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村寨逃生】
半夜,风雪小了些,对面山梁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小狼崽甜点心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梦呓和磨牙声。母豺火烧云悄悄起来,钻出大肚佛窟,顶着风雪朝山外走去。它肚子饿得慌,老天爷还在下着雪,估计明天也不会放晴,它舍不得咬杀小狼崽充饥,当然也不能在石洞里等着活活饿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到邻近的村寨去偷鸡。
钻出荒山沟,翻过日曲卡山麓,趟过古戛纳河,就有一个人类居住的名叫豆腐营的村寨,盖着几十幢茅草房。母豺火烧云曾多次远远打量过豆腐营,里头有牛有马有羊有猪有鸡有鸭有鹅,都是食肉兽垂涎三尺的猎物。这些家畜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动作笨拙,长着四条腿的跑不快,长着翅膀的也飞不高。要是允许豺来捕捉的话,肯定手到擒来轻松得就像玩游戏。可是,它从来没有跑进豆腐营捕猎这些家畜。它晓得,这些家畜虽然肥肥胖胖笨头笨脑,但两足行走的人类却是不好惹的,人类会使用让包括老虎在内的所有猛兽都心惊胆战的弩箭和猎枪。特别让食肉兽们害怕的是,豆腐营家家户户养着狗,这些狗日夜守护着牛栏马厩羊圈猪窝鸡鹅棚鸭舍。狗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十分灵敏,一发现可疑动静,便会吠叫报警,人们就会握着弩箭提着猎枪从茅草房里奔出来,对猎食者追撵围剿。
它曾亲眼目睹一只老山豹是怎么死在猎人和猎狗手里的。那也是这么个风雪之夜,它外出觅食路过豆腐营,看见一只山豹正鬼鬼祟祟顺着排水沟往寨子里去。这是一只牙口起码超过十岁的老山豹,皮毛邋遢,灰头灰脸。看得出来,因年老体衰在野外找不到食物,想摸到人类居住的村寨来碰碰运气。它出于好奇,也想在老山豹得手后伺机分点儿残渣剩羹,就远远尾随在老山豹后面。老山豹从排水沟摸进寨子后,找到一个猪窝,里头关着好几只肥猪。老山豹用爪子抠用牙齿咬,想在猪窝的篱笆墙上挖出一个洞来。咔嚓咔嚓,虽然老山豹小心翼翼,但撕扯篱笆墙还是免不了会发出些声响来。正在酣睡的肥猪醒了,瞪起惺忪的睡眼,哼哼呵呵地嚎叫起来。立刻,附近一幢茅草房的屋檐下蹿出两条狗来,奔到猪窝旁,找到藏在排水沟里的老山豹,狂吠乱叫起来。全寨子的狗一起发疯般地吠叫,并迅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老山豹想跑,已经迟了,逃到东面,七八条狗挡住了去路,逃到西面,又有一群狗迎面堵截。老山豹虽然身体比狗大得多,豹爪和豹牙也比狗爪和狗牙厉害得多,但寡不敌众,被二三十条狗追得无处可逃,钻进村边一座砖窑里。狗群封锁了窑洞口,叫得更欢更响。很快,一幢幢茅草房亮起灯光,人们擎着火把端着猎枪来到村边的砖窑。五六支猎枪伸进窑洞口,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汉子一声令下,几支猎枪同时射击,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砖窑里闷着一团浓烟,老山豹惨嚎着,满脸是血,脑壳被掀掉了一块,身体被硝烟熏得漆黑,色彩斑斓的山豹变成一只黑豹,踉踉跄跄从砖窑蹿出来,才跑出十来米远,就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狗们蜂拥而上,把老山豹盖得严严实实。
它躲在暗处,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吓得魂飞魄散,趁狗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山豹身上,它赶紧钻进隐蔽的排水沟,逃出豆腐营。那一次遭遇,给它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它得出一个经验教训:到人类居住的村寨去觅食,就像到阴曹地府去旅游,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不是万不得已,它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下半夜,母豺火烧云来到豆腐营。几十幢茅草房黑灯瞎火,看不见一点儿光亮。人们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好梦。它曾经尾随那只倒霉的老山豹来过这个村寨,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它绕到寨子后面,钻进弯弯曲曲的排水沟,进到寨子里头。它从排水沟慢慢探出脑袋,紧张地四下张望。哦,铺满积雪的街道,空荡荡的,见不到狗的身影。可它晓得,那些讨厌的狗就藏在黑黢黢的屋檐下,瞪着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只要它从排水沟一钻出来,立刻就会朝它吠叫扑咬。
和训练有素的猎狗打交道,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
母豺火烧云藏在排水沟里,打量寨子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家畜。马厩它是不敢去的,马是烈性子动物,遭遇中小型食肉兽,会扬起鬃毛高声嘶鸣,还会举起前蹄猛烈踩踏,或者屁股对着来犯之敌尥蹶子。马蹄坚硬如石锤,不幸被踢中一蹄子的话,轻则骨头断裂,重则呜呼哀哉,所以豺对马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靠打谷场有个牛栏,里头养着大小七八头水牛,其中有一头半岁龄的牛犊。假如能让火烧云在形形色色的家畜中任意挑选的话,它当然愿意要那头水牛犊。那牛犊少说也有两百斤,咬杀后掩埋在雪堆里,节省点儿吃的话,够维持十天半月的。这期间自己再努力狩猎,只要不下雪,多多少少总会有所收获,补贴着吃,就能熬过剩下的半个冬季。可它只是如此想想而已,朝牛栏瞟了一眼,立刻就把眼光移开了——别说是在人类和猎狗眼皮底下的水牛了,就是在荒野遇到水牛群,它也只能流口水干瞪眼。它孤身一只豺,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一群体格庞大的水牛。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有本事咬翻这头牛犊,也没法将两百斤重的猎物拖回大肚佛窟去;靠菜园子有一个猪窝,里头有三四头大肥猪,可惜没有小猪崽子。对豺这样的中型食肉兽来说,猪越肥越难对付。猪脖子上厚厚一层肥肉,豺嘴不是虎嘴、狮嘴和豹嘴,老虎、狮子和大山豹等大型猫科动物具备强有力的下腭,狠命噬咬时能穿透猪脖子上的肥肉将猪的颈椎拧断,豺的下腭力量很有限,在肥猪的脖子上咬十口也未必能咬到致命的喉管或颈椎。再说,曾经发生过老山豹偷袭猪窝的事,豆腐营寨子家家户户都加固了猪窝,篱笆墙外面又裹了一道铁蒺藜,这猪窝称得上是固若金汤,很难钻空子的,它不得不把眼光从猪窝移开;靠水磨房有一个羊圈,里头关着四五十只羊。在所有的家畜里头,它最喜欢羊了。羊生性温柔,习惯逆来顺受,遇到食肉兽袭击,不会反抗,只晓得闷着头逃命。它尤其看中细皮嫩肉的羊羔,人类的“鲜”字就是“鱼”和“羊”的组合,羊羔肉有股特殊的芳香,入口即化,鲜美无比。再说,一头羊羔重约二三十斤,它努力的话可以将羊羔叼回大肚佛窟。可它摇了摇脑袋,把袭击羊圈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将分泌出来的口水咽进肚去。它晓得,凡有羊群的地方,就有牧羊犬。牧羊犬比看家狗和普通猎狗厉害,称得上是狗中精英,把保护主人的羊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它们不仅身体高大强壮,气魄也大得出奇,敢只身与狼搏杀,它恐怕不是牧羊犬的对手。再说,羊圈是用结实的木栅栏围成的,高有两米,它不是啮齿类动物,不可能在木栅栏上咬开个洞。它也不是穿山甲,不可能挖条通往羊圈去的地道。就算它能找个有利的地形蹿高到两米翻进羊圈去,也不可能叼着羊羔再从木栅栏上翻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发生奇迹,它成功地叼着羊羔逃出羊圈,也无法逃过狗群的追逐。它这么一只在体型上与狗相差无几的豺,叼着二三十斤重的羊羔,不可能像平常那样奔跑如飞,只能慢吞吞拖着走,狗群很快就能追上它,把它好不容易捕获的羊羔再夺回去;后寨小河边有一个鹅棚,家鹅与天鹅其实是血缘很近的亲戚,同样是食肉兽梦寐以求的美味佳肴。不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豺也很想吃天鹅肉,但它的眼光,快速从鹅棚滑过去了。鹅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鹅也是家禽,但在所有的家禽中,鹅是最难对付的。鹅胆子极大,不管是陌生人、黄鼠狼还是狐狸,只要一走近鹅,鹅就会吭吭高声叫唤,半展翅膀抻直脖子张开大嘴摆出攻击姿态,不仅勇敢地抵抗强暴,还英勇无畏地主动向强敌进攻。特别让食肉兽发怵的是,鹅群十分团结,一只鹅遭到袭击,其他鹅会奋不顾身跑来救援,对来犯者群起而攻之。曾多次发生这样的事,黄鼠狼闯进鹅棚,咬住一只鹅的翅膀,那只受伤的鹅大叫救命,其他鹅团团将黄鼠狼包围起来,你啄黄鼠狼的尾巴,我啄黄鼠狼的眼睛,你一口我一口凶猛地啄咬个不停,一面啄咬还一面发出吭吭鸣叫,就像在开声讨会。黄鼠狼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攻击,又害怕鹅高亢嘹亮的叫声会引来两足行走的人,只得放掉已经到手的猎物,狼狈不堪地逃离现场;池塘边有两个鸭合,能吃到鸭肉当然也是不错的。家鸭身体肥胖,不会飞行,也不会反抗,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容易捕捉。遗憾的是,鸭舍一半盖在水里一半盖在岸上,有前后两道门,前门通往岸边那幢茅草房,后门通往蓄着一泓碧水的池塘。它若从前门冲进鸭舍,鸭子便会从后门跳进池塘。豺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不佳,是无法在池塘里像水獭那样捕捉猎物的。再说,鸭子受惊后一只接一只跳进池塘,溅起无数水花,不但会惊动看家狗,还会惊醒睡梦中的人类,它就会由掠食者变成被掠食者了。
虽然豆腐营村寨有各种各样的家畜,但真正适合它捕捉的却只有鸡。
家鸡不像野鸡那样会飞上天空,家鸡在黑暗中视力很差,嗅觉和听觉也较迟钝。鸡还有个对保全生命相当不利的坏习惯——睡觉时将脑袋插在翅膀里,往往走到离鸡两米远的地方,鸡还懵然无知,一咬一个准,比人类吃豆腐还容易。一只鸡五六斤重,它叼着鸡也能快速奔跑,即使捉鸡时被狗发现,也还有希望叼着猎物摆脱踪。当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鸡窝一般盖在农家院子里,院子都有土墼墙或篱笆墙,进出有危险。更麻烦的是,不知是何原因,家家户户鸡窝都搭在狗窝旁边,要想在狗的眼皮底下行窃,难度是相当大的。
到人类居住的村寨来觅食,不可能没有风险。
母豺火烧云权衡利弊,还是决定捉鸡。它是只有经验的豺,善于动脑筋,很快就想出一个捕捉方案来。它把行动时间定在黎明时分,它了解狗的秉性——对主人无限忠诚,恪尽职守,越是气候恶劣的风雪之夜警惕性越高。现在虽然是漆黑一团的半夜,但许多狗眼睛雪亮,此时采取行动,肯定凶多吉少。到黎明时,天蒙蒙亮,看家护院的狗辛苦了一夜,看看天快亮了,危险的长夜已经过去,警惕性便会松懈。狗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夜里都没出什么事,天要亮了当然更不会出什么事,极有可能会伸个狗式懒腰,昏昏沉沉睡去。而那个时候,两足行走的人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有的迷迷糊糊欲醒未醒,有的打了个哈欠又蒙头睡个回笼觉。可以这么说,天色微明,正是人和狗最倦怠的时候,也是它最容易得手的时候。它曾经多次在黎明时分经过寨子前面那道山梁,每次都看到一只花翎大公鸡跳到打谷场的草垛啼叫报晓。这是一个袭击的好机会,不需要冒险摸进农家院子去掏鸡窝,打谷场座落在寨子中央,离排水沟入口处不远,得手后撤退起来也方便。
母豺火烧云蹲在排水沟里,耐心地等待着。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天边透出一线鱼肚白,好像一只巨大的罩子被砸开一条裂缝,黑夜就要结束,黎明就要到来。它必须在花翎大公鸡出现前,去到打谷场的草垛旁,这样才能进行有效伏击。从它藏身的排水沟到打谷场有五六十米远,中间要穿过两条街道。它脑袋贴在地上,凝神谛听,没有人和狗走路的声音。它突然蹿出排水沟,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越过第一条街道,躲到一辆手扶拖拉机后面,张大眼睛四处张望。谢天谢地,没有惊动正在睡觉的狗。它喘了口气,又进行第二次奔跑,越过铺着白雪的平整的街道,直插打谷场的草垛。它已跑出三分之二路程,眼瞅着就要顺利到达目的地,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打谷场边那座粮仓的墙根下,突然闪出一条狗来。天色微明,雪光映衬,它看得很清楚,是一条身材高大的公花狗,馒头状嘴吻,粗壮的四肢,耳朵出奇地大,就像两片桑树叶一样盖在额角。它认识这种形状的狗,就是赫赫有名的牧羊犬。它吃了一惊,不敢再继续往打谷场去,急忙拐了个弯,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街道两侧是茅草房,黑黢黢的屋檐下倒是躲藏的好去处,但屋檐下肯定躺卧着看家狗,它若真的躲到屋檐下去,那是自投罗网。哦,前面道路旁有一座小山似的土堆,黑糊糊的土堆上盖着一层白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土堆,挤进土堆与院墙间狭小的空三隙,总算把自己藏了起来。
不难猜测,这条该死的大耳朵花狗,本来应该是守护在羊圈旁的。牧羊犬嘛,职责就是不分昼夜保护主人的羊群。这家伙肯定行为不端,趁夜深人静主人和羊群都熟睡之际,偷偷溜到别的寨子找相好的母狗幽会。欢情良宵恨夜短,看看黎明将至,怕被主人发现自己的失职行为,便告别难分难合的母狗,匆匆赶回豆腐营寨子,所以才会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打谷场粮仓墙根下。
也许是看到了它晃动的身影,也许是听到它急转弯时踩响的脚步声,大耳朵花狗本来是要朝水磨房羊圈去的,此时却停顿下来,疑惑的眼睛朝土堆张望,转了个弯走了过来。
好险哪,要不是它及时钻进土堆,大耳朵花狗此时肯定已经发现它了。
母豺火烧云没钻进土堆前,不知道那是堆什么东西,钻进土堆与院墙狭小的夹缝后,一股恶臭直冲鼻孔。糟糕,它慌不择路,竟然钻到肥料堆里来了。这是村民堆积的农家肥,准备开春后施到稻田里去的,牛屎羊粪马尿,还有从猪窝里掏出来的黑泥烂草,搅拌在一起,简直就是各种排泄物的大杂烩,虽然因天气寒冷而结冰,仍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臭味,比腐尸更恶心,比粪坑更肮脏,比臭鸡蛋更刺鼻,比狐臭更厉害。它被这股奇异的臭味熏得头晕脑胀,胃囊一阵阵痉挛,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拧下来,没了鼻子就闻不到臭味,也就不用受折磨了。
