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暗杀女仆】
望着色彩斑斓的虎皮和血盆大口,望着坐在悬崖边缘的断趾姨妈,丹顶佛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假设:倘若此时此刻断趾姨妈一脚踩滑,断趾姨妈断了三根脚趾是有可能脚掌打滑的,从这二十多米的陡岩上滑落下去……丹顶佛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想法也实在太大胆了,简直是异想天开。黑叶猴属于岩栖灵长类动物,习惯在悬崖峭壁上生活,猴爪的抓握能力极强,不大可能出现一脚踩滑的现象。况且,断趾姨妈虽然断了三根脚趾,也照样攀岩爬树,从来没从陡崖上掉下去过。
唉,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别去想了,根本不可能实现。
可是……可是断趾姨妈少了三根脚趾,确确实实是有可能脚掌打滑的啊,丹顶佛忍不住这么想。
这是在罗梭江畔一个名叫饮马渡的地方,每年盛夏季节,成千上万小米虾从四面八方麇集到这里产卵,在潮水作用下,许多小米虾被冲上沙滩。小米虾味道鲜美,尤其是抱子的雌米虾,透明的身体底下挂着满满一窝金黄色的虾子,吃起来是一种特别的享受。每年这个季节,云雾猴群都要来饮马渡捡食被潮水冲上岸的小米虾,欢天喜地饱餐一顿,就像过节一样,或许可称得上是黑叶猴传统的米虾节。
云雾猴群是太阳当顶时来到饮马渡的,正是涨潮时,一层层雪白的水浪席卷金沙滩,排浪过后,被洗涮得格外平整的沙滩上,搁浅的小米虾在金色的沙滩上拼命蹦弹,阳光照射在透明的小米虾身上,宝石般闪闪发亮。赶了半天路的黑叶猴正饥渴难忍,立刻拥上沙滩,有的用猴爪扑抓小米虾,有的干脆趴在沙滩上张大嘴,让小米虾自动跳进嘴巴里来--这叫请君入口,自投胃囊。
全体黑叶猴正在大快朵颐,突然,站在一座礁石顶端担任哨猴的白胡子公猴啊瞰啊啾发出报警的啸叫,叫声短促而尖锐,预告发生重大险情。猴们在金腰带猴王的率领下,一阵风似的逃到江边一座陡岩上。陡岩离地面约二十多米,坡度接近九十度,左右两边都是高山峻岭,地势极为险要,是黑叶猴躲避天敌最理想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所有黑叶猴就一只不剩地撤退到陡岩上。刚才还吵嚷喧闹的沙滩,变得一片寂静。约五六分钟后,江隈青灰色的礁石间,赫然出现一只孟加拉虎,沿着沙滩漫步走来。
全体黑叶猴,在大约两百米长的陡岩上,呈一字形排开,用敬畏的眼光注视越来越近的老虎。
不仅人类谈虎色变,黑叶猴也谈虎色变。虎是森林之王,尤其是孟加拉虎,毛色浓艳,体格健壮,性情暴烈,是包括其自身以及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印度虎、高加索虎的全世界六个老虎亚种中最威猛的虎种,敢单独闯进象群捕捉乳象,敢冲散野牛群扑杀牛犊,是热带雨林名副其实的霸主。
幸亏黑叶猴有严格而完善的站岗放哨制度,幸亏担任哨猴的白胡子公猴及时闻到老虎身上那股腥臭的体味,并及时发出预警,不然的话,倘若在平坦的沙滩上遭到孟加拉虎偷袭,起码有好几只黑叶猴会葬身虎腹。
孟加拉虎来到陡岩下。虽然彼此相距仅二十多米,但没有一只黑叶猴因恐惧而逃跑。地势太陡峭了,别说老虎了,就是以灵巧著称的金钱豹,也无法攀爬上来。每一只黑叶猴心里都清楚,自己待如此险峻的陡岩上,是十分安全的。
孟加拉虎停了下来,抬起那张额头上饰有黑色王字形斑纹的虎脸,瞪起一双铜铃大眼,凝望排列在陡岩上的黑叶猴。
丹顶佛这才看清,这是一只母虎,腹部吊着四只圆鼓鼓的**,虎须略显焦黄,面带三分憔悴。不难猜测,这是一只刚分娩不久的母虎,在离此地不远的某个草丛或树墩里,有嗷嗷待哺的虎宝宝。母虎望着陡岩上的黑叶猴,虎眼闪动饥馑的寒光,腹部不停抽搐,虎舌不断舔理唇吻两侧的胡须。看得出来,它正处于饥饿状态,迫不及待想捕获猎物。
人类社会有雌老虎最凶的说法,这是有科学根据的。老虎本来就凶猛,无论雌雄,都是让其他兽类闻风丧胆的超级杀手。凡哺乳期的母兽,出于保护幼崽的母爱本能,性情都会变得更凶猛。譬如母鸡,平时看到黄鼠狼立刻会魂飞魄散唯恐逃得不快,但要是带着刚出壳的鸡雏的母鸡,面对穷凶极恶的黄鼠狼,也会娶勇敢地张开翅膀将小鸡庇护在自己翼羽下,并用嘴喙去啄黄鼠狼的眼窝。
大林莽曾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只性格温顺的雌山羊,产下羊羔后,有一天三只豺狗突然闯进羊群来。豺狗残忍狡诈,会用爪子捅进羊的**里掏挖羊肠,是山羊最可怕的天敌。所有的山羊都争先恐后逃跑了,那只雌山羊和它出生才几天的羊羔被三只豺围住。那只平日里胆子很小的雌山羊,这时候变得极其勇敢,用头顶的犄角与豺狗顽强搏杀。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雌山羊耳朵被咬掉一只,羊尾巴被咬掉半截,全身多处挂彩,却仍守护在羊羔面前不肯退却,最后三只豺狗只好放弃这场狩猎,灰溜溜地撤走了。母爱就像钢刀淬火,使雌兽变得无比坚韧勇敢。
雌老虎本来就有老虎百兽之王的神勇,又有带崽雌兽舍生忘死的献身精神,当然会格外凶猛。
这只孟加拉母虎果然厉害,快速奔到陡岩下,纵身一跃,跳上岩壁,四只虎爪抠住凹凸不平的石头,嗖嗖嗖往上蹿跃。好几只年轻猴吓得失声尖叫,急忙往更高的山崖逃窜:还有几只幼猴吓得小便失禁,滴滴答答顺着岩壁往下淌,也不晓得会不会碰巧流进虎嘴去。金腰带猴王虽然也吓得冠毛耸立,但却仍端坐在岩石上没有逃,绝大多数成年猴也只是做出转身欲逃的架势而已。并非猴们吃了豹子胆不怕老虎了,而是依照经验推断,再优秀的虎也不可能顺着笔陡的岩壁蹿上二十多米的山崖上来。
果真如此,孟加拉母虎仅仅蹿上五六公尺高,便无力再往上攀爬,不得不停顿下来。老虎不是壁虎,老虎沉重的躯体无法在绝壁上停留,虎爪在岩石上又抓了两把,抓落一些尘土和碎石,身体便无可奈何地往下滑落,只得跳回地面去。
金腰带猴王耸立的冠毛渐渐谢落,其他成年猴纷纷收敛起转身欲逃的架势,那些狼狈逃窜的年轻猴也带着羞赧的表情返回到陡岩边缘来。危险即将过去,没必要再这么紧张了。
孟加拉母虎跳回地面后,使劲摇晃硕大的虎头,好像要把刚才所遭受的挫折--那不愉快的经历--从记忆库里甩出去,然后在左右两侧来回走了一遍,似乎在观察是否有别的途径可捉到这些看起来近在咫尺的黑叶猴。结果却令它失望。它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啸,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然后自嘲地甩动虎尾,在原地转了两圈。
既然不可能捉到这些高踞陡岩的黑叶猴,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放弃是最明智的选择。食肉动物大多是机会主义者,不会为虚无缥缈的希望或理想而白自消耗宝贵的体力和时间。
显然,孟加拉母虎想离开此地,到别处去碰碰运气。
就在这时,丹顶佛冒出-个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的念头:此时此刻断趾姨妈如果不慎摔落下去,将会出现怎样的情景呢?绝对是个让所有黑叶猴都目瞪口呆的爆炸性新闻!假如真发生这样的事,它就不必再日夜提防来自断趾姨妈的暗算。它的宝贝血臀就减少了一分生存危机。指望断趾姨妈自己失足摔下去,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倘若有谁在断趾姨妈背后猛推一把,断趾姨妈就难保不会摔落下去。
想到这里,它一颗猴心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此时此刻把断趾姨妈从陡岩上推下去,无疑是一种卑鄙的谋杀。而黑叶猴社会,同一个族群内,是严禁谋杀的。禁止同族杀戮,是每一只猴都必须遵守的禁忌。假如罪行暴露,它必将遭受最严厉的惩罚,会被金腰带猴王和那几只凶悍大公猴活活撕成碎片。再说了,做这样的事,还免不了会遭受良心的谴责。罢罢罢,还是放弃这个可怕的念头吧。
可是,这绝对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将来恐怕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能彻底消除隐患的机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啊!它觉得自己不应该存在道德顾虑,它不是阴谋诡计的始作俑者,是断趾姨妈先突破道德底线,想要谋害它的宝贝血臀,那次在“一线天”那条可怕的裂缝前,要不是它发现及时的话,血臀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在动物界,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并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不过是以其猴之道还治其猴之身而已。
应该说采取行动最主要的心理障碍是害怕罪行暴露会受到惩罚,但暴露的风险其实并,不大,它想,整个云雾猴群呈一字形在陡岩上排列,它和断趾姨妈刚巧是在最靠边位置,面对处在大自然食物链最顶端的孟加拉虎,所有黑叶猴的神经都高度紧张,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老虎身上,没有谁会注意其他事情,虽然是大白天,只要它动作迅猛,干净利落,是完全有可能蒙过其他黑叶猴眼睛的。当然,要成功地将断趾姨妈推下陡岩,必须完成潜伏、蹿跃、撞击等一系列动作,还要在发出响声前撤离现场,在这个过程中,它无法确保自己百分之百的不暴露。风险是不可能完全排除掉的。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风险的,除非你什么也不做。狠狠心咬咬牙冒冒险,-劳永逸解决问题,永远不再担惊受怕,还是值的。
可是……可是一旦事情败露,它和血臀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孟加拉母虎已转过身去,怀着失望的心情,拖着疲惫的身体,迈步往远处江边一条草木葳蕤的沟壑走去。
机会转瞬即逝,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
丹顶佛不再犹豫,迅速移到断趾姨妈身后。这个时候,眼瞅着老虎就要撤离,断趾姨妈与其他黑叶猴一样,绷紧的心弦悄然放松,身体微微前倾,虽然屁股还坐在石头上,但上半身其实已越出陡岩边缘,半悬在空中。丹顶佛闭紧嘴巴不发出任何声音,突然蹿跃出去,两只前爪抓住石头,两只后爪蹬踏地面,对准断趾姨妈的后腰,用肩膀猛烈抵撞。它动作快如闪电,用足全部力气,断趾姨妈来不及回头看,身体就像鸟一样从陡岩边缘飞了出去。在同一个瞬间,丹顶佛就地一滚闪到石头背后,抱起血臀躲进乱石堆去。
断趾姨妈到了空中,才发出凄厉的啸叫。它似乎不愿意掉下陡岩去,像鸟似的扇动四肢,遗憾的是它毕竟不是鸟,不可能飞得起来,身体无可奈何地往下坠落。
欧啊--救命啊!
黑叶猴们全都傻了眼,就像在看亦真亦幻的魔术表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孟加拉母虎本来已迈步准备撤离了,听到凄厉的猴啸,好奇地回头张望,啊哈,一只黑叶猴像枚大果子一样从陡岩上掉下来了。天上掉馅饼,真让它喜出望外,铜铃大眼眯成一条缝。喜上眉梢了。
断趾姨妈掉下去约十来公尺,落在陡坡上,身体像只球似的又咕咚咕咚往下滚,快滚进沙滩才停下来。陡岩上的黑叶猴们咿里哇啦叫唤,那是在提醒断趾姨妈赶紧逃离虎口。断趾姨妈虽说在云雾猴群中属于无足轻重的人物,但毕竟是同类,又是同一个族群的成员,大家当然会为它的生命危险捏一把汗。丹顶佛也绕到另一侧,挤进一字形队列,跟着其他黑叶猴一起朝陡岩底下的断趾姨妈大呼小叫。
--快爬上来,老虎要咬你屁股啦!
孟加拉母虎大步流星朝断趾姨妈赶去。
断趾姨妈大概是摔晕了,四肢似乎也摔伤了,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懵懵懂懂地奔逃,却糊里糊涂走错了方向,不是往陡岩上攀爬,而是往老虎所在的江边走去。
咿里哇啦,咿里哇啦,黑叶猴们高声尖叫,提醒断趾姨妈别犯方向路线的错误。
断趾姨妈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往虎嘴里送,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欲往陡岩上攀爬,但已经晚了。孟加拉母虎已以泰山压顶之势扑蹿上来。饿虎扑食,雷霆万钧,一下就把断趾姨妈扑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咬住趾姨妈的后脖颈。这是虎克敌制胜的撒手锏,别说瘦弱的黑叶猴了,就是强壮的野牛,一旦被虎咬住后脖颈,强有力的颌骨也能将野牛颈椎拧断。老虎杀黑叶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人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只见孟加拉母虎硕大的虎头轻轻一拧,断趾姨妈四肢踢蹬了几下,就呜呼哀哉了。
孟加拉母虎叼起断趾姨妈--这一顿不算太丰盛的午餐--匆匆回虎巢去了。
黑叶猴们用哀戚的眼光目送老虎离去,也算是对断趾姨妈的一种吊唁。很快,孟加拉母虎魁梧的身躯隐没在澜沧江畔一条荒草掩映的小山沟里。断趾姨妈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断趾姨妈在云雾猴群中地位卑微,无足轻重,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遗忘干净。
谁也没有看见丹顶佛从背后撞击断趾姨妈,丹顶佛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动作又干净利索,恐怕连断趾姨妈到死也弄不清是谁把它撞下陡岩去的。神不知鬼不觉,大家都蒙在鼓里,都以为是断趾姨妈因为爪掌残疾的缘故,没抓稳而不小心摔下去的。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揭穿的秘密。奇怪的是,丹顶佛却体会不到成功的喜悦。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得的却是女仆的地位,这种低层次竞争,说出来很丢脸的啊。但不管怎么说,它搬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可以松口气了。
【第十三章:寻找保护伞】
丹顶佛的女仆策略,取得了一定效果。
那天上午,它正在悬崖的一块平台上替孔雀蓝王妃舔理掉沾在尾巴上的树浆,它的宝贝儿子血臀和孔雀蓝王妃的宝贝儿子黑橄榄在一旁玩耍。就在这个时候,金腰带猴王突然从旁边一棵小树跳到平台上来,这块凌空伸展的大青石平台面积很小,三只成年猴加两只幼猴,差不多就把整个空间挤满了。丹顶佛一向避免与金腰带猴王正面接触,特别是要想方设法让爱子血臀避开金腰带猴王的视线,恨不得金腰带猴王从记忆中忘掉有这么一只来自外族的名叫血臀的幼猴才好。现在突然间面对面碰到了,丹顶佛吓得心跳加快,一把抱起血臀,想夺路逃窜,但已经来不及了,金腰带猴王堵住了去路,阴沉沉的目光盯着它怀里的血臀,露出一副贪婪狰狞的嘴脸,嘴角似乎还溢出了一线口涎。
风吹霜打,日晒雨淋,独眼老丑涂抹在血臀身上的鲜血,早就颜色褪尽气味飘散,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对于金腰带猴王来说,等于解除了杀戮的禁忌,又可以随心所欲处置血臀了。
丹顶佛惊得头皮发麻,血臀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脑袋在它胸口乱撞,恨不得钻到它肚子去躲起来。
金腰带猴王那根油光水滑又粗又长的尾巴硬得像根木棍,直直刺向天空,头顶那片冠毛也霸气地耸立起来,种种迹象表明,行凶虐杀已进入倒计时。
丹顶佛唯一的求生希望,就是孔雀蓝王妃这顶保护伞了。它立即抱着血臀躲到孔雀蓝王妃背后,匍匐在地,连连亲吻孔雀蓝王妃肮脏的爪子,做出一个弱者在一个强者面前所能做得出来的最卑微最下贱的哀求姿势,嘴里嗫嚅有声:
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我会报答您,永远做您最忠诚的奴仆!
