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摆脱骚扰】
丹顶佛决计与独眼老丑疏远关系,换句话说,不愿再理睬独眼老丑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雄黑叶猴都是一个德性,都喜欢趁人之危占雌猴的便宜!
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黄昏,天气暖洋洋,猴心暖洋洋。丹顶佛谨慎地抱着血臀,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享受这难得的清静。独眼老丑像个地下工作者,躲躲藏藏地跑过来,拿了几颗野板栗,逗血臀玩耍。最后一抹晚霞从山峰消失,夜色渐渐染黑了大地;一轮明月挂在树梢,给灰白的岩石涂抹上一层耀眼的银光。夜色多么好,令猴心神往。独眼老丑将那几颗野板栗剥给血臀吃了,便讪讪地来到丹顶佛面前,弓背缩肩,猴爪在身上胡乱搔痒,嘴里哼哼唧唧发出乞求声。丹顶佛晓得,独眼老丑是在求自己帮它整饰皮毛。
说实话,丹顶佛并不乐意替独眼老丑整饰皮毛。在黑叶猴社会,整饰皮毛绝非单纯的打扫卫生,而是重要的情感交流,体现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只年轻雌猴,给一只衰老的、破相的、在群体中排序最末等的公猴整饰皮毛,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再说了,独眼老丑身上肮脏邋遢,有一股陈腐的体臭,令它反胃作呕。假如不考虑其他,仅仅从感情上说,它恨不得让独眼老丑滚得远远的,永远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可它强忍住内心的厌恶,还是动手替独眼老丑整饰皮毛。它是只苦命雌猴,它没有资格任性,它只能委曲求全。独眼老丑曾救过血臀的命,以后遭遇危难,也还要指望独眼老丑出手相助,为了心爱的血臀能平安存活下来,它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替独眼老丑整饰皮毛。
刷刷刷,翻开杂乱的毛丛;嚓嚓嚓,揩去肮脏的尘土;咔咔咔,咬杀可恶的寄生虫!
丹顶佛机械地忙碌着,想快些完成这一项非完成不可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终于,整饰皮毛接近尾声,可以打发独眼老丑离去了。丹顶佛最后梳理了一遍独眼老丑头顶那丛冠毛,缩回猴爪,蹲坐下来。这是黑叶猴常用的肢体语言,表示整饰皮毛已告结束。您请便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按照惯例,这时候独眼老丑会感激地朝丹顶佛鞠躬作揖,带着惬意满足的神态离开此地。奇怪的是,这一次独眼老丑却没有向它鞠躬作揖,而是围着它转圈,好像舍不得离去。突然,独眼老丑跳过来,按住它的肩,另一只猴爪在它腰部的皮毛间抓挠,意思很明显,是要给它整饰皮毛。
独眼老丑指爪触碰到丹顶佛身体的一瞬间,丹顶佛感觉就像一条毛毛虫爬到身上来了,它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本能地闪跳开去。不不,我不需要你来替我整饰皮毛。独眼老丑对丹顶佛的拒绝竟然视而不见,趋前几步又做出要给它整饰皮毛的姿态来。丹顶佛再次跳闪开,龇牙咧嘴,表示不高兴。让一只谁也瞧不起的残疾公猴替自己整饰皮毛,这无疑会降低自己的身价。再说了,面对一只衰老丑陋的公猴,它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兴趣也没有。假如它让独眼老丑来替自己整饰皮毛,绝不会是美妙的精神享受,一定是苦不堪言的一种酷刑。对不起了,我只能把你的好心当驴肝肺了。
独眼老丑脑袋深深垂了下去,好像挺难过的样子。唉伤心总是难免的。
可三秒钟后,独眼老丑突然怪啸一声,头猛地抬了起来,头顶那束冠毛本来像倒伏的野草,这时一根根竖直起来,一副怒发冲冠的可怕模样,身上的猴毛也跟着恣张开来,身体像充气的球一样膨胀,那只独眼像只大萤火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丹顶佛吓了一跳,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独眼老丑扑过来了,动作快疾如风,丹顶佛躲闪不及,被揪住了胳膊。独眼老丑一只猴爪在它身上乱摸乱抓,完全没有章法,就像在与敌人打架。这哪里是在整饰皮毛哟,简直就是在行暴施虐嘛!
更让丹顶佛气得要晕倒的事发生了。独眼老丑突然间用前爪掐住它的后脖颈,粗鲁地将它按在地上,就要跨到它的背上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名曰整饰皮毛,其实是实施性骚扰。非分之想,积蓄已久;欲火中烧,丧失理智。这种下三滥的公猴,为了得到交配机会,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发情期的公猴都是可怕的疯子。
丹顶佛气不打一处来。它曾经是布朗猴群最受宠爱的王妃,地位最高的雌猴。要是在布朗猴群里,像独眼老丑这样的老瘪三,连替它清扫粪便都不配。它能克制住心理上的鄙夷和生理上的厌恶,给独眼老丑整饰皮毛,已经是最大的奉献了。独眼老丑竟然还不满足,还想得寸进尺,真是蛤蟆想吃天鹅肉!它奋力挣扎,推搡踢蹬,把独眼老丑从自己背上掀翻在地。
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玫瑰是有刺的。动物界也有正当防卫。
独眼老丑还不死心,继续无耻地纠缠,还张嘴露出两枚浊黄的獠牙,做噬咬状,企图用暴力逼迫丹顶佛就范。
委曲求全是有限度的,超出了底线,那就对不起了,只有针尖对麦芒进行抗争了。
丹顶佛瞅准机会,在独眼老丑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吱,传来皮肉被牙齿撕裂的轻微声响。独眼老丑惨嚎一声,从丹顶佛身上跳开去。
这一口咬得很重,丹顶佛嘴唇沾满猴毛,舌尖尝到咸津津的血。
独眼老丑从喉咙深处发出刻毒的咒骂声,蹲在丹顶佛面前,长长的尾巴刺向天空,龇牙咧嘴,摩拳擦掌,跃跃欲扑。
丹顶佛也不示弱,全身猴毛恣张开来,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我一直以为你与其他大公猴不一样,你是真心喜欢血臀,在无私地帮助我们苦命母子。算我瞎了眼,你跟那些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混账大公猴没什么两样。狐狸的尾巴是藏不住的,今天你终于暴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你喜欢血臀是假,想要占我的便宜是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太过分了吧!
丹顶佛决心抗争到底。宝贝血臀固然重要,它的尊严也不容侵犯。不错,独眼老丑曾救过血臀的命,可它也投桃报李,多次替独眼老丑整饰凌乱的皮毛。它得到了,它也付出了,这是公平的交易。它已不欠它的了。它有许许多多拒绝的理由。它是带崽的母猴,从生物钟角度讲,它也讨厌与公猴发生这层关系。它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它把自己奉献给某只公猴,某只公猴便会心无旁骛地与它同甘苦共患难。白胡子公猴给了它深刻的教训。现在它懂了,社会生活诸多关系中,雌雄间这层关系,是最脆弱的关系,是最靠不住的关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它可不愿在同一个地方跌第二跤。它并不畏惧独眼老丑.这家伙虽然是公猴,却年老体衰,生命的烛光风雨飘摇,真要搏斗起来,它相信自己不会输得很惨的。连谁也瞧不起的独眼老丑都敢来欺负它,它若忍气吞声屈从淫威,它以后还怎么在云雾猴群立足呀!