大耳朵花狗已走近粪堆,探头探脑窥视。它紧紧趴在粪肥上,一动也不敢动。它躺在黑暗的夹缝里,夹缝中又有一条凹槽,无论人与狗,不将脑袋伸进夹缝来是看不见它的。大耳朵花狗在粪堆前面踱来踱去,几次三番想贴近夹缝来看个究竟,可因为难以忍受那股怪异的恶臭,鼻吻稍稍触碰到粪堆,便恶心地打个响鼻,狗脸露出厌恶的表情,连连往后退却。
显然,这条可恶的牧羊犬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晃动的身影,并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确定是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出于狗的责任心和好奇心,拐到粪堆来查看一番。
母豺火烧云缩紧四爪,身体纹丝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它晓得,此时此刻,只要发出丁点儿声响,如尾噼啪甩动、喷吐一口气息、豺爪划动冰渣等等,大耳朵花狗就会发出猛烈的吠叫,惊动整个寨子的狗群,后果不堪设想。夹道太窄了,它是硬挤才挤进去的,当时慌慌张张根本就顾不得考虑该脸对哪一面背靠哪一面,结果它的脸刚好是对着粪堆,而背是靠着院墙。嘴吻和腹部紧贴在粪堆上,又不敢转身换一个躺卧位置。那些混合型粪便经过长时间沤泡发酵,呈黑糊糊稀泥状,因气温低才勉强冻结成固体的。它嘴腔呼出的热气和腹部释放的热量很快使冰冻的粪肥融化开来,黏乎乎,湿漉漉,恶臭也十倍膨胀,使它完全泡在了粪堆里。它很担忧,一直闻着如此浓烈的恶臭,鼻子会不会失灵,也许将来闻茉莉花栀子花都会闻出粪肥的气味来。
大耳朵花狗不敢把脑袋伸进夹缝来,当然也就看不出什么名堂;摇扇狗耳朵谛听,也没听到任何声响;耸动狗鼻子嗅闻,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粪肥的恶臭,其他什么也闻不出来,逗留了一阵,终于放弃查找,离开粪堆,回水磨房旁的羊圈去了。
母豺火烧云从粪堆夹缝里爬出来,跌跌冲冲跑到打谷共场,在雪地里打滚,擦洗身上的污秽。雪水融化,冰渣渗进毛丛,冷得它直打哆嗦,它仍在雪地不停地打滚,要把那股无法忍受的恶臭洗刷干净。就在这时候,沙沙沙,打谷场那一头传来脚步声,它立刻停止打滚迅速蹿到碾麦子用的碌碡下。哦,是那只花翎大公鸡来了,在朦胧的晨光中,迈着大步从农家院子的鸡笼里走出来。鸡头高耸,鸡冠红得发紫,孔雀蓝的尾翎高高翘起,眼神充满骄傲。它来到草垛前,摇动翅膀,鸡爪子攀抓住草垛,连飞带蹬登上草垛顶,清了清嗓子,拍拍翅膀,向着东方天际“喔喔喔喔”发出一串嘹亮的啼叫。公鸡司晨,向大地所有的生灵庄严宣告:天快亮了,太阳快出来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说也奇怪,随着花翎大公鸡的啼叫,东方天际那条鱼肚白光带,渗出一片潮红,慢慢变幻色彩,玫瑰色、橘黄色、金黄色,向大地喷洒瑰丽的晨光。
当花翎大公鸡登上草垛,母豺火烧云也摸到草垛下。大公鸡反应迟钝,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草垛不高,最多有三米,形状如金字塔,有陡峭的斜坡。对豺来说,蹿上草垛,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公鸡司晨,叫一遍不过瘾,起码要叫七八遍才会停下来。公鸡在啼叫时,神情专注,双眼半闭,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气管和声带上,处于防范最松懈的时刻,也最容易捕捉的时候。母豺火烧云早就设想好,当花翎大公鸡叫第二遍时,它绕到花翎大公鸡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上草垛,在登上草垛顶的一瞬间,扑到花翎大公鸡身上,闪电般咬住鸡脖子,用力咬紧牙齿,使猎物无法发出求救的鸣叫。自己的身体压在猎物身体上,使鸡爪鸡翅无法拼命挣动,尽量减少猎食时的响动。它相信,使用这套捕杀方式,最多半分钟,花翎大公鸡就会停止挣扎,变成一只失去知觉的死鸡。猎杀发生在三米高的草垛上,即使有狗听到了异常响动,由下往上看也不可能看清是怎么回事。等一切平静下来,它就叼着花翎大公鸡从草垛上蹿下来,钻进排水沟,绕出豆腐营村寨,趁着灰蒙蒙的天色赶回大肚佛窟去。
设想非常周密,行动也非常果断,当花翎大公鸡扬起头开始啼叫第二遍时,母豺火烧云已嗖的一声奋力蹿上草垛顶。正像它所预料的那样,花翎大公鸡颈羽蓬松引吭高歌专心致志呼唤日出,根本就没注意到身后的异常响动。它登上草垛顶的一瞬间,按照事先设想的那样,从背后扑跃到花翎大公鸡身上。它确实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但就在完成整个捕猎的最后一个环节——噬咬鸡脖子的时候,出现了小小的纰漏:它的右前爪未能踩稳花翎大公鸡的右翅膀,它的豺嘴朝鸡脖子咬去时,没能准确咬中鸡脖子,咬偏了一点点,咬在翅膀与脖子之间的肩胛部位。虽然预选目标和实际咬到的地方相差仅一寸,却是非常关键的一寸。鸡脖子是致命部位,一旦咬中,活蹦乱跳的花翎大公鸡就会变成哑巴鸡,最多挣扎三五下就会瘫痪倒地,而肩胛是鸡的非致命部位,即使再多咬一口,也只是撕裂了一只鸡翅膀而已。
当母豺火烧云意识到自己的扑咬出了纰漏想要纠正时,已经迟了,花翎大公鸡“咯咯——喔喔——”发出尖厉的惊叫声,拼命拍打翅膀,在寂静的黎明,这响动特别刺耳。
——咯咯,恶豺咬住我,赶快来救我!
——喔喔,豺狼偷袭我,就在草垛上!
可恶的花翎大公鸡不但惊叫报警,还扭头用嘴啄它的脸。它赶紧松开鸡翅膀,又猛咬一口,这次咬准了,咬在鸡脖子中央,咔嚓咔嚓,传来颈椎断裂声,花翎大公鸡两眼翻白,挣动了几下,瘫软下来。但豆腐营寨子已经被猎杀的喧闹声惊动了。
估计这只花翎大公鸡在豆腐营寨子的鸡群里地位显赫随着救命的惊叫声,附近鸡笼都传出惊慌不安的啼叫,咯咯咯咯,喔喔喔喔,好像集体在为花翎大公鸡吊丧。几乎同时,狗也开始吠叫起来,汪汪汪,欧欧欧,此起彼伏,吵吵嚷嚷。在众多的狗吠声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嘹亮特别激动。母豺火烧云抬头望去,哦,就是那条大耳朵花狗,狂吠着,从羊圈旁蹿出来,直奔打谷场。另有十多条狗跟随在大耳朵花狗后面,向打谷场冲过来。更可怕的是,好几幢茅草房亮起灯火,传来人的吆喝声。它不敢再耽误,叼起花翎大公鸡,蹿下草垛,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排水沟,企图顺着曲折隐蔽的排水沟逃出寨子。
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被识破了计谋,它笔直往排水沟奔跑,那条大耳朵花狗也从另一个方向直扑排水沟。不幸的是,偏偏大耳朵花狗早它一步来到排水沟人口处,“汪汪,汪汪!”大耳朵花狗龇牙咧嘴咆哮着,堵住了它的去路。其他狗正往这儿赶来,形势万分危急。它放下花翎大公鸡,恶狠狠低吼,扑向大耳花狗。它并非真的要和这条牧羊犬决一死战,它希望自己凶狠的吼叫声和气势汹汹的模样,能吓唬住大耳朵花狗,迫使这家伙躲闪开,这样它就可以钻进熟悉的排水沟逃之夭夭了。排水沟阴暗潮湿,只容得下一只豺或一条狗在里头钻行,它一旦钻进去,狗是不敢冒险跟着它一起钻进不熟悉的排水沟的。狗群会聚集在排水沟的入口处,狺狺吠叫,想尾随追撵又顾虑重重,在那儿犹豫徘徊的时候,它早就趁机逃出豆腐营村寨了。可恼的是,大耳朵花狗胆子很大,面对它的扑咬并不躲闪,而是与它扭打起来。一般来说,没有主人撑腰,一条狗是没有胆量与一只豺厮杀的。狗和豺虽然身体大小差不多,但豺天天在山野捕杀猎物,性格比狗勇猛,意志比狗顽强,格斗技巧也比狗精湛,一条狗和一只豺扭打,即使是狗中精英牧羊犬,也处在劣势。它明白,大耳朵花狗之所以在它的扑咬下敢于挺身应战,是因为另有十多条各种毛色各种形状的狗正往这儿奔来,大耳朵花狗只消坚持半分钟,狗群就会赶到,把它给团团围住。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它只能速战速决,抢在狗群到来之前咬伤或咬败大耳朵花狗,钻进排水沟去。不然的话,它将陷入狗群的包围圈,两足行走的人也会很快从茅草房出来,人群和狗群一起对它进行围剿。它狂啸一声,发狠地将大耳朵花狗压在自己身体底下,张嘴在狗背上咬了一口,咬下一嘴狗毛,狗皮也咬破了,豺舌尝到咸津津的狗血。然后,它松开四爪,往旁边挪了挪,那是故意给大耳朵花狗留个逃跑的机会,或者说网开一面。正常情况,狗挨了咬会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斜刺逃窜出去。这样,它就可以扭头叼起花翎大公鸡,吱溜钻进排水沟去。它咬下一嘴狗毛后,大耳朵花狗确实发出一声惨叫,疼得眼珠都发直了,但是,这家伙并没有挣扎跳蹿斜刺奔逃,仍死死堵在排水沟入口处,还利用它豺爪松动的机会,狗嘴伸进它腹部反咬了一口,幸亏它反应快,立即举起豺爪去挖那双狗眼,大耳朵花狗害怕变成瞎眼魏狗,不得不松开狗嘴。就这样,它腹部的一只**已被咬出两排带血齿痕,疼得钻心,**也被咬破,滴着血,这只**怕是报废了,以后再也不能给幼豺喂奶了。
什么部位不能咬,偏要咬它的**,真是条流氓牧羊犬!母豺火烧云恨不得扑到大耳朵花狗身上,狂撕滥咬,咬烂这只下流的狗头,以泄心头之恨。可它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并未真的再次朝大耳朵花狗扑蹿上去。它是只饱经风霜有理智的豺,它明白自己的处境,再继续与大耳朵花狗纠缠下去,今天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豆腐营寨子了。狗群已经围逼上来,有一条大黑狗离它只有十几步远了,贼头贼脑想要抢地上那只花翎大公鸡。要是被大黑狗抢走了花翎大公鸡,它不但白辛苦一夜,还有可能因饥饿而倒毙荒野。报仇事小,生存事大。它佯装着要朝大耳朵花狗扑咬,却是虚晃一枪,趁大耳朵花狗缩紧身体准备应战之际,急速转身,一口叼起花翎大公鸡,顺着街道拼命往寨子外面跑。
排水沟的入口已被封锁,现在唯一的逃生方法,就是抢在狗群包围圈形成之前,冲出寨子去。这样做风险很大,可它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有两条白狗从前面的篱笆墙蹿出来,跑到街道上,企图拦截它。它一眼望去,其中一条白狗肚子圆鼓鼓的,哦,是条肚子里怀了狗崽子的母狗。它径直朝大肚子的白母狗冲过去,嘴里发出可怕的呜呜声,一副横冲直撞势不可当的样子。怀孕的母狗胆子比平时小得多,冒险精神也比平时弱得多,大肚子白母狗唯恐肚子里的狗崽子被撞出问题来,没等它冲到面前,就夹着尾巴撒腿逃回篱笆墙去了。另一条白狗势单力薄,也不敢正面拦截了,退缩到路旁汪汪吠叫。它在狗的包围圈上冲开一个缺口,飞快奔逃。刚逃到村口,路边一幢茅草房里跑出一个穿羊皮袄的男人,手执猎枪风风火火追了上来。它脚下生风跨出村寨外,就在这时,身后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淡紫色烟尘从它头顶穿过,霰弹蝗虫般地吱吱乱飞,打得碎土进溅。它晓得猎枪的厉害,比任何野兽的牙齿都要尖利一千倍,刹那间就可以把野牛的脑壳崩碎。它赶紧改变路线朝路边的灌木丛奔去。“轰!”背后的猎枪再次炸响,淡紫色的烟尘笼罩住它的身体,它觉得脖子一阵发麻,像被火焰烫了一下。谢天谢地,天色还没亮透,能见度还很低,那个男人刚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没能瞄得很准,它只是脖子被火药灼伤,脑袋没有被霰弹轰碎,四肢也完好无损。村寨口那丛灌木长得很密,枝条间还有尖刺,它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头扎了进去,强行往里钻行,皮肤被敬荆棘划破,撕裂般地疼。但总算钻过那丛灌木,手执猎枪的男人再也看不见它了。虽然逃出豆腐营寨子,虽然逃过了猎人和猎枪,但危险仍然存在,二十多条狗跑出寨子,在后面紧迫不舍。
母豺火烧云在白雪皑皑的山野狂奔。正常情况下,豺的奔跑速度不亚于狗,耐力也不比狗差,整天在山野摸爬滚打,地形也比狗熟悉得多,是能够摆脱狗的追撵的。但它叼着花翎大公鸡,虽不算很重,但也有六七斤,开始还不觉得累,跑了一段路后,到底是负重奔跑,觉得猎物越来越沉重,嘴吻酸麻,气喘吁吁,速度硅渐渐放慢。最恼火的是,这一带山坡都铺着积雪,跑到哪儿都会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无法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躲迷藏甩开狗群。狗的吠叫声越来越近,它扭头望去,领头的就是那条大耳朵花狗,好像服了兴奋剂一样,越跑越快,离它只有二三十米远了。也许,扔掉口中的花翎大公鸡,它能跑得快些,逃脱狗群的追捕,可它舍不得这么做。食物来之不易,扔掉食物,也等于要扔掉自己的性命。它一面叼着猎物在雪地艰难奔逃,一面思量着能摆脱狗群的办法。前面是一座悬崖,陡峭的绝壁上铺着厚厚一层白雪,约有几十丈深,谷底是一片苍绿的冷杉树林。
它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在清晨,它追逐一只红崖羊,从大肚佛窟一直追到这座悬崖上。红崖羊精疲力竭,眼瞅着就要吃到肥羊肉了,那只红崖羊突然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它跑到悬崖边往下看,红崖羊就像一只红色皮球,从陡峭的雪坡上滚落下去。它以为红崖羊肯定会摔死,但出乎它的意料,那只红崖羊滚到谷底后,躺了几分钟,竟然站了起来,一瘸一拐逃进冷杉树林。当时它是掠食者,站在悬崖边犹豫了一阵,没敢跟着红崖羊往下跳,雪坡太陡,山谷太深,犯不着为了一顿羊肉去冒被摔死的风险。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它走投无路,要想既保住好不容易捕捉到的花翎大公鸡,又摆脱疯狂的狗群保住自己的性命,看来只有学红崖羊从悬崖上跳下去。既然红崖羊能从几十丈高的雪坡滚落下去死里求生,它想,它的筋骨和神经理应比红崖羊的筋骨和神经更坚韧些,应该更经得起苦难的磨砺和生活的摔打考验,也完全有可能活着滚到谷底的。
想到这里,母豺火烧云紧跑几步来到了悬崖边。
它将头伸出悬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雪坡实在太陡了,谷底和山顶,只有很小一点儿坡度,半山腰好几个地方,裸露着灰褐色的岩石,像狰狞的怪兽。由于坡度陡,积雪不是铺在山壁上,而像是挂在山壁上,连降了好多天雪,山壁上的雪层变得很厚,看上去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假如它滚落时稍稍偏离方向,极有可能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就算它运气不错,没有偏离方向,而是顺着光滑的雪道一直滚到谷,也有可能震动挂在山壁上的雪层,积雪坍塌,引发强烈的雪崩,把它活埋在数丈深的雪堆下。就算它运气特别好,既没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也没震动挂在山壁上的雪层引发雪崩,从这么高的悬崖几乎垂直地荡落下去,在积雪间猛烈震荡,很有可能会摔晕过去,躺在谷底雪地上长眠不醒,变成一具硬梆梆的冰冻尸体。
摔死的可能性很大很大,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那头红崖羊从这儿跳下深渊,滚到谷底后还能站起来一瘸一拐逃进冷杉树林,纯属幸运。它有把握重复这种幸运吗?
