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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黑叶猴》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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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黑叶猴

作著:沈石溪

【引子】

  布朗猴群的老猴王抱雕驾崩了。

  抱雕在猴王宝座上已逾十三年。对平均寿命只有二十二岁的黑叶猴来说,一个猴王能连续执政十三年,算得上是个奇迹了。黑叶猴群等级森严,猴王高高在上,显赫而威风,享有种种特权,因此,各个雄猴野心勃勃,都是醉心于社会地位的角逐者。它们之间经常发生王位争夺战,通常情况下,猴王各领风骚三五年,在生命鼎盛时期篡夺王位,一旦身体露出衰老迹象,就会长江后浪推前浪,被更年富力壮的雄猴取而代之。像抱雕这样稳稳当当在王位上坐满十三年的猴王,在黑叶猴的历史上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抱雕之所以有超常的威望,与它奇特的名字有关。在它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那是金秋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布朗猴群正散落在悬崖峭壁上觅食。突然,一朵白云里,飞出一只金雕。这是只狡猾的金雕,躲藏在随风飘行的云朵里,瞒过了哨猴的眼睛。直到云朵飘到猴群所在的山顶,金雕这才从比奶浆还浓稠的云朵中钻出来,像颗流星似的笔直俯冲下来。哨猴发出报警的尖声,但已经迟了,金雕已飞到一只半岁龄、名叫弥萨的幼猴头顶。猴群惊呆了,根本来不及采取防卫措施。金雕高傲地啸叫着,伸出一只犀利的雕爪,向已吓得缩成一团的幼猴弥萨的背脊抓去。

  眼瞅着灾难就要发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年轻的雄猴,像股黑色飓风,从石旮旯里飞蹿出来,直扑凶悍的金雕。就在匕首似的雕爪即将刺进幼猴弥萨背脊的一瞬间,雄猴已蹿至跟前,伸出一只猴爪闪电般抓住那只企图行凶的金雕脚杆,另一只猴爪捏住金雕的脖子。受惊的金雕拍扇巨大的翅膀,带着雄猴,升上天空。金雕负重飞行的能力超乎想象,吊着几十斤重的年轻雄猴,越升越高,穿过白云,穿过阳光,变成湛蓝天幕一个模糊的小圆点。

  所有在场的黑叶猴仰头呆望。那小圆点突然间越变越大,越来越清晰,哦,金雕从高空坠落下来了。猴们看得很清楚,金雕的脖颈痛苦地扭曲着,嘎嘎地发出凄厉的叫声,两只翅膀吃力地挥舞着,螺旋式向山谷飘落。显然,金雕精疲力竭,脖颈也被扭伤,支撑不住了。终于,金雕与年轻的雄猴一起掉入山谷。众猴都以为年轻雄猴已经与金雕同归于尽了,当猴群从悬崖下到谷底,却惊讶地发现,凶恶的金雕已经呜呼哀哉了,而年轻的雄猴却还奇迹般地活着。更让猴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年轻雄猴四肢完好无损,只是右肩胛被雕爪划出五六道血口,伤得并不严重

  黑叶猴属杂食性动物,虽然以素食为主,但也不排斥唾手可得的荤腥。大家一拥而上,拔掉雕毛,撕食雕肉。金雕属于大型猛禽,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向来排在黑叶猴之上。换句话说,黑叶猴被列在金雕的食谱中,尤其是幼猴,常遭金雕猎杀。黑叶猴只要她到天空有金雕影子,就会望风披靡,逃进岩洞或树丛。从来就是金雕吃黑叶猴,如今却是黑叶猴吃金雕,也算得上是千载难遇的美事,真正是大快猴心。

  自然而然,这只勇敢的年轻雄猴,成了传奇英雄,成了布朗猴群耀眼的明星。半年后,当时的猴王沙皮特露出衰老之相--在啃咬榆树皮时一下就崩掉了两颗门牙。顺理成章,年轻雄猴成为布朗猴群的新猴王,名号就叫抱雕猴王。

  这是布朗猴群历史上最平稳的一次政权更替,堪称和平的典范,还带着几分喜剧色彩。当抱雕雄赳赳气昂昂地跳到沙皮特面前,笔直地竖起长长的尾巴,骄傲地撅起红艳艳的屁股,龇牙咧嘴咆哮数声--做出典型的挑衅动作时,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猴子不约而同地聚拢到抱雕身后,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朝着沙皮特发出嘘嘘的驱赶声。沙皮特也很知趣,立即伛腰耸肩低首耷尾,显出一副臣服的姿态,乖乖地退到角落里去了。

  众望所归,在一片欢呼声中,抱雕登上了猴王宝座。

  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一晃十三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岁月也不饶猴,抱雕从壮年步入暮年。它的门牙掉了四颗,面颊从嘴角至耳根处曾长着两道俗称“白鬓”的猴毛,现已因衰老而变得光秃秃了,头顶那束直立的黑色冠毛,也被岁月风霜染成花白。要是换成其他猴王,早在前几年就会被另一只强壮的大公猴用武力驱逐下台。但抱雕的威望太高了,它为拯救幼猴弥萨而抱着金雕在天空搏杀的英勇壮举太惊天动地了,它让猴们喝雕血啖雕肉所立下的历史功绩太伟大了,因此,它虽然年迈体弱风烛残年,却没有谁胆敢发动政变来推翻它的统治。凡生命都无法抗拒新陈代谢的规律,再伟大的人也会死。再伟大的猴也会死。终于,抱雕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半夜一场秋雨,天气转凉,抱雕病倒了,精神委靡,咳嗽不止,蹲在太阳底下也会冷得发抖。大豕心里都很清楚,抱雕猴王生命的完结已进人倒计时。

  能在王位上寿终正寝,对于黑叶猴来说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天上午,天高云淡,艳阳普照。抱雕猴王已没有力气像往常那样率领众猴外出觅食了,猴们三三两两跑到附近的箐沟树丛寻找食物充饥。抱雕猴王靠在山顶一块鹰嘴形岩石上,昏昏沉沉似睡似醒。毛看得出来,它已走到生命尽头,快油枯灯灭了。一只名叫丹顶佛的雌猴,怀抱一只生不久的幼猴,焦躁不安地在抱雕猴王身边爬来跳去。丹顶佛年轻美丽,头顶那片猴毛色泽艳红,如佛尘般细柔飘逸,故而得名。它是抱雕猴王最宠爱的妃子。

  夫君就要驾鹤西去,小王子还年幼无知,做王妃的当然忧心如焚。

  就在这时,一只雄黑叶猴从树丛钻出来,蹑手蹑脚向丹顶佛靠拢。这只雄猴头顶那束冠毛约有一尺高,犹如戴着一顶黑色王冠,四肢强健,双目炯炯有神,显得高大威猛,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它就是当年被抱雕从金雕爪子下拯救出来的幼猴弥萨,现年十三岁,如日中天,正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是布朗猴群的第二号人物,或者说布朗猴群的副统帅。它摸到磐石前,先是瞥了抱雕猴王一眼,然后突然蹿到丹顶佛背后,抱住王妃的纤纤细腰欲行非礼。牛顶佛毫无思想准备,吓得惊叫起来,拼命挣扎。

  很难解释弥萨为何在这个时候要对丹顶佛实施性骚扰,抱雕猴王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假如不出意外,顶多再有三五天时间,抱雕便会在昏睡中永远不再醒来。弥萨本来就是副统帅,公认的接班人,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三五天,等到抱雕猴王四脚一伸两眼一闭,就可可顺当当继承大统,成为布朗猴群新一任猴王。只要登上猴王宝座,布朗猴群的一切都是它的,还怕丹顶佛不来投怀送抱吗?

  古人云,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王者自有千钟粟,王者自有黄金屋,王者自有颜如玉。

  也许,弥萨觉得自己在副统帅的位置上已经等得太久太久,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冒出了要抢班夺权的念头;也许,弥萨早就对丹顶佛垂涎三尺,色胆包天,不等抱雕咽气就迫不及待要把猴群第一美眉占为己有;也许,弥萨觉得抱雕虽然还吊着一口气,却与一具僵尸也差不了多少了,所以就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也不排斥有这种可能,弥萨想用非礼王妃的忤逆行为,提前敲响丧钟,刺激正在阴阳线上挣扎的老猴王抱雕,催促其早早归西。

  不管怎么说,弥萨当着抱雕的面,肆无忌惮地调戏丹顶佛。

  丹顶佛的尖叫挣扎声,在静谧的山野格外响亮。

  抱雕睁开混浊的眼睛,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不堪入目的情景,就像一片枯叶遭到寒风袭击一样,气得浑身颤抖,两只无神的眼睛刹那间怒火燃烧,翻身爬起来,摆开扑咬的架势。遗憾的是,它的生命已极度衰竭,刚跨出去一步,便踉跄倒地,眼睛也像流星似的亮了一亮就熄灭了。它躺在地上,仍挣扎着想要爬过去与弥萨搏杀,却力不从心,怎么也动弹不了。它张大嘴想要咆哮,却只发出咔咔嘶哑的喘咳声。

  也许是看出抱雕离死神只有半步之遥了,以往强有力的靠山就要倒塌,急于为自己也为还在吃奶的幼崽寻找另一个新的靠山,丹顶佛尖叫了几声后,不再激烈抗拒,而是采用了半推半就的姿势。明摆着的,抱雕咽气后,弥萨是无可争议的新一代最高统帅,对于丹顶佛来说,能这么快就得到新猴王的宠爱,也算是一种造化,何必为了虚无缥缈的贞操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呢?