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猴心也是肉长的。丹顶佛尽心竭力服侍孔雀蓝王妃,时间长了,肯定会建立起主仆情谊。孔雀蓝王妃望望凶相毕露的金腰带猴王,又望望惊恐万状的丹顶佛,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思了几秒钟,突然伸手将血臀从丹顶佛怀里接了过去,温柔地抱进自己怀里,亲吻抚摸,梳理皮毛,好像极疼爱的样子。金腰带猴王诧异地瞪大眼睛,似乎心里藏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孔雀蓝王妃把血臀贴到自己的心窝上,把**塞进血臀柔软的小嘴,做出喂奶的姿势。当然这只是象征性的动作,没等血臀咂动嘴唇吮吸,孔雀蓝王妃就把**抽回去了。但尽管是象征性的动作,却内涵丰富意义非凡。在黑叶猴社会,母猴一般是不会给别人家的孩子喂奶的,还在哺乳期的幼猴,一旦生母惨遭意外,通常就会活活饿死。孔雀蓝王妃给血臀做出喂奶的姿势,是在用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金腰带猴王,它已经把血臀当做养子看待,伤害了小家伙,就等于伤害了它!
丹顶佛注意观察金腰带猴王的反应,这家伙满脸惊诧,使劲用爪掌拍打自己的脑壳,好像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敲打自己的脑壳要把自己打醒。孔雀蓝王妃又重复了一遍象征性的喂奶动作,金腰带猴王这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爱妃的面子总是要给的,金腰带猴王不好再发作了,翘起来的杀气腾腾的猴尾渐渐变软,恢复正常状态,但一张猴脸依然严峻,表示心里并不高兴。
孔雀蓝王妃扭动柔曼的腰肢,娉娉婷婷贴到金坠腰带猴王身上,纤纤细手触摸对方身上强健的肌肉,施展雌性魅力,进行猴式撒娇。用黑叶猴的审美标准来衡量,孔雀蓝王妃具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感,金腰带猴王似乎无法抵挡爱妃的美丽,严峻的脸色渐渐舒缓,展开前肢想要拥抱孔雀蓝王妃。孔雀蓝王妃突然一转身,将怀里的血臀送到金腰带猴王面前,用意很明显,是想让金腰带猴王抱一抱血臀。
丹顶佛在一旁看得真切,兴奋地期待着。金腰带猴王真要是肯抱抱血臀,意义不同凡响,表明已同意接纳血臀为本族群的正式成员,死囚犯被改判成无罪释放,小家伙的安全也就有了保障。遗憾的是,金腰带猴王四肢着地,没改变蹲站的姿势,还把脑袋扭了过去。
这套形体动作表明,金腰带猴王拒绝抱血臀。
孔雀蓝王妃无可奈何地缩回手臂,转身把血臀交还给丹顶佛。
丹顶佛有点失望,但并不绝望。它相信孔雀蓝王妃的本领,今天可以让金腰带猴王放弃杀戮,明天就可以让金腰带猴王当众搂抱血臀。它相信很快就会等到这一天的。
它想得太简单了,也想得太天真了。
半个月后,那天早晨,丹顶佛抱着血臀跟随云雾猴群到箐沟采食野草莓。正是野草莓成熟的季节,绿叶好似轻云,红艳艳的草莓像无数只小太阳。野草莓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汁水如蜜,咬一口甜透心。-血臀虽然还在吃奶,但已到了哺乳期的末尾,早就开始跟着妈妈学吃各种树叶和浆果。小家伙还是第一次吃到野草莓,味道确实美,它贪心地抢食,吃得满脸都是草莓汁。
母子俩正吃得高兴,突然,传来一声怪啸。丹顶佛心头一紧,抬眼看去,白胡子公猴正骑在前面不远一棵小树上,冲着它挤眉弄眼欧欧啸叫。
白胡子公猴曾与丹顶佛交配过,至今仍还断断续续保持着这种暧昧关系。对于具备感情能量的黑叶猴来说,雌雄间的交配绝非单纯的生理现象,这种复制基因繁衍生命的行为,伴随复杂的情感活动。建立起这种特殊关系的雌性与雄性,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上的交流与沟通。
虽然当着金腰带猴王与其他几只大公猴的面,白胡子公猴也会参与到追捕杀戮血臀的行列里来,但背着金腰带猴王与其他几只大公猴,白胡子公猴却对丹顶佛表现出种种友善行为。为了讨好丹顶佛,有时也会对血臀做出称得上慈爱的举动。
例如有一次,云雾猴群渡河去觅食,去的时候河面还不足三米宽,河水清浅见底,淙淙流淌,很容易就过去了,随即老天爷下了一场暴雨,回来时河面变成十几米宽,河水暴涨,泥沙混浊,激浪翻滚。黑叶猴虽然会泅水,但水性很一般,面对如此凶险的河水,成年猴还勉强能渡过河去,幼猴就非常危险了。云雾猴群中其他几只带崽的母猴,在大公猴们的簇拥下,母子平安渡过河去。丹顶佛膝下的血臀,是外族雄性幼猴,属于不受欢迎的角色,当然不在被保护之列。整个云雾猴群通通渡过河去,只有丹顶佛孤独地在河岸徘徊。浪涛汹涌,它抱着血臀泅水,恐怕游不到对岸就会被旋涡卷入河底喂鱼啊。但假如不泅水渡河,它独自抱着血臀滞留在猛兽出没的河对岸,也极有可能会身遭不测。它无依无靠,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身旁墓丛宪寒窄率一阵响,它以为遇到食肉猛兽,吓得心惊肉跳,刚想逃跑,灌木丛嗖地蹦出一只黑叶猴来,它定睛一看,哦,是白胡子大公猴。原来趁着云雾猴群渡河的混乱之际,白胡子公猴悄悄藏了起来,目的就是留下来陪伴它一起渡河。在白胡子公猴的保驾护航下,它与血臀终于安全渡过河去。
还有一次,老天爷下起雷阵雨。云雾猴群所有黑叶猴都钻进溶洞躲雨去了,丹顶佛害怕,金腰带猴王和另外几只凶悍的大公猴会趁机攻击血臀,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在溶洞里连回旋逃命的余地也没有,所以只能待在溶洞外的树林里。闪电小青蛇似的在黑压压的乌云间游窜,霹雳震得山摇地动,豆大的雨粒将芭蕉叶都撕碎了。丹顶佛浑身淋得像落汤鸡,冷得瑟瑟发抖,每一响惊雷,血臀都会吓得尖叫起来。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还有离群的落寞、被遗忘的恼怒和孤立无援的痛苦。正当它情绪最低落时,白胡子公猴偷偷从溶洞里溜出来,冒着瓢泼大雨来到它身边,默默陪伴它,还将自己的身体弓成伞状罩在血臀身上,使小家伙免受雨浇之苦。虽然仍是风狂雨骤,电闪雷鸣,但丹顶佛似乎有了依靠,感觉好多了。
此时此刻,白胡子公猴躲藏在树上,朝丹顶佛挤眉弄眼啸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丹顶佛意识到白胡子公猴是在给它通风报信,是在用一种特殊形式给它传递警报。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吃野草莓吃得太高兴了,忘乎所以,竟然走进云雾猴群觅食阵容的中央位置来了,这是十分危险的。它抱起血臀就想逃跑,但为时已晚,云雾猴群统治集团成员--那三只大公猴已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向它围拢过来,各个吊眉瞪眼,摩拳擦掌,完全是屠夫的嘴脸。
这三只大公猴的身份值得铺开说一说。
云雾猴群像所有其他黑叶猴群一样,实行的是雄性权力联盟。阶级秩序呈金字塔结构。塔尖当然是金腰带猴王,塔基是芸芸众生。统治集团共有五只大公猴。金腰带猴王当然是排第一位的,俗称猴王;白胡子公猴排在第二位,俗称副帅;那只前爪特别大、名字就叫大手雄的排在第三位,俗称三王;那只儿时爱打架、脸上有好几道伤疤、名字叫花面雄的排在第四位,俗称四王;那只肚脐眼鼓出一大坨来,形状极像葡萄,因此起名叫葡萄肚的排在第五位,俗称五王。
将丹顶佛围住的就是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这三只大公猴。
大手雄凶悍的目光盯着丹顶佛怀里的血臀,猴爪不由自主地做出攫抓动作;花面雄嘴角滴着口涎,一副跃跃欲扑的姿势;葡萄肚那坨突凸出来的肚脐眼变成紫红色,显示其内心的噬杀冲动。
形势对丹顶佛极其不利。它身陷重围,无路可逃。三只身手矫健的大公猴把它围在中间,就算它能逃,也逃不出它们的魔爪。这一带都是低矮的野草莓树,即使能侥幸逃出包围圈,也无处躲藏。当然它也不能指望白胡子公猴前来救援,白胡子公猴只有在背着大家时,才敢偷偷摸摸对它好,根本就不敢公开站出来帮它的。陷入绝境,如何才能逃生呀?
让丹顶佛颇觉奇怪的是,这三只大公猴虽然将它围在中间,并步步紧逼,但却迟迟没进行攻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大手雄频频往左侧张望,花面雄欧欧往左侧啸叫。丹顶佛顺着这两只大公猴的视线望去,左侧约三十米远,一丛特别茂盛的野草莓树下,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正在采撷野草莓。它这才恍然大悟,三只大公猴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在等待金腰带猴王表态。在猴群,凡重要决策或非常行动,如外出觅食、转移宿营地、进攻其他猴群、惩罚触犯了某种戒律的罪猴、处置外族雄性幼猴等等,必须要由猴王首肯才能进行,在这一点上猴王的权威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谁要是违反这个规矩,自作主张采取行动,就会被视为犯上作乱的篡权者,必定会受到猴王最严厉的报复。显然,此时此刻,只要金腰带猴王做个同意的姿势,或者使个同意的眼色,这三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大公猴立刻就会冲上来从丹顶佛怀里抢走血臀撕成碎片。
金腰带猴王眯起眼睛朝这边张望,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对三只大公猴的行为想要表示赞许。
丹顶佛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闷头朝挡在自己正面的葡萄肚撞过去,葡萄肚完全没提防,摔了个四仰八叉,它趁机冲开包围,以最快的速度奔到那丛特别茂盛的野草莓树下,匍匐在孔雀蓝面前,俯首帖耳哀哀轻啸,做出乞求保护的姿势。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尾随追捕,在这丛特别茂盛的野草莓树下,又把丹顶佛给围住了。
在这紧要关头,孔雀蓝王妃从廾琐佛手里接过血臀,让小家伙骑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给它清理身上的扁虱。孔雀蓝王妃的动作轻柔温婉,透露出母性的慈爱。毫无疑问,孔雀蓝王妃是在用清晰的肢体语言告诉三只虎视眈眈的大公猴:我把这只雄性幼猴当自己的儿子看待,我在它身上寄托了母亲的情怀,我不允许你们伤害它!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面面相觑。惊讶、沮丧、愤慨,表情急遽变幻。突然,它们齐刷刷将脑袋转向金腰带猴王,咿里哇啦发出一通啸叫,那是一种责问,也是一种抗议:
--明明是必须清除的死囚猴,怎么会变成王妃怀里的小娇客?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也变得太快了点吧!
--黑叶猴社会也兴玩魔术吗?
--撕食外族雄性幼猴,符合云雾猴群的根本利益,您身为猴王,不该带头违背族群的禁忌!
金腰带猴王在孔雀蓝王妃面前跳来蹿去,不时摊开爪掌做出索讨的姿势。丹顶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它明白金腰带猴王的用意,是要让孔雀蓝王妃交出血臀来。这是和平索讨,虽然不含强迫意味,但猴王出面索讨,王者威严本身就带有强迫性质,丹顶佛担心孔雀蓝王妃会屈服某种压力,把血臀递交出去。倘若果真这样,血臀小命休矣。
让它颇感欣慰的是,孔雀蓝王妃不仅没将血臀交出去,反而嘟起嘴皱起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继而又扭动腰肢娇嗔地朝金腰带猴王叫了几声。无论人类还是动物,妩媚都是一种很厉害的武器,美眉魅力无穷,英雄难过美人关。金腰带猴王到底舍不得惹孔雀蓝王妃生气,他举起前爪拍拍肚皮,抹抹嘴皮,这套肢体语言,明确地告诉跃跃欲扑的三只大公猴,它已经吃饱,没什么食欲,当然也就没兴趣进行一场残酷的杀戮。
徇私枉法,包庇死囚猴,你也做得太过分了啊!大手雄捶胸顿足号叫。
重色轻友,肆意妄为,也太伤弟兄们的心了!花面雄愤愤地吼着。
天下不公,猴心不服。葡萄肚也跟着起哄。
金腰带猴王发怒了,头而那从冠毛竖立起来,身上的猴毛也恣张开来,龇牙咧嘴咆哮。猴王的英明决策岂容质疑?你们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扒了你们的皮!
