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挑拨离间】
日思夜想,丹顶佛算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金腰带占据猴王宝座,血臀就很难真正摘掉死囚猴的帽子,它和血臀就休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那是你死我活的矛盾,不可能有调和的余地。
一个念头在丹顶佛脑子里渐渐成熟:将金腰带从猴王宝座上拉下来!
这并非异想天开,也不是白日做梦。
来云雾猴群已有大半年了,丹顶佛有个突出的感受,在云雾猴群中,金腰稀猴王的群众基础并不好,不是个受众猴爱戴的好君王。黑叶猴的生活词典里没有民主这个词,所有的猴王都是独裁者。但同样是独裁者,也有好坏之分。毫无疑问,金腰带猴王属于坏独裁者。这家伙独断专横,冷酷无情,脾气暴躁,常常表现出一种病态的残忍。
有好几次,某只年轻的黑叶猴犯了错误,或者破坏啄食秩序争抢食物,或者在统治者面前桀骜不驯,金腰带猴王便会扑上去痛殴对方一顿,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再仁慈的猴王也会体罚不听话的捣蛋鬼,问题是,金腰带猴王除了痛殴外,还横蛮地抓起它自己屙出来的大便,塞到犯错误的黑叶猴嘴里,强迫捣蛋鬼吃它的大便,这种体罚方式闻所未闻,在黑叶猴社会也算是个发明创造了。心理变态,令猴发指。
有一次,一只二十多岁龄的老年猴生病了,不知道是哮喘还是肺炎,不停地咳嗽,到了晚上更是喘咳得厉害,在深秋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也许是受了风寒,吭哧吭哧哧,毫不停顿地越咳越猛烈,溶洞里回声很大,那喘咳声当然吵得大家都难以人眠。风烛残年,又疾病缠身,侧隐之心,猴皆有之,睡不着就忍一忍嘛。可金腰带猴王却大发雷霆,拳打脚踢,毫不留情地将那只老年猴赶出溶洞去。洞外寒风料峭,冷雨滴答,漆黑一团。翌日晨,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下,:大家发现了缩成一团的老年猴,早已气绝身亡了。
即使对阶级秩序较高的成员,那几只结成权力同盟的大公猴,金腰带猴王也缺乏盟友间的互相尊重,独断专行,飞扬跋扈,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有一次,那只名叫大手雄的公猴,喜欢上了一只名叫黑牡丹的雌猴,便用一只树蛙做诱饵,想把黑牡丹拐出云雾猴群,就像人类度蜜月一离开猴群到外面小住一段时间,体验两“人”世界的乐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来是挺正常的事。不料这对野鸳鸯行事不秘,还没来得及私奔,就被金腰带猴王发现,揪住大手雄一顿暴打,把大手雄头顶那片冠毛都扯断了。大手雄本来看上去挺高大雄壮的,冠毛被扯断后,顿时矮了三分,雄性光辉形象大打折扣。更高甚者,金腰带猴王还强迫大手雄匍匐在地,而它像骑马似的骑在大手雄身上,游街批斗似的在猴群中转了一圈。这种别出心裁的惩罚,极大地伤害了大手雄的自尊心,很长一段时间大手雄委靡不振,像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丹顶佛不止一次看见,有黑叶猴朝金腰带猴王的背影吐口水。有一次,金腰带猴王在钻灌木林时,左臂不小心被有毒的荆棘划出一条半尺长的伤口,感染发烧,精神变得有点恍惚,那几日大手雄和其他好几只黑叶猴心情格外舒畅,奔奔跳跳热闹得就像在过节一样。遗憾的是,金腰带猴王身体的抵抗力很强。几天后左臂上的伤口就不治而愈了……
如果可以套用人民这个概念的话,在云雾猴群,金腰带猴王是君主,普通黑叶猴就是人民。金腰带猴王不明白君轻民贵的道理,如此残暴统治,最终是要自食恶果的。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在人类社会与猴类社会是通用的。
丹顶佛从很多迹象判断出,金腰带猴王貌似强大,其实很脆弱,改朝换代并非毫无希望。
如果它丹顶佛有选举权的话,它最愿意选独眼老丑来当猴王。独眼老丑心地善良,宽厚仁慈,对血臀充满父爱。在黑叶猴社会,母爱随处可见,但父爱却是稀缺资源。独眼老丑天生具有父爱,仅凭这一条,就完全有资格做猴王。可惜,独眼老丑灵魂早已升天。就算独眼老丑还活着,也不可能当猴王的。黑叶猴社会,衡量一只公猴有没有本事,不是看它有多少爱心,而是看它有多少力气。
客观冷静地分析,白胡子公猴是有可能接替金腰带当猴王的。白胡子公猴年富力强,比金腰带猴王小两三岁,在猴群中地位仅次子金腰带猴王,排行第二,俗称第二把手,讲得好听一点就是副统帅。一旦金腰带猴王倒台,论资排辈,也该由白胡子公猴执掌权柄。
丹顶佛对白胡子公猴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很满意,白胡子公猴不敢公开站出来保护它,只敢偷偷通风报信。曾经最让它伤心的是,它把爱情奉献给了白胡子公猴,但当金腰带猴王围攻它和血臀时,白胡子公猴非但不敢阻拦,还积极参与围攻。当然,白胡子公猴并非一无是处,背着金腰带猴王,也多次偷偷摸摸帮助和接济过它。尤其让它感动的是,那次它和血臀被金腰带猴王遗弃在遥远的羊角湾,是白胡子公猴拔光自己嘴唇四周大半圈白毛做路标,才使它顺利回到习云雾猴群。还有这次遭遇大青猴袭击,危急关头也是白胡子公猴伸出手来拉了它一把。除了已亡故的独眼老丑,在云雾猴群里,打心眼里待它好的也只有白胡子公猴了。纵然白胡子公猴有很多缺点,但不管怎么说,白胡子公猴是喜欢它的,爱屋及乌,对它的心肝宝贝血臀也较为友善,起码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加害血臀。在不知道文明为何物的黑叶猴社会,既勇敢又温存、既善良又有正义感这样十全十美的雄性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它只能矮中挑长,它只能在一堆烂苹果里挑一只不太烂的苹果,它必须正视现实。
比较而言,白胡子公猴是取代金腰带猴王最合适的人选。
在黑叶猴群社会,猴王没有终身制,王位更替,政权颠覆,是经常的事情。通常情况下,现任猴王露出年老体衰的征兆,种群内某只年轻力壮的大公猴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超过了猴王,便会犟头倔脑,桀骜不驯,或与猴王争食,或与猴王争偶,经常闹点地震。猴王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不得不进行教训,i成为势不两立的仇敌,最后终于演变为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
丹顶佛懂得这一规律,决心利用这一规律。
问题是,金腰带猴王不算老,远未到离退休年龄,离自然淘汰还早得很哪。更加不利的是,金腰带猴王与白胡子公猴之间年龄仅差两三岁,等金腰带猴王露出年老体衰的征兆时,白胡子公猴也差不多要夕阳西下了。再说,它丹顶佛也不可能等那么长时间,血臀的性命吊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遭到金腰带猴王的暗算,这王位更替越快越好,早一天发生政变,血臀就能早一天获得解放。
在黑叶猴社会,除了年轻的野心家借助年龄和体力上的优势将年老的猴王从王位宝座上驱赶出去外,还有另外一种政变形式,那就是同一年龄段两只大公猴,彼此旗鼓相当实力均衡,或为了配偶问题彼此闹起摩擦,或为了食物问题互相产生矛盾,地位较低者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而身居王位者也疑心对方有篡位野心,互相猜疑,互不信任,矛盾越积越深,并逐渐激化,终于升级为王位争夺战。一般来讲,同一年龄层之间发生的王位争夺战,由于猴王体力上并没有衰败迹象,且猴王是卫冕之战,挑战者是谋反之战,一个是镇压叛逆,一个是弑君夺位,猴王心理上就占上风,成功的概率极小,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猴王残酷地镇压了叛逆。
虽说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丹顶佛仍决心策动白胡子公猴铤而走险。它不能坐以待毙,它必须采取行动,驱散笼罩在血臀头顶的死亡阴影。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舍得一身剐,敢把猴王踩脚下。
白胡子公猴无论体力还是智慧。都还差金腰带猴王一截,虽然在云雾猴群种排号第二,但在金腰带猴王面前从来低眉顺眼,也不知道是谦虚谨慎还是奴性十足,要想让白胡子公猴主动招惹或挑衅金腰带猴王,那是不现实的。唯一可行的是,在金腰带猴王和白胡子公猴之间“人”为制造出摩擦和矛盾来。
首先是设法膨胀白匈胡子公猴的虚荣心,激发它的竞争意识,煽动它的权力欲望。
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丹顶佛知道,除了低能、弱智和残疾外,凡正常大公猴,特别是有点能耐的雄猴,在潜意识里都有当猴王的野心或雄心。当猴王好啊,妻妾成群,锦衣玉食,一呼百诺,耀武扬威,白痴才不想当猴王呢。丹顶佛不相信盲白胡子公猴是个例外。白胡子公猴也肯定想当猴王的,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力量不占优势,把权力欲望压抑在心底罢了。丹顶佛想,对症下药,就是要设法将白胡子公猴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欲望充分展现出来。
办法当然是有的。在溶洞口左侧,有一块奇特的汉白玉,形如蟠桃,俗称蟠桃石,镶嵌在一面绝壁上,十分醒目,四周垂吊着几株兰花,绽放淡紫和粉红的花朵,庄严而又华丽。蟠桃石的位置略高于溶洞口,坐在上面,俯瞰四周,自有傲视一切的王者气势。因此,在云雾猴群,这块蟠桃石就成了王位的象征,只有猴王可以坐在上面,其他黑叶猴是严禁爬上去的。有一次,一只名叫亚冬的两岁龄青年猴,出于好奇,爬到那块蟠桃石上玩耍,刚好被金腰带猴王看见,扭住亚冬一顿暴打,打掉亚冬一颗门牙,还把亚冬赶出云雾猴群,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猴。
丹顶佛想利用蟠桃石来做文章。这天中午,金腰带猴王带着孔雀蓝王妃和其他几只黑叶猴,下山到脊沟饮水去了,丹顶佛觉得机会来了,便领着白胡子公猴绕到溶洞口左侧的绝壁上,来到那块意义非凡的蟠桃石下。哦,多么漂亮的石头啊,你怎么不上去坐坐呀?它轻轻叫着,示意白胡子公猴跳到蜡桃石上去。白胡子公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蟠桃石,却迟迟没有往上跳。它不是不想往上跳,而是心里有顾虑,不敢往上跳,丹顶佛想。
丹顶佛绕到一个可以攀爬的位置,纵身一跃,登上蟠桃石。白胡子公猴惊骇得叫了一声,扭头往山下张望。山腰云带缠绕,连金腰带猴王的影子也看不见呢。丹顶佛轻松地在蟠桃石上打了个滚。哦,上来吧,我知道你不是胆小如鼠的猴。黑叶猴脸上长满毛,所以没有脸红的概念,但不管怎么说,怯懦毕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尤其是在一只自己喜欢的雌猴面前表现出怯懦来,更让雄性羞愧难当。
白胡子公猴再次往山下瞥了一眼,证实危险确实离得还很远,就挺英勇地咧开嘴嚎了一声,嗖地蹿上蟠桃石来。怪不得云雾猴群列任猴王都把这块蟠桃石视作禁脔,不允许其他黑叶猴染指,这块蟠桃石确实大有讲究,上面光滑柔润,色如羊脂,呈半透明状,坐在上面顿彰时有一种身价倍增的感觉。更特别的是,由于光线折射作用,坐在蟠桃石中间,身上立刻就笼罩一层金色光线,不仅形象变得辉煌,身材也自变得魁伟起来。
山风猎猎,兰花幽香,高高在上,既是自然美景,又是权力宝座,当然令猴陶醉。白胡子公猴得意起来,在蟠桃石上这里坐坐,那里躺躺,一会儿凝砷哺坐,一会儿雄视左右,做出种种自尊自大的举动来。
丹顶佛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就跳下蟠桃石,带着血臀,在蟠桃石下舞兮蹈兮,一会儿磕头作揖,一会儿跪伏在地,一会儿又蹿上蟠桃石亲吻白胡子公猴的脚,做出臣民觐见猴王的种种阿谀逢迎来。
哦,亲爱的白胡子,你坐在这个位子上真是好极了,光彩夺目,威风凛凛,一点儿也不比金腰带猴王差。江山轮流坐,今天到我家。不是我要给你戴高帽子,确确实实,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比金腰带猴王坐在这个位置上要合适多了。你不用谦虚,你是有实力去竞争这个位子的。
白胡子公猴陶陶然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之中……
呦欧,突然,山脚下传来一声悠长的猴啸,啸叫声耳熟能详,一听就知道是金腰带猴王在叫。不难推测,金腰带猴王带着数只黑叶猴,饮饱山泉后原路返回了。丹顶佛注意到,金腰带猴王啸叫声传来的一瞬间,白胡子公猴脸色骤变,刚才还眉飞色舞的脸,一下子变得惊恐万状,就好像蟠桃石上突然长出毒刺来了一样,猴子屁股再也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蹦跳起来,吱溜从蟠桃石上滑下来,四只猴爪刚刚落地,又一溜烟逃进旁边的一丛灌木去。
丹顶佛朝山下望了一眼,山腰那条乳白色的云带遮断视线,连金腰带猴王王的影子都还看不见呢。
看来,想要借用权力宝座--蟠桃石来激发白胡子公猴的竞争意识,根本是行不通的。
此计不成再来一计,丹顶佛设法让白胡子公猴吃醋。俗话说,色胆包天,通常情况下,当一个雄性醋缸打翻后,胆小如鼠会变得气壮如牛,怕死鬼会变成拼命郎。但愿这条规律能在白胡子公猴身上起作用。
对于丹顶佛来说,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动物界有一句名言,漂亮的雌性都是谈情说爱的能手。丹顶佛当然也不例外。它当着白胡子公猴的面,百般讨好金腰带猴王,不停地向金腰带猴王抛飞媚眼,不仅暗送秋波还明送秋波,只要一有机会,就热情地为金腰带猴王整饰皮毛。为了能达到献媚邀宠的最佳效果,它忍着被蔓延而生的荆棘划伤皮肤的危险,在香茅草丛里打滚,让草汁涂抹身体,遍体散发馥郁的馨香,就像人类美眉用玫瑰精油熏体美容一样,体香四溢,对异性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当然,做这一切时,丹顶佛都巧妙地避开孔雀蓝王妃的眼睛。
丹顶佛本来就是黑叶猴中的大美女,又曾经羟当过布朗猴群的第一夫人,气质高雅,雍容华贵,又经过一番梳妆打扮,勾魂摄魄,谁看了都会怦然心动,金腰带猴王自然去抵挡丹顶佛温柔的攻势。漂亮的美眉投怀送抱谁不喜欢呀,只要孔雀蓝王妃不在场,金腰带猴王便黏黏糊糊靠到丹顶佛身边来想占便宜。
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沾腥,雄性都是这个德行,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恨不得占尽天下美女。金腰带猴王是云雾猴群的最高领导,更有一种广收并蓄的贪婪,毫无顾忌地对丹顶佛表现出占有欲望。
丹顶佛注意观察白胡子公猴的反应,每当金腰带猴王到它身边肆无忌惮地调笑时,白胡子公猴便尾巴耷拉嘴吻撮起,显得十分痛苦,有几次还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说明白胡子公猴心里充满了雄性的嫉妒。让它伤心的是,白胡子公猴只敢在背地里对金腰带猴王侧目而视,当着面连一点愠怒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出来。有一次,丹顶佛正在给金腰带猴王整饰皮毛,孔雀蓝王妃突然跑过来了,丹顶佛知趣地跳闪开去,钻进一个僻静的角落。这时,白胡子公猴跟过来了,全身猴毛恣张,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咬牙切齿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刻毒的咒骂声,仿佛在说:
--看到你与金腰带猴王调笑,我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你再敢这样背叛我,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丹顶佛眼角吊起,嘴角弯翘,露出嘲弄的表情,咿咿呀呀委屈地叫,似乎在说:
--你只敢对我乱发脾气,你还算个雄猴吗?你有本事你找金腰带猴王算账去呀!你若打败金腰带猴王,当上云雾猴群新一任猴王,我就一辈子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你身边!
