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被野驴打败】
对野马来说,这儿确实是一片伊甸园,或者说是一块世外桃源。
首先,方圆数十里,没闻到大中型食肉兽肮脏的气味,换句话说,这是一块和平安全的土地。土地黑油油的,松软、湿润、肥沃,马蹄踩上去,一踩就是一个浅坑,满地都是绿油油的牧草,可谓风吹草低见牛羊。更让野马感到惬意的是,绿油油的草滩正中央,还有一片不小的杂树林,这在卡拉麦里荒原是极其罕见的。野马喜欢在辽阔的草原奔驰,也喜欢在树林里游荡,烈日当空,钻进树林,在树荫下小憩片刻,是何等的享受啊。树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起到遮蔽的作用,不易让天敌察觉。最让野马群感到满意的是,这片草滩左侧几块蛤蟆状卵石间还有一眼清泉,泉水虽然不大,却终年不断,像一串细小的珍珠,从地底下咕嘟咕嘟冒出来,节省点的话,够白鹰野马群饮用的了。
这眼泉水,珍珠似的水泡一串串从地底下冒出来,便有了好听的名字叫珍珠泉。
有取之不尽的固定的水源,对野马群来说,意义重大,尤其是在卡拉麦里荒原,到了夏秋天枯水季节,溪水干涸,小河断流,饮水便成了一个大问题。为了能喝到救命水,野马群有时会奔波数十公里,还不一定能找到合适而安全的水源。有几次,实在渴急了,便冒着极大的风险跑到有野狼出没的乌龙潭偷水喝,用人类的话来说,那等于是在饮鸠止渴,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狠群野蛮的袭击。
毫不夸张地说,水源就是生命线,是野马群最重要的生存保障。因此,当头马白鹰走封珍珠泉跟前,用舌头卷起清泠泠甜津津的泉水尝了尝,当即就做出决定,将这块土地当做野马群的大本营!
这儿有一眼珍珠泉,那就借用这个美丽的名字,把这块土地称为珍珠营地吧,戈壁荒野一块璀璨的绿色明珠。
野马属于游牧动物,所谓游牧动物,就是没有固定地盘,在广袤的大地游荡,逐食而居。但游牧动物并非完全没有领地概念,不过是领地概念比较淡薄而已。对野马来说,还是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圈,特别是找到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也会流连忘返,较长时间驻扎下来,当做自己的营地。
游荡是为了找到食物和水,现在有了充足的食物和水,当然就不需要辛苦游荡了。
当头马白鹰用绕圈奔驰的方式,将珍珠营地圈为领地,表示要在此地长期栖息时,野马部落所有的野马,都举起前蹄叩击地面,热烈拥护白鹰这个英明的决定。在荒凉的戈壁滩上,踩着坚硬的鹅卵石,整天东游西荡,为了混饱肚皮而四处奔波,吃了上顿愁下顿,连喝口水都要冒被狼群撕碎的风险,活得也实在太累了,能找到这么一个有草有水且闻不到食肉兽的气味的风水宝地,那真是磕头碰着天的美事,当然十分高兴。
正值中午时分,天气晴朗,白鹰野马群吃饱喝足后,散落在杂树林里。被枝叶过滤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就像盖了一床轻柔的薄棉被。身心疲惫的野马们,有的垂首站立,有的靠在树干上,有的侧躺在林荫覆盖的草地上,打起了瞌睡。
马的睡姿很有意思,既可以侧躺着睡,也可以站立着睡。马更多的会选择站立睡姿,站立睡姿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一旦遭遇敌害,惊醒后不用爬起来,立刻就可以迈步奔跑。所以,此时此刻,大多数野马都站立而眠,仅有少数野马侧躺在地上睡觉。
在少数几匹侧躺而眠的野马中,头马白鹰就是其中的一匹。
马虽然习惯站立而眠,但站着睡觉肯定没有侧躺着睡觉那样舒服,所以,那些年轻力壮的雄野马,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在一个用鼻子嗅闻不到敌害的相对安全的环境里,便会放心地侧躺在地睡觉。
白鹰已经在四周兜了好几圈,没有闻到豺狼虎豹之类对野马构成威胁的掠食者气味,它又是整个野马群里身体最棒的雄野马,即使有什么风吹草动,它侧躺的身体一骨碌便能麻利地站立起来,迅即撒腿奔跑,所以,它选择了侧躺睡觉。
它已将这块土地划为自己的领地,取名叫珍珠营地,它是头马,在自己的大本营里,它有权利享受最舒服的侧躺睡姿!
那匹名叫甲士的二马,也像头马白鹰一样,在斑驳的阳光下侧躺下来。
但那匹外来马奈木扎却靠在一棵白桦树干上,选择站姿休息。它虽然也是年轻力壮的雄马,且身躯要比头马白鹰高出半个马头,却没有像白鹰和甲士一样侧躺下来。原因很简单,它并非一匹纯粹野马,它是由家马世界逃亡到野马世界来的。在人类社会,马通常被饲养在马厩里,缰绳套在横梁上,马只能规规矩矩站立在食槽前,想侧躺都没法侧躺下来,只能站立着睡,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侧躺下去反而睡不着了。
这段时间,头马白鹰实在累坏了,带着它的野马部落,在广袤的卡拉麦里荒原东跑西颠,寻找食物,寻找水源,身体受累,心更受累,时时担忧会受到掠食者的攻击,身心已极度疲惫。现在好了,终于找到这么一个理想中的世外桃源,绷紧的心弦一下松弛下来,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草,柔软得就像躺在地毯上,身上盖着一层被枝叶过滤过的斑驳阳光,温暖得就像盖了一床薄棉被。枝头有一对喜鹊在浅吟低唱,喜鹊枝头闹,象征着平安无事,象征着喜事盈门,已有很长时间没这么放松没这么舒坦了,它惬意地翻了个身,很快就进入梦乡。
哦,那个名叫曹人杰的来了,用一把软刷子,刷洗它的身体,舒服得它直打哼哼。那位曹人杰,又拿出一对巨大的翅膀,插在它的肩胛上,它一下变成一匹可以翱翔苍穹的天马了,它优雅地飞上天空,地面上所有的掠食者,不管是凶狠的虎豹,还是狡猾的豺狼,都永远无法再伤害它了,它俯瞰大地,什么地方有牧草,什么地方有水源,尽收眼底,再也不用为食物和水而发愁了
……
“咴——咴咴——”声嘶力竭的野马嘶鸣声,把白鹰从睡梦中惊醒,它睁开惺忪睡眼,刚才还宁静祥和的杂树林,竟然变成血雨腥风的战场了!所有的野马,好像都在互相噬咬,互相踢蹬,互相尥蹶子,打得昏天黑地。一刹那,它感觉是野马群在闹内讧。它是头马,没它允许,谁吃了豹子胆,敢挑起一场大规模窝里斗呀?它很纳闷,很惊诧。再瞪大眼望去,似乎不像是窝里斗,它所率领的野马群,原先有二十余匹野马,在217国道上被超载的拉煤大卡车撞死了几匹,也就还剩十六七匹野马了,但打成一团的马匹,至少也有四十多匹。难道是与其他野马群发生争斗了?它这么想着,翻转身体想爬起来。就在这时,它听到“吭——
”一声吼叫,一匹马,不不,不是马,而是外形与马相似的一种动物,正箭一般朝它冲了过来。
“吭——”的叫声,让白鹰彻底惊醒,一瞬间,它明白了,它所率领的野马部落,正与野驴群发生激烈冲突!
很难指责白鹰会把野驴错看成野马。野驴本来就是马科动物,相貌与马大同小异;白鹰在睡梦中被吵醒,惺忪睡眼很难看分明,驴和马又搅成一团,草叶飞舞,尘土飞扬,未免模模糊糊。
白鹰听到驴叫声,便立刻清醒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想翻爬起来。对野马来说,只有站立起来,才能奔跑,才能踢蹬,才能战斗。
但它觉醒得还是迟了一点,它刚刚将两条前腿弯曲而立,两条后腿还曲跪在地,一头野驴,准确地说是一头公野驴,已冲到它面前,吭地大叫一声,然后身体直蹿,高高举起两只前蹄,在它背上狠狠踩了一下。
白鹰正处在想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当儿,根本来不及躲闪,被公野驴踢翻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那头公野驴根本不给白鹰还手的机会,立刻又蹿上来,张开驴嘴,在白鹰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野驴虽然是食草动物,牙齿远不及食肉兽那般锋利,但狠狠一口下来,也够白鹰受的了,连毛带皮咬去一大块,白鹰惨啸一声,疼得在地上打滚。
卡拉麦里荒原生活着野驴,野驴跟野马一样,也是群居动物。世界上现有两大类野驴:亚洲野驴和非洲野驴。非洲野驴是家驴的祖先,现在的家驴都是由非洲野驴驯养而来的。亚洲野驴与家驴没有关系。亚洲野驴有五个亚种,在中国有西藏野驴和蒙古野驴,简称藏驴和蒙驴。生活在卡拉麦里荒原的是蒙驴。
野驴身体比野马要小一些,个头也要矮一些。但一个种群里,野驴的数量却通常要比野马的数量多一些。此时此刻在杂树林里与白鹰野马部落厮斗成一团的野驴群,野驴数量达三十余头。与家驴不同的是,野驴性情暴躁,喜欢打架斗殴。驴和马属于同种同属的动物,在人类社会里,驴与马和睦相处,甚至互相还可以婚配,通常是公驴与母马交配,产下的后代叫骡。令人惊奇的是,骡体格往往比驴和马都高大,身体也更强壮,却无法再繁殖后代。但在野生状态下,驴和马不仅不会婚配,彼此的关系还十分紧张。大自然有一条定律:生活习性越相近的动物,彼此的紧张度也越高。野驴和野马就是这条定律最好的注脚。在中国的新疆、内蒙一带,野驴和野马都生活在辽阔的半荒漠地带,集群生活,游牧生存,需要相同的食物和水源,面临相同的天敌和困境,必然会产生激烈的生存竞争。
与白鹰野马部落发生正面冲突的这群野驴,名叫大喇叭野驴群。野驴群和野马群一样,都是以领头的雄性来命名的。率领这群野驴的大公驴,就叫大喇叭。之所以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这头大公驴嗓门特别大,叫起来“吭——吭——吭——”
声音震耳欲聋,就像在吹奏一支大喇叭。在野驴群里,叫声大小和身体强壮是成正比的,公驴的叫声比母驴响。大喇叭是在这群野驴里叫得最响的一头公驴,也是野驴群里身体最棒的一头公驴,在强者为王的大自然里,当然也就成了这群野驴的首领。
一般情况下,野驴是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攻击野马群的,毕竟普氏野马的身躯要比蒙古野驴高大一些,一对一打架,蒙古野驴很难占到什么便宜。大喇叭野驴群之所以敢冲进杂树林与白鹰野马部落一较高下,有三个原因:第一,这片草肥水美的世外桃源,本来就是大喇叭野驴群的领地。野驴跟野马一样,虽然是逐食而居的游牧动物,但如果能找到植被茂盛水源丰沛的土地,也会视为自己的领地,长期驻守。人类社会有句话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动物界也有相同的行为准则。刚才白鹰野马群来到这里时,大喇叭野驴群正在几公里外的樱桃沟采食野樱桃,回到营地一看,杂树林里一群野马或躺或站打鼾睡觉,当然会特别愤怒,把白鹰野马部落视为侵略者,欲除之而后快;第二,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以众敌寡,以强克弱,白鹰野马部落只有十六七匹野马,而大喇叭野驴群有三十多头野驴,数量上占压倒优势,当然就会以暴力手段驱逐侵略者;第三,这群蒙驴的首领大喇叭,年方十六,这个年龄在人类社会,尚属于青少年,但蒙驴寿限约三十岁,十六岁正值黄金年龄,它十岁时在一场争偶战斗中咬败了那头名叫大磨盘的老公驴,大磨盘老公驴因驴屁股大得像磨盘而得名,是当时这群野驴的首领,大喇叭经过一番恶斗,政变成功,黄袍加身,荣登驴王宝座,大磨盘野驴群也更名为大喇叭野驴群。大喇叭公野驴在首领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六年,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生活风浪,积累了应对危机的丰富经验,又处在十六岁这个驴的生命巅峰,经验、勇气、体力、智慧都处于最佳状态,精神特别亢奋,斗志特别旺盛。在很远的地方,它用鼻子一闻,就闻到野马群的气味,相距两百多米,它就看清这群野马不仅数量比自己的野驴群少,且所有的野马都在睡觉、打盹或闭目养神,处于毫无戒备的松懈状态,有了七成胜算,便灵机一动,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悄悄绕到杂树林背后,闷声不响钻进树林,突然发疯般地扑向睡梦中的野马群,狂踢乱咬,把白鹰野马部落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整个野马群里,白鹰的处境最糟糕,还没能站起来,就被大喇叭公野驴踢翻在地,脖子也被咬破了,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喇叭公野驴好像知道痛打落水狗的道理,根本不给白鹰翻爬起来的机会,就紧盯着白鹰,白鹰打滚滚到左侧,大喇叭就跳到左侧踢蹬,白鹰翻转翻到右侧,大喇叭就赶到右侧啃咬,疾风暴雨般连续攻击。
大喇叭是头很有野外生存经验的公野驴,就像长着一双火眼金睛一样,还在杂树林外偷窥时,它瞄了散落在杂树林里的野马群一眼,就立刻认出白鹰是这群野马的首领。大喇叭是依据三条理由做出如此判断的,首先,白鹰毛色浓艳,身材高大,特别引人注目;第二,绝大多数野马都是站立而眠,只有少数几匹野马侧卧而眠,敢躺在地上睡觉的雄野马,通常身体特别棒,胆子也特别大,不是头马,也是二马,反正是地位很高的野马;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白鹰躺卧的位置,居于野马群中央,野马群散落在杂树林里,看起来三三两两显得很凌乱,但仔细分辨就可以看出,基本上是一个圆形,体弱年老者分布在圆圈外侧,身强力壮者分布在圆圈内侧,而白鹰躺卧的位置,恰恰就在大圆圈的中央,这符合王者居中的规律,其他野马众星拱月般围绕在它身边,不难看出,它就是这群野马的核心和灵魂。于是,大喇叭一冲进杂树林,便直奔白鹰而来。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不仅人类懂,许多动物也懂。
白鹰受不了大喇叭如此凶悍的攻击,咴咴嘶鸣,希望能得到其他野马的救驾,但它嘶鸣了好几声,却没有一匹野马跑来帮它。连平日里对它格外忠诚的二马甲士,在危急时刻,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所有的野马毫无例外都受到了野驴的攻击,那匹在野马群里地位排序第二的雄野马甲士的处境与白鹰的处境如出一辙,也是侧躺在地睡觉时遭到一头公野驴的攻击,几次三番想爬起来,又几次三番被踢倒在地,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抽出身来救援白鹰。
白鹰只能孤身一马支撑危局。
大喇叭再一次用前蹄将白鹰踢翻在地,当白鹰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挣扎着想爬起来时,大喇叭突然四条驴腿一阵蹈动,玩了个原地向后转,本来驴头朝着白鹰的,刹那间驴尾巴朝着白鹰了,硕大的驴屁股猛地往上一翘,做出了尥蹶子的预备动作来。
驴和马同种同属,凡马会的招数,驴都会。马会尥蹶子,驴也会尥蹶子,而且一点也不比马尥蹶子差。
白鹰惊出一身冷汗。它是野马,它太了解尥蹶子的威力了,此时此刻它还跪趴在地上,如果真的被野驴尥蹶子尥个正着,野驴两只后蹄踢在它马头上,它很有可能被踢晕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如果踢在身上,少说也会踢断三根肋骨。轻则重伤,重则丧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驴屁股已经撅起,驴头已经下沉,尥蹶子的预备动作已经完成,两只驴蹄就要朝后做出致命的蹬弹了,白鹰还跪趴在地上,这个姿势,挪也挪不开,跳也跳不开,毫无疑问会被尥蹶子尥个正着。
应了一句急中生智的俗话,眼瞅着两只驴蹄流星锤般朝它马头蹬射而来,白鹰急忙侧身倒地,由跪卧主动躺倒,好险哪,两只驴蹄就擦着它的马耳蹬射而去,把它一只耳朵蹬裂了,马耳不是致命部位,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大喇叭第一个尥蹶子尥空了,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往后倒退两步,将两条后腿强行插到白鹰脖颈前,撅起驴屁股又要来第二个尥蹶子。
客观讲,大喇叭这一招过于冒险了。它将两只后蹄以身体倒退的方式强行插到白鹰脖颈前,当然有利于再次尥蹶子,绝对不会再尥空了,要是第二次尥蹶子尥个正着的话,即使不能将白鹰的脖子踢断,也起码把白鹰的脖子踢歪,制造出一匹歪脖子马来。但两只后蹄插到白鹰脖颈前,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马嘴就在驴蹄旁,白鹰虽然侧躺在地,却不影响啃咬,只要扭动脖子张开马嘴照准驴腿啊呜一口咬下去,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腿骨咬断,成了瘸腿公驴!大喇叭求胜心切,也估算到白鹰在它一连串凶悍的攻击下已失去还手之力,所以肆无忌惮地将两只后蹄强插到白鹰脖颈前。大喇叭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驴王,将对手估算得十分精准,白鹰果然已被打得七荤八素,对强插到自己面前的两条驴腿,竟忘了应该张嘴去啃咬,错失了反败为胜的良机。霎时间,两只驴蹄便摆好了蹬射的架势。这个时候,白鹰已躲无可躲,绝无可能再以侧滚的方式避开大喇叭公野驴的尥蹶子了。大喇叭公野驴低头收腰,两条后腿已腾空而起,驴蹄勾紧,照准白鹰狭长的马脸……随着驴腰伸挺,随着后腿蹬射,两只驴蹄就要无情地落到白鹰身上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白鹰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四条马腿在地上用力一蹬,它是侧躺着的,身体猛地往前一蹭,整匹马突然变得像艘皮划艇,哧溜向前滑去,马头从大喇叭公野驴两胯间钻了进去。人类社会有胯下之辱的说法,钻别人的裤裆,怎么说也不是件光荣的事情。不晓得动物界有没有类似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说,野马性情高贵,从来就看不大起野驴,马钻驴胯,总是一件让野马觉得羞愧、丢脸和深感屈辱的事情。
羞愧归羞愧,丢脸归丢脸,屈辱归屈辱,效果却非常明显,马头伸进驴胯,大喇叭公野驴尥蹶子,只能是尥了个空,不仅如此,当大喇叭公野驴尥蹶子尥空后,驴屁股从半空中落下来,正好就落到白鹰脖子上,玩了个驴骑马!