  半推半就逐渐演化成男欢女爱。

  抱雕喘咳得更猛烈了,噗,嘴里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一阵痉挛,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两条腿痛苦地踢蹬数下,便两眼翻白,不再动弹了。它停止了呼吸,但两只混浊的眼睛仍圆睁着,凝视苍穹,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弥萨停止与丹顶佛亲昵,在抱雕身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对于它来说,此时此刻,老猴王抱雕是否真的咽气,比与一只雌猴寻欢作乐重要得多。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在老猴王抱雕眼球四周飞舞。弥萨小心翼翼地慢慢接近那块鹰嘴形岩石,它似乎还有点怀疑抱雕是不是真的呜呼哀哉了。它伸出一只猴爪,在抱雕肩头试探性地推了一把,立刻又闪电般地将猴爪缩了回来。老猴王抱雕仰面躺在鹰嘴形岩石上,半侧身体晾在悬崖外,半侧身体搁在岩石上,被弥萨一推,身体惯性地摇晃了两下,差点就栽落到悬崖下去了。

  一切迹象表明,老猴王抱雕真的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弥萨彻底放心了,跳到那块鹰嘴形岩石上,揪住抱雕的胳膊,准备将尸体抛下悬崖去。这不用费多大力气,轻轻一推就能解决问题。在布朗猴群,凡猴子死在山崖上,都是这么处理尸体的。这叫崖葬,既方便又卫生。尸体掉落悬崖后,很快会被乌鸦、秃鹫、蚂蚁、巨蜥等各种食腐动物吞食干净。

  弥萨的爪子刚刚抓住抱雕的胳膊,突然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抱雕诈尸般醒了过来,张嘴咬住弥萨的脖子两只前爪搂住弥萨的腰,两只后爪用力在鹰嘴形岩石上踢蹬,向悬崖外翻滚。等弥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想要抵挡这致命的搂抱,已经迟了,老猴王抱雕的身体己滚出悬崖,两只雄猴拥抱在一起,从几百米高的悬崖上栽落下去。

  悬崖外,传来弥萨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布朗猴群男女老少三十来只黑叶猴,在绝壁上缓慢攀爬,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在谷底找到已摔得血肉模糊的抱雕和弥萨。它们的身体已经僵冷,早就魂归西天了。老猴王抱雕的眼睛安详地闭合了。对于它来说,用残剩的一点生命捍卫了猴王的尊严,惩罚了忘恩负义的家伙,临死还抓了一个垫背的,当然死也瞑目了。副统帅弥萨的眼睛睁得溜圆。对于它来说,觊觎多年的猴王宝座,眼瞅着就要属于它了,却在最后时刻化作泡影,还赔进了自己的性命,当然是死不瞑目的。

  唉,欲速则不达啊!
  抱雕不愧是猴中豪杰,死得壮丽辉煌,为自己的猴王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幸的是,老猴王抱雕的最后一个英雄壮举,却给布朗猴群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黑叶猴属于雄性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物种。凡雄性统治的动物群落,免不了会有权力纷争。每只雄猴都想当猴王,但天无二日,一个猴群只能有一只猴王。雄性统治一般遵循两条定律。第一条定律,猴王与其他雄猴之间力量差距越大,统治越稳固,社会也越安宁。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猴王,其他雄猴会知趣地把野心藏匿起来,把权力欲望压抑在心底,它们会这么想,这家伙实在太厉害了,我若冒冒失失跳出来争夺王位,无疑是以卵击石自讨苦吃,那还不如乖乖地服从这家伙的领导,当个顺民算了。第二条定律,猿王与其他雄猴之间力量差距越小,统治越飘摇,社会也越动荡。面对比自己强大不了多少的猴王,其他雄猴的篡位野心和权力欲望便会在心里蠢蠢欲动,它们会这么想,这家伙并不比我强多少,凭什么我要屈居其后呢?我若跳出来与它争夺王位,不见得就一定会输给它,真要是能取而代之的话,那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本来,弥萨是布朗猴群公认的第二把手,身高力大,聪明能干,出类拔萃,与其他雄猴相比,具有压倒的优势。倘若不发生一、二把手同归于尽的惨剧,老猴王抱雕寿终正寝后,弥萨是当然的接班猴,羡慕多于嫉妒,即使有个别雄猴不服气,想制造点麻烦什么的,也绝对成不了气候,弥萨完全有魄力也有能力控制局面,可以预料,这将是一场不流血的改朝换代。这符合雄性统治的第一条定律。但不幸的是,老猴王临死抓弥萨来垫背,接班猴猝死,权力出现真空,每一只成年雄猴都跃跃欲试,想坐到猴王宝座上去,更为不幸的是,布朗猴群现有的这些成年雄猴,没有谁具备独断乾坤的威慑力量,换句话说,谁也没有能力来控制局面。于是乎,雄性统治的第二条定律发挥作用了,群雄并起,谁也不服谁,围绕猴王宝座展开了一场混战,

  这是布朗猴群历史上最为惨烈的内战。先是青年雄猴阿罗门与老公猴盖皮亚之间展开了一场鏖战,从黎明一直持续到黄昏,阿罗门身上多处挂彩,浑身是血,像只血猴。盖皮亚一条腿被咬断了,彻夜痛苦地号叫。五天后,这两只争强好胜的雄猴都含恨而亡。

  紧接着,大公猴哈尼与乔奇之间又开始了血淋淋的厮杀。哈尼善动脑子,把乔奇引到密林深处的热泉旁,冷不防将乔奇推进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滚烫的泉水里,乔奇身上的猴毛差不多全烫掉了,像人类似的,变成一只丑陋无比的裸猿,当场就被烫死。

  哈奇的屁股在猴王宝座上还没坐热,刚刚成年的雄猴吐吐和娄娄便联手讨伐,把哈尼一只眼睛也抓瞎了,将它灰溜溜地赶下了台。

  应了一句只能有难同当不能有福同享的芜话,吐吐与娄娄之间又起战火,打得天昏地暗……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布朗猴群一半以上的成年雄猴都死于非命,剩下的五六只雄猴,也大部分受了伤。由于雄猴们都卷入了争权夺利的混战,无心觅食,也顾不得去关爱雌猴和幼猴,整个猴群猴心惶惶,四散逃亡。有一只名叫黄毛的老年母猴,也许是被频繁的战事搅得神经错乱了,在两棵树之间蹿跳时,竟一头扎进捕兽猎网,变成人类泡乌猿药酒的原料。有一只刚做母亲的雌猴,因为长时间惊恐不安而停止分泌乳汁,婴猴无奶可吃,竟然活活饿死了。还有一只名叫傻丫头的雌猴,独自到流沙河边去采食,稀里糊涂撞落挂在树枝上的马蜂窝,被愤怒的马蜂活活蜇死。原本一个丁口兴旺的黑叶猴大家族,变得支离破碎,成了仅有十几个老弱病残者组合的小家族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天夜里,布朗猴群栖息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冈上。按理说,黑叶猴天性谨慎,对宿营地很挑剔,一般都选择在高耸入云的悬崖绝壁间,以防范食肉兽的袭击。但这一天,雄猴们为争夺王位大打出手,从清晨一直延续到黄昏,天快黑了才不得不鸣金收兵, 自然也就顾不得去找合适的宿营地,将就着就在这座小山冈上住了下来。

  窝里斗埋下祸端,粗心大意引发灾难。

  黑叶猴群历来有哨猴制度。所谓哨猴制度,就是在猴群睡觉时,专门有一只猴子值勤站岗,以防备猛兽偷袭。哨猴通常由雄猴担当。这天夜里担当哨猴的是那只名叫娄娄的雄猴。娄娄与那只名叫吐吐的雄猴苦斗了一天,精疲力竭,上半夜还强打精神观察四周动静,到了下半夜实在支撑不住,头一歪就在哨位上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只母金钱豹带着四只已长大能参与狩猎的小豹,踏着星光来到小山冈。没有哨猴报警,那群金钱豹很容易就团团将小山冈包围起来。

  这算得是黑叶猴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这已经不是狩猎,而是一场屠杀。五只金钱豹处决了第一批黑叶猴,惨烈的号哭划破夜的寂静,其他黑叶猴这才从昏睡中惊醒,呼天抢地夺路奔逃。但黑叶猴是昼行夜伏动物,在黑暗中视线偏弱,黑夜里远不如白天身手敏捷;而金钱豹是昼伏夜行动物,在黑夜中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晚上似乎身手更为矫健。有好几只黑叶猴,懵里懵懂昏头昏脑稀里糊涂,在奔逃时竟然一头撞在了金钱豹身上,玩了个飞蛾扑火。这窝金钱豹兴趣盎然地玩着杀戮游戏,张开豹嘴,啊呜一口,咬翻一只黑叶猴,又追逐另一个目标,抬起豹爪,啪啦一下,打翻一只黑叶猴。有的黑叶猴虽然趁着混乱逃离小山冈,但在平坦的草坪上,黑叶猴的奔跑速度根本没法与金钱豹匹敌,没逃出多远就遭到血腥追杀……
  仅仅十多分钟时间,黑叶猴尸横遍野,布朗猴群惨遭覆灭。

