回家,那你就必须蹿跳,跳出井,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你一定会成功的!
  在它的勉励下,小家伙鼓足勇气蹿跳起来。扑喇,眼瞅着两只前爪已经举过井口,比井口还高出约半寸呢,狼耳也蹿跳得几乎与井口平行了,可指爪未能抠牢井口的石缝和草根,身体又擦着井壁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井壁的泥沙淋了小家伙一头一脸。
  井底垫着一只红崖羊,凹凸不平,小家伙跌得四脚朝天,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又费了好大的劲,这才重新站立到红崖羊的肩上。
  母豺火烧云再次用充满感情的叫声进行引导和激励。
  ——刚才你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你完全具备蹿上井口的能力。再试一次,沉住气,后腿用力往下蹬,你要相信自己,肯定能蹿出井来!
  母豺火烧云也收紧四肢暗中做好准备,一旦小家伙两只前爪能抠牢井口的石缝或草根,脑袋能探出井沿,只要能坚持几秒钟,它就会叼住小家伙的颈皮,助小家伙一臂之力,把小家伙拖出井来。
  小家伙迟疑了好一阵,终于又蹿跳起来。这一次,情况更糟,连前爪都未能露出井口,身体便顺着井壁滑落下去,下巴似乎也被井壁磨破了,半张脸都是血。
  在母豺火烧云一再督促下,小家伙勉勉强强重新回到红崖羊肩上,可两条后腿不断颤抖,腰肢弯曲,似乎连站都快站不住了,眼睛里充满恐惧,看得出来,已完全丧失了自信。
  母豺火烧云本打算继续用叫声鼓励和催促小家伙再次蹿跳的,可转念一想,小家伙连攀爬到红崖羊肩上都这么困难,硬要蹿跳的话,结果肯定比上两次更糟糕。虽然仅有半米的高度,但小家伙在齐腰深的水里泡了十多个钟头,身体已十分虚弱,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很难蹿跳出枯井来。站在软塌塌的红崖羊的肩上,估计也会影响蹿跳的高度。再说,小家伙已失败了两次,勇气和信心都没了,再失败的话,很有可能会变得绝望,求生意志崩溃,弄不好连红崖羊的肩头都攀爬不上来。真要这样的话,小家伙就只能在井里等死了。
  必须再想个办法,帮助小家伙克服失败造成的心理障碍,成功跨越半米高度!
  再想往井里扔填充物,抬高小家伙的位置,那是不现实的。唯一可行的是,在小家伙蹿跳时,拉小家伙一把。怎么拉呢?豺爪没有“手”的功能,豺移动幼崽或搬运食物,全靠一张嘴。小家伙必须脑袋探出井口,它才能发挥嘴的功能,叼住小家伙的颈皮往上拉拽。小家伙无法将脑袋蹿跳出井口,它的嘴巴也就发挥不了作用。唉,要是它长着一条金丝猴的尾巴就好了,它现在不用发愁了。
  它曾亲眼目睹,不不,是亲身领教过金丝猴尾巴的威力。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它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大林莽去觅食,路过一片野橄榄树林,听见树冠上传来呦呦唧唧金丝猴的叫声。它没有停留,侧着脸朝树冠投去匆匆一瞥,继续走自己的路。它倒不是对猴肉不感兴趣,而是晓得金丝猴属于完全树营性动物,不分白昼黑夜都在高高的树冠上活动,豺不会爬树,吃金丝猴可以说比登天还难。动物都是实用主义者,知道是得不到的东西,就不去做非分之想。它刚要转身离去,突然,树冠咔嚓一阵响,随着几声惊叫,掉落下一件东西来。定睛一看,嘿,是一只还在吃奶的幼金丝猴!显然,幼猴淘气,在树丫上疯闹,一不小心失手掉下树来。对它来说,真是天上掉馅饼,不吃白不吃。豺吃金丝猴,犹如人类吃燕窝鱼翅,是很稀罕的食物。它喜上眉梢,立即向猎物扑咬。幼金丝猴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又见豺龇牙咧嘴扑过来,吓呆了,抱住脑袋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哈,一小堆待宰的肉。它的豺爪只差一步就要落到幼金丝猴身上了,突然,橄榄树上哗啦一声荡下一只成年金丝猴来,长长的猴尾卷钩在一根横枝上,像玩杂技似的头朝下尾朝上,张开双臂从天而降,抢在它前面,抱起幼金丝猴,树枝晃悠,身体刹那问倒卷而起,将幼金丝猴抱回树上去了。它看得目瞪口呆,成年猴用尾巴卷住树枝倒挂下来抱走幼猴的情景,深深镌刻在它的脑子里。
  井边上就有一棵蔓地而生的忍冬树,树干约有豺脚粗。假如它有金丝猴尾巴,勾在忍冬树干上,很方便就能倒挂到枯井去,将小家伙救出苦海。遗憾的是,豺虽然长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从尾根到尾尖少说也有半米长,却不具备用尾巴缠绕树枝的功能。唉,比起金丝猴尾来,豺尾实在是太笨拙太僵硬了啊。
  尾巴?尾巴!