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白鹰马头伸进驴胯里后,又一次想翻爬起来,马脑袋顶在大喇叭肚皮上,随着翻爬动作,往上一拱,大喇叭后半个身体因尥蹶子而腾在空中,重心本来就不稳,被白鹰在肚皮上一顶,更站不稳了,一下被顶了出去,驴失前蹄,摔倒在地。
大喇叭公野驴不得不暂停攻击,先忙着自己站起来再说。
白鹰抓住这个机会,赶紧也翻爬起来。
一匹头马和一头驴王,现在面对面展开厮斗。
按理说,野马各方面都比野驴强,你是驴王,我是头马,针尖对麦芒,半斤对八两,白鹰是能够战胜大喇叭的。但白鹰遭到大喇叭疾风暴雨似的连续攻击,脖子被咬破了,一只马耳开裂了,身上也被踢了好几驴蹄,淤血青肿,疼痛难忍,更糟糕的是,气势上矮了一截,身上沾满泥尘、草屑和污血,头马的王者风范荡然无存,落魄得就像一匹叫花子马。因此,头马和驴王打了个平手,你啃咬我一口,我踢蹬你一脚,难分胜负。
其他野马也都各自为战,与野驴缠斗,打得难分难解。
杂树林西侧,在野马群里地位排序第二的雄野马甲士,好不容易从地上翻爬起来,与一头强壮的公野驴打成一团,彼此都负了伤,一时很难分出胜负。
杂树林南侧,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被四头野驴围住,战尘滚滚,厮斗得特别激烈。一开始,只有一头公野驴冲上来踢咬奈木扎,但奈木扎是站姿睡觉,睡梦中被咬了一口,立刻惊醒,奋起反击。奈木扎是匹混血马,比普氏野马高半个脑袋,比野驴差不多就高了一个脑袋,俗话说体大力不亏,伟岸的身躯毕竟不是吃素的,猛地一个冲撞,就把偷袭它的那头公野驴撞出去两三丈远,摔倒在地。奈木扎拔腿奔过去想给摔倒的公野驴一顿踩踏,那头公野驴吭吭发出求救声,立刻,又赶来一头母野驴,从侧面撞击奈木扎,并直立起来在奈木扎胸部狠狠踢了一脚,奈木扎只得扔下那头摔倒的公野驴,来对付那头凶悍的母野驴。那头摔倒的公野驴趁机翻爬起来,两头野驴前后夹击,与奈木扎厮斗。奈木扎甚是了得,毫无惧色地与两头野驴缠斗。奈木扎不仅身高力壮,更有一件其他野马所不具备的秘密武器:马蹄钉有四只马掌。铁制的马掌比驴蹄厉害多了,被驴蹄踢一下,无非红肿而已,被铁马掌踢一下,顿时皮开肉绽!
虽然遭到两头野驴前后夹击,但奈木扎凭借着强壮的身体和马蹄下四只铁马掌,渐渐占了上风,把两条野驴踢得身上好几处挂彩。
就在这时,突然,那匹编号105名叫娜玛的母野马,带着那匹名叫吞黑的小马驹,气喘吁吁地逃到奈木扎身边来了。
娜玛就是分娩时遭到老黑熊袭击的那匹母野马,吞黑出生还只有两个来月,是匹细皮嫩肉的小马驹。野驴群不宣而战,突然冲进杂树林时,吞黑正歪着脖子,马头探进娜玛的肚皮下,稚嫩的马嘴含住**,吮吸芬芳的乳汁。一头老母驴,直奔吞黑而来,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咬断吞黑的脖子。吞黑吓得往娜玛身后躲,对未成年的小马驹来说,妈妈的身体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保护伞。娜玛与那头老母驴互相啃咬厮打起来。本来母野马就比母野驴身体要高大些,更何况娜玛身后跟着一匹还在吃奶的小马驹,有一种护犊的坚毅与勇气,连踢带咬,把老母驴打得连连倒退。老母驴一面招架娜玛凶悍的踢咬,一面翘起嘴吻,吭吭高叫搬请救兵,很快,一头额毛已经秃谢的老公驴赶了过来,两头野驴一左一右攻击娜玛。一匹母野马,带着一匹毫无自卫能力的小马驹,要同时对付两头野驴,当然力不从心。一会儿要奔向左侧,抵挡老母驴的正面踢咬,一会儿要奔向右侧,不让居心叵测的老公驴从后面靠近小马驹,疲于奔命,很快就难以支撑,便想寻求同伴救援,马眼四下一望,发现奈木扎离自己最近,便一面招架两头野驴的攻击,一面带着小马驹靠到奈木扎身边来了。
于是,便形成了奈木扎和娜玛共同应对四头野驴攻击的格局。
奈木扎和娜玛背靠背,将那匹名叫吞黑的小马驹护卫在中间,四头野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奈木扎和娜玛包围起来,一波又一波冲锋踢咬。
奈木扎虽然有身材高大的优势,又有四只铁马掌秘密武器,但那匹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小马驹就躲在它身后,它高大的身体就是小马驹的安全屏障,一旦它跳离现在的位置,野驴很有可能会趁机攻击小马驹。所以,奈木扎只能被动地应对野驴的轮番攻击,很快就被踢了好几驴蹄,肩上的鬃毛也被咬掉了好几绺。
那壁厢,头马白鹰与大喇叭公野驴还在激烈缠斗,你踢勗我啃,头马形不成压倒优势,驴王也占不到更多便宜。
白鹰的马嘴与大喇叭的驴嘴又接吻似的互相啃咬在了一起,突然,大喇叭直起脖子冲着白鹰的耳畔“吭——吭——”大叫起来。
驴虽然许多地方都与马相似,却有一个显著的差别,那就是个头小嗓门大,叫起来特别响亮,聒噪刺耳,所以很多地方把驴称为叫驴,中国北方还有一句骂人的话:驴叫!
大喇叭不愧是驴王,不愧有大喇叭这么个奇特的名号,声音之响,用震耳欲聋来形容,绝不过分。白鹰只觉得一股锐利的气流直灌耳膜,头晕、耳鸣、心慌,就像生病了一样,身体顿感虚脱。
对野驴而言,叫声也是一种战斗力。
大喇叭一叫,就像领唱者开了个头一样,正在鏖战的野驴一个赛一个大叫起来,“吭——吭吭——吭吭吭——”杂树林里驴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气势磅礴的驴叫盖住了马的嘶鸣,压倒了马的嘶鸣。马心慌乱,马胆痉挛,马腿颤抖,真有点吃不消了啊!
就在白鹰被大喇叭如雷贯耳的驴叫声弄得心神不宁之际,大喇叭却精神抖擞,越战越勇,嗖地蹿到白鹰背后,又在白鹰屁股上狠狠踹了两驴蹄,白鹰闪了个趔趄,差点又要摔倒。勉强站稳后,背上又被大喇叭狠狠啃了一口。
白鹰快支撑不住了,它一面竭力招架大喇叭的踢咬,一面偷瞄周围地形,寻找最佳逃跑路线。它晓得,在这场马驴大战中,它的野马部落败局已定,除非发生奇迹,是很难反败为胜的。这么一想,求胜之心灰飞烟灭。但它还是强打精神与大喇叭继续缠斗。它知道,自己是头马,头马者,野马群的核心,也是野马群的精神支柱,它不跑,其他野马就不会跑,它坚持战斗,其他野马也会坚持战斗,假如它拔腿逃跑,野马部落立刻就会溃败。
它必须咬紧牙关挺住!
野驴群是捍卫领地而战,斗志高昂,偷袭成功,又占了先机,野驴比野马多了差不多一倍,数量占着优势,驴叫声盖过马嘶声,气势上又高了一头,几重因素叠加,大喇叭野驴群就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愈发骁勇善战,把野马群逼得连连倒退。
很快,头马白鹰便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了。
形势岌岌可危,对白鹰野马群来说。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白鹰野马群雪上加霜的事。
就在离头马与驴王厮斗地点不远的一棵胡杨树下,一匹编号
054名叫海海的母野马与一头公野驴互相踢咬。海海是牙口两岁的小雌马,出生时身体就偏弱,从母马肚子分娩出来后,足足六个小时才能站立起来,牙口两岁了,个头却与牙口一岁半的野马一般大,体弱而力弱,年纪小厮斗经验也不足。而对方却是一头牙口六岁年富力强的公野驴,这头公野驴脑门上长着一只鸡蛋大小的瘤,所以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叫蛋蛋驴,十分凶悍,所以一交手,海海就落了下风,身上被踢了好几驴蹄,鼻子也被驴嘴咬破了,嘴吻间血汪汪一片。海海还算勇敢,顽强与蛋蛋驴厮斗,双方你来我往踢咬了十几个来回。突然,蛋蛋驴扯起嗓子大叫一声,趁海海惊悚之际,绕到海海侧面,腾空跳跃,身体竖直,跳出两米来高,两条前腿勾紧,两只驴蹄瞄准海海的后脑勺,自上而下,猛烈往下踢蹬,就像敲榔头一样,咚咚,踢在海海后脑勺上。这两驴蹄实在太厉害了,又是敲击在要害部位,海海四膝一软,咕咚跪倒在地,脖颈还挺立着,“咴——咴——”发出痛苦的呻吟……蛋蛋驴是头特别凶悍特别歹毒的公野驴,并没就此罢手,又跳将过来,举起前蹄连连踩踏,海海连跪都跪不住了,侧瘫在地,只有马头还挣扎着举起来,发出微弱的悲怆的嘶鸣……千刀万剐的蛋蛋驴,兴奋地大吭一声,驴腿编花,蹈步旋转,嗖地身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驴尾巴扫向侧瘫在地的海海,低头、抬臀、挺腰、收腿,突然就玩了个尥蹶子,强有力的两只驴蹄,极其猛烈地蹬射在海海马头上。海海那双漂亮的马眼,一会儿翻白,一会儿转黑,终于支撑不住,马头砰地掉到地上,马嘴喷出一汪鲜血,四条马腿一阵痉挛……
好几匹野马目睹了雌野马海海惨遭虐杀的过程,愤怒得鼻孔冒烟,害怕得浑身发抖。
蛋蛋驴收拾完海海,驴眼咕噜一转,也不知是出于拍驴王大喇叭的马屁,还是想在众野驴面前再次展示自己出类拔萃的厮斗本领,吭地吼叫一声,撒腿就往白鹰与大喇叭厮斗的位置跑来,一面跑还一面吭吭大叫,似乎是在提醒各位驴友:请各位瞪大眼睛,我给你们演一场好戏看,瞧瞧我是怎么把脸上有块白斑的野马首领踢得屁滚尿流的!
白鹰顿时感觉脊梁骨冷飕飕的,一股冰一样的冷气直冲脑门,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寒噤。它对付大喇叭已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再来一头凶悍的公野驴,它绝无赢的可能。它刚刚目睹蛋蛋驴是如何凶残狠毒击倒小雌马海海的,蛋蛋驴气焰正盛,真要让蛋蛋驴跑过来对付自己,极有可能自己也会步小雌马海海的后尘,到阴曹地府做牛头马面鬼了!
这么一想,白鹰的斗志瞬间崩溃,扭头就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出杂树林,跑向茫茫荒野。
头马的行为无疑有示范效应,众野马唯马首是瞻,见头马跑了,其他野马也都跟着逃命。俗话说兵败如山倒,每一匹野马都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来,逃得更快些。野驴们吭吭叫着,擂屁股猛追。有一匹臀部烙有023号字样的雄野马,一条腿被踢伤了,跑起来瘸瘸拐拐有点慢,那头名叫蛋蛋驴的公野驴穷追猛赶,追上
023号,也不嫌脏,伸长驴嘴就朝马屁股咬去。023号雄野马心急火燎朝前猛蹿,蛋蛋驴没能咬到马屁股,却咬到了随风飘舞的马尾巴,便将驴嘴咬紧,拔河比赛似的用力拉拽。023号雄野马被迫停顿了一下,立刻又有两头野驴赶了上来。023号雄野马急红眼了,像马拉套一样拼命往前蹿跃,嘣的一声,好似拔河比赛把绳子给拔断了一样,马尾巴顿时被拉断,本来拂尘般修长漂亮的马尾巴,变得像盐碱地上的荒草般稀稀拉拉,变成一匹难看的秃尾巴野马了。
023号雄野马也顾不上自己的尾巴了,强忍着腿部的伤痛,不顾一切地拼命奔跑,逃得比兔子还快。
野马群在前面魂飞魄散奔逃,野驴群在后面高唱凯歌猛追。用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这八个字来形容正在逃窜的白鹰野马部落,再恰当不过了。
野马群一口气奔跑了十多公里,逃出那片草肥水美的珍珠营地,逃进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尾随而来的野驴群这才停止追撵。三十多头野驴在一条细长的雨裂沟前排成一字横队,大喇叭领头,全体哗啦哗啦撒了一泡尿,浓烈的尿骚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朝你撒尿,那是动物界普遍使用的羞辱手段,表示轻蔑和鄙视,也是在布置气味边界线,用以警告对方:这是一块由我们统治的领土,不许逾越,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然后,三十多张驴嘴都朝向绝尘而去的野马群,“吭——吭
——”高声吼叫,叫驴叫驴,每一头野驴都是大嗓门,三十多个大嗓门集体吼叫,叫声响彻云霄。
白鹰仍闷头奔逃,一直到听不见让它心惊肉跳的驴叫声,这才停了下来。
与野驴**锋,那匹名叫海海的雌野马死于非命,除了那匹名叫吞黑的小马驹安然无恙外,每一匹野马都不同程度地负伤挂彩,其中有两匹雄野马腿部负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有七匹雌野马身上就像种了蘑菇一样,被驴蹄踢出一朵朵紫红色的肿块来,还有几匹野马脖颈被咬伤,鲜血流成一条条红线……
更糟糕的是,每一匹野马都垂头丧气、神情沮丧。假如是被狼群驱赶追逐,野马虽然也会惊恐和愤怒,但心理至少会保持平衡,能找到自我安慰的借口,不管怎么说,狼是凶猛的食肉兽,是人类动物与非人类动物都心存畏惧的掠食者,野马属于食草动物,被狼群欺负,属于自然规律,属于正常现象;被野驴打得落花流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野驴也是食草动物,且属于比野马低一个档次的马科动物,所以被野驴打得溃不成军,在野驴面前屁滚尿流逃跑,让野马们更窝火,更失败,更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窝囊和屈辱的感觉,在肉体受到伤害的同时,野马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野马的心灵也受到严重伤害;心灵受伤,比身体受伤更严重,更痛苦,更纠结,也更难治愈。
在整个野马群里,白鹰承受的压力最大。它是头马,假如野马群获得荣誉,荣誉归它头马所有,假如野马群遭遇耻辱,耻辱也归它头马所有。它无法回避,在这场与野驴群的争斗中,作为头马,它犯有很大错误。首先它带领野马群进到珍珠营地后,光顾着嗅闻有没有食肉兽的气味,而疏忽了去闻其他兽类的气味,犯了轻敌的毛病;更严重的错误是,进到那片杂树林后,它竟然为了睡得更舒服一点,侧躺下来睡眠,使得野驴群偷袭得手。不错,野驴群数量占优势,但假如野马群事先有准备,假如它白鹰是以站姿睡觉,在野驴冲进杂树林偷袭时能及时惊醒并组织反抗,野马群不会输得这么惨。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白鹰站在砂砾上,回望远在地平线那片草肥水美的珍珠营地,心情无比惆怅。还以为找到了传说中的伊甸园或世外桃源,却原来是充满危险和屈辱的死亡地带!