  整个布朗猴群中,仅有一只年轻的母猴和它三个月大的幼崽,逃过了这场劫难。

  幸免于难的年轻的母猴就是老猴王抱雕的遗孀丹顶佛。那只三月龄的幼猴名叫血臀,小家伙屁股上的红斑较之普通猴子面积明显要大,颜色也很深,就像滴血,因此起了这么个很别致的名字。

  丹顶佛与它的幼崽血臀能够豹口余生,纯属侥幸。当金钱豹进行屠杀时,丹顶佛抱着血臀正缩在角落里睡觉。受伤的黑叶猴喊爹哭娘的尖叫声把它从睡梦中惊醒,出于一种护崽的本能,它紧紧将血臀搂在怀里,睁开惺忪睡眼望去,正好看见那只穷凶极恶的母豹,豹爪按住吐吐公猴的背,豹嘴咬住吐吐公猴的颈,猛烈摆动硕大的豹头,咔嚓一声,可怜的吐吐便身首分家。不知怎么搞的,那只圆滚滚的猴头骨碌骨碌滚到丹顶佛跟前,借着朦胧的星光它看见,吐吐两只眼睛还在眨动,露出痛苦的表情。丹顶佛吓得魂飞魄散,身体蜷缩呈球状,赶紧从山冈上滚落下去。四周黑咕隆咚,身体在石头上摩擦碰撞,丹顶佛用自己的身体将幼崽血臀裹得严严实实,宁可自己摔得七零八落,也不能让怀里的小宝贝有一点闪失。谢天谢地,山坡不算陡也不算深,很快就滚到沟底,也算它命大福大,竟然滚进一个衰草遮掩的一米多深的土坑,它躺在坑里,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藏了多久,山坡上豹子凶狠的噬咬声和黑叶猴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平息,它看见,一串豹子的身影,沿着山坡走了下来,每一只金钱豹嘴里都叼着一只黑叶猴,晃里晃荡,要把战利品带回家。

  金钱豹的行走路线,恰巧要经过丹顶佛躲藏的土坑。沙沙沙,金钱豹恐怖的脚步声,就在土坑边缘响起。丹顶佛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担心不懂事的幼崽血臀会闹出动静,便将一只**塞进血臀嘴里,以防止小家伙在这节骨眼上发出声响来。

  母豹走在最前面,另外三只小豹也相继从土坑边缘走了过去。最后一只小豹,与前面的队伍拉开约十来米距离,也已跨过了土坑。就在这时,也许是**将嘴巴捂得太紧因而憋得太难受了,也许是乳汁涌进气管而奇痒难忍,幼崽血臀突然间吭啾喘咳了一声。

  那只走在最后面的小豹警觉地停了下来,转身伫立在土坑边缘,探头探脑向坑内窥视,幸好衰草茂密,遮挡住了小豹视线。但这只小豹似乎疑心挺重的,耸动鼻翼做嗅闻状,又颤动耳廓做谛听状,竭力想弄清坑里所发出的异常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丹顶佛吓得全身猴毛倒竖,咚咚咚咚,一颗猴心就像要跳出嗓子眼。幼崽血臀似乎也接收到母猴丹顶佛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恐惧信息,浑身瑟瑟发抖,使劲蹭动着,恨不得躲到母猴的身体里去。四周的衰草也跟着瑟瑟发抖,发出让丹顶佛心惊肉跳的声响。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那只小豹将叼在嘴里的黑叶猴放在地上。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想对已经走过去的同伴吼叫报警,让母豹和另三只小豹回转来共同探究土坑里的异常动静;要么是想亲自跳下土坑来看个究竟。无论哪一种可能,结局都很不妙,丹顶佛与幼崽血臀都不可避免会落入豹嘴。母子性命难保矣,丹顶佛绝望地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丹顶佛身后蹿出一只老鼠,惊慌地吱吱叫着,在土坑里奔突逃窜。那只小豹悻悻地打了个响鼻,将已经倾斜的身体从土坑边缘缩了回去。小豹的肚皮已塞得鼓鼓囊囊,嘴里还叼着一只黑叶猴,当然对区区一只老鼠不感兴趣了。

  那壁厢,母豹发现少了一只幼豹,便发出呼叫,让落单的小豹赶快归队。小豹重新叼起地上的战利品,小跑着追赶队伍去了。

  丹顶佛悬吊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身体软得像稀泥巴,瘫倒在地。

  豹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纺织娘被打断的歌声又响亮地鸣唱起来。丹顶佛抱着幼崽血臀从土坑里爬了上来。晨光熹微,小山冈上到处都是黑叶猴的尸骸,有的缺胳膊腿,有的被吃得只剩下几根白骨,惨不忍睹。布帝朗猴群毁灭了,对于习惯群居生活的黑叶猴来说,赖以生存的群体毁灭了,差不多就是亡国奴的感觉。家破国亡,丹顶佛已无法继续栖息此地了,只有怀着伤痛的心和惨痛的记忆,带着幼崽血臀远走他乡。

  再见了,巍巍布朗山;再见了,滔滔流沙河。


【第一章:艰难的离群生活】

  丹顶佛无法适应孤独漂泊的流浪生活,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过去在布朗猴群生活,根本不用为觅食而操心,只要跟着经验丰富的猴王走就是了,一定能吃到可口的食物。如今,必须由它自己去找食。虽然亚热带雨林郁郁葱葱,但真正黑叶猴喜欢吃的茎块、树叶和嫩枝,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抱着幼崽血臀在陡崖上攀缘,在树冠上跳跃,在灌木丛采撷,有时劳累一整天,却还是混不饱肚皮。安全也是个大问题,生活在群体中,猴王会选择食肉兽和人类无法到达的悬崖峭壁来宿营,无论白天采食还是晚上睡觉,都有专门负责警卫的哨猴。吃的是逍遥食,睡的是安稳觉。可如今,觅食时战战兢兢,睡觉要睁着一只眼睛,整天提心吊胆,却还是防不胜防。
  有一次,它爬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橄榄树上,望见树冠上有一簇翠绿的嫩叶,便兴冲冲前去采撷,猴爪刚伸过去,便看见一条两米长的眼镜蛇正顺着横枝爬过来,吓得它尖叫一声转身就逃。好险哪,要是它粗心大意抓住那簇嫩叶,很可能就会被眼镜蛇咬一口,几分钟后便呜呼哀哉了。它一死,还在吃奶的幼崽血臀,很快也会被死神收容去的。

  还有一次,老天下起滂沱大雨,丹顶佛在半山腰找到一个山洞,便钻进去躲雨,洞有点深,曲曲拐拐,似乎还闻到一股野兽的臊臭味。它多了个心眼,在一个拐弯处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用力朝洞壁砸去,砰咚,山洞里发出很大的响声,紧接着,幽暗的洞底传来低沉的吼声,借着洞**进来微弱的光线,它看见,一只耳朵上竖着两撮黑毛、身躯比山豹略小些的猞猁正翻身爬起来……丹顶佛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掉头蹿出洞去,钻进白茫茫的雨帘中,高一脚低一脚在泥泞的山道上奔逃。兴许是雨下得太大了,闪电与惊雷太可怕了,兴许是这只猞猁刚刚饱餐一顿,肚子不饿,也就引不起捕食兴趣,追到洞口就不再追了。

  猞猁也属于大型猫科动物,是吃猴不眨眼的刽子手,要不是丹顶佛小心谨慎,它和血臀肯定成了猞猁的免费午餐了。

  森林里,豹子、豺狗、黑熊、猞猁、金猫、金雕、黑尾蟒、眼镜蛇都是黑叶猴的天敌。形单影只要想在危机四伏的大林莽生存下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对于黑叶猴这样的动物来说,尤其是带崽的母猴来说,要安全地活下去,必须依顺某个猴群。

  不单单是生活上的艰辛,也不单单是天敌的频繁袭扰,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寂寞。

  黑叶猴属猴科疣猴亚科叶猴属,是典型的岩栖动物,性喜群居。尤其是雌猴,有恋群情结,离群索居,好比在炼火中受煎熬,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丹顶佛渴望能找到一个黑叶猴群,说得再明白一点,丹顶佛渴望能回到群居状态,生活有所依靠,心灵有所慰藉,灵魂有所寄托。

  它苦苦思念,苦苦寻觅,苦苦等待。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丹顶佛抱着幼崽血臀来到罗梭江边捞青苔吃。密林静悄悄,风吹叶子沙沙响。突然,左侧树林里传来树枝被扳断的噼噼啪啪声。循声望去,密林外一座陡峭的石灰岩绝壁上,有跃动的小黑点,隐约还传来黑叶猴的啸叫声。丹顶佛心中一喜,它借着山坡上嶙峋怪石作掩护,慢慢接近那座石灰岩绝壁,果然是一群黑叶猴,老老少少约有三四十个,算得上是个庞大家族了。它们散落在悬崖上,有的爬在松树上采食松子,有的在陡坡上追逐嬉戏。

  绝壁上有一个很大的溶洞,洞口终年云雾袅绕,可以给这群黑叶猴命名为云雾猴群。

  终于遇见同类了,丹顶佛激动得热泪盈眶。它恨不得一步就跨进云雾猴群去,给颠沛流离的生活画上句号。它刚冲动地往前跳了儿步,突然就停了下来,望望抱在怀里的幼崽血臀,又匆匆退回到大石头后面躲了起来。