  母豺火烧云大幅度甩动自己的尾巴,似乎尾巴里藏着一个可以拯救小狼崽甜点心的秘密。突然,它脑子豁然一亮,想出个主意来。豺尾虽然不能卷勾树枝,但豺嘴可以咬住树枝,然后把豺尾放进枯井,也等于是给小家伙放了一把登高的软梯,小家伙只要叼住它的尾巴,它就能发力将小家伙拖出枯井。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主意,空前绝后的创举。它兴奋得长啸起来。
  它咬住忍冬树干,将屁股退到井沿。距离刚合适,尾巴正好能垂直放落井里。从尾巴的长度判断,豺尾垂直放落下去,尾尖绒毛差不多可以触碰到小家伙的嘴吻了,不用费什么力气,小家伙就一定能咬住它的尾巴。
  成功的希望很大,可以说十拿九稳。

  它嗖地平举尾巴,刚要将尾巴放落到井里,突然打个寒噤,又将尾巴盘回到自己腿边。这样做合适吗?豺的尾巴是一根细细的软骨,脆弱易断。小家伙虽说还是幼崽,但锋利的狼牙早已长齐。小家伙年纪尚小,很难掌握好叼与咬的区别,害怕豺尾会从口中脱落而再次掉到井底,情急之中,完全有可能拼命咬住它的尾巴。叼与咬虽然外形动作相似,都是甩牙齿卡紧物体,可两者之间却有着质的差异:叼是甩唇齿衔住物体,以唇代齿,以齿助唇,再怎么用力尖利的牙齿也不会戳破皮肉伤及筋骨,母豺、母狼、母豹、母狮、母虎、母鳄搬运幼崽时,都会张开嘴巴“咬’住幼崽的脖颈,其实这不是咬,而是最典型的叼衔;咬就不同了,咬是用牙齿噬啃,锐利的牙尖穿透皮肉,切割骨头。倘若小家伙“咬’它的尾巴时,不是叼衔而是噬咬,锋利的狼牙完全可能会将它的尾巴咬断的啊。对豺来说,尾巴虽然不是身体上的致命部位,但若被咬断,却也是不可忽视的重大损伤。豺不是壁虎,壁虎的尾巴断掉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长出新的尾巴来。豺尾一旦断裂,永无修复的可能,一辈子就是断尾豺了。对豺而言,尾巴是一种多功能器官。尾巴能使豺在高速奔跑中保持身体平衡,在急拐弯时,尾巴还能起到舵的作用,协调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从高处往下蹿扑时,蓬松的尾巴还能增搬身体坠落的阻力,起到一点儿降落伞的作用。冬天,日曲卡雪山冰雪覆盖,夜晚睡觉时,将绒毛稠密的尾巴盖在身上或缠在脖颈,能有效抵御严寒。夏天,尕玛尔草原蚊蝇肆虐,到沼泽地觅食,挥甩尾巴能驱赶这些可恶的小吸血鬼。对雌豺来说,尾巴还是吸引异性重要的工具。有一条华丽活泼的尾巴,就像人类女性有一条美丽的花裙子,能让公豺神魂颠倒。豺尾轻摇曼舞,能含蓄地表达爱慕之情。对人类来说,是拜倒在石榴裙下,对豺来说,是拜倒在美丽大尾巴下,雌豺断尾,犹如女人破相,会带来一连串的不幸。它的同胞姐姐俏尾儿,原先长有一条美仑美奂的尾巴,在刚刚发育成熟情窦初开时,尾巴后面就黏着四只年轻英俊的公豺,可以说是泡在甜蜜的爱情中长大。一岁半龄时,它在一次狩猎中不幸被逼急的雪兔反咬了一口,恰恰咬在尾巴上,那条整个家族都引以为骄傲的尾巴被齐根咬断了。美丽的俏尾儿变成了丑陋的秃尾豺,众多的追求者纷纷不辞而别,甜蜜的爱情没有了,就像从蜜罐跌进了黄连汤,生活变得苦涩而艰难。它产下三只幼崽,但由于尾巴折断影响了猎食技能,身边又没有贴心公豺帮衬照顾,不到一个月时间,三只幼豺便相继夭折了。俏尾儿孤苦伶仃,一天比一天憔悴,没过多久也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饿死在荒野。
  假如它的尾巴也被咬断的话,很有可能会重演姐姐俏尾儿的悲剧。
  要是现在困在井里的是它的亲生幼崽,出于骨肉深情,它会毫不犹豫将豺尾放落下去的。母爱的特质就是勇于牺牲自己,为了救出亲生宝贝,它舍得献出自己的尾巴。问题是,现在困在井里的是一只小狼崽,为救仇敌的后代,弄断自己漂亮的尾巴,它这么做是否值得呢?它迟疑着,思量着,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
  井下,传来小狼崽甜点心嘶哑的哀嚎,母豺火烧云忍不住一阵抽搐,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捏了一把。唉,不管怎么说,小家伙把它当做亲娘,它怎能眼睁睁看着小家伙受苦受难而撒手不管呢?罢罢罢,就用自己的尾巴冒一次险吧。豺尾毕竟不是纸糊的,哪有这么容易断的呀。为了曾经有过的一段母女情,它就豁出去了。
  它不再犹豫,挺起自己的尾巴,垂直放入井中,就像放了一根绳索或一条软梯。它晃动着尾尖,给小家伙发出讯号:叼住我的尾巴,奇特的救援行动就要开始了!