太阳渐渐西坠,大地苍茫,天快要黑下来了。白鹰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卡拉麦里荒原腹地走去。它不晓得哪里还能找到适宜野马群生存的地方。前途一片渺茫,心情一片灰暗。
整个野马群慢吞吞地跟随在它后面,不时有野马发出凄凉的呻吟和深重的叹息。白鹰明白,失败的阴云笼罩着野马群,恐怕是久久难以驱散了。
【九 残忍地驱赶病马】
俗话说祸不单行,白鹰野马群被野驴群打得落花流水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野马们的情绪还没有从失败的阴云中完全解脱出来,便又遇到了新的生存危机。
一匹野马,准确地说,是一匹小马驹,病倒了。
生病的就是那匹刚出生时侥幸从老黑熊魔掌下逃脱的名叫吞黑的小马驹,也就是娜玛之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出生时受到了惊吓的缘故,还是因为食物匮乏娜玛乳汁分泌不足的原因,吞黑明显瘦弱,已经三个多月大了,个头仅比刚出生时长高半尺,假如是正常的健康的小马驹,养到三个月大,个头应该比刚出生时高一尺余。吞黑不仅身高不够标准,还特别瘦,肩胛支棱,两侧胸脯肋骨一根根暴突出来,完全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天生羸弱,当然就容易患病。
昨天晚上,白鹰带着野马群在荒原游荡,运气不错,找到一块雨水潴留的湿地,长着一些野马爱吃的芦苇和棱棱草。已饥饿了一天的野马们扑进湿地,争先恐后饮水啃草。小马驹吞黑也贴在母马娜玛身边,学着娜玛的样,捡食嫩叶充饥,喝潴留的雨水解渴。
三个月大的小马驹,主要还是靠母乳喂养,但牙齿已长出来,可以啃食嫩草了。因娜玛乳汁少,吞黑吃不饱,所以比其他同龄马驹更早也更多地啃食草叶以塞饱肚皮。马多草少,大家都在争抢,吞黑唯恐有限的嫩草被别的野马抢光了,慌不择食,连根带茎,拖泥带水,一起往嘴里塞。
翌日晨,吞黑就病了,上吐下泻,开始吐吃进去的草料,后来吐绿色酸水,再后来没什么好吐了,就吐冒泡泡的白沫;拉出来的稀屎,就像撒尿一样,从**里喷出来的全是水;走路有气无力,也不想吃东西。母野马娜玛用下颌抵住吞黑的脑门,把吞黑的嘴吻揿到自己腹下,示意小家伙吃点奶,小家伙勉强吃了几口,又开始哇哇呕吐。
人类有句俗话,叫害群之马,形容个别人行为不善,影响或带坏了整个集体。野马群里也有害群之马,指的却是病马,特别是指患有肠道疾病的病马。
野马身体强壮,四肢肌肉发达,肺活量特别大,擅长奔跑,在辽阔的草原,能一口气奔驰二三十公里。但野马身体结构也有一个明显的弱点,就是消化系统较容易出问题,最常见的就是痢疾,一群野马里,只要有一匹野马被病菌感染,用不了多长时间,病菌就会传染蔓延,殃及其他野马,一匹接一匹跟着病倒。
野马社会没有医生,更没有医院,生老病死,听天由命,生了病,只能硬挺着。野外生存经验特别丰富的老马,也能识别几种草药,如芦苇根可通便,黄连叶可止泻,七叶一枝蒿可化瘀疗伤等等,但要找到有治病功效的草药并非易事,就算找到了,啃食植物治病,疗效也十分有限,至多能缓解一些症状而已。
因此,千百年来,在普氏野马的进化史上,从来就遵循这样一条法则:病者,必须无情地剔除出野马群!
在严酷的自然环境里,只有铁石心肠才能生存下去。
假如白鹰野马群是千百年来从未中断过野外生活的野马群,遇到这种情况,头马会忍痛割爱,毫不犹豫地将患病的小马驹剔除出群。清除害群之马,是头马义不容辞的责任。绝不能为了一匹病恹恹的小马驹,而害了整个野马部落。
然而,白鹰野马部落是曾经中断了一百年野外生活的野马群,是被人类豢养好几代后重新踏上自然野放征程的半吊子野马,既缺乏野外生存经验,也欠缺真正野马的冷酷、果敢和坚毅。
望着上吐下泻的吞黑和忧心忡忡的娜玛,白鹰心里矛盾极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出于一种本能,它知道,应该尽早将吞黑从群体驱逐出去,以免将病菌传染给其他野马。可从感情上,它实在舍不得这样去做。作为头马,它享有与群内众多雌马的交配权,但在所有的“嫔妃”中,它最宠爱的就是娜玛。它知道,要驱逐吞黑,等于也是在驱逐娜玛。在野马世界,有着强烈的母爱。马驹越小,母爱越强,马驹渐长,母爱渐弱。对哺乳动物而言,哺乳期母爱最浓烈,过了哺乳期,母爱便渐渐淡化。现在,吞黑还是匹吃奶的小马驹,娜玛是绝不会离开吞黑的。除了舍不得娜玛离开外,白鹰也狠不下心来将吞黑逐出野马群。通常来说,动物世界只有母爱,缺乏父爱。但也不尽然,也有一些动物会表现出父爱来,如狼家庭中的公狼、狐家庭中的公狐等,也会以一个父亲的角色来与配偶一起抚养后代。野马社会,情况有些特别,一般来讲,雄马不承担抚养小马驹的责任,所以是没有父爱的;但在野马群里,头马往往垄断交配权,它所中意的雌马产下小马驹,它便清楚地知道小马驹是自己的后代,生命延续和血缘亲情,也会使得头马对自己所宠爱的雌马产下的小马驹另眼相看,多一份关爱和照顾,也有了一点父爱的意思。它又怎能这么狠心遗弃病中的吞黑呢?
白鹰毕竟是头马,比起群体里其他野马,它的野外生存经验算是最丰富的了。一看吞黑病了,它就四处寻找可以止泻的黄连叶和炙甘草,让吞黑服用,遗憾的是,疗效不佳,病情仍在一天天加重。
野马群里,包括二马甲士和外来马奈木扎在内的好几匹野马,都开始对吞黑表露嫌弃之心了。吞黑无意中靠近甲士,甲士就像大黄蜂靠近了一样,惊嘶一声,拔腿就跑;吞黑一呕吐,奈木扎不管离得多远,也把脸扭到别处,噗哧噗哧打响鼻,还像羊驼似的吐口水;另有几匹野马,一见到吞黑翘起尾巴喷稀粪,立马摆出逃窜姿势,比见到老虎还恐怖;还有几匹野马,一个劲朝它白鹰翻白眼,对白鹰迟迟不将吞黑逐出群去表示抗议……
——啧啧,你想毁掉整个野马群吗?
——徇私枉法,优柔寡断,只会酿成更大的苦果!
野马们凭着一种本能,明白吞黑继续待在群体里所造成的巨大威胁,它们敦促头马白鹰赶快遵循野马祖先所流传下来的行为法则,将疾病的传染源——吞黑果断处置掉。
对臣民们的不满,白鹰假装没看见,不予理睬。
这天早晨,白鹰带领野马群在一片稀稀疏疏长着一些红柳的半荒漠地带游荡觅食。突然,遥远的地平线,出现一条灰色细线,正慢慢向野马群所在的位置伸展过来;灰色细线逐渐变粗,像泥鳅,像鳗鱼,像黑蟒……在逐渐变粗的那条灰带子前方,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家伙,也在逐渐变大,像七星瓢虫,像绿毛乌龟,像月宫蟾蜍……白鹰举目凝望,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一辆涂成迷彩色的越野吉普,正风驰电掣般开过来。越野吉普在荒野急驶,车轮滚滚,扬起一团巨大的尘埃。
白鹰出生在卡拉麦里野马繁育研究中心,与两足行走的人类厮混了多年,很快它就认出来,那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就是它曾生活过的卡拉麦里野马繁育研究中心野外基地所使用的车辆。越野吉普越驶越近,马虽然视力一般,白鹰也看清楚了,敞篷车厢里坐着四个人,一个司机在开车,一个在用照相机拍照,一个在用摄像机摄像,还有一个在车厢里站立着,用望远镜观察。
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开到离白鹰野马部落约一百米远时,戛然刹住了。
假如是真正的普氏野马,与人的警戒距离大约是两百米,人只要越过两百米警戒线,野马立即会扬鬃奋蹄,奔驰逃离。但白鹰和它的野马部落,都是在人类的豢养下长大的,内心并无对人类的恐惧感,恰恰相反,对人类还有几分亲近感。所以,白鹰野马部落并没有因为越野吉普开到离自己仅有一百米的距离来了,而惊慌,而惧怕,而溃逃。
在整个野马群里,仅有奈木扎遵循两百米警戒线这条野马与人的极限距离,离开群体,独自跑掉了。奈木扎由于其颇为特殊的经历,对两足行走的人类始终抱有戒备之心,不愿意让人类靠自己太近。
白鹰昂起头再仔细望去,哈,那个在车厢里站立着用望远镜观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小用奶瓶将它养大的曹人杰!它永远不会忘记,在它两岁时,有一次它误食了藏匿在牧草中的狼毒花,生命垂危时,是曹人杰给它洗胃、灌肠、输液、喂药,在它身边守护了四天四夜,把它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坦白地说,它曾对曹人杰抱有一种儿女对待母亲般的信赖和依恋,它相信,曹人杰也曾对它抱有一种父母对待儿女般的呵护与慈爱。所以,当它看清车厢里那位举着望远镜观察的人是曹人杰时,积压在心头的忧愁刹那间消散,有一种遇到了大救星的惊喜和激动。
“咴——咴——”它朝曹人杰昂首呼喊,并送去一份渴盼的眼光。刮的是东南风,野马群处在东南端,七星瓢虫般的越野吉普处在西北端,它相信,风会把它的嘶鸣声传到曹人杰耳朵,它也相信,凭着比鹰眼更锐利的望远镜,曹人杰一定能看到它期待与渴盼的表情。
亘古时代起,马就始终对人类抱有敬畏之心。两足行走的人类,比马有能耐多了。那些让马束手无策的疾病,一到人类手里,治疗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白鹰曾亲眼看见,两年前,那匹名叫娜玛的母野马,在水塘喝水时,不小心被一条蚂蟥钻进鼻孔,好几天了,还血流不止。蚂蟥也称水蛭,是一种令人讨厌也令马讨厌的寄生虫,也是大自然有名的吸血鬼,一旦钻进寄主鼻腔、**或身体其他洞洞,便会赖在里头不出来,不仅自己吸血,还生儿育女,繁殖后代,将寄主折磨得痛苦不堪。普氏野马里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大蚂蟥钻进一匹编号114雄野马的**,这匹倒霉的114号雄野马天天流血,一天比一天消瘦。其他野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帮不上忙,使不上劲。两个多月后,那匹编号114雄野马便消瘦如骷髅,在戈壁滩顶着烈日行走时,走着走着,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白鹰担心娜玛会步114号雄野马的后尘,自己又没能耐拯救娜玛,突然灵机一动,领着娜玛从荒原返回卡拉麦里野马繁育研究中心,那时候,研究中心野外基地的房屋、帐篷、马厩等还没被烧毁,白鹰站在人类居住的房屋门外大声叫唤,很快便引起了曹人杰的注意,他走出门来,—手托住娜玛的下巴,另一只手捏住一支闪闪发亮的钳子,只一下,就把那条肥肥胖胖的水蛭从娜玛鼻孔里揪了出来,轻松得就像拔掉一根草。折磨了娜玛好几天的痛苦,半分钟不到就被彻底解除了。
白鹰希望这一次曹人杰也能出手相助,把小马驹吞黑的病治好。
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在野马眼里,人类是有这种非凡本领的。
“咴——咴——”白鹰一个劲朝越野吉普嘶鸣,叫得很殷勤,很急迫,就像在盼望大救星。
让白鹰颇感意外的是,任它叫破喉咙,那辆漆成迷彩色的越野吉普还是停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纹丝不动,更不见曹人杰下车向它们走来。
难道曹人杰耳朵聋了,没听见它的叫唤?难道望远镜不好使了,曹人杰没看到它写在马脸上的求救表情?
唉唉,人耳不如马耳敏感,人眼也不如鹰眼敏锐,没听见或没看见,也是正常的啊。这么一想,自鹰便去到娜玛身边,示意娜玛跟在自己身后,然后,白鹰一步步向那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走去。
娜玛一走,寸步不离跟在娜玛身后的吞黑当然也就跟着走了。
白鹰一面走一面嘶叫,表达想获得人类帮助的迫切心情。
很快,白鹰离那辆越野吉普便不足五十米了。这点点距离,曹人杰站在下风口,又借助望远镜,即使耳朵有点背,也应该听到它急切的嘶鸣了;即使眼睛有点近视,也应该看到病恹恹骨瘦如柴的小马驹吞黑了;凭着人的聪慧和精明,也应该猜得出它白鹰朝他们走去的目的和用意了;白鹰想,曾经像父母一样疼爱过它的曹人杰,就要从越野吉普上跳下来了,就要伸出双臂热情地向它奔过来了……
遗憾的是,它所期待的情景迟迟未能出现。
白鹰领着娜玛和吞黑,又往前走了一截。现在,它与那辆墨绿色的越野车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十米了。突然,一个让它惊愕与困惑的事情发生了,本来那辆已经熄火的越野吉普,发动机轰然启动,随着一阵轻快的引擎声,越野吉普动了起来,却不是迎着它往前开动,而是……而是……在往后退却,马耳灵敏,白鹰清楚地听到倒车雷达所发出的: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为什么要倒车?为什么要后退?
它正领着娜玛和吞黑向越野吉普走去,越野吉普却倒退行驶,毫无疑问,这意味着越野吉普上的人,不愿意它靠近,不愿意与它零距离亲密接触,执意要与它保持距离!
白鹰差点没气晕过去。人哪,真是不可理喻的动物,过去父母般疼爱它的曹人杰怎么说变就变,彻底割断情感纽带,彻底抛弃它了!难道在人类生活中,情感这个东西,真的是飘在天空的云,一阵风就能吹散?真的像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字,用粉笔擦轻轻一擦就能擦掉,不留一点痕迹?
在那辆倒退的越野吉普上,正在进行着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
“倒车,再倒快一点!”曹人杰吩咐道,“别让它们靠近!”
“曹主任,娜玛身边那匹小马驹,情况好像不太妙啊。”正在举着相机拍照的高级工程师杜仲明不无忧虑地说道。
“我看见了,皮包骨头,十有八九是生病了。”曹人杰说。
“我带着药,给它喂顿药吧。”王玲,一位年轻的女兽医,一面用摄像机拍摄,一面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马一命也起码胜造六级浮屠吧。”
“别瞎扯。好好拍你的资料。”曹人杰呵斥道,“它们已经是完全野化的普氏野马,我们只能冷静观察,收集资料,不能去干涉它们的生活,这是原则问题,绝不能违反!”
“这样也太伤白鹰的感情了吧!”王玲说,“你们看,白鹰拼命嘶叫,它在向我们求救啊。它是我们一手养大并培养起来的头马,它现在有难了,向我们求助,我们却不理不睬,也太冷血动物了吧!”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它好,是为了整个野马群好!”曹人杰严肃地说,“你们想想,假如是真正的普氏野马,别说遇到一点困难,即使遭遇灭顶之灾,会向我们人类求救吗?这说明,白鹰作为这群普氏野马的头马,还不是完全合格的。它必须从物质和心理两方面都彻底割断对人类的依赖,必须学会独立面对一切,必须勇敢面对生活,这样才能成为一匹合格的头马。”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看这匹小马驹病得不轻啊,走路都有点歪歪扭扭了。这匹小马驹,以前没见过,应该是这群野马野外生存的第一胎小马驹,如果就这样病死了,对初次做母亲的娜玛,是个沉重的打击,对头马白鹰,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杜仲明说。
“我知道。”曹人杰眉尖紧蹙,沉吟了一会说道,“杜工啊,我们可不能感情用事。我们是在从事野马归野科学实验,必须用理性来处理问题。只要是生命,就免不了生老病死,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现在的身份是野马,就只能以野马的方式去面对病痛,甚至面对死亡。新生的小马驹病了,是它们在生存道路上遇到的一道坎,翻过了这道坎,也许就是一条铺满阳光的平坦大道。”
“唉,我们拒绝帮助它们,它们一定会恨我们的。”杜仲明叹了口气说。
“但愿仇恨能化为力量,使得它们有足够的勇气去战胜眼前的困难。”曹人杰说。
“一个人,如果生活压力过大,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的精神就会崩溃。马和人是同样的道理,压力过大,马也承受不起的,我很担心它们的精神会不会崩溃。”王玲说。
“没那么严重啦。”曹人杰说,“普氏野马在地球上起码生存了几万年,在漫长的生存道路上,每一代野马,每一群野马,都一定会遭遇病痛的考验,倘若一生病,马群就崩溃了,这世界上早就没有普氏野马了。”
……
白鹰加快步伐,向正在倒退的越野吉普奔跑而去,它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赶上那辆越野吉普,用马嘴叼住曹人杰的衣袖,使劲摇晃,并打出一串恳求的响鼻,这套动作,有点像马式撒娇。在它小时候,曹人杰用奶瓶给它喂奶,奶瓶里的奶吃光了,可它还没吃饱,便会用叼袖摇摆并打响鼻的办法来讨要更多的奶,它这个独创性的马式撒娇,厉害极了,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曹人杰立马会慈爱地用手掌抚摸它的额头,给它再添加一瓶奶。
为了它心爱的娜玛和新生小马驹吞黑,它愿意重演一遍儿时的马式撒娇。
“开快点,再开快点,别让它靠近!”曹人杰再次向司机发出指令。
司机猛踩油门,越野吉普喘息着怒吼着,像一头发怒的怪兽,快速向后倒退。
白鹰索性奔驰起来。
野马善跑,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公里,越野吉普倒退时,速度不可能很快,转眼间,白鹰就追到越野吉普车头前了。曹人杰大叫道:“拐弯!往前开!快点甩掉它!”