金腰带猴王毕竟是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三只大公猴无可奈何地悻悻退却。
虽然凭借智慧又一次度过生存危机,但丹顶佛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它很明白,血臀的处境并未根本改变,仍是随时可以被处置的死囚猴;把命运寄托在孔雀蓝王妃的仁慈上,那是很不牢靠的;要是金腰带猴王哪天情绪烦躁,或者另有新宠了,或者与孔雀蓝王妃发生龃龉了,或者哪天食物短缺发生饥荒了,血臀照样会遭杀害。它不能老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它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头上老悬着一把利刀。它一定要设法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第十四章:拼死一搏】
这是条狡猾的黑尾蟒,缠绕在树枝上,黑褐色花斑蛇皮与斑驳树皮的颜色非常接近,这叫迷彩伪装,很容易骗过其他鸟兽的眼睛。丹顶佛在树枝上攀爬,离那条卷在树叶间黑黢黢如泥鳅的蛇尾仅有半米时,这才发现黑尾蟒的存在。幸亏它在树冠上行走的路线由西向东先接近蛇尾,要是路线相反由东向西先接近蛇头的话,今天可就惨了。流星锤似的蛇头会突然从叶簇间刺探出来,一口咬住它的身体,然后蛇身脱离树枝,叼着它一起摔落地面,在落地的一刹那,蛇长长的身体会绞得像一根大麻花,将它五花大绑似的团团裹住,再迅速收紧,捆得它无法动弹,缠得它喘不过气来,勒得它窒息而死,最后将它囫囵吞进肚去,若干天后,它会变成一堆臭烘烘的蛇粪被排泄出去。
虽然处在蛇尾方向,但丹顶佛还是吓出一身冷汗。黑尾蟒虽然是无毒蛇,但巨大的蛇嘴能活吞黑叶猴,是黑叶猴最害怕的天敌之一。惹不起躲得起,还是快点离开为妙。
丹顶佛想摇动树枝,利用树枝的弹力,弹跳眺到另一棵树上去。
就在这时,它发现一个让它心惊肉跳的镜头:孔雀蓝王妃的爱子,那只名叫黑橄榄的幼猴,被前面一簇翡翠般鲜亮的嫩叶所吸引,正顺着一根横杈蹒跚爬去,这恰恰是黑尾蟒蛇头潜伏的位置,黑尾蟒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越爬越近的黑橄榄,具有敏锐热感应功能的叉形舌须在蛇嘴外快速伸缩颤动,脖子已弓成可怕的S状,这是蛇即将发动攻击的信号。
顶多还有一两秒钟,黑尾蟒就会闪电般飞蹿出去,黑橄榄就算活到尽头了。
这时候,孔雀蓝王妃和金腰带猴王正尾随在黑橄榄身后,相距约五六公尺远,一面在树干上懒散地行走,一面采食枝丫上的嫩叶,对黑橄榄所面临的危险毫无觉察。
对于丹顶佛来讲,此时此刻,摇动树枝弹跳到另一棵树上去,与此同时尖叫报警,是明哲保身最安全的做法。当然这么一来,黑橄榄必死无疑。它只要摇动树枝,必然惊动黑尾蟒,引发提前攻击;尖叫报警,只能是提前为黑橄榄敲响了丧钟。当然,它没有什么责任,遇见难以抵抗的天敌,转身逃跑是天经地义的事,尖叫报警更是无可非议的行为。金腰带猴王与孔雀蓝王妃没有任何理由怪罪它,要恨也只能恨蟒蛇太狠毒,怪也只能怪黑橄榄命太薄。老实说,黑橄榄夭折,对于它丹顶佛来讲,甚至还能产生一种复仇的快感。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的亲生儿子,好你个金腰带猴王,你把别人家的心肝宝贝当做死囚猴,必欲除之而后快,还要嘬其血啖其肉敲其骨吸其髓,老天有眼,也让你尝尝失子的悲痛!
然而,另一种想法瞬间出现在它脑子里,或许这就叫灵感闪现吧。
黑尾蟒正缠绕在丹顶佛底下约一米半一根横杈上,因为准备对黑橄榄实施攻击,所以仅是尾部在树枝上缠绕了一个圈,缠得很稀松。这个细节非常重要,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丹顶佛想,倘若自己出其不意地从上层树枝跳下去,刚好就可以落到蟒蛇的尾部,黑尾蟒毫无防备,身体在树枝上缠绕得不紧,它完全有可能揪住蛇尾与黑尾蟒一起从几丈高的树上摔下去,如果这样的话,黑橄榄就能蟒口脱险了。
不能用舍己救人来理解丹顶佛的想法。舍己救人属于高尚情怀,只有人类身上才具有如此伟大的品质。动物的一切行为都是与切身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利他行为说到底是一种投资行为,今天的付出是为了将来成倍的获得。
黑橄榄长得特别像金腰带猴王,腰间也有一圈金黄色的毛带,不仅五官和体形惟妙惟肖,连神态和脾性也活脱活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非一个是大模型另一个是小模型而已。或许就是因为长相酷似的缘故,金腰带猴王特别喜欢黑橄榄,其他幼猴想要爬到它身上玩耍,它会不耐烦地一巴掌将幼猴打出一丈远,但黑橄榄无论怎样爬在它身上淘气,拔毛揪尾,拧耳捏鼻,它都不会生气;闲来无事,它还会主动找到黑橄榄,逗小家伙玩耍。这种溺爱的行为对于公猴来说是十分罕见的,在黑叶猴社会,通常父爱都是很淡薄的。
丹顶佛的算盘是这么打的:自己如果能当着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面从黑尾蟒口中救出黑橄榄,这肯定会博得金腰带猴王的好感,肯定会让孔雀蓝王妃感激涕零,这或许就能让金腰带猴王放弃谋害血臀。倘若真能这样的话,也算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可是,风险太大太大。蛇是反应极其敏感的动物,完全有这种可能,它从半米高的树枝上跳下去,猴爪刚揪住蛇尾,黑尾蟒就在刹那间蛇头反蹿,一口将它吞噬;就算它能成功将黑尾蟒拽下树去,在掉地的一瞬间,黑尾蟒也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长长的身体将它捆绑住,然后就像实施绞刑一样将它绞死。它倘若死了,血臀也绝无存活的可能。金腰带猴王也罢,孔雀蓝王妃也罢,决不会因为它救了黑橄榄而在它死后承担起养育血臀的责任,至多是改变血臀死囚猴的身份,不再将血臀当做必须处死的外族雄性幼猴。而血臀尚小,离开它的照料,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它之所以要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去救黑橄榄,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要给自己的宝贝血臀创造生存机会,但如果最终结果却是它自己先葬身蛇腹,继而血臀也因为失去它的保护和照料而命丧黄泉,那就是蚀光老本的赔钱生意了。
与黑尾蟒搏杀,力量相差太悬殊,没有多少胜算,稍有疏忽自己就会遭殃,不值得去冒这么大的险,丹顶佛想。它想打退堂鼓。可是,另一种想法也非常顽强,要想驱散笼罩在血臀头上的死亡阴影,扭转死囚猴的悲惨命运,彻底改变血臀的处境,似乎这是最佳机遇了。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永远没有这个店了。天天提心吊胆,时时惊魂不定,这样的日子真的该结束了。
就在丹顶佛犹豫之际,黑尾蟒那条漆黑如大泥鳅的尾巴,神经质地弹跳了几下,这无疑是种信号,表明黑尾蟒即将对目标发动攻击。它没时间再迟疑了,与其让机会流逝,不如与命运赌一把。它嗖地从上层树枝跳了下去。
丹顶佛与黑尾蟒仅相距一米半的高度,刹那间,它的爪子便落到滑腻腻的蛇尾上。与此同时,它发出尖厉的号叫。这样做是为了引起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注意,让它们看见它冒险救黑橄榄的行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才不愿做了好事不留姓名甘当无名英雄呢。让它欣慰的是,随着它的号叫,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视线被吸引过来了,不仅看到它从上层树枝往下跳,还看到正虎视眈眈盯着黑橄榄的黑尾蟒。金腰带猴王露出惊恐的表情,孔雀蓝王妃头顶的冠毛竖得笔直--吓得头皮都发麻了。
如有天助,丹顶佛出击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它的猴爪抓住蛇尾时,黑尾蟒正张开巨大的嘴巴欲朝黑橄榄咬下去,黑尾蟒全神贯注准备偷袭目标,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上半身,尾巴处于麻痹松懈状态,当猴爪揪住蛇尾后,丹顶佛用足力气顺势在黑尾蟒尾部咬了一口。黑叶猴的牙齿极有特色,上腭门齿两侧各有一枚长约一寸半的獠牙,尖锐如弯钩,一口咬下去,噗的一声轻响,刺穿蛇皮深深扎进蛇肉里去。
就像荡秋千一样,丹顶佛悬吊在黑尾蟒尾巴上。
黑尾蟒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尾巴会遭攻击,本来张大蛇嘴是要朝黑橄榄咬下去的,在最后一秒钟不得不停止偷袭。它似乎不相信会有这么大胆的黑叶猴敢跳到它尾巴上来,惊愕地瞪起玻璃珠子似的蛇眼,竭力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一米半的高度坠落下来,惯性的冲力,再加上丹顶佛身体的重量,黑尾蟒就像坐滑梯一样,哧溜溜从树枝上倒滑下去。
黑尾蟒因为要蹿跃噬咬黑橄榄,长长的身体仅有尾部在树枝上缠了一个松散的结,被丹顶佛在蛇尾上又抓又咬的,那唯一一个松散的结也解开了,整个身体就像一条长绳子晾在树枝上。
身体从树枝上滑下去三分之二了,黑尾蟒才如梦初醒,拧动脖子,蛇头反蹿,想要攻击吊在尾巴上的丹顶佛,却已经晚了,蛇的身体己从树枝整个滑落下去。
哗啦一声响,丹顶佛和黑尾蟒同时从几丈高的树冠上坠落掉地。
树下铺着厚厚一层落叶和青草,掉地时丹顶佛又刚好是压在蛇尾上,虽然是重重摔在地上,却是毫发无损。在落地的一瞬间,丹顶佛立刻蹦跳起来,心急火燎地扑向那棵大树,想重新爬到树上去。它半秒钟都不敢耽误,它明白,此时此刻是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儿,它必须抢在黑尾蟒反扑前重新爬到树上去,不然的话,一旦黑尾蟒清醒过来,长长的身体刷啦旋转,很方便就能将它捆绑起来。
它想它是能抢在黑尾蟒反扑前重新爬到树上去的,黑尾蟒身体比碗口还粗,少说也有三四米长,起码有一两百斤重,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不说受伤吧,至少也会摔得晕头转向,短时间内失去判断能力和反扑意识,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它重新爬到树上去;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丹顶佛身为黑叶猴,个从小在悬崖峭壁上摸爬滚打,爬树是拿手好戏,特别是在危险逼近的紧急关头,嗖嗖嗖嗖,一眨眼就能蹿到树顶上去。完全有这种可能,等它钻进树冠骑在枝丫上采食嫩叶了,黑尾蟒还躺在树下没能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呢。
它想得太简单了。它太低估黑尾蟒的能耐了。
啪的一声,黑尾蟒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嗖的一声,丹顶佛蹦跳起来扑向那棵大树。就在这同一瞬间,黑尾蟒的身体突然像施了魔法似的舞动起来,扭转翻挺,蹦跳弹跳,深褐色的蟒背和淡黄色的蟒腹在碧绿的草地上格外显眼,变幻着不同的颜色,令猴眼花缭乱。这是蟒蛇特有的捕猎技巧,俗称蟒打花,就是身体舞动得像朵菊花,利用弹跳的身体和炫目的色彩,形成一个活动陷阱,或者说组合成一张变形猎网,专门用来对付机敏善逃的猎物。
丹顶佛没料到黑尾蟒会清醒得这么快,不不,它没料到黑尾蟒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竟然没有出现短暂的昏厥,立刻就能进行快速反扑,它也从没遭遇过蟒打花这样的阵势,缺乏这方面的应对经验。一刹那,它自己反倒有点懵了。弹跳如泥鳅的蛇尾扫中它的腿,它绊了一跤,混沌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它必须快点爬上树,才能摆脱恐怖的蟒打花。
此时此刻,它离树干约有两米左右。它竭尽全力往前蹿跃,但蟒打花厉害程度远远超出它的想象,它才往前跨出一步,蟒蛇粗壮的筒形身体又撞到它的后腰,把它撞翻在地。它刚爬起来,变幻莫测的蛇的身体,又像一根结实的橡皮棍子,嗵的一声击中它的前胸和头部。它顿觉胸口发闷,恶心反胃,想要呕吐。它挣扎着又朝前蹿了一步,谢天谢地,总算爪子搂着树干了。它跳起来指爪抠住粗糙的树皮往上攀爬,黑叶猴身体轻盈灵巧,爬这样的树应该说如履平地,可是,它感觉自己的四肢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才爬上去-米就乘滑梯似的滑下来了。胸口火烧似的疼,脑袋里像装着一架纺车,嗡嗡嗡转个没完。那条该死的黑尾蟒玩了一把蟒打花,竖起脖子,身体波浪形摆动,朝大树游蹿过来。丹顶佛又试着往树干上爬,无济于事,才爬上去两步又虚软地滑落下来。
黑尾蟒已游得很近了,鲜红的舌须不断吞吐,嘴巴也已张开,露出弯钩似的尖利的蛇牙。这是攻击的前兆,恼羞成怒的黑尾蟒就要进行致命的噬咬了。丹顶佛虚脱的感觉在变本加厉,不仅胸口堵得快要窒息,四肢也发麻发颤,别说爬到树上去了,连迈步走动都几乎不可能了。它很快就会被吞进黑咕隆咚蛇腹了,它绝望地想,怪只能怪自己太愚蠢,不仅断送自己的性命,还要断送宝贝血臀的性命。唉--
就在这时,树冠上传来呀啊呀啊的叫声,它抬眼望去,原来是血臀,正用后肢抱着一根树枝,细细的尾巴也卷在树枝上,小小的身体呈倒悬状,两只前爪向它伸下来,用意很明显,是急切地想把它拉到树上去。这个举动很幼稚,上下之间起码还有两三丈远的距离,即使长臂猿也够不着的。再说了,血臀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幼猴,就算够得着也没有力气把它拉上树去的。然而这个可笑的举动,却让丹顶佛感动得想哭。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血臀真正关心它死活,血臀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血臀,母子相依,母子情深,它死了,血臀也活不成。为了血臀,它不该有绝望的想法,它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退一万步说,今天即使它在劫难逃,它也要爬到树上去待在血臀身边,要死母子死在一起。
动物也有感情世界,动物也有精神力量。霎时间,一股激流在它心中涌动,晕眩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些,胸口火烧般的灼痛也缓解了很多,四肢感觉有了点力气,它再次搂着树干往上攀爬。一米、两米、三米……刚刚爬上去一截,黑尾蟒就游到树下了,身体贴着树干刷地蹿挺竖直,就朝它那根拖在身体底下的猴尾咬来,它立刻将猴尾竖起来,黑尾蟒咬了个空,弓起脖子身体往下缩了约一米,那是准备进行第二波攻击。也许是因为用力过度,丹顶佛胸口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四肢也不停地颤抖起来,摇摇欲坠快支撑不住了。它晓得,现在是生死转换的紧要关头,情形万分危急,别说从树干上掉下去了,就是待在原地不动,黑尾蟒发起第二波攻击,蛇头吱吱贴着树干上蹿,也能咬住它的后肢将它从树干上拽下来。它必须抓住这个短暂的瞬间再往上爬几步,爬到那根横杈上去,才有可能蟒口余生。可是,它的力气已经耗尽,已无力再往上挪动一寸了。