在动物界,争偶战争频频发生,是很正常的事情。雄性争偶,其实就是争夺生命的延续权。
这时候,角落外面响起金腰带猴王的呼叫声,哦,孔雀蓝王妃离开了,金腰带猴王又在寻找丹顶佛了。假如想报夺妻之仇,现在正是时候。丹顶佛希望白胡子公猴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为了爱情舍生忘死,跳出去与金腰带猴王玩一场争偶决斗。遗憾的是,白胡子公猴身上的猴毛像含羞草一样闭谢下来,逃也似的从丹顶佛身边离开了。
这以后,白胡子公猴索性采取鸵鸟政策,见到丹顶佛在为金腰带猴王整饰皮毛,干脆就扭过头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也许,白胡子公猴天生就不是一个勇敢的雄性,没有勇气嫉妒,只好自认倒霉,将嫉妒掐死在自己心里。也许,白胡子公猴是个特别有自知之明的黑叶猴,知道凭借自己的实力,跳出来与金腰带猴王展开一场争偶决战,赢的可能非常渺茫,一旦打输,不仅无法将丹顶佛拉回到自己身边,自己的地位也要受到威胁,说不定还会危及生存权。犯不着为了一只雌猴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旱鸭子赶不上树,稀泥巴糊不上墙,刺激白胡子公猴雄性妒忌的这个办法毫不灵验,丹顶佛不得不停止了这种危险的感情游戏,主动疏远了金腰带猴王。
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那就是离间金腰带猴王与白胡子公猴的关系,让金腰带猴王对白胡子公猴产生厌恶感,粗暴狠毒,昏君似的压缩白胡子公猴的生存空间,暴君似的剥夺白胡子公猴的生存权利,看白胡子公猴还能不能继续忍让下去。
想要挑拨离间,总能找到合适机会的。有一次,云雾猴群到溪流边采食水蕨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棵蛋黄果树。蛋黄果是美味的热带水果。遗憾的是,刚刚遭到别的猴群的采撷,树枝上的累累果实已被扫荡一空,仅在树冠顶端茂密的叶簇间还挂着一串金金黄色的蛋黄果。毋庸置疑,最好的食物归猴王所有。金腰带猴王肚子里已塞满了水蕨芨,便将那串蛋黄果带回溶洞,准备留着晚上当夜宵或明晨当早餐。
半夜,丹顶佛悄悄爬到正在熟睡的金腰带猴王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串蛋黄果偷出来,然后又蹑手蹑脚去到正在酣睡的白胡子公猴身边,把那串蛋黄果塞到白胡子公猴身体底下。黎明时分,白胡子公猴一觉醒来,闻到蛋黄果香甜的气息,用手一摸就抓到蛋黄果了,哈,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老天气爷恩赐的丰盛早餐,喜得它眉开眼笑。不吃白不吃,它抓起来就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白胡子公猴吃到最后一只蛋黄果时,金腰带猴王醒了,发现自己的蛋黄果不只见飞了,又闻见溶洞内飘散着一股蛋黄果特有的香味,便顺着气味流寻找过去,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白胡子公猴嘴角滴看着果涎汁,地上是一堆蛋黄果的果皮和果核。偷东西偷到猴王的头上来了,这还了得?这可不是简单的几枚蛋黄果的问题,而是猴王的绝对权威受到挑战。今天可以偷猴王的蛋黄果,明天就有胆量偷猴王宝座。是可忍,孰不可忍。金腰带猴珏勃然大怒,不由分说扭住自胡子公猴就拼命厮打。
白胡子抱住脑袋,委屈地哎唷哎唷叫。金腰带猴王更是怒火高万丈,抓了了个现行,“人”赃俱获,竟然还敢抵赖,你当我是弱智猴王呀!拳打脚踢,比打冤家还打得狠。白胡子公猴当然觉得冤枉,平白无故受到毒打,谁咽得下这口窝囊气呀。它好歹也是云雾猴群的第二把手,副统帅什么的,就算真的犯有过错,也不该像惩罚小瘪三一样,出手这么狠毒,一点面子也不给呀。就这么忍气吞声,以后还有什么脸去做副统帅呀!白胡子公猴只有出手还击,以维护自己的面子。这么一来,金腰带猴王更是穷凶极恶,压在白胡子公猴身上发狠地噬咬。白胡子公猴的体力和智力毕竟不如金腰带猴王几个回合下来,肩胛和大腿便被咬出两个血洞,不得不委屈地号叫着逃出溶洞去。
让窃贼付出了血的代价,金腰带猴王出了这口恶气,这场风波也就平息下来。
但一把手与二把手之间的裂痕已经出现,激化矛盾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白胡子公猴身上的伤口刚刚痊愈,丹顶佛又找到了挑拨离间的好机会。这天下午,白胡子公猴在溶洞外的石旮旯里屙屎,大概是有点便秘吧,它一面用力撅屁股,一面体在石头上磨蹭,蹭下一绺绺黑色的猴毛。
白胡子公猴终于将秽污排出,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丹顶佛从另一个方向跑拢去,忍着恶心,屏住呼吸,像捧宝贝似的捧起那泡还在冒着热气的粪便,攀爬到溶洞左侧那块汉白玉蟠桃石上,将粪便在上面胡涂乱抹,为了提供更有力的犯罪证据,丹顶佛还将白胡子公猴蹭掉在石头上的几绺猴毛也收集起来,粘挂在蟠桃石上。
白胡子公猴屙出来的屎也实在太臭了,丹顶佛用香茅草搓揉两只前掌,搓揉了好几遍,仍能闻出令猴作呕的气味。唉,为了达到目的,总要付出代价的啊。
隔了一会儿,夕阳西下时,金腰带猴王便爬到蟠桃石上去了。在落日余晖中登临宝座,俯视臣民,这是金腰带猴王每天都要履行的权力,以展示王者威仪。它当然闻到那股令猴掩鼻的臭味。而且百分之百是黑叶猴屙的粪便。竟然将猴王的至尊宝座当做肮脏的厕所!金腰带猴王气得像个怒目金刚,龇牙咧嘴地咆哮。众猴惴惴不安,但没有谁站出来宣布对讨这件事情负责。
金腰带猴王的嗅觉十分灵敏,眼光也很老辣,它忍着屎臭在蟠桃石上找了一遍,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几绺猴毛。每一只黑叶猴身上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一一百只黑叶猴就有一百种不同的气味。金腰带猴王将犯罪现场遗留的那几绺猴毛放在鼻尖上闻了闻,又举起来对着落日余晖照了照。案情大白于天下--原来是白胡子公猴做的龌龊勾当!
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出来的这块汉白玉蟠桃石,是王权的象征,是威严的禁地,就像人类社会皇帝的金銮殿。竟然敢在蟠桃石上屙屎,这无疑是亵渎神圣,蔑视权威,嘲弄尊严,触犯禁忌,犯了大不敬之罪,是极其严重的挑衅行为,是十恶不赦的罪孽!
金腰带猴王从蟠桃石上跳了下来,凶神恶煞般扑向白胡子公猴。白胡子公猴惊慌逃窜。金腰带猴王吼叫着紧追不舍。
呦欧,呦欧,你无缘无故地又追着我打,我怎么惹你了呀,我又做错了什么呀?
你这个无赖,有胆量犯罪却没有胆量承认,真是无耻到了极点,我要活剥了你的皮,让你像两足行走的人那样成为无毛裸猴!金腰带猴王欧欧叫着,穷追猛打。
请你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你说我犯罪,请你拿出证据来!白胡子公猴委屈地啸叫,疲于奔命。
你要证据?好哇,我让你死个明白。金腰带猴王逼迫白胡子公猴往蟠桃石上逃。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做出这等下流的事情,难道还不该受到惩罚吗?
白胡子公猴蹿上蟠桃石。洁白如玉的宝座上,涂着肮脏的猴屎。无法否认,这是它屙出来的新鲜粪便,还撒落着它身上的猴毛。它完全懵了。刚才它在石旮旯里屙了一泡屎,鬼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蟠桃石上的。难道大便也会长出翅膀飞来飞去吗!可蟠桃石上胡涂乱抹的粪便确确实实是它的啊。唉,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猴子倒起霉来,盐巴也生蛆啊。它只得打躬作揖,还匍匐在地,脸贴在地上,做出一副甘愿受罚请求宽恕的姿态来。大王大王请息怒,千错万错错在我。
金腰带猴王仍不依不饶地大吼大叫。你大逆不道,罪该万死。除非你把这些屎都吃下去,用舌头把蟠桃石舔干净,不然今天你休想过关!