司机猛打方向盘,越野吉普灵巧地拐过弯来,短暂停顿,倒退挡换成了前进挡,一踩油门,汽车尾部喷出两股黑烟,急驶而去。
野马跑得再快,也无法与越野吉普媲美,很快,越野吉普扬起大团尘埃,在铺满卵石的戈壁滩颠簸着,越开越远,变成一个模糊的黑影。
白鹰望着绝尘而去的越野车,愤怒地打了两个响鼻。
失望归失望,伤心归伤心,日子照样还得过。又拖了两天,小马驹吞黑的病情仍无好转的征兆。这天夜里,老天爷下了一场雨,虽然娜玛用身体做雨伞,把吞黑罩到自己的身体底下,但母野马的身体毕竟不是雨伞,斜风细雨,小马驹的身体免不了会被淋湿。翌日晨,雨过天晴,其他野马抖掉身上的雨珠,在灿烂的朝阳下觅食奔跑,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可吞黑却脑袋枕在地上,瘦弱的身体泡在积水里,无力再爬起来了。
娜玛是个好母亲,不断地用温热的嘴吻触摸吞黑的额头,鼓励小马驹站起来。太阳升上树梢了,也许是温暖的阳光给了小马驹生命的热量,也许是娜玛坚持不懈的鼓励给了小马驹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吞黑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娜玛赶紧将饱满的**送到吞黑嘴巴上,吞黑吃吃停停,勉强吸了几口奶水后,抖抖索索站了起来。
这里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没有牧草,必须出发去找寻食物了。白鹰发出一声准备出发的嘶鸣,所有野马都竖起耳朵,目光追随白鹰,做好了出发准备。娜玛也一面用下巴摩挲吞黑的额头,一面小步向白鹰靠拢,要带着生病的小马驹跟随野马群去游荡觅食。
白鹰刚迈动马腿,一个它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出现了。两匹雄野马和一匹雌野马,突然从马群里跑出来,奔到娜玛面前,强行将娜玛与小马驹吞黑隔离开,然后三匹成年野马靠在一起排成横队,向着瘦骨嶙峋的吞黑,六条马腿高节奏地蹈动着,三张马脸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噗噗打着唾弃式的响鼻,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是阻止吞黑靠拢过来,是要将吞黑从野马群里剔除出去。
驱逐病马行动拉开了序幕。这三匹成年野马之所以将娜玛与吞黑隔开,是要表明,它们的驱逐目标,就是病马,娜玛没有患病,当然不在驱逐之列。
娜玛愤怒地嘶鸣着,啃咬踢蹬,冲破三匹成年野马的阻隔,又回到吞黑身边,以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小马驹的身体。娜玛的嘶鸣声尖利高亢,是在向面前三匹成年野马发出最强硬也是最严厉的警告:
——谁敢伤害我的孩子,我就跟谁拼斗到底!
小马驹还在吃奶,此时的娜玛,有着最浓烈的母爱,生生死死,都会和吞黑站在一起,绝不会扔下孩子不管的。
三匹成年野马,互相凝望了一眼,不再坚持将娜玛与吞黑分开,却仍并排而立,像堵结实的墙,阻挡在娜玛和吞黑面前,不让这对可怜的母女靠近野马群。
娜玛试图强行冲关。普氏野马是合群的动物,祖祖辈辈过着群居生活,离开了野马群,就意味着孤独、寂寞、潦倒、落魄。对娜玛来说,心爱的小马驹病成这个样子,最需要群体的关心和照顾了。跟随在野马群里,吞黑尚有一线康复的希望,离开了野马群,靠它单个力量,是无法拯救小马驹的。大漠荒凉,一匹孤单的母野马,带着一匹病得很重的小马驹,是极难存活下来的,饮水和食物就是个大问题,就算运气好,能找到水源和牧草,但野狗、狼群、黑熊、猞猁……那些穷凶极恶的掠食者,也绝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马肉大餐。
对娜玛来说,失去了群体的庇护,只能是死路一条。
它必须冲破三匹成年野马的阻隔,回到野马群去!
它让吞黑紧随自己身后,然后用力将脑袋挤进阻拦它的两匹野马中间,拼命挤撞,想在两匹马中间挤出一条通道来,然后穿过通道回到野马群去。
说到这里,有一个细节必须交代清楚。站出来驱赶病马的三匹成年野马,两匹是雄野马,一匹是雌野马。这两匹雄野马,一匹编号077,是牙口十二岁的壮年雄野马,大名叫德宝,另一匹就是外来马奈木扎。而那匹雌野马,牙口六岁,编号083,名字叫古丽。与其他种类动物群落一样,在野马社会,种群内部经常会因争食、争偶、争地位而发生争斗,但野马种内斗争,奉行这样一条原则:异性非斗。所谓异性非斗,就是说,争斗通常发生在同性之间,雄野马跟雄野马争斗,雌野马跟雌野马争斗,就跟人类社会,男不跟女斗,女不跟男斗,是一个道理。极少有雄野马会凭借自己的强壮去噬咬踢蹬一匹雌野马。
娜玛拼命朝两匹雄野马之间挤兑,它知道,雄野马遵循异性非斗的原则,不会对它大打出手的。果然,077号雄野马德宝和外来马奈木扎,只是互相贴在一起,不让娜玛有缝可钻,而没有张嘴啃咬,也没有抬腿蹬踢。消极防御,当然后果堪忧。娜玛竭尽全力一顶,总算在两匹雄野马之间顶开一个缺口,带着吞黑急急忙忙往野马群里钻。就在这时,另一匹编号083站出来驱赶吞黑的雌野马古丽,从侧翼蹿跃而至,用自己的胸脯猛烈撞击娜玛,刚好撞在娜玛的肚子上,娜玛被撞得闪了个趔趄,古丽又咴地昂首竖身,两只前蹄在娜玛身上踩踏了一下,娜玛站立不稳,訇地倒在地上。
雌野马跟雌野马斗,不违反异性非斗的原则。
这个时候,白鹰已带着野马群踏着碎步往雾气氤氲的东南方向开进。
娜玛艰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仍不死心,还想追随野马群而去。
突然,奈木扎奔到娜玛面前,昂首挺胸,矫健的身体嗖地竖得笔直,两只前蹄就像榔头一样砸了下去——它看起来好像是要砸向娜玛的背脊,如果砸个准的话,娜玛很有可能会被砸断脊梁——但它砸偏了,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是砸偏了,两只前蹄砸在了地上,它的马蹄烙有铁马掌,戈壁滩满地都是细碎的鹅卵石,铁马掌猛烈叩击鹅卵石,进溅出一簇明亮的火星。
娜玛怔住了,如此霹雳般的重锤砸击,别说一匹母野马了,就是一头狗熊,也难以抵挡啊。娜玛不得不收敛马腿,停了下来。
奈木扎旋即掉转马头,将马尾对着娜玛,屁股高高撅起,就像表演杂技一样,下半身腾空而起,两条后腿啪地在空中做了个踢蹬动作,完成了一个标准而漂亮的尥蹶子。当然,它也没能击中目标,离娜玛的身体还差那么一两寸远,但锃亮的马掌在阳光下闪电般划过所摩擦出的一道寒光,却深深刺痛了娜玛的眼睛。
娜玛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如此雷霆万钧般的尥蹶子,真要踢蹬到身上,轻则肋骨断裂,重则呜呼哀哉。
那匹编号077名叫德宝的雄野马,也蹿到娜玛面前腾跳嘶鸣,忽而作踢蹬状,忽而作啃咬状,用野马的声音语言和形体语言两套语言系统明确警告娜玛: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异性非斗的原则并非不可打破,你若执迷不悟,非要把病马带进野马群来,马齿无情,马蹄无情,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娜玛歪起马嘴“咴——咴——”嘶鸣,向头马白鹰告状,向头马白鹰诉苦,向头马白鹰求救!
——吞黑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离开野马群,我们娘俩只有死路一条!帮帮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你是头马,你有能力帮我们救我们的!
正在碎步行进的白鹰停了下来,整个野马群也都停了下来。
白鹰扭转脖颈,抬起狭长的马脸,恼怒的眼光射向正在驱赶娜玛和吞黑的三匹成年野马。它也知道,将病入膏肓的小马驹从野马群里剔除出去,是明智之举。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下,仁慈往往就是祸端。病马转眼间就有可能变成害群之马,后果难以预料。让它恼怒的是,即使要剔除病马,也该由它头马来实行。它是头马,头马即马王,是这群野马部落的核心与灵魂,只有它有权力决定谁去谁留。此时此刻,三匹成年野马未经它头马同意,便串通一气,跳出来驱赶娜玛和吞黑,这是对它头马权威严重的挑衅,是无法容忍的犯上作乱!谋逆之罪,在人类社会,那是大罪,要砍头的。野马社会虽然没有砍头刑罚,也起码要有所惩罚,轻则啃咬踢蹬,重则逐出群去。它很想给这三匹跳出来挑战它权威的成年野马一点颜色瞧瞧,啃掉它们的鬃毛,踢烂它们的屁股,看它们还敢不敢冒犯它的权威!
白鹰转过身来,颈肩短短的马鬃因愤慨而倒竖起来,腿部的肌肉也绷紧了,刚想嘶鸣发威,突然,它觉得眼前掠过几道刺眼的寒光,定睛望去,原来是那匹外来马奈木扎正在蹈动马步,马举步时,马蹄向后向上翻翘,锃亮的马掌与阳光摩擦,迸溅出光芒,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阵心悸,感觉心虚气短了。它若就这样冲上去教训奈木扎,奈木扎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必定会奋起反抗,那四只钉有铁马掌的马蹄,能把黑熊踢出脑震荡来,自己独自冲上去打斗,恐怕很难取胜哩。应该找个帮手,一起冲上去教训奈木扎。两匹马夹攻一匹马,这样才有赢的把握。教训完奈木扎,回过头来再教训077德宝和083古丽,那就是小菜一碟啦。
要找帮手,太容易了。白鹰将脑袋转向左侧,眼光射向编号111的甲士。甲士在野马群里地位排序仅次于它白鹰,俗称二马,脖颈与脊背交汇处的鬐甲高耸如肉瘤,牙口五岁,身强力壮,历采就是它白鹰的得力帮手,好多次了,白鹰要教训群体里的捣乱分子,只要使个眼色,打个响鼻,甲士便会充当急先锋,“咴——咴——”嘶叫着,冲上去又踢又咬,把捣乱分子打得屁滚尿流。白鹰发现,当自己扭头望向甲士时,甲士也正在看它,但当双方目光触碰的一瞬间,甲士却出乎意料地将眼光挪开了。不敢看它还是不愿意看它呀?它又朝甲士打了个响鼻,示意甲士前来帮它。此时甲士离它至多只有五六米远,马耳灵敏,马的听觉甚好,可甲士却像聋了一样,一动不动。白鹰又扭动鼻管狠狠打了个响鼻,声音响得就像放了个炮仗,甲士就算有点耳背,也应该听见了啊但遗憾的是,甲士仍充耳不闻,像什么也没听到。关键时刻,你装哪门子蒜啊!白鹰气不打一处来,紧走几步,索性来到甲士跟前,马头伸到甲士面前,用自己的马眼去瞪甲士的马眼,近距离目光交接,看你还往哪儿躲闪,看你还怎么装蒜!让白鹰晕倒的事情发生了,它将马头伸到甲士面前去,甲士却将脖颈拧到另一边去,就是不愿意与它目光交接,它往前走动,坚持要与甲士眼对马眼,甲士也蹈动马步原地转圈,坚决不与它目光对接……双方开始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好像在玩捉迷藏游戏。
白鹰不明白甲士干吗要用这种古怪的方式拒绝帮它一起去对付奈木扎。也许,甲士也对奈木扎四只钉有锃亮马掌的马蹄心里发怵,害怕了,胆怯了,不敢跳出来与奈木扎厮斗!这种可能性不大,白鹰很了解甲士,性情凶悍,骁勇善战,最喜欢打架斗殴了,天生就是一个战士,在甲士的生命词典里,很难找到胆怯害怕这四个字。再说了,它与甲士联手对付奈木扎,两个打一个,就算奈木扎个头比普通普氏野马高半个脑袋,就算奈木扎四只马蹄上钉有锃亮的铁质马掌,一张马嘴终究咬不过两张马嘴,四条马腿也终究踢不过八条马腿,它们赢的把握很大很大,何惧之有?白鹰十分困惑,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它还可以动用头马的权威,喝令其他野马帮它一起去收拾奈木扎,白鹰想。它眼光扫向野马群,想另外寻找合适的帮手,但它看到了令它心惊肉跳的情景:每一匹野马,都像甲士一样,把头扭开,避免与它的目光对接。有一匹雌野马,还当着它的面,噗噗朝十多步开外的吞黑打了两个厌恶的响鼻,另有一匹雄野马,闷着脑袋,发出一声不满的嘶叫……它总算明白了,野马群里几乎所有的野马,无论雄野马还是雌野马,忍耐都超出了极限,都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病马的嫌弃与恐惧,都毫无保留地支持奈木扎、德宝和古丽采取行动将可怕的传染源逐出群去。
用群情激愤这个词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白鹰心里很明白,它虽然是头马,但也不能与所有的臣民对着干,它若一意孤行,将不得马心,进而失去马心。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个道理,人类社会的当政者懂,野马部落的掌权者也懂。
白鹰气馁了,不得不放弃想要教训奈木扎的想法,又开始迈动马腿,踏着碎步,往雾气氤氲的东南方向开进。
头马一走,所有野马也就跟着奔跑起来。
“咴——咴——”娜玛发出凄厉的呼救。
白鹰闷着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加快了步伐,由碎步变成小跑,继而变成奔驰。
“咴——咴——”娜玛的呼救声由近变远,越来越模糊了。但白鹰心里仍然一阵阵隐痛,它牵挂娜玛的命运,也惦记小马驹吞黑的安危,但真正让它心头一阵紧似一阵隐痛的,并非是娜玛的命运和吞黑的安危,而是自己头马的权威所遭受的严峻挑战。那匹可恶的外来马奈木扎,还有077号德宝和083号古丽,竟然在没它首肯的情况下就展开了驱逐病马的行动,而甲士和其他野马,也装疯卖傻拒绝帮它一起去收拾奈木扎,这些现象清楚地表明,它头马的尊严正雪崩似的崩塌,它头马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天哪,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社会环境也如此恶劣,叫它怎么活呀!
跑出好远了,依稀仍能听到娜玛悲愤的嘶鸣。白鹰伤感地打了个响鼻。此时此刻,作为头马,它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能发生奇迹,离开野马群后,吞黑的病情能一天天好转,过一段时间后,便逐渐痊愈,重新回到野马群来。干百年来,普氏野马遵循这样一条法则:病者,无情地驱赶出群体,但做为这条残酷生存法则的补充,普氏野马也同样遵循这样一条原则,被驱赶出去的病马一旦痊愈,允许其返回群体。白鹰希望能发生这样的奇迹,但它心里也明白,娜玛太年轻,还是第一次做母亲,缺乏野外生存经验,也缺乏做母亲的经验,在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大漠荒野,独自带着一匹病入膏肓的小马驹,要想转危为安,要想让小马驹病体康复,可能性微乎其微,希望十分渺茫。
唉,只能听天由命了啊。白鹰一面跑一面想。
那壁厢,奈木扎、德宝和古丽,还阻挡在娜玛与那匹患病的小马驹面前,坚决不让病马再混到野马群里去。野马群越行越远,变成一团模糊的尘埃,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娜玛不再嘶呜呼救,它的嗓子叫哑了,野马群却依然绝尘而去,它明白,它和它病中的孩子,被野马群彻底抛弃了。它悲痛欲绝,却也无可奈何。三匹阻拦它的成年野马,见娜玛渐渐安静下来,便一步步倒退,退出二三十米远后,用略带歉意的眼光最后看了娜玛和吞黑一眼,昂首长嘶一声,掉转马头,奋蹄而奔,追赶野马群去了。
很快,这三匹成年野马也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荒凉的戈壁滩,只剩下娜玛和它的孩子。野马群走了,留给它的是孤独、恐惧和疾病。它漫无目的地在荒原上行走,不晓得自己该到哪里去。走了一段,吞黑便走不动了,娜玛只好停下来,摇晃着不太饱满的**,试图给吞黑喂奶,吞黑吃了两口,又吐了两口,已咽不进去了。一阵风吹来,小家伙的身体就像树枝上的一片枯叶,在瑟瑟发抖。娜玛把自己的身体紧贴在吞黑的身体上,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给小家伙带来一丝温暖。
【十 马蹄声声,擂响生命的鼓点】
白鹰也没料到,它带领野马群在卡拉麦里荒原找寻食物,游荡数日后,突然又见到母野马娜玛了。
那是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那是一片长着野草荆棘的半荒漠土地,那些从砂砾中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粗糙硬韧,枝条上还长有倒刺,苦涩难嚼,稍不注意,还会被荆棘刺破嘴唇,过去在野马繁育研究中心时,这样的草料,没有一匹野马会看得上眼,现如今,却成了野马们赖以活命的主要食物,大家争抢咀嚼,好几匹野马嘴唇都被荆棘刺破了,弄得满嘴都是血丝,就像涂了一层口红一样。
很快,白鹰和它的野马群,就把这片半荒漠土地上不多的野草啃食干净,总算吃了个半饱,便穿过几座沙丘,沿着一条干涸的古河道,继续寻找可以充饥的草料。
就在这个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白鹰,听到天空传来啪啦啪啦翅膀扇动的声音。野马听觉十分灵敏,夜阑人静时,能听到两三公里外潺潺的流水声。如此沉重的翅膀扇动声,一定是大鸟在飞行,啪啦啪啦声音响成一片,还不止是一两只大鸟哩。白鹰好奇地抬头望去,前方约一百米远的半空中,黑鸦鸦一片,少说也有二三十只大鸟在盘旋,马的视力一般,又走近些望去,那些盘旋的大鸟,原来是兀鹫!