它低声咆哮,做出殊死抗争的姿态。
独眼老丑怔怔地望着它,神情急遽变化,头顶那片竖直的冠毛耷拉下来,身上恣张的猴毛也像含羞草一样闭谢合拢,眼睛里的绿光渐渐黯淡,咬牙切齿的脸蒙上一片苦涩,整个身体迅速萎瘪下去,像只脱水柠檬一样越缩越小。突然,它凄凉地长啸一声,刺向天空的尾巴訇然倒塌,像遭受了重大打击似的,伛背缩肩,掉头离去。
以后再发生大公猴袭击事件,独眼老丑再也不会出手援助了,丹顶佛悲哀地想,老东西没能达到卑鄙的目的,便会由爱生恨,说不定就会由庇护者而转变成迫害者,与金腰带猴王及其他几只凶悍的大公猴同流合污,共同来迫害它们母子。
天哪,难道它的宝贝血臀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第七章:以死相救】
假如血臀不要那么顽皮地用树枝去抽打水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场血腥的围剿或许是可以避免的。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猴群在一条名叫紫花箐的山沟里找到一大片野芭蕉树,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蕉叶青翠欲滴,婆裟曼舞,枝丫间垂吊着一只只硕大的紫红花蕾。鲜嫩的芭蕉花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猴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在金腰带猴王率先进食后,众猴一拥而上,争相采撷。这片芭蕉林很大,绵延两三里,食物挺丰盛,每只黑叶猴都可以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太阳偏西时,所有黑叶猴都吃得肚儿溜圆,心满意足。金腰带猴王打着饱嗝,带领猴群前往臭水塘。
臭水塘是亚热带森林特有的景观,散落在喀斯特地貌特征的箐沟或洼地,水里含有丰富的盐分和天然矿物质,是许多动物经常光顾的地方。
这是黑叶猴群一项重要的日常活动。黑叶猴是生活在亚热带密林里的猴类,栖息于山巅,觅食于幽谷,活动量大,加上天气炎热,汗流得多,必须隔几天就到臭水塘饮盐碱水,以补充体内大量消耗的盐分。
臭水塘静悄悄,清澈的水面像块蓝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斑。几只金凤蝶在水塘边的花丛中飞舞,在翠绿树林里画出一道道金色流韵。
猴们蹲在水塘边,用猴爪掬起水珠,用舌尖慢慢吮吸。
丹顶佛不敢挤到猴多的地方去,而是抱着血臀绕到水塘对面,钻进茂密的芦苇丛,也悄悄享用咸咸的盐碱水。避人耳目,尽量减少抛头露面,是消除危机的最佳策略。
饮水时,丹顶佛将血臀放在地上。
也许是水面上飞舞的金凤蝶吸引了血臀的视线,也许是想做点别出心裁的游戏,血臀趁丹顶佛埋头饮水之际,淘气地从丹顶佛身边溜走了,钻出芦苇丛,来到无遮无拦的水塘边,捡起一根树枝,便去追打贴着水面飞舞的一只金凤蝶。它当然打不到金凤蝶,树枝抽打在水面上,蓝玻璃似的水面破碎了,噼噼啪啪,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在静谧的森林里,水花四溅的声音格外刺耳,传得很远很远。
一瞬间,丹顶佛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紧张得几乎要晕倒。它胆战心惊地透过芦苇缝隙望去,水塘对面,一块蘑菇状大卵石上,金腰带猴王被树枝抽打水面的声音所吸引,正瞪大眼睛观察是怎么回事。那壁厢,血臀仍高扬着树枝又要朝水面抽打。丹顶佛惊醒了,飞蹿过去,一把夺走血臀手中的树枝,想把小家伙拽进茂密的芦苇丛里来。但已经迟了,金腰带猴王搜寻的眼光落到血臀身上,腰间那圈金色的猴毛恣张开来,腰围突然间扩大了一圈,努力表现出魁伟神勇来,然后站在蘑菇状大卵石上,起立,蹲下,又起立,又蹲下,嘴里发出威严低沉的啸叫。
附近一只大公猴,似乎接受了某种旨意,随即模仿金腰带猴王,在原地一上一下蹦哒。丹顶佛晓得,这是一种即将采取特别行动的准备仪式,是围攻的先兆,是杀戮的信号。又有两只大公猴也参与到这种奇特的仪式中来,上下蹦挞低沉啸叫,营造出一种恐怖氛围。
丹顶佛来不及多想,立刻抱起血臀,仓皇奔逃。
几只大公猴,跟随着金腰带猴王,沿着水塘边缘不规则的曲线,兵分两路朝丹顶佛包抄过来。
丹顶佛在灌木丛左绕右转,向莽莽林海逃窜。金腰带猴王似乎特别擅长追捕逃犯,眼睛看得清,耳朵听得明,鼻子嗅得灵,无论丹顶佛怎么改变方向,也无法甩脱可怕的追逐者。追捕者与逃亡者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不一会儿,大公猴们便把丹顶佛堵在箐沟深处一个名叫蝴蝶泉的地方。这是一条绝路,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峰,唯一的出路已经给大公猴们封锁。黑叶猴是岩栖动物,习惯在悬崖峭壁攀爬,丹顶佛是能够抱着血臀爬上山峰去的。问题是,在光秃秃的没有草木遮蔽的绝壁上,追捕者很容易发现目标。再者,它负重攀登,速度肯定比那些空手追赶的大公猴们慢得多,逃不到山顶就会被擒捉住的。怎么办,如何脱身?它觉得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就在这时,蝴蝶泉边一座驼峰状磐石背后,闪出个猴影来,轻轻朝丹顶佛叫了一声。丹顶佛先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杀气腾腾的大公猴赶到它前面进行拦截了,但仔细一看,原来是雌猴药妞,惊骇的心这才平稳下来。药妞伸出一只前爪,做出一个迎候的姿态来。丹顶佛急中生智,脑子一激灵,突然想出一条金蝉脱壳之计来。把宝贝血臀交由药妞看护,躲藏在驼峰状磐石后面,它把追赶的大公猴们引到山顶上去,血臀不就能安全地脱险了吗?这个办法与上次将血臀藏进鸟巢的办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又比上次更稳妥更安全更有把握成功,值得一试!
没有时间容丹顶佛多想,它立刻就将血臀塞进药妞怀里,不用交代也不用叮咛,药妞心领神会,抱起血臀倏地躲进驼峰状磐石背后去了。
此刻要救血臀,雌猴药妞是最佳人选,对此丹顶佛深信不疑。药妞的儿子就是被这些凶悍的大公猴们撕碎吞食的,药妞就是因为爱子惨遭不幸而陷入猴不猴鬼不鬼的悲惨境地的,药妞是黑叶猴社会残害外族雄性幼猴这条残暴法律的受害者和牺牲品。毫无疑问,药妞苦大仇深,切齿痛恨这些飞扬跋扈没心没肝的大公猴,斗争的意志当然会十分坚决。丹顶佛坚信,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药妞都会义不容辞地与大公猴们抗争到底,不惜用鲜血和生命来保护血臀的。
丹顶佛仍装出怀抱幼猴的模样,吃力地在悬崖上攀登。为了迷惑那些大公猴,它在一丛灌木里捣鼓了一下,好像是在密匝匝的枝叶间藏起了一个秘密,路过一条岩缝,又伸出猴爪在里头掏挖了几下,似乎是在岩缝里玩了个什么名堂。它是要吸引大公猴们的注意力,尽量延长捉迷藏的过程,让药妞有充分的时间带着血臀逃出大公猴们的视线,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金腰带猴王和几只大公猴果然上当,经过药妞藏身的那座驼峰状磐石时,丝毫没有引起怀疑,也没有停顿和逗留,与那座驼峰状磐石擦肩而过,急急忙忙盯着丹顶佛的背影追赶。当追到丹顶佛捣鼓过的灌木丛时,几只大公猴钻进去哗啦哗啦将灌木踩平了,费了很大劲,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当追到丹顶佛掏挖过的那条岩缝时,又有几只大公猴在岩缝里胡掏乱挖,累得满头大汗,仍然是捕风捉影。
丹顶佛暗暗高兴。哦,它已赢得了足够的时间,此时此刻,药妞肯定已经悄悄离开了驼峰状磐石,离开了蝴蝶泉,躲到一个大公猴们看不见影儿、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气味的山旮旯里去了。
陡峭的山坡上,大公猴们展开了一场注定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围追堵截。
丹顶佛轻松地在陡坡上跳跃攀爬。血臀脱险了,它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它也晓得,最终它会被金腰带猴王所率领的大公猴们抓住,发现血臀已从它怀里不翼而飞,肯定会气得暴跳如雷,把它毒打一顿。但只要血臀平安无事,它愿意受任何皮肉之苦。
突然,蝴蝶泉畔传来一声嘶哑的猴啸,声音颤颤抖抖,透出几分凄惨几分恐怖。金腰带猴王停止追撵,扭头张望。其他几只大公猴也驻足回身观看。丹顶佛好生奇怪,也停了下来,朝猴啸方向望去。它看到了这辈子最让它难以置信的事:
雌猴药妞两只前爪托举着血臀,站立在那座驼峰状磐石顶上!