呀啊呀啊,在这节骨眼上,血臀又叫唤起来。那叫声仿佛施过魔法,每一声叫唤就好比一支强效兴奋剂,丹顶佛一颗猴心狂烈跳动,又奇迹般地恢复了些力气,往上爬了几步,前爪攀住那根横杈。黑尾蟒真的发起第二波攻击,身体贴着树干嗖地蹿了上来。好险啊,蛇嘴触碰到丹顶佛的脚掌,蛇牙却咬了个空。假如它的动作再慢半拍,它生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
黑尾蟒再次失利,身体萎缩下去,像盘草绳晾在地上。
丹顶佛咬紧牙关,总算爬到横杈上,来到血臀身边。它已耗尽所有力气,再挪动半步也非常困难了。它把血臀搂进怀里,母子相依骑在树枝上。这个时候,如果黑尾蟒再次爬上树来,它是不可能再有力气逃窜的,只能是束手就擒。唉,母子死在一起,总比分开死要好一些。
黑尾蟒盘在树下,脑袋昂起半米高,鲜红的蛇芯子有节奏地吞吐,用脑袋中的热感应器探测猎物的去向。丹顶佛的身体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感觉自己就像寒风中一片孤零零的枯叶,风再猛烈一点就会被吹落了。
也许是从树冠上摔下来受了点伤,也许是饥饿感还不太强烈,也许是经过一番搏杀感觉有点累了,也许是受习惯思维的支配认为已逃上树去的黑叶猴蹿跳如风根本是抓不到的,半分钟后,黑尾蟒昂立的脑袋气馁地耷拉下去,慢腾腾游离大树,钻进草丛,消失在一片乱石滩里。
呦欧--丹顶佛发出哽咽的鸣叫。蟒口余生,它没有死,它成功了,它激动得直想哭。
【第十五章:赦免死囚猴】
一切如丹顶佛所预料的那样,血臀被摘掉了死囚猴的帽子,成为云雾猴群的正式成员。
接纳仪式在一片桃树林里举行。族群所有黑叶猴刚刚饱餐过一顿野山桃,仲秋的野山桃甜脆爽口,是黑叶猴顶爱吃的美食之一。蓝天白云,艳阳高照,金风送爽,好食物加好天气等于好心情。老猴们惬意地躺在枝丫上闭目养神,成年猴用灵巧的爪子互相整饰皮毛,幼猴们则树上树下追逐打闹。蟒蛇事件过去已好几天了,丹顶佛身体己基本康复,它也带着血臀爬到桃树上痛痛快快吃了个饱,然后在树下草坪上与血臀玩捉迷藏的游戏,以消化肚子里塞得满满的野山桃。就在这时,孔雀蓝王妃和金腰带猴王从一棵桃树上跳了下来,径直来到丹顶佛和血臀身边。
啊欧--啊欧--金腰带猴王发出雄浑嘹亮的吼叫。
王者自有威势,老猴睁开眼,成年猴停止整饰皮毛,幼猴也不再追逐打闹,所有黑叶猴的视线都集中到金腰带猴王身上。
孔雀蓝王妃抱起血臀,先将小家伙搂进自己的怀里,爱抚地捋顺小家伙的背毛,然后一转身,将小家伙送至金腰带猴王面前。
丹顶佛的心噗噗乱跳,等待这激动猴心的时刻。
.金腰带猴王接过血臀,让小家伙吊在自己的脖子上,在草坪上兜了一小圈,还在小家伙的额头做了个亲吻的动作。让小家伙吊在自己脖颈上兜一小圈,犹如舞台上的亮相,不容置疑地告诉全体黑叶猴,这只幼猴是我们云雾猴群的正式成员;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亲吻一下,犹如皇帝加盖玉玺或领导加盖印鉴,表明接纳小家伙成为族群正式成员是合法有效的。程序虽然简单,动作也有点潦草,但对于丹顶佛来说,这却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瞬间。从此,它不用再整天为血臀的安全提心吊胆了,也不用再东躲西藏像贼似的生活了。它可以堂堂正正做猴,正正常常过日子了。更重要的是,血臀有权活下去了,在云雾猴群中可以像其他幼猴一样,享有生存权和受保护权。
对于金腰带猴王来说,赦免一只未成年的死囚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丹顶佛舍生忘死从黑尾蟒的口中救出它最宠爱的幼猴黑橄榄,作为回报,它利用猴王的权势接纳血臀为云雾猴群正式成员,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应该说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按公平原则办事,不仅是人类社会做人的准则,也是猴类社会做猴的准则。
金腰带猴王将血臀放在草地上,然后朝在族群中结成权力联盟的那几只大公猴发出召唤的叫声。这是接纳仪式的最后一道程序,让这些大公猴也来表示认同。
白胡子公猴态度最为积极,兴冲冲地蹿跳过来,先围着丹顶佛舞兮蹈兮兜了两圈,以示祝贺,随后去到血臀身边,四肢着地将小家伙罩在自己身体底下,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动作,表示愿意成为小家伙的保护伞。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虽然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但还是依次跑拢来,撇开腿在血臀身上做了个骑跨的动作,摆出认同姿态来。
丹顶佛激动得想哭,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活罪,今天总算大功告成,彻彻底底使宝贝血臀摆脱了死亡的阴影。
【第十六章:厄运再次降临】
大概有三个月时间,丹顶佛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舒心。它可以大大方方带着血臀出入大溶洞,坦然地与别的黑叶猴争抢食物,放心地让血臀与族群中其他幼猴扎堆玩耍。危险离得十分遥远,恐惧不再像影子似的追随它。由于它是孔雀蓝王妃的贴身女仆,又与云雾猴群中的二王白胡子公猴有着一层特殊关系,因此它在族群中的地位比普通母猴要高一些,没有谁会无缘无故来找它麻烦,生活可以说无忧无虑。它以为自己的生活从此步人了正常轨道,永远可以享受这份平静与安宁。
它大错特错了,应了句好景不长的俗话,这段平静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三个月。冬天还没有过完,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段时间,按黑叶猴的生命成长史,血臀由童年阶段跨入少年阶段。对于这个阶段的黑叶猴来说,生理上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皮毛换色。刚出生的黑叶猴通常都是浅灰色,俗称胎毛,族群差异并不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毛色渐渐变深,到了少年期,胎毛褪尽,换上一身黑色皮毛。虽然都是黑叶猴,都是一身黑毛,但不同族群毛色会有显著差异。云雾猴群的毛色,属于焦黑型,就像遭雷击烧焦的树桩。而丹顶佛原先所在的布朗猴群,毛尖黑里透紫,闪烁紫金光芒。还在童年期时,血臀一身深灰色胎毛,与云雾猴群的幼猴站在一起,还看不出有多大区别。进入少年期,血臀身上的皮毛逐渐变得紫黑,又粗又亮,就像涂了一层釉,泛动金属光泽。与云雾猴群烧焦的枯草般颜色的幼猴站在一起,反差十分明显,用与众不同光彩夺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只要不是近视眼,谁都能一眼就看出,血臀属于云雾猴群中的“杂种”。而黑叶猴里是没有近视眼的。血臀身上与众不同的皮毛,等于在时时提醒所有的黑叶猴,这是一只与云雾猴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族小公猴!
有好几次,金腰带猴王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望着与其他幼猴在一起玩耍的血臀,显得很不高兴。有一次,丹顶佛亲眼看见,血臀从金腰带猴王面前经过时,金腰带猴王突然抓住血臀的胳膊,先是用爪掌在血臀背部使劲搓揉,像是要把血臀皮毛上与众不同的色彩揩拭掉,这当然是徒劳的,于是它就粗鲁地拔血臀身上的毛,血臀哇哇乱叫,金腰带猴王这才松手放了血臀。
对于动物来说,兽毛的粗细疏密,色泽的暗亮浓淡,其实是身体素质强与弱的外在表现。一般来说,身体素质强的个体,皮毛光鲜明亮,身体素质弱的个体,皮毛暗淡无光。兽类是这样,鸟类也是如此。人类进化成无毛的裸猿,虽然不再直接适用皮毛明暗定律,但还是将皮毛明暗定律套用到服饰上:强者所穿的衣裳更鲜亮华丽,弱者所穿的衣裳更陈旧简朴。
毫无疑问,血臀这身鹤立鸡群般的亮闪闪的皮毛,老是在金腰带猴王面前晃来晃去,刺痛了金腰带猴王的眼睛,也刺伤了金腰带猴王的自尊心,引起了难以抑制的嫉恨。
丹顶佛当然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它希望血臀能完全融入云雾猴群,希望所有的黑叶猴都忘记血臀的出身。它试图能改变或减弱血臀与其他幼猴毛色上的差异。它让血臀在泥地里打滚,让污浊的泥灰遮盖皮毛上耀眼的光泽;它故意让血臀沾上树浆草汁,把皮毛弄得邋里邋遢;它不再一日三遍替血臀整饰皮毛,任由扁虱和跳蚤蔓延滋生;它甚至用牙咬折血臀身上的毛尖,掐灭毛尖上那层太过嚣张的紫金色……它用尽一只母猴所能想到的办法,结果却收效甚微。血臀在泥地里打了滚,转身蹦蹦跳跳,便把污浊的泥灰抖落干净;皮毛上仿佛涂了油,那沾上去的树浆草汁,很快就会掉得一干二净;健康的肌肤好像对寄生虫有天然免疫力,尽管很少整饰皮毛,扁虱和跳蚤也不敢在血臀身上肆虐:少年猴新陈代谢十分旺盛,那掐断的毛尖没几天就又蓬蓬勃勃长出来了……
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将头发染红染黄染黑染白,黑叶猴社会没有美容美发,不可能去超市买一包染发膏来把血臀的皮毛染成焦黑色。
更让丹顶佛忧心如焚的事还在后头呢。
就像人类有强国和弱国之分,黑叶猴也有强势族群和弱势族群之分。布朗猴群种气强盛,相对来说,云雾猴群的种气偏弱些。云雾猴群里有好几只与血臀同龄的幼猴,在童年期,血臀与它们站起来一般高,躺下去一般长,看不出有多少差别。进入少年期后,种气强弱开始发挥作用,血臀的身体明显比它们强壮,个头比它们高半寸,肩膀也比它们宽半寸,爬树攀岩的本领也要比它们高强些。
一只身体出类拔萃的雄性猴,即使是同一族群的成员,都会被猴王视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借故驱逐出猴群。更何况血臀是只与云雾猴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族雄猴,金腰带猴王当然就更不会容忍了。
丹顶佛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血臀与其他幼猴站在一起因身体强壮而显得格外出众时,金腰带猴王就会眯起阴毒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血臀。有一次,血臀和几只年龄相仿的幼猴在一起玩耍,一条约半尺长墨绿色的四脚蛇突然从一条石缝里蹿出来,其他幼猴都吓得哇哇乱叫,四散奔逃,血臀却没有跟着大家一起逃。只见它全身紫黑色的猴毛刷地恣张开来,毛尖闪烁一片紫金光芒,发出一声稚嫩的啸叫,勇敢地蹿上前去,一把将四脚蛇捉住,将蛇头塞进嘴里咔嚓一咬,就开始活吃蛇肉了。其他逃散的幼猴慢慢聚拢来,血臀就吐出一些碎蛇肉分给它们吃。这件事发生时,金腰带猴王就在旁边,用一种诧异而又憎恶的眼光久久盯着血臀,嘴腔里两颗獠牙神经质地叩动,好像恨不得一**吞了血臀。丹顶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为了防患于未然,丹顶佛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血臀:你身体比别的幼猴强壮,这一点本来就已经惹得大家不开心了,你还这么张狂,这么爱出风头,拼命表现自己,不是吓唬你,你这是在白讨苦吃,不不,比自讨苦吃要严重得多,是在自寻死路,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啊!你要夹着尾巴做猴,生活中保持低调,是最好的护身符!
然而,血臀把丹顶佛的告诫当耳边风,仍我行我素。
唔,你走路的时候头不要昂得太高,别神气活现好像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对对,把头再低一点,脖子再往里缩一点,丹顶佛使劲将血臀的脑袋往下按。你那根尾巴也有问题,尾巴是黑叶猴情绪的晴雨表,你尾巴翘到天上去干什么呀?在其他猴子面前,你一定要做出谦恭的姿态,要露出卑贱者的嘴脸,生活是个舞台,你要学会演戏嘛!它将血臀竖得笔直的尾巴使劲压下去,塞到两胯之间,强迫小家伙做出夹紧尾巴做猴的姿态。
可恼的是,血臀在它面前低头缩颈夹紧尾巴,一转身,刚刚离开它的视线,那倔犟的脑袋便昂立起来,那根桀骜不驯的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
血臀还是一只刚拍满周岁的少年猴,开不谙世事,不晓得心险恶,不懂得在生活舞台上应当戴着假面具演戏。它率真而又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最可怕的还是血臀与黑橄榄之间你争我斗的紧张关系。
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与孔雀蓝王妃的爱子,与血臀同龄,也是一只少年猴。在大自然,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发育时间表。就黑叶猴来说,雄猴跨入少年阶段,便意味着吵闹和争纷。当然,这是以游戏形式表现出来的吵闹和争纷。少年猴们整天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打打杀杀。一会儿你扑过来咬我一口,一会儿它又蹿上来撕我一爪,一会儿这只幼猴喊爹哭娘,一会儿那只幼猴尖叫狂号,闹得乌烟瘴气。雄性少年猴们更是如此,除了进食睡觉,就是扎堆打闹玩耍。一方面,少年猴身体开始发育,荷尔蒙增加,打打闹闹可以发泄剩余的精力。另一方面,打闹虽为游戏,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在这种无休止的打闹中,比较强弱,决出输赢,角逐地位,排列秩序,增强竞争意识,适应丛林法则,为将来跨入成年猴社会做好准备。
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所生的爱子,从小食物充盈营养丰富,长得比一般幼猴要高大一些,皮毛也较一般幼猴要光滑油亮些。黑叶猴社会虽然没有“王子”的概念,但由于它出身显赫,血统高贵,特别受金腰带猴王的宠爱,从小养成了一种唯我独尊的王者风范,事实上就是云雾猴群的“王子”。
与同龄幼猴在一起玩耍时,黑橄榄毫无例外地扮演领袖角色,它到树林采撷鸡素果,其他幼猴就不敢到河边去捉螃蟹;玩起追逐打闹的游戏来,如果把追逐者比喻为官兵,把逃亡者比喻为强盗,黑橄榄永远是战无不胜的官兵,每一次都会威风凛凛地将对手打得屁滚尿流。
事实上,黑橄榄体质比绝大多数同龄幼猴要棒,打闹起来自然不是它的对手,即使有个别幼猴体力上能与黑橄榄媲美,但精神上也无法与黑橄榄匹敌,黑橄榄身后有孔雀蓝王妃和金腰带猴王两座强有力的靠山,谁惹得起呀?