兀鹫又名座山雕,头顶和脖颈上部裸露无羽毛,所以又叫秃鹫。生活在卡拉麦里荒原的是青藏高原特有的一个品种,叫喜马拉雅兀鹫。兀鹫以动物尸体为食,嗅觉灵敏,眼光毒辣,很远地方就能闻到腐尸气味,还能在空中发现濒临死亡的动物,便一路跟踪,当那个倒霉的动物咽气倒毙,兀鹫便从天而降,享用尸体大餐,所以兀鹫又被誉为大自然殡葬工。有动物尸体的地方,就有盘旋的兀鹫,或者倒过来说,有兀鹫盘旋的地方,就有可怕的死神!
白鹰的视线从天空盘旋的兀鹫移向地面,苍茫暮色下,污血般的残阳中,赫然出现一匹野马的剪影。白鹰虽然因为相隔百米之远,看不清楚那匹野马的相貌,但它心里却咯噔了一下,有一种预感,那群盘旋的兀鹫下面,一定是前几日被逐出群去的娜玛和吞黑!
白鹰又前行了几步,抬起马脸,耸动鼻翼,作嗅闻状。马的嗅觉很灵敏,气味在马的生活中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很多时候,马都是靠鼻子来思想的。白鹰恰好处在下风口,风送来了气味信息,闻了闻,果然是它十分熟悉的娜玛的气味!
这个时候,其他野马也发现了异常,驻足张望,并耸动鼻翼作嗅闻状。
白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离娜玛二十来米远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
真的是娜玛。夕阳在它马背上盖了一层恐怖的红。它伫立着,默不作声。与几日前分别时相比,它已十分消瘦。它的面前,躺着小马驹吞黑。吞黑已经死了,仰面朝天,四条细细的马腿棍子似的僵直竖立,一群讨厌的苍蝇就像黑色的脸罩,把吞黑的脸盖得严严实实。娜玛微微扭动身体,吃力地抡起尾巴,就像甩动拂尘一样,将叮在吞黑脸上的苍蝇赶走。訇的一声,苍蝇飞走了,但当娜玛的尾巴停止甩动,苍蝇又不顾一切地朝吞黑的脸叮了下去。
哪里有血腥,哪里就有苍蝇。苍蝇是赶不走的。
天空不仅有苍蝇,还有更可怕的兀鹫。
有一些兀鹫飞得很低,就在娜玛头顶盘旋,有一些兀鹫降落到离娜玛约三四米远的地面,半撑着翅膀,以保持身体平衡。不管是在低空盘旋的兀鹫还是在地面站立的兀鹫,都伸长脖颈冲着娜玛呦呦嚣叫,似乎在说:人死不能复生,马死也不能复生,你何苦还守着一具尸体不走呢?讨厌,白白浪费我们时间!
停落在地面的一只羽毛特别油亮的兀鹫,也许是等得太久,饥饿难忍,便贼头贼脑地一步步走拢来,绕到娜玛后侧,趁娜玛不备,突然快速蹿上来,光秃秃的脑袋嗖地伸过来,弯钩状嘴喙使劲朝吞黑的**啄去。
兀鹫喜食动物内脏。有一部分人类也很喜欢吃动物内脏,什么炝腰花、爆猪肝、白切肚、肺头汤等等,俗称吃下水。兀鹫不像人类那般讲究,直接就将嘴喙塞进动物的**去拉扯啄食肠亏和其他内脏。
娜玛听到了背后的动静,想回转身来驱赶羽毛特别油亮的兀鹫,但它已十分虚弱,动作很慢,那只贼兀鹫已抢先一步啄开了吞黑的**。
这时,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采马,突然像飓风般冲刺而去,奔到那只胆大妄为的兀鹫面前,四只马蹄胡踩乱踏,那只羽毛特别油亮的兀鹫赶紧缩回脖子,拼命摇动翅膀,紧急起飞,但还是慢了半拍,奈木扎的一只前蹄踩住了兀鹫的尾羽,举起另一只前蹄,照准兀鹫的背恶狠狠踩下去,你想偷啄小马驹的内脏,我先踩烂你的五脏六腑!要真能踩个准,马踩兀鹫,也算是创造了动物界的奇迹了。让一只猛禽为小马驹殉葬,对娜玛来说,也算是一种宽慰了。所有的野马都嘶鸣欢呼。
这只羽色特亮的兀鹫意识到了危险,呦呦急叫,狠命拍扇翅膀,两只鹫爪也在地面狠劲踢蹬,用尽所有的力气苦苦挣扎,嘣的一声,两根粗壮的尾羽活生生被拔了下来。总算不幸中的万幸,对这只兀鹫来说,它立刻扇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羽色特亮的兀鹫气急败坏地嚣叫着在空中盘旋。嘴喙没叼到内脏,倒赔了两根尾羽,还差点成了马蹄下的冤鬼,也够窝囊的了。突然,它半敛巨大的飞翼从高空俯冲下来,俯冲到离奈木扎头顶约两米高的距离,残缺的尾羽往上一翘,**里喷出一大泡稀粪来,就像发射红外线制导导弹一样,精确地落在了奈木扎的脑门上。
兀鹫是食腐动物,粪便特别臭,但再臭也臭不死马的。
奈木扎遗憾地打了个响鼻,又摇摇脑袋,抖掉落在脑门上的鹫粪,松开前蹄,那两根带血的鹫羽随风轻扬,就像两片枯叶一样,在天空滴溜溜旋转。
停落在地面的那几只兀鹫都被吓坏了,有的收敛起啄食欲望,往后退缩,离食物源——那匹小马驹尸体远一些,有的干脆拍拍翅膀飞上天去,对兀鹫来说,天空最安全。
白鹰和它的野马群,信步去到娜玛身边。
白鹰耸动鼻翼,围着娜玛转了两囤,进行气味审查。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野马尤其如此,野马嗅觉灵敏,长长的鼻孔能捕捉到许多有价值的气味信息。白鹰闻到,娜玛虽然好几天独自守护在吞黑身边,但并没有被传染上可怕的疾病,换句话说,它在娜玛身上没有闻到病马的气味。这就是说,娜玛虽然因饥饿、劳累和悲痛而变得十分消瘦虚弱,但生命体征尚属正常,可以回到野马群大家庭来。
自鹰伸长脖子,“咴——咴——”发出两声柔和的嘶鸣,是在向娜玛发出呼唤:回来吧!吞黑夭折了,我们都为你感到难过,天灾人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节哀自重,你就想开些吧,我们欢迎你回到大家庭来!
奇怪的是,娜玛没有任何反应,仍然闷着头,伫立在四脚朝唤娜玛归群。
娜玛连看都不看野马群一眼。
虽然被驱逐出群只有短短三四天时间,但娜玛却仿佛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经历了了刻骨铭心的苦难和锥心泣血的痛苦。
那天,当它和它心爱的孩子被粗暴地赶出野马群,它孤苦伶仃,孤立无援,欲哭无泪,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它带着病中的吞黑,走走停停,好似孤魂野鬼,在荒凉的戈壁滩游荡。找不到充足的食料,也找不到清洁的水源,到了夜晚,不时传来食肉兽恐怖的叫声,令马毛骨耸然。
离开群体的第二天夜晚,黑黢黢的荒野,突然有一群萤火虫般的绿光,从远处慢慢飘来,还响起了狼婴儿般的嗥叫,哦,是饥饿的狼群在黑暗中觅食啊,它和吞黑紧紧贴在一起,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动也不敢动。谢天谢地,夜色浓得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遮挡了狼的视线,它和孩子站立的位置又恰好在下风口,狼群也没有闻到它和孩子的气味,它们侥幸躲过了一劫。但吞黑的病,却在恐惧与孤独中一天天加重,到了第四天,吞黑就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永远也忘不了,孩子临咽气时的那一幕:小冢伙躺在地上,艰难地翘起嘴唇,好像是在向它讨奶吃,它跪了下来,把**塞往小家伙嘴里,但小家伙连含住**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用凉冰冰的小嘴唇在它**上轻轻摩蹭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嘶叫,就瘫倒在地,四肢抽搐,身体痛苦地扭动了几下,便永远安息了……
它是母亲,它明白孩子为何在最后时刻用凉冰冰的小嘴唇摩蹭它的**,对还在哺乳期的小马驹来说,母马的**就是它生命的泉。宝贝的这个动作,是在表达对生命的留恋,是在向它唯一的保护者——妈妈求救。它没有办法救它的小宝贝,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宝贝离它而去,它心如刀绞,它肝肠寸断。它把一切都归咎于白鹰野马群,假如它们不是这么狠心地将它和它的宝贝逐出群,它的小宝贝就不会被疾病夺去生命,至少不会夭折得这么快。
娜玛对白鹰彻底失望了,对白鹰所统治的野马部落彻底失望了。在它最需要群体关怀的时候,野马们将它驱逐出群,在它最需要白鹰救助的时候,白鹰弃它而去。如此残暴的大家庭,不要也罢,这样绝情的头马丈夫,休了也罢。无尽的伤感和悲痛,早已让它心如死灰。没有期待,没有盼望,更没有热情。
白鹰缓步走到娜玛面前,与娜玛呈反方向站立,白鹰的前腿与娜玛的前腿形成一条水平线。然后,白鹰将马头伸到娜玛的侧身,轻轻地啃拭娜玛的耆甲、肩部、背侧、臀部。
这是野马社会特有的、也是最隆重的一种交际礼节。无论是异性之间还是同性之间,当一方向另一方示好、表达友善、增强友谊,便会在进食之后,走拢到对方身边,相对而立,脖颈贴着脖颈,用柔软的嘴吻抚摸对方的身体,进而轻轻啃拭对方的耆甲、肩部、背侧、臀部。这既是互相清理皮肤,更是情感的表达与交流。有趣的是,双方啃拭的都是同一个部位,你用柔软的嘴触摸我的背,我也用香甜的唇抚摸你的背,你用牙齿轻轻啃咬我的臀,我也用牙齿轻轻擦拭你的臀,当一方改变部位时,另一方立即相应地改变,配合十分默契。通过这番令野马身心愉悦的交流,彼此之间的感情就会越来越融洽。
白鹰就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让娜玛从失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能重新信任它和依赖它,走出感情的泥淖,重返野马大家庭。
白鹰投入最大的热情,娴熟地用嘴吻用牙齿啃咬和擦拭娜玛的身体。娜玛是它最宠爱的雌马,过去它也曾N次与娜玛互相清理皮肤,每一次,当它温存地贴近娜玛侧面,摆出要互相清理皮肤的姿态来,娜玛都会兴高采烈,一双清秀的马眼放射出感激的光芒,当它用嘴吻啃咬擦拭娜玛身体时,娜玛甚至会打出温柔无比的响鼻,哼哼唧唧,十分受用的样子,就像过节了一样。但这一次,却大大出乎白鹰的预料,它贴到娜玛侧面,娜玛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双眼睛不但没有热情的光芒,脸上也毫无表情,冷冰冰的,就好像不认识它一样。它伸出舌头湿润一下双唇,轻轻摩挲娜玛的耆甲,娜玛的耆甲光滑圆润,散发着一股令雄马心旌激荡的淡雅的体香,它深情摩挲,动作细腻,可以说是体贴入微了。可是,娜玛还是像一匹用石头雕刻出来的没有生命的石马,冷冰冰,木呆呆,没有任何反应。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用互相清理皮肤的方式来唤醒它的感情,可笑不可笑呀?做梦去吧!此时此刻,娜玛只关心一件事,也只愿意做一件事,就是细心地不时抡动蓬松的马尾巴,为吞黑扫除脸上的苍蝇,并警惕地注视着散落在地面上那几只居心不良的兀鹫,严密提防它们铁钩似的嘴喙来啄咬伤害它心爱的小马驹。
对娜玛来说,吞黑死了,它的心也跟着死了。它还是第一次做母亲,它把孩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想当初,它临盆时,有一头老黑熊野蛮地想抢走刚出生的小马驹,它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宝贝面前,宁愿自己被老黑熊扑杀,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现如今,吞黑还在哺乳期,娜玛浓浓的母爱也没减弱。此时此刻,它寸步不离地守在吞黑身边,它甚至产生了幻觉,它不相信宝贝真的永远离它而去了,它觉得吞黑只是睡着了,吞黑一动不动,是睡得太熟了,吞黑四脚朝天,是睡姿有点古怪而已,小家伙贪睡,睡了很长时间了,但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它要赶走讨厌的苍蝇,更不允许贪婪的兀鹫靠近它的孩子,它在履行做母亲的职责,守护着熟睡中的孩子,让孩子睡得更安稳、更踏实、更香甜。
白鹰又不是算命先生,哪里知道娜玛此时的所思所想。白鹰想当然地认为,娜玛是因为陷入失子悲痛而无力自拔而神情恍惚的,它再多给一点安慰,再多给一点温存,娜玛就会清醒过来,就会离开小马驹的遗体,就会回到野马大家庭来。于是,白鹰更加卖力地用自己的嘴吻,用自己的脸,用自己的颈,擦拭娜玛的耆甲、脊背和身体其他部位,它希望自己是一团火,能融化娜玛心里的冰。
娜玛还是毫无反应。它恨白鹰,恨它曾经生活过的野马部落,这种恨,已深入骨髓,融入血液,今生今世,是无法改变的。
夕阳西坠,最后一抹余晖镶嵌在地平线云带间。天空一半昏暗,一半明亮。夜幕就要笼罩大地了。兀鹫愈加等得不耐烦,忽而腾飞,忽而降落,呦呦怪啸,兀鹫是死神派遣的清洁工,把卡拉麦里荒原的黄昏搅得牺牺惶惶、阴森可怖。吞黑的遗体就像一块磁石,强烈吸引有荒原殡葬工之称的兀鹫,怎么赶也赶不走的。
白鹰气馁了。它好歹也是头马,纡尊降贵,主动来为一匹雌马清理皮肤,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却不理不睬,冷若冰霜,这也太扫它的面子了吧!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地位越高的人自尊心越强;马也是有自尊心的,地位越高的马自尊心越强。它气恼地打了个响鼻,讪讪地摇了摇脑袋、甩了甩尾巴,离开娜玛,退回到野马群。
天就要黑了,兀鹫聚集的夜,就是鬼的世界,这里还弥漫着一股尸体的腐败气息,令人作呕,也令马作呕。只有兀鹫才喜欢闻尸体的气味。走吧,这里不是野马待的地方。
白鹰环视一遍散落在周围的野马,昂首嘶鸣一声,准备开拔。
它发现,所有野马的眼睛,都无一例外凝望着娜玛,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每匹野马眼睛都亮晶晶的,似有泪光在闪烁。它明白野马们的心情,大家都同情娜玛的遭遇,大家都担忧娜玛的处境。不难想象,挪玛不吃不喝神情恍惚伫立在吞黑遗体前,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一两天,至多三四天,便会虚脱,便会晕倒,早已等得不寸烦的兀鹫便会像盖尸布一样盖在娜玛身上
……下次再见到娜玛,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娜玛早已是戈壁荒原一堆白骨了。唉,它也不愿意这样,它也希望能让健康的娜玛重返大家庭,可是……可是……它作为头马,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大家都看到的,它能做的都做了,它甚至不惜纡尊降贵去为娜玛清理皮肤,它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啊,可娜玛不理睬它,它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像恐怖分子一样把娜玛绑架走吧!唉,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救!