  它之所以想去投靠而又踟蹰不前,是因为想起黑叶猴群一个残忍的排外习惯。

  黑叶猴属于雄性统治的社会,在通常情况下,有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猴当猴王,另有三五只雄猴辅助左右,形成雄性权力联盟,负责日常事务:抵御侵略、保卫妻小、外出觅食、选择栖息地等等。黑叶猴有一传统陋习,对前来投奔的同类,以性别为原则标准,区别对待。掌权的大公猴们,出于繁殖的需要,出于血统的考虑,凡前来投奔的是雄性,一概拒之;凡前来投奔的是雌性,则同意接纳。假如前来投奔的是带崽的母猴,幼猴是雌性的话,也会被视为交配与生殖的潜在资源而予以收养,但假如幼猴是雄性的话,那就非常恐怖了,族群几个掌权的大公猴便会在一个凄风苦雨的下午或月黑星疏的夜晚,趁那只新人伙的母猴疏于防备之际,将那只雄性幼猴抢走,残忍地杀害撕碎分食。这成了黑叶猴社会一条残暴的法律。
  在布朗猴群,丹顶佛曾多次目睹大公猴们是怎样抢掠并虐杀外来母猴所携带的小雄猴的。有一次,一只名叫艾薇的母猴带着一只名叫黄毛的半岁小公猴前来投奔布朗猴群。翌日晨,猴群去到流沙河边捡小红蟹吃,有一只小红蟹淘气地从母猴艾薇的指缝间溜走了,眼瞅着就要钻进浑浊的河水里去,艾薇急了,将黄毛搁在沙滩上,便踏着岸边的细浪追逐逃逸的小红蟹。艾薇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就在它离去的几分钟时间里,几只大公猴突然蹿过来,就像人类社会的篮球运动员砸篮板球那样,抓起幼猴黄毛往礁石上砸,乒乒乓乓,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后,黄毛便成了血淋淋的肉块。

  还有一次,一只名叫香君的母猴带着一只名叫鲁鲁的出生仅一个月的雄性幼猴投奔到布朗猴群。香君似乎对鲁鲁守护得特别紧,无论进食还是睡觉,都把小家伙搂在怀里,警惕性也特别高,旦看见有不怀好意的大公猴靠近自己,立刻采取回避措施掉头跑开。

  就算这样,也没能逃脱悲惨的命运。一天半夜,圆圆的月亮银盘似的挂在空中,以抱雕猴王为首的几只大公猴,突然就将睡梦中的香君围了起来,公开抢夺香君怀里的鲁鲁。香君属于母爱特别浓烈的母猴,它将身体弯成球状,像核桃壳保护核桃肉一样把鲁鲁护卫起来,任凭大公猴们怎么捶打撕扯噬咬,死也不肯松手。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反咬一口呢,香君张嘴乱咬,反抗这令人发指的暴行。但大公猴不仅身强体壮,还猴多势众,出手又狠毒,你一拳我一脚它一掌,很快把香君打得休克,最终还是把鲁鲁给掳走了。等到香君苏醒过来,它的爱子早已被可恶的大公猴们分食完毕。

  雌猴带着幼崽,就像带着一个“拖油瓶”,是很难在没有血缘关系的猴群中立足的。

  为什么如此野蛮?为什么这么绝情?

  吃掉外族雄性幼猴,对于大公猴们来说,有四大好处:一是保持族群血统纯正;二是消灭了潜在的竞争对手;三是促使新人伙的母猴尽早发情生下本族群的后裔;四是在共同的谋杀行动中增强了这伙大公猴的凝聚力,巩固了权力联盟。

  不幸的是,丹顶佛怀抱的幼崽血臀是只小雄猴。

  外族来的雄性幼猴,也就是命中注定的死囚猴。

  丹顶佛是只年轻的雌猴,还是头一次做母亲。和所有初次做母亲的雌猴一样,它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它不敢贸然前去投靠云雾猴群,害怕自己的心肝宝贝会惨遭杀戮。作为一只雌性黑叶猴,它必须皈依到云雾猴群去;作为一只有强烈爱心的母猴,它必须要保护年幼的血臀免遭杀害。它希望既能跻身到云雾猴群去,又能保住自己爱子的性命,这很难,但它决心要做到这一点。它思考着两全之策。

  丹顶佛是只聪明的雌猴,它明白,自己芳龄五岁,对黑叶猴来说正是青春好年华,它皮毛光滑如锦缎,美目含情兮似秋波,尤其是头顶那片艳红的冠毛,美艳无比绝无仅有,虽算不上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却也是花容月貌谁见谁爱,它若前去投靠云雾猴群,理所当然会受到掌权的大公猴们的欢迎。关键是要想出个办法来,让血臀进人云雾猴群后能迅速置换身份,由外族雄性幼猴,变成本族雄性幼猴,就能摆脱死囚猴的命运。要做到这一点,别无他法,只有寻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第二章:寻找靠山】

  丹顶佛悄悄尾随在云雾猴群后面,观察族群的情况。
  云雾猴群的猴王是只腰围有一条金色毛带的年龄约十五岁左右的大公猴,诨名金腰带猴王。对于黑叶猴来说,十五岁还算是壮年。猴王高高在上,是整个猴群的最高统帅。要找靠山,金腰带猴王当然是最理想的人选。在猴群里一切都是猴王说了算,只要金腰带猴王能当众抱抱血臀,或者和颜悦色地抚摸几下血臀的脑壳,就没有谁再敢伤害血臀。可丹顶佛觉得,要让金腰带猴王这么做,比登天还难。首先,它是走投无路前来投靠的外族雌猴,属于地位最低卑者,金腰带猴王要它圆它就得圆,要它方它就得方,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第二,从某个角度讲,猴王都是铁石心肠的冷血动物,在竞争激烈的猴类社会,富有同情心的大公猴是不大可能当上猴王的,可以这么说,冷酷无情是猴王的基本素质,不能指望金腰带猴王会对它大发善心;第三,金腰带猴王妻妾成群,不会太在意身边是否多了一只雌猴,它丹顶佛纵然天姿国色,怕也难以用美色来诱惑金腰带猴王;第四,云雾猴群中地位最高的雌猴是孔雀蓝王妃,光听这名字就妩媚动人,胸脯那片猴毛呈炫目的金蓝色,好似孔雀羽毛,金腰带猴王对孔雀蓝王妃恩宠有加,随时都会黏黏糊糊拥作一团,假如它丹顶佛到金腰带猴王面前去讨好卖乖,免不了会得罪孔雀蓝王妃,后宫生妒,别说拯救幼崽血臀了,恐怕它自己也会厄运缠身。

  唉,对金腰带猴王只好敬而远之了。

  丹顶佛躲在树丛里观察了好几天,寻找能充当血臀“挡箭牌”或“保护伞”的角色。

  它相中了一只名叫白胡子的大公猴。这是一只约十二三岁年龄的公猴,齿白唇厚,不仅脸颊两侧有浓密的“白鬓”,嘴唇四周还有一圈罕见的白毛,故而起名叫白胡子。

  经过仔细甄别,丹顶佛觉得白胡子公猴有诸多优势:首先,在云雾猴群中,白胡子地位仅次于金腰带,排在第二位,俗称二大王,应该说有势力也有能力来保护血臀:第二,云雾猴群中的几只美眉,都让金腰带猴王霸占了,金腰带猴王在这方面心胸狭窄,看管得很紧,绝不容许其他大公猴亲近这些美眉,白胡子公猴在这方面肯定闹饥荒,假如自己主动抛出红绣球,毫无疑问对白胡子公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第三,白胡子公猴有个习惯,吃饱树叶茎块后会独自在周围游荡,捕捉一些昆虫或青蛙之类的小动物补充营养,离群独处的机会颇多,这就为自己接近白胡子公猴提供了方便;第四,白胡子公猴在猴群中人缘较佳,走到其他黑叶猴面前,立刻就会有猴跳出来替它整饰皮毛,它打瞌睡时,阔气的小猴敢爬到它身上玩耍,它表现出大公猴身上极为罕见的宽容与慈祥,或许比较容易相处。

  丹顶佛将目标锁定在白胡子公猴身上,开始了投靠云雾猴群的行动。

  最浪漫的相遇,莫过于英雄救美了。

  那天下午,云雾猴群在罗梭江边找到几棵野山桃树,黑叶猴们吃饱肚皮后,有的躺在江边的礁石上晒太阳,有的骑在树杈上荡秋千。丹顶佛躲在对面小山上远远观望,过了一会儿,它看见白胡子公猴从树上爬了下来,朝山下的的箐沟走去。这是一个好机会。它立刻抱起血臀,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赶到箐沟。

  丹顶佛早有准备,在灌木丛里扯出几根鸡屎藤来,横一道竖一道缠绕在自己身上。鸡屎藤学名叫千金藤,细而韧,蔓地而生,可长达数十米,因有股浓烈的鸡屎味而得此诨名。丹顶佛这样做,是为了给白胡子公猴创造一个英雄救美的良机。遭鸡屎藤缠绕,这在亚热带雨林并不鲜见;鸡屎藤通常藏匿在茂密的灌木中,稍不留神便会被纠缠住;森林里曾发生过马鹿被鸡屎藤缠得无法动弹而活活饿死的事。大自然无奇不有。