不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丹顶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了幻听幻视幻觉。它想,药妞是与它同样遭遇的难友,同仇敌忾,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没有任何理由要出卖它的。再说了,药妞将全部的母爱都转移到血臀身上,不是生母胜似生母,怎么会舍得将血臀暴露在杀气腾腾的大公猴们面前呢?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也有可能自己正在做梦。
可是,可是……为什么金腰带猴王和大公猴们脸上都出意外的惊喜呢?它使劲扯自己头顶那片丹红色冠毛,确确实实有痛的感觉。它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生生活中。呦欧--药妞继续发出凄惨的啸叫,并晃动擎举在头顶的血臀。药妞的脸皱得像枚苦瓜,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仿佛是在忍痛割爱奉献祭品。血臀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小的心灵感受到危险,四只细嫩的猴爪在空中惊恐不安地舞动,发出细弱的求救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壁厢,金腰带猴王喜出望外地怪啸一声,率领几只大公猴转身朝那座驼峰状磐石扑去。
丹顶佛只觉得两眼发黑,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浑身虚软得连站也站不稳了。它也想扑向驼峰状磐石去救血臀,可才走了两步,便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它离开驼峰状磐石的距离,比起金腰带猴王它们离开驼峰状磐石的距离来,要远出一大截,它就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赶在这些大公猴前面到达驼峰状磐石。退一万步说,就算它能抢先到达驼峰状磐石,也于事无补的。它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大公猴们匹敌,它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法阻止大公猴们集体行凶。
它束手无策,它完全绝望了。
事情过去很久,它还是想不通,雌猴药妞为何在它引开那些大公猴后,不带着血臀趁机溜走,反而要爬上驼峰状磐石举起血臀招引大公猴们前去杀戮?它想得脑袋都要炸了,还是想不出药妞出卖它的理由。
在云雾猴群,所有带崽的母猴,都讨厌药妞,都把它视为会带来灾祸的扫帚星,唯独它丹顶佛肯将自己的心肝宝贝让药妞亲吻拥抱。它一直以为,药妞对它感恩戴德,关键时刻会竭尽全力来帮它的。没想到,付出去的是慈悲和同情,换来的却是落井下石的陷害。它太愚蠢了,把药妞视为同盟者,没想到对方原来是卑鄙的帮凶。看来是它错了,药妞确实是个会带来灾祸的扫帚星。不是每个可怜者都值得同情的,往往是,可怜之猴自有它的可恶之处,可惜它觉悟得太晚了。
横想竖想七想八想深想浅想,它仍想不出药妞为啥要把血臀交给这些疯狂的大公猴。或许,雌猴药妞因极度紧张而心理崩溃了,出现突发性的精神失常。不不,这不可能,当时杀气腾腾的大公猴们已经从驼峰状磐石边走过去了,危险渐渐远行,绷紧的神经理应松弛了。或许,雌猴药妞觉得这是献媚邀宠的好机会,把血臀交给大公猴们处置,自己就能改变谁也瞧不起的悲惨境遇。不不,这也不太可能,药妞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事实上,出卖朋友的卑劣行径,会使其受到更无情的唾弃,落到更悲惨的境地。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勉强可以成立,那就是药妞想制造另一个苦命猴,药妞的毛毛被大公猴们撕碎吞吃了,整个云雾猴群就它承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它觉得很不公平。它想让苦难有个伴,将痛苦拆成两半,我分担一半,你也分担一半,看到别的雌猴遭受同样的丧子之痛,苦楚不再寂寞,灾难不再孤独,自己蓄满心头的痛就能得到有效的分流和缓解。
贫穷会产生怨恨,悲苦会催生邪恶,这是至理名言。
金腰带猴王赶到了驼峰状磐石下,开始攀爬这座磐石。雌猴药妞身体前倾,做出迎候的姿势来。丹顶佛发出撕心裂肺的啸叫,它明白,几秒钟后血臀就会落人这些残暴的大公猴手里。宝贝在劫难逃,它的心已经碎了。
金腰带猴王已经蹿上磐石顶,伸手去接药妞递过来的幼猴血臀。就在这最后时刻,突然,驼峰状磐石的另一个侧面,闪出一个猴影来,飞快扑到药妞身上,抢先半步将血臀接了过来。丹顶佛仔细望去,那只突然蹿出来的抢在金腰带猴王前接走血臀的黑叶猴,瘦削的身体、杂乱的皮毛及头顶快秃谢的冠毛,原来是独眼老丑!
但愿这是一个好强盗。
金腰带猴王愣住了,几只充当帮凶的大公猴也惊呆了。
独眼老丑趁机抱起血臀,从驼峰状磐石上一跃而下,迅速朝树林奔逃。金腰带猴王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率领一帮大公猴追了过来。
丹顶佛当然希望独眼老丑能胜利大逃亡,最好是金腰带猴王在追逐过程中被藏在草丛里的藤葛绊一跤,摔个嘴啃泥什么的。遗憾的是,金腰带猴王不仅没有摔跤,追撵速度还挺快,其他几只大公猴也争先恐后赶了上来。独眼老丑没逃出多远,就被大公猴们围住了。丹顶佛看见,金腰带猴王冲到独眼老丑面前,龇牙咧嘴咆哮,用意很明显,是在动用猴王的权威逼迫独眼老丑交出怀里的血臀!
独眼老丑在云雾猴群中地位排序在最末筹,堪称贱民,习惯逆来顺受,尤其在金腰带猴王面前,忍气吞声,从来不敢反抗。丹顶佛曾多次看见,独眼老丑正骑在树桠上采食叶子,金腰带猴王顺着树干走过来了,还离得十几米远呢,独眼老丑就猥琐地倒卷起尾巴,知趣地溜下树去了。
有一次,独眼老丑在一棵桂花树下打瞌睡,树上突然掉下一只刚孵出两天、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苇莺,砸在它头上,把它砸醒了。原来,桂花树上有一只苇莺巢,春天繁殖季节,惯于玩偷梁换柱把戏的母杜鹃,将一枚寄生卵产在这只苇莺巢里,并顺手牵羊叼走了一枚苇莺卵,可怜的苇莺夫妻无法识别以假乱真的杜鹃卵,将亲生卵和寄生卵一起抱窝,经过漫长而又艰辛的孵化,雏鸟出壳了,小杜鹃的体形比小苇莺的体形要大得多,背部长有一个具有触觉的小突起,凭着一种排斥竞争对手的本能,当背部的突起触碰到小苇莺时,便条件反射地产生将对方抛出巢去的欲望,小杜鹃与生俱来便有这等本领,削尖脑袋钻到小苇莺身体底下,把小苇莺驮到或顶到巢边,再用力抛下巢去,以独享养父母的食物。掉在独眼老丑头上的小苇莺,就是被小杜鹃从鸟巢里排挤出来的牺牲品。
对于独眼老丑来说,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夹肉馅饼。它喜滋滋地捡起还在挣动的小苇莺,这可算得上是一顿营养丰富的晚宴啊。它刚要往嘴里塞,逞然金腰带猴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贪婪而又霸道的眼光落到它手里的小苇莺上。它将胳膊反扭到背后,把夹肉馅饼藏了起来。金腰带猴王发一声威,身体像带着弹性地前后耸动,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来。独眼老丑立刻就软了,害怕得浑身发抖,乖乖交出小苇莺。
此时此刻,大公猴们将独眼老丑团团围住,金腰带猴王威胁恫吓,独眼老丑能抗得住吗?
卑贱者在高贵者面前,很难直起腰、挺起胸、昂起头颅。
但这一次,却出乎丹顶佛的意料,无论金腰带猴王如何咆哮,独眼老丑紧紧将血臀搂在怀里,毫无屈从的意思。扮演帮凶角色的大公猴们也凶狠地朝独眼老丑啸叫,独眼老丑虽然吓得身体像寒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但仍没投降的表示。
金腰带猴王勃然大怒,一个谁也瞧不起的老贩吻,竟然敢公开违抗它的旨意,实在是大逆不道!金腰带猴王扑了上去,动手抢夺独眼老丑怀里的血臀。独眼老丑四肢紧搂着血臀,长长的尾巴穿胯而过护在胸前,猴头也低垂下来,身体蜷成球状,把怀里的血臀保护得严严实实。金腰带猴王愈加恼怒,嘴里不干不净刻毒咒骂,一只猴爪揪住独眼老丑的冠毛,使劲往后扳拉,另一只猴爪伸向独眼老丑的颈窝,想把搂在怀里的血臀掏出来。
独眼老丑起先还竭力躲避,看看实在避不开,也不知从哪来的胆量,在金腰带猴王手腕上啊呜咬了一日。也许是自卑情结在作怪不敢下狠劲去咬,也许是老年猴牙齿磨损得太厉害而不够锋利,也许是姿势别扭角度也别扭影响了噬咬功能,这一口其实咬得很肤浅,只咬掉一嘴绒毛,咬出几粒血珠,根本就没伤筋动骨。但金腰带猴王暴跳如雷,扑到独眼老丑身上,亮出一口结实犀利的牙齿,在独眼老丑肩上背上胡咬乱啃。那是猛烈无情的咬,真枪实弹的咬,夺命摄魂的咬,口口见血,皮开肉绽。
你吃了豹子胆,竟敢咬猴王,这叫犯上作乱,理应千刀万剐!