它在悬崖边徘徊,心房扑扑乱跳,害怕得身体一阵阵发紧。
狗群围了上来,大耳朵花狗几次三番蹿到它面前,龇牙咧嘴咆哮,跃跃欲扑。更让它提心吊胆的是,豆腐营寨子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呐喊与吆喝声。它已跑得筋疲力尽,不可能从二十多条狗的包围圈中杀开一条逃生的血路。大耳朵花狗仗着狗多势众,很快就会率领狗们扑上来同它厮斗,它除非有三头六臂,否则无法抵挡狗群的攻击。人的呐喊与吆喝声由远而近,留给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被狗群咬死是死,被猎枪打死是死,滞留在悬崖上,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滚下深渊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呢。想到这里,它佯装着要突围的样子,朝前冲了两步,待狗群往后退缩时,突然转身奔到悬崖边,闭着眼睛往前蹿跳。身体轻飘飘像要飞起来,脑袋一阵阵晕眩,耳边呼呼呼灌满风声。它只有一个意念:咬紧嘴巴,别让叼在嘴里的花翎大公鸡滑脱。咚,它的豺爪踩着雪了,四条腿深深插进积雪,身体猛烈撞击地面,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滚去。干脆,将花翎大公鸡搂在怀里,脑袋缩紧,尾巴勾卷,身体抱成球状,顺着陡坡咕噜咕噜滚下去。它听到积雪的崩裂声,雪团雪块雪球铺天盖地砸在它身上。它想睁开眼睛看看,可身体四周一片雪尘,什么都看不见。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金星乱冒,差不多要晕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豺火烧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咚的一声又重重砸在雪窝里,震得它骨头都要散架。哦,翻滚的速度骤然减缓,顺着惯性又往前滚了几滚,便停了下来。它晓得,自己已经滚到谷底。花翎大公鸡还在,它没把猎物弄丢。它睁开眼,上下左右都是雪,头顶的雪层泛着耀眼的白光。它明白,自己是被在雪堆里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受,恰恰相反,挺暖和挺舒服。四周特别安静,呼吸稍稍有点儿不畅,眼皮又黏又涩,身体慵懒困倦,极想闭起眼睛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它:不能睡,千万不能睡,你现在如果睡着了,这辈子休想再爬起来了,雪堆就会成为你的坟墓!它蓦地惊醒了,四只爪子拼命刨雪,脑袋也竭力往上顶撞,忙碌了好一阵,总算在头顶的雪层挖出个窟窿,呼吸变得顺畅,嗜睡的感觉也消失了。它的脑袋从雪堆里钻出来,四下打量,它确实已经在谷底,离那片冷杉树林仅有二三十米远。它爬出雪堆,又把那只花翎大公鸡也从积雪下拔了出来,试着走了几步,筋骨有点儿酸疼,左前爪似乎崴了一下,走起来有点儿瘸,但好像没伤着骨头,还是可以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小跑的。
它很幸运,没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也没引发大规模雪崩,成功地死里逃生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山顶传来狗群愤怒的吠叫声。它抬头望去,狗们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横队,站在悬崖边缘,朝它咆哮。对这些狗来说,正在追缉的偷鸡贼逃之夭夭,当然会十分恼怒。那条大耳朵花狗在悬崖边直立、扑颠、蹿跃,似乎想要跳下深渊来。它一点儿都不紧张。它知道,狗是没有这么大的魄力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的。再说,为了追捕一个偷鸡贼,犯得着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吗?这一次它判断得很准确,大耳朵花狗闹腾了一阵,始终没敢真的跳下来。
它叼起花翎大公鸡,在狗群的喧闹声中,瘸瘸拐拐逃进冷杉树林。走到狗群望不见的地方,它迫不及待地用嘴拔去鸡毛,撕食花翎大公鸡。它一口气吃下半鸡,它饿坏了,急需食物补充,不然的话休想有力气走回大肚佛窟去。
回到大肚子佛窟,天已经大亮。甜点心刚刚睡醒,打着哈欠向它讨奶吃。哦,吃吧吃吧,新鲜的鸡肉催生奶汁,好几只**胀鼓鼓的,够你饱饱吃一顿的啦。
在给甜点心喂奶时,它查看自己的伤势。脖子被火药灼伤,就像犁刀在草地上犁出一条泥沟。好险哪,要是枪口再偏左半寸,它的脖子就被打断了。腹部**也被大耳朵花狗啃破,流了不少血。在钻灌木丛时,脊和胸部两侧被荆棘划出好几道血痕,还被拔掉不少豺毛。在坠岩时一只脚爪崴伤,虽然不严重,可也要养三五天才能康复。一点儿也不夸张,它已经遍体鳞伤。干吗要受这么大的罪呀?就是为了不吃掉小狼崽甜点心吗?突然间,它觉得自己傻透了,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豺,放着现存的食物不吃,却要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到人类居住的村寨去觅食。舍近求远,含易求难,舍生求死,天下还有比它更傻的豺吗?它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呀?甜点心是只小狼崽,是它杀子仇敌的后代,它犯得着为其牺牲自己的性命吗?它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也许它是疯了。
半个月后,响起惊蛰雷声,淅淅沥沥下了几场春雨,小草吐芽,树枝抽绿,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雪线从山脚悄悄退到山腰去了。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春天来临了。受体内生物钟的影响,小狼崽甜点心断奶了,母豺火烧云**也不再胀痛。照理说,母豺火烧不再需要甜点心,可以像处置普通食物那样处置甜点心了,可小家伙整天黏在它身边,它不忍抛弃,更不忍咬杀,只有像喂自己生出来的幼豺一样,将肉块咬碎吞咽后,反刍出半消化的肉糜哺养甜点心。
时间拖得越长,似乎把甜点心当食物宰吃的念头就越淡薄。
【第六章 “伟岸”公豺】
春天是食物丰盈的季节,雪兔在草原奔跑,野猪在湖边漫步,青羊在山崖戏闹,只要跨出大肚佛窟,一眼就能望见感兴趣的猎物,勿需费多大的劲很容易就能混饱肚皮。母豺火烧云在树根下找到一个田鼠窝,公田鼠和母田鼠仓皇逃走,它从腐土下刨出八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田鼠,粉红色半透明的皮肤,眼睛还没有睁开,绒毛也没长出来,咬在嘴里吱吱叫,它一口一只吞进肚去,鲜嫩无比,吃得嘴角流油。
吃完那窝小田鼠,母豺火烧云懒洋洋地在山谷树丛间散步。天气晴朗,春阳暖融融普照大地,气温不冷也不热,刚吃完一顿美味佳肴,照理说,应当是心情最舒畅最惬意的时候,可不知怎么搞的,它总觉得生活中还欠缺什么,开心不起来。
食物压力消失了,另一种惆怅悄悄滋生。
它来到一块磐石前,想靠在粗糙的石头上蹭蹭痒,突然,闻到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说这气味熟悉,是因为这气味同它自己身上的气味属于同一类型,换句话说,它闻到的是同类身上的气味;说这气味陌生,是因为同类间不同个体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一千只豺有一千种气味,也就是说,它闻到的是一只从未见过的陌生豺的气味。这气味犹如特效兴奋剂,闻一闻神清气爽,闻二闻心旷神怡,闻三闻激情澎湃。它已从磐石上粘留的豺毛和草地上遗留的豺尿中闻出这是一只年轻健康充满活力的大公豺。
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气味在哺乳类动物的感情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豺的嗅觉细腻而又敏感,比人类强多了。人类虽然也长着一只鼻子,但鼻子在五宫中的作用排在末等。人们议论鼻子,通常都说某某鼻梁挺拔鼻翼丰润形如玉葱真是漂亮,或者说某某塌鼻梁蒜头鼻真是难看,多从美观角度注意鼻子的造型并衡量其价值,极少从嗅觉是否灵敏来评判别人的鼻子。在鼻子问题上,人类一贯是美容重于实用。事实上,人类的鼻子基本是个摆设,是脸蛋上的一个点缀,嗅觉功能早就大大退化了。人类鼻子只能分辨香臭酸辣等表层的气味差异,无法进一步探索气味的奥秘,就像深度近视患者不戴眼镜时只能看见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像,人类只能在奥秘无穷的气味世界里闻出个大概来。
豺就不一样了。在豺的生活中,视觉世界、听觉世界、嗅觉世界组合成三维世界,嗅觉与视觉、听觉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甚至在某些方面,嗅觉的作用要超过视觉和听觉。对豺来说,嗅觉不仅仅是闻到香臭酸辣简单几种好闻或不好闻的气味,嗅觉是一个复杂而又完整的世界。在豺的鼻子里有一个气味图谱,特定的气味一吸进鼻孔,自然而然就能演化出特定的图案。例如在湿地里闻到了熊的气味,脑子里就会出现熊笨重凶悍的身影,再进一步探索,能闻出是公熊还是母熊,从此地经过有多长时间了,处在饥饿状态还是吃饱了肚皮,脾气暴烈还是性情温顺等等等等,都可以从气味中找到答案。可以这么说,对豺而言,气味也是一种活生生的形象。
母豺火烧云认真仔细地嗅闻陌生公豺留在磐石四周的气味,脑子里渐渐勾勒出陌生公豺的模样。哦,毛色金橙,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牙齿雪白,泛动着冰冷的寒光,眼睛明亮,燃烧着热情的火焰。摄入的营养肯定很丰富,从尿液和粪便中可以闻出陌生大公豺喝的是新鲜羊血吃的是新鲜羊肉。气味使它脑子里呈现出这么一幅狩猎图景:陌生大公豺像一股金红色的狂飙,在碧绿的草原上飞速驰骋,追上一群丧魂落魄的藏羚,秋风扫落叶一般扑倒一只头上还没长角的小藏羚。
多么富有诗意的气味,令火烧云心驰神往。
春天是有感情的季节,燕子呢喃,野猫叫春,公盘羊为了获得母盘羊的青睐,在山梁上乒乒乓乓用犄角格斗。世间万物都在为繁衍后代忙碌。受生命自然规律的支配,无法抑制的春情在母豺火烧云体内汹涌流动。豺是季节性发情的动物,春天和秋天是豺的交配季节,对异性的气味反应特别敏感。
假如两只宝贝幼豺没有被大灰母狼咬死,它现在还在抚养着一双刚断奶不久的儿女,此时此刻,它闻到陌生大公豺的气味,是不会心旌摇曳,也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的。
一般来说,母豺的生育周期为两年。也就是说,一只母豺怀孕并产下幼豺后,要两年左右才会再度发情交配。这个生育周期符合豺的生长规律。豺的怀孕期约九十五天,哺乳期约一百天左右。断奶后,母豺还需要用反刍出来的半流质食物喂养幼豺一段时间,称为反刍喂养期,大概要持续一个月左右。以后幼豺就直接啃食母豺带回来的猎物。幼豺满半周岁后,开始跟着母豺外出觅食,熟悉生存环境,辨识各种猎物,观摩和学习狩猎经验,积累防范风险的能力,一句话,为将来独立生活做好充分准备。这大概要持续十个月到一年时间。这期间,母豺所有的心思都在幼豺身上,专心致志养育自已的宝贝,无心顾及其他。到幼豺差不多快满两周岁时,幼豺的身体长得与成年豺不相上下,能单独觅食了,母豺就会把幼豺从自己身边赶走,让它们独立面对充满危机又充满希望的世界,整个育幼过程就算完成,母豺也就会考虑养育下一茬幼豺。
这是指豺正常的生育周期。倘若在此期间发生了意外,幼豺生病死亡,或者被其他猛兽杀害,母豺会及时调整自己的行为,提前发情交配。这是大自然的一种补偿机制,以免磋跎岁月,浪费了繁衍后代的大好时光。
母豺火烧云虽然距离上一次发情才半年多,但上一茬所生的两只幼豺已经死于非命,大自然的补偿机制在它身上起了作用,它又有了做母亲的冲动。
粘留在磐石上的豺毛还挺鲜亮,哦,陌生公豺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尿液刺鼻,闻起来还挺新鲜,哦,陌生公豺说不定就在附近。它试探着啸叫一声,遗憾的是,没听到回应。可它并不着急,陌生公豺既然在这里留下气味,相信不会走得太远,总有机会相见的。
母豺火烧云回到大肚佛窟,兴致勃勃地在周围显眼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气味。哦,这是一棵树,它的身体在粗糙的树皮上蹭动,留下一绺绺残毛。哦,那是山谷口一块四方形岩石,算得上是进出大肚佛窟的门户,撒一泡尿在这儿,等于贴了一张征婚广告。哦,山谷外那片杂树林,豺最爱到里头游荡,在一些树根下舔一舔留下唾液,在一些草叶上淋淋尿水,用气味编织情网。豺不会写情书,也不会用语言挑逗勾引,只有靠气味来散布爱的信息。
当天夜晚,大肚佛窟对面小山包上,传来豺的啸叫声。呦呦呜呜,从月亮升起一直叫到月亮沉落,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求婚者在绣楼下大唱情歌。
这天晚上,母豺火烧云是枕着情歌睡觉的。它没有马上出去同陌生公豺幽会。对母豺来说,择偶是一件很严肃的事,直接关系到将来所生幼豺的质量问题,必须对求爱者从外表到内心进行综合考查与测试,符合它心中的择偶标准,它才会接纳这份热情如火的爱。
所有雌性哺乳动物,对待婚配的态度都是非常慎重的。
翌日晨,母豺火烧云跨出大肚佛窟,打算按正常作息时间表,到山下的尕玛尔草原觅食。它才走出山沟,就发现一只公豺尾随在它身后。那公豺好像在跟它玩躲猫猫的游戏,藏在草丛或灌木里,不时发出一两声柔和的啸叫。在异性面前表现得有点儿羞怯,证明不是油滑的情场老手,这一点让它感到满意。走上一座小石山,光秃秃的山顶上没有草丛也没有灌木,那公豺无处躲藏,暴露在阳光下。哦,它的嗅觉没有骗它,“气味也是一种形象”这句话确实有道理,跟它昨日在磐石下所闻到的气味信息完全吻合,对方就是一只年轻俊美的公豺:身材比它高出半个肩胛,皮毛鲜亮得就像用野猪油擦过,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鼻吻光滑如玉,眼角没有皱纹,长着一条与众不同的黑尾巴,或许可以为其起名叫黑尾巴公豺。有意思的是,当它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对方时,对方垂下眼睑,好像被它看得有点儿难为情了,可当它收回视线时,对方又抬起头来看它,眼光火辣辣,看得它有一种快被熔化了的感觉。它喜欢这种含蓄的情调。