白鹰狠狠抖了抖脑袋,把惆怅与伤感从心里抖落干净,然后,迈动马腿,真的准备开拔了。它记得从这里往西大约十多公里地方,有一片红柳,可充当野马饲料。大家肚子都饿了,该转场去寻找食物了。马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叫转场。
就在这时,突然,咚,咚咚,响起奇特的马蹄声。这不是马散步时轻轻的马蹄声,也不是马蹈动时零乱的马蹄声,也不是马小跑时平缓的马蹄声,也不是马奔驰时急遽的马蹄声,白鹰生来就是一匹马,可以说是听着马蹄声长大的,对各种各样的马蹄声十分熟悉,但它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奇特的马蹄声,咚,咚咚,犹如木锤击鼓,沉郁激昂,带着强烈的节奏感,一声响似一声。
白鹰惊讶地回头望去,半明半暗的暮色中,原来是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在叩击马蹄。奈木扎马脸上涂了一层暗红的夕阳,神情无比凝重,面朝着娜玛,高高举起前蹄,马蹄离地面足有两尺来高,猛地踩踏地面,犹如重锤敲击一般,坚硬的马蹄叩响大地,大地就像一面绷紧的鼓,发出咚咚激昂的声响。
野马也有叩击地面的行为,有时两匹雄马为争夺配偶或争夺地位而发生争斗,开打前,双方也会以前蹄抓刨地面,或者用前蹄叩击地面,以威吓对方。还有一种情况,野马也会叩击地面,那就是传递信息,比如遭遇天敌,或者找寻失散的同伴等等。但这两种叩击,通常马蹄抬举到离地面半尺高的地方,然后踩踏下去,说是叩击,不如说是踩击更恰当些,声音发闷,还有点发涩,绝没有如此震撼心灵的力量。
咚,咚咚,奈木扎连续不断用马蹄重重叩击地面。
现在并非两雄争斗,也没有天敌出现需要报警,发神经呀,干吗重锤击鼓般地用马蹄叩击地面呀?白鹰撇了撇嘴,不悦地想。
突然,让白鹰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匹编号077名叫德宝的雄野马和那匹编号083名叫古丽的雌野马,也都学着奈木扎的样,将马蹄当鼓棰,咚,咚咚,重重叩击地面。仿佛这奇特的马蹄声会传染似的,在场的所有野马,也都高举前腿叩击起来。十五六匹野马,几十只马蹄,都在发疯般的使劲跺踏大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犹如鼓阵擂动,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没有嘶鸣,没有奔跑,一群沉默的野马,在紫红色的残阳的映照下,踩出一浪又一浪闷雷似的马蹄声。那马蹄声仿佛不是从马蹄下发出来的,而是潮湿的灵魂深处进发出来的,犹如雨帘和乌云背后隐隐的雷声,有一种震撼心魄的力量。
散落在地面的兀鹫,在阵雷似的马蹄声中,呦呦惊叫着飞上天空。在低空盘桓的兀鹫,在排浪似的马蹄声中,拍扇巨大翅膀,躲进远处铅灰色暮霭里去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娜玛本来伫立在吞黑遗体旁,连看都不看野马群一眼,仿佛是一具泥塑木雕,但在这一浪高似一浪的马蹄声中,这具泥塑木雕,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低垂的头悄悄昂了起来,呆滞的双眼泛起灵性,耷拉的耳朵也竖直起来,四肢的肌肉也奇迹般地绷紧了。
咚,咚咚咚,奈木扎仍重锤击鼓般地用马蹄叩击地面,所有场的野马,也都高举马腿用力跺踏大地,白鹰也身不由己地加入到这奇特的马蹄鼓阵里来。
白鹰本来并不想模仿奈木扎重锤击鼓般用马蹄叩击地面的,它是头马,按理说,野马群所有群体性行为,都该由它发号施令,都该由它带头示范,但现在,首先叩响这奇特马蹄声的,不是它白鹰,而是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奈木扎是这奇特马蹄声的始作俑者,这让它心里头很不舒服,很不是滋味,有一种大权旁落的失落感。它甚至一度还想动用头马的权威,来强行制止这种天晓得有啥名堂的行为。奇怪的是,当汹涌的马蹄声一阵又一阵响起,它也情不自禁地高举起前蹄,用坚硬的马蹄跺踏大地。这奇特的马蹄声,仿佛有一种无法遏止的魔力,让心儿颤抖,让感情奔放,让灵魂自由飞翔。
娜玛四条马腿,仿佛也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随着排浪似的马蹄声,蹈动踏步,两只前蹄有力地抓刨地面,并打着亢奋的响鼻。
其实,奈木扎也是头一次跺踏出如此激昂的马蹄声。它面对着心如死灰的娜玛,心里未免产生内疚,是它头一个跳出来粗暴地将病马吞黑连同母马娜玛一起逐出野马群的,如今病马已经死去,它希望娜玛能重返野马大家庭,可它不晓得如何点燃娜玛快要被丧子悲痛吹熄的生命烛火,如何鼓起娜玛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头马白鹰已发出转场的指令,野马群就要开拔,它心急如焚,也不知道怎么就灵光一闪,高举马蹄,跺踏大地,发出响亮的马蹄声,以表达自己想让娜玛重返野马群的强烈愿望。
野马是卡拉麦里荒原的精灵,奔腾的马蹄,叩醒沉睡的大地,疾风暴雨般的马蹄,野马矫健的身影,勾画出了卡拉麦里荒原瑰丽多姿的生命景象。
马蹄声声,永远是野马心中神圣的鼓点。
奈木扎的祖先,曾经是驰骋疆场的战马,它的血管里,流淌着战马的血液。冷兵器时代,两军对阵时,人上鞍,刀出鞘,旌旗猎猎,战鼓声声,马刀铮铮,炮声隆隆,战马感受到了战场血与火的氛围,在等待冲锋命令时,士兵骑在马鞍上,紧勒住缰绳,战马按捺不住喋血沙场的冲动与野性,便会高举起前蹄,跺踏大地,坚硬的马蹄叩击地面,千万匹战马,犹如擂响千万面战鼓,振聋发聩,仿佛岩浆奔突,火山即将爆发,大战就在眼前,当终于听到统帅发出冲锋的命令,战马嘶鸣,马蹄声山呼海啸般响起,骑兵排山倒海般冲向敌阵。
奈木扎所做的,其实就是再现了祖先金戈铁马、激情澎湃的战斗生涯。
那是让野马着迷的马蹄声,那是生命的律动,那是深情的呼唤。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马蹄声中,娜玛突然撒腿奔跑起来,它冲到奈木扎面前,张嘴就在奈木扎肩颈交汇处啃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好狠哪,皮开肉绽,冒出星星点点的血花。奈木扎“咴——
”地呻吟一声,扭头奔逃。娜玛嘶鸣一声,衔尾紧迫,很快就追上奈木扎,竖起身体,抬起前肢,在奈木扎腿上踢了一蹄,这一蹄可踢得不轻,奈木扎腿上立刻隆起一个馒头似的包,连走路都有点跌跌冲冲了。
点燃复仇烈焰,发泄满腔怨愤。
按理说,雄野马体格比母野马高大,特别是奈木扎,比一般的雄野马更加魁伟,对付体质已很虚弱的娜玛,那是小菜一碟,奇怪的是,奈木扎根本就忘了还击,只顾仓皇奔逃;按理说,奈木扎体格强壮,奔跑速度远胜娜玛,无须脚底抹油,只需脚下生风,一溜烟就能躲开娜玛的攻击,奇怪的是,这家伙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慢吞吞小跑,很容易就让娜玛给追上了,又是一顿猛烈踢咬。
虽说是男不跟女斗,雄不跟雌斗,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不愿逃跑得快一些,生怕对方追不上自己,就等着对方追上来痛打落水狗一般痛打自己一顿,这也太绅士了吧!
绅士得太蹊跷,绅士得令人(马)生疑,摆脱不了打情骂俏的嫌疑。
追追打打,踢踢蹬蹬,啃啃咬咬,无意间便远离了小马驹吞黑的遗体。
整个野马群,也众星拱月般跟随在奈木扎和娜玛身后,往十多公里外那片长着红柳的荒滩开进。
躲在暮霭里的兀鹫,呦呦嚣叫着,从天而降,像一块黑色的尸布,覆盖在小马驹吞黑的遗体上。
当天空传来兀鹫翅膀的振动声,白鹰看得很清楚,正在追打奈木扎的娜玛,突然停了下来,先是马耳颤抖,紧接着身体猛烈颤抖,但它没有回头去看,仅仅停顿了五六秒钟,便又“咴——
”亢奋地嘶鸣一声,大步流星起打在前面逃窜的奈木扎,似乎它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复仇的激情所吸引,已无暇顾及其他了。
“咴——咴咴——”娜玛痛快淋漓地嘶鸣着,不断追逐攻击奈木扎。
白鹰当然很高兴看到娜玛能重返野马大家庭,也很高兴看到娜玛像痛打落水狗一样痛打奈木扎。但白鹰在高兴之余,心里总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在娜玛这种撒泼行为中,似乎还隐隐含有一种撒娇的成分。
夕阳沉落到地平线背后,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黑夜吞噬了一切。
向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向着难以捉摸的命运,野马群在阴沉沉的黑夜里摸索前进。
【十一 与野狼生死搏杀】
要是老天爷能下一场雨,哪怕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野马群就不会半夜冒险去到乌龙潭饮水,也就不会惊动饥饿的狼群。
要是二马甲士的膝盖没有捣毁那只褐马鸡的窝,要是那只褐马鸡没有大惊小怪地高声鸣叫,野马群也就不会与狼群发生如此激烈的正面冲突。
入秋以来,老天爷变得越来越吝啬,整整一个月,连一滴两也没有下过,大地干燥得连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也找不到了。
实在渴得受不了了,只好到乌龙潭去饮水。
乌龙潭是方圆百里唯一不会干涸的水源。乌龙潭有狼群把守,但在春末夏初时节,白鹰野马群已经用“跪行”的办法,避开狼的视线,圆满解决饮水危机。有过成功的例子,当再次遭遇饮水危机,首选的解决饮水危机的办法,当然就是潜入乌龙潭,在狼群的眼皮底下偷水喝。
开始时,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野马群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悄来到乌龙潭畔,水潭对岸的狼群蒙在鼓里,什么也没察觉到。在头马白鹰的指挥下,野马们秩序井然,一匹挨着一匹用“跪行”的方式潜入枯黄的芦苇丛,悄无声息地去到水潭边,轻轻吮吸凉津津的水。
轮到二马甲士了,这家伙,也顺利地喝到了水。然后,便以“跪行”的方式顺着原路返回。踅回到半途,突然,这家伙偏离原路,岔进左侧的芦苇丛去。
左前方芦苇丛里,有几株水蕨芨。
水蕨芨生长在水边,水灵灵,嫩生生,是野马最爱吃的食物之一,虽是植被枯衰的秋天,但这几株水蕨芨却仍鲜绿挺拔,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甲士的鼻子特别灵,闻到了水蕨芨的清香。这家伙年轻力壮,胃口特别好,早就饥肠辘辘,贪婪地耸动鼻翼闻了又闻,水蕨芨那股甜美的清香味钻入鼻孔又钻入心扉,撩拨得它口水就像米线一样从嘴角挂下来,它刚喝足水,口水资源丰富着呢。
口水一流,饥饿感便愈发难以控制,真应了一句鸟为食亡的俗话。其实不仅鸟为食亡,野马也同样会“为食亡”。
甲士便以膝盖支地,向那几株水蕨芨爬去。刚爬出五六步远,它突然觉得自己后腿的膝盖踩进一个凹坑,身体没能支稳,一下侧翻在地。野马不像人,人善跪,野马不善跪,野马“跪行”,别扭得要命,就像人倒立着用手走路一样,庞大的身体便会歪仄或摔倒。应该说,这一跤摔得很轻,又是摔在湿软的芦苇丛里,既不会伤着筋骨,也不会叩疼皮肉,但当甲士侧倒下去,身体一沾着地面,便感觉有些异样,身体下传来啪啪轻微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还没等它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寂静的夜空,突然爆发咯咯咯咯一串愤怒的鸡鸣声,紧接着,黑暗中,一只褐马鸡从芦苇丛扑飞而起,扑到甲士脸上,也不问青红皂白,尖钩似的嘴喙便往雄野马甲士的眼珠子狠狠啄来。芦苇丛一片漆黑,微弱的星光能依稀看见两三步之内物体模糊的剪影,突然发现有东西朝自己脸上扑飞过来,甲士本能地扭头避让,算它运气好,眼珠子没被长着尖厉嘴喙的褐马鸡叼了去,却啄在了鼻子上,就像被剪刀剪了一下似的,又疼又惊又怕,“咴——”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嘶鸣,骨碌从地上翻爬起来,蹦趾跳跃,往岸边逃窜。
正在“跪行”饮水的野马,霎时间炸开了锅。
那只褐马鸡不依不饶,飞追而至,跳到甲士的背上,在甲土隆起的肉瘤般的髻甲上拼命啄咬,啄得甲士抱头鼠蹿。
卡拉麦里荒原生活着褐马鸡。褐马鸡性情暴烈,勇猛善战,所以中国古代都喜欢将褐马鸡的羽毛插在自己头盔上,象征英武骁勇。如今的戏曲舞台上,演传统戏时,武将出场,也大多以褐马鸡的羽毛作为自己头盔的装饰。褐马鸡春秋季繁殖。这只扑飞到甲士身上啄咬的褐马鸡,是只正在抱窝的母鸡。甲士侧翻倒地,很不幸,刚好庞大的躯体压在褐马鸡窝巢上,可怜九枚鸡蛋,已辛辛苦苦孵了半个多月,刹那以间鸡飞蛋打,一窝已有生命迹象的鸡蛋,被压成一块蛋饼。这只母褐马鸡在野马庞大身体倾倒的一瞬间,无奈地跳出窝巢。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窝宝贝蛋变成一块蛋饼,母褐马鸡快要气疯了,巴不得啄下甲士刚眼蛛吞到肚子里才解恨呢,便不顾一切地盯着甲士啄咬。
话分两头。乌龙潭对岸的狼群,正守着这潭方圆百里唯一的清水,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但这群狼最近两日运气却不怎么好,虽然连续干旱,却极少有食肉兽敢跑到乌龙潭来喝水的,今天白天,整个狼群只逮到一只草兔,僧多粥少,狼多肉少,那条凶悍的独眼狼王独吞了半只草兔,剩下的半只草兔十多条狼分享,还不够塞牙缝的呢,每只狼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狼眼闪动着一层饥馑的绿光。
秋天的卡拉麦里荒原,寒意料峭,狼们散落在乌龙潭对岸几块奇形怪状的大岩石四周,冷得瑟瑟发抖,冷得难以入眠,恨不得有一个患夜游症的什么动物能糊里糊涂跑过来让它们扑杀才好。遗憾的是,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猫头鹰偶尔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啸叫。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术佃勺均气急败坏的鸣叫,划破了夜的寂静。紧接着,传来野马嘶叫。鸡鸣马嘶声传进狼的耳朵,不啻是听到了天籁之音,独眼狼王在第一时间发出一声嗥叫,率先冲进乌龙潭,向传来鸡鸣马嘶声的方向猛扑。所有的狼,也都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争先恐后向目标冲去。
持续干旱,乌龙潭水位很浅,狼可以涉水而过。如果从岸上绕过去,要绕到对岸,大约要多走一倍的路程。秋天气温低,潭水冰凉,独眼狼王宁愿在刺骨寒冷的潭水里奔走。涉水而过,走的是直线,走的是捷径。独眼狼王是一条有着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老狼,晓得野马善跑,捕捉野马最要紧的就是抓住战机,机会转瞬即逝,关键的关键就是争时间抢速度,以最快的速度追上野马,才有成功的希望。
嗖嗖嗖,一条条黑影在星光下飞快蹿跃;哗哗哗,平静的潭面溅起喧嚣的浪花。
还没等白鹰发出撤离的指令,好几匹头脑活络反应快的野马,已经扭头奔逃了。
狼粗野的嗥叫声传进马的耳朵,不啻是听到了魔鬼的狞笑。
一场生死追逐,旋即在黑夜沉沉的卡拉麦里荒原展开。
野马确实是世界上最善跑的动物之一,尤其善于马拉松式的长跑,假如是在大白天,假如是在正常状态下,在一马平川的卡拉麦里荒原,野马奔驰,狼是跑不过野马的,狼群是很难追撵并围住野马群的。但这是在无月的夜晚,能见度极低,野马天生视力不佳影响了奔跑的速度。还有一个原因,野马群里,大约有半数的野马刚在乌龙潭饮完水,因为已经好几天没有饮水了,渴得嗓子冒烟,因为是偷水喝,且在狼群的眼鼻底下偷水喝,感觉特别刺激,得来之不易,当然也就喝得特别贪心,敞开肚皮大喝特喝,凡已饮水的野马无一例外都喝得肚儿溜圆,就像一只特大西瓜,快要胀破了;腆着一只装了满满一肚子水的大肚皮奔跑,速度当然会打折扣。但凡还没来得及在乌龙潭喝到水的野马,唇干舌燥,都快渴得要虚脱了,喝水没喝到,反被狼群擂着屁股追,又气又急又渴,心情不佳,腿力不济,当然也就影响了奔跑速度。
狼群的情况却刚好与野马群相反,独眼大公狼带着十来条狼涉水而过,乌龙潭冰凉刺骨的水打湿了狼的身体,个个都像落汤鸡,又冷得像冰冻鸡,埋头奔跑,倒也能驱寒回暖;狼们饥饿难忍,想着只要再紧迫几步,便能喝到滚烫的马血,便能饱啖芬芳的马肉,心里便美滋滋,精神便蓬勃勃,望梅止渴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脚下生风,与马赛跑,穷追猛撵。
狼属于犬科动物。犬科动物与猫科动物最大的区别,体现在捕猎风格上。猫科动物擅长伏击,发现目标后,不声不响悄悄接近,到了合适的位置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猎物,而犬科动物却擅长长途奔袭,发现目标,穷追不舍,追得猎物筋疲力尽,再发起攻击。狼是所有犬科动物中速度和耐力最强的物种,一口气可奔跑二十公里。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跑出十多公里远,野马实在跑不动了。在乌龙潭没来得及喝水的野马,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舌头干燥得就像烤焦的门腔,再跑下去,就不用麻烦狼来撕咬,自己就瘫倒在地变成一块任狼宰割的马肉了;在乌龙潭大喝特喝而灌了一肚子水的野马,负重远行,本来就累,更要命的是,膀胱胀了,喝下去的水在体内消化系统兜了一圈后,变成了尿,实在憋不住了,好想方便一下哟,不得不停下来,下身像拧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图个痛快。
在一块无名高地上,气喘吁吁的狼,追上了筋疲力尽的野马。
狼是一种既凶悍又狡诈的掠食者,野马体重差不多是狼的十倍,捕捉诸如野马之类大型食草兽,靠单只狼的力量肯定无法胜任,一对一打斗,狼不仅吃不到马肉,稍不留神还会给马踢死,所以狼通常会采取以众敌寡的战术,先确定一个攻击目标,然后用恫吓、骚扰、佯攻等手段将确定要攻击的目标与其他野马分割开来,再聚而歼之。
实施这套战术的关键,就是先要确定合适的攻击目标。
这件事情,当然是由狼王来决定。
这群野狼的狼酋就是独眼狼。独眼狼王并非天生独眼,它是在一次围捕藏羚羊时,被一只殊死反抗的藏羚羊尖尖的羊角挑瞎了右眼。那个时候,它还是狼群里的一只普通大公狼。值得一提的是,当羊角扎进眼窝,鲜血进溅时,它仍紧紧咬住藏羚羊的喉管,死也不松口,藏羚羊摔倒在地,其他狼一拥而上,将那只藏羚羊大卸八块。它的英勇顽强,给其他狼留下了深刻印象。两年后,老狼王福克生病死了,独眼狼便顺理成章荣登狼王宝座。
独眼狼王很快将攻击目标锁定在那匹名叫甲士的雄野马身上。
一般来说,面对一群猎物,狼会挑选老弱病残作为主攻目标。猎物中的老弱病残,比健壮或健康的猎物跑得慢,容易捕捉,且反抗的程度:也比较低,捕猎的风险也就低。柿子捡软的捏,人类社会和动物界都是这副德性。
但这一次,狼群却犯了一个错误,竟然把攻击目标锁定在了甲士身上。甲士何许马也?野马群里地位仅次于头马白鹰的第二号雄马,年轻力壮,犹如早晨十点半的太阳,生命的火焰正蓬蓬勃勃燃烧呢,既非老,更非弱,没有病,更不带残疾,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也不该成为狼群的主攻目标。
但事情就这么蹊跷,狼群就是盯准了甲士。
命运就喜欢捉弄人,有时候,命运也喜欢捉弄狼。
之所以独眼狼王会犯舍易求难的错误,是三种因素起了作用。第一,正值黎明前的黑暗,天黑得像一缸墨汁,狼的视力虽然比野马视力强,却比猫的视力逊色多了,猫眼在黑暗中尤其厉害,猫天生就是夜视眼,夜晚看东西与白天看东西一样透亮,狼报就要差得多了,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要比在白天看到的东西模糊终多,更要命的是,独眼狼王顾名思义就是只有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的视力当然也就更差劲了,很难像白天一样准确分辨这群野马中哪匹属于老弱病残,哪匹属于年富力强;第二,甲士刚才在芦苇丛里不小心踩烂了一窝褐马鸡蛋,正在抱窝的雌褐马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扑飞到甲士身上在甲士鼻吻上狠狠啄了一日,褐马鸡的嘴喙尖如钩硬如铁,雌褐马鸡又是抱着杀子之仇疯狂啄咬,咬住甲士柔软湿润的鼻头就像拧毛巾一样拼命拧,甲士的鼻头皮开肉绽,鲜血进溅,像绽开了一朵小红花,这点小伤,对体格强健的甲士来说,并无大碍,无非就是流点血而已,皮肉之伤,不治自愈,很快就会好的,但狼却闻到了血腥味,准确地说,独眼狼王灵敏的嗅觉在奔跑的野马群里捕捉到了血腥味。狼是食肉猛兽,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茹毛饮血,一闻到血腥味,便热血澎湃,神经兴奋到沸点。既然一片漆黑独眼难以发挥作用,那就让嗅觉来指挥中枢神经,跟着感觉走,跟着嗅觉走,盯牢在黑暗中散发出血腥味的甲士;第三,狼群每一次围捕大型食草动物,都由狼王选定主攻目标,—旦锁定了目标,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事实上,在捕猎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改变攻击目标,因为改变攻击目标,极有可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也有可能更悲惨,西瓜丢了,芝麻也丢了。再说了,狼王选定主攻目标,体现了狼王的权威与尊严,改变攻击目标,就等于自己在否定自己,自己在打自己耳光,这种傻事,狼王是绝对不会做的。就算选错了攻击目标,将错就错也只能错到底了。
苦了甲士。被独眼狼王和另外三四条大公狼团团围住,你咬马腿,我啃马屁股,你骑马背,我搂马脖子,黎明前的卡拉麦里荒原,展开了一场血腥屠杀。
——亲爱的同志们,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已经被恶狼包围,快快向我靠拢,伸出你们强有力的马腿,张开你们嚼过冰雪嚼过草根的马嘴,帮我一把吧!