  ——求求你,千万别咬的太狠,我可不想成为难看的断尾豺。
  ——我教过你叼与咬的区别,希望你没有忘记。
  井里传来噗的轻微声响,它的尾尖一阵刺痛。它晓得,小家伙已经踮跳起来,张嘴咬住了它的尾巴。一股力量在拼命将它往井里拖拽,它的身体在往下滑落。它的嘴紧紧咬住忍冬树干,四只豺爪插进土里,抠住石缝草根,用尽所有的力气支撑住下滑的身体,并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挪动。豺尾绷紧如弦,似乎快要被拉断了。**胀得难受极了,有一种忍不住想要大便的感觉。小家伙果然还未能掌握叼与咬的分别,尖利的牙齿已戳穿皮肉,直插细细的尾骨。就像声一把生锈的钝锯子在慢慢切割它的尾骨,疼得肝胆欲裂。豺尾不是起重机,要从井里吊起一只十个月大的小狼崽来,谈何容易啊。五脏六腑似乎也要从**排泄出来了。对豺来说,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了。早知道会这么难受,它才不会傻乎乎用豺尾去吊小家伙的。现在后悔也晚了,它要是现在打退堂鼓的话,只能是跟着小家伙一起坠落井底,还不能保证自己的尾巴没有被咬断。开弓没有回头箭,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它现在想不干也不行了,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呜呜,它嘴边发出埋怨的啸叫。
  ——你不能吊在我的尾巴上毫无作为,我快吃不消了啊。别那么懒惰好不好?伸出你的狼爪来,蹬着井壁往上爬!
  枯井里,传来沙土往下掉的声响。哦,小家伙还不算太笨,狼爪开始踩着井壁往上攀登,这多少减轻了它的压力,它又竭尽全力往前爬了两步。
  突然,它感觉尾部的下坠感消失了,就像突然扔掉了千斤重负,身体轻松得就像要飘起来。背后传来小家伙的呜咽声,它扭头望去,小家伙已经爬出井,满脸死里逃生的喜悦,激动得浑身发抖。
  总算把小家伙救出来了,它长长地舒了口气。
  它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自己的尾巴。剧烈的疼痛但是消失了,可尾根那儿一片麻木,什么感觉也没有。往前走了几步,尾巴像条僵硬的死蛇拖在地上。它的心凉了半截,尾巴真的被咬断了?它使劲摇动屁股,将意念集中到尾巴。过了一会儿,尾尖笨拙而缓慢地动了一下。它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尾尖能动,就说明尾巴没断。尾尖部分湿漉漉的,望得见殷红的血水。被咬出血来了,还被咬掉了一绺豺毛。伤口又开始疼痛,火烧火燎般,还伴有肿胀的感觉。哦,尾巴被咬伤了,似乎还伤得不轻,起码十天半月不能正常地挥甩尾巴,也许要个把月伤口才会痊愈。没关系,只要尾巴没被咬断,就是大吉。能将小家伙从井里救出来,吃点儿苦、流点儿血、遭点儿罪,也是挺值的。
  小家伙惊魂甫定,拖着湿漉漉的身体,钻进它怀里。哦,脏得像水鬼,脏得像泥猴,别弄脏了我的豺毛。它举爪欲将小家伙推开些,可小家伙根本不听它的,拼命往它的怀里拱。唉,真是讨厌的小冤家。它只有妥协,将小家伙揽进怀里。小家伙长时间困在井里,受到强烈惊吓,身上都打湿了,包冷得瑟瑟发抖。钻进它的怀抱后,还拼命蹭动,恨不得钻进它的身体里去。对幼崽来说,娘的怀抱是最温馨的摇篮,娘的怀抱是最安全的港湾。
  母豺火烧云就像嚼着一枚青橄榄,开始有点儿酸涩,继而产生回甜,心里甜津津的好舒服哟。尾巴疼痛的感觉似乎也缓解了许多。甜点心,哦,真是个可爱的甜点心。
  甜点心,当初给小家伙起这个名字时,是作为食物的标签,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变成爱称,一个甜甜蜜蜜亲亲昵昵的小名,真是活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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