它朝对方友好地叫了一声,往尕玛尔草原小跑而去。黑尾巴公豺不远不近地跟在它身后,态度很温顺。这一点也使它感觉颇佳。它顶顶讨厌那些举止粗鲁的大公豺,求偶心切,野蛮凶暴,一见到有几分姿色的雌豺,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叮着不放。一见面就毛手毛脚,直奔交配主题,不顾雌性强烈反对,仗着自己身体比雌性强壮、力气比雌性大,揪住雌豺又撕又咬,武力征服强行霸占。看来,黑尾巴公豺不属于那一类混蛋雄性。它喜欢有礼貌的公豺,这能使它产生安全感。它对黑尾巴公豺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当然,母豺选择配偶,光长相俊美举止文明是远远不够的,对野生动物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择偶必须服从生存需要。外表赏心悦目,看着不讨厌,这只能算是一条附带条件,“伟岸”和“忠诚”才是母豺择偶最重要的标准。
所谓“伟岸”,除了身躯高大健壮外,就是看头脑是否聪慧,狩猎技艺是否精湛,发现猎物是否及时,追撵速度是否快捷,捕杀噬咬是否麻利,一句话,就是看生存能力是否出类拔萃。所谓“忠诚”,除了情意绵绵外,就是看是否殷勤体贴,是否知冷知暖,是否感情专一,当母豺怀上小宝宝后,是否还像谈恋爱时那般情丝绵缠,当母豺产下幼豺进入漫长的育幼期后,是否仍能对它保持长久不衰的爱,并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父豺的责任。
母豺挑选“伟岸型”公豺,是因为父代身躯高大狩猎技艺精湛,子代也就能获得优良的遗传基因,幼豺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存活的概率也就要大得多。母豺挑选“忠诚型”公豺,是因为豺属于中型兽类,上有天敌,下有猎物,生活道路上充满危机,母豺单独抚养子女,幼豺的存活率很低,倘若有公豺陪伴在身边帮衬照顾,幼豺的存活率将大大提高。
爱情的本质,就是为了更好地繁衍后代。
母豺火烧云首先当然是要考察黑尾巴公豺是否是真正的“伟岸型”公豺。考察的办法很简单——把对方领到狩猎场,敬请它展示高超的觅食本领。
有一些公豺,外表看上去挺不错的,皮毛也鲜亮,四肢也强健,牙齿也尖利,却是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一包草,马屙粪蛋外面光,到狩猎场动真格时,拙头拙脑,笨手笨脚,连兔子都追不上逮不着。它不能被对方漂亮的外表迷惑住,一定要亲眼目睹其确有非凡的觅食本领,才肯抛出爱的红绣球。
不一会儿,母豺火烧云来到尕玛尔草原。春天的尕玛尔草原,盛开姹紫嫣红的野花,蝶舞莺啭,兔奔狐蹿,几只鹰隼在空中巡飞,一群野骆驼在草滩漫步,充满生机与活力。它登上一块缓坡,悠闲地蹲坐在地上,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又用爪子搔搔肚皮,意味深长地扭头瞟了黑尾巴公豺一眼,用形体语言明确告诉对方:我有点儿饿了,哦,你不是想当骑士想当护花使者吗?那就劳驾给我弄点儿好吃的来吧。
黑尾巴公豺迎风而立,耸动鼻翼作嗅闻状,颤抖耳廓作谛听状,突然双眼放光,直视前方约两百米远的一蓬野橄榄,呦地发出一声轻啸,身体像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它的动作轻柔快捷,尾巴平举,颈毛耸立,显得英武彪悍。四条腿好生了得,凹凸的肌肉饱满有力,一个扑蹿就能跨越两米左右。一眨眼工夫,黑尾巴公豺已经奔到野橄榄蓬前,嗖地钻进茂密的枝蔓。母豺火烧云只看见枝叶猛烈摇晃,似乎还听见兔子发出的惊叫声,仅仅三五秒钟时间,黑尾巴公豺就叼着一只肥胖的雪兔跑回来了,将猎物吐在它面前。它一看,雪兔颈椎已被咬断,但还没有死绝,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这么快就发现隐藏在野橄榄蓬里的猎物,证明这家伙嗅觉、听觉和视觉都非常灵敏,堪称一流。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捉住生性机敏的雪兔,证明这家伙身手矫健,出手不凡,具备优秀的身体素质和狩猎技巧。雪兔身上只在颈窝有一排齿痕,其他部位没发现伤口,证明这家伙的噬咬本领高强,要么不咬一咬就咬中要害。它虽然没亲眼目睹黑尾巴公豺是如何擒获这只雪兔的,但从雪兔身上的伤痕不难想象精彩的猎杀镜头。那只雪兔肯定以为自己藏匿在密不透风的野橄榄蓬下很安全,放松了警惕,黑尾巴公豺像阵风一样无声无息地蹿到野橄榄蓬前,闪电般地钻进去。雪兔听到动静想撒腿逃命,但已经迟了,黑尾巴公豺爪子已按住兔背,强有力的豺嘴刺进雪兔的后颈窝,只一口,就咬得雪兔瘫倒在地。整套狩猎动作干净利索,挑不出丝毫纰漏。要是换了它来捕成捉这只雪兔,首先不大可能这么快就确定那蓬野橄榄下藏匿着猎物。隔得这么远,它起码要嗅闻好几遍才能在迎面刮来的山风中嗅出蛛丝马迹;它起码要这只耳朵听了那只耳朵再听,反反复复听好几遍才能从风声鸟声和枝叶摩擦声中分辨出雪兔藏匿在野橄榄下的嚓嚓声;它恐怕要再走近一百米才能看清雪兔活动的身影。因为心里不是很有底,它会边嗅闻边谛听边察看慢慢朝那蓬野橄榄摸过去。如此搜索前进,是不可能咬雪兔个措手不及的,极有可能不等它接近那蓬野橄榄,机敏的雪兔就会发觉危险,钻进弯弯曲曲的洞穴逃跑。就算附近没有洞穴可钻,雪兔奔逃的速度不亚于豺,距离相隔这么远,雪兔也有可能一溜烟逃之夭夭。就算它特别幸运,快摸到那蓬野橄榄跟前时那只雪兔才发觉危险,它跟在雪兔后面衔尾猛追,起码也要追出一两千米,雪兔累得口吐白沫时,才能将猎物扑倒咬翻,而且还不可能咬得这般麻利只一口就送雪兔上西天,至少也要咬个三五口才能咬得雪兔失去反抗能力。俗话说兔子逼急了还要反咬一口,说不定它捕捉时稍有疏忽还会被拼命挣扎反抗的雪兔咬伤脸和脖子呢。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它看得清清楚楚,黑尾巴公豺确实聪明机灵,才华出众,属于身体素质很棒的公豺。
“呦呦!”黑尾巴公豺舔舔雪兔的脸,发出温柔的叫声,用意很明显,是要母豺火烧云动嘴啃食。雄性动物将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奉送给雌性动物食用,其行为的性质类似于人类社会中男方给女方送聘礼或送定情物。
母豺火烧云嗅嗅雪兔,闻到一股甜甜的血腥味和兔肉香。它肚子确实有点儿饿了,口腔里条件反射地分泌出许多唾液来。可它忍住进食的冲动,滑动喉管将唾液咽了下去,退后两步,用一种不屑的神态将头扭转开,那是在告诉对方,这只雪兔引不起它的食欲。
——我的口味很挑剔,我要吃比雪兔更鲜美的猎物。
说实话,在众多食肉兽里,豺是最不挑食的。在人类的动物园里,豺是有名的粗放型饲养对象,既没有偏食的坏毛病,也没有挑肥捡瘦的坏习惯,饲养员喂什么它们就吃什么,粗茶淡饭足矣。不管是牛肉羊肉鸡肉鸭肉蛙肉鼠肉好肉坏肉瘦肉肥肉腐肉臭肉,只要是肉,豺都照吞不误,能塞饱肚皮就行,只要不挨饿就心满意足了,算得上是食肉动物中的平民阶层。母豺火烧云并不是真的嫌雪兔不好吃,在它的食谱里,雪兔虽算不上是顶级美食,却也是上等佳肴了,假如顿顿都能吃到雪兔,那简直就是豺中的大富豪了。它之所以强忍着进食冲动摆出一副对雪兔嗤之以鼻的神态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要进一步考验黑尾巴公豺的狩猎本领。不错,黑尾巴公豺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很灵敏,奔蹿速度挺快,噬咬技巧也很熟练,但是,捕捉的对象毕竟是雪兔。虽说雪兔善于蹦跳,虽说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反咬一口,可兔子总归是兔子,在大自然的食物链中,始终处在豺的下端,也是豺传统的猎杀对象,比较起来,是容易捕捉的猎物。有这种可能,黑尾巴公豺以往特别爱吃雪兔,钻头觅缝寻找并追捕雪兔,练就了一套猎杀雪兔的特殊技能,所以捉起雪兔来特别顺手也特别有经验,而对付其他动物就没那么高明了。好比人类社会里偏科的学生,数学很好语文却不行,或者英语是强项化学却一塌糊涂。它要试一试,黑尾巴公豺除了捕捉雪兔外,对付其他较大型的猎物是不是也挺内行。它希望黑尾巴公豺是个全面发展的优秀猎手。
尕玛尔草原西南角,碧草蓝天间,出现一群小黑点儿,慢慢朝这儿移动。小黑点儿渐渐放大,变成大黑点儿,又变成四条腿行走的兽群。哦,是一群藏羚。
母豺火烧云喜滋滋地朝藏羚群跑去。老天爷慈悲,及时给它送来了最需要的东西。
藏羚肉可比雪兔肉鲜美多了,如果藏羚和雪兔任它挑选,它当然更愿意吃藏羚肉。更重要的是,藏羚不是轻易就能捕获的猎物。藏羚虽是一种山羊,却不是普通的山羊,藏羚性情勇猛体格强壮,身体是豺的两至三倍。俗话说身大力不亏,藏羚肌肉发达蛮力很大,与普通狗熊顶牛时,能顶得狗熊节节后退。藏羚的奔跑速度与雪豹不相上下,耐力极强,能一口气狂奔五六公里,不用歇脚也不用喘息。藏羚还有一个让掠食者头疼的习惯,就是族群成员间很团结,遭遇危险时,成年公藏羚会挺身而出保护母藏羚和小藏羚。藏羚头上的犄角又长又尖利,使掠食者很难钻空子捡到便宜。在日曲卡雪山一带,只有雪豹和狼群敢袭击藏羚。对豺来说,除去非运气特别好,遇到一只落单的小藏羚或碰到一只受伤残疾的藏羚,否则是不大可能有胆量去袭击藏羚群的。因此,对豺而言,藏羚肉是难得的珍馐美味,就像天庭王母娘娘种的蟠桃,虽垂涎三尺,却可望而不可即。有好几次,它闹了饥荒,在高山雪域遇见藏羚群,只敢远远站着欣赏,画饼充饥式地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是如何扑倒藏羚大快朵颐享用美味藏羚肉的,然后将满嘴唾液咽下肚去,悻悻离开。
玫瑰好看不好摘,藏羚好吃不好逮。
它的豺眼里射出渴望的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那群藏羚,用意很明显,是在告诉那位黏在它尾巴后面的追求者:你能请我吃一顿藏羚肉的话,也许我的芳心就会被打动了。
这是高难度的测试,是需要用生命来冒险的爱情游戏。
黑尾巴公豺没有任何犹豫,嗖地往前蹿跃,直扑前方的藏羚群。
母豺火烧云心里一阵欣喜,雌性动物当然喜欢雄性为它赴汤蹈火。
这是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藏羚家庭,共有大小六只。为首的是一只皮毛灰褐色的公藏羚,肩胛高耸,胸部肌腱一块块鼓出来,壮实得就像一头小牛犊。两支一尺长的羊角笔直刺向空中,琥珀色半透明的角尖泛着寒光,显得威风凛凛。除了头羊外,还有两只身体较小一些的成年母藏羚,另有三只末成年的小藏羚,其中有一只小藏羚绒毛轻柔,还在吃奶。黑尾巴公豺冲到藏羚群前,藏羚群开始一阵骚动,母藏羚发出惊慌的咩叫声,把小藏羚叫唤到自己身边,弯曲四肢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窜的姿势。等到看清仅有一只公豺在向它们挑衅,另有一只母豺蹲在不远的草墩上观望,附近总共只有两只豺时,藏羚们慢慢平静下来,收回转身欲逃的姿势。领头的公藏羚和成年母藏羚散布成不规则的圆圈,把小藏羚烘围在中间。按以往的经验,只要严密防范,体型瘦小的豺在藏羚群面前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多流着口水用贪婪的目光看上几眼,看看无隙可击,便会知难而退。藏羚们等着豺无趣地离去。
但黑尾巴公豺以藏羚群为轴心,绕着圈子小跑,一面跑还一面龇牙咧嘴发出凶狠的啸叫声,企图很明显——想找机会钻进藏羚群,袭击细皮嫩肉的小藏羚。
藏羚们不得不用警惕的目光严密监视黑尾巴公豺,以防遭到偷袭。
黑尾巴公豺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围着藏拳羚群一圈一圈奔跑,发出让食草动物听着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叫声。
十多分钟后,那只领头的公藏羚沉不住气了。虽然只是一只身体比自己小得多的豺,但毕竟是杀羊不眨眼的刽子手,老是在自己身边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怪不舒服的。它们长时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密切注视豺的一举一动,身上的肌肉一直绷得紧紧的,也非常劳累。要想恢复祥和宁静的生活,看来只有以攻为守,主动出击,赶走这只黑尾巴公豺。
领头的公藏羚喷了个响鼻,勾紧狭长的羊脸,亮出头上的羊角,朝黑尾巴公豺撞来。黑尾巴公豺急忙扭头逃窜。领头的公藏羚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冲着黑尾巴公豺的背影咩叫了一声,类似于胜利者的呐喊:短命豺,让你见识见识藏羚的厉害,再敢来捣乱的话,小心我头上的羊角挑你两个血窟窿!随后,领头的公藏羚在母藏羚钦佩爱慕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回到群体。殊不料,领头的公藏羚刚刚回转身,黑尾巴公豺也跟着回来了,仍然像刚才那样,在藏羚群前呦呦啸叫,跃跃欲扑。领头的公藏羚大怒,再次亮出羊角来撞黑尾巴公豺。黑尾巴公豺故伎重演,又转身奔逃。当领头的公藏羚停下来时,黑尾巴公豺也停下来,当领头的公藏羚转身返回族群,黑尾巴公豺又蹿到藏羚群前龇牙咧嘴咆哮。
如此这般重复了十几遍,领头的公藏羚累得噗噗直喘粗气。
领头的公藏羚只能短暂地将黑尾巴公豺从藏羚群边赶开,却无法彻底摆脱黑尾巴公豺的纠缠。大自然存在这么个有趣的游戏规则:食草动物即使主动攻击食肉猛兽,也绝不会像食肉猛兽攻击食草动物那样穷追猛打锲而不舍,食草动物对食肉猛兽的进攻往往属于积极防御性质,进攻的目的是为了更有效地避开危险。因此,食草动物在攻击时虚张声势,扯直喉咙嘶叫,大幅度摇晃头上的犄角,只要把对方吓唬走,就算取得了伟大胜利,立刻就会停止攻击,鸣金收兵。
领头的公藏羚不敢追得太远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母豺火烧云就蹲在约百米远的草墩上。它不得不提防自己追黑尾巴公豺追得太远的话,母豺火烧云会趁虚而入袭击藏羚群。
当黑尾巴公豺再一次返回藏羚群跟前,领头的公藏羚一面摇晃羊角冲撞过来,一面气咻咻地发出咩咩叫声,像是在徒劳地咒骂:
——无赖豺,流氓豺,你有本事就扑过来,同我面对面搏杀一场,你没这个魄力就应该屁滚尿流逃得远远的!你既不敢同我斗,又一次次做贼似的溜到我们藏羚群边来,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嘛!
哈,你进我退,你停我停,你退我进,这是很厉害的游击战术!
终于,领头的公藏羚不再亮出羊角冲撞黑尾巴公豺,每一次冲撞都没有结果,既无法在恶豺身上捅出两个血窟窿,也没法将恶豺赶走吓跑,那又何必浪费宝贵的体力呢?