有一次,一只名叫草木灰的幼猴,在一条小河边捉到一只翡翠般透明的小青蛙,刚巧被黑橄榄撞见。黑橄榄伸手向草木灰索要那只小青蛙,也不知草木灰是肚子太饿了还是看不惯黑橄榄的恶霸作风,突然就把小青蛙塞进自己嘴里,然后撒胧就往母猴浮漂漂身边逃。母猴浮漂漂是幼猴草木灰的生母,很明显,草木灰往浮漂漂身边逃,是想寻求妈妈的庇护。黑橄榄追了上来,压在草木灰身上,一只猴爪掐住草木灰的脖子,另一只猴爪掴打草木灰的嘴,强迫草木灰把已经吃进嘴的小青蛙吐出来。
草木灰哼哼唧唧呻吟,扭头向母猴浮漂漂投去求救的目光。母猴浮漂漂看见儿子被殴,自然很心疼,脸部猴毛和头顶冠毛恣张开来,两只猴爪在地上拼命拍打,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怪叫,企图吓唬住黑橄榄。但它的企图落空了,黑橄榄对母猴浮飘飘的恫吓置若罔闻,仍穷凶极恶地殴打草木灰。母猴浮漂漂气得浑身发抖,冲到扭成一团的两只幼猴跟前,龇牙咧嘴啸叫,似乎在威胁黑橄榄:你若再不放开我儿子,我就要咬掉你的爪子了!
黑橄榄根本不买母猴浮漂漂的账,反而掐脖子掐得更紧了,掴嘴巴也掴得更狠了。母猴浮漂漂忍无可忍,朝正在逞凶的黑橄榄举起了爪子……欧,欧欧,传来一串威严的猴啸,呜,呜呜,传来一串愤怒的猴叫,哦,是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赶过来了,母猴浮漂漂立刻就像漏气的皮球,冠毛闭谢尾巴耷拉萎瘪下去,哀号了一声,躲闪开去。黑橄榄更加有恃无恐,打冤家似的拼命殴打草木灰,草木灰的嘴肿得像只血蘑菇。终于,草木灰忍受不了疼痛,张开了嘴,黑橄榄从草木灰血肉模糊的嘴腔里掏出那只小青蛙,塞进自己的嘴……
在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娇惯纵容下,黑橄榄气指颐使,目空一切,普通的成年猴都不放在眼里,俨然一副恶少的嘴脸。
现在的恶少,将来的猴王。恶者为王,大自然就是如此。
偏偏血臀会与黑橄榄闹起摩擦来。
认真说起来,从一开始丹顶佛就担心血臀会与黑橄榄闹矛盾。血臀还在童年期时,丹顶佛就注意让血臀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去招惹黑橄榄。当两只幼猴碰面时,丹顶佛总要伸出爪子,压低血臀的身体,让血臀感觉自己比黑橄榄低一等,让黑橄榄感觉自己比血臀高一等,这样彼此就能相安无事了。
有一次,血臀和黑橄榄骑在一根树枝的两头,同时伸手去采撷中间那枚金黄的蛋黄果,两只小手几乎同时抓住了蛋黄果。呵呦,黑橄榄蛮横地叫唤,松开你的爪子,这枚好吃的蛋黄果归我了;呦欧,血臀急切地呼喊,是我先发现这枚蛋黄果的,松开爪子的应当是你。两只幼猴像两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大眼瞪小眼,眼瞅着就要厮打起来。这时,丹顶佛刚巧路过那根树枝,它急忙蹿上去,啪地在血臀手背上打了一掌:小祖宗哟,叫你在它面前要谦让些,你怎么当耳边风呀?争什么争,把蛋黄果让给它,听到没有!血臀还梗着脖子不愿松手,丹顶佛狠狠赏了血臀一耳光,血臀这才被迫松开爪子,让黑橄榄将那枚蛋黄果摘走。黑橄榄扬扬得意地吞吃掉那枚可口的蛋黄果,而血臀则抚摸着被丹顶佛打疼的脸颊,哭丧着脸蜷缩在树旮旯里。
等黑橄榄走远后,丹顶佛跳到血臀身边,紧紧将血臀搂进怀里。唉,别怪妈妈心狠,妈妈不想这么做,妈妈舍不得让你受委屈,妈妈是没办法才出手揍你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猴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谦让是一种生存策略。忍一忍吧,忍字头上一把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丹顶佛的教诲初始还起点作用,与黑橄榄在一起玩耍时,血臀便尽量躲着黑橄榄,当黑橄榄走到它身边时,它便匍匐身体,让自己显得矮小些,尾巴也会知趣地耷拉下来。碰到黑橄榄来抢夺它手中食物,它也不再与之争吵,而是扔下食物掉头逃跑。惹不起躲得起,双方的矛盾自然就平息了。
然而,随着身体逐渐发育,由童年期跨入少年期,血臀的老毛病又渐渐犯了,在黑橄榄走近它身边时,不肯再把身体匍匐下来,而是神气活现地挺胸昂首,那根尾巴也骄傲地竖在空中。在黑叶猴社会,身体姿势很重要,姿势就是态度,一个犟头倔脑的姿势,表明一种不肯服输的态度。
嗨嗨,你怎么忘记了我的叮嘱了,把身体给我匍匐下来,把尾巴给我耷拉下来,小祖宗唉,你别再给我惹事生非了,我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丹顶佛不断向血臀灌输顺民意识,然而,它的教诲越来越不管用了,血臀爱理不理,把它的教诲当耳边风。唉,儿大不由娘啊!
终于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起因是血臀那只红屁齤股。
血臀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屁齤股血红,或者说屁齤股红得像在滴血。对于人类而言,这肯定是一种含有贬损的绰号,人类都是白屁齤股,冷不丁冒出个红屁齤股来,说不准就是生理缺陷。但对黑叶猴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多数猴类的屁齤股都是红的,刚好与人类相反,猴子红屁齤股是正常态,白屁齤股就是生理缺陷了。在黑叶猴社会,屁齤股红是成熟的标志,也是健康的标志。刚出生的幼猴,屁齤股是粉红色的,随着年龄增长,屁齤股的颜色会渐渐加深。身体越强壮,生命力越旺盛,屁齤股就越红。倘若屁齤股突然由红转白,那肯定是健康出了问题。年老体衰时,屁齤股就变成淡紫色了。红屁齤股颜色浓淡,通常是与地位成正比的。地位越高,屁齤股越红,猴王的屁齤股红彤彤的像只硕大的红萝卜,一旦被从王位上赶下台,红萝卜便会变成白萝卜。
血臀出生时就与众不同,小屁齤股红艳艳的就像一轮红太阳,故而起了血臀这么个别致的名字。跨入少年期,随着身体蹿高骨骼变粗,屁齤股越来越红,就像戴着一朵永不凋谢的大红花。或许是因为妒忌,或许是因为血臀屁齤股红得太扎眼,有一次少年猴们聚在一起玩耍,刚巧旁边有个烂泥塘,黑橄榄突然从背后将血臀扑倒,顺手从泥塘里捞起一把污泥,涂抹在血臀屁齤股上。红屁齤股霎时间变成黑屁齤股。黑橄榄高兴得手舞足蹈,呦呦乱嚷,好像在说: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只配有烂泥似的黑屁齤股!
就像乌云遮不住太阳的光辉一样,污泥也无法改变血臀屁齤股的颜色,才过了半天,血臀屁齤股上的污泥就掉得干干净净,;又露出红艳艳的耀眼光彩。但从此以后,黑橄榄就像吃错了药似的,一有机会就拿血臀的屁齤股胡闹,或者用树叶盖住血臀的屁齤股,或者用鸟粪掷扔血臀的屁齤股,或者用爪子撕抓血臀的屁齤股。就像一个偏执狂,没完没了地折腾血臀的屁齤股。
开始时,血臀还能忍气吞声,但连续多次受到骚扰,血臀似乎失去了耐心,冲着黑橄榄龇牙咧嘴尖叫,摆出斗殴的架势,要不是丹顶佛及时制止,两只少年猴肯定就打起来了。
真正爆发冲突,是在人类种植的苞谷地里。
那天傍晚,云雾猴群到瑶寨背后的山坡上去偷吃已成熟的苞谷。热带雨林肥沃的土地上,一年四季都可以种庄稼。虽是冬天,饱满的苞谷挂在茎秆上,散发出香甜的气息,令猴馋涎欲滴。
黑叶猴专门有一套偷吃苞谷的技巧,身手矫健的成年公猴顺着茎秆爬到植物顶端,猛烈摇晃,借着身体的重量,哗的一声将苞谷秆压断,其他黑叶猴便一拥而上摘取挂在茎秆上的苞谷棒。看守苞谷地的人不在,黑叶猴们大吃一顿,各个吃得肚儿溜圆,直打饱嗝。
饱餐一顿后猴们还意犹未尽,拥进苞谷地看守人居住的窝棚,舞瓢敲锅,扯被抱枕,闹腾取乐。几只少年猴去到火塘边,饶有兴趣地玩弄那只烧水用的铜壶。火塘里架着柴火,柴火上盖着火灰,虽然没有明火,但并没完全熄灭,厚厚的火灰下仍藏有微弱的暗火。血臀正撅着屁齤股在掀铜壶盖,黑橄榄突然从火塘里抽出一根柴火,去打血臀的屁齤股。柴火的一端烧成焦炭,冒着缕缕青烟。也许黑橄榄并没想用火炭去烧血臀的屁齤股,而只是想用烧焦的柴火涂黑血臀的屁齤股,但那是带火的柴火呀,焦炭落到血臀屁齤股上,血臀哇地惊叫起来,蹦出一尺高,小脸痛苦地扭曲了。空气中弥散开一股皮肉被烧灼的焦糊味。黑叶猴的屁齤股上没有毛,带火的柴火落到屁齤股上,当然会灼伤皮肤。血臀两眼冒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叫着扑过去。
当时,丹顶佛就在旁边,想出面制止的,但转念一想,黑橄榄实在也做得太过分了,用燃着的柴火烧血臀的屁齤股,早已超出淘气范围,已经不是什么孩子气的恶作剧,而是赤裸裸的“人”身侵害,老拿血臀的屁齤股做文章,不仅伤害血臀的身体,也践踏了血臀的自尊,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来一味谦让也不是个办法,该出手时还得出手,就让血臀与黑橄榄打一架好了,也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少领教一下血臀的厉害,也许黑橄榄以后就会有所收敛,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欺负血臀了。更重要的是,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都不在窝棚里,此刻是个难得的教训黑橄榄的机会。想到这里,丹顶佛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退出窝棚,到苞谷地散步去了。
血臀扭住黑橄榄厮打起来。两只少年猴你拧我的胳膊,我扭你的大腿,互相搂抱着在地上打滚,碰翻了铜壶,推倒了油瓶,砸碎了碗盏,又从窝棚滚进苞谷地,压倒了好一片苞谷秆。
黑橄榄虽然与云雾猴群其他同龄幼猴相比,身坯要粗壮些,但与来自布朗猴群的血臀比,就没了身材上的优势。布朗猴群的种气比云雾猴群要强盛些,比较起来,血臀也比黑橄榄显得高大一些。身大力不亏,再说了,血臀被压抑在心底的怒火爆发出来,变得勇不可挡。很快,血臀就骑在黑橄榄身上,占据了上风。。黑橄榄呦呦怪叫,拼命挣扎,却难以翻过身来。或许是出于以牙还牙的念头,血臀压住黑橄榄的背,啊呜在黑橄榄屁股上咬了一口。少年猴虽然牙齿还不够锋利,但在无毛的屁股上狠狠咬一口,也难免会皮开肉绽。
你用火烫我的屁股,我就用牙咬你的屁股,这是公平合理的,丹顶佛想。
黑橄榄杀猪似的哭号起来,狂颠乱跳,从血臀的身体底下挣脱出来,狼狈逃窜。
血臀似乎还嫌教训得不够,拔腿要去追赶,被丹顶佛拉住了。够了,这么教训它一顿已经足够了。人类社会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黑叶猴社会是得饶猴处且饶猴。你明白吗?
这时,孔雀蓝王妃听到黑橄榄的哭号,急急忙忙从苞谷地钻出来,见黑橄榄捂着屁股蹦跳,便让黑橄榄趴在它膝盖上,检查黑橄榄的屁股。黑橄榄的屁股上,有一排齿痕和几粒血珠。孔雀蓝王妃谴责的目光射向血臀,愤怒地啸叫起来。
丹顶佛赶紧也让血臀趴在它膝盖上,亮出那只红彤彤与众不同的屁股,细嫩的红皮肤上,被火炭燎出好几只血泡。哦,两个淘气包互相打架,两只小屁股都受了点伤,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便宜。
孔雀蓝王妃脸上的怒容这才稍稍平缓了些。
按丹顶佛的意思,血臀出手教训过黑橄榄一次,给了黑橄榄颜色看,恩怨就可告一段落了。各自退回到原先生活中的老位置上去,黑橄榄继续扮演同龄少年猴领袖的角色,血臀还是继续当顺民,各自相安无事。之所以被迫进行自卫还击,就是为了维持永久的和平秩序。只要从此以后,黑橄榄不再无缘无故欺负血臀,血臀不再身心遭凌辱,就算功德圆满,达到了最终目的。
丹顶佛很快发现,自己的想法是一相情愿,根本行不通。而不愿回到原先生活中老位置上去的,不是黑橄榄,恰恰是血臀。
自打苞谷地窝棚打过架后,血臀就仿佛变了只猴,不管何时何地“人”前“人”后,再也不肯匍匐在地压低身体,那尾巴也不再肯耷拉下来,尤其是和黑橄榄待在一起时,总是昂首挺胸摆出胜利者的傲慢姿势,那根尾巴也骄傲地竖得笔直,好像在提醒对方:你神气什么呀,你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如果不服气,我们再打一架如何?