说实话,白胡子公猴不想吃屎?黑叶猴没有吃屎的习惯,只有狗才喜欢吃屎。但金腰带猴王暴跳如雷,除非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这屎是非吃不可了。如果搏杀起来有三成胜算,它也会咬咬牙蹿上去与暴萨一决雌雄。问题是,它连一成的胜算也没有,获胜的希望十分渺茫,真要厮杀起来,它极有可能会白白送命。
对于黑叶猴来说,不存在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节。送死还是吃屎,两害取其轻,选后者较为明智。好在是吃自己屙的屎,怎么说心里也好受些。罢罢罢,就横下一条心吃屎吧。大丈夫能伸能屈。它闭起眼,抓了一把屎,想象中抓的是香甜的蜂蜜,往嘴里塞。从逻辑上说,吃自己的屎,就是把本来就在肚子里的东西重新装进肚子里去,应该不难吞咽。事实却并非如此。出口转内销,味道大变样。有点酸有点涩有点苦,臭烘烘倒胃口,很难咽得下去。更让它难堪的是,所有的黑叶猴都聚在蟠桃石下瞧热闹。它这才意识到,吃屎所替带来的人格贬损,似乎比将难以下咽的大便强吞进肚要严重得多。它想到这一层时,它已经吃掉两把屎了,吃一日也是吃,吃十口也是吃,那就只有继续吃了。
不仅要吞咽,还要舔扫干净……
真的有点恶心,好几只母猴都忍不住呕吐了。
丹顶佛也挤在围观的猴群中,目睹白胡子公猴吃屎,它心里隐隐作痛。大王逼迫二王吃屎,在黑叶猴社会,当属空前绝后的奇警观。它发现,好几只母猴都对金腰带猴王侧目而视。丧心病狂总是不得猴心的。这为将来自胡子公猴奋起推翻金腰带猴王的统治埋下了一个道德伏笔。当然,当众吃屎,白胡子公猴的声誉也受到了极大损害。但它相信,这已经到了白胡子公猴所能忍耐的极限了,只要再找个机会,让摩擦再升次级,让矛盾再升点温,不愁白胡子公猴不会萌生弑君夺位的念头。
数日后,丹顶佛又找到一个火上浇油的机会。溶洞左侧靠近山顶的石壁上,有一对斑鸠在上头筑巢。那天中午,它带着血臀,跟随白胡子公猴爬到山顶去,想掏两只鸟蛋解解馋。不料吃力地登上山顶,猴爪伸进鸟巢捣鼓了半天只掏出一卷草丝,鸟巢里根本就没有蛋。这多少让丹顶佛感到失望,刚想离开鸟巢,无意中低头一看,看到金腰带猴王正坐在山腰那块蟠桃石上打瞌睡;山顶到山腰的直线距离约五六十米,巧的是,鸟巢与那块蟠桃石刚好形成一条直线,丹顶佛突然就有了灵感。
它左右环视一圈,哦,鸟巢所在的石缝前,有两片巴掌大的石片。它突然假装一脚没踩稳,眼瞅着就要失足摔倒了,白胡子公猴当然义不容辞地伸手来扶它。它们都站在难以立足的绝壁上,它靠在白胡子公猴身上,白胡子免不了会闪个趔趄什么的。丹顶佛是有心,白胡子公猴是无意。丹顶佛巧妙地将白胡子公猴引领到那两块巴掌大的石片上,白胡子公猴一脚踩了上去,将那两块石片蹬下山去--石片咕咚咕咚朝金腰带猴王所在的蟠桃石滚落下去……
在石片掉落下去的一瞬间,丹顶佛早有准备,抱着血臀迅速撤离山顶,从是非之地抽身而退。
白胡子公猴懵懵懂懂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从山顶探出头去,瞧瞧石片到底掉哪儿了。
第一块石片正砸在蟠桃石上,砰的一声响,在汉白玉上砸出一个浅坑。第二块石片砸在蟠桃石旁边的土坡上,啪的一声,尘土飞溅,像引爆了一颗小炸弹。金腰带猴王正在打瞌睡,猛然被惊醒,虽然石片没有砸到它,却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它很自然地抬头去看是怎么回事,一抬头便清楚地看到白胡子公猴的脸。好啊,又是白胡子公猴在使坏,又被它抓了个现行!
暗算猴王,心肠何其毒也!
金腰带猴王气极败地吼叫着。窜到山顶缉拿凶手,但白胡子公猴见势不妙,早已慌慌张张逃到对面山上,藏进灌木丛去了。
金腰带猴王站在山顶,朝着白胡子公猴逃跑的方向刻毒地吼叫,那是在朗读复仇的誓言:
--在云雾猴群,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从今以后你休想过太平日子!
联想到半夜偷窃蛋黄果和在蟠桃石上屙屎这两件事,金腰带猴王断定,两块石片从天而降,决不会是偶然的意外,肯定是白胡子公猴精心策划的阴谋,趁它在蟠桃石上打瞌睡之际,故意在山顶瞄准它扔下石片。这两块石片,要是砸中它脑袋,它早就变成冤死鬼了;要是砸中它的腰,它此刻就成了断腰猴;要是砸中它的腿,它此刻就成了断腿猴。倘若它被石片击中当场毙命了,猴王不幸驾崩,白胡子公猴是二王,顺理成章就该由白胡子公猴登基称王;倘若它被石片砸断了腰或腿,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残疾猴是无法在猴王宝座上坐稳的,王冠也同样要落到白胡子公猴头上。白胡子公猴有作案动机,有犯罪前科,可以说铁案如山。算它命大福大造化大,阿弥陀佛,石片没有能砸中它。那是谋杀未遂。
三番五次发生犯上作乱的事,金腰带猴王理所当然把白胡子公猴视作睡在身边的野心家和阴谋家。本来嘛,一个群体中,地位越相近,关系就越紧张。金腰带猴王是老大,白胡子公猴是老二,彼此只差着一个等级,倘若发生谋反,白胡子公猴的可能性最大。
金腰带猴王当然不能听之任之,出于要保住自己王位的考虑,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打击白胡子公猴。或者在大庭广众下侮辱白胡子公猴,或者找碴贬低白胡子公猴,或者无缘无故追打白胡子公猴,或者将白胡子公猴驱逐出云雾猴群,或者将白胡子公猴贬为地位最低的贱猴。金腰带猴王下决心要铲除祸根,以绝后患,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在丹顶佛有效的推波助澜下,金腰带猴王与白胡子公猴,一把手与二把手,关系越来越恶化,云雾猴群形势陡然紧张,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搅得猴心惶惶。
【第十九章:地位不保】
白胡子公猴感觉到了生存危机,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扪心自问,它并没有篡位的野心。苍天可鉴,它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有。它有自知之明,无论体力还是智商,它都比不过金腰带猴王,那又何必鸡蛋去碰石头,自找麻烦呢?是的,它对金腰带猴王飞扬跋扈的做法有看法,但也只敢在背后嘀咕,暗地里发点牢骚而已。它晓得,第一把手有点架子有点脾气,那是很正常的事情。老大嘛,难免会耍耍威风。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猴王。它已经不年轻了,用黑叶猴生命周期来衡量,它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它阅历丰富,懂得生活甘苦,锐气渐渐消褪,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也早已放弃,已不再像年轻雄猴那样爱想入非非。对生活它已没有什么奢求,它很满意现在的地位,一猴之下,众猴之上,比上之不足,比下有余,干吗要冒险犯上作乱呢?
事实上,它处处维护金腰带猴王的威信,金腰带猴王说往东走它绝不会往西去,是金腰带猴王最忠实的追随者。遗憾的是,金腰带猴王将它视为篡权夺位的野心家,必欲除之而后快。
它觉得自己倒霉透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得罪金腰带猴王?开始是那串蛋黄果,半夜莫名其妙就跑到它身边来了,也怪它自己嘴馋,稀里糊涂就把那串蛋黄果给吞吃了,要是早知道吃下这串蛋黄果会与金腰带猴王结下冤仇,即使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送到它嘴边它都不敢吃的啊!第二桩事情就更离奇了,它在石旮旯屙的屎,竟然飞到蟠桃石上去了,害得它只有当众吃屎,并将蟠桃石舔扫干净。谁料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一不小心,又将两块石片从山顶踢了下去……
毫无疑问,金腰带猴王把它看成弑君篡位的野心家,它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它一肚子委屈,却找不到地方倾诉。误会越积越深,疙瘩已经很难解开了。
现在,金腰带猴王把它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要一看到它影子,就会号叫着冲过来与它扭打。它只有躲,远远看见金腰带猴王的影子就急忙逃窜,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白天云雾猴群外出觅食,它孤零零地落在最后面,等其他猴子吃饱了离开了,它才敢走拢采食场,去吃别的猴吃剩的残羹剩饭;夜晚睡觉,它害怕会被金腰带猴王关门打狗,只有在溶洞外独自找个地方休息。
最让它恼火的是,许多黑叶猴都是势利鬼,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看到它失势了,落魄潦倒了,墙倒众人推,也跟着起哄。
那只名叫葡萄肚的大公猴,在云雾猴群雄性权力联盟中排行第五,过去每天早晨第一次见到它时,立刻就会匍匐在地,让它跨上一条腿去,做出骑马的姿势,用黑叶猴特殊的请安方式,以示对它恭敬与服帖;但现在,葡萄肚与它迎面相遇,眼睛就像移到天灵盖上去了一样,昂着头翘着尾,大摇大摆从它面前走过去,都不屑用正眼瞧它了。
更让它难堪的是,原先跟它挺要好的几只母猴,怕受到牵连,也对它骤然冷淡起来。那只名叫国玺的雌猴,以往曾对它多次暗送秋波,主动替它整饰皮毛。有一次国玺逮到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野鸡,还含情脉脉地邀请它同食呢。可现在,国玺的态度来飞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见到它好像不认识一样。有一次它无意中靠近国玺,也就是尾尖不小心碰到了国玺的左耳,国玺竟然杀猪般地号叫起来,像躲避瘟神一样撒腿就跑。
那些个淘气的半大猴子,也骑到它脖子上来拉屎拉尿了。让它气得七窍生烟的是,有一只半大猴子见到它时,赶紧撅起屁股屙出一坨屎,挤眉弄眼地朝它大呼小叫,那是请它去享用粪便大餐……
唯有母猴丹顶佛,还一如既往地尊重它,晚上避得开金腰带猴王的视线,还会从溶洞溜出来陪伴它,使得它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仍能有一丝慰藉。
白胡子公猴心里很清楚,照这样下去的话,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沦落为云雾猴群中的贱猴。
黑叶猴社会有贱猴制度,所谓贱猴,顾名思义,就是地位最卑贱的猴,类似于人类社会中的贱民或奴隶。贱猴通常由两类猴子组成,一种是由于年丰老体衰被废黜的老猴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猴王是垃圾,便成为贱猴;另一类是觊觎猴王宝座却在猴王争夺战中败北的倒霉大公猴,失意的政客,失败的野心家,通常都会身负重伤,变成人人唾弃的贱猴。
凡贱猴者,就像坠入十八层地狱,吃的是残羹剩饭,睡的是荒郊野外,没有哪只猴子会为其整饰皮毛,更没有谁会嘘寒问暖,谁都有权利朝其吐口水。如此悲惨度日,少则几天,多则数月,便会郁悒而亡。
可以这么说,贱猴就意味着死亡。
白胡子公猴明白,自己的地位摇摇欲坠,离贱猴仅有半步之遥了。
白胡子公猴最大的希望,就是低头认罪,求得金腰带猴王的宽恕。它不想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但它晓得,这种希望早已化为泡影。为了能求得金腰带猴王的原谅,它不顾自己的“人格”会受到严重损害,当众吃屎,结果怎么样呢?当它不小心将两块巴掌大的石片从山顶踢下来后,金腰带猴王变本加厉地迫害它。连当众吃屎这样自轻自贱的方法都不能让金腰带猴王放它一马,那么,可以断定,它无论用其他什么方法,无法改变金腰带猴王对它的憎恶与仇视。
摆在白胡子公猴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要么自甘沦落,从云雾猴群的二把手沦落为贱猴,要么离开云雾猴群,去做孤独的流浪汉。假如成为贱猴,那就必死无疑。离开云雾猴群,它是有把年纪的老公猴,不可能去投靠别的黑叶猴群,只能离群索居,最后也难免变成孤魂野鬼。这两条都是死路。除了这两种选择外,还有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孤注一掷,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向金腰带猴王发起王位争夺战。
它能打赢金腰带猴王吗?