黑尾巴公豺越来越靠近藏羚群,不但啸叫恫吓,还开始动手动脚,玩起骚扰战术。趁领头的公藏羚疏忽之际,突然扭头蹿到一只母藏羚背后,用爪子在羊尾上抓了一把,母藏羚吓得惊叫起来,不等领头的公藏羚赶来救援,黑尾巴公豺已经脱离藏羚群逃出好几丈远。过了一会儿,那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藏羚咩咩叫着,钻到另一只母藏羚肚子底下,小嘴咂动着寻找**。小家伙饿了,想吃奶昵!那只母藏羚蹁开腿摆正姿势以便让小藏羚吮吸到乳汁。趁此机会,黑尾巴公豺嗖地跳起来,扑到那只母藏羚屁股上,母藏羚吓得两眼发直,掉转头想要用羊角来抵挡,黑尾巴公豺早已从羊屁股上跳下来,迅速撤退了。
这种骚扰战术,虽然对藏羚身体的伤害微乎其微,但对这几只藏羚心理上的打击却是非常巨大。两只母藏羚不再对领头的公藏羚投去钦佩爱慕的目光,而是用怀疑埋怨的眼神看着领头的公藏羚,仿佛在责问:你这个当家“人”是怎么搞的呀,赶了半天也赶不走恶豺?
领头公藏羚奔到东跑到西,竭尽全力不让黑尾巴公豺接近藏羚群。它不再贸然向黑尾巴公豺进攻,积极防御变成了消极防御。它的两只羊眼红得像玛瑙,布满一条条血丝,神经质地用羊蹄刨着草地,无端地咩咩乱叫,显得心烦意乱。食草动物的神经是用草做的,身体再庞大肌肉再发达的食草动物意志也很脆弱。它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几近崩溃的边缘。
黑尾巴公豺步步进逼,比苍蝇还勇敢,一次又一次扑到两只母藏羚面前,或凶相毕露地叫嚣,或张牙舞爪地威吓。
羊心大乱,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
突然,领头的公藏羚长咩一声,撒腿朝日曲卡山麓方向跑去。这无疑是一种退却,家长率先逃跑,母藏羚和小藏羚当然也就跟着逃命。领头的公藏羚肯定是这么想的:自己没有能耐将讨厌的豺赶走,待在这里不能吃不能喝,分分秒秒处在高度戒备状态,真是活受罪,惹不起躲得起,那就离开此地,离开这只狡猾的癞皮豺。
黑尾巴公豺高兴得眉飞色舞,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豺作为中型猛兽,攻击能力有限,假如藏羚坚持待在原地不动,耐心与它周旋,顽强与它对峙,严密保护小藏羚,它是很难捞到什么便宜的。现在藏羚群奔逃,它就有了猎杀的机会,有了乱中取胜的可能。
刚开始时,藏羚群逃跑得还挺有章法,一只母藏羚开路,另一只母藏羚殿后,把三只小藏羚夹护在中间,而领头的公藏羚则忽左忽右移动位置,大有为种群保驾护航的意思。队形编排得当,算得上是有秩序的撤退。
可黑尾巴公豺又玩起了避实就虚的游戏。领头的公藏羚跑到左边,它就绕到右边,领头的公藏羚冲到右边,它就溜到左边,连续不断地扑咬体格较弱小的母藏羚。藏羚群一会儿左侧告急,一会儿右侧出现险情,一会儿这只母藏羚大呼小叫要求紧急增援,一会儿另一只母藏羚一惊一乍呼唤领头的公藏羚前去帮忙。领头的公藏羚疲于奔命,顾得了左顾不了右,顾得了前顾不了后,如此边捉迷藏边逃命,速度当然不快,跑了好一阵才跑出几百米去。
母豺火烧云小跑着跟在藏羚群后面。到现在为止,它扮演局外豺的角色,平静地观看这场狩猎,没有插手去帮黑尾巴公豺的忙。眼下情景,要是它出手帮黑尾巴公豺,它相信,一定能配合默契,很快将那只还在吃奶的小藏羚擒获。但它克制住想要上前去帮忙的冲动,仍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猎取食物,而是一场婚配考试,它要看看黑尾巴公豺是否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藏羚群中抓到那只细皮嫩肉的小藏羚。
领头的公藏羚被黑尾巴公豺避实就虚、忽左忽右的战术弄得焦头烂额、防不胜防,无心再周旋下去,放弃保护妻小的责任,紧跑几步越过母藏羚和小藏羚,自顾自匆匆逃命去了。撤退的队形没了章法,两只母藏羚和三只小藏羚都想赶上领头公藏羚,闷着头拼命奔驰。一只母藏羚和两只半大的小藏羚体力稍强些,奔跑的速度也稍快些,紧追在领头公藏羚身后。另一只母藏羚和那只还在吃奶的小藏羚落在后头。
黑尾巴公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还在吃奶的小藏羚身上。食肉兽在追捕猎物时,首选的攻击目标就是老幼病弱者。柿子捡软的捏,狩猎挑弱的下手,掠食者都是机会主义分子。
还在吃奶的小藏羚虽然拼命迈动四肢,无奈身小力薄,怎么也跑不过成年藏羚,与领头公藏羚的距离渐渐拉开了。那只母藏羚紧贴在小藏羚身边,心急如焚,不断咩咩着催促小藏羚快跑。也许是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也许是逃命技巧太笨拙的原因,跑着跑着,突然,小藏羚脚下被草根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母藏羚没想到小藏羚狯跌倒,顺着惯性跑出去好几步。黑尾巴公豺抓住这个机会,脚下生风,嗖嗖像箭一般扑蹿上去,一下盖在小藏羚身上。这时,那只母羚已经发觉小藏羚跌倒,立即急转弯往回赶,见黑尾巴公豺已盖在小藏羚身上,赶紧勾起脸亮出羊角,对准豺胸狠狠冲撞过来。母藏羚虽然较公藏羚身体要瘦弱一圈,头顶的角也较短小些,但假如被撞个正着,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黑尾巴公豺不得不从小藏羚的身上跳闪开去。
猛烈的厮斗声和母藏羚的哀咩声随风飘散,已逃到前面的几只藏羚停了下来,短暂的回望后,另一只母藏羚护卫着两只半大的小藏羚继续往地形复杂的日曲卡山麓奔逃,领头的公藏羚则返身往回跑来,救援出事的藏羚母子。
紧要关头,领头公藏羚保护妻小的责任心又有所回升。
母豺火烧云看得很清楚,从吃奶小藏羚跌倒到母藏羚挺着羊角赶来,最多也就是六七秒钟时间。换句话说,黑尾巴公豺盖在小藏羚身上噬咬的时间极短。就豺而言,这么一点儿时间,要想咬杀小藏羚,难度很大,成功的概率很小。哦,当黑尾巴公豺跳闪开去后,那只小藏羚就站了起来,脖子和身上看不出有伤痕或血迹。猎物太大,猎杀的时间又太短,果然没能得手,母豺火烧云遗憾地想。那只母藏羚咩咩叫着,催促小藏羚赶快跑。小藏羚往前跳了一步,身体突然又失去平衡,一个歪斜,摔倒在地。“咩咩,咩咩!”痛苦地叫着,挣扎了好一阵才又勉强站了起来,但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母豺火烧云仔细看去,嘿,小藏羚一条后腿的膝盖被咬伤了,脚杆曲吊起来,只能靠三条腿支撑身体。
黑尾巴公豺果真有勇有谋,能准确判断形势,进行最有效的扑咬。假如换一只智商平平的豺,见小藏羚跌倒,扑跃上去后,艘可能会去咬小藏羚的脖颈,或者用豺爪撕扯小藏羚的肚皮,这样的话,效果不会很理想。这只小藏羚尽管还在吃奶期,但身体已有成年藏羚一半大,绝对体积要超过豺,豺的牙齿再尖利,豺的爪子再锐利,藏羚的脖子再细嫩,肚皮再薄脆,豺也绝无可能在六七秒内就咬断小藏羚的脖子撕开小藏羚的肚皮,这么短暂的瞬间,疯咬狂撕,最多也只能咬破一块颈皮,或在羊肚皮上撕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撕咬得鲜血淋漓,看起来挺过瘾,其实并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小藏羚照样能站起来奔跑,速度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今天这场狩猎就有可能落空了。领头的公藏羚已赶到出事地点,必然会同母藏羚一起左右护卫着小藏羚奔逃,使黑尾巴公豺无隙可击。另一只母藏羚带着两只半大藏羚已逃进沟壑纵横的日曲卡雪山,黑尾巴公豺即使想要改换攻击目标也来不及了。黑尾巴公豺在短暂的瞬间没有去撕咬小藏羚的脖颈和肚皮,而是咬伤了小藏羚一条后腿的膝盖,这是非常高明的做法。虽然小藏羚身上看不出撕裂的伤口和喷流的鲜血,表面看上去没受到什么伤害,其实却遭到致命的打击。一只瘸着一条腿已无法奔跑的小藏羚,就算有成年藏羚保护,也难逃被捕食的厄运。
领头的公藏羚和母藏羚确实一左一右将小藏羚夹在中间,形成烘卫态势,企图奔逃。但刚刚跳了一步,咕咚,小藏羚又摔倒了。母藏羚舔吻小藏羚的额头,咩咩叫着,鼓励小藏羚再次站起来。小藏羚站倒是站得起来,但哆哆嗦嗦再也不敢举步蹿跃了。母藏羚奔出去一二十步,扭头咩咩高声叫唤,是想用叫声牵引,让小藏羚奔过去。小藏羚凄凉地叫着,小心翼翼迈动三条腿,走一小步就要停顿一下稳住身体重心,然后才能迈第二步,速度比蜗牛爬还要慢。
黑尾巴公豺这一口咬得又狠又准,小藏羚膝盖虽然没被咬断,但已伤筋动骨,一时半刻绝对好不了。
母藏羚还挺有耐心的,紧紧陪伴在小藏羚身边,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动。领头的公藏羚焦躁不安地在母子俩身边跳来蹿去,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
黑尾巴公豺绕到三只藏羚前,发出挑衅式的啸叫,似乎要与领头的公藏羚决一雌雄。但当领头的公藏羚勾紧脸晃动头顶的羊角冲过来时,它却轻旋豺腰急步蹿到小藏羚跟前,迅速扑击。小藏羚根本没有能力躲闪,像个固定靶子,一扑一个准;小藏羚连站都站不稳,可以说已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轻轻一推就倒了。它也不咬小藏羚,好像闹着玩似的,不等母藏羚靠近,也不等领公藏羚赶到,小藏羚一倒地,它立即跳蹿开去。
母藏羚仍守护在小藏羚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咩叫,还用嘴吻推搡小藏羚的屁股,努力想让小藏羚再站起来。遗憾的是,小藏羚伤痛加剧,加上被恶豺连续不断的扑击吓破了胆,跪卧在地上,怎么挣扎也无法再站起来了。
领头的公藏羚围着小藏羚转了一圈,突然撒腿向日曲卡山麓跑去。对它来说,再待在这里已徒劳无益,虽然说它不怎么怕豺,但豺毕竟是吃羊不吐骨头的恶魔,待在豺的身边感觉坏透了,要时刻提防遭豺的暗算。既然小藏羚已经身负重伤爬不起来了,难逃被恶豺宰杀的命运,那它还不如早一点儿离去的好。
领头的公藏羚跑出去一百多米后,停了下来,扭头朝母藏羚咩叫,用意很明显,是要母藏羚跟它走,别为了一只垂死的小藏羚而把自己的性命也给赔了进去。
母藏羚用仇恨的眼光看了黑尾巴公豺一眼,又用爱怜的眼光看了小藏羚一眼,仰天发出一声悲咩,面朝着小藏羚一步步后退,退出二三十步后,突然急剧转身,步履踉跄地跟随领头的公藏羚往日曲卡山麓奔去。它是一只母藏羚,势单力薄,无力与豺抗衡,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被遗弃的小藏羚,自然成了黑尾巴公豺唾手可得的猎物。
当黑尾巴公豺将小藏羚拖到母豺火烧云面前时,小藏羚仍伸长脖子凝望母藏羚远去的背影凄厉咩叫,食草动物的哀嚎就是掠食者高奏的凯歌。
母豺火烧云享用着美味的藏羚肉,心里甜滋滋的。它一双慧眼没有看错,黑尾巴公豺确实大智大勇,狩猎技艺炉火纯青,称得上是豺中豪杰。能从藏羚群中觅取到小藏羚,对豺来说,对付其他种类的野羊如青羊山羊盘羊崖羊灰斑羚赤斑羚什么的就不在话下了。假如将豺的狩猎划分级别的话,捕捉藏羚算是最高级别的猎杀。求婚期的公豺能捕获藏羚,就好像通过了博士生考试,也是极有分量的一份彩礼,自然而然会打动母豺的心。
“伟岸”的考核已经通过,接下去要进行“忠诚”考核啦。
【第七章 “忠诚”公豺】
在人类的观念里,动物似乎没有爱情可言,完全受体内荷尔蒙的驱使,到了发情期,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见着谁就跟谁交配,滥交乱交。在人类僵化的观念里,动物界只有雌雄交媾,而无情感交流。人们将人类社会中男性用暴力凌辱女性,形容为发泄**。兽者,动物也。意思就是说,凡动物,只有**而无情爱,一见异性就急不可耐地直扑上去,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用暴力逼迫对方就范。似乎野兽就是野蛮和暴力的代名词。其实,这是天大的误解。这是人类对动物缺乏了解,强加在动物身上的罪名,说得严重一点,是对动物的肆意诽谤和诬蔑。
自高自大的人类常犯诬陷动物罪。可惜,人类很珍惜自己的名誉权,却不肯给动物名誉权,动物即使受了天大韵委屈,也无法与人类对簿公堂,要求精神损害赔偿。
事实上,动物的求偶行为千姿百态,十分复杂。就像人类社会既有强暴之徒也有翩翩君子,既有三陪小姐也有端庄淑女,动物界婚配时当然也有恃强凌弱发泄**的现象,但大多数动物婚配前都有个熟悉追求的过程,尤其是高等哺乳类动物,一般都要两情相悦才会交配。例:如青蛙,雄蛙会在雌蛙身边连续呜叫数小时,甚至通宵达旦唱情歌,直到雌蛙被唱醉了心,这才将爱情的玫瑰羞答答地开,批准这只雄蛙做新郎。再例如孔雀,雄孔雀一次又一次展示绚丽夺目的尾羽,俗称“孔雀开屏’,用美的色彩弄得雌孔雀神魂颠倒,一颗芳心无法自持,这才双双步入婚姻殿堂。就豺这种动物来说,婚配过程大致是这样的:首先在山野树根或岩石上涂抹自己身上的气味,散布爱的信息:第二步是猎场上或水源地邂逅相遇彼此认识;第三步是雄性若看中雌性便会主动展开热烈追求,第四步雌性若对该雄性有了好感,便会默许该雄性进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双双狩猎,双双饮水,在一起漫步消食或晒太阳,在这个过程中相互了解、增进友谊、培养感情,第五步是当雌性经过一系列测试觉得该雄性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后,便会将情侣引进自己居住的洞穴,确立配偶关系。
母豺火烧云正处在豺婚配的第四阶段,套用人类的婚配规则,或许可称为恋爱期。它与黑尾巴公豺相识已经七天,对豺这样生命周期为十年的动物,七天的恋爱期已经不算短了。七天来,除了晚上各自回自己的领地睡觉外,整个白天它们都是在一起度过的。一起觅食、一起饮水、一起在山花烂漫的草原奔跑、一起在雪线附近的岩石上享受暖融融的阳光浴,但却没有越过最后一道防线。黑尾巴公豺当然恨不得立刻就做新郎,可它总是含蓄地回避开。
豺一般来说没有什么贞操观念,母豺火烧云的思想也不怎么保守。它之所以迟迟没让黑尾巴公豺进它的大旺佛窟,是基于三方面的考虑:第一,假如见面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关系就突飞猛进,它担心黑尾巴公豺会把它看作是举止轻浮的母豺,从而看轻它看低它看贱它。保持适度的雌性的矜持,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迹——它不想玩风流游戏而是在认真寻觅佳偶,一旦婚配它会是一个红杏永不出墙的贤惠妻子,一旦生儿育女它会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母亲;第二,容易得到的也容易忘记,轻易能得到的东西不会珍惜。在婚配的道路上适当增加难度,制造一些只要经过努力是能够逾越克服的障碍,增加对方婚配成本,迫使对方不断追加对未来家庭的投资。对方付出的越多也就会越珍惜来之不易的妻子和家庭,对方在婚配道路上经过努力所逾越和克服的障碍,也是爱的花絮,是将来家庭生活有趣的佐料,第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豺心。时间是检验真心还是假心的试金石,只有通过一定时间的细心观察,并通过有效的测试,才能真正看清黑尾巴公豺是否具备“忠诚”的优良品质。
测试公豺的忠诚度,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看它是否经得起美色的引诱。
这样的机会并不难找。这天下午,饱餐一顿野猪肉后,母豺火烧云朝日曲卡山麓走去。它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雪山清泉森林草地,大朵大朵白云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表面看起来像在游山玩水欣赏如画美景,其实却是在寻能对黑尾巴公豺进行爱情考验的“道具”,这“道具”当然是另一只雌豺。
它前一段时间曾跑到日曲卡山麓这块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上来猎食,闻到同类的气味,晓得这里住着一只雌豺。虽然未曾见面,但从气味中嗅闻出这只雌豺芳龄约两岁并从气味散播的信息中获知,这只雌豺目前还待字闺中,换句话说,爱情还挂在空档上。具备这几项条件,很适合做它演戏的“道具”。