其他几只大公猴也跳将过来,助纣为虐,有的撕独眼老丑大腿,有的扭独眼老丑胳膊,你一拳我一脚,你一口我一爪,教训这个胆敢忤逆造反的老家伙。
你快松手,交出怀里的异族小公猴,不然我们连你也一块儿吃喽!
这伙凶悍的大公猴,随便挑出哪一只来,一对一单练,独眼老丑也肯定会落花流水。现在这伙大公猴一拥而上,独眼老丑根本无法招架。猴毛飞旋,血肉横飞,惨烈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但独眼老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大公猴们怎么施暴殴打,就是蹲在地上将身体蜷成球状,把血臀紧紧护在怀里。
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打架,而是一场以多欺少血淋淋的残酷虐杀。
不一会儿,独眼老丑浑身都是血,快变成一只血猴了。
这时,廾琐佛已心急火燎赶到现场,它没有能力驱赶这伙施暴的大公猴,只有在旁边捶胸跺脚,发出锥心泣血的啸叫:
--杀猴啦,救命啊!杀猴啦,救命啊!
殴打声、尖啸声在寂静的树林里传得很远很远。
所有的黑叶猴都被惊动了,从四面八方纷纷围拢来。殴打一个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并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老猴,无疑是惨无猴道令猴发指的暴行。。更重要的是,在黑叶猴社会,同一个族群内,是不得滥杀无辜的,即使发生争执,只要一方缩紧肩膀垂下尾巴翘起屁股,做出认输乞降的姿态,另一方就必须停止攻击。这是维系族群内团结的一条重要规则。黑叶猴是存在等级制的社会,生性好动,个体之间免不了会发生磕碰和摩擦,假如没有族员之间不得杀戮这条禁忌,族群很快就会因为互相残杀而灭绝。显然,这伙大公猴触犯了禁忌。在一个族群内,触犯禁忌也就是触犯众怒。
欧欧,呦呦;欧欧,呦呦。男女老少几乎所有的黑叶猴,都朝这伙心狠手辣的大公猴发出不满的啸叫。这只可怜的独眼老丑快要死了,你们还在咬,怎么一点猴性也没有啊!
独眼老丑虽然遍体鳞伤,却仍紧紧搂抱着血臀。明摆着的,除非真的把它咬死,是不可能抢到血臀的。对于统治集团来说,当着众猴的面,虐杀一只残疾老猴,会失去猴心,是得不偿失的傻事。
族群内不得虐杀的禁忌起了作用,众猴不满的啸叫声也起了作用,金腰带猴王大概也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悻悻地嚎了一声,鸣金收兵,带着那伙如狼似虎的大公猴撤离了。
丹顶佛赶紧跳过去,真是惨不忍睹,独眼老丑蹲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有二十多处被咬破的创伤,不断往外冒着血,嘴巴里也涌出殷红的血沫,那只独眼不断翻白,处于半昏死状态。唯独手臂和腿,仍像钢圈铁箍似的把血臀圈在怀里。它哽咽着,呼叫着。独眼老丑吃力地睁开那只眼睛,看清是丹顶佛后,这才慢慢松开四肢。丹顶佛抱起血臀,小家伙安然无恙,只是胳膊被抓出两道血痕。
围在四周的黑叶猴们都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奄奄一息的独眼老丑。
突然,独眼老丑那只死气沉沉的眼变得流光溢彩,僵硬垂死的肢体也似乎恢复了生气与活力,它竟然爬了起来,展开双臂向丹顶佛讨要血臀。丹顶佛毫不犹豫地将血臀递了过去。独眼老丑接过血臀,将嘴角涌出来的血沫,涂抹到血臀身上;嘴角的血沫涂完了,又将自己创口还在流淌的血,涂抹到血臀身上。就像在为一件器皿上油漆一样,一遍一遍又一遍。这个血淋淋的异乎寻常的举动震撼了所有在场的黑叶猴,幼猴停止了吵闹,成年猴停止了走动,就连金腰带猴王也蹲在驼峰状磐石上表情肃然地凝视。四周一片静谧,空气中飘散浓浓的血腥味,显得庄严肃穆,
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独眼老丑在用鲜血表达最后的遗愿:我抱在怀里的幼猴,是我的血脉,是我的孩子,也是云雾猴群嫡传的后裔,请你们不要加害它!
血臀浑身涂满了血,红彤彤的像个小太阳。
突然,独眼老丑身体挺了挺,仰面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它死了,它的血流干了。
把族群内成员殴打致死,怎么说也是不光彩的事。金腰带猴王讪讪地啸叫数声,带领猴群离开臭水塘,回云雾溶洞去了。
驼峰状的磐石旁,只留下丹顶佛、血臀和已经魂归西天的独眼老丑。
血臀还小,不懂死亡的意义,还以为独眼老丑睡着了,爬过去使劲摇独眼老丑的胳膊,想让独且艮老丑起来与它一起玩耍。
残阳如血,天地一片恐怖的红,像是给死者挂起的一幅巨大的灵幡;乌鸦暮归,翅膀剪断山风,剪断晚霞,呱呱呱聒噪的叫声,像是在为死者哭灵吊唁。
天快黑时,山峰背后飞来一块乌云,落下一场阵雨。凄风呼啸,冷雨滴答。老天也有眼睛,老天也有感情,为弱势生命洒一把同情的泪。
丹顶佛后悔极了,就在不久前,独眼老丑向它求爱,被它粗暴地拒绝了。为了摆脱纠缠,它甚至咬伤了独眼老丑的腿。当时独眼老丑被它赶走后,它以为独眼老丑会由爱生恨,从此以后不会再关心血臀的死活。事实却是,独眼老丑再次从狰狞的死神手里夺回了血臀。独眼老丑舍得为血臀献出自己的生命,甚至为了让血臀不再受歧视,舍得用血浆涂抹在血臀身上。这份情义,这份挚爱,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它想起独眼老丑的身世,是一只年轻时就破了相的族群中最卑贱的公猴,一辈子没亲近过雌猴,一辈子没得到过交配机会,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这场危机,它或许不该如此绝情,在那个春风和煦的黄昏,将独眼老丑拒之门外。危难时刻见真情,它现在明白了,独眼老丑是真心爱它的,也是真心爱血臀的。独眼老丑是只真正意义上的好公猴。它很后悔,也很内疚,它很想表达深深的歉意,可惜独眼老丑再也醒不过来了。
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个有月晕的夜晚,银盘似的满月高悬在晴朗的夜空,四周是圈淡淡的光环。一只猫头鹰在芷夜空疾飞而过。远方传来山豹愤怒的吼叫。臭水塘边,不知是什么野兽经过,弄出稀里哗啦可怕的声响。一股夜风袭来,阴森森冷飕飕惨兮兮悲切切,丹顶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臭水塘是食肉猛兽经常光顾的地方,这儿太危险了,它拔了两把香茅草,盖在独眼老丑身上,也算是草草将其掩埋了,然后抱起血臀,朝山上那只云雾袅绕的溶洞走去。
虽然云雾猴群几只凶悍的大公猴几次三番想要加害血臀,可丹顶佛还是要回到云雾猴群去。黑叶猴是群聚性动物,它无法离开群体单独生活,世界上也没有不排斥外族雄性幼猴的黑叶猴群,它别无选择,它只能带着血臀继续生活在云雾猴群中,与死神玩捉迷藏的游戏。
【第八章:讨好王妃】
丹顶佛开始巴结讨好孔雀蓝王妃。与孔雀蓝王妃相遇时,它立即垂下尾巴,伏低身体,将屁股转向对方,做出只要对方愿意随时可以骑到自己背上来的姿势;这个姿势在猴子社会,表示自己比对方地位低,承认对方的地位比自己高。它像个幽灵一样,潜伏在孔雀蓝王妃周围,只要一有机会,看到孔雀蓝王妃独自待着,它便跑拢去,卖力地替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得到好吃的,一簇翠绿的嫩叶或一只肥壮的树蛙,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给血臀吃,它总是立刻送孔雀蓝王妃手中。