也难怪它犹豫不决,体力上它就比金腰带猴王差上一截,每次发生冲突,金腰带猴王都占上风,虽然不是压倒的优势,虽然双方都会负伤,但金腰带猴王的伤要轻些,它负的伤要重些。除了体力上的差异外,精神上的优劣和心理上的落差就更大了。金腰带猴王站在卫冕立场,似乎师出有名,要镇压乱臣贼子,得道多助,顺天意,顺猴心,打起架来理直气壮;而它站在叛逆的立场,似乎是在搞阴谋诡计,要兴风作浪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失道寡助,违天意,违猴心,打起架来理歪气瘪。假如不发生奇迹在王位争夺战中,它取胜的希望是很渺茫的。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它就不会去和金腰带猴王争夺王位。它已没有其他出路,它只能铤而走险。
它可以让出地位,让出名誉,甚至让出配偶,但它不可能让出生存权。
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造反有理。
【第二十章:叛徒濒死】
这一天,云雾猴群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猴群在金腰带猴王率领下,到罗梭江边捡食被潮水冲上沙滩的小螃蟹。刚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半透明的小螃蟹,壳脆汁浓,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那只名叫药妞的雌猴,也不晓得是头昏眼花还是怎么回事,在卵石间跳跃时一脚踩滑,跌进冰凉的江里,虽然爬上岸来,却湿得像只落汤鸡。回到溶洞,药妞就病倒了,额头滚烫,浑身哆嗦,喘咳不已。金腰带猴王大约是怕传染,粗暴地将药妞驱逐出溶洞。
第二天猴们发现,药妞盘腿蹲坐在罗梭江一块莲花状矶石上,凝望浩浩荡荡流淌的江水,不吃不喝也不睡,就像一尊雕像。
已进入冬季,罗梭江江风料峭,药妞已经病魔缠身,孤苦伶仃地待在这块莲花状矶石上,哪里还经得起江风寒露的侵袭!顶多还有一两天,药妞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或者晾在莲花状矶石上,被成群结队的大嘴乌鸦啄食得只剩一堆枯骨半个皮囊;或者跌进波涛汹涌的罗梭江,成为鱼儿的饲料。
大家心里都明白,药妞为何在生命垂危时要跑到罗梭江那块莲花状矾石上等死。一年前,就是在这块莲花状矶石上,药妞的心肝宝贝,那只名叫毛毛的外族幼猴,被金腰带猴王和几只大公猴撕碎吞吃了。
当时的场面特别恐怖。猴群刚刚从山顶下到江畔,金腰带猴王和几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猴突然就号叫着攻击正在吃奶的毛毛。药妞抱着毛毛无路可逃,便踩着齐腰深的江水逃到这块莲花状矾石上。金腰带猴王和几只大公猴也跟着跳进罗梭江,团团将莲花状矾石围了起来。
金腰带猴王发一声威,几只大公猴从四面八方拥上莲花状矶石。药妞插翅难逃,束手被擒。一共有五只大公猴参与这场屠杀。大手雄和花面雄揪住药妞两条后肢,白胡子公猴和葡萄肚揪住药妞两只前肢,金腰带猴王就像摘果子一样将毛毛从药妞怀里摘了下来。其他四只大公猴一二三一齐用力,扑通一声将药妞抛进江去。
药妞呛了一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游回到莲花状矾石旁,奋力向上攀爬,仍希望能从大公猴们的魔爪下抢回自己的心肝宝贝。就在这时,大手雄、花面雄、葡萄肚和白胡子公猴,分别抓住毛毛的四肢,金腰带猴王抓住毛毛的小脑袋,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向用力撕扯,标准的五马分尸。只听得毛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小小的身体刹那间四分五裂,热血飞溅,映红了滔滔江水。
药妞只觉得天旋地转,趴在莲花状矶石上晕死过去。它的下半身还泡在江里,江风吹打它的脸,冰冷的江水冲刷它的身体,它很快又苏醒过来,抬头望去,五只大公猴就是五个恶魔,各自捧着毛毛一块身体,正在津津有味地啃吃。
药妞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却仍艰难地往莲花状矶石上攀爬,那是母亲的信念,要阻止恶魔糟蹋它的孩子。这时,金腰带猴王恶作剧地抓起毛毛的小脑袋,去击打药妞的脑袋。金腰带猴王不愿让药妞上来扰乱大公猴们血腥的盛宴,想把药妞再次推到冰冷的罗梭江里去。毛毛血淋淋的脑袋落到药妞的脸上,药妞看见,小家伙两只眼睛还睁着,从眼眶里一滴滴流淌出鲜红的血泪。小家伙的背后,是金腰带猴王狰狞丑陋的脸,它再次晕死过去……
毫无疑问,药妞在生命烛火行将被噩运吹熄的时候,来到罗梭江这块莲花状矶石上,不仅仅是为了追忆悲惨的往事,心肝宝贝是在这里结束生命的,它也愿意在这里结束生命,母子死在同一个地方,对母亲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安慰,一个永远也无法再拆散的团圆。
云雾猴群大多数成员对药妞带病蹲坐在罗梭江莲花状矶石上这件事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对于云雾猴群来说,这是生活中一段小插曲。药妞是从别的黑叶猴群投奔来的雌猴,既无显赫门庭,亦无高贵血统,更无花容月貌,属于不起眼的小角色。一个无足轻重的生命,死了还是活着,对群体并没有多大影响。药妞不在了,生活照样进行,地球照样转。相反,那些带崽的母猴还暗暗松了口气。药妞自打宝贝儿子毛毛被大公猴们撕碎吞食后,就开始疯疯癫癫,总是趁其他母猴不注意时偷窃幼猴,虽然从未虐待和伤害过幼猴,只是对幼猴亲亲抱抱或整饰皮毛,但偷窃本身总归会让带崽的母猴们担惊受怕,搅得四邻不安。疯猴终于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母猴们自然不会投反对票的。
丹顶佛的心情与那些带崽的母猴一样,也为这只喜欢偷偷摸摸搂抱幼猴的疯母猴即将死亡而松了口气,所不同的是,它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它曾经很同情药妞的遭遇,曾经很信任药妞,结果在关键时刻,药妞却出卖了它,它的宝贝血臀差点就葬送在药妞手里。回想起那件事情,丹顶佛至今心有余悸。药妞奔赴黄泉,那是罪有应得。
罗梭江就在山脚下,像条哈达铺在蜿蜒的山谷间。天气晴朗,能见度很高。丹顶佛站在山顶俯瞰,哦,药妞仍蹲坐在莲花状矶石上,像个凝固的小黑点。它突然打了个寒噤,药妞的今天,会不会就是它的明天呢?不不,它决不能让药妞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为了不步药妞的后尘,为了不蹈药妞的覆辙,它一定要策动白胡子公猴起来造反,推翻金腰带猴王的统治。
【第二十一章:猴王夺位战揭幕】
当天下午,白胡子公猴和金腰带猴王之间就爆发了王位争夺战。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只从西伯利亚飞来云南昆明越冬的红嘴鸥,冬天过完后,又飞回西伯利亚去,途中被猎枪击伤,勉强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实在飞不动了,便歪歪扭扭掉下来,刚好掉在云雾猴群居住的溶洞口。美食归猴王所有,那只倒霉的红嘴鸥落到金腰带猴王手里。
黑叶猴是一种以吃植物为主,偶尔也吃些昆虫、鸟类等小动物的杂食性猴类,按照猴群不成文的规矩,吃肉算得上是一种喜宴,由地位最高的几只大公猴集体分享,也算是雄性权力联盟的一种特权。金腰带猴王抓住红嘴鸥的腿,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围拢过去,伸出爪子活拔鸟毛。可怜的红嘴鸥,唧唧嘀嘀发出垂死的哀鸣。男女老少所有的黑叶猴都聚在周围瞧热闹。
这时,白胡子公猴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钻出来,悄悄凑上前去,尽量避开金腰带猴王的视线,绕到大手雄背后,伸出一只爪子,穿过大手雄的胳肢窝,也去拔红嘴鸥身上的羽毛。
说实话,白胡子公猴此时肚子并不饿,并不在意这么一点鸟肉。区区一只与鸽子差不多大的红嘴鸥,由五只大公猴瓜分,而金腰带猴王又必定要多吃多占,真正能分到白胡子公猴手里的,也就是丁点儿鸟肉,刚够塞牙缝的。如果仅仅这点鸟肉而言,要不要并无多大关系。但鸟肉虽少,意义却十分重大,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好比政治家在政治舞台上登台亮相。它想向全体黑叶猴证明,自己仍在领导核心圈里,仍是雄性权力联盟的成员。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胡子公猴之意不在鸟肉,而在显示和确认二把手的社会地位。
突然,金腰带猴王嘎啊怪啸一声,伸出猴爪,恶狠狠地在白胡子公猴手臂上抓了一把。白胡子公猴手臂上立刻暴出几条红蚯蚓似的血痕。紧接着,金腰带猴王蹿到白胡子公猴面前,龇牙咧嘴咆哮,挥舞手中的红嘴鸥,做驱赶状。更为恶劣的是,还拔下几根鸟羽,掷在白胡子公猴的脸上。
--你已经没有资格来分享鸟肉了,你只配吃几根鸟毛!
这段时间,白胡子公猴虽然也遭到金腰带猴王的呵斥、訾骂甚至追打,但可以理解为领导与领导之间发生争执。地位虽摇摇欲坠,但还没完全坠落。此时此刻,众目暌暌下,拒绝让白胡子公猴参与吃肉喜宴,还将鸟羽劈头盖脸砸在白胡子公猴身上,等于当众宣布,白胡子公猴已被开除出雄性权力联盟了,已被驱逐出领导核心了,已不再是云雾猴群的二把手了,打入另册,贬为庶民,不不,比庶民还要降三格,是钦定的贱猴!
白胡子公猴明白,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等于公然将它排挤在权力联盟之外。假如忍气吞声,地位必然一落千丈,而且恐怕会永无翻身之日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抗,白胡子公猴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突然扑上前去抢夺金腰带猴王手中的红嘴鸥。金腰带猴王没防备,红嘴鸥被白胡子公猴抢了过去。白胡子公猴发狠地一口咬下红嘴鸥脑袋,将血淋淋的无头红嘴鸥掷还在金腰带猴王的脸上。
黑叶猴社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逮到雀鸟,举办吃肉喜宴,鸟头必须归猴王所有。鸟头骨多肉少,啃起来也不太方便,但吃鸟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是马虎不得的。一群猴只有一个猴王,一只鸟也只有一只鸟头;猴王是猴群最重要的角色,鸟头是鸟身体最重要的部位,因此,猴王吃鸟头是天经地义的事,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威。
白胡子公猴公然抢夺猴王手中的红嘴鸥,并咬下鸟头,毫无疑问是对王权公开的挑衅,是赤裸裸的造反,是罪该万死的忤逆行为。
一场王位争夺战拉开了序幕。
金腰带猴王咬牙切齿地叫着,凶蛮地扑上来扭住白胡子公猴厮打。
丹顶佛心里暗暗高兴,它精心策划的王位争夺战终于爆发了,苦日子有希望熬出头了。按它的心愿,它很想跳出去帮白胡子公猴一起对付金腰带猴王,同仇敌忾,并肩战斗,赢得胜利。但它只是想想而已。按黑叶猴社会的潜规则,爆发王位争夺战时,挑战者与卫冕者一对一较量,其他黑叶猴都在一旁观战,等决出胜负,或者挑战成功,或者卫冕成功,众猴便一拥而上,对获胜者呐喊助威,对败北者拳脚相加,对胜利者大唱赞歌,对失败者大唱挽歌。丹顶佛只能像其他黑叶猴一样,坐山观虎斗,忐忑不安地等待最终结果。
金腰带猴王一开始就占上风,频频将白胡子公猴打翻在地。白胡子公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张嘴朝金腰带猴王肩头咬去,脚下却踩着一片枯叶,跌了个嘴啃泥。体力不行,运气也不行,白胡子公猴很快变得只有招架之力了,且战且退,勉强支撑。金腰带猴王扯住白胡子公猴一条胳膊,突然转身借力,玩了个漂亮的搭肩摔,白胡子公猴像鸟似的飞出一丈多远,重重砸在石板上,似乎摔晕了,没能立即翻跳起来。金腰带猴王趁机压在白胡子公猴身上,朝白胡子公猴的脖子咬去。这一招非常毒辣,堪称夺命咬,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山豹扑羊中学到的技巧,一旦白胡子公猴脖子被咬破,鲜血进溅出来,就算不立刻断气,反抗意志也崩溃了。幸好白胡子公猴及时苏醒过来,一只爪掌托住金腰带猴王的下巴,竭力不让尖利的犬牙探进自己的颈窝来。
金腰带猴王在上,白胡子公猴在下,一个是脑袋拼命往下压企图噬咬对手的脖颈,一个是猴爪拼命往上举不让对方咬到自己,双方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僵持不下。
白胡子公猴的力气到底要弱些,又摔晕了一次,四肢发虚心里也发虚,几分钟后,那条托住金腰带猴王下巴的手臂开始抖颤,就像被寒风吹刮的草茎,瑟瑟抖个不停,并一点一点往下缩。金腰带猴王尖利的犬牙离白胡子公猴的脖颈越来越近。金腰带猴王的脸已露出胜者的狞笑,白胡子公猴的脸已露出失败者的颓丧。看得出来,白胡子公猴快支撑不住了,最多还有与几分钟,它的手臂便会被压弯并垂落,金腰带猴王噬喉的毒招就会得逞。
丹顶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可又不敢贸然跳出来助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几只黑叶猴看出白胡子公猴快不行了,便朝白胡子公猴发出愤怒的嘘嘘声,以示对犯上作乱者的声讨与谴责,也是在对金腰带猴王做出的一种政治表态:我与谋反没有任何瓜葛,我再次与白胡子公猴划清界线!