母豺火烧云来到一大片粉红色杜鹃花前,它在枝蔓间闻了闻,哦,那只雌豺没有搬家,还生活在这里。它沿着粉红色杜鹃花形成的狭长花带往前走,也是顺着那只雌豺布置的气味边界线往前走,暗中注意黑尾巴公豺会有什么反应。啧啧,黑尾巴公豺越走越慢,好像四只豺爪被无形的绳索拽住了,又好像地上有一层黏性极强的树胶,慢吞吞地落在后头,走几步就要钻到花丛下嗅闻几下,就好像蜜蜂被花蜜吸引住了一样。快走到半山腰时,前面一个树根缠绕的洞穴里闪出一只豺的身影,它瞄了一眼,果真与气味散发的信息吻合,是只年轻雌豺。酱红色的体毛在阳光下泛动青春光彩,两只眼睛像水潭里的太阳波光闪闪,或许可以起名叫水太阳雌豺,用豺的标准看,美得无与伦比。母豺火烧云偏着脑袋觑了黑尾巴公豺一眼,啧啧,这家伙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太阳雌豺看。它干咳了两声,黑尾巴公豺蓦地一惊,赶快收回视线,可没过半分钟,趁它不注意,又扭头去看水太阳雌豺了。它心里酸溜溜的,这家伙在这方面不算太老实。不过再想想,公豺钟情,雌豺怀春,异性相吸,乃生命之规律,黑尾巴作为各方面都正常的大公豺,喜欢嗅闻年轻雌豺的气味,喜欢多看漂亮雌豺几眼,也不能算是太出格的行为。再说,豺是有初级审美功能的动物,能欣赏同类的形体美。水太阳雌豺确实美如天仙,连它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更何况青春年少正处在发情期的黑尾巴公豺了。不能指望有这样的大公豺——看中并追求某一只母豺后,就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花朵一样鲜艳的其他雌豺,明明看见了美丽的倩影也视而不见,明明闻到了芬芳的气味也像没有闻到。要大公豺感情专一到这种程度,恐怕是不现实的。除了人类博物馆里做成标本的死豺,世界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只坐怀不乱、视美色如粪土的大公豺。
这么想想,母豺火烧云心中的酸楚和气愤才得以渐渐平复。
哦,该实施预先设想好的考验方案了。它来到一蓬黄杜鹃前,轻轻叫了一声,发现一个老鼠洞。它装着兴趣盎然的样子,围着那蓬黄杜鹃兜圈子,这里刨刨,那里抓抓,似乎非要掘开地洞把狡猾的老鼠缉拿归案不可。它选择的位置很巧妙,刚好在气味边界线外面,与水太阳雌豺所居住的树根缠绕的洞穴形成一个斜角,可以瞄见对方的举动,自己却不易被对方发现。它聚精会神对付黄杜鹃下的鼠洞,好像整个心思都聚焦在捉老鼠游戏上,已顾不得注意其他事情了。这其实是它耍的一个手段,要看看黑尾巴公豺会不会趁它不注意时跑去与水太阳雌豺勾勾搭搭。这个考验很重要,要是黑尾巴公豺趁它捉老鼠之际越过气味边界线跑去同水太阳雌豺调情,即证明这家伙花花肠子靠不住,道德防线很脆弱,将来肯定会背着它找其他雌豺偷情,成家后迟早会被其他雌豺拐走,那就应该趁早拜拜,防患于未然。
它背对着黑尾巴公豺和水太阳雌豺,前爪刨土弄得尘土飞扬,好像心思全在捉老鼠上了,实际上却不时偷偷扭头朝后窥探。它看得很清楚,水太阳雌豺蹲在树根缠绕的洞穴前,一会儿抬起前爪搔搔自己的耳根,一会儿伸长舌头擦洗自己的鼻吻,一会儿舔理自己胯部那片金黄色绒毛。作为雌豺,没有曲线美的概念,也不在乎胸围、腰围、臀围所谓的三围美。雌豺的美表现在耳根、鼻吻和胯部。雌豺的耳根有一撮白毛,生命力旺盛时那撮白毛长得茂盛而色泽明亮,年龄渐大那撮白毛便渐渐稀疏并色泽暗淡。就像人类年纪大了脸上会长皱纹一样,耳根那撮白毛可以说是雌豺年华的标志。柔软而肉感很强的鼻吻是豺健康的晴雨表。身体正常毛丛里寄生虫不多、吃得下睡得着时,鼻吻颜色呈深紫色,饱满丰润,略显潮湿如墨玉;身体器官出了问题,毛丛里寄生虫大量滋生、吃不下睡不着时,擤吻颜色呈灰褐色,瘪皱枯焦,就像一坨晒干的牛粪。雌豺的胯部体现生育力,胯部绒毛洁净,肥硕而有弹性,证明有旺盛的生育力,能很快怀上小宝宝,一胎至少能怀三五只,并能顺顺利利产下活蹦乱跳的小豺崽。总的说来,对雌豺而言,美就是年轻加健康。水太阳雌豺明明知道气味边界线旁有一只公豺,却用一种优雅的姿势不停地梳理身体上三处最敏感的部位,很明显是在梳妆打扮,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黑尾巴公豺本来就饶有兴味地在偷看,这一下更是神魂颠倒了,两眼发直,冲动地往前紧跑几步,似乎就要不顾一切地越过气味边界线跑去与水太阳雌豺幽会。
色令智昏,魂就要被勾跑啦。母豺火烧云欧欧叫了一声,它仍是在专心致志捕捉老鼠,在黄杜鹃下爪刨嘴咬,听起来像是因为差一点儿就将老鼠从地洞里挖出来,却一不留神又让狡猾的老鼠逃脱了而发出的叹惜,其实却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就在你身旁,请别忘了这一点!提醒得很及时,黑尾巴公豺两条前腿已经跨过气味边界线,听到它啸叫,触电似的将前腿缩了回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看它,蓬松开体毛使劲抖了抖身体,但愿是在把邪念抖落干净。
兜头浇你一盆冰水,让你热昏的脑子冷静下来。
黑尾巴公豺也跑到那蓬黄杜鹃下来了,脸上表情怪怪的,似有内疚之意。母豺火烧云停止挖掘鼠洞,近距离凝望黑尾巴公豺的眼睛。四目相对,黑尾巴公豺赶紧把视线避开,大概是因为自己动过坏脑筋而心里发虚吧。
“呦——欧——”另一边传来水太阳雌豺的叫声,柔声柔气,嗲声嗲气,音质还不错,用豺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悦耳动听。黑尾巴公豺忍不住又转身跑去气味边界线欣赏。母豺火烧云也扭头探望,喷啧,水太阳雌豺正乜斜眼睛瞅黑尾巴公豺,瞅得很妖媚,瞅得很热烈,瞅得很大胆,绝对的秋波频送。完全可以想象,假如黑尾巴公豺真的跨过气味边界线被勾引过去,水太阳雌豺极有可能会半推半就即刻就让其钻进树根缠绕的洞穴。
黑尾巴公豺抬头看看水太阳雌豺,又扭头望望母豺火烧云,在气味边界线来回走了几步,又在原地陀螺似的转动、逐咬自己的尾巴,显得内心很矛盾。过了约两三分钟,母豺火烧云看见,黑尾巴公豺尾巴猛地一甩,好像痛下了决心一样,从那道气味边界线上退了回来,贴到它身边,帮它一起对付那只深藏在地洞里的狡猾的老鼠。
母豺火烧云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这至少可以证明,它在黑尾巴公豺心目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不是其他雌豺能轻易动摇的。同时可以证明,黑尾巴公豺虽然相貌英俊,却不是生性风流见一个爱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好色之徒。它觉得花力气冒风险来证实这一点很有必要,这能使它在迈出婚配的关键一步时心里踏实。起码,黑尾巴公豺在面对诱惑时,会慎重比较,会权衡利弊,会三思而后行。
母豺火烧云终于把土洞里那只硕大的老鼠刨出来了,将猎物衔在嘴里,转身离开这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黑尾巴公豺赶了上来,同它并肩而行。“呦——欧——”背后传来水太阳的啸叫,尾音拖得很长,透出失望、遗憾和委屈,声音的魅力很能打动豺心。它扭头瞅了眼,水太阳雌豺已从树根缠绕的洞穴前跑到气味边界线,冲着黑尾巴公豺的背影叫呢,很明显带有挽留的意思。它又乜斜眼睛偷偷看身边的黑尾巴公豺。听到水太阳雌豺如泣如诉的叫声后,黑尾巴公豺在刹那间身体一阵震颤,步子忽慢忽快变得凌乱,两只耳廓最大限度地朝脑后扭,看得出来心里很不平静,但却没有停下来,也没扭头去看。
有贼心没有贼胆,贪恋其他雌豺的美色却害怕被自己老婆发觉,顾虑重重忘而却步,产生意淫却不敢付诸行动,大公豺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黑尾巴公豺总算过了美色这一关,虽然有点儿勉强。
对大公豺来说,在这个问题上高标准严要求的话,恐怕一万只里头也没有一只能合格的,天性使然,荷尔蒙作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对大公豺只能低标准宽要求,马马虎虎,只要到最低及格线就不错了。
好啦,该进行“忠诚”第二阶段的考试了。
这场考试的地点选在雪线附近的一片乱石滩。那天下午,它和黑尾巴公豺一起追逐一只马鹿。马鹿善跑,沿着雪线飞奔而去。它竭尽全力追赶,山坡上布满被融化的雪水冲刷下来的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石头。它一脚踩在一块长着青苔的圆形卵石上,刷地滑了一下,身体摔出两米远,呦地惨叫一声。黑尾巴公豺晓得出事了,停止追撵,跑到它身边来。它躺在石头上,咝咝抽着冷气,非常痛苦的样子。它挣扎了几次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哦,一条前腿崴伤了,勾在半空中,脚爪无法沾地,当然也就无法行走,一瘸一拐勉强走了几步,不得不又躺倒下来。
它表演得非常逼真,圆形卵石墨绿色的青苔上留下一条很明显的擦痕,摔出去两米远的姿势也看不出任何破绽。豺毛上沾了许多泥巴,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勾吊在空中的前腿瑟瑟发抖,看起来这一跤确实摔得不轻。当然,前腿只是崴伤而已,并没有折断,一看就知道不会造成永久性残疾,养一段时间自然会康复。
它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地点,造成这么一种伤势,是经过缜密考虑的,是为了有效检测黑尾巴公豺能否在它生育和抚养幼豺期间保持对它的爱心。
先说地点,之所以挑选在雪线附近,是看中这里气候恶劣。正值春天,山下的尕玛尔草原暖风和煦,即使到了夜晚睡在露天也挺舒服的。雪线附近就不同了,举目望去仍冰天雪地,特别是到了夜晚,寒风呼啸,仍像冬天一样冷。这可以对应将来它分娩期间的艰苦生活。对母豺来说,分娩也是一道鬼门关。从即将临盆到小宝宝落地,它起码会有一两天时间躺在洞穴里无法动弹,痛苦得要命,也虚弱得要命。不仅需要对方陪伴在它身边给它温暖、慰藉以减轻它的痛苦,还需要对方单独外出狩猎给它提供新鲜食物。对公豺来说,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守护着痛苦不堪的母豺,听着一声声刺耳的呻吟,即使刮风下雨,即使天寒地冻,也要硬着头皮出去找寻猎物。大约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公豺,受不了如此艰苦的生活,往往在母豺临盆前躺倒不能动弹时假装外出去找食物,结果脚底抹油溜了,跨出洞穴后从此再也不回来,留下母豺独自在家受苦受难。它决不能找一只害怕艰苦、逃避责任的坏良心公豺进它的大肚佛窟。模拟恶劣的气候环境,能更准确地判断黑尾巴公豺是否具有高度责任心。
再说伤势,不能伤得太轻,太轻没有考验价值。不就是崴了一下腿吗,不就是走路有点儿瘸吗,不要紧的,躺半个小时就会恢复正常,或者先慢慢走一段,活动活动筋骨,过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奔跑如飞了。这么一来,就算黑尾巴公豺是只惯于逃避责任的坏良心公豺,也丝毫不会产生想要离去的念头。可是,也不能伤得太重,假如骨头断裂,一条前腿像折断的麦穗在空中晃荡,永远也休想治好,一辈子将是一只走一步摇三摇的残疾豺,生活不能自理,生下幼豺后除了喂奶全部要公豺养育,即使是只具有高度责任心的好公豺,恐怕也会从它身边头也不回地逃走的。在超过极限的生存压力下,别再奢望有什么良心和感情。伤势必须是说不轻说重不重,恰如其分地对应母豺分娩期所要面临的困境。哦,是伤得挺厉害,走都不会走了只能躺卧在原地,但也不是无可挽救的致命伤,这只是阶段性的创伤,也许要躺一两天,也许要养十天半月才能奔跑狩猎,但绝不会是遥遥无期地永远这样下去。困难是暂时的,黑暗是暂时的,只要有耐心有信心,苦日子很快就能熬出头,前景仍然十分光明。百分之七十的公豺之所以能忍受母豺分娩期艰苦的生活没有开小差逃走,很大程度上是靠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那些好公豺是这么想的:不就是艰苦这么几天吗,不就是风里来雨里去受十天半月的罪吗,咬一咬牙就挺过去了,生活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就当是一项能生利息的感情投资,现在付出一些辛劳,母豺会感恩戴德,一旦把幼豺抚养长大,下一个发情期来临时,母豺会对它加倍温存,生活会变得更幸福美满的。
母豺火烧云所设计的这份考卷,其实就是对将来生活的预演。
它躺在乱石滩上,愁眉苦脸地望着黑尾巴公豺。呦呦,我很不幸,出了这么个意外,拖累你了,我很害怕,别丢下我不管。黑尾巴公豺在它身边绕来绕去,还轻轻舔吻它的脸颊,显得很体贴的样子,没有丝毫想要离去的意思。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失,头顶的太阳步入下行的轨道,慢慢滑到山背后去了。紫色暮霭从山腰树林涌出,沿着山坡迅速爬上来,明亮的天空渐渐变成铅灰色。哦,黄昏来临了。母豺火烧云虽然躺卧不动,体能照样会消耗,大半天没吃到东西,肚子咕噜咕噜饿得慌。它瞅瞅黑尾巴公豺,不断用舌头舔自己的嘴角,还做了几次咽唾沫的动作,那是在暗示对方,自己想吃东西了。
黑尾巴公豺很聪明,立刻领会了它的意思,箭一般冲下山去。天渐渐黑了下来,原先还看得见山腰树林的轮廓,现在已经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最后一群暮归的乌鸦也进巢睡觉,仍不见黑尾巴公豺回来,它未免有些焦急。据它所知,公豺想要从母豺身边溜走,往往都是借口去觅食,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去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黑尾巴公豺会不会也采取同样的办法从它身边溜之大吉呢?它忍不住站起来瞪大眼睛往山下张望,光线太弱,十几米开外就模模糊糊,豺眼瞪得酸痛没发现动静。就在这时,山坡上窸窸窣窣传来小石头滚落的声响,它赶紧重新躺卧下来。哦,一条黑影飞快地从山坡下蹿了上来,它闻到熟悉的气味,是黑尾巴公豺回来了。嘿,要不是它反应灵敏,假装受伤的计谋就露馅儿了呀。
黑尾巴公豺奔到它跟前,它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呼噜呼噜,就像在拉风箱。毫无疑问,这家伙得到猎物后,怕它等得焦急,一分钟也舍不得耽误,拔腿就往回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上山来,所以才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想到这一点,它心里甜滋滋的,胜过吞吃任何猎物。黑尾巴公豺喘息一阵,嘴吻伸了过来,将一只老鼠塞到它嘴里。临时找食,时间这么仓促,天色昏暗,能见度这么差,能逮到一只老鼠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这种情况,食物的质量是次要的,真心实意才是最重要的。它用嘴接过老鼠,胡乱嚼了两口咽进肚去。然后仔细察看,这家伙肚子空空的,嘴里没有咀嚼过食物的迹象,牙缝里也没有骨渣肉屑,看来没背着它吃任何东西。它觉得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天已经暗下来了,豺是夜伏昼行的动物,作息习惯与人类相似;豺没有猫头鹰或猞猁之类猛禽猛兽的夜视功能,豺只在白天有敏锐,的视线,在黑暗中视力一般,因此豺在夜晚是很难捉到猎物的。黑尾巴公豺心里肯定也清楚,在黄昏夜雾中捉到这只老鼠,是最后的晚餐,不可能再继续捕捉到第二只老鼠或其他食物。这家伙跟它一样也是大半天没吃到东西了,肚子当然也饿得咕噜咕噜叫,却没有舍得吞下这唯一的一点儿食物,而是带回来喂它吃。这可以推想到将来,当它分娩期间必须靠黑尾巴公豺单独觅食时,肯定会发生食物紧缺现象,黑尾巴公豺会把仅有的一口食物省给它吃。公豺这种品德对母豺和幼豺具有生存益处,是最为珍贵的。它为黑尾巴公豺拥有这种宝贵的品德,也为自己慧眼识金没有看错它,感到由衷的高兴。
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
天完全黑下来了,前头不远就是雪山垭口,这儿正处在下风位置。起风了,雪山垭口的夜风比预想的还厉害,呼呼尖啸,用鬼哭狼嚎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雪层被狂风铲起,扬上天空,冰粒雪尘飞舞成团,迎面刮来。气温骤然下降,仿佛又回到了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这儿光秃秃一片乱石滩,没有可以遮挡寒风的树,也没有可以钻进去躲避雪尘的石缝或洞穴。生活在日曲卡山麓的豺,为适应天时地理,体毛会随着四季更替而发生显著变化:秋天时体毛加密绒毛加厚,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冬天的严寒,春天时绒毛逐渐脱落体毛变薄,以适应即将到来的夏天的酷热。就像人类要随着季节变化增加或减少身上的衣裳,豺也会随着气温的升降来加密或稀疏身上具有保暖功能的毛。现在已是春天,豺身上的体毛掉落了不少,已经脱去了冬装,不像冬季那般耐寒了。纷洒的雪尘濡湿了皮毛,山风一吹,冷得瑟瑟发抖,身体都快冻得麻木了。母豺火烧云躺在冰凉的石头上,将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呜呜呻吟,用哀怨的眼光望着身边的黑尾巴公豺。
——这儿无遮无蔽,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我快冻僵了,我要冻死了!