孔雀蓝王妃何许猴也?就是云雾猴群金腰带猴王的爱妃。
说实话,丹顶佛这么做,内心充满委屈。在布朗猴群,它是尊贵的王妃,地位最高的雌猴,从来就是其他雌猴来巴结它讨好它。它身上痒痒了,只消扭扭肩膀,便有雌猴跳将过来,露出阿谀奉承的表情,为它整饰皮毛;它饿了,爬上树去,其他雌猴便会知趣地从树冠避让开去,把最佳的采撷嫩叶的位置让给它。突然间它从养尊处优的王妃,一下子沦为卑贱的女仆角色,社会地位巨大的落差,使它产生强烈的失落感。它的心在流泪,可脸上还要挤出谄媚的笑,个中滋味很难用语言表达。
丹顶佛之所以要降尊纡贵,在孔雀蓝王妃面前扮演女仆的角色,目的是为了曲线救子。它晓得,虽然因为独眼老丑献出生命,它的小宝贝血臀躲过了劫难,但危机并未解除。血臀仍然是一只被云雾猴群最高权力机构判处极刑的死囚猴,不过是暂缓执行而已。现在,血臀身上还涂抹着独眼老丑的血,气味还在,颜色还在,记忆还在,金腰带猴王和那伙大公猴怕引起公愤,所以暂时停止了迫害。但独眼老丑生前地位卑微无足轻重,影响力不可能久远,随着时间推移,风吹雨淋,雾洗霜打,独眼老丑涂抹在血臀身上的血很快就会被稀释,颜色会褪尽,气味会飘散,记忆也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到了那个时候,罪恶的杀戮必将重演。要想使血臀真正摆脱死囚猴的阴影,唯一的办法就是由金腰带猴王颁发特赦令。换句话说,只有金腰带猴王站出来宣布血臀是云雾猴群的成员,血臀才算获得生存保障。
它不能直接讨好金腰带猴王,只能通过孔雀蓝王妃来实现自己的拯救爱子的计划。金腰带猴王非常喜欢孔雀蓝王妃,恩宠有加,丹顶佛相信,孔雀蓝王妃的态度是能影响金腰带猴王的。
丹顶佛是只聪慧的雌猴,又曾经升当过王妃,知道王妃需要什么样的服务。当孔雀蓝王妃靠在岩石上打瞌睡时,它会安静地守候在旁边,驱赶叽叽喳喳的鸟雀,并捡起一根树枝,拍打嘤嘤嗡嗡的苍蝇,让孔雀蓝王妃睡得更安稳。一旦孔雀蓝王妃睡醒,它就会立马跳过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两颗酸多依果或一颗野草莓恭恭敬敬地送到孔雀蓝王妃手里:这是开胃的点心,敬请阁下笑纳。当孔雀蓝王妃扭动身体觉得不舒服时,它就用灵巧的指爪给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它知道背部与肩部最容易麇集寄生虫,梳理时格外仔细,连微小的扁虱卵和跳蚤卵都用舌尖舔得干干净净;它也晓得腰部与下肢最容易发生瘙痒,总是用恰到好处的指法使孔雀蓝王妃身心愉快。
孔雀蓝王妃也有个年龄与血臀相差无几的幼崽,它便像个忠诚的女仆,悉心照料那只名叫黑橄榄的幼猴,有时孔雀蓝王妃懒得喂奶,它就会主动抱起黑橄榄,给小家伙喂一口奶,在黑叶猴群里,即使同胞姐妹间,也不会给对方的幼崽喂奶。每当金腰带猴王临幸孔雀蓝王妃,它便会知趣地退避三舍,绝不去出风头抢镜头,免得惹孔雀蓝王妃不高兴。
它的这套策略非常有效,没多久它就发现,孔雀蓝王妃喜欢上它了,当然是主子喜欢乖巧奴仆的那种喜欢。半天见不到它,就会用长长的啸叫声呼唤它。有一次,孔雀蓝王妃不知从哪里豕棒,正啃得津津有味,见它过来,突然将玉米递到它嘴边,让它也啃一口尝个新鲜。它很识相,只啃了一小口,便用感恩戴德的表情把玉米棒递了回去。这是一根晒干的老玉米,有点硌牙,味道真的不怎么样,只敢吃一小口,还不够塞牙缝的。但这件事的意义却不同凡响,对于黑叶猴来说,能在一起分享食物,是友谊的象征。这表明,孔雀蓝王妃已对它产生信任感,差不多把它视为贴身女仆了。
【第九章:女仆的嫉妒】
丹顶佛没想到,自己讨好孔雀蓝王妃的行为,会遭到另一只雌猴的强烈嫉恨。
那是一只绰号叫断趾姨妈的母猴,牙口约十四岁。
断趾姨妈之所以有这么个怪异的绰号,是因为两年前有一次猴群遭到猎人伏击,它被一颗滚烫的子弹削掉左后爪上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指头。这虽然不是致命伤,但它毕竟是残疾了。黑叶猴是岩栖动物,主食树叶,整天不是在悬崖上攀爬就是在大树上游荡。黑叶猴四只爪子都长有细长灵巧的指头,都具备抓握功能,以适应岩栖和树栖生活。左后爪断了三根指头,这只猴爪便丧失了大部分抓握功能,肯定会影响爬树攀岩。
黑叶猴是靠自身实力排序社会地位的,对雌猴而言,两大因素决定其在族群中的地位,首先是受公猴青睐的程度,猴界也搞夫荣妻贵这一套,勾搭上地位显赫的公猴,雌猴的地位便也芝麻开花节节高;其次是看身体状况,年轻一枝花,年老豆腐渣,年轻力壮当然比年老力衰要强得多。
断趾姨妈年轻时长得不难看,形象还算对得起观众,本来在云雾猴群中,地位排序在中上层。突然断了三根脚趾,怎么说也是轻度残疾,又已经到了猴老珠黄引不起异性兴趣的年龄,直接导致社会地位的迅速滑落。那些过去它瞧不上眼的家伙,纷纷踩到它头上来了。
有一只名叫驼背的老母猴,已经步入老年行列,加上背有点驼,地位排序排在倒数第二等,通常只能吃些别的黑叶猴漏采的树叶--残羹剩饭充饥。然而,断趾姨妈被猎枪子弹削掉三根脚趾后,就连这只驼背老母猴,竟然也在它面前趾高气昂起来。
有一次,猴群发现一窝白蚁;白蚁含有高蛋白,是黑叶猴最爱吃的食物之一,黑叶猴吃白蚁很有讲究,折根一尺多长的草棍,伸进白蚁窝去,抖动引诱,让愤怒的白蚁咬住草棍后,然后猴们就像人类吃羊肉串一样将白蚁吃掉,俗称钓蚁。对于黑叶猴来说,吃白蚁好比一场盛宴,当然得排列啄食秩序。白蚁窝洞口不大,必须分几拨进食,第一拨当然是猴王、王妃和少数几只与猴王结成权力联盟的大公猴,第二拨是成年公猴和带崽的母猴,第三拨是成年大公猴,第二拨是成年公猴和带崽的母猴,第三拨是成年雌猴和青春期的雄猴,第四拨是已步人老年却还不到衰老程度半老未老的老猴和半大的幼猴,最后才轮到老弱病残。
以往碰到钓蚁盛宴,断趾姨妈都是在第三拨进食的,可这一次,当几只带崽母猴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从白蚁窝退下来,它兴冲冲跟着两只青春期雄猴往白蚁窝走去时,驼背母猴突然跳将出来,从背后狠狠掴了它一个脖儿拐,当时它正踩在斜坡上,没有任何防备,摔了个嘴啃泥。被一只谁也瞧不起的老母猴打,它当然怒火万丈,爬起来与驼背厮打,可那时它脚趾上的创口还未痊愈,身体还很虚弱,结果不仅没能教训驼背,反而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
更无法容忍的是,第三拨黑叶猴吃完了,第四拔半老的老猴和半大的幼猴要登场了,驼背仍然挡着它的路不让它靠近白蚁窝。把它降低一等还嫌不够,还要把它贬低到老弱病残里去,这也太不讲理了!它发出委屈的啸叫,指望有谁来主持公道。但让它寒心的是,金腰带猴王和有能力来维持秩序的大公猴们,仿佛集体失聪了,任它声嘶力竭地叫,也没谁来理睬它。它明白了,在众猴眼里,它就该是最末等的猴。
第四拨黑叶猴也吃完了,它才被允许与几只或衰老或残疾的猴一同前往白蚁窝。真是作贱它没商量。白蚁窝里虽然藏着密密麻麻的白蚁,但被四拨黑叶猴扫荡得得差不多了,钓只白蚁与在河里钓鱼一样难。它费了很多手脚,换了七根草棍,才钓起十几只白蚁,刚够塞牙缝的。这不仅仅是吃残羹剩饭的问题,还带着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般刻骨锯心的痛苦。