猴心一杆秤,白胡子公猴大势已去,被咬伤、咬残或咬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突然,冷风嗖嗖,丹顶佛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地上飞沙走石,紧接着,下起冰雹来。这场冰雹来势凶猛,比鸽蛋还大的冰坨子铺天盖地,噼噼啪啪,砸得树枝折断,茅草倒伏。有一只黑尾鸢,来不及回巢躲避,在空中吃力地飞翔,就像在枪林弹雨中穿行一样,密密麻麻的冰雹敲打鸟背和鸟翼,打得黑尾鸢就像驾失去控制的飞机,剧烈沉浮旋转,飞出约一两百米远,终于被冰雹打晕,像颗流星一样笔直坠落在地。
猴群暴露在空旷的山梁上,附近没有可供遮蔽的树林,一颗冰雹正砸在少年猴草木灰的额头上,咚的一声,就像被弹弓射中,额头立刻鼓起一个青包,哭号着扎进母猴浮漂漂怀里。母猴浮漂漂再也没有兴趣观摩王位争夺战,抱起草木灰就往溶洞逃窜。其他黑叶猴,也被冰雹砸得喊爹哭娘,乱作一团,抱头鼠窜。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山梁上,一转眼变得冷冷清清。
围观者里,只有丹顶佛和孔雀蓝王妃还留在原地。对于丹顶佛来说,眼前这场王位争夺战,关系到它的命运,关系到血臀的生死,它当然不会离开;对于孔雀蓝王妃来说,同样的道理,眼前这场王位争夺战,关系到它王妃的地位是否稳固,关系到黑橄榄将来的前途,它当然也不会轻易离开。
两只母猴,都用一条胳膊把宝贝儿子搂在怀里,一条胳膊护住自己的脑壳,身体弯成伞状,将自己的脊背当做屏障,不让肆虐的冰雹伤到孩子。叮叮咚咚,冰雹落在两只母猴背上,就像在敲猴皮鼓。
那壁厢,金腰带猴王仍压在白胡子公上,一个拼命想往脖颈咬下去,一个拼命想把猴嘴推开去。老天爷大发淫威,冰雹越下越猛。金腰带猴王在上,白胡子公猴在下,冰雹全砸在金腰带猴王身上。鸽蛋大小的冰坨子从高空砸下来,力量大得惊人,乒乒乓乓比石头砸在身上还疼。尤其厉害的是,不时有冰雹砸在它后脑勺上,像连珠炮在轰击脑壳,若不赶快采取防护措施,怕很快会被砸出脑震荡来。最不合算的是,金腰带猴王等于像罩子罩在白胡子猴身上,使白胡子公猴免遭冰雹袭击。
我免费给你当罩子,让冷毒的冰雹全砸在我身上,我是神经病呀!金腰带猴王想。
又一颗比鸽蛋还大的冰雹砸中金腰带猴王的天灵盖,咚的一声,砸得金腰带猴王两眼发黑四肢发麻。它再也无法坚持了,腾地从白胡子公猴身上跳起来,恨恨不已地号叫着,朝溶洞奔逃。
孔雀蓝王妃当然跟着金腰带猴王一路而去。
白胡子公猴也一溜烟抱头鼠窜,当然不敢往溶洞去,而是连滚带爬下山去了。
对于白胡子公猴来讲,这是一场救命的冰雹。
【第二十二章:扫除失败阴影】
冰雹刚停,丹顶佛就带着血臀溜出溶洞,下山寻找白胡子公猴。
在山脚一条暗沟里,丹顶佛找到了白胡子公猴。那是一条狭窄肮脏的暗沟,估计是穿山甲遗弃的旧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白胡子公猴蜷缩在暗沟底端,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冰雹还未融化,地上铺满冰粒子,漫山遍野白茫茫,气温确实有点低,可丹顶佛明白,白胡子公猴绝不仅仅是因寒冷而发抖。
它拽住白胡子的胳膊,费了好大劲,才把白胡子公猴从暗沟里拉了出来。
乌云已经散去,红艳艳的夕阳悬挂在湛蓝的天空。跨出暗沟,来到阳光下,白胡子公猴颤抖得更厉害了,就像害了帕金森病一样。它瞪起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四下张望,做出随时准备逃窜的姿势。
哦,别紧张,我陪伴在你身边,危险离我们很远很远。
明摆着的,刚才这场恶战,在白胡子公猴心里蒙上了失败的阴影,信心已经丧尽,意志已经崩溃,假如顺其自然,夜幕降临后,便会带着沮丧的心情,逃离云雾猴群地界,从此销声匿迹,成为大林莽里落魄潦倒的流浪汉,用不了多久,要么被孤独和疾病夺去生命,要么成为食肉兽果腹的美餐。
从情感上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它舍不得白胡子公猴走向绝望和苦难的深渊。
从利害关系上说,它的性命和血臀的性命都维系在白胡子公猴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白胡子公猴离开云雾猴群,它的希望便彻底破灭,要不了多长时间,血臀就会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死于非命,而它也会陷入失子的悲痛而无法自拔,最终被生活无情淘汰。
一定要帮助白胡子公猴像蛇蜕皮那样,把失败阴影从心灵剥离出去。
一定不能让白胡子公猴趴下来。
一定要让白胡子公猴昂首挺胸站立起来。
拯救白胡子公猴,就是拯救血臀,也就是拯救它自己。
白胡子公猴的情绪已经低落到极点,丹顶佛明白,这时候白胡子公猴的自尊心已经非常脆弱,任何指责和抱怨,哪怕一个轻视的眼神,或者一声轻微的叹息,或者一个懊丧的表情,都有可能将其雄性的自尊彻底摧毁,都有可能使其产生自暴自弃的想法。
非常时刻要用非常手段。
丹顶佛闭起眼睛酝酿了三秒钟感情,突然睁开眼来,眉眼间忧伤的神情就像被大扫除过一样,清洗得干干净净,变得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它嘴里发出悦耳的啸叫,直立起来,两条前肢举过头顶柔曼地舞动,两条后肢在地上有节奏地踢蹬,它不仅自己这么做,还强迫血臀学它的样,在它后面笨拙地比画着,在白胡子公猴面前歌兮吟兮舞兮蹈兮。
这是黑叶猴社会特有的欢庆仪式。
在黑叶猴群里,凡大公猴在宅争夺领地的战斗中获胜,或成功地驱赶走讨厌的天敌,或在饥饿时找到甜美可口的食物,母猴和幼猴便会欢快地呀呦呀呦叫,并蹦蹦跳跳围着大公猴旋转。这是世界上最原始的歌曲和最原始的舞蹈,构成了最原始的欢庆仪式。这种欢庆仪式很重要,充分表达母猴与幼猴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以增强族群的凝聚力,同时也是一种颇为有效的激励机制,激励大公猴更积极更卖力地抗击外寇保卫家园提供充盈的食物。
白胡子公猴惊讶地望着丹顶佛,好像在问:尔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呀?
只要是脑子正常的黑叶猴都看得很清楚,刚才在山梁上爆发的那场王位争夺战,要是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白胡子公猴早就输得一塌糊涂了,或者被咬断脖颈当场毙命,或者被咬伤脖颈落荒而逃。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白胡子公猴都没有获胜的可能。凭什么要载歌载舞举行欢庆仪式呢?
丹顶佛把身体压得很低很低,脸上挂满谄媚的笑,围着白胡子公猴蹦蹦跳跳。这是一种刻意的恭维、巧妙的烘托,等于人类在歌功颂德。
--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黑叶猴,你从该死的金腰带猴王手里抢到红嘴鸥鸟头,你的英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将永远载人黑叶猴的史册。
白胡子公猴羞赧地垂下脑袋。虽说是抢到了红嘴鸥鸟头,却挨了一顿毒打,被金腰带猴王压在底下翻不过身来,即使将标准降得很低很低,也算不上是值得庆贺的胜利啊,你不会是在讽刺和挖苦我吧!
雄性外形看上去强悍,其实内心都很脆弱,经不起打击,经不起挫折,心理缺乏韧性,从某种意义上说,雄性是一种有缺陷的性别。
丹顶佛拉着血臀,执著地继续那套欢庆仪式。它要用这种办法来激发白胡子公猴的勇气,促使其扫荡自卑与气馁,将猴王争夺战进行到底。
--金腰带猴王虽然凶恶,可你并没被它吓倒,我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你一脚踹在它的肚子上,把它踹得像乌龟朝天摔那样半天才翻过身来。哦,你的指爪还抓破了它的下巴,它的下巴都流血了呢!我为你的英勇善战而感到骄傲。
白胡子公猴黯然神伤的脸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但接受胜利的祝贺,似乎还有一点心理障碍。唉,多亏了那场冰雹,我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要是没有那场冰雹,我恐怕……
雄性应当以鼓励为主,雄性都渴望虚荣,你还必须找出理由来满足它们的虚荣心,这是雄性的通病,没法子的事情。
暗沟旁那片山坡上,正好有一棵蜡梅。早春二月,红艳艳的蜡梅花正在吐每顶佛跳到树上,折下一根花团锦簇的枝条,在白胡子公猴面前挥舞摇曳。蝴蝶般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白胡子公猴身上。
--梅花为英雄而五开,你有权享受这美丽的花瓣雨。你晓得吗?刚才那场来势凶猛的冰雹,是老天爷在为你助战!冰雹全砸在金腰带猴王身上,砸得它眼冒金星,那是老天爷在严厉惩罚它!在你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天上突降冰雹;老天有眼,老天有情,老天向着你,老天同情你,老天帮着你,老天成全你。连老天爷都站在你一边,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顺天意,你必然夺位成功;金腰带猴王逆天意,它必然卫冕失败。
这也叫赞美教育法,用赞美代替埋怨,敦促被教育者产生荣誉感和上进心。
丹顶佛不停地欢呼,不停地舞蹈,持续不断地为白胡子公猴举行隆重而又热烈的欢庆仪式。
终于,白胡子公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弯曲的背挺直了,颤抖的腿站稳了,凄苦的心甜润了,兴奋地手舞足蹈,自豪地高声啸叫,似乎真的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面无愧色地接受丹顶佛和血臀为它举行的欢庆仪式。
丹顶佛在白胡子公猴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哦,表达美眉对英雄的崇敬与爱慕;血臀也在白胡子公猴另一侧的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哦,表达少年对英雄的崇拜与仰慕。
白胡子公猴的自信心神奇地恢复了,它直立起来,抬头怒视山梁,两只前掌有力拍打胸部,身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在用形体语言告知丹顶佛和血臀,它真恨不得立即冲上山去与金腰带猴王拼个你死我活。
特殊情况下,指鹿为马,黑白颠倒,还是能起正面效用的。
丹顶佛靠拢上去,用卑躬屈膝的姿态动手替白胡子公猴整饰皮毛。哦,天快黑了,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找金腰带猴王算账也不迟啊!来吧,我用最温柔的指法给你整饰皮毛,把你身上的每一根猴毛擦得闪闪发亮,让你享受帝王的快乐。
月亮升起来了,像只大银盘,照亮山野大地。白胡子公猴靠在丹顶佛的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睡得很踏实。长夜漫漫,丹顶佛几乎一夜没合眼。它默默祈祷着,但愿老天爷真的有慈悲心肠,能可怜可怜它和血臀,帮助白胡子公猴在明天的王位争夺战中一举击败金腰带猴王。
【第二十三章:夺取王位】
这场恶斗,用打得天昏地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丹顶佛的欢庆仪式果然有奇效,翌日晨,白胡子公猴睡醒后,立刻就嚷嚷着冲上山去。刚巧金腰带猴王率领众猴下山觅食,彼此在山腰相遇,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二话不说便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公平地说,这一次白胡子公猴表现得相当勇敢,欧欧怪啸着,奋不顾身地扑到金腰带猴王身上,狂撕乱咬。开始时,金腰带猴王似乎抵挡不住白胡子公猴凌厉的攻势,胳膊被抓破了,肩胛被咬伤了,节节败退。丹顶佛心花怒放。可它高兴得太早了。金腰带猴王毕竟在猴王宝座上坐了多年,曾扑灭过好多次反叛野火,积累了镇压叛逆的丰富经验。它一面竭力抵挡白胡子公猴的勇猛扑咬,一面朝陡坡退却。突然,它搂住白胡子公猴的腰,猛烈朝前冲撞,跌倒在地后,又双腿踢蹬拼命打滚,从陡坡滚落下去。两只雄猴搂作一团,就像一只大泥球,咕咚咕咚往下滚。