  丹顶佛选择被鸡屎藤缠绕,是经过缜密考虑的。它设想过好几个自己陷入困境的方案,譬如掉到陷阱里爬不上来,或者腿被石头压伤走不动路,或者跳进波涛汹涌的罗梭江挣扎呼救……如此英雄救美当然更逼真更自然也更有意义,但它思忖良久还是放弃了。假如施救者出手援救会遭遇风险,它担心白胡子公猴会袖手旁观而拒绝相救。还有一层担心,倘若它看走了眼,白胡子公猴并无侠义心肠,它去掉落陷阱、用石头砸伤腿或跳进江中,搞不好弄假成真,真的发生意外,那就大大不划算了啊。虽然对前爪进化得已初具“手”功能的黑叶猴来说,被鸡屎藤捆得像只粽子似乎缺少必然性,稍稍显得有点唐突,但对施救者来说,属于零风险,何乐而不为?即使白胡子公猴不愿出手援救,它自己花点时间用点力气也能解除缠绕在身上的鸡屎藤。

  要寻找出路,先要想好退路,才不至于走投无路。
  哦,白胡子公猴走过来了,一边走还一边用前爪在草丛拍打,可能是在捕捉蚂蚱。

  咿呀,哎哟,丹顶佛发出痛苦的呻吟,还扭动身体,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白胡子公猴吃惊得直立起来,身体偏转脑袋歪仄,摆出随时准备逃窜的姿态,惊慌的眼神往灌木丛张望。这是可以理解的,黑叶猴是食草性灵长类动物,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中处在中下端,天敌颇多,在凶蛮的食肉动物面前属于弱势群体,所以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

  丹顶佛尽量伸长脖子,使自己的脑袋从枝叶间探出来,好让白胡子公猴看清,弄出动静的只是一只构不成威胁的雌黑叶猴。白胡子公猴盯着丹顶佛的脸看了好几秒钟,又对四周环视了几圈,确信没有其他外族黑叶猴存在,这才收敛转身欲逃的姿态,拨开枝枝蔓蔓踏进灌木丛,来到丹顶佛面前。

  咿哟,丹顶佛夸张地做出垂死挣扎的表情,拼命拉扯缠绕在脖子上的鸡屎藤。

  --鸡屎藤就像绞索,我快要被勒死了啊,好心的大哥,快来帮帮我!

  白胡子公猴疑惑地东张西望,似乎缺少怜香惜玉的柔情。

  丹顶佛求救的目光追随着白胡子公猴,叫唤声更楚楚动人。

  --你就忍心看着一只美丽的雌猴受苦受难吗?举手之劳你就可以博得英雄救美的崇高荣誉,就可以博得异性的青睐与倾慕,这样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别的大公猴抢都抢不到呢,你还犹豫什么呀?

  白胡子公猴似乎有点动心了,伸出前爪想来拉扯丹顶佛身上的鸡屎藤,但就在这时候,丹顶佛怀里的幼崽血臀大约是饿了,叽里发出求食的叫声。白胡子公猴惊讶地看着血臀,似乎有了某种顾虑,又把前爪缩了回来。自私的大公猴,都会嫌弃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幼猴。

  丹顶佛叫得更凄凉了,但那双眼睛,却秋波频送,那是一种凡大公猴都读得懂的暗示:

  --哦,我怀里的幼猴决不会是你我之间感情的障碍,而一定会是你我之间感情的增添剂。只要你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我会用我的青春与热情来报答你。我向你保证,你不会白忙一场的,你一定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白胡子公猴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来拉扯缠绕在丹顶佛身上的鸡屎藤。所要付出的很少很少,所能得到的很多很多,傻瓜才不去做呢!这鸡屎藤本来就是丹顶佛自己缠到身上去的,解开并不困难,没费多少力气,丹顶佛就从乱麻似的鸡屎藤里解脱出来了。

  丹顶佛匍匐在地,柔顺地蝎啾叫,以示崇敬与臣服。

  白胡子公猴则趾高气扬,陶陶然一副救世主的模样。

  丹顶佛将幼崽血臀放置一棵树墩上,开始给白胡子公猴整饰皮毛。

  在所有灵长类动物中,除了人类是裸猿外,其余皆全身长有浓密的体毛。在猴子世界,整饰皮毛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整饰皮毛能促进血液循环,使皮毛光滑鲜亮,其舒适程度与治疗功效,相当于人类社会的保健按摩。整饰皮毛还是非常重要的交际形式,长辈替幼崽整饰皮毛,把慈爱与关怀灌进幼崽的心田;地位低卑者给地位高贵者整饰皮毛,表达对尊者的崇敬与服从:地位高贵者偶尔也给地位低卑者整饰皮毛,以收买人心笼络感情;掌权者互相之间整饰皮毛,以增强权力联盟;同性之间整饰皮毛,传递信赖增进友谊;异性之间整饰皮毛,表达好感吐露爱意。可以这么说,整饰皮毛.是每一只黑叶猴必备的生存技能。

  丹顶佛将猴爪几根指头弯曲成梳子状,先在白胡子公猴背部细心地梳理了一遍,把被树浆草汁粘连成块的体毛梳理得飘柔光亮,然后指爪轻盈地在毛丛中翻动,寻找躲藏在浓密体毛里的扁虱、跳蚤和其他寄生虫。丹顶佛在布朗猴群时就有整饰皮毛的高超技艺,此时此刻又是为了争取幼崽血臀的生存权而在努力,所以格外卖力,格外用心,动作温婉轻柔,体贴人微,每一寸皮毛都梳理得油光水滑,连猴毛根部白芝麻似的虱子虫卵都用舌尖舔得干干净净。它把归顺、服从、乞求保护,甚至还有含蓄的以身相许,都通过那双灵巧的指爪,传递给白胡子公猴了。

  白胡子公猴半闭着眼睛,欣然接受丹顶佛整饰皮毛的服务。
  大半个小时后,白胡子公猴邋里邋遢的皮毛被整饰得焕然一新,连四只粘满泥尘脏兮兮的猴爪都被梳洗得一干二净,整饰皮毛的工作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丹顶佛转身抱起幼崽血臀,送到白胡子公猴面前,哀哀恳求:你是我所遇见的最强壮最伟岸最仁慈最有爱心最具魅力的大公猴,是我心仪已久的青春偶像,我会永远陪伴在你左右,只要你吩咐,我随时都会热情地为你整饰皮毛。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一个你很容易办到的请求,哦,抱抱我的儿子吧,它叫血臀,一只聪明可爱的幼猴。

  白胡子公猴的眼光落到血臀胯部的小鸡鸡上,骤然间表情起了变化,厌恶地皱起鼻吻,眼睛泛起一派凶光,恶狠狠地将血臀推开去。

  丹顶佛凄楚地哀求:如果你喜欢我,那就请同时收留我的小宝贝。爱屋及乌,这要求并不过分啊!血臀会永远记住你的收养之情,永远追随你,长大后做你最忠实的奴仆!

  可恼的是,白胡子公猴仍推拒送进怀来的血臀,丝毫没有回心转意。

  更让丹顶佛气愤的是,白胡子公猴竟然恬不知耻地骑到它背上来,欲行非礼。大公猴都是这个德性,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占有占有再占有,不彻彻底底地占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丹顶佛真想来个鲤鱼打挺,把白胡子公猴掀翻在地,然后在它背上狠狠咬一口。黑叶猴虽说是雄强雌弱,但雌雄之间体形差异并不很大,雄性不占压倒优势,一对一打斗起来,公猴不见得一定能大获全胜。你拒绝接收血臀,还要占我的便宜,也太无耻了啊,理应受到严厉惩罚。可丹顶佛仅这么想想而已,此刻它若与白胡子公猴闹翻了,没能找到保护伞反而结下仇敌,先前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岂不冤枉。更为严重的是,它和血臀恐怕这辈子别想跨进云雾猴群了。

  它朝思暮想皈依群体,为了能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幼崽血臀能平平安安生存下去,它只有委曲求全。它站起来扭转身体,将白胡子公猴从自己背上甩落下来。但它并没有咆哮发怒,脸色平和,嘴角还漾起一丝暧昧的笑纹。谢绝,但态度并不坚决。它重新抱起血臀,执拗地往白胡子公猴怀里送。它的意思很明确,倘若你能对我的小宝贝负起保护的责任来,我或许可以勉强接受你的无理要求。除了美色,它一无所有。它只能利用自己的美色来达到目的。

  白胡子公猴似乎并不乐意做这笔买卖,或者说做这种交换,它龇牙咧嘴摆出一副试图强暴的架势来。丹顶佛也不甘示弱,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严正警告对方:你若要胡来,我不惜以死相拼!