这件事给断趾姨妈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可以说是伤了它的心,刺了它的魂。它不愿被生活过早淘汰,成为社会底层受欺负受凌辱的贱民。它痛定思痛,考虑再三,决定转变角色,成为孔雀蓝王妃最忠实的女仆,为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帮孔雀蓝王妃抚养幼崽。猴界也刮裙带风,孔雀蓝是雌猴中地位最高的王妃,断趾姨妈成了孔雀蓝王妃关系最密切的女仆,社会地位便获得相应提升。那些踩到它头上来的家伙,那些欺负它的坏蛋,不得不见风使舵,在它面前夹起尾巴做猴了。
突然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丹顶佛拼命巴结讨好孔雀蓝王妃。
开始时,断趾姨妈还不是十分介意,新来投靠的雌猴,做一两次客串女仆,给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或递送食物什么的,借此与孔雀蓝王妃拉拢关系,以求平安,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让断趾姨妈担忧,那个头顶长着一片丹红冠毛的家伙,简直就像蚂蟥似的叮在了孔雀蓝王妃身上,几乎形影不离地跟随在孔雀蓝王妃身后,这已经不是客串女仆,而是职业女仆了。更让断趾姨妈五内如焚的是,孔雀蓝王妃似乎对冠毛丹红的家伙也有了好感,和颜悦色,很愿意让这个名叫丹顶佛的家伙替自己整饰皮毛。有一次它还亲眼看见,孔雀蓝王妃竟然将一根玉米棒让丹顶佛啃一口。它断趾姨妈忠心耿耿做了这么长时间女仆,还从没享受过与孔雀蓝王妃同食的殊荣呢。
与此相对应的是,孔雀蓝王妃对它断趾姨妈的态度日趋冷淡。
有一次老天爷突然下起冰雹,当时云雾猴群聚在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找不到足够的可供躲避的地方。冰雹有鹌鹑蛋这么大,噼里啪啦铺天盖地,砸得大家四散奔逃。
这种非常时期,当然也讲阶级秩序。山顶左侧有几块突兀的岩石,岩石底部微微向里凹陷,勉强可以遮挡冰雹,理所当然归地位高的大公猴和雌猴所有。孔雀蓝是王妃,占据一处凹陷。这处岩石底下的凹陷容积很小,孔雀蓝王妃抱着宝贝幼崽黑橄榄躲进去后,就没剩多少空间了,断趾姨妈站在口口,就把整个凹陷挤得满满当当。断趾姨妈觉得自己虽然是站在凹陷的最外边,被山风吹斜的冰雹不时砸到身上,但比起在旷野抱头鼠窜的其他黑叶猴来,不知强多少倍了。哦,这就是做孔雀蓝王妃贴身女仆的好处啊,它得意地想。
就在这时,那只冠毛红艳名叫丹顶佛的雌猴,怀抱一只红屁股幼猴,失魂落魄地呦呦叫着跑过来了,密集的冰雹砸下来,把它那片蓬松如云霞的冠毛砸得像片扁扁的枫叶。断趾姨妈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突然,孔雀蓝王妃一只爪子在它背部拼命推搡,嘴里还发出咄咄的驱赶声。意思很明显,是要它离开凹陷,把能遮挡冰雹的位置让给丹顶佛。
此时此刻,倘若是金腰带猴王大驾光临,喝令它滚蛋,它会心甘情愿让出来的。可要让给一只落魄潦倒前来投奔的外族雌猴,贵贱颠倒,阶级秩序颠倒,它觉得这简直就是对它的侮辱。这关乎地位的升降和名誉的兴衰,它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服从的。它委屈地啸叫,挣扎着,抗拒着,不愿退出去。孔雀蓝王妃似乎真的生气了,在它后腰上猛地踹了一脚,它站立不稳,-下从岩石底下的凹陷里跌冲出去。丹顶佛抱着那只红屁股幼猴,吱溜一声就钻进空缺的位置去。
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气煞猴也。
在众目睽睽下,被孔雀蓝王妃一脚踢出来,也实在太丢面子了啊!
更让断趾姨妈心理无法平衡的是,孔雀蓝王妃不仅发出欢迎的啸叫,还朝里挤了挤,给丹顶佛让出更多的空间。
断趾姨妈站在无遮无拦的旷野里,狂风呼啸,冰雹肆虐,噼里啪啦砸在它身上,就像冷毒的蛇在咬它,痛到骨头,冷到心里。
这世界,总有猴欢欣鼓舞,也就有猴垂头丧气。
它不敢去恨孔雀蓝王妃,人家是金腰带猴王的爱妃,自己只是个卑贱的女仆,它是没有资格去恨孔雀蓝王妃的。它把自己的所有委屈都归罪于丹顶佛。它只能迁怒到丹顶佛身上。要是没有丹顶佛善于讨巧卖乖,孔雀蓝王妃就不会对它断趾姨妈如此恩断,要是没有丹顶佛存心来挤对它,它可一辈子稳稳当当做孔雀蓝王妃的贴身女仆。
做孔雀蓝王妃贴身女仆,看起来挺辛苦,却有许多隐形利益。老实讲,像它这把年龄,又断了三根脚趾,对于它来说,做孔雀蓝王妃的贴身女仆,应该说是最理想的工作岗位了。丹顶佛是制造苦难的罪魁祸首,是让它下岗的直接动因。它不恨丹顶佛还能恨谁呀?
它的地位岌岌可危,它不能束手待毙,它要设法扭转乾坤。
它捍卫自己的女仆地位,其实也就是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利。
【第十章:女仆暗下毒手】
丹顶佛不是泥塑木雕,当然能感觉到来自断趾姨妈的敌意。
连做女仆也要竞争,竞争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人,这真是个充满竞争的世界。
说心里话,它不想树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这条规律在猴界同样适用。它初来乍到,当然是希望朋友越多越好,而敌人越少越好。开始时,面对剑拔弩张的断趾姨妈,它采取了忍让的策略。每当断趾姨妈凶狠地盯视它,它总是用温和的眼光来应答对方,绝不睚眦必报闹摩擦。有几次,它与断趾姨妈在树枝上相遇,断趾姨妈像个疯子一样,龇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啸叫,一副恨不得一口生吞了它的模样,它却强压下怒火,做出微笑的表情。微笑并非人类所独有,人类确实是面部表情最丰富的动物,但许多灵长类动物也具备喜怒哀乐的面部表情,黑叶猴也是面部表情能随着心情变化的灵长类动物。黑叶猴的微笑虽不如人类那般灿烂,但嘴唇上翘,眼睛微眯,鼻翼轻轻翕动,颊肌勾勒出和谐的线条,基本形态与人类大同小异,所传递的信息也并无二致,都是表达友善,表达无敌意。
遗憾的是,断趾姨妈根本就不把它的微笑当回事,仍做出种种挑衅行为来。有一次,丹顶佛抱着血臀在悬崖上攀爬。这是一条险象环生的牛毛细路,有百把米长,中间仅一条宽不足一尺断断续续的石缝相连接,黑叶猴虽然是攀援高手,行走时却也要提心吊胆。
它刚走到一半,迎面碰到断趾姨妈。按规矩,两只黑叶猴在如此险峻的窄道上相遇,如果其中一只黑叶猴地位高,另一只黑叶猴地位低,地位低的黑叶猴就必须往后退却,退到安全地段,让地位高的黑叶猴先过;如果是两只地位相近的黑叶猴,交汇时,双方就像跳交谊舞似的面对面搂肩搭背,各自小心翼翼地交错旋转,在最小的空间用最小的动作互换位置。
丹顶佛与断趾姨妈,一个是前来投靠的外族雌猴,一个是年老色衰的女仆,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地位应当说是相等的。相距还有五六米远,丹顶佛就送去友好的微笑,并做出要跳交谊舞的姿势。但让它愕然的是,断趾姨妈嘴里呼呼喷出恫吓的粗气,冠毛,和体毛恣张开来,加快了步伐,凶神恶煞般地冲撞过来。下面就是刀劈斧斫般陡峭的百丈悬崖,真要猛烈冲撞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眼瞅着来者不善,丹顶佛赶紧往后退缩。虽说彼此地位相等,面对对方的蛮横无理,自己往后退缩,未免会有一种屈辱感,但丹顶佛还是急急忙忙往后退缩。它怀里抱着血臀,为了血臀能活下去,它什么样的屈辱都能忍受。