甲土一面抵挡狼群扑咬,一面咴咴嘶鸣,希望能得到救援。
遗憾的是,另有五六条狼,发出粗野的嗥叫,在野马群穿梭奔跑,龇牙咧嘴作扑咬状,用佯攻的战术,不让其他野马靠近甲士。
甲士当然不愿被狼白白吃掉,奋起反抗。它不愧是野马群里地位排序第二的雄野马,顽强抵挡狼群的进攻。独眼狼王扑到它面前想咬它的喉咙,它举起一只前蹄狠狠朝狼王那只独眼踢去,真希望能把剩下的那只狼眼也踢瞎,制造出一条瞎眼狼来,遗憾的是,独眼狼王一扭狼腰躲闪开去,它踢了个空。另一条白眼狼跳到它背上来了,混蛋狼,还想当骑兵不成?甲士突然昂首直立,身体竖得笔直,白眼狼就像滑滑梯一样,从马背上滑落下去,狼狈不堪地在地上跌滚。又有一条灰母狼,胆子特别大,蹿过来咬甲士的后腿,甲士立刻来了个尥蹶子,假如正正踢中的话,灰母狼肯定会像鸟一样高高飞起,马蹄踢中狼脸的话,灰母狼定然变成歪嘴狼,马蹄踢中狼腰的话,灰母狼定然变成半身不遂的疯瘫狼,遗憾的是,马蹄踢偏了,只是轻轻蹭了一下灰母狼的背,尽管只是轻轻蹭了一下,也已经够灰母狼喝一壶了,灰母狼像一只皮球一样滚出老远。还有一条秃尾巴狼,特别无聊,扑到马屁股上,张嘴就咬马尾巴,甲士只觉得尾根像被马蜂刺了一样,火烧火燎疼,马尾巴还被使劲拉扯,牵动**,有一种忍不住想大便的感觉,生死搏杀的节骨眼上,是不可能从从容容屙出一坨坨马粪来的,大肠里便聚集了一团秽气,随着马尾巴被使劲拉扯,那团秽气也积蓄了相当能量,噗的一声,就像扣响了高压气枪一样,猛烈喷发出来,一点没浪费,全喷在了秃尾巴狼脸上,马屁虽然也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但马屁与其他动物放屁还是大不同的,马屁的放声更响,马屁的喷速更快,马屁的威力更大,所以人类社会会有“拍马屁”、“马屁精”、“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等俗语,人类将一种动物的放屁现象专门组合成一个词汇“马屁”,可见人类对马放屁现象的重视。甲士把一个超级大屁喷在了秃尾巴狼脸上,秃尾巴狼实在被熏得快憋死过去了,无奈地松开嘴,从马尾巴上滚落下来。
“咴——咴——”甲士一面顽强抵挡狼群的围攻,一面朝独眼狼王发出委屈而愤懑的嘶鸣:
——你算什么狼王呀,放着老弱病残不咬,偏偏追着我咬,你不是在自找没趣吗!我是谁呀,野马群里仅次于头马的第二号人物,要智慧有智慧,要力量有力量,一根难啃的硬骨头,一座难攻的大碉堡,哪有那么容易就吃掉我的呀!你这个狗屁狼王,盯着我咬,你真是瞎了眼了,哦哦,你确实是瞎了一只眼的独眼狼王,怪不得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形势。人家是弃强攻弱,汰劣留良,柿子捡软的捏,你倒好,弃弱攻强,汰良留劣,柿子捡硬的捏,你是不是神经搭错了,脑子进水了呀!乱点鸳鸯谱,啊啊,错了错了,不是乱点鸳鸯谱,而是乱勾生死簿!你不仅是独眼狼王,还是个糊涂蛋狼王,你很快就会发现,你不但吃不掉我,弄不好还会被我踢死一两只狼,起码也会累得半死,何苦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呢,收手吧,知难而退吧,我免费给你一句忠告,现在改换攻击目标还来得及,改弦更张,另起炉灶,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错误就是好狼王!
独眼狼王好像听不懂甲士的心声,仍死盯着甲士不放。
很快,甲士三条马腿、一条马尾、脖子和肩胛,都被狼咬伤,就像一匹出汗出了太多的汗血马。
毕竟,狼是凶猛的食肉兽,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狼永远处在野马上端,再强壮的野马,也难以抵挡几条狼穷凶极恶的围攻。
这个时候,东方地平线的尽头,第一缕霞光,像一支金箭,射向沉沉黑夜,撕破厚重的夜幕,拉开了白天的序幕,黎明到来了,黎明就是白天的序幕。
借着这金箭似的第一缕霞光,头马白鹰终于能看清四周的物体了,当然也能看清野马与狼搏杀的当前形势了。刚才天空垂挂着厚重的夜幕,黎明前的黑暗,白鹰什么也看不清,摸着黑在与恶狼周旋,现在终于能用眼睛观察了。哦哦,黑夜中的一场混战,它以为起码会有一至两匹野马被狼群扑倒咬死了,让它感到欣慰的是,所有的野马都还活着,狼群并未对整个野马群形成包围之势,只是有大约一半的狼在围攻甲士,另一半的狼穿梭奔走、嗥叫恫吓,就像布置了一道封锁线,不让其他野马靠近正在遭四五只狼扑咬的甲士。白鹰是这群野马的头马,有着头马的智慧与经验,它很快明白,狼群现在真正感兴趣的是甲士,对其他野马只是牵制与阻扰,换句话说,狼群想宰割想饮其血想啖其肉的是甲士,对其他野马则网开一面,并不打算血腥扑咬。这个时候,如果它白鹰带着其他野马向卡拉麦里荒原腹地奔逃,狼群是不会来追赶的。
这个发现,让白鹰一喜一忧一后怕。喜的是,野马群遭遇狼群追捕,损失并不大,绝大多数野马安然无恙;忧的是,被狼群死盯着的甲士性命堪忧,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后怕的是,它白鹰算是侥幸的,没被狼群盯上,假如此时此刻被狼群盯上的不是甲士,而是它白鹰,它也逃脱不了被咬得鲜血淋漓,被咬成出汗出得太多的汗血马。
说心里话,白鹰很同情甲士,也很想冲破狼的封锁线,去把浑身是血的甲士从狼的包围圈里解救出来。它是头马,它有责任向处在险境里的甲士伸出救援之手。天色已微微透亮,现在一切都能看清楚了,野马群面对的也就是十余条狼而已,且除了独眼狼王和少数两三条大公狼外,大多数狼瘦骨嶙峋,处于营养不良状态,而它率领的野马群有十六七匹野马,马多势众,与狼群拼死搏杀的话,也未必就一定输给了狼。甲士身强力壮,是野马群里的佼佼者,更难得的是,甲士对它一贯忠诚,它发号施令,甲士言听计从,是它最得力的助手,堪称左膀右臂,无论从法理、从感情还是从生存利益考虑,它都应该昂起脑袋嘶鸣一声,迈开马腿大踏步地奔向可恶的独眼狼王,王对王,将对将,兵对兵,与万恶的狼展开一场生死决战,拯救甲士,也拯救整个野马群。
白鹰热血沸腾地想着,昂起脑袋张开嘴,准备像吹冲锋号一样发出高声嘶鸣。可当它的目光在野马群扫了一遍,沸腾的热血刹那间冷凝,立刻就放弃了向狼群反扑的冲动想法。不错,狼是很疲惫,大多数狼瘦骨如柴,就像人类社会那些大烟鬼,但野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约一半的野马,昨天夜里在乌龙潭没喝到水,极度干渴的情况下,又一口气跑了十多公里,已经离“渴死”不远了,还有一半的野马,虽然昨晚在乌龙潭痛饮了一顿,但灌了一肚子水,负重长跑,也差不多快“累死”了,几乎每一匹野马眼睛里都流露出绝望的神情,用残兵败将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要让这样一群野马去与狼群殊死搏杀,去救援身陷绝境的甲士,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罢罢罢,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还是面对现实为妙。
黎明来临,狼群加紧了攻击,嗥叫声此起彼伏,更凶狠地跳到甲士身上撕咬。更让白鹰感到焦虑的是,穿梭奔走像封锁线般拦截野马群的那几条狼,好像也不甘心只是朝着野马嗥叫恫吓,贼胆越来越大,悄悄地将佯攻变成实实在在的进攻了,猖狂地跳到马背上,露出白森森的尖厉的犬牙,啃咬马的脖子。已有一匹年轻的雌野马和一匹半成年的雄野马被咬伤了。假如再磨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留给野马群逃命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白鹰狠狠心跺跺脚,转身向荒原深处奔驰。大势所趋,逃跑就是上上策。
把甲士扔下不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它不能为了救一个甲士,而把更多的野马送进狼嘴。它是头马,它要为整个野马部落的生存负责。甲士被狼吃掉,它是十分心疼,但总比把整个野马群都搭进去要好得多。两害相遇取其轻,野马也懂这个道理的。再说了,野马群之所以被狼群穷追猛撵,惹上这天大的麻烦,甲士罪不可恕。要不是甲士嘴馋了去啃吃那几株水蕨芨,就不会踩碎那窝鸡蛋,就不会遭到雌褐马鸡的啄咬,就不会惊动睡梦中的狼群。这个因果关系,谁也否定不了。野马群此时此刻面临的严重生存危机,起因就在甲士身上,甲士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血的代价,这在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白鹰一面奔逃一面想。甲土已被狼咬得浑身是血,但甲士身强力壮,还能蹦跳,还能踢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这正是野马群逃命的最佳时机。甲士只要不倒下去,独眼狼王的注意力就不会转移到其他野马身上来,甲士只要一息尚存,客观上起到了掩护野马群安全转移的作用。谢谢了,甲士,你横竖都要死的,还不如表现得更英勇些更顽强些,尽量多尥几个蹶子,最好像踢皮球一样踢破几只狼头,踢爆几只狼肚,让狼也知道野马不是吃素的!就是死,也不能白死嘛,也要死得其所,死得有点价值嘛!白鹰衷心希望甲士能明白这个道理。
所有的野马跟随在白鹰身后拼命奔逃。天空已泛起鱼肚似的一片白光,白鹰扭头望了一眼,跟它预测的完全一样,狼群并没有追撵而来,野马群逃离后,所有的狼都涌向了甲士。对狼群而言,一匹成年野马,足够狼群饱餐两三天了,没必要对野马群赶尽杀绝。
身后,甲士悲惨的嘶鸣声渐渐变远。白鹰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也能猜得到,狼群正发起最后的致命的攻击,甲士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白鹰放慢了些脚步,经验告诉它,这个时候,所有狼的注意力都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集中到甲士身上去了,争先恐后跳到甲士身上撕咬马肉,再也没有兴趣来追赶野马群了,它当然也就没必要疲于奔命了。
突然,背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咴——咴——”野马的嘶鸣声,还夹杂着狼气急败坏的嗥叫声;脚步声、野马嘶鸣声和狼嗥声像阵风一样飘来,越飘越近。白鹰好生奇怪,扭头回眸,不由得大吃一惊,—匹被血染红的野马,正发疯般地奔驰而来,一群狼,狼嘴就像涂了口红一般涂满鲜血,紧跟在那匹“红”野马身后衔尾猛追。
毫无疑问,那匹“红”野马,就是被狼群咬得遍体鳞伤的甲士。
白鹰怀疑自己因为太紧张而产生了幻听幻视,人太紧张了会产生幻觉,马太紧张了也会产生幻觉。这怎么可能呢?甲士已经被十余条狼团团围住,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野马群后面呢?它甩甩脑壳重新竖起耳朵倾听,脚步声、野马嘶鸣声和狼嗥声清晰可辨,再眨巴眨巴眼睛扭头仔细望去,甲士奔驰的姿态和狼蹿跃的身影看得真真切切。
白鹰脑子嗡的一声,完全懵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那匹发疯般奔驰而来的,确实就是甲士。通常来说,一匹野马被一群狼围住,又得不到同伴的救援,又被咬得遍体鳞伤,求生意志很快崩溃,失去反抗能力,用不了几分钟,就会瘫倒在地变成饿狼充饥的食物。甲士能冲破狼群包围,带伤追赶野马群,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能创造这样的奇迹,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甲士不是普通野马,它在野马群里的地位仅次于白鹰,身体特别强壮,意志也特别坚强,虽然身体多处负伤,也流了许多血,却没有伤着筋骨,都是一些皮外伤,仍有充沛的体力与狼群周旋搏杀;第二,当甲士遭到狼群围攻时,不断向野马群嘶呜呼救,指望能得到野马群的救援,结果大失所望,野马群不仅没有前来救援,反而乘机逃跑了,它心里油然产生一种被抛弃被出卖的馈懑,你们以为我没救了,以为我死定了,我偏要活给你们看看;第三,最重要也是极偶然的一个原因,当十余条狼争先恐后跳到甲士身上撕咬时,甲士一连做了七个尥蹶子,也不知道是甲士的动作太迅猛了,还是独眼狼王太大意了,前面六个尥蹶子都踢空了,最后一个尥蹶子,马蹄竟然踢中了独眼狼王的屁股,独眼狼王被踢得飞了起来,飞出两三米远后,又在地上打了四五个滚,虽然没受什么伤,却把所有的狼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停止撕咬,扭头去看先是鸟一样飞翔后又皮球似打滚的独眼狼王,甲士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逃生机会,冲出包围圈,用最快的速度来追赶野马群。
野马属于群居意识很强的动物,每一匹个体野马,都把野马群当做家,遭遇危险,个体野马本能的反应就是向野马群靠拢,寻求大家庭的庇护。
要搏杀大家一起搏杀,要逃命大家一起逃命。
独眼狼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跳了起来,恼羞成怒,长嗥一条声,盯着甲士穷追不舍。绝不能让快要到嘴的马肉跑掉!