  引而不发,跃如也。对交配欲望很强的雄黑叶猴来讲,想得到而没得到的就是最珍贵的。

  也许是丹顶佛异常坚决的态度使得白胡子公猴望而生畏,也许是觉得豪夺不如巧取那么划算,白胡子公猴悻悻地收敛起攻击姿势,围着幼崽血臀转了两圈,突然伸出爪将血臀搂了过去,额头与额头触碰了一下,并让血臀到自己的背上。在黑叶猴社会,额头与额头触碰,是一种血亲之间的相认仪式;让幼猴骑到自己背上,表示愿意担当起监护人的角色。

  此时此刻,白胡子公猴做出如此举动,类似于人类社会认领养子。

  丹顶佛松了口气,它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

  白胡子公猴草率地完成这套动作后,迫不及待地跳到丹顶佛背上来,就像债主在理直气壮地催讨欠款。

  说心里话,此时此刻,丹顶佛很讨厌做这种事。不错,桃红柳绿,春花烂漫,正值黑叶猴发情期。但它是带崽的母猴,在哺乳动物里,凡还在哺乳期和育幼期的母兽,都会专心致志地养育后代,拒绝交配。它正处于哺乳期,出于本能,对任何成年雄性都有排斥心理。通常情况下,雌黑叶猴要到幼崽满两岁基本能独立生活后,才会重新怀春。要是由它选择,它会照准白胡子公猴色迷迷的脸踹上一脚,让它啃泥巴去吧!但它不能不做违心的事。基因都是自私的,很难指望在黑叶猴身上会发生超越血缘的无条件利他行为。要想让白胡子公猴担当起血臀保护伞的角色,投桃报李是免不了的。

  白胡子公猴在它背部上下欢腾。这不是亲昵,是一种折磨;这不是享受,是一种酷刑。唉,权当一种感情投资吧。

  但愿这是一次有丰厚回报的投资,而不是一笔蚀本的买卖。

 

【第三章:初入猴群】

  丹顶佛小心翼翼地进入云雾猴群。
  虽说与白胡子公猴有了一层感情铺垫,丹顶佛仍十分谨慎,与猴群保持一段距离,尤其避免与大公猴正面交往。白天在山崖时,它总是挑选陡峭的绝壁缩在一个易守难攻的旮旯里,随时准备应付残暴的袭击。外出觅食饮水时,它总是落在队伍的最末尾,无论路途有多艰险,始终将血臀紧紧抱在怀里。为了降低风险,它甚至不让小家伙下地玩耍。晚上睡觉,其他黑叶猴都挤在一堆互相取暖,可它不敢往猴多的地方凑,不管风刮得多猛,不管雨下得多狂,它都独自找个僻静的角落……

  遗憾的是,这些防范措施并不怎么奏效,大公猴们仍找各种机会来到它身边,用充满敌意的眼光打量血臀。有一次,丹顶佛正骑在一棵菩提树上, 比身体还长的尾巴钩卷住身后一根细枝以平衡身体,一条胳膊搂住血臀,另一只前爪采撷鲜叶子充饥。突然间,它觉得背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用爪子摸摸,什么东西也没摸到。看看四周,也没有嗡嗡飞舞的蜜蜂或其他吸血昆虫。它以为是幻觉,继续采食嫩叶。

  过了一会儿,背部又有异样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它好生奇怪,用爪子拨开身后茂密的树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心惊肉跳,就在那片茂密的树叶背后,相距约两米远的一根横杈上,金腰带猴王正蹲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居心叵测地窥探它。金腰带猴王的眼光硬得像铁冷得像冰,落在它背上,如芒在背,刺得它浑身难受。它赶紧抱起血臀跳下菩提树,撒腿就逃。

  很长一段时间,丹顶佛寝食难安,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

  那天中午,云雾猴群在罗梭江边饱食了一顿刚刚抽枝发芽的水蕨芨,猴们散落在悬崖上,有的打闹嬉戏,有的互相整饰皮毛,以消磨时光。丹顶佛退到一个很边缘的位置,坐下来休息。春阳暖融融,雾岚飘荡,幽谷鸟鸣。它夜里害怕遭到大公猴的袭击,睡得很不踏实,醒了好几次,此时脑袋昏沉沉的,怀抱血臀,竟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突然听见血臀在惊叫,它睡觉时心弦也绷得紧紧的,听到点异常动静便立刻惊醒,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抱怀里的血臀,爪子却抱空了,吓得头顶那片佛尘似的冠毛像钢丝似的直立起来;赶紧睁眼看去,看到了更让它心惊胆战的事情:在它左侧约二十米远的一块大青石上,血臀正踩在一只名叫独眼老丑的老公猴头上,掏石缝里的鸟卵!

  毫无疑问,淘气的小家伙趁它瞌睡之际,从它怀里溜走,跑去与独眼老丑玩了!

  独眼老丑属于生活中的可怜虫,年近二十,进入暮年,生命只剩下一条短短的尾巴了。它从小身体孱弱,常遭同伴欺负。十岁那年,它在一次争偶战中,被另一只公猴抓瞎右眼,变成独眼龙,此后境遇更加凄惨。它从没获得过雌猴青睐,从没有过交配记录,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在猴群中它排序最底层,只能吃别的猴子的残羹剩饭;无论雌雄,谁也不愿意同它扎堆结伴,它只能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一言以蔽之,独眼老丑是猴界乞丐。

  与这样的老公猴在一起玩耍,危险性似乎更大!

  血臀抓到一枚小小的岩鸽卵,正手舞足蹈地欢叫。丹顶佛气急败坏扑上去,不由分说将血臀一把抢了回来。它唯恐独眼老丑要来抢夺,一面将小家伙搂在怀里,一面冲着独眼老丑厉声咆哮。没想到的是,怀中的血臀似乎还玩兴未尽,唧呀唧呀叫着,挥舞两条细细的胳膊要独眼老丑来抱。独眼老丑趁势往前蹿跃两步。丹顶佛全身猴毛恣张开来,恐惧的神态就像看到一条眼镜王蛇正游过来。它露出黑叶猴所特有的前腭两枚尖利的獠牙,龇牙咧嘴啸叫:离我远点,不然我会咬碎你这把老骨头的!独眼老丑似乎挺委屈,蹲下身体垂下尾巴,表明自己没有要害血臀的意思。丹顶佛根本不相信这一套,仍耸立背毛大声咆哮恫吓。独眼老丑捶胸顿足,表现出蒙受不白之冤的悲痛表情。丹顶佛仍摆出激烈对抗的架势,独眼老丑哀哀地叫了数声,悻悻朝后退却,钻进一片灌木丛去了。

  也许是它错怪独眼老丑了,丹顶佛想,可它宁肯错怪千次,也决不大意一次。

  血臀的眼光追随着独眼老丑的背影,在丹顶佛怀里抡胳膊蹬腿,似乎在抗议妈妈的粗暴。看得出来,刚才血臀和独眼老丑已经玩耍了一段时间,彼此关系处得还挺融洽。不行,这太危险了,谁知道这老家伙安的是什么心哪。丹顶佛生气地在血臀脑壳上甩了一巴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再到处乱跑,总有一天会给大公猴们撕碎吃掉!血臀这才停止了胡闹。

  这以后连续好多天,独眼老丑都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粘在丹顶佛屁股后面,用期盼的眼光默默注视它怀里的血臀,而血臀只要见到独眼老丑,便会兴奋得呜呜欢叫。丹顶佛要费老大的劲,才能把独眼老丑驱赶走,弄得丹顶佛忐忑不安,心力交瘁。

  其实丹顶佛心里也明白,血臀一天天长大,幼猴天性活泼好动,老让小家伙藏在它的怀里肯定是行不通的。对于黑叶猴来说,三个多月大的幼崽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需要寻找玩伴,需要接触社会,经风雨,见世面,以适应群体生活。藏在妈妈的怀抱里,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假如长时间禁止小家伙与其他黑叶猴来往,很有可能会使它成为孤僻冷漠心理畸形的废物。

  怎么办?怎么办?

  丹顶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时间是个魔术师,或许能使互相陌生变得互相熟悉,或许能消除隔阂化解敌意,让大公猴们放弃杀戮的念头。

  这期间,丹顶佛只允许白胡子公猴接近它和血臀,它尽一只雌猴所能,竭力讨好并笼络白胡子公猴。建立感情的目的很明确,它希望一旦大公猴们对血臀露出杀机时,白胡子公猴能挺身而出进行援救。

  可不知为什么,丹顶佛心里总有一个疑问:到了关键时刻,白胡子公猴真能起到保护伞的作用吗?

 

【第四章:第一次围剿】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天,云雾猴群到十几里外的一片椿树林采食嫩叶。途中突然下起瓢泼大雨,金腰带猴王不得不带领众猴退回溶洞。气温骤降,劳苦半日,不仅没吃到食物,还被冷雨浇得像落汤鸡,饥寒交迫,黑叶猴们各个垂头丧气,饿得哇哇直叫。

  绝壁间这个终年云雾袅绕的大溶洞,是云雾猴群的大本营,可丹顶佛从来就不敢跨进溶洞一步,生怕遭到围攻。它搂着血臀,躲在离大溶洞约百米开外的一棵松树下。过了一会儿,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间筛落下来,像万支金箭洒向大地。丹顶佛正想抱着血臀去山腰那片树林采食嫩叶,突然听见公猴粗哑的吼叫声。声音嘶哑嘈杂,十分刺耳。它举目望去,溶洞口,金腰带猴王正与几只大公猴聚在一起,有的拍打胸脯,有的双脚跺地,有的手搭凉篷不怀好意地朝它所在的松树张望。在大公猴们兴奋的啸叫声中,金腰带猴王爬到一棵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小树上,将树枝摇得哗哗响,好像在挥舞一面战旗。

  丹顶佛晓得,大公猴们奇怪的举止,是黑叶猴社会一种出征仪式。它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外族入侵的迹象,也没有天敌袭击的预兆。它心头一紧,产生一种预感,它最担心的大公猴们集体杀戮外族雄性幼崽的事就要发生了。它立即跳起来,迅速跃下陡峭的山岩,向山腰那片茂密的树林奔去。对于逃亡的猴子来说,树林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可用大树做掩护,躲过血腥的追捕。