这是一座石山,陡坡上全是坚硬的花岗岩。金腰带猴王是有准备的,也是有“滚坡”的实战经验的。它在翻滚中巧妙地调整姿势,躲开锋利的尖角和石片,而且每当白胡子公猴背部着地时,金腰带猴王都会使用鲤鱼打挺的技巧,加重叩击力度,使白胡子公猴重重砸在石头上或重重摩擦尖角和石片。从山腰到谷底,约百十米距离。滚到谷底时,双方身上都挂彩了,但金腰带猴王伤势明显要轻得多,几乎在落到谷底的一瞬间,便轻盈地弹跳起来,而白胡子公猴背部和四肢被划出好几道血口,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似乎脑袋瓜也摔晕了,落到谷底后,跌跌撞撞,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金腰带猴王手段老辣,不给白胡子公猴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即扑蹿上来,连续发起攻击。
形势发生了可怕的逆转。
啪的一个脖儿拐,白胡子公猴像片枯叶似的被扫倒在地。嗵的一个掏心拳,白胡子公猴一屁股坐在烂泥塘里。刷的一个侧踢腿,白胡子公猴跌了个驴打滚。
白胡子公猴虽然仍龇牙咧嘴厉声啸叫,表现出不服输的劲头和殊死抗争的决心,但精神不是万能的,它的抗打击能力毕竟有限,步履踉跄,头晕眼花,只能且战且退。
正应了一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
金腰带猴王越战越勇,渐渐把白胡子公猴逼到罗梭江边。
江水浩荡,晨岚飘舞,白色的江鸥在水面飞翔。
突然,丹顶佛惊奇地发现,离江岸不远的那座莲花状矶石上,赫然竖立着一只黑叶猴。晨曦从江对岸照射过来,勾勒出矶石上那只黑叶猴清晰的剪影。衰败的冠毛,塌陷的鼻梁,枯井似的眼窝,不就是药妞吗?其他黑叶猴也都注意到了矶石上的药妞,纷纷投去惊讶的目光。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了,药妞仍然像座雕像似的蹲坐在矶石顶上,仍然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浩荡东去的江水。一群大嘴乌鸦,呱呱唱着“祝你快死”的“死亡颂歌”,像块黑色尸布,在药妞头顶飞舞,却迟迟疑疑不敢落下去。大嘴乌鸦是森林殡工,有预感死亡的本领。大嘴乌鸦聚集在莲花状矶石上空,说明药妞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大嘴乌鸦迟迟没降落下去,说明药妞苟延残喘,还吊着一口气,还没被死神收容去。
罗梭江畔,鏖战正急。金腰带猴王拳打脚踢,一次又一次将白胡子公猴推入江去。姿旁观猴为了取悦即将卫冕成功的金腰带猴王,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打冷拳踢冷脚咬冷口来收拾白胡子公猴了。形势对白胡子公猴越来越不利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失败已成定局。扑通,白胡子公猴再次被粗暴地推下江去,金腰带猴王在沙滩上奔跑追逐,阻止白胡子公猴登岸。白胡子公猴不习惯长时间泡在江里,便改变方向往莲花状矾石游去。老奸巨猾的金腰带猴王在几块礁石间蹿来跳去,从另一条路线抢先去到莲花状矶石,以逸待劳,躲在石头后面。
白胡子公猴吃力地在江里游了一圈,好不容易游拢莲花状矶石,刚攀住石头从水里撑出脑袋来,金腰带猴王嗖地蹿出来,在白胡子公猴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白胡子公猴惨嚎一声,又跌进江里,不幸被一个大旋涡卷了进去。过了好几秒钟,白胡子公猴才从旋涡里冲了出来,估计是呛了好几口水,手忙脚乱在水里扑腾,游拢莲花状矶石后,吭哧吭哧喘咳不已。金腰带猴王不失时机地赶过来,痛打落水猴。
这一切就发生在药妞身边,药妞仍像雕像似的纹丝不动,那群呱呱乱叫的大嘴乌鸦,仍像块黑色尸布一般,盖在矾石上空。
莲花状矶石四周的江水很深,江面激流涌动旋涡环套。黑叶猴并非动物界的游泳健将,白胡子公猴已经筋疲力尽,身上又多处挂彩,假如再次被推进江去,极有可能就会变成淹死鬼。
金腰带猴王在白胡子公猴脖子上抓了一把,白胡子公猴惨叫一声,但身体却没有往后退缩,仍顽强地往矶石上攀爬;金腰带猴王又在白胡子公猴腰眼踹了一脚,白胡子公猴哀号一声,拼命抓住石头,不顾一切地要登上矶石。
对于白胡子公猴来讲,跌进江去,必定喂鱼;爬上矶石,尚有一线生的希望。
形势严重恶化,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三只大公猴,原先混在旁观的猴群里,此时不约而同地跳将出来,互相望了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刻达成默契,齐声啸叫,并争先恐后往莲花状矶石赶去。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对黑叶猴来说是铁的真理。毫无疑问,这三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猴赶往莲花状矾石,是要对付快成为败寇的白胡子公猴。金腰带猴王凶残狠毒飞扬跋扈,或许,从感情上说,这三只大公猴并不希望金腰带猴王卫冕成功,但既然胜败已定,按照黑叶猴社会的游戏规则,它们只能与胜利者沆瀣一气,将失败者绳之以法。照目前的情形,三只大公猴去到莲花状矶石后,为了对卫冕成功的金腰带猴王表达忠心,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一定会用犀利的爪尖利的牙,将白胡子公猴赶进江去,并在礁石和沙滩严密布防,不让白胡子公猴靠岸,直到白胡子公猴游得筋疲力尽沉入江底……
败寇嘛,死无葬身之地,扔在江里喂鱼,是应得的下场。
王位之战,历来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挑战者一旦失利,卫冕成功的老猴王必定要用野心家的性命来杀一儆百以绝后患;反过来也一样,假如是老猴王失利,新猴王就要用老猴王的血来为自己加冕登基,用老猴王的性命来威慑天巩固新政权。
赢了就通吃,输了就包赔,历史就是这样写的。
丹顶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如果听任事态发展,要不了几分钟,白胡子公猴就会惨遭杀害,变成罗梭江里的鱼食。它精心策划的计谋,就要化成泡影了。更可悲的是,白胡子一死,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和血臀也会步白胡子公猴的后尘,被金腰带猴王害死。不不,它绝不能坐以待毙。突然间,它产生一种冲动,抢在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前面去到莲花状矶石,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金腰带猴王撞进罗梭江去,把白胡子公猴拉上岸来。它觉得这样做,成功的希望是很大的。在黑叶猴社会,当两只雄猴间爆发王位争夺战,按规矩,雌猴只能作壁上观,大家做梦也不会想到,它丹顶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跳出来帮助白胡子公猴谋反,这给它创造了突然袭击的机会;再者,此时此刻,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所处的位置比它远,换句话说,它现在的位置离莲花状矶石要更近些,是能够抢在三只大公猴之前赶到鏖战现场的;最重要的是,金腰带猴王正面对江而背对岸,拼命殴打企图爬上岸来的白胡子公猴,金腰带猴王后脑勺不长眼睛,看不见背后的动静,它出奇不意地蹿过去,狠命一撞,一定能将没有防备的金腰带猴疆下江去。一旦金腰带猴王落水,白胡子公猴登岸,角色互换后,形势立刻就会发生逆转。毛莲花状矾石四周水深岸陡,易守难攻,只要盯牢金腰带猴王的身影,勤于防范,是能阻止金腰带猴王登岸的。只要坚持一段时间,金腰带猴王露出疲态,露出失败的征兆,相信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会转变立场,参加到讨伐昏君的队伍里来,同仇敌忾痛打落水猴。
当然,它若这么做,风险也是很大的。它打破雌猴只许观战不许介入雄猴王位之争的禁忌,必然会受到众猴的谴责。万一救援失败,它属于大逆不道的行为,杀无赦,必死无疑,血臀也肯定活不成,会被金腰带猴王当场扔进江去,成为白胡子公猴的殉葬品。
怎么办,到底该不该出手?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欧欧叫着,已快到达丹顶佛所在的位置了。
它已没有时间再犹豫,抱起血臀,撒腿往莲花状矶石奔去。不出手救援是必死无疑,出手救援或许还有最后一线生机,那就只有横下一条心去拼一拼了。它不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线生机从自己面前溜走。拼个鱼死网破也比束手待毙强。
就像它预想的那样,它抢先一步来到莲花状矾石,所有黑叶猴的视线都集中在金腰带猴王和白胡子公猴身上,谁也没在意它丹顶佛的出现。。来到莲花状矶石后,它将血臀塞进一个角落里,然后蹿到金腰带猴王身后,用尽力气冲撞过去……
突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它冲撞出去的一瞬间,后腰被谁抱住了,冲撞动作被迫中断,扭头一看,原来是孔雀蓝王妃!
孔雀蓝王妃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将丹顶佛摔倒在地,撕扯啃咬。
显然,孔雀蓝王妃早就看穿丹顶佛的企图,在暗中窥视丹顶佛的举动,见丹顶佛果真触犯禁忌介入王位争夺战,便及时跳出来加以制止。
两只母猴,在莲花状矶石翻滚扭打。
金腰带猴王变得更加凶暴,连续不断朝白胡子公猴扑咬。白胡子公猴本来半个身体在江里半个身体在岸上,但由于抵挡不住金腰带猴王疯狂的噬咬,身体一点点往江里滑下去,只有两只前爪还死死抓着矾石,脑袋勉强露在水面上。金腰带猴王集中力量攻击白胡子公猴攀拉住矶石的两只前爪,狂撕乱抓,意图很明显,是要迫使白胡子公猴松开前爪,掉进江去。金腰带猴王尖利的指甲,雨点般落在白胡子公猴的前爪上。白胡子公猴手腕上的毛被拔光了,手背被撕烂了,指甲也被折断了,两只前爪血肉模糊,却仍抱住矾石不肯松手。
谁心里都清楚,白胡子公猴已经筋疲力尽,已经遍体鳞伤,这次如果松开平爪子掉进江去,今生今世休想再活着爬上岸来了。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已经来到莲花状矶石,正摩拳擦掌准备痛打落水猴呢。
金腰带猴王又咬中自胡子公猴左爪,白胡子公猴疼痛难忍,左爪从矶石上松开了,只有那只右爪还攀住岸上的石头。命悬一线,回天乏术,白胡子公猴性命休矣。
丹顶佛被孔雀蓝王妃纠缠住,根本无法去帮助白胡子公猴。它彻底绝望了。早知道白胡子公猴这么不中用,就不该策动这场王位争夺战。现在好了,不仅白胡子公猴即将葬身鱼腹,它和血臀也将踏上不归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它觉得自己真是愚蠢透顶。
白胡子公猴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它和血臀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顶多再有一两分钟,在金腰带猴王穷凶极恶的撕咬下,白胡子公猴会无可奈何地沉入江底;处置完白胡子公猴后,金腰带猴王肯定会转过身来处置篡权夺位野心家的帮凶--它丹顶佛。金腰带猴王决不会轻饶了它,失败的叛逆者是没有好下场的。金腰带猴王在处置它时不用担心会背上虐杀同类的罪名,也不用担心会因为欺负一只雌猴而遭到众猴的谴责。它触犯禁忌公然跳出来帮助白胡子公猴谋反,怎么处置也是罪有应得。最大的可能是,金腰带猴王把它咬得遍体鳞伤后,一脚将它踹进罗梭江,也让它葬身鱼腹。血臀虽然不会被当场处死,但血臀本来就是外族血统的雄性,又是叛逆者的遗孤,双料坏分子,双重贱骨头,免不了会招来凌辱和虐待,就像生活在十八层地狱,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折磨得骨瘦如柴,被死神收容去。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总是漠视弱者而偏袒强者?
突然,嘎啊--矶石上传来一声嘶哑的猴啸,声音虽然不高,却凄凉哀怨,撕心裂肺,有一种很强的穿透力和震撼力。莲花状矶石上大概有十来只黑叶猴,都惊讶地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谁都不敢相信的镜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犹如一尊雕像般蹲坐在莲花状矶石上的母猴药妞,竟然站立起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药妞还高擎双臂,托举着一只少年猴!
丹顶佛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急晕过去,被药妞托举起来的少年猴是血臀!