这段石缝特别狭窄,它抱着血臀很难转身,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倒走,速度当然很慢。断趾姨妈却越走越快简直可以用横冲直闯来形容,朝它压过来。它急得哇哇直叫:我已经在往后退缩了,我见你害怕,我给你让路了,你还想怎么样呀!断趾姨妈仿佛聋了似的,仍疯疯癫癫直冲过来。
眼看断趾姨妈就要撞到身上来了,丹顶佛抬头一看,天无绝猴之路,就在它所处的头顶上方约半米高的位置、石缝内侧的岩壁上,挂着一丛草丝,它立刻纵身一跃抓住草丝,像壁虎似的紧紧贴在岩壁上。断趾姨妈从它身后蹿跃而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断趾姨妈的胳膊撞在它腰眼上,把它撞得像荡秋千似的摇晃。
不幸中的万幸,那丛名叫雀雀草的草丝还算坚韧,没有被它折断,不然的话,极有可能发生坠岩惨剧。
断趾姨妈这么做,不说是蓄意谋害,也起码是用心不良啊。
这件事发生后,丹顶佛算是彻底清醒了。除非它停止巴结讨好孔雀蓝王妃,与孔雀蓝王妃疏远关系,把贴身女仆的岗位还给断趾姨妈,否则的话,它与断趾姨妈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巴结讨好孔雀蓝王妃,这是它拯救血臀唯一可行的办法,不可能放弃的。因此,斗争是不会停止的。它采取忍让的策略,希望和平竞争,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鸵鸟式的愚蠢和犯傻。树欲静而风不止,它必须面对无情的挑衅,面对残酷的现实。
仅仅过了三天,又发生了一件让丹顶佛毛骨悚然的事情。
这天中午,云雾猴群到一个名叫“一线天”的地方去采食黑木耳。所谓“一线天”,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一道奇绝风景。一座高耸人云的大山,好像被天斧从中间劈开,从山顶到山脚,齐崭崭一条宽不足两米的裂缝。站在山脚往上看,天空变成一条明亮的丝线,便有了“一线天”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地名。山脚下阴暗潮湿,枯木遍地,每到春末夏初季节,在腐烂的树干上,便一骨朵一骨朵冒出肥厚的黑木耳来。新鲜的黑木耳甜嫩爽口,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
吃饱后,猴们便爬上山顶,在杂树林里休闲消食。孔雀蓝王妃四仰八叉躺在岩石上,扭动身体惬意地蹭痒。丹顶佛已十分熟悉孔雀蓝王妃的肢体语言,晓得这表示需要整饰皮毛,于是将已经在打瞌睡的血臀放在身旁的石旮旯里,自己乖巧地跳到岩石上,灵巧的手指梳理并翻拣孔雀蓝王妃身上的毛丛。
一座大山,被大自然这把天斧劈成南北两半,裂缝南面或许可以称为南半山,裂缝北面或许可以称为北半山。丹顶佛在北半山上给孑L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它看得很清楚,金腰带猴王和那几只凶悍的大公猴正在南半山那片杂树林里睡午觉,相隔起码有两百来米。吃饱鲜美的黑木耳,远离饥寒,族群没了喧嚣与吵闹。雀鸟啁啾,白云朵朵,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中午。丹顶佛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认真而细致地替孑L雀蓝王妃整饰皮毛,将躲藏在毛丛深处的扁虱和跳蚤一个个捉拿干净。
腹部整饰完毕,孔雀蓝王妃舒服地翻了个身,露出有点脏乱的背部。完全出于一种习惯,丹顶佛在继续为孔雀蓝王妃整饰背部皮毛前,探出头去朝岩石下的石旮旯张望。无论在做什么事,它都会时时刻刻牵挂小宝贝。它想看看血臀是否睡得香,会不会有蜈蚣或蝎子爬到它身上去?
它的眼光落到石旮旯里,石旮旯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只淘气的小松鼠在落叶堆里捡食坚果。它的心陡地悬了起来,立刻欧啊欧啊发出联络的啸叫。右侧那片草始上,吱呀吱呀传来血臀应答的叫声。那叫声欢快热烈,还透出几分兴奋。哦,小家伙趁它在给孔雀蓝王妃整饰皮毛的机会溜出去玩耍了。它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从应答的叫声判断,小家伙正在愉快地做游戏呢。可小家伙走出它的视线以外,它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还是把小家伙抱回自己身边来玩比较好。它歉意地吻吻孔雀蓝王妃脚爪,便朝传来叫声的方向跳跃过去。
绕过几块裸岩,便望见血臀了。一瞬间,丹顶佛一颗猴心剧烈跳动起来,嘣嘣嘣嘣嘣,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血臀倒是在高高兴兴玩耍,却不知什么原因,正蹦蹦跳跳往那条不足两米宽的裂缝而去。裂缝边缘,杂草丛生,两侧的草叶差不多长拢了,把这条裂缝遮盖起来。成年黑叶猴当然晓得翠绿的草叶下是一条可怕的裂缝,而不懂事的幼崽却懵懂无知,还以为是可以在上面踩踏行走的草地呢。
别过去,危险,快回来!丹顶佛大声叫唤。
按理说,幼崽听到母猴叫唤,会停止玩耍,奔回母猴怀里来的。可是,这一次血臀却一反常态,听到叫唤后,它停止蹦跳,扭头看看丹顶佛,但仅仅停顿了一秒钟,又兴冲冲地往裂缝方向跳跃。好像魂被勾走了,根本听不进劝阻。
血臀离那条裂纭缝只有五六米远了,丹顶佛把声音压粗,从牙缝间发出嗬呀嗬呀严厉的呵斥声,那是在动用母亲的权威,喝令血臀立即滚回来!以往这个时候,小家伙无论干什么,都会竝刻转身屁颠屁颠地跳回它身边来。可这一次真是见了鬼了,小家伙仅仅回头瞥了它一眼,便又兴高采烈往前冲去。
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直冲危险的裂缝,这也太邪门了啊!
血臀离那条深不可测的裂缝只有一两米了,丹顶佛四只猴爪用力在石头上一蹬,就像在两棵树之间飙飞一样,飞也似的跃到血臀身边,牢牢将小家伙抓住。好险哪,再往前走两步,就有可能一脚踩空掉进裂缝去,一失足成千古恨。
让丹顶佛颇觉蹊跷的是,血臀还眼睛盯着前方,踢蹬挣动,嚷嚷着要蹿跃过去呢。丹顶佛顺着血臀的视线望去,这才看清,绿草地上,有一根紫色的长春藤,正在像蛇一样瑟瑟游动,顶端那簇蓝色花叶,似乎涂了厚厚一层金黄色液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耸耸鼻尖,闻到一股蜂蜜香甜的气味。黑叶猴天生嗅觉灵敏,它还闻出这是用栀子花酿成的蜜,扑鼻清香,令猴垂涎三尺。
难怪血臀会鬼迷心窍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对黑叶猴而言,世界上最心仪的美食,就是蜂蜜了,尤其是用栀子花酿成的蜂蜜,在黑叶猴眼里,就是美食中的极品。尝一口舌头生津,尝两口甜到心里,尝三口心旷神怡。在人类社会,有拼死吃河豚鱼的说法,在黑叶猴社会,就是拼死吃栀子花蜂蜜。对于馋嘴幼猴来说,这是挡不住的诱惑,无法抗拒的勾引。丹顶佛还发现,小家伙的嘴唇上,也挂着几丝蜂蜜,看来是尝到过甜头了。
血臀为何对它的呼唤置若罔闻,这个谜底算是揭开了。但另一串疑问随即涌上心头:这里不见嗡嗡飞舞的蜜蜂,也不见垂挂在树枝或岩壁上椭圆形的蜂巢,何来散发栀子花清香的蜂蜜呢?更让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蜂蜜怎么会涂抹在长春藤顶端那簇蓝色花叶上?而那长春藤又怎么会像蛇一样瑟瑟抖动?