黑橄榄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曾经有过的失败记录就好比是心灵上一块疮疤,一次又一次被揭开疮疤,当然会恼羞成怒,于是它便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与血臀厮打。两只少年猴变成冤家对头,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打得不亦乐乎。虽然黑橄榄不乏拼命三郎的劲头,但相比之下身体素质毕竟要逊色一些,每一次打架,几乎最后都是黑橄榄吃亏,或者被血臀揿在地上翻不过身来,或者被头上捶个青包来,或者身上被拔掉几绺猴毛。
每当这个时候,孔雀蓝王妃的脸上便会露出咬牙切齿愤怒的表情。
丹顶佛知道,孔雀蓝王妃之所以会特别恼怒,除了母亲看到儿子挨打所产生的心疼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觉得血臀忘恩负义。血臀本来命中注定是个死囚猴,好几次命悬一线,靠孔雀蓝王妃的怜悯与同情,血臀才得以死里逃生。现在,血臀竟然想爬到它儿子的头上去了,当然会燃起双倍的怒火,产生双倍的怨恨。
丹顶佛自然要动用母亲的权威来劝告血臀。小祖宗哟,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人家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该念阿弥陀佛了,你倒好,偏要与黑橄榄针尖对麦芒斗来斗去。人家要整我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你懂吗?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你必须摆正自己龟的位置,别再惹火烧身了!
然而,血臀对它的劝告一句也听不进去了。血臀犯了年轻生命最易犯的错误,自视过高,对公平与公正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它太年轻了,弄不懂黑叶猴社会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它只知道自己比黑橄榄强大,根据强者为尊的丛林法则,理应黑橄榄对它俯首称臣,而不是倒过来它向黑橄榄俯首称臣。
就算你确实比那个恶少要强一些,你也没必要锋芒毕露嘛。你身份特殊,过早争强好胜会招来祸端的。你要学会韬光养晦,哦,就是把出人头地的想法藏在心中,表面上做出谦恭的姿态。
血臀根本就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少年猴率真的天性,就是要努力表现自己。终于闯下滔天大祸。
这天中午,少年猴们聚在一起玩耍,从岩隙里突然蹿出一只金背小松鼠,七八只少年猴兴高采烈地尾随追撵。金背小松鼠蹦蹦跳跳逃到山崖上去,少年猴们也跟着从陡坡攀爬上去。好不容易将金背小松鼠包围起来了,调皮的金背小松鼠吱溜钻进一条窄窄的石缝,倏地不见了。虽然猎物逃逸,但少年猴们玩兴并未受到影响,仍在山崖上你追我赶地闹腾。
那是一座峻峭的山峰,四周都是绝壁,站在山崖上,一览众山小。在山崖一块一米多高两米见方的磐石下,少年猴们玩起了争夺王位的游戏。游戏规则是这样的:那块磐石象征王位,大家都想坐到那块磐石上去,于是你挤对我,我推搡你,比谁的力气更大,比谁的摔跤技巧更高,最终的胜利者独霸王位--眉飞色舞地蹲坐在磐石上,其余少年猴愁眉苦脸围绕在磐石下。延者高高在上,民者匍匐在地,这符合生活常识。
这当然只是一种游戏,一种地位角逐的游戏。游戏是生活的预演。对于黑叶猴来说,在群体中的地位高低,其实在少年期的游戏中就已排序好了;游戏绝非单纯的玩,闹着玩里头有大名堂,比出谁强谁弱谁高谁低,名分一经排定,一生都很难逆转。
应了一句老话: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少年猴们对玩争夺王位的游戏乐此不疲,一会儿甲与乙组成联军推翻了丙,一会儿丙与丁又结成同盟颠覆了甲乙联军,你方唱罢我登场,玩得昏天黑地。闹了一阵后,突然,黑橄榄大叫一声跳上磐石,奋力将那只名叫草木灰的少年猴一脚从磐石顶上踹下去,然后拼命恣张开身上的猴毛,尽量让自己的身躯变得高大,龇牙咧嘴朝磐石下围成一圈的少年猴们欧欧怪啸。这等于在当众宣告:游戏到此结束,王位归我所有,你们谁也不准来抢了!
磐石下的少年猴们,有的立刻匍匐身体做出谄媚的姿态,有的敢怒不敢言用手掌啪啪使劲拍打石头,有的惹不起躲得起悻悻溜下山崖……
没有哪只少年猴胆敢再跳上磐石去与黑橄榄厮打。
黑橄榄有特殊的家庭背景,身体也较之普通少年猴要强壮些,从来就是这群少年猴的小领袖,玩争夺王位这种游戏,最终让黑橄榄独霸王位,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黑橄榄尾巴翘到天上,独自在磐石顶上舞兮蹈兮,体验未来猴王的幸福感觉。
这时候,血臀跳将出来了。游戏还没做完呢,凭什么你就该独霸王位?别“人”怕你,我偏不买你的账,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它啸叫一声,纵身一跃,嗖地蹿上磐石去。
磐石顶上,黑橄榄冠毛怒竖,张牙舞爪准备迎战。
血臀刚跳上磐石,落地未稳,黑橄榄就扑到血臀身上,在血臀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完全不符合游戏规则。每项游戏都有约定俗成的独特规则。争夺王位这项游戏,在打斗过程中,为避免受到伤害,双方是不可使用指爪和牙齿的,只能互相推搡或搂抱着扭打,形式有点像日本的相扑,主要是比谁的力气大,能把对方从磐石顶上推下去就算胜利。
血臀没料到黑橄榄会张嘴咬它,明目张胆违反游戏规则。这一口咬得结结实实,两颗獠牙刺穿皮肉,在血臀大腿上钻出两个血洞。血臀疼得咝咝倒抽冷气,差一点就从磐石顶上滚落下来。黑橄榄变得像个小疯子,用指爪撕,用獠牙咬,毒招频出,早已不是在做游戏了,而是在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流血冲突。
血臀愤慨了。是你先不遵守游戏规则的,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它抱住黑橄榄的腿,把黑橄榄撂倒在地,使劲掐黑橄榄的脖子。黑橄榄发出呀呀啊啊的呻吟。双方扭成一团,滚到磐石边缘,又各自站立起来,前掌对前掌,额头抵额头,展开顶牛,都想把对方顶下磐石去。
虽然血臀身体略壮些,力气也略大些,但大腿刚刚被咬破,勉强保持势均力敌。一会儿黑橄榄把血臀顶到磐石边缘,一会儿血臀又把黑橄榄推到磐石边缘,来回拉锯,相持不下。
这一次,又是黑橄榄把血臀顶到磐石边缘,黑橄榄发狠地用额头连续叩击血臀的额头,咚咚咚咚,似乎下决心要把血臀撞出脑震荡来。血臀想不到黑橄榄会出这种怪招,脑袋被叩得嗡嗡响,移动额头想躲避,额头倒是躲过了叩击,鼻梁却被叩个正着,顿时眼冒金星,两腿发软,一下被顶到边线位置。它的一条后肢已经腾空,眼瞅着就要被黑橄榄甩下磐石,突然,它猛地侧转身体,将正面让了出来,在侧转身体的同时,前爪捏住对方的手腕,顺势往前猛拉。黑橄榄哇的惊叫一声,像鸟似的从磐石上飞了出去。
这叫顺势借力,以四两拨千斤。
让所有在场的少年猴们目瞪口呆的是,黑橄榄仿佛真的变成一只大黑鸟了,竟然在空中足足滑翔了一米多,飞出山崖,跌落下陡坡去了。
呦呀,呦呀,少年猴们吓得高声尖叫。
假如正常地从磐石上滚下来,哪怕是正常地从磐石上跳下来,也不可能从山崖上摔下去的。山崖上的平台面积虽然不大,但从磐石到陡坡最窄处也有一米宽,足够黑叶猴打好几个滚。
咕咚,咕咚,黑橄榄真的像只圆滚滚的大橄榄,从陡坡上滚落下去,足足滚下去十多米,才被山腰上一棵小松树给拦截住。
黑叶猴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山腰那棵小松树。黑橄榄浑身是血,已失去知觉,静静地躺在小松树下。孔雀蓝王妃将黑橄榄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哀哀啸叫。好半天,黑橄榄才睁开眼睛,又过了好一阵,小家伙才四肢舞动啊地发出一声哭号。孔雀蓝王妃试探着将黑橄榄放在地上,小家伙抖抖索索爬了几步,不幸中的万幸,四肢完好无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但小家伙的模样可怕极了,额头跌破一个洞,鲜血顺着眼角滴滴答答往下淌,胳膊、大腿、背脊和屁股上都有明显擦伤,称得上是伤痕累累。
丹顶佛在第一时间就赶到出事现场,一颗猴心剧烈跳动,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看见黑橄榄还能站起来走路,绷紧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一点。
公平地说,血臀这么做,并非故意要谋害黑橄榄,而是自己在快被顶下磐石去时的应急举措。一只巴掌拍不响,黑橄榄也是有责任的。要不是黑橄榄穷凶极恶使出吃奶的力气与它顶牛,血臀侧转身体后黑橄榄也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力,像鸟似的飞出山崖去。
然而,黑橄榄不会这么去想,孔雀蓝王妃也不会这么去想,金腰带猴王更不会这么去想。
黑橄榄在地上抖抖索索走了几步,一抬头,望见吊在松枝上的血臀,脸上浮现惊恐万状的表情,就像撞见吃猴不吐骨头的生番一样,扑进孔雀蓝王妃的怀抱,小脑袋在孔雀蓝王妃胸口挤呀钻呀撞呀,恨不得进到孔雀蓝王妃肚子去才感觉安全。这无疑是在指认凶手。孔雀蓝王妃气得七窍冒烟,咬牙切齿地冲着血臀呦呦怒啸,瞧这模样,恨不得将血臀一口吞吃了。
幸运的是,黑叶猴社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未成年幼猴互相打架斗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成年猴是不允许介入进去的。同宗同族,皆为兄弟姐妹,是不允许以大帮小以大欺小的。
丹顶佛希望能平息孔雀蓝王妃的怒火,它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爬到孔雀蓝王妃面前,撮起嘴讨好地去嗅闻孔雀蓝王妃的脚掌,发出委婉的叫声,那是在喃喃低语,温温劝慰:我的血臀失手摔伤您的黑橄榄,我向您表示最诚挚的道歉。大人不记小人过,大猴不记小猴过,您大猴有大量,就宽恕血臀这一次吧。我向您保证,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哦,您的黑橄榄真了不起,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居然没有伤筋动骨。从小骨头硬,长大成猴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历经磨难,百炼成钢。将来它必定大富大贵,拜相封候,必成为国之栋梁、猴中豪杰、社会精英,前程无量。恭喜了,恭喜了。
孔雀蓝王妃冷不防伸出爪子在丹顶佛肩上撕了一把,并发出厌恶的呵斥声:你给我滚远点,不然我就拔光你身上的猴毛!丹顶佛明白了,自己是马屁拍在马脚上,孔雀蓝王妃已对血臀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把血臀打人十八层地狱,无论它怎么去哀求,也不会改变立场了。
那壁厢,金腰带猴王的表情更加可怕,一双充满杀机的眼睛死死盯着血臀,它从地上捡起一根松枝,塞在嘴里狠命嚼咬,咔嚓喇,咔嚓喇,树皮进碎,木屑飞溅。这个举动无疑含有可怕的象征意味。这时候,那只名叫浮漂漂的母猴跑拢过来,伸手想替金腰带猴王整饰皮毛。在黑叶猴社会,这是最友好的安慰方式。金腰带猴王突然甩动脖颈,毫不领情地朝浮漂漂咬去。浮漂漂扭头想躲闪,却慢了半拍,金腰带猴王咬住了它背上的猴毛。浮漂漂大声讨饶,金腰带猴王却残忍地咬住不放。噗,金腰带猴王从浮漂漂背上咬下一大口猴毛。
谁劝解,谁讨打。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浮漂漂逃到一个石洞里,委屈地呜咽哭泣。
丹顶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金腰带猴王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咬了浮漂漂一口,其实是在用一种借代的方法,发泄心头之恨。浮漂漂无非是在替血臀受过而已。
丹顶佛想,现在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肯定后悔极了,悔不该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接纳血臀为云雾猴群正式成员,悔不该心太软。要是血臀身份未变。还是前来投靠的外族雄性幼猴,还是法定的死囚猴,金腰带猴王就不用受黑叶猴社会“不得残害同一族群内未成年幼猴”这条禁忌的束缚,早就扑上来把血臀咬烂嚼碎了。
看来,前段时间厄运只是暂时隐退,现在又粉墨登场。又要暗无天日了,又要度日如年了。
【第十七章:猴王的诡计】
果然如丹顶佛所预测的那样,灾祸接踵而来。
在金腰带猴王的率领下,云雾猴群翻过九十九座大山,渡过九十九条大河,去往一个名叫羊角湾的地方采食红菱角。羊角湾是热带雨林里的水乡泽国,河汊纵横交错,水塘星罗棋布。正是红菱角成熟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云雾猴群都会到羊角湾来采食鲜嫩美味的红菱角。堪称一年一度的红菱角节。黑叶猴们跋山涉水,紧走慢赶,整整走了两天时间,第三天黄昏这才来到目的地。饱餐一顿后,它们在附近找了个小山包,权当宿营地。
长途跋涉,累得腰酸背痛,肚子里又塞饱了红菱角,丹顶佛眼皮就像涂了树肢,一躺下去就睡着了,血臀靠在它的怀里,也睡得呼噜呼噜像只小猪。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鸟语花香,安静得有点反常。丹顶佛环顾四周,顿时傻了眼,昨夜黑压压睡了一地的黑叶猴,猴去山空,一只都不见了。它心头陡地一紧,在小山包顶上直立远眺,水塘边小河旁,晨岚袅绕,有几只黄麂在悠闲地散步,根本看不见黑叶猴的身影。它引颈高吭,发出联络的长啸,只有空谷回声,听不到同伴的应答。
云雾猴群不可能是遭到食肉兽的偷袭或人类的屠杀,猴群有严格的哨猴制度,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响亮的报警声。退一万步说,就算哨猴失职,半夜睡着了,确实遭受食肉兽偷袭或人类屠杀,应当会有野兽的吼叫、猎狗的吠叫和猎枪的轰鸣,理应将它从睡梦中惊醒。哪怕退一万步说,就算它睡得特别死,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未能将它从睡梦中弄醒,四周应该有断肢残骸和斑斑血迹,但小山包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大屠杀的痕迹。
一夜之间,整个云雾猴群突然失踪了,从这个世界蒸发了,这可能吗?