丹顶佛记得很清楚,来到莲花状矶石后,它把血臀塞在隐秘的角落里,弄不懂血臀是怎么去到药妞身边的。或许,是血臀自己淘气,不肯安安分分待在角落里,成年猴之间的激烈打斗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便从角落里爬出来瞧热闹,刚巧就去到药妞身边;或许,是药妞发现了角落里的血臀,出于某种不成可告人的目的,趁着矶石上一片混乱,悄悄去到角落把血臀抱走了。
此时此刻药妞托举血臀,绝不会是一种善意的行为。丹顶佛脑子里闪现出一串镜头:半年前金腰带猴王带领几只大公猴追杀它和血臀,它把血臀暗中托付给药妞,指望能用瞒天过海的办法躲过劫难,殊料药妞突然从躲藏的角落里站出之来,站在骆驼状磐石上,高擎双臂将血臀托举在头顶,无耻地把血臀出卖了;事后不久,药妞又偷偷摸摸想来搂抱血臀,被它咬伤手臂撕破大腿,药妞失魂落魄地逃走了;说不清有多少次了,当夜幕降临,它怀抱血臀准备睡眠时,总觉得背后有麦芒在刺它,蓦然回首,便看见绿莹莹的眼光和药妞鬼魂似的身影……
以往的恩恩怨怨表明,药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血臀托举起来,毫无疑问,是再一次要把血臀出卖给金腰带猴王!
不愿意孤独死去,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让灵魂有个伴。
丹顶佛心如刀割,要不是被孔雀蓝王妃紧紧扭住,它会飞扑过去像咬断一支玉米棒那样咬断药妞的脖子!
就在众猴发愣的当儿,药妞两支高擎的手臂訇然垂落,血臀也就贴着药妞的胸滑落下来。哦,药妞已经气息奄奄,生命烛火就要燃尽,已没有力气长时间将血臀托举在头顶,所以两支手臂才会訇然垂落的,丹顶佛想。当血臀由头顶滑落,与药妞脸对脸时,药妞在血臀脸上轻轻啃了一口。哦,药妞其实是想亲自咬断血臀喉咙的,但生命已经衰竭,力不从心,已无法夺命噬咬了,丹顶佛想。
血臀落地了,依偎在药妞脚边。
让众猴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药妞突然往前一扑,从矶石顶上扑飞下来。矶石顶离江面约有一米多高,药妞不偏不倚,扑到金腰带猴王身上,两条前肢圈住金腰带猴王的腰和一条胳膊,便再也不肯松开。
所有在场的黑叶猴,都被惊呆了,嘴巴张成O形,却发不出声来。就连金腰带猴王也被药妞反常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站在哪儿发愣。
药妞双脚在石头上踢蹬,抱着金腰带猴王,拼命将其往罗梭江推搡。
金腰带猴王本来就站在江边,只要往前跨出三步,就会掉到江里去。
在药妞推搡下,金腰带猴王朝前踉跄了两步半,两只猴摇摇欲坠,眼瞅着就要栽进江去了。金腰带猴王这才如梦初醒,愤怒地狂啸一声,拼命往岸的方向挣扎。一个往江里去,一个往岸里靠,形成顶牛之势。药妞重病缠身,在矶石上蹲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日晒雨淋,生命虚脱得只剩一具空壳。金腰带猴王一发力,吭唷嗨,便又往岸上跨回来一大步。药妞突然躺倒在地,两只脚掌抓住一条石缝,坚决要把金腰带猴王拽往江里去。猴脚与人脚大不一样,人脚只能站立而没有抓握功能,猴脚却像手一样具备抓握功能。药妞的两只脚抠住石缝,等于找到了强有力的支撑点,金腰带猴王虽然强壮有力,却也一时难以再往岸上移动了。金腰带猴王勃然大怒,一条胳膊被药妞圈住,另一条胳膊却是自由的,它抓住药妞一根手指用力往外扳,想把药妞的手扳开,叭,药妞那根手指被扳断了,可药妞仍没松手。金腰带猴王低头咬药妞的胳膊,咬得无比狠毒,咔嚓咔嚓,咬破皮肉,又啃咬白森森的肱骨,可药妞两条胳膊依然如铁箍似的圈得紧。
金腰带猴王扯开喉咙欧欧叫唤:你们还愣着干吗?快来帮我把这疯母猴收拾掉!
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啸叫着前来救驾。
但已经晚了。就在药妞从矶石顶飞扑到金腰带猴王身上时,白胡子公猴吃力均地爬上岸来。它浑身上下湿漉漉像只落汤鸡,已累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摇摇晃晃去到金腰带猴王身旁,狠狠踹了一脚。
金腰带猴王身不由己朝前滚去,才滚了一个跟头,便与药妞一起跌进江去。
扑通,罗梭江绽开一朵巨大的水花。
白胡子公猴这一脚踹得太猛了,把金腰带猴王连同药妞踹下江去的同时,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力气已经耗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白胡子公猴这一脚踹得非常重要,众猴都看在眼里,关键时刻,是它成功地将金腰带猴王踢进江去,赢得王位争夺战的辉煌胜利。
丹顶佛和孔雀蓝王妃不约而同停止打斗,丹顶佛搂着血臀,孔雀蓝王妃搂着黑橄榄,趴在矾石上,观看江里的动静。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t也伸长脖子朝江里张望。其他黑叶猴也都纷纷蹿跳到莲花状矶石上,赶来看热闹。
冬季的罗梭江,江水清澈,碧波涌动,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金腰带猴王和药妞跌下去的地方,河道弯曲,水很深,且旋涡密布。在云雾猴群中,金腰带猴王的水性算是不错的,可药妞圈住它的腰和一条胳膊,它只能用两条腿踩水,用一条胳膊划水,勉强将脑袋露出水面。药妞吊在金腰带猴王身上,只求同归于尽,身体像秤砣似的往水底沉。它们所在的位置,离莲花状矶石最多只有一米,但金腰带猴王挣扎好一阵,也未能靠岸。
突然,一个螺纹状的大旋涡,由西向东慢慢移了过来,金腰带猴王瞪着恐惧的眼睛,一条胳膊大幅度摆动,把水搅得哗啦哗啦响,拼命想躲开旋涡,但它身体被药妞缠住,无法施展游泳技能。旋涡终于逼近了,它们身不由己被卷进旋涡,开始顺着旋涡外延转大圆圈,然后渐渐被卷进旋涡中心,圆圈越转越小,在螺纹状水流作用下,它们就像跳起了疯狂的华尔兹,越转越快,终于进到旋涡中心那个圆洞,倏地被吸人江底。
过了一分多钟,旋涡消散,它们又从水底浮了出来,金腰带猴王两眼通红,鼻洞、嘴洞和耳洞哗哗往外淌水,拼命呼吸。看的出来,它在水底灌进好几口水,已乱了方寸。药妞以不变应万变,仍死死圈住金腰带猴王的腰。突然,金腰带猴王那只能自由活动的爪子,照准药妞的眼窝抓下去。药妞无处躲闪,似乎也不想躲闪。尖利的指爪刺进眼窝,把一只眼球活活抠出来了,一汪鲜血从药妞眼窝喷涌而出,把碧绿的江水染红了……
丹顶佛向药妞投去深深的敬意。现在它明白了,几分钟前药妞将血臀托举起来,并非是无耻的出卖,而是深情的告别,当药妞与血臀脸对脸时,药妞朝血臀伸出嘴去,并非是要噬咬血臀的喉咙,而是母性的亲吻。丹顶佛相信,药妞之所以要和金腰带猴王同归于尽,也是出于伟大的母爱。就在这座莲花状矾石上,药妞的心肝宝贝毛毛,就是被金腰带猴王它们杀害的。这些凶残狠毒的大公猴,当着药妞的面将毛毛撕成几块,更有甚者,金腰带猴王还用毛毛血淋淋的小脑袋当武器,敲打药妞的脸……母亲的尊严遭到最残酷的蹂躏。这份刻骨铭心的痛压抑在心底,老天有眼,在药妞快要踏上奈何桥之际,却意外出现复仇的机会,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金腰带猴王一起拉上奈何桥,
这是一个可悲的生命,也是一个可敬的生命。
更令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药妞嘴巴已停止翕动,江水漫过头顶,脑袋也不再企图伸出水面来呼吸,所有迹象表明,它已经魂归西天了,然而,它搂抱住金腰带猴王的两条胳膊,仍像铁箍似的圈得紧。最稀奇的是,它的两条后肢,夹住金腰带猴王一条腿,麻花似的扭在一起。金腰带猴王又挣扎了两下,终于筋疲力尽,在水中吐出一串串气泡,慢慢沉了下去。
欧欧,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在莲花状矶石上一字儿排开,冲着被江水淹没的金腰带猴王,气势汹汹发出讨伐的吼叫。
见风使舵,那是人之常情,也是猴之常情。
金腰带猴王和药妞紧紧搂抱在一起,随着浩荡江水,往东漂流。几条一米长的竿鱼围拢过来,你一口我一嘴,迫不及待地开始噬咬啄食。那群大嘴乌鸦,呱呱呱愤怒地鸣叫着,在江面盘旋。它们等了三天三夜,满以为能吃到一顿丰盛的猴肉大餐,没想到快到嘴边的肉却掉进江里漂走了,当然要气得发疯。乌鸦聒噪的叫声,就像在吟唱一支安魂曲。
很快,金腰带猴王和药妞越漂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孔雀蓝王妃黯然神伤,抱起黑橄榄,悄悄离开莲花状矶石。
丹顶佛欣喜若狂,将瘫倒在地的白胡子公猴拉了起来,我们成功了!你知道吗?你夺取了王位,你已经是云雾猴群新猴王啦!
【第二十四章:摆脱死囚猴命运】
白云袅绕,晚霞给大地铺上一层瑰丽的色彩。
云雾猴群刚在山下的榕树林里饱餐了一顿甜蜜的鸡素果,三三两两散落在溶洞外的草坪上,幼猴互相追逐打闹,成年猴互相整饰皮毛,老猴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各目选择喜爱的休闲方式,享受这恬静祥和的时光。
白胡子公猴登上溶洞左侧那块汉白玉蟠桃石,发出一声威严的长啸。那是在向众猴宣告:我今天心情不错,登基仪式现在正式开始!