  果然不出它所料,它还没有爬下陡峭的山岩,金腰带猴王便怪声怪气吼了几声,率领四只大公猴,杀气腾腾追赶过来。

  在事情发生前,丹顶佛把拯救血臀的希望寄托在白胡子公猴身上,它与白胡子公猴之间有过亲密关系,怎么说彼此也有了点感情,感情是互惠动物的工具箱,它认为非常时期或关键时刻白胡子公猴应该会站出来保护它和血臀的。

  现在就是非常时期,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丹顶佛注意观察了一下,白胡子公猴也是五只围剿它的大公猴之一;白胡子公猴并没有阻止这些公猴来追赶它,而是紧随在金腰带猴王身后,参与这场罪恶的追捕。

  它很失望,看来,白胡子公猴没有能力也缺乏胆量来公开保护它和血臀。它不能指望白胡子公猴,白胡子公猴不是一棵大树,而是一株芦苇,根本靠不住的。它要自己想办法化解这场生存危机。

  黑叶猴的性别差异虽不像亚洲象、非洲狮那般显著,但差别还是有的,母猴普遍要比公猴身材矮小半圈,力气也要弱一些。丹顶佛攀岩、爬树、跳跃的本领本来就要比那些大公猴逊色,再加上怀抱幼崽血臀,速度就更慢了。双方的距离越缩越短。

  不仅体力上对比很悬殊,大公猴能征惯战,战术上的优劣也很明显。狡猾的金腰带猴王将大公猴们分成两队,它自己带着两只大公猴直线追击,另两只大公猴从树林西侧迂回包抄,形成钳形夹击的态势。

  丹顶佛觉察形势严峻,再逃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被这些大公猴围住,抢走怀里的小宝贝。它蹿上一棵大青树,刚巧,树梢一根横权间有只树洞,里头铺着厚厚一层树枝和草丝。它爪子一掏,洞里竞扑棱一声飞出一对五彩绣眼鸟来。它急中生智,将树洞里的树枝和草丝掏出来,将幼崽血臀塞进树洞去,又撇了几扇树叶,将树洞遮盖住。然后,它将树枝和草丝裹成一团,用一只手臂搂在怀里,就像幼崽还在怀抱里一样,飞蹿到另一棵树上,拼命奔逃,尽量逃得离那棵大青树远些。

  为了迷惑那些大公猴,丹顶佛在奔逃途中,偶尔还低下头亲吻自己怀中那卷树枝草丝,就像在安慰自己的小宝贝别怕似的。
  山腰那片树林面积不大,丹顶佛刚逃到树林边缘,便被五只大公猴追上。它跳上一座蚂蚁包,尖声啸叫,一只胳膊紧紧搂着胸口那卷树枝草丝,一只胳膊猛烈挥舞,做出殊死抵抗状。五只大公猴将蚂蚁包围了起来。金腰带猴王在白胡子公猴肩上推了一下,意思是要白胡子公猴打头阵。白胡子公猴跳上蚂蚁包来,与丹顶佛四目相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丹顶佛怨恨的眼光逼视着白胡子公猴。你别忘了你曾经与血臀额头触碰,举行过认领养子的仪式,你怎么还好意思参加这场对我们母子的血腥围剿呢!白胡子公猴眼光缩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表情,伸出爪子想来抓丹顶佛,可又迟疑着没有抓。啾。金腰带猴王在蚂蚁包下威严地啸叫,催促白胡子公猴赶快动手。白胡子公猴脸上“白鬓”瑟瑟抖动,露出左右为难的痛苦表情。突然,白胡子公猴凶神恶煞般地跨前一步来抓丹顶佛的胳膊,却一脚踩滑,像只大木瓜似的从蚂蚁包上滚落下去。落地后,白胡子公猴用三条腿站立,另一条后腿弯曲起来,哇呵哇呵叫唤,那是在报告金腰带猴王:我真倒霉,我滑了一跤,脚崴着了,不能走路了。

  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猴,在不足两米高的蚂蚁包上跌伤腿,鬼才会相信呢!丹顶佛明白,白胡子公猴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两边都不得罪。真是只老滑头。

  丹顶佛现在算是看清楚了,白胡子公猴虽然在云雾猴群排行第二,但一把手与二把手差别是很大的,与金腰带猴王相比,白胡子公猴权力极小,甚至惧怕金腰带猴王,根本不敢违背金腰带猴王的旨意,永远也不会犯上作乱,绝不会为了一只雌猴公开站出来制止金腰带猴王的淫威。真应了一句俗话:感情是脆弱的,利益才是永恒的。幸亏它急中生智将血臀藏匿在树洞了,要不然的话,血臀今天就要遭殃了。

  背信弃义的无赖,我算是瞎了眼,把感情献给了一堆臭狗屎!

  金腰带猴王大概也看出白胡子公猴在耍滑头,朝白胡子公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亲自出马,嗖的一声蹿上蚂蚁包,一把攥住丹顶佛的胳膊,狠狠拧扭。金腰带猴王力气颇大,扭得丹顶佛骨头都要碎了,痛得尖叫起来。

  哎哟,你要把我的骨头拧断了呀,你想制造一只独臂猴吗?

  金腰带猴王拼命拉扯,将丹顶佛从蚂蚁包上拽了下来。另外三只大公猴一拥而上,对丹顶佛拳打脚踢。

  丹顶佛寡不敌众,被摔倒在地,搂在怀里的东西也被抢了去。金腰带猴王抖散战利品,才发现竟然是树枝和草丝,一只报废的鸟窠!大公猴们气得哇哇大叫,金腰带猴王也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暴跳如雷,将那只倒霉的鸟巢撕扯得稀巴烂。

  丹顶佛虽然被殴打得皮开肉绽,但心里挺得意,它用聪慧的头脑粉碎了众公猴的围剿,使宝贝血臀躲过了一场劫难。

  它高兴得太早了,金腰带猴王毕竟老谋深算,比它想象的要狡猾多了。

  金腰带猴王眼珠子转了转,按丹顶佛刚才奔逃的路线,原路返回,一面走一面做嗅闻状,其他几只大公猴也依萌芦画瓢,跟在后头寻找着什么。遇到大树,金腰带便会指使一只大公猴爬上去,在树冠搜寻一番;遇到岩缝石洞,便鱼贯而入看个究竟;遇到灌木丛,也有公猴钻进去东张西望。

  丹顶佛的心又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它明白,金腰带猴王识破了它的调包计,正在搜寻被它藏匿起来的幼崽血臀。


  大公猴们终于来到丹顶佛藏匿血臀的那棵大青树,也许是闻出了什么蹊跷,也许是觉得这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嫌疑最大,猴王金腰带亲自爬到树冠上去查看,其他几只大公猴也跟着爬了上去,就像梳理背毛时寻找虱子一样认真地翻看每一片树叶。

  丹顶佛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凡只如狼似虎的大公猴在一棵大青树上寻找,即使藏一枚小小的核桃也会被找出来的,更何况是一只幼猴呢!血臀小命休矣,它绝望地想。

  可奇怪的是,几只大公猴在大青树冠上折腾了一番,好像一无所获,只是折断了许多树枝枝,撒落了许多树叶,悻幸地退下树来,又往别处寻找去了。

  天快黑了,金腰带猴王和四只大公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大溶洞睡觉去了。丹顶佛赶紧奔到那棵大青树下,一溜烟嗖嗖嗖爬上树冠,找到五彩绣眼鸟的窝。遮盖树洞的枝叶早已被掀掉,黑黝黝的洞口赫然暴露在外,好像已经被猴爪掏过好几遍了,几缕草丝挂在洞口,随风飘摇。它将猴爪伸进树洞内,空空如也,冰凉冰凉,根本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它双眼发黑,差点从树上栽下来。是的,它刚才看得很清楚,金腰带猴王并未搜出血臀,但丛林任何时候都危机四伏,也许是被山豹叼走了,也许是被蟒蛇吞吃了,也许是被金雕抓去了……早知道这样,它不该自作聪明将小宝贝单独留在树洞里的。

  痛失爱子,它凄凉地哀啸着,咚咚咚咚,用脑袋撞击树干。

  天渐渐黑了,丹顶佛仍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突然邻近一棵树上,传来同类的啸声,还有幼猴的呢喃。仔细分辨,好像是血臀的叫声。它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幻听幻觉。掐掐自己的大腿,那声音依然随风传来。森林之夜静悄悄,听得真真切切。它趁着月色,跳到毗邻的大树,哦,原来是独眼老丑怀抱着血臀,躲在茂密的树叶里。

  母子相聚,抱头亲吻

  丹顶佛不难想象,当金腰带猴王开始围攻它时,独眼老丑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它没有能力制止这场残酷的杀戮,便只有悄悄尾随在五冗只杀气腾腾的大公猴后面,见机行事;当丹顶佛的掉包计被金腰带猴王识破,遭到毒打时,独眼老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足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把大发淫威的五只大公猴打得落花流水;当金腰带猴王在树林里搜寻时,独眼老丑抢先一步爬上大青树,悄悄将血臀抱走了。

  宝贝失而复得,丹顶佛喜出望外。

  它给嗷嗷待哺的辰饱理奶,然后在月光下替独眼老丑整饰皮毛,以表达感激之情。独眼老丑身边没有母猴陪伴,也没有同性伙伴,体毛邋遢,沾了许多树浆草汁。丹顶佛用指爪梳理,用唾液护洗,用牙齿啃咬,给独眼老丑整饰乱得像荒草似的皮毛。它当然记得,半个月前当它一觉醒来发现血臀在与独眼老丑玩耍时,曾粗暴地对独眼老丑吼叫谩骂。现在看来,是它错怪独眼老丑了。独眼老丑确实喜欢血臀,绝不会伤害血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猴心啊!它怀着深深的歉疚,用心替独眼老丑整饰皮毛。

  独眼老丑还是头一次享受年轻貌美的异性替自己整饰皮毛,如此温柔,如此周到,如此贴心,不仅使它肮脏邋遏的皮毛变得整洁干净,亦使它孤独枯萎的心灵变得温暖滋润,这般舒服,这般惬意,这般销魂,令它终生难忘。它抱起血臀,紧紧贴在自己心窝上,用舌头深情地亲吻血臀的额头,对于黑叶猴而言,这是一种宣誓,这是一种承诺,要用鲜血和生命来保护这只幼猴!