只有一种解释,在它熟睡时,云雾猴群静悄悄离开了羊角湾。
黑叶猴是一种昼行夜伏的动物,没有特殊情况,夜晚是不会转移宿营地的。即使哨猴发现远处有绿灯笼似的兽眼在晃动,害怕遭到猛兽袭击,需要半夜转移,按照惯例,也会叫醒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集体行动,以躲避风险。整个云雾猴群就它和血臀没被叫醒,几十只黑叶猴通通走光了,就剩它们母子俩,这绝不可能是一种无意的疏漏,而一定是有意的遗弃,而且是有预谋有计划的遗弃。
毫无疑问,只有金腰带猴王有权力也有能力做这件事。完全可以想象昨天半夜发生的情景,夜阑更深,启明星升起来后,早有准备的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蹑手蹑脚爬起来,分头弄醒沉睡中的黑叶猴。金腰带动用猴王权威,凶神恶煞般进行威胁,禁止黑叶猴们发出任何声响。或许有那么一两只黑叶猴,发出轻微的梦呓,立即遭到金腰带猴王的恫吓。没有谁胆敢违令,各个紧闭嘴唇,噤若寒蝉。就这样,在它和血臀熟睡之际,整个猴群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金腰带猴王之所以要这么做,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甩掉它们母子俩。
丹顶佛想寻找猴群留下的足迹,跟踪追撵,回到族群中去。遗憾的是,河流太多,水塘太多,零乱的足迹每每被河流阻断,被水塘淹没,它像走进迷魂阵,辛辛苦苦兜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丹顶佛投靠云雾猴群后,还是第一次到羊角湾来。就像多数雌猴一样,去某一个地方觅食,它只是盲目地追随金腰带猴王,猴王往东它就跟着往东,猴王往西它就跟着往西,从不费心去辨识路线和方向。它要回云雾猴群去,却完全摸不着方向。它在三岔路口徘徊。东南西北,糊里糊涂;山高水长,无法回家。
正在它焦急万分一筹莫展时,突然,前面一棵小树赤褐色的树干上,有几丝白色在随风飘荡。霞光照射在那儿丝白色上,闪闪发亮。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壤应,它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趋步上前一看,哇哈,是一绺约两寸长的白色猴毛!虽然每一只成年黑叶猴脸上都有两条白色绒毛,俗称“白鬓”,但普通“白鬓”都很短,最多有半寸长。整个云雾猴群,只有白胡子公猴身上有这么长的白色猴毛;白胡子公士猴除了脸颊上两道“白鬓”外,嘴唇和下巴长有一圈两寸多长的与众不同的白胡子,故而叫白胡子公猴。它将脸凑上去,耸动鼻翼仔细嗅闻,果然闻到白胡子身上那股特殊的体味。再研究那绺白毛,卡在树皮的缝隙里,插得很牢哩。这不像是无意间蹭掉的猴毛,倘若是无意间蹭掉的猴毛,绝不可能牢牢种植在树皮缝隙里的。再说了,两寸长的白毛长在白胡子公猴嘴唇和下巴上,再怎么弄,也不可能会蹭掉在树干上的。只有一种可能,白胡子公猴是有意将脸上的白毛挂贴在树干上的。
它顺着猴毛挂贴的方向,又朝前走了百把米,啧啧,在一棵被霹雳击倒的大树上,烧焦的树皮间,又发现了几根银光闪烁的白色猴毛。再往前蹬过一条小河,水塘边一块醒目的大卵石上,又发现了一小撮白得耀眼的猴毛……
一股暖流五在丹顶佛胸中激荡,它明白了,白胡子公猴是在用粘贴白毛这样一种方法,给它指引方向,这是特殊的路标,聪明绝顶的路标。
丹顶佛想象着当时发生的情景:半夜三更,白胡子公猴正睡得香,突然被粗鲁地推醒。借着皎洁的月光,白胡子公猴看见,几乎所有的黑叶猴都被从睡梦中拉了起来,正摸索着走下小山包,踏上归途。它懵懵懂懂跟在金腰带猴王身后,才走了几步,它就发现丹顶佛正搂着血臀在角落里酣睡。既然是集体转移宿营地,那就该把这对母子叫醒啊。它刚想跳过去,金腰带猴王面目狰狞地拦住了它,龇牙咧嘴发出无声的警告。在猴群,一切都要听猴王的。没办法,它只好放弃叫醒丹顶佛母子的念头。
走着走着,它的步履越来越沉重,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拉它的心。它晓得,遭到遗弃的丹顶佛母子,假如长时间归不了群的话,将意味着什么。它晓得金腰带猴王是故意要遗弃丹顶佛母子。它没有胆量反抗金腰带猴王的淫威,可又不忍心看着丹顶佛陷入绝境。它忧心姆焚,却又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远离丹顶佛母子。它想找到既不得罪金腰带猴王,又能解救丹顶佛母子的两全之策。它绞尽脑汁地想啊想。
走下小山包后,突然它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假如一路上留下醒目的标记,明早丹顶佛醒来后,不就可以顺着标记找到回家的路了吗?拿定主意后,它就拔下嘴唇和下巴上的白毛,挂贴到小树赤褐色的树皮上去。为了不让轻柔的猴毛被风吹走,它用指甲将猴毛掐进树皮缝隙。每走一段路,它都要用同样的方式,在合适的地方留下别致的标记。
有了路标,就有了正确的方方向。丹顶佛领着血臀,一路寻找白胡子公猴留下的标记,走了两天半,第三天下午,才回到云雾猴群的大本营--那个紫气氤氲的大溶漏。
当丹顶佛跨进溶洞,发出“我回来了”的啸叫时,它注意观察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反应。金腰带猴王惊诧的眼睛瞪得像大泡眼金鱼,全身猴毛迅速恣张又迅速闭谢,显示其内心的愤懑与气馁。孔雀蓝王妃则像看见一棵树突然会走路了一样,吃惊得几乎要晕倒。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把它和血臀遗弃在羊角湾,绝非无意的疏忽,而是蓄意的谋害。
再看白胡子公猴,本来鬓角和下巴长满一圈浓密的白毛,此刻“白鬓”还在,但嘴唇四周大半圈白毛不见了,露出难看的粉红皮肉,似乎还有残留的殷殷血丝;一张白毛飘逸的银白色脸,变得半边白半边黑,色彩极不和谐,白胡子公猴应当改名叫阴阳脸公猴了,实在有碍观瞻。但丹顶佛却打心眼里喜欢这张怪诞的猴脸。为了能让它顺利回到云雾猴群,自胡子公猴拔掉了嘴唇四周大半圈白毛,给它沿途做标记,每每想到这一点,它心里就像灌了蜜似的甜。
灾祸只是刚刚拉开了序幕。
仅仅隔了半个个月,又一场阴谋降临血臀头上。那天清晨,云雾猴群到罗梭江边捞青苔。罗梭江清澈见底,早春时节,江底卵石间,丝丝缕缕碧绿透明的青苔,随着波浪在水底飘荡。青苔糯滑鲜美,营养丰富,是地道的绿色食品,也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捞青苔,对于黑叶猴来说称得上是个节庆。猴群来到江边的悬崖绝壁上,寻找合适的大树,爬到伸向江心的树干上,成年猴我搂着你的腰、你搂着它的腰,头向下脚朝上,一只接一只倒悬在树枝上。吊梯似的形成一条长长的猴串,从树枝一直垂挂到水面,随着猴串轻轻摆动,最下面那只猴子,突然半个身体扑进江去,伸手捞出一块青苔,升回到水面后,将青苔像传递接力棒那样沿着猴串传到树上去,晾晒到树枝上,等捞到足够多的青苔后,全体黑叶猴便聚在树冠上美餐一顿。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好玩极了。
云雾猴群找到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樱桃树。如华盖般的树冠上,黑叶猴上蹿下跳,啸叫喧闹,欢度青苔节。
柳丝绿,青苔肥,正是捞青苔的最佳时机。清晨开始采捞,太阳升上树梢后,偌大的一棵樱桃树上,已经挂满翠绿的青苔,就像挂满了绿色旗帜。足够云雾猴群全体黑叶猴饱餐一顿了。于是,少年猴采捞训练开始了。
在成年猴捞青苔的过程中,未成年的少年猴们淘气地将猴串当猴梯,爬上爬下玩耍,观摩成年猴捞青苔的精湛技艺,当成年猴们丰收在望时,便会让少年猴们依次爬到猴串末端,就像实习生们在实习期间被允许上岗操作一样,让它们模仿成年猴的动作,上半身扑到水里去采捞青苔。实践出真知,也算是一种零距离学习方式。
少年猴们兴趣盎然,争先恐后爬到猴串上去参加别开生面的社会实践。按照地位排序,第一个当然是黑橄榄。而垂挂在猴串最末端,紧贴在水面上的,就是金腰带猴王。只见金腰带猴王让黑橄榄两条腿绞缠在自己脖颈上,它的胳膊搂住黑橄榄的腰,随着身体摆动,猴串荡荡悠悠,哗啦一声,黑橄榄扑进江去,水花四溅,当升回到水面时,黑橄榄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鼻子里却呛进水去,啊啾啊啾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再试了一次,右爪总算捞起半块青苔,勉强过关了。
接着又有几只少年猴在金腰带猴王的指导下,下到江里采捞青苔。它们有的不敢在水里睁眼,结果捞上来一把泥沙;有的不懂得在水里应当屏住呼吸,结果青苔没吃到,却灌了一肚子江水。少年猴的狼狈相,逗得成年猴们哈哈直乐,营造出浓厚的生活情趣……
终于轮到血臀了,小家伙与众不同,显得特别自信,在空中张开双臂,做好攫抓准备,身体落水时,就像鱼鹰似的直直钻进江里,动作轻盈,姿势优美,噗的一声,水花压得很低,一点不比经验丰富的成年猴差。一眨眼,血臀从江中升上水面,让成年猴们惊讶的事发生了,只见血臀左手捞起一块碧绿的青苔,右手握着一尾两三寸长的小鱼,鱼儿还在拼命挣扎,银白色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只乳臭未干的少年猴,第一次下水捞青苔,就捞起一整块青苔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竟然同时还捞起一条鲜活的小鱼来,实在不可思议。这事要是发生在成年猴身上,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也许,这是一条笨鱼,智商极低,属于痴呆一类,正巧让血臀碰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个便宜。也许,血臀下水的一瞬间,那鱼儿受了惊吓,没了方向感,胡钻乱游,刚好就撞到血臀的右爪间来,不捡白不捡,来了个顺手牵“羊”,抓住了倒霉的鱼儿。不管怎么说,那鱼儿被血臀逮出水面了。
血臀得意之极,挥舞着左爪上的青苔和右爪上的小鱼,哇哇骄傲地啸叫。
应了句乐极生悲的俗话。
金腰带猴王松开搂住血臀腰的两条胳膊,似乎是要去接血臀手中的青苔和鱼,突然,可怕的事发生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血臀从金腰带猴王脖颈上脱落出来,扑通掉进江里去了。
黑叶猴虽然会游泳,但水性很一般,风平浪静时勉强能泅渡二三十米宽的小河,根本无法在大江大河劈波斩浪。正因为如此,黑叶猴才采用在树枝上倒悬猴串的办法来采捞青苔,以避免直接到江里捞青苔时被汹涌的江水卷走。
罗梭江水流湍急,江风猎猎,涛声阵阵。
血臀还是只少年猴,不谙水性,不会泅水,在波浪间胡乱挣扎,脑袋浮出水面后,嗷嗷呼救,才叫了两声,一排涌浪压过来,又把它打入江底,过一会儿又冒出头来被江水迅速冲向下游。
最幸运的是那条银白色的小鱼,死里逃生,重回罗梭江。
风大浪猛,这一带又是激流险滩,没有谁胆敢跳下江去救血臀。明摆着的,即使有谁跳下江去,非但救不了血臀,反而会白赔一条性命。
金腰带猴王顺着猴梯蹿上树冠,紧张而又激烈地啸叫,上蹿下跳,似乎为自己的意外失手深感痛心,还夸张地一手攀住树枝,一手伸向罗梭江做打捞状,这当然是徒劳的,别说是胳膊长度有限的黑叶猴了,就是长臂猿,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把在激流中挣扎的血臀打捞上来。
当时丹顶佛正骑在樱桃树枝丫上,目睹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它绝不相信金腰带猴王是因为疏忽大意而使皿臀掉落江去的,毫无疑问,那是故意使坏,目的是要血臀掉进湍急的江里淹死。
丹顶佛肝肠寸断,已处于半昏厥状态。黑叶猴们,攀爬在樱桃树冠上,齐声啸叫,大约是在提醒血臀往岸边游,
血臀被一股激流裹挟着,根本无法靠岸,反而更往江心漂去。看得出来,血臀已筋疲力尽,并且惊慌失措,已支撑不了多久了,要不了几秒钟,就会被无情的江水吞噬。
就在这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突然,江心氽来一根碗口粗的树枝,随着波涛起伏颠动,氽到血臀身边。完全出于捞救命稻草的本能,血臀抓住了树枝。对于溺水的动物来说,抓住了氽在江面上的树枝,就等于抓住了救生圈。血臀总算可以自由呼吸了,它抓住那根救命的树枝,向下游漂去。
丹顶佛从绝望中回过神来,立刻跳下樱桃树,沿着崎岖的江岸,去追撵血臀。全体黑叶猴,也都跟在丹顶佛后面,在江畔陡峭的岩壁上,追逐顺江而下的血臀。
追出两干多米,在一个U字形江湾,血臀抱着那根树枝,终于冲出激流,冲到岸边来了。
丹顶佛赶到时,血臀瘫倒在沙滩上,肚子鼓得像个孕妇,已经昏迷过去。它将血臀倒提起来,血臀哇哇吐出许多江水,这才苏醒过来。
黑叶猴们陆续赶到,兴奋地啸叫着,为血臀死里逃生表示庆贺。金腰带猴王也不例外,蹦躂跳跃,还伸出爪子梳理血臀身上湿漉漉的猴毛,好像为血臀的遇难呈祥感到由衷高兴。丹顶佛仔细观察,金腰带猴王虽然肢体动作很热烈也很奔放,但眼光始终冷冰冰的,嘴角也明显下沉,透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金腰带猴王去到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前,树枝有三米多长,一半浸在江里一半搁在岸上,金腰带猴王狠狠踹了那根树枝一脚,树枝又被踹进江去,顺着水流漂走了。要是没有这根碗口粗的树枝,血臀此时此刻恐怕已经沉入江底喂鱼了。金腰带猴王如此仇视这根碗口粗的树枝,将其阴暗的内心暴露无遗。
又过了七天,血臀头上再次灾星高照。
这天中午,云雾猴群来到山脚一片野木瓜树林里采食成熟的木瓜,突然,爬在一棵榕树上担当哨猴的白胡子公猴咿呀啾咿呀啾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全体黑叶猴举目眺望,数百米开外的乱石岗上,赫然出现一群大青猴,正气势汹汹地往野木瓜树林赶来。金腰带猴王立即发出撤退指令,霎时间,所有黑叶猴从木瓜树上跳下来,往云雾袅绕的山峰奔逃。