黑尾巴公豺走过来,侧躺在它身边,左侧两条腿勾住它的身体,就像给它盖了一条暖和的被子。还有一个特别让它感动的细节,黑尾巴公豺用柔软而又温暖的腹部焐在它那条假装崴伤的腿上,如此细心如此体贴如此周到,真让它感动。山风继续肆虐,雪尘继续随风飘洒,气温继续下降,但它却感觉比刚才暖和多了。
黑尾巴公豺盖在它身上,口子似的山风全刮在黑尾巴公豺身上,冰冷的雪尘也全郡飘洒在黑尾巴公豺身上。它把脸埋在黑尾巴公豺颈窝下,感觉到黑尾巴公豺在不停地颤抖。雪尘被体温融化成水后,从黑尾巴公豺身上滴落到它身上。阿嚏,黑尾巴公豺打了个喷嚏。它心头一紧,假如黑尾巴公豺被冻坏了身体,这场考验就太得不偿失了啊。它正想着要不要提前结束这场考验,突然,黑尾巴公豺脱离它的身体站了起来,欧欧叫两声,冲进黑夜在乱石滩奔跑起来。难道说这家伙吃不起这份苦,想要打退堂鼓弃它而去了?它心里打了个问号,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张望,模糊地看见黑尾巴公豺在乱石滩上绕着圈子奔跑,还连续做了几个跳跃动作,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黑尾巴公豺又回它身边,重新侧躺下来半盖在它身上。它明显感觉到黑尾巴公豺身上热腾腾的,心跳在加快,血液在奔流,体温在上升。它这才晓得,黑尾巴公豺并无受不了苦想要弃它而去的念头,而是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可能四肢快冻僵了,在乱石滩上奔跑几圈,活动活动身体,靠剧烈运动来增加身体的热量,抵御刺骨的寒冷。
毫无疑问,和这样的公豺结成伉俪,即使它在育幼期间发生什么意外,或生病躺倒,或很长一段时间因身体虚弱而不能猎食,都能得到悉心照料。
哦,考试该结束了,黑尾巴公豺大部分项目都考出优秀成绩,虽然有个别项目考得勉强及格,但总分很高,符合它的择偶标准。它装着想翻身的样子,用三条腿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动了动勾吊在空中的那条崴伤的腿,好像突然间发现这条腿可以伸缩活动了。哦,伤势奇迹般好转了,勾吊的腿可以放下来了,甚至可以足尖点着地一瘸一拐走路了。它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山下去,开始走得慢一些——腿伤痊愈总得有个过程嘛,走到山腰,腿脚便利索了,可以小跑了。天色微明,阳光像一支支金箭穿透云层照射大地,树冠上雀鸟啁啾,新的一天开始了。黑尾巴公豺确实是它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和梦中情人,健康强壮,头脑聪慧,对它又一往情深,它没什么可挑剔的。它要把黑尾巴公豺带回大肚佛窟,它要为黑尾巴公豺敞开心扉,敞开心怀,敞开心灵,敞开自己的一切。
【第八章 良缘破碎】
前面就是大肚佛窟,一片乳白色的晨岚在洞口飘荡,就像挂着白纱门帘。
母豺火烧云找了一块野花最茂盛的草地,在里头打滚,用晶莹的露珠擦洗掉自己身上的泥巴和尘土。它要把自己变得焕然一新,干干净净迎接新生活。它跳到盛开的野花丛中,在五颜六色的花瓣中摩蹭脸颊、颈窝、胸脯和胯部,用花的芬芳熏染自己的身体。豺鼻子不仅仅喜欢闻浓烈的血腥味,也喜欢闻鲜花的清香。它像化新娘妆一样装扮着自己,当然化的是豺式新娘妆。许多有思维能力的哺乳类动物,婚配前也有特定的欢庆仪式。
一切准备妥当,它带着黑尾巴公豺进入大肚佛窟。
用豺的标准来衡量,大肚佛窟算得上是高级婚房了。
黑尾巴公豺多日的苦等终于有了完美的结果,梦想成真,马上就要做新郎了,真是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它优雅地摆甩着那条与众不同的黑色大尾巴,紧跟在母豺火烧云后面迫不及待地往大肚佛窟里钻。洞房花烛夜,不仅是人生一大喜事,也是广大动物生活中的一大喜事。
黑尾巴公豺前半个身体已经探进洞去,突然怪叫一声,像触电似的退了回去,两只豺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满脸恐惧的表情,活像大白天撞见了鬼。
母豺火烧云十分诧异,你这是怎么啦,新郎还扭扭捏捏害怕进洞房?
黑尾巴公豺惊骇的目光从它双腿间穿过去,它顺着黑尾巴公豺的视线低头一看,哦,原来是小狼崽甜点心正欢奔到它身边。小家伙肯定是守候在大肚佛窟洞口等了它一夜,想它想得焦急不安,见到它回来亲热得不得了,在它腿膝边缠来绕去,又是舔又是啃的。这半个白天加一个夜晚,它忙着考察黑尾巴公豺,差不多把留在大肚佛窟的小狼崽甜点心给忘了。显然,黑尾巴公豺突然看到从幽暗的石洞里蹿出,一只小狼崽来,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出于对比自己强大的狼的畏惧,心里惶惶不安。
黑尾巴公豺身体扭转半圈,脸还对着洞口,曲蹲着四肢,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逃窜的姿势,从喉咙深处发出粗鲁的叫声,好像在责问它:你这是在搞啥子名堂哟?把我带到狼窝里来,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呀?
哦,别紧张,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为了解除黑尾巴公豺的疑虑,它逗着玩似的一爪子将小狼崽甜点心推搡在地。看清楚了没有,这只小狼崽同我挺熟的,可以像玩具一样随便逗着玩,你放心好了,四周绝对没有其他成年狼。
小家伙饿了半天一夜,早就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打了个滚从地上跳起来,奔到它面前,嘴吻对着它的嘴吻,一张一阖咂动,意思很明显,是要它反刍出肉糜来。它昨天夜里才吃了一只老鼠,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张开嘴反刍了好一阵,才吐出几小口半流质肉末。小家伙当然吃不饱,继续在它面前纠缠不休。它不耐烦地将小家伙从身边驱赶开,好了,我现在肚子里没有东西可以喂你,待一边去吧,等一会儿我再出去找食给你吃。
小狼崽甜点心委屈地呜咽着,躲到石洞角落里去了。
黑尾巴公豺惊恐不安的目光始终盯着小狼崽甜点心,浑身豺毛耸立,欧欧叫个不停。
哦,请放松些,这是个安全的家,绝对没有问题的!母豺火烧云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努力表现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希望能使黑尾巴公豺镇定下来。
黑尾巴公豺缩头缩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朝小狼崽甜点心走去,一边走一边耸动鼻翼作嗅闻状,好像在检测这只外表像狼却又生活在豺的巢穴里而且还吃母豺火烧云反刍出来的肉末的家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黑尾巴公豺从小狼崽甜点心的尾尖开始嗅闻起,脚爪、腿弯、肚皮、脊背、脖子、脑壳。豺的嗅觉非常灵敏,成熟的有经验的公豺在冬天时能刨开积雪嗅闻到土层下面正在冬眠的蛇的气味。小狼崽甜点心虽然是吃母豺火烧云的奶长大的,在豺的巢穴里生活了一个冬天,受到潜移默化的熏陶,身上覆盖着一层豺的气味,但甜点心本质上是狼种,血管里流淌的是狼血,身上真正的气味是狼的味。黑尾巴公豺的鼻子很快就透过甜点心身上表层的豺气味闻到了隐藏在毛丛深处狼的气味。眼睛或许会骗豺,但鼻子永远不会骗豺,黑尾巴公豺很快通过嗅闻证实面前的甜点心从外貌长相到气味特征都是狼崽子。刹那间,黑尾巴公豺龇牙咧嘴如临大敌般地狂啸起来。甜点心虽然才两个多月大刚刚断奶不久,但毕竟是狼种,面对黑尾巴公豺的威胁叫嚣,毒不惧怕,也倏地跳了起来,亮出锯齿般的一嘴狼牙,用稚嫩的嗓子呦呦嚎叫。豺啸狼嚎,闹得乌烟瘴气。母豺火烧云赶紧蹿到它们中,将狂怒的公豺和发脾气的狼崽分隔开来。
——别闹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想把好端端的家变成你死我活的战场吗?
小狼崽甜点心毕竟是吃它的奶长大的,受了它的呵斥,乖乖地停止了嚎叫,退到洞底石旮旯里,躺卧下来,头埋进臂弯,露出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不友好地打量黑尾巴公豺。
黑尾巴公豺仍显得非常激动,在狭窄的石洞里蹿来跑曲去,发出长长的啸叫声。经过它身边时,黑尾巴公豺突然翘起一条后腿,有点儿像要撒尿的样子。它皱紧了眉头,成年豺还在巢穴里排泄,这也太不讲卫生了嘛。奇怪的是,黑尾巴公豺并没有撒出尿来,“呦欧,呦欧!”黑尾巴公豺脖颈大幅度扭动朝自己大腿内侧急促地叫。它再仔细一看,黑尾巴公豺翘起的那条大腿内侧有一道两寸长的粉红色蚯蚓状伤疤,还有利牙噬咬的齿痕。从伤口大小和齿痕形状不难判断,黑尾巴公豺是给某只恶狼咬伤的。黑尾巴公豺在这个时候亮出身上被狼撕咬的伤疤,用意不难猜测,是控诉狼的罪恶,也是诉说不能与狼——不管是成年狼还是小狼崽——同在一个巢穴生活的理由。
它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黑尾巴公豺是怎么被狼咬伤的,什么时候被咬伤的,又是被哪匹恶狼咬伤的,但从受伤的位置及伤口的深浅不难判断,十有八九是在一次狩猎时,黑尾巴公豺擒获了一只黄麂或褐马鸡,还没来得及享用,突然荒山沟里蹿出一匹饿狼来,蛮不讲理地要抢夺黑尾巴公豺口中的猎物,黑尾巴公豺拼命奔逃,无奈速度比狼慢,很快便被狼追上。黑尾巴公豺不甘心自自己辛辛苦苦捕捉到的猎物就这样给剪径强盗抢了去,便抖擞精神与狼厮斗。豺当然不是狼的对手,两个回合下来,黑尾巴公豺就被狼压翻在地,大腿内侧被狼狠狠了一口,要不是它扔下猎物钻进荆棘灌木丛,恐怕早变成荒原上的一堆白骨了。
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豺与狼本来就是大自然里激烈竞争的对手,世界上没有哪只豺愿意同狼生活在一起,更何况是一只曾经惨遭狼害差一点儿命丧狼口的豺。
黑尾巴公豺瞪着一双隐含杀机的眼睛,刻毒地低啸着,几次三番想扑向蜷缩在石洞底端的小狼崽甜点心,都被母豺火烧云挡了回去。
母豺火烧云心里很乱,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它没想到,黑尾巴公豺对狼仇恨这么深,简直就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样无法容忍小狼崽甜点心的存在。也怪它自已考虑问题不周到,它理应在决定把黑尾巴公豺带回大肚佛窟前设法将小狼崽甜点心处理掉。它不大可能狠得下心来把小家伙真的当甜点心吃掉,但它可以把小狼崽带到一个需要跋山涉水才能到达的遥远的荒山沟丢弃掉,或者拖到终年不化的雪山塞进深不见底的冰洞。现在黑尾巴公豺已经看见小狼崽甜点心了,蠢蠢欲动想要上去噬咬,它到底是该阻拦还是该悉听尊便?