丹顶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根长春藤又蛇一般地曲扭,并一点一点往那条天斧劈开的大裂缝移动。蜂蜜的香甜气味随风飘散,血臀流着口水,估计肚子里的蛔虫都快被勾引出来了,又开始伸胳膊抻腿想去追赶那根长春藤。
丹顶佛瞅准机会,冷不防跳过去,一把揪住长春藤,猛烈拉扯。它一定要弄清楚,这根蘸满蜂蜜的长春藤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它的猛烈拉扯下,长春藤从草地上跳了起来,像棍子一样绷得笔直。丹顶佛又有了新发现,原来这根长春藤的另一端在裂缝对面的南半山上。它又猛烈拉了两下,长春藤的另一端伸进南半山裂缝边缘一片茂密的羊花丛中,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怎么也拉不动。它很纳闷,便松开爪子。绷紧的长春藤突然松弛。没想到,这个无意中做出的举动,揭穿了一个可怕的阴谋。
随着长春藤突然松弛,对面南半山上那丛羊蹄甲花剧烈晃动,似有什么东西在打滚。几秒钟后,一个黑色的背影从羊蹄甲花丛中蹿出来,慌慌张张往杂树林跳跃。丹顶佛冲着那背影喔欧喔欧发出几声询问式啸叫,但那黑影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跳跃速度,钻进杂树林不见了。虽然丹顶佛没正面看清那个黑影,但黑叶猴视力极佳,不像人类会患近视眼什么的,它的眼睛是雪亮的,它已经看得非常清楚,那神秘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断趾姨妈!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这是断趾姨妈精心策划的一个圈套。不难推测,断趾姨妈在森林里找到一只岩蜂窝,忍着被岩蜂蜇得鼻青脸肿的痛苦,掏得一些用栀子花酿成的蜂蜜,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秘密角落。当云雾猴群来到“一线天”采食黑木耳时,断趾姨妈觉得机会来了,便在灌木丛里找了根长长的长春藤,将蜂蜜涂抹在顶端那簇蓝色花叶上,像使用诱饵钓鱼一样,在它丹顶佛专心为孔雀蓝妃整饰皮毛时,将蜂蜜制作的甜蜜诱饵用来引诱血臀;长春藤那簇蓝色花叶,在血臀面前轻轻晃动,栀子花的清香和蜂蜜的甜润,丝丝缕缕钻进血臀的鼻孔,小家伙心痒嘴馋,无法抵御这巨大的诱惑,便伸手来抓蜂蜜吃;那簇蓝色花叶像个幽灵,总是保持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内,似乎只要往前再走一步,就能抓住蓝色花叶吃到可口的蜂蜜了,可当血臀往前跨出一步,那簇蓝色花叶便往后退缩一步,永远只差那么一步,可望而不可及;蓝色花叶上的蜂蜜,洒落在地上,点点滴滴,血臀贪婪地舔食,满口溢香,沁入心脾,更勾起无限欲望,狂热地追赶几次从它爪掌间逃逸的那簇蓝色花叶;血臀年幼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正被牵着鼻子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深渊。
断趾姨妈之所以要对血臀下如此毒手,丹顶佛心里很明白,目的是要摧毁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断趾姨妈没办法直接伤害它,便在血臀身上动坏脑筋;这一招确实歹毒,假如断趾姨妈的阴谋得逞,宝贝血臀真的掉进裂缝去,它丹顶佛肯定悲痛欲绝,不仅丧失努力奋斗的信念,也会丧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当然也就不会再有心思去争抢孔雀蓝王妃贴身女仆的岗位;这样的话,断趾姨妈也就扫除了最大的生存障碍,可以重新回到孔雀蓝王妃身边去。
事关生存利益,便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丹顶佛咬牙切齿地想。事实证明,和平竞争这条路根本是行不通的,在大林莽,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它不能永远被动地接受挑衅,它不能再傻乎乎地等待灾难临头,它不能无所作为坐以待毙。它要主动出击,为了宝贝血臀能存活下去,它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第十一章:皮厚的叛徒】
有这么厚颜无耻的猴,丹顶佛快要被气得吐血了。
那只名叫药妞的雌猴,竟然又鬼头鬼脑来到它的身边,满脸谄媚的表情,伸手做乞讨状。丹顶佛当然知道药妞想乞讨什么,这家伙一定又在思念被金腰带猴王残害的幼子毛毛,想来搂抱血臀,借别人的幼猴填补落寞的母爱,以排遣失子的悲痛。
别说事情仅仅过去半个多月,即使事情过去十年,丹顶佛也不会忘记那个恐怖的镜头:药妞两只前爪托举着血臀,站立在那座驼峰状磐石顶上,让穷凶极恶的大公猴们前来抓捕!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它就会浑身战栗,血一个劲儿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
这个歹毒如蛇蝎的家伙,竟然还有脸来乞求抱血臀!
一只碧绿如翡翠的纺织娘在草叶上飞来跳去,丹顶佛假装自己的注意力被这只漂亮的纺织娘吸引住了,背过身去举爪拍打。这是一种怂恿,一种诱惑,让想要偷盗的贼大胆行窃。药妞果然上当,伸爪来搂抱血臀。当药妞黑黢黢肮脏的爪子快要触碰到血臀的一瞬间,丹顶佛就像背后也长着眼睛,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药妞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你再敢偷偷摸摸来打血臀的主意,看我不咬断你的手臂!
这一口咬得不轻,丹顶佛上腭两枚獠牙在药妞手臂上戳出两个血洞,把周围的猴毛染红了一大片。药妞发出一声惨嚎,疼得在地上打滚。
丹顶佛一点也不担心有谁会站出来打抱不平。在众猴眼里,药妞是鼻涕虫,是扫帚星,是散播灾祸的瘟神,即使它像拆零件一样咬掉药妞整条手臂,也没有谁会来指责它的。
你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打了也白打!
丹顶佛以为,药妞被咬得皮开肉绽,一定会知难而退逃得远远的。可它想错了,药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趴在一棵枯倒的大树后面,神情凄楚,哀哀号叫:
--可怜可怜我吧,让我来帮你照料你的宝贝血臀吧!过去的事是我做错了,我向你磕头认罪行不行?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是猪猡,我是斑蝥,我是狗屎堆!你就行行好吧,让我抱一抱血臀!
药妞的模样比过去更邋遢了,头顶的冠毛乱得像鸡窝,身上的体毛被树汁草浆粘成一坨坨一绺绺,脸上和四肢伤痕累累,血污和汗污遍布全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用乞丐这个词来形容恰如其分。
丹顶佛过去曾对药妞不幸的遭遇产生过同情和怜悯。但现在,所有的同情和怜悯早就像太阳下的雾一样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咬牙切齿的恨。恶有恶报,活该落得如此下场。过去,云雾猴群所有的母猴都把药妞视为不受欢迎的猴,就它丹顶佛以平等姿态对待药妞,将其视为同病相怜的难友,结果怎么样?关键时刻药妞从背后捅了它一刀,险些置血臀于死地。好心没有好报,它干吗还要好心呀!药妞是犹大,是汉奸,要不是药妞的无耻出卖,独眼老丑也不会死得这么惨啊。再没有比忘恩负义更让人也更让猴痛恨的事了。它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不然的话,它真想拔掉药妞身上所有的猴毛,使其变成一只像人类一样丑陋的裸猴,为独眼老丑报仇雪恨!
丹顶佛理所当然对药妞的哀号充耳不闻。我不需要你忏悔,我也不需要你求饶。我只希望你立刻从我面前消失,滚得越远越好。
丹顶佛龇牙咧嘴扑跃上去,做驱赶状,药妞吓得屁滚尿流逃掉了。可过了一会儿,药妞又贼头贼脑来到它面前,躲在那棵枯树背后,呀呀凄厉地叫着,还捶胸顿足做号啕状,好像在痛悔以往的过失。哀号也罢,哭泣也罢,喊冤叫屈也罢,无非是在制造噪音,丹顶佛的心绝不会被打动的。
这一招不灵,药妞又换了一招。它突然用头去撞树干,咚咚咚咚,好像在擂动木鼓。不像是在假撞,确实是在真撞,撞得树皮进溅树叶纷飞,撞得头破血流脑袋鼓起一只只鸽蛋似的青包。药妞一面撞还一面啸叫,仿佛在说:你要是不肯原谅我,我就撞死在你面前!
你吓唬谁呀?真是个十足的无赖!你就是撞成脑震荡,撞成植物猴,也休想得到宽恕。拜托了,你最好将脑袋往石头上撞,脑袋瓜开瓢,流出白花花的脑浆,这样我们才看得过瘾呢。
药妞似乎还不死心,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张牙舞爪,原地蹦跳,好像要拼个你死我活。丹顶佛毫无惧色扑跃上去,先发制猴,在药妞大腿上狠狠撕了一爪。两只雌猴扭成一团。无论体力还是意志,药妞根本就不是丹顶佛的对手,两三个回合,丹顶佛又在药妞肩头咬了一口,咬出一条两寸长的创口,药妞支撑不住,欧欧呜咽着狼狈溃逃。
你再敢来胡搅蛮缠,我就把你撕咬成碎片!
这以后,药妞倒是不敢再跑到丹顶佛跟前来了,只是躲在远远的地方,用混杂着哀怨、乞求、告饶、内疚、自责和悔恨的眼光,偷窥丹顶佛和血臀。
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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