  丹顶佛相信独眼老丑的宣誓和承诺是发自内心的,唉,要是独眼老丑是云雾猴群的猴王就好了,它们母子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事实却是不可能的。独眼老丑在云雾猴群中地位很低,又老又丑,属于不起眼的小角色。人微言轻,猴微也言轻,这种宣誓和承诺也就无足轻重了。

 

【第五章:同情转化为友情】

  说实话,丹顶佛与雌猴药妞建立友情,开始时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出于一种同情。
  那天下午,丹顶佛躲在紫荆丛里给血臀喂奶。血臀吃饱后,吵着要下地玩耍,埘顶佛探头朝溶洞张望,金腰带猴王和儿只凶悍的大公猴散落在洞口的岩石上,正在打瞌睡,没有什么危险迹象,它便让血臀下到地上去。血臀在灌木丛蹒跚学步,笨拙地扑捉一只贴着草地飞行的红蜻蜒。虽然金腰带猴王在几百米开外的溶洞口打瞌睡,但丹顶佛仍不敢掉以轻心,跟在血臀身后,耳听四方跟观八面,以防不测。突然,它发现前面一丛斑茅草里,抖抖索索伸出一只黑色猴爪来,抚摸血臀的脑袋。丹顶佛大惊失色,立即蹿跳过去,将自己的身体挡在血臀和那只来历不明的猴爪之间,然后刷地拨开斑茅草。草丛背后显出原形:原来是躲着一只名叫药妞的雌猴!

  药妞牙口十岁,属于中年雌猴。这是一只苦命的雌猴,半年前自己所在的猴群因瘟疫而解体,它带着一只刚出生仅两个月的名叫毛毛的幼崽投靠云雾猴群。不幸的是,毛毛是只小雄猴,命运便由此滑向了苦难的深渊。在一个凄风苦雨的黄昏,在罗梭江边一块莲花状矾石上,金腰带猴王带着几只凶悍的大公猴,强行从药妞怀里抢走正在吃奶的毛毛,不顾药妞的苦苦哀啸,残忍地将毛毛撕碎吞食。药妞守在毛毛遗骸前,不吃不喝,悲泣了三天三夜。

  这以后,药妞变得怪怪的,只要见到别的幼猴,就想伸手去抱。而那些幸福妈妈,大约是出于忌讳,嫌药妞不吉利,大都拒绝让药妞来抱自己的小宝贝。明的不行,药妞就来暗的,躲在树丛或岩石背后,趁带崽的母猴疏忽之际,突然蹿出来抱住幼猴亲吻。幼猴喊爹哭娘,母猴怒火冲天,追着药妞厮打,闹得乌烟瘴气。几次三番后,药妞成了云雾猴群最不受欢迎的猴,走到哪里都会遭到呵斥和驱赶,就像是会带来灾难的瘟神一样。但药妞恶习难改,仍不断骚扰幼猴,引发动乱,其结果是它三天两头被别的母猴打得鼻青脸肿。

  命运在药妞身上烙下了罪孽的印记。

  当丹顶佛拨开斑茅草的一瞬间,药妞呀地发出一声惊骇的啸叫,两只前爪抱住脑袋,身体蜷缩成球形,做出一副准备挨打的姿态来。

  要是换了别的带崽的母猴,会不由分说扑上去,拳打脚踢将药妞赶走的。这是一只晦气缠身的雌猴,遭到驱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丹顶佛拨开斑茅草看见药妞的第一个反应,也想使用暴力将对方撵走。撇开药妞悲惨的身世不说,光看形象就大有问题。药妞头顶那束冠毛瘪塌塌地倒伏在后脑勺,浑身皮毛灰扑扑毫无光泽,眉毛倒挂在额际,眼睛布满眵目糊,永远是一副含悲蒙冤的苦相。与这样的倒霉猴交往,当然是一件很忌讳的事,生怕沾染了晦气。

  可丹顶佛刚要动粗,又及时将爪子缩了回来。一种同命相连、同病相怜的情感在心底滋生。它与它的命运是完全相同的,它的今天极有可能就是它的明天。要是它疏于防范或稍有不慎,宝贝血臀也会被残暴的大公猴们撕碎吞食,它也会万念俱灰整日以泪洗面,陷入与药妞同样悲惨的境地。同是天涯沦落猴,相逢何必曾相识。它有什么资格去嫌弃药妞?它又怎么能忍心去驱赶药妞?

  药妞之所以在云雾猴群像过街老鼠一样到处遭到呵斥和驱逐,主要是因为它偷偷摸摸去搂抱别的母猴所生的幼崽。在其他猴看来,这是一种怪僻,是一种变态,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染指,是一种居心叵测的觊觎。但丹顶佛却觉得药妞的行为是可以理解并值得同情的。一个好端端的母亲,爱子突然夭折,而且是被活活撕碎吞吃掉,当然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当然会有刻骨铭心的思念,当然会恍恍惚惚做出一些不合常规的举动,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药妞的小宝贝死了,但药妞的母爱并没有终止,想要把这深情的母爱转移和寄托到别的幼崽身上,也是符合情理的啊。想到这一点,丹顶佛的心软了,它不再横眉竖眼,而是变得和颜悦色。惺惺惜惺惺嘛。

  哦,你别像贼似的偷偷摸摸,你若实在想抱抱我的血臀,那就光明正大地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向我请求,我或许能满足你的愿望!
  药妞忐忑不安地从斑茅草背后走出来,还是一副随时准备挨揍随时准备逃窜的可怜相,却克制不住内心的极度向往,伸出颤抖的双臂,来抱血臀。丹顶佛把脸转到一边去,假装没有看见,其实是一种默许。唉,它和它是一根藤上结的两枚苦瓜,苦不帮苦谁帮苦,能帮就帮一把吧,就算是行善积德。

  一旁传来欷欺声。传来血臀的呼叫声。丹顶佛扭头看去,药妞把血臀搂在怀里,激动得浑身觳觫,在血臀身上狂亲乱吻,鼻涕口水涂得到处都是。或许是因为陌生而害怕,或许是搂抱得太紧怪难受的,或许是鼻涕口水涂在身上不舒服,血臀踢蹬挣扎呜呜叫唤。

  你发疯啦,你会把我的宝贝勒死的,松松你的胳膊,让我的血臀喘口气;你应该学会温柔,你再这般粗鲁,你永远也别想再抱我的血臀了!

  丹顶佛不得不出面干预,把血臀从药妞的怀里夺了过来。

  药妞匍匐在地,一步一揖爬了过来,抱住丹顶佛的脚,舔吻脚掌和脚背。脚掌在地上踩踏,又在树上攀登,沾满泥灰树浆,脏兮兮的,有点恶心呢。但药妞却不嫌脏,热烈而狂野地亲吻,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表达感激之情。丹顶佛真有点感动了,重新将血臀递给药妞。

  安慰一颗破碎的心,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

  这以后,药妞便像影子似的追随丹顶佛,一有机会便来搂抱血臀。这个苦命的雌猴,似乎把全部的母爱都转移到了血臀身上,悉心替小家伙整饰皮毛,清理身上的扁虱和跳蚤。血臀已有半岁龄了,除了吃奶,已开始学吃嫩叶和昆虫。药妞只要找到鲜美可口的食物,如一簇嫩叶或两只蚂蚱,便会兴高采烈地跑来找血臀,自己舍不得吃,非要塞给血臀吃不可。

  在严寒中苦熬的生命,稍稍给一点温暖,便会一辈子铭记在心;在沙漠中的长途跋涉者,随便给几滴清水,便会感恩戴德永志不忘。丹顶佛相信,药妞已经把血臀当做它自己的孩子了。

  情感替代,爱心转移,忘却痛苦,重新生活,这也是很正常的啊。

  有时候,看着药妞全神贯注地爱抚血臀,看着血臀亲密无间地与药妞玩耍嬉闹,丹顶佛未免心里酸溜溜的,生出些许嫉妒。母爱也是自私的,说心里话,它不想让别的母猴来分享这甜蜜的母子情。可它克制住了排斥心理,容忍药妞第三者插足,挤进它和宝贝血臀的两人世界,它是这么想的,多一个帮手, 自己的幼崽血臀多一份关爱,多一重保护,减少被大公猴们伤害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药妞是黑叶猴社会杀戮外族雄性幼崽这条残暴法律的受害者,理所当然会同情它和血臀的遭遇,是它的天然同盟者,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一旦发生大公猴们抢夺血臀的事,一定会与它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对付居心叵测的大公猴们,对此它深信不疑。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证明它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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