黑尾巴公豺气咻咻地蹿到石洞口,两条腿跨出洞外,两条腿滞留洞内,摆出一副亦可进亦可退的姿势,发出一串愤懑的叫声,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假如不让它咬杀小狼崽,它就跨出洞扬长而去;如果想让它留在大肚佛窟,那就要由它处置小狼崽。
母豺火烧云当然知道,黑尾巴公豺的要求很合理。豺和狼不可能同居一穴,有豺无狼,有狼无豺,水火不能相容,没有调和的可能。
可是,它能眼睁睁看着黑尾巴公豺当着它的面把甜点心撕成碎片吗?尽管甜点心是一只小狼崽,但吃过它好几个月的奶,心里总有难以割合的感情啊。
黑尾巴公豺在石洞口徘徊了一阵,见母豺火烧云迟迟没有表明态度,猛地一甩那条黑亮黑亮油光闪闪的尾巴,转身跑出石洞,步履沉重,嘴里发出委屈的啸叫。它不能生活在有狼的洞穴里,看见狼的影子就会头皮发麻,听到狼的嚎叫就会心惊肉跳,闻到狼的气味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哪怕只是一只小狼崽,也会让它寝食不安的。它只有退却。
母豺火烧云呆呆地看着黑尾巴公豺退出大肚佛窟,走进石洞前那条两边都是灌木丛的狭窄通道,眼瞅着就要拐弯消失了。突然间,母豺火烧云惊醒过来,自己发疯了吗,动了这么多脑子花了这么多精力,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选中了黑尾巴公豺,怎么就舍得让它离去呢?是的,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公豺,但真正要找到一个让自己各方面都满意的配偶却并非易事。许多身强力壮狩猎技艺精良的公豺,忠诚度却很低,见异思迁,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见到雌豺骨头就要酥软,根本别指望能跟你长相厮守,也别指望能在你分娩和哺乳期间最脆弱最需要配偶照顾的时候留在身边;一些本分老实的公豺,虽然忠诚度较高,愿意陪伴在你身边,但狩猎技艺很一般,平庸无能,就像一坨湿泥巴而非两块火石,待在你身边激不起你的情感火花,也难以指望能在你分娩和哺乳期时,能让你过上宽裕舒心的日子。像黑尾巴公豺这样,既身强力壮狩猎技艺精良,又忠诚可靠爱意缠绵愿意长时间陪伴在你身边的豺,太少太少了,可以说是百里挑一。是的,黑尾巴公豺不顾它的反对,执意要扑咬小狼崽甜点心,这一点做得不够绅士,但金无足赤无完豺,没有缺点的豺是不存在的。再说了,豺痛恨狼,乃天经地义。豺穴里容不得小狼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公豺来说算不得是什么缺点。一边是快要同它喜结良缘的公豺,一边是一只小狼崽,放在心的天平上秤一秤,孰轻孰重,是不言而喻的。它犯不着为了一只小狼崽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更何况它还是杀子仇敌的遗孤。成全黑尾巴公豺,也就等于成全它自己。
干吗要犹豫不决,干吗不能像扔掉一块啃干净的骨头那样扔掉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碍。
“呦——呦——”它朝即将出走的黑尾巴公豺发出挽留的啸叫。
——请别离开我,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不会再阻拦你了。
黑尾巴公豺其实也是不愿意离开大肚佛窟的,听到母豺火烧云挽留的叫声,立刻转身奔了回来,直扑洞底的小狼崽甜点心。这家伙口水从嘴角滴落下来,豺眼里闪烁着饥饿的光。瞧这模样,恨不得马上将小狼崽甜点心大卸八块吞下肚去。
也许,对黑尾巴公豺来说,小狼崽甜点心确实是一席不错的婚宴。
母豺火烧云用爪子推开黑尾巴公豺的嘴,朝洞外短促地叫了数声,不允许黑尾巴公豺在大肚佛窟里咬吃小狼崽甜点心。
——哦,我不愿意我俩的新房变成血淋淋的屠宰场,你把小狼崽带出洞去,到了洞外你要怎么处置随你便。
黑尾巴公豺很快明白了它的意思,扑到洞底石旮旯里,大声咆哮,猛烈推搡,逼迫小狼崽甜点心往洞外去。小狼崽甜点心虽然竭力抗争,无奈体小力弱,小狼崽终究不是大公豺的对手,在武力威逼下连滚带爬往洞外退却。
这情景很有点儿像刽子手将死囚犯押赴刑场。
小狼崽甜点心经过石洞中央时,拼命往母豺火烧云身边靠过来。母豺火烧云赶紧把身体转了过去,面壁而立。它无法忍受黑尾巴公豺凶神恶煞的模样,也无法忍受小狼崽甜点心挣扎求救的惨状,假如它不转过身去的话,很难控制住自己,极有可能又要冲过去干预阻止黑尾巴公豺行凶了。移开视线,凝望岩壁,也许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无奈耳朵没法堵起来,黑尾巴公豺的咆哮声和小狼崽甜点心的嗽嗽求救声直往它耳孔里钻,刺得它心里隐隐作痛,感觉有点儿像当初大灰母狼在噬咬它的宝贝幼豺。
它不该这么想的,更不该有如此荒谬的感觉。它去年初冬没有在捕兽铁夹旁当场咬死甜点心,而是留下小家伙的性命,目的很明确,就是像留储备粮一样将小狼崽当做候补食物,准备养肥后饥荒时食用。如今小家伙已经断奶,嫩生生的童子狼,算得上是时鲜佳肴,它自己没勇气杀吃,让黑尾巴公豺来代劳,岂不是件好事情?再说,小狼崽甜点心已成了它生活的累赘,成了它追求幸福的一道障碍,黑尾巴公豺是在替它消除累赘拆毁障碍,它理应感到欣慰才对。还有,小狼崽甜点心的生母,那匹大灰母狼,残忍地杀害它的宝贝儿女,它送小狼崽甜点心上西天,怎么说也是正义的复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它都不该有怜悯之心的啊。
它拼命替自己寻找见死不救的理由,以抗衡不断钻进耳朵里来的求救声。
黑尾巴公豺终于把小狼崽甜点心驱赶出大肚佛窟。
石洞外,传来黑尾巴公豺咬牙切齿的啸叫和小狼崽甜点心凄厉的嚎叫。从声音判断,杀戮已经开始。就好像遭遇了一条剧毒的眼镜王蛇,母豺火烧云害怕得浑身颤抖。小狼崽甜点心的每一声哀嚎都像锥子在扎它的心。不能冲动,要保持镇定,它告诫自己。它强迫自己躺卧下来,脑袋埋进臂弯,还用爪子将耳朵弯折过来盖住耳孔,希望能躲过让它心碎的杀戮声。可恼的是,杀戮声近在咫尺,离开洞口最多二三十米,清晰地传进石洞来,躲也躲不开。它恨黑尾巴公豺一点也不体谅它的心情,明明知道它不愿意看也不愿意知道小狼崽甜点心被咬杀的情景,却偏偏要在洞口附近实施杀戮,这不是存心要折磨它吗?难道你就不能把小家伙带远一点儿再做你该做的事?唉,算啦,忍一忍吧,再过几秒钟,当黑尾巴公豺进行致命的噬咬,当小狼崽甜点心发出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切就会平静下来。它用超常的耐心等待着,希望事情赶快了结。可是,黑尾巴公豺汹汹的撕打声,小狼崽甜点心愤愤的啸叫声,此起彼伏,一阵响似一阵,不绝于耳。这是怎么搞的呀?虽说豺狼相斗,但豺是身强力壮的大公豺,狼是断奶不久刚开始吃固体食物的小狼崽,毫无疑问,黑尾巴公豺占绝对优势,理应很轻松很方便很干脆很利索就能解决问题,怎么可能拖泥带水迟迟静不下来呢?撕扭声仍响个不停,它蹲在大肚佛窟里如坐针毡。它不想蹿出洞去看,可仿佛有一股强大的牵引力,迫使它身不由已往洞外去。
这一看,改变了它的生活,也改变了它的命运。
黑尾巴公豺也许是出于对狼的仇恨,也许是想报自己大腿内侧被咬伤的仇,也许是想找个活靶子练练搏杀本领,也许是想表现自己出众的捕猎技艺,也许是性格中具有某种虐待狂的倾向,竟然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小狼崽甜点心已被仰面压翻在地,脆弱的喉管暴露在外,黑尾巴公豺明明可以一口解决问题的,却不去认真噬咬,而是伸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在小狼崽甜点心凸的喉管上来回舔动。可怜的小狼崽甜点心恐惧得眼珠子鼓了出来,浑身战栗,发出难听的尖叫声。黑尾巴公豺脸上漾起狰狞的笑意,好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不知怎么搞的,小家伙从黑尾巴公豺底下挣脱出来,往大肚佛窟逃来。小家伙已习惯把大肚佛窟当自己的家,对还未成年的幼小动物来说,家是安全的避难所。小家伙开始奔逃时,黑尾巴公豺并不急于追撵,豺脸上浮出讥讽的表情。当小家伙逃到离大肚佛窟仅有五六米远时,黑尾巴公豺突然威风地啸叫一声,闪电般蹿上来,把已差不多快逃到石洞口的小狼崽拦截住,又连撕带咬逼迫小家伙转身逃窜。在求生希望快要实现的最后一瞬间,让小家伙跌倒在地,不甘心就这样送掉性命,站起来还想奔逃。黑尾巴公豺高高跃起,把小家伙扑翻在地,却又不施展尖爪利齿进行撕咬,而是甩动那条墨黑油亮的尾巴灵巧地从小家伙身上跳开去。小家伙又顽强地站了起来,刚刚迈动小腿要跑,黑尾巴公豺又跳蹿起来把小家伙重重扑倒。一边是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一边是扑倒了,跳离开,再扑倒,再跳离。
这杀戮游戏残忍得令豺发指。
母豺火烧云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错,豺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兽,一生都在从事血腥的杀戮工作。然而,豺杀生是为了确保自己能活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说,豺进行猎杀剥夺其他动物的生命是无可厚非的。但豺不是杀生狂魔,不应该把杀戮当做一种消遣娱乐。更让它难受的是,小狼崽点心每一次从黑尾巴公豺爪下逃脱,都急急忙忙往大肚佛窟奔逃,从来不会换一个角度往其他方向逃命。在小家伙的心目中,早已把大肚佛窟看作是真正的家,危难时刻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家跑寻求家的庇护。它当然晓得,对还未成年的幼小动物来说,有娘才有家,娘就是温馨的家,家就是慈祥的娘,家和娘是同一个概念。也就是说,小狼崽甜点心把它视为可以救命的亲娘,大祸临头仍怀着坚定信念,死到临头也不肯悔悟。而它,却在黑尾巴公豺的感情勒索下,默许黑尾巴公豺把小家伙当婚宴享用。情感的巨大反差,让它羞愧让它汗颜也让它的心隐隐作痛。假如黑尾巴公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问题,让小狼崽甜点心死得毫无痛苦,那它也许还能容忍;如此折磨小家伙,它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小家伙毕竟是吃它的奶长大的,它不希望小家伙临死前还要受痛苦。它觉得黑尾巴公豺轻佻的表情和戏弄的动作,不仅毫无必要,还亵渎了它的感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它站在洞口,目睹黑尾巴公豺施暴,心中的怒火迅速积聚。
小狼崽甜点心已看见它了,拼命想冲开黑尾巴公豺的拦截跑到它身边来。这是求生的本能,也是对母爱无条件的信赖。黑尾巴公豺大概从它喷火的怒目中看出事情有点儿不大对劲,便想停止猫捉老鼠的死亡游戏,猛地按翻小狼崽甜点心,张嘴欲咬小家伙的腿。俗话说拆零件,黑尾巴公豺要活生生将小家伙大卸八块。母豺火烧云心中犹如岩浆奔突,再也无法容忍,终于火山爆发了,嗖地飞蹿过去,砰的一声,从背后将黑尾巴公豺撞翻开去。黑尾巴公豺没有防备,摔了一个大跟斗,跌了一个嘴啃泥。黑尾巴公豺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沙土草屑,惊讶的眼光直愣愣地望着它,好像在看一个不可理瀚的怪物。骤然间,黑尾巴公豺阴阳怪气地啸叫起来,讽刺、挖苦、嘲弄、指责,继而又愤怒地咆哮,蛮横地喝令它让开。
这顿婚宴还没尝到滋味呢,黑尾巴公豺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母豺火烧云用身体挡住小狼崽甜点心,颈毛耸立尾巴平举磨牙霍霍,摆出一副典型的母兽护崽的姿势,目光坚定无所畏惧,显示它为了保护小家伙不惜粉身碎骨的决心。
这里没有你要的婚宴,只有随时准备与你同归于尽的母亲!
小狼崽甜点心得到母豺火烧云的庇护,胆气回升,很快恢复狼勇敢的本性,嚎叫着从母豺火烧云背后蹿出来,也摆开一副撕打的架势。
豺这种动物,雄性和雌性在体格上虽有差别,但差别并不太显著,不像雄狮与雌狮、公野猪与母野猪的差别那么巨大。换一句话说,公豺身体虽然比母豺健壮些,但仅仅是健壮一些而已,力量上并不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豺是聪明的动物,会审时度势,会权衡利弊。黑尾巴公豺晓得,自己假如不顾一切冲上去噬咬,面对一只母豺和一只小狼崽,恐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离开这儿,避免一场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争斗。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黑尾巴公豺悻悻地长啸一声,收敛起攻击的姿势,转身朝荒野小跑而去。
母豺火烧云明白,爱情擦肩而过,从它身边匆匆溜了。它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犯傻,为了一只小狼崽而惹黑尾巴公豺生气。它这样做值得吗?它这样做是不是太不理智了?这世界,好公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小狼崽甜点心受了惊吓,在它怀里呜呜呦呦地哭诉撒娇。它查验了一下,小家伙并没受什么伤,只是被抓破一点儿皮,被咬掉几撮毛。
黑尾巴公豺跑出去一段路后,脚步放慢,仍在石洞周围转悠,频频回头朝它张望,发出一串串委屈的啸叫,投来一串串如怨如诉又含情脉脉的目光。
母豺火烧云晓得,黑尾巴公豺是在等待它回心转意,是在等待它发出挽留的啸叫。只要它咬死或抛弃小狼崽甜点心,黑尾巴公豺就会同它言归于好。它有了黑尾巴公豺的陪伴,生活便不再孤独寂寞。到了夏天,它会生出一窝小宝贝来,纯粹的豺种,它的亲骨肉。它想,它应该拯救这场婚姻,别做伤害对方又对不起自己的傻事。它望着黑尾巴公豺的背影,很想发出赔礼道歉式的啸叫,重新连接起缠绵的情丝。那叫声已涌到了喉咙口,丁是,心里头总有一种更强烈更神圣更舍不得割舍的感情阻止它叫出声来。它怔怔地站在那儿,理智与感情分裂成两股互相对立的力量,它的心也快破碎成两半了。
就在它犹犹豫豫不晓得该怎么办时,黑尾巴公豺走远了。在荒草掩映的山道上,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于拐了个弯倏地不见了。留下无限惆怅,留下一笔沉重的情债。
它干吗要因为小狼崽甜点心葬送自己美好的未来?母豺火烧云无缘无故地发起火来,很凶地将小狼崽甜点心从怀里踢蹬出去。小家伙皮球似的打了个滚,仍往它怀里钻。它凶神恶煞般做出噬咬的姿态,小家伙还是黏到它身边来,好像宁可被它咬死,也要死在它的怀里。它又心软了,把小家伙搂在怀里。
生活啊,像团乱麻。它的脑袋也像团乱麻,扯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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