云雾猴群所有黑叶猴,向那块象征猴王宝座的蟠桃石聚拢过来。
人类社会的皇帝有登基大典,黑叶猴社会的猴王也有登基大典。猴王登基当然不如人王登基那么隆重庄严,有那么多繁文褥节。云雾猴群的登基仪式大致是这样的:猴王高高在上,端坐在汉白玉蟠桃石中央,猴们依照地位高低,依次爬到蟠桃石上,俯首翘臀,匍匐在地,由猴王跨到其背上,做出骑的动作,这个骑的动作非常重要,骑者象征征服,被骑者象征臣服,做完这个骑的动作后就算完成了拜谒觐见的主要程序,然后众猴聚集在蟠桃石下,仰视猴王,咿里哇啦叫嚷一通,犹如人类山呼万岁,整个登基大典就算结束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猴逢喜事也精神爽。与几天前当二大王时相比,白胡子公猴面貌焕然一新,体毛乌黑油亮,双目炯炯有神,尾巴美丽异常,连走路的姿势也大不一样了,过去是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猴,如今是大摇大摆气宇轩昂目空一切,仿佛天生就是做猴王的料。与金腰带猴王殊死搏杀时它身体多处负伤,现在伤势基本痊愈,对于雄性黑叶猴来讲,伤疤就是生命的勋章。尤其左眉上方那块月牙形伤疤,显出深重的沧桑感,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君王的威严。
来吧,鲜花和掌声理应属于胜利者。
猴们按照地位排序,规规矩矩地爬上蟠桃石,向新猴王顶礼膜拜。
在黑叶猴社会,篡权夺位是家常便饭,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就会发生王位更替,就会举行登基大典。众猴对这套猴王登基仪式早就耳熟能详,没费什么周折,就顺顺利利完成匍匐、翘臀、骑背、欢呼等全部程序。
按理说,这个时候,荣登宝座的新猴王,应当心满意足,喜气洋洋。对于一只猴子来说,再也没有比当上猴王更值得高兴的事了。事业达到了顶峰,地位达到了顶峰,权力达到了顶峰,此乃生命的最高境界,当然要乐不可支,当然要心花怒放。可不知为什么,白胡子公猴总觉得胸口堵得慌,总觉得有一桩心事放不下来,总觉得债主讨不回欠款般恨得咬牙切齿。
它是凭自己的实力登上猴王宝座的,它想,云雾猴群所有的猴子都看见了,它与金腰带猴王经过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最终将金腰带猴王踢下罗梭江去喂鱼,金腰带猴王的血染红了它头上的王冠,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它都是货真价实无可置疑的新猴王。
它蹲在蟠桃石上,俯视臣民,云雾猴群所有的黑叶猴都来参加它的登基大典了,没有哪个缺席。众猴恭恭敬敬趴伏在蟠桃石下,没有出现任何冒犯它的举动。整个登基仪式完成得无可挑剔,每一只黑叶猴都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规定的动作,没有谁敷衍了事,也没有谁偷工减料。山呼万岁时,它还特意观察,不分男女老幼,每一只黑叶猴都张大嘴声嘶力竭吼叫,欢呼声响彻云霄。
在举行登基大典前,它唯一有点担心的是那只名叫大手雄的公猴,大手雄在金腰带猴王当政时,是云雾猴群的三把手,地位排序与它仅仅差了一个等级,大手雄年龄比它轻,身上肌肉与它的一样发达,智商情商也与它不差上下,它担心大手雄会恃才傲物,不甘屈居二大王的位置,在登基大典上惹是生非,与它分庭抗礼。事实证明它的担心纯属多余。大手雄在翘起屁股给它骑背时,用脸颊摩挲它的脚背,用清晰的肢体告诉它,心悦诚服拥戴它当猴王,愿意忠心耿耿做它最好的帮手。黑叶猴社会二把手用脸颊摩挲一把手的脚背,犹如人类社会二把手给一把手写效忠信,那是很令一把手赏心悦目的事。
还有孔雀蓝王妃,匍匐在地给它骑的时候,柔曼的腰肢深深凹塌下去,身体明显成U字形,显然是想让它骑得更舒服些。更特别的是,在它骑上去后,孔雀蓝王妃的尾巴很艺术地弯成钩状,在它背部抚摸玩弄,弄得它心里痒酥酥的。那是一种它读得懂的暗示,是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只要它愿意,随时准备奉献一片爱。孔雀蓝王妃是前任猴王金腰带的遗孀,过去多清高呀,多牛气呀,别说偷偷摸摸去占点便宜了,就是凑近些色迷迷地多看几眼,便会遭到恶声恶气的訾骂。如今,骄傲的王妃自动前来投怀送抱,当然是令它陶醉惬意的事。
它有一千个理由应当高兴,它没有半条理由可以生气。
可是,理智很难控制住感情。它应当眉开眼笑,它想,却依然是愁眉紧锁;它应当和颜悦色,它想,却依然是怒目金刚。
它龇牙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呵呵呵低沉的啸叫。对黑叶猴而言,声音是内心独自。那发自喉咙深处低沉的啸叫,无疑是在倾吐不满、失望和惆怅的情绪。
蟠桃石下众黑叶猴瞪起惶惑的眼睛,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手雄站立起来,钩起两只前爪,脸上堆起谦恭的神情,嘬起嘴唇,发出悦耳的叫声,那是在小心翼翼地请示:尊敬的王啊,究竟我们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会知错就改的。
白胡子公猴头顶的冠毛竖立起来,全身的猴毛也恣张开来,欧欧发出凶猛的咆哮。它要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它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火焰在烤炙它的灵魂,它实在受不了了。它用拳头猛烈捶打自己的胸脯,咚咚咚,发泄无端的悲伤和愤懑。
它是猴王,猴王愤慨,那叫雷霆震怒。
众猴也都冠毛竖立体毛恣张,发出撕心裂肺般悲愤的啸叫,也都捏紧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
猴王痛苦,臣民当然要跟着号啕。
栖栖惶惶,心惊肉跳,却又查找不到原因。
那只名叫浮漂漂的母猴,在捶打自己胸脯时,不小心一拳抡在花面雄身上,花面雄勃然大怒,揪住浮漂漂的冠毛使劲往地上撞。那只名叫黑珍珠的雌猴,长长的尾巴甩摆时,一不留神掴到葡萄肚脸上了,葡萄肚趁机将黑珍珠光滑如缎的尾巴含进嘴里,轻薄了一回,黑珍珠像被大马蜂蜇了一般惊跳起来。又有好几只黑叶猴互相殴打。整个云雾猴群乱成一锅粥,好像患了集体癔症,活脱脱一群疯猴。
好几只幼猴都被吓哭了。
突然,丹顶佛嗖地蹿上蟠桃石,发出一串短促而又尖厉的啸叫。谁都晓得,白胡子公猴能登上猴王宝座,与丹顶佛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白胡子公猴成了云雾猴群的新猴王,丹顶佛就是云雾猴群的新王妃。丹顶佛享有崇高的地位,自然具有威慑力。随着它的啸叫,嘈杂的打闹声戛然而止,众猴的视线都集中到它身上。它轻盈地跳到白胡子公猴身边,高高撅起屁股。
在云雾猴群中,唯有丹顶佛心明如镜,知道白胡子公猴究竟想要什么。它与白胡子公猴朝夕相处一年多,它太了解白胡子公猴了。白胡子公猴是要寻找失落的尊严,是要修补破损的人格,是要洗净被玷污的名誉,是要粘贴被撕碎的脸面,是要健全被扭曲的心灵。
曾几何时,在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迫于金腰带猴王的淫威,白胡子公猴吃过自己屙出来的粪便,这是人格的污点,精神的创痛,心灵的病灶。这是刻骨铭心的耻辱一个永远的笑柄。难说不会有这样的黑叶猴,背地里朝白胡子公猴投去鄙夷的眼光,啧啧,你神气什么呀,你威风个屁呀,你别忘了你吃过屎,你是个吃屎猴王!就算没有黑叶猴敢在背后讥笑,对于白胡子公猴来说,这段不堪回首的惨痛的经历,也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梦魇,它无法面对臣民,更无法面对自己,一辈子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永远生活在自责和怨恨中,受尽心灵的折磨。
一个心理扭曲的猴王,一个精神有缺陷的猴王,很有可能会将整个猴群引向毁灭。
黑叶猴没有吃屎的嗜好,吃屎确实是十分严重的对光辉形象极具杀伤力的丑陋行为。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全体黑叶猴彻底忘却白胡子公猴曾经吃过屎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但丹顶佛晓得,历史是无法改写的,白胡子公猴吃过屎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它不可能劈开所有黑叶猴的脑壳抽掉那段记忆。人类社会有洗脑的说法,黑叶猴没有这种本事。
只有一个办法能驱散压在白胡子公猴灵魂上那层厚厚的阴霾,那就是陪吃。
丹顶佛高高撅起屁股,用意念收缩和舒张括约肌,噗地屙出一泡屎来,在众猴惊诧的目光中,抓起屎来塞进自己的嘴巴。屎确实难吃,臭不可闻就不说了,还有点酸有点涩,味道差极了,恶心得直想呕吐。可它强忍痛苦,咽了下去。为了白胡子公猴能坐稳江山,为了云雾猴群的长治久安,最终也是为了它的血臀能永远摆脱死囚猴的厄运,它必须把这泡粪便吞咽进去。
很别致的登基大典,或许可称为吃屎大典。
说也奇怪,随着丹顶佛吃屎,白胡子公猴感觉堵塞的胸口被疏通了,心头那团无名火也迅速冷熄下来,它混沌的脑袋豁然清醒,它之所以在“人生”最得意的登基大典上也高兴不起来,它之所以无端地悲伤和愤懑,终结原因就是因为自己曾经被迫吃过屎。它吃过屎,这是历史污点,这个问题不解决,无论它怎么表现,也建立不起真正的王权,永远是暗中被嘲笑的对象。被臣民暗中讥笑的猴王,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当个没有威信的猴王,还有什么意思?它不再焦躁不安地蹦来跳去,不再发疯般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它用冷酷的目光扫视蟠桃石下的黑叶猴们,那是无声的威逼:
--丹顶佛已经为你们做出了表率,你们还犹豫什么呀!
蟠桃石下,每一只黑叶猴的脸都皱得像根苦瓜。
谁也没有想到,率先跳出来完成吃屎大典的竟然是孔雀蓝王妃。孔雀蓝王妃是这么想的,自己是金腰带猴王的遗孀,改朝换代了,昔日高贵的王妃,今天成了必须逆来顺受的草民,在黑叶猴社会,已故猴王的遗孀是一种很容易遭到歧视和虐待的身份,为了消灾禳祸,求得平安,它必须识时务,反正迟早是要吃的,与其晚吃,不如早吃;与其消极吃,不如积极吃;与其被动吃,不如主动吃,或许还能因此而讨得新猴王的欢心呢。它依葫芦画瓢,学丹顶佛的样,完成吃屎义务。
大手雄再也坐不住了,紧跟在孔雀蓝王妃后面,撅起屁股拉屎。说老实话,它是不喜欢吃屎的。可它是云雾猴群的第二把手,它有责任维护新猴王的威信,好多眼睛都望着它呢,它必须做出榜样来。吃屎大典虽然荒唐,但事出有因,还是可以理解的。白胡子公猴曾经当众吃屎,这确实是个很棘手的大问题,总不能身为猴王,人格上比普通黑叶猴更卑劣,精神上比普通黑叶猴更渺小吧。吃就吃吧,权当是为新猴王再写一份特殊的效忠信。
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心理动因,在金腰带猴王统治时期,它曾经因为与黑牡丹相好,被金腰带猴王粗暴地棒打鸳鸯,还拿它游街示众,堂堂云雾猴群第三把手受如此奇耻大辱,至今回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的,白胡子公猴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将暴君金腰带推入罗梭江喂鱼,也算是替它报仇雪恨,就算报答金腰带猴王,它也该完成吃屎大典。再说了,投桃报李,它相信白胡子公猴会记住这份情,应允或默许它与黑牡丹结为伉俪。
吃吧,不就是一泡屎嘛,闭上眼,捂住鼻,囫囵吞进去不就完了。
大手雄的行为具有很强的示范效应。它是云雾猴群副统帅,位高权重,一猴之下众猴之上,它都吃了,三把手花面雄敢不吃吗?四把手葡萄肚又怎能洁身自好呢?
黑叶猴社会奉行的是雄性权力联盟,目前的政权结构,是以白胡子公猴为核心,加上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四只大公猴形成领导集体。领导层带头吃了,整套班子带头吃了,平头老百姓敢不跟着吃吗?大家都吃了,你不吃,你就是叛逆,你就是异类,你就是人民公敌,就会遭到歧视、迫害甚至驱逐。生存还是毁灭,当然选择生存。两害相遇取其轻,吃屎总比大祸临头要好得多。
吃吧吃吧,男女老幼齐动员,举行史无前例的吃屎大典。
大家都吃过屎了,彼此彼此,那就谁也没有资格嘲笑谁了。
如果吃屎是灵魂的污点的话,大家都吃屎了,大家都有污点,污点也就不成其为污点了。
蒙在白胡子公猴心头那层厚厚的阴霾烟消云散了,天是晴朗的天,阳光格外温暖,白胡子公猴心情也格外舒畅,它在蟠桃石上手舞足蹈,向着青翠的群山,向着山腰间洁白的云带,欧啊欧啊发出畅快的啸叫。本来嘛,登基大典,就该如此兴高采烈,扬眉吐气。
到了这个时候,登基大典理应圆满结束了。可白胡子公猴总觉得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它的眼光在众猴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在血臀身上定格了。突然,它从蟠桃石上跳下来,一把抱起血臀,又蹿上蟠桃石。它要完成登基大典的最后一项议程,这个议程在传统登基大典中是没有的,是它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它要给丹顶佛一个惊喜。
没有丹顶佛,就没有它的今天。它能当上新猴王,全靠丹顶佛的鼎力相助。有丹顶佛,它早就抛尸荒野被生活淘汰出局了。尤其让它感动的是,为了消除它灵魂上的污垢,丹顶佛带头吃屎。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容貌俏丽,十全十美。它能得到这么好的一只雌猴,能得到这么一个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这是它前世修来的福气。
它当然把丹顶佛立为最尊贵的王妃,但它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它与丹顶佛交往一年多了,它知道丹顶佛最想要的是什么。过去,它虽然是云雾猴群的副统帅,但金腰带猴王大权独揽,它只能看金腰带猴王脸色行事,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满足丹顶佛的愿望,现在不同了,它是云雾猴群说一不二的猴王了,它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权力来满足丹顶佛的愿望了。猴心都是肉长的,丹顶佛对它恩重如山,它也应该对丹顶佛仁至义尽。
白胡子公猴把血臀抱在怀里,然后在自己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前几天它在与金腰带猴王搏杀时,手背被撕得血肉模糊,创口刚刚结痂,还没痊愈,这么一咬,创口又被咬破,鲜血漫流出来。在众猴注视下,它把一串浓稠的血珠洒在血臀额头。
这是一个歃血为盟式的誓言,这是一种变相的滴血认亲,白胡子公猴是在庄严地当众宣布,血臀是我的亲骨肉,是我最疼爱的心肝宝贝,为了它能平安长大,我将不惜流尽自己的血!
血臀死囚猴的命运,算是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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