大青猴也叫猕猴,学名叫恒河猴,体魄壮硕,生性凶猛,是猴类中的大哥大。大青猴是猴,黑叶猴也是猴,按理说大家都是猴兄猴弟,不说相亲相爱吧,起码彼此也该和睦相处。事实却恰恰相反。大青猴是杂食主义者,也就是说,像人类一样,素的也吃,荤的也吃。人类把黑叶猴称作乌猿,用乌猿骨头泡的酒称作乌猿酒,属于名贵补酒,所以人类千方百计捕杀黑叶猴。也不晓得是不是受了人类的教唆,大青猴也像人类一样,对黑叶猴垂涎三尺,把黑叶猴当做滋补的山珍海味,只要一见到黑叶猴就穷追猛撵,做梦也想吃一顿乌猿大餐。
豺狼虎豹固然凶猛,是吃猴不眨眼的恶魔,但这些食肉猛兽大多不会爬树,有个别猛兽如山豹之类虽然也会爬树,但不会从一棵树上腾跃到另一棵树上去,黑叶猴遭遇这些食肉猛兽,较容易提防也较容易逃生。大青猴就不一样了,大青猴具备猴类爬树攀岩等技能,身手矫健与黑叶猴不差上下,非常了解黑叶猴的习性,黑叶猴逃到树上去,大青猴便追到树上去,黑叶猴逃到悬崖峭壁上去,大青猴便追到悬崖峭壁上去,幽灵似的很难摆脱,更有甚者,大青猴还有一套围追堵截的战略战术,会用穿插分割的办法,将一群有序奔逃的黑叶猴冲得七零八落,变成一群无头苍蝇,以利各个击破,或者对某一只落单的黑叶猴实施重重包围,假如落单的黑叶猴逃到一棵树上,大青猴便会以这棵树为轴心,东西南北好几棵树上都有一只大青猴把守,让你插翅难逃。
据统计,黑叶猴群每遭遇十次大青猴,就有九次会损兵折将,换句话说,遭遇大青猴袭击,黑叶猴群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全体胜利大逃亡。因此,在黑叶猴的生存词典里,大青猴是仅次于人类的第二号天敌。
黑叶猴们惊骇地尖叫着,向大本营--云雾袅绕的溶洞逃去。
大青猴群兴奋地啸叫着,像一阵青灰色的飓风,朝黑叶猴刮过来。
从物种进化角度说,大青猴的进化节拍比黑叶猴要快半拍,尾巴已经有了明显的退化倾向,身体变得粗壮,更能适应在地面生活。也就是说,大青猴在地面的奔跑能力要超过黑叶猴。
彼此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缩短,很快,相距仅有七八十米了。
就在这时,云雾猴群已逃到山峰下,开始攀爬陡岩。山峰高耸入云,紫气氤氲的山顶,就是云雾猴群的大本营--溶洞。逃生有望,胜利在望,所有黑叶猴都暗暗松了口气。
黑叶猴虽然在地面上三奔跑的速度不如大青猴,但攀岩的本领却远远超过大青猴。相对来说,黑叶猴身体轻盈,尾巴发达而灵巧有力,既能卷握树枝,也能钩拉岩角,必要时还能立在地上支撑一部分身体重量,更能适应在悬崖峭壁间生存。眼前这座挺拔陡峭的山峰,称得上是上苍赐给黑叶猴们的护身符。从山脚到山腰,坡度就很陡,除了猴类,其他动物很难立足。山腰有一圈高约四五米俗称佛跳墙的石坎,越过这道石坎,地势更为险峻。四周皆为高几十丈直立的陡壁,陡壁上很少有树,光秃秃的陡壁上长满了苍翠的苔藓,除了鸟类以外,只有黑叶猴能在上面攀爬跳跃。过去云雾猴群也曾遭到大青猴袭击,当黑叶猴们在平地奔逃时,是大青猴占上风,彼此距离越缩越短,一旦黑叶猴逃上山峰,形势立刻发生逆转,黑叶猴明显就占上风,彼此距离越拉越长。到了山腰,翻过佛跳墙陡坎,黑叶猴就不用再惊慌奔逃了,大青猴面对几十丈高难以攀登的绝壁,会望而却步,明智地放弃追撵。
全体黑叶猴都顺利踏上山峰,在陡岩上敏捷地跳跃,向山腰攀爬。大青猴们气喘吁吁地尾随追击。彼此距离又拉长到两百米开外了。黑叶猴们终于登上山腰,开始翻爬佛跳墙石坎。石坎虽然又高又陡,却难不倒黑叶猴,逃命的时间也还充裕,用不着慌慌张张互相挤对倾轧。大家都能逃生,逃生机会也是一种资源,资源很丰富,那就不用你死我活残酷竞争了。有几只成年黑叶猴率先翻上石坎,然后从上面伸出手来,拉年老体衰的黑叶猴一把。还有一些成年黑叶猴志愿殿后,怀抱幼猴的母猴们翻越石坎有点吃力,那些殿后的志愿者就在下面帮忙托一把。
遵守秩序,讲究礼貌,扶老携幼,共渡难关。
这个时候,丹顶佛抱着血臀来到佛跳墙石坎前,准备翻爬。血臀虽然已由童年期跨入少年期,但毕竟还是只末成年的幼猴,丹顶佛担心宝贝儿子在逃亡路上会有什么闪失,所以一路上都让血臀吊在自己身上,母子合二为一一起逃命。子吊母怀,这是猴类惯用的育儿方式。猴子一生下来四只爪子就有抓握功能,母猴让子猴面对面贴在自己胸口上,小猴两只前爪揪住母猴颈毛,两只后爪揪住母猴腰间体毛,这样母猴就能正常地爬树攀岩,无论怎么颠簸,小猴都不会从母猴身上摔落下来。这种子吊母怀的育儿方式,对于黑叶猴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能。
血臀在一天天长大,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从野木瓜树林逃到山腰石坎下,丹顶佛已累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丹顶佛正要咬紧牙关往佛跳墙石坎上攀爬,血臀突然松开爪子从丹顶佛身上跳了下来,自己往上攀爬。丹顶佛回头望了一眼,大青猴还在两百米开外的山坡下,危险离得尚远,有足够的时间让血臀学学怎么翻越这道佛跳墙石坎,它想,血臀已经是少年猴了,少年猴就意味着要开始培养独立生活的能力,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让小家伙多锻炼锻炼,是有好处的,再说了,它也确实累得快要虚脱,也好趁此机会喘口气。于是,丹顶佛没有出面干涉。就让血臀自己攀爬佛跳墙石坎,而它则紧随在血臀身后,保驾护航,以防万一。
这个时候,金腰带猴王正护送孔雀蓝王妃和它们的爱子黑橄榄,翻越佛跳墙石坎。孔雀蓝王妃和黑橄榄已经顺利到达石坎顶端,金腰带猴王也只差两三步,即可翻上佛跳墙石坎去。
石坎下的血臀与石坎上的金腰带猴王,正好处在一条垂直线上。
血臀虽然年纪还小,攀岩能力却已经很了不得,它果断地抓住岩壁上的棱角和缝隙,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上攀爬,丝毫也没有因为后面有大青猴在追赶而心虚胆怯。很快,小家伙已往上爬了两米多,只要再有几秒钟时间,就能成功登顶。
尾随追撵而来的大青猴,大概意识到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逮到黑叶猴了,士气一下降到冰点,纷纷放慢脚步,有的索性停了下来,找一片树荫乘凉去了。
就在这时,祸从天降。只听得头顶一声,陈叫,金腰带猴王似乎是一脚踩空了,像坐滑梯一样从石坎上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巧砸在血臀身上,就像台球桌上母球击打子球,母球停了下来,子球飞快往前滚去,金腰带猴王在佛跳墙石坎上站稳了,而血臀却像接力滑梯一样接着往下滑。丹顶佛虽然处在血臀下方,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它还来不及反应,血臀就随着一声尖叫刷地擦着它的身边滑下去了。这股撞击力很大,血臀滑到石坎底后,又接着往斜坡滚,滚了三个前空翻,摔出两三米远,这才刹住车。
出事时,追赶在最前面的几只大青猴,离佛跳墙石坎仅有二十几米。那几只大青猴本来已经对捕捉黑叶猴不抱什么希望,追赶的脚步懒散而缓慢,突然看见一只少年猴从石坎上滑落下来,希望之火又重新点燃,追赶的脚步轻快而急促,欧欧叫着,扑蹿上来。
石坎上,黑叶猴们放声齐啸,催促血臀赶快逃到石坎上来。
血臀这一跤摔得不轻,也看见大青猴正加快步伐朝自己赶来,想站起来再次逃到石坎上来,可才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跌倒了。
啪啪啪啪,金腰带猴王拼命用爪掌掴自己的脑壳,好像为自己失足滑落深深自责。
最前面那只大青猴,离血臀只有十来米了。血臀还跌跌冲冲像在表演舞蹈。
丹顶佛双足在石坎上用力一蹬,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佛跳墙石坎。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心肝宝贝被凶悍的大青猴掳走。它晓得,自己这么做是非常危险的,完全有这种可能,它未能把血臀救上石坎,自己反倒成了陪葬品,也遭大青猴捕杀。用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来形容它的行为一点也不过分。可它还是毫不迟疑地跳下石坎,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能救出血臀,上刀山下火海它都在所不惜。
丹顶佛落到斜坡上打了两个滚,来到血臀身边,立刻做出子吊母怀的动作,半秒钟都不敢耽误,迅速回到石坎下,拼命往上攀爬。
这时,追在最前面那只大青猴,离仓皇奔逃的母子黑叶猴仅有几步之遥了。丹顶佛清晰地听到大青猴浊重的喘息声,闻到一股陌生的汗酸味。它心急火燎,壁虎似的贴在石坎上,嗖嗖往上蹿跃。那只大青猴也跟着蹿上石坎,继续追击。丹顶佛听到石坎顶上传来熟悉的啸叫,抬头瞥了一眼,哦,是白胡子公猴,身体倒挂在石头上,向下伸长手臂,做出接应的姿态。这给了它信心,也给它指明了方向,它向自胡子公猴所在的位置匆匆攀爬。
按理说,在绝壁似的石坎上,大青猴是无法追上黑叶猴的。但出了点八纰漏,丹顶佛或许是因为太慌张了,或许是因为怀中吊着一只半大不小的少年猴负担太重了,快爬到白胡子公猴身边时,一脚踩在一块活动的石片上,哗啦一声,身体梭下去半米。虽然只是小小的失误,但短暂的停顿,却有可能是生与死转换的契机。它发出求救的尖叫。倒悬在它头顶的白胡子公猴敏捷地一把抓住它的手腕。与此同时,它觉得尾巴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低头瞄了一眼,心脏病都要急出来了,那只大青猴,右爪揪住了它的尾尖!
白胡子公猴抓住它的手臂在往上拔,大青猴揪住它的尾巴往下拉,就像在玩拔河比赛。
那只可恶的大青猴,一面紧紧揪住丹顶佛的尾巴,一面大呼小叫,通知同伴快来帮忙。又有两三只大青猴赶到了石坎下,正快速向上攀爬,意图很明显,是要赶来帮先前那只大青猴的忙。而石坎顶上,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等几只云雾猴群中的大公猴,也都来到白胡子公猴身边,学着白胡子公猴的样,倒悬下身体来,想救援丹顶佛。
丹顶佛明白,自己与宝贝儿子的性命正处在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大青猴援兵一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被拉下石坎去,变成大青猴宴席上的美味佳肴,要么自己的身体被活活撕成两半,一半江落到大青猴们手中,一半落到黑叶猴们手中。怎么办?怎么办?它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想不出逃生的办法来。
尾巴遭到拉扯,肚子有一种胀痛的感觉。丹顶佛在野木瓜树林里塞了一肚子的木瓜,肚子本来就胀鼓鼓的难受。尾巴被粗鲁地拽拉,绷得比弓弦还紧,**不断抽搐,有一种忍不住想排便的感觉。噗的一声,一泡热腾腾臭烘烘连屎带尿的粪便,从它尾根喷泻而出,浇到揪住它尾巴的大青猴头上。大青猴是仰着脸的,粪便灌进它的鼻孔和嘴巴,还洒得它睁不开眼来。它被突如其来的新式武器吓了一大跳,也有可能是被粪便那股浓烈的味道熏晕了,刹那间松开了爪子。丹顶佛的尾巴从猴爪问解放出来,刷的一声抡向半空,身体也在白胡子公猴的提拔下迅即跃上石坎顶。
就在这时,好几只大公猴已经赶到粪浇猴头的那只大青猴身边。好险哪,只差一秒钟,丹顶佛和血臀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云雾猴群翻越石坎后,呼啸一声,登上百来米高长满苔藓的陡壁。
大青猴是无法在如此陡峭险峻的绝壁上活动的,大势已去,只好垂头丧气撤走了。
虽然化险为夷,但丹顶佛心情丝毫没有轻松。金腰带猴王身强力壮,在云雾猴群中属于攀岩顶级高手,没有这点本领也不可能当上猴王。一向技压群芳的猴王,怎么可能在遭到大青猴袭击的节骨眼上,失足从石坎上像坐滑梯似的滑下来呢?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蓄意谋害。从羊角湾的遗弃,到罗梭江的溺水,再到今日的借刀杀人,短短两个月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幸,足以说明金腰带猴王把血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歹毒用心,昭然若揭。
丹顶佛明白,血臀各方面都比黑橄榄强,仅凭这一点,血臀所犯的就是死罪。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最宠爱的王子,一颗掌上明珠。黑叶猴社会虽然不搞王位世袭制,但金腰带猴王皂与孔雀蓝王妃事实上是把黑橄榄当王储在培养。从年龄上推算,等若干年后,金腰带猴王年老体衰生命的峰值走向谷底,刚好就是黑橄榄年轻力壮生命的峰值进入高潮,黑橄榄是完全有可能接金腰带猴王的班成为云雾猴群新一任猴王的。
金腰带猴王已当众搂抱过血臀,正式接纳为族群成员,已不好再公开带着大公猴来杀害血臀,就换了一种方式,搞阴谋诡计来除掉血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领导要给你小鞋穿,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它和血臀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不可能每次都化险为夷。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血臀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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