当甲士奔跑到离野马群还有百余米时,白鹰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太妙,浑身是血的甲士追赶野马群,不管甲士心里是怎么想的,客观上就是在将祸水引向野马群来。白鹰立刻嘶鸣一声,加快步伐,飞速奔逃。
但已经迟了,甲士本来就是一匹体格强壮的野马,奔驰速度比普通野马快,又是被一群嗜血成性的野狼追赶,使出吃奶的力气,比平时跑得更快了,几分钟后,甲士就追上了野马群,并超越好几匹落在后面的野马,就像加塞一样,跑到野马群中间来了。
在被狼群衔尾猛追的情况下,毫无疑问,夹杂在野马群中间,是最安全能位置。无论狼群前后夹击还是左右包抄,都有其他野马替它挡着,不用担心会首当其冲遭到狼的扑咬。
野马群在遭遇天敌追逐时,会散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野马有护幼的本能,圆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最安全的位置,通常是留给未成年的小马驹的,四周都是成年野马,拱卫和保护小马驹一起奔逃。假如没有小马驹,就是雌野马占据这个最安全的中心位置,相对来说,雌野马的胆子要小一些,力气也弱一些,雄马们出于想做护花使者的微妙心理,会让雌野马跑到圆形队伍的中间来。现在,浑身是血的甲士跑到这个不规则圆形队伍的中心位置来了。
“咴——咴——”白鹰一面领头奔逃,一面扭头向甲士发出愤怒的嘶鸣。你也太不自觉了吧,你也太厚脸皮了吧,你也太缺乏雄性怜香惜玉的风度了吧,你就好意思把雌野马都挤开,躲到最安全的位置上来?
有两匹被甲士挤到一边去的雌野马,朝甲士翻白眼,还打出鄙夷的响鼻。羞不羞哪,你一匹壮壮实实的雄野马,与雌野马争抢安全位置,把雌野马当保护伞,把雌野马当挡箭牌,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情,亏你也做得出来!
无论白鹰如何愤怒嘶鸣,无论雌野马如何打出鄙夷的响鼻,甲士我行我素,仍然占据着野马群奔逃所形成的圆形队伍的中心位置。它刚才被狼群围攻,独自与狼群搏杀好一阵,好几处负伤,浑身是血,它觉得自己最有资格也最有权利夹杂在最安全的野马群中间位置奔逃。什么护花使者,什么怜香惜玉,什么脸皮厚薄,什么雄性尊严,统统靠一边去吧,能在这场野狼的追捕中活下来才是最最重要的。它刚才被狼群扑咬,两条马腿已跨进地狱的门槛,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无论雄马还是雌马,没有一匹野马愿意送死,愿意被狼吃掉。它想活着,想呼吸清新的空气,想看蓝天白云,想在草原自由奔驰,虽然生活艰难,但活着总比死掉好。经历了与狼群九死一生的搏杀,它明白了一个最浅显却也是最深刻的道理,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福!
现在,整个狼群在追逐整个野马群。
天色放亮,朝阳冉冉升起,戈壁、草原、树林、河流都笼罩着金色光芒,大地瑰丽辉煌。一群迁徙的天鹅,在天空优雅飞翔,宛如一朵朵洁白的云彩。
野马们竭尽全力向前奔跑。每一匹野马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场生死赛跑,比赛的对象并非在背后衔尾猛追的狼群,而是野马群里自己的同伴,只要跑得比其他野马快一步,就算是赢得了这场生死赛跑的胜利,亡赢得了活下去的权利。反之也一样,只要跑得比其他野马慢一步,便输掉了这场生死赛跑,便输掉了活下去的权利。所以,每一匹野马的眼睛都盯着身边的同伴,都咬紧牙关拼命奔跑,都不甘心落在其他野马后面。
野马虽然善跑,但凡血肉之躯,体力总是有限的。野马们奔跑、格斗了大半夜,早就精疲力尽,早就气喘吁吁,只是出于免遭狼群屠宰的巨大恐惧,出于求生信念的支撑,这才有力气迈动马腿奔跑,但精神的力量也不是无限的,有好几匹野马,跑着跑着,浑身大汗淋漓,嘴吻涌出白沫,身体开始出现可怕的痉挛……
白鹰是一匹有经验的头马,它晓得,包括它自己在内,每一匹野马的体力都已严重透支,假如再这样拼命奔跑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野马都会因体力衰竭而跌倒在地,再也休想爬起来了。根本不用麻烦狼群来扑杀,许多野马自己就会送进狼嘴里去。
此时此刻,它不再指望所有的野马都能逃脱狼群的追捕,面对严峻的现实,它的想法也相应改变了,它倒是希望有一匹野马,或者一脚踩空摔倒了,或者体力衰竭晕倒了,变成狼的美餐。虽然这样的想法有点邪恶,却十分管用,就能让其他的野马大大松一口气,就能保全其他野马的性命,就能让整个野马群免遭灭顶之灾。遗憾的是,虽然每一匹野马都已跑得精疲力尽,但却没有哪一匹野马踩空摔倒或衰竭晕倒,只要还有一口气,谁都不会停止奔逃的。白鹰虽然是匹头马,却也不好对某一匹野马发号施令说:你不用奔跑了,你倒下吧,为了拯救整个野马群,你就牺牲了吧,你就光荣了吧,你就乖乖躺下让狼吃了吧!它就算有权发出这样的指令,也没有哪匹野马愿意听从的。动物嘛,都很自私,缺乏献身精神,都只想着能让自己活下去。
突然,跑在白鹰右后侧的那匹编号105名叫娜玛的母野马,跑着跑着,闪了个趔趄,身体歪歪仄仄就像扭起了迪斯科。白鹰心里一阵痉挛,如果由它来挑选哪匹野马该倒下去喂狼吃,它绝对不会去选娜玛的。娜玛是它的最爱,如果说它是马王的话,娜玛就是宠妃。它希望娜玛能长久陪伴在自己身边。
幸运的是,娜玛只是摇晃了几下,并未倒下去,扭了一段迪斯科后,又接着往前奔跑了,虽然步履还有点飘,但速度并没明显减下来,还在快速奔驰。
白鹰暗暗松了口气。但它明白,娜玛体力已经不行了,顶多再能坚持三五分钟,跑着跑着,娜玛就会再次闪个趔趄,再次扭起可怕的迪斯科。另有好几匹野马,也步履摇晃,露出体力衰竭的征兆,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
怎么办?怎么办?
【十二 狼群捡了个大便宜】
狼群跟随在野马群后面,衔尾猛追。按道理说,野马群不少野马都步履蹒跚出现了体力衰竭的征兆,狼群应该能很快追上并扑杀一匹野马的,但事实上,狼群追赶了许久,从黎明追到大天亮,狼群仍未能得手。狼群与野马群之间仍相距百余米,可望而不可及。
原因很简单,狼群的情况并不比野马好多少,狼群的体力也消耗殆尽,处于衰竭的临界点。本来就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饿狼,长途奔袭,早已累得半死,与野马周旋搏杀,也耗费了大量体力,也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好几匹狼奔跑时,都气喘得就像在拉破风箱,身体也开始出现不规则的颤抖,也是靠着再过一会就会有滚烫马血解渴、有新鲜马肉充饥这样一种美好的憧憬支撑着,靠着狼这种动物天生的嗜血冲动和钢铁意志,这才拼凑最后一把力气追赶野马群。
假如再追不上野马,假如饮马血啖马肉的美好憧憬破灭,狼群就会遭到毁灭性打击,再也不可能有力气去捕捉别的猎物了,起码有半数以上的狼会因体力过度消耗却又得不到食物补充而变成荒野饿殍,也许更悲惨,会演变成一场种群灭绝的自相残杀。
独眼狼王在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历过这可怕的一幕。
那是一个积雪盈尺的严寒冬季,当时独眼狼王牙口两岁,一只眼睛还没有被藏羚羊挑瞎,生活在一群约有十五六条狼的野狼大家庭里,为首的大公狼背脊上有一撮红毛,名叫一撮红。连续下了三天暴风雪,食草兽都不晓得躲到哪个旮旯角落里去了,无处觅食,每一条狼都饿得想把鹅卵石嚼碎了吞进去。
第四天,大雪初霁,饥饿的狼群外出觅食,在一片雪地里发现了一群野牦牛,约有二三十头。野牦牛身材魁梧,一头成年野牦牛重达五六百公斤,相当于二十条成年野狼的重量,且浑身披挂长毛,牛皮厚韧,头上还长着弯弯的犄角。只有孟加拉虎才敢袭击牦牛群。但狼群实在饿坏了,茫茫雪野,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其他猎物。一撮红狼酋发现牦牛群里有一头出生约三个月左右的小牛犊,很适合拿来做狼群的牛肉大餐,又仗着自己狼多势众,便铤而走险向牦牛群发起攻击。开头,一切都很顺利。牦牛群毕竟是食草动物,在狼群声嘶力竭的嗥叫声中,牦牛群仓皇奔逃。狼群尾随而追。那头小牛犊在厚厚的积雪中跑不快,跑出几公里后,很快就落到牛群后面,只有一头年轻的母牦牛陪伴在小牛犊身边。一撮红牙口八岁,是很有经验的狼酋,将狼群兵分两路,四五条老狼继续追撵牦牛群,把牦牛群赶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其余的狼团团将年轻母牛和小牛犊围住,采用穿插分割、扰乱视线、佯攻激怒等战术,企图将紧贴在一块的年轻母牛与小牛续拆散开来。
那头母牦牛似乎母爱特别浓烈,后腿上的牛毛被佯攻的狼咬下好几口来,却仍紧贴在小牛犊身边不离开半步。狼群耐心地与年轻母牦牛周旋,你来我往十多分钟后,一撮红狼酋做了一个十分冒险的动作,一下跳到年轻母牦牛背上,好似牧童骑牛,咬住年轻母牦牛的后脖颈。实事求是说,成年牦牛的脖颈粗得像水桶,不仅牛皮厚韧,还肌肉饱满,再厉害的狼牙也很难咬穿,就算咬穿了牛皮,也伤不到颈椎,不可能咬倒这头年轻母牦牛的。但狼骑牛背,心理上的威慑力却非常大。年轻母牦牛惊哞一声,拼命蹦跶,离开小牛犊,落荒而逃。所有的狼,瞅准这个机会,迅速围住小牛犊发起迅疾而猛烈的扑咬。
眼看大功就要告成,突然,发生了一撮红狼酋最担心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刚才溃逃的牦牛群,在雪地兜了一圈后,又回来了。鬼晓得牦牛群为何要回来,也许,一撮红狼酋牧童骑牛般骑在背上的这头年轻母牦牛,是牛王宠爱的妃子,牛王跑着跑着,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发现爱妃没在自己身边,便率领牦牛群回来寻找;也许,率领这群野牦牛的,是一头特别好斗特别倔强的牛王,想杀个回马枪,以表现自己的孔武威猛;也许…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牦牛群回来了。
三十头野牦牛,闷着头,亮出额顶匕首似的犄角,鼻孔里喷着粗气,排山倒海般向狼群冲了过来。那气势,那力量,狼群如何抵挡得住啊,别说被牛角捅一下,就是被牛蹄踩一下,小命也得玩完。狼群不得不从小牛犊身边迅速撤离。牦牛群不依不饶,横冲直撞,把狼群冲散,一头健壮的公牦牛盯着一条狼穷追不舍。这世道,看不懂啦,狼竟然被牦牛追得屁滚尿流。好几条狼差点就被牛蹄踩死或被牛角捅死了。狼群化整为零逃出好远,野牦牛大概也追累了,这才鸣金收兵。
四散逃窜的狼再次聚拢,不甘心牛肉大餐就这样不翼而飞了,拉开一段距离,贼头贼脑跟随在牦牛群后面,试图找到新的攻击机会。但这时候,牦牛群已经学乖了,围成一个圆圈,将小牛犊严严实实围在牦牛群中间,狼群再也找不到能接近小牛犊的机会了。牦牛群扬长而去,雪地里留下无数杂乱的牛蹄印。
寒风袭来,晴朗了半日的天空,又盖上厚厚一层阴霾。又一场肆虐的暴风雪即将来临。饿疯了的狼互相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也不晓得是谁开了个头,突然间就互相撕咬起来,谁都不想活活饿死,谁心里都明白,它们已经力弱气衰,假如不能及时补充食物,留给它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求生可能,就是吃掉同类!起初,一撮红龇牙咧嘴嗥叫,还想以狼王的威严来制止这场血腥的窝里斗,但狼们饿绿了眼,饿疯了心,根本没狼理它。狼王反倒被两条公狼围攻,咬去一只耳朵,狼王的耳朵很快就成了其他狼肚子里的食物。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自相残杀,你咬我,我咬你,你舔我的血解渴,我撕你的肉充饥。当时独眼狼王年纪尚小,害怕极了,趁别的狼不注意,找了个废弃的鼹鼠洞钻进去躲了起来,才算免遭同伴的毒手。这场自相残杀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有七条狼倒在血泊之中,成了别的狼的腹中餐。一撮红狼王也死于非命,只留下一具白森森的狼骷髅。活着的狼也都负了伤,饱餐一顿同伴的血肉,各奔东西,作了鸟兽散。整个一撮红狼群彻底崩溃。
想起年轻时的惨痛经历,独眼狼王不寒而栗。对独眼狼王来说,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追上野马群并成功扑倒一匹野马,才能让狼群免遭灭顶之灾。不然的话,历史的悲剧,极有可能会重演。
更让独眼狼王心生恐惧的是,它刚才在扑咬那匹名叫甲士的野马时,不慎被马蹄踢中屁股,虽然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肉,但却流了点血。流这点血对狼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但非常时刻,在爆发因食物危机而引发的自相残杀时,身上的血腥味,就有可能会被饿疯了的狼作为群起而攻之的首选目标。
无论从狼群的生存利益着想,还是从它自己的生死存亡考虑,独眼狼王都只能选择继续追撵野马群,放弃就意味着死亡。所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紧迫不舍。
狼群和野马,双方都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狼毕竟是掠食者,野马毕竟是被掠食者,狼群凭借着钢铁意志,还是渐渐占了上风,渐渐将距离缩短,七十米……五十米…
…三十米……
狼群胜利在望。
野马群处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头马白鹰已经绝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白鹰发现,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突然出现在甲士右侧,贴在甲士身旁,两匹马并驾齐驱,然后,奈木扎甩动马头,啪的一声,脑袋碰脑袋,用自己的马头撞击甲士的马头。甲士没有防备,马头被撞得歪朝一边。马的行进方向,马头是关键,马头扭向哪里,马的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转向哪里。所以人类给马套上马笼头和缰绳,要马向右,便拉紧右边的缰绳,马就只能向右转,要马向左,便拉紧左边的缰绳,马就只能向左转,要马向后转,将一边的缰绳拉到底,把马脖子拉弯得像张弓,马也就只好乖乖地向后转,要马停下,便左右缰绳一起拉,将马头拉得昂起,马虽然不乐意,也只好停下来。
马头决定方向,这是由马特殊的身体结构所决定的。
甲士的脑袋被撞得歪朝左边,身体便也向左移动数步。突然改变方向,这无疑会影响速度,后面的野马一阵风似的超越上去,本来处在野马群中心位置的甲士,刹那间便落到野马群溃逃队伍的最后面去了。
狼群只有十多米远了。
“咴——”甲士愤怒地嘶鸣一声,扬鬃奋蹄,就想追赶野马群,重新回到最安全的中心位置去。这个时候,奈木扎就在甲士前面约半匹马的距离,马尾朝向甲士。说那迟,那时快,只见奈木扎勾紧马头,伸缩马腰,抬起马臀,嗖地尥了个蹶子。甲士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在狼群的疯狂追逐下,在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会有一匹野马,生活在同一种群里的同伴,会向自己尥蹶子。它躲闪不及,被踢了个正着。奈木扎的两只后蹄,踢在它的胸口,它被抛了起来,訇的一声,仰面跌倒在地。它还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根本不可能了,呼啸的狼群已经赶到,蜂拥而上,迫不及待进行残忍的撕咬。
奈木扎则头也不回地追赶野马群去了。
狼得意的嗥叫声、野马凄厉的嘶鸣声响成一团。
正在奔逃的野马群立刻减慢了速度,小跑了一小段路程后,便又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驻足扭头观望。这个时候,狼群离野马群也不过百米之遥,但野马脸上丝毫没有了恐惧,每一匹野马心里都很清楚,狼扑倒了甲士,便无暇顾及野马群了,一匹成年野马够狼群饱餐好几天了,狼群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再来追撵野马群了。
对独眼狼王统治的狼群而言,算是平安度过了生存危机。
对白鹰和它的野马部落来说,也算是平安度过了生存危机。
狼群野蛮地撕咬甲士,甲士还没咽气,还在徒劳挣扎,还在咴咴呻吟,但饥饿的狼已经从甲士身上撕下马肉嚼咬起来,血腥场面惨不忍睹。
驻目观望的野马们,心情十分复杂。既为自己死里逃生而庆幸,又为甲士罹难而悲伤。有几匹野马向奈木扎投去感激的目光,没有奈木扎机智地将甲士踢倒,它们中肯定会有其他野马遭到狼群宰割,从这个意义上说,奈木扎等于是救了它们的命;也有几匹野马向奈木扎投去憎恶的目光,它们亲眼目睹了奈木扎是如何凶猛地尥蹶子,悍然将甲士踢倒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同类相残,蛇蝎心肠,理应遭到谴责。
头马白鹰心里更像是打翻了调味罐,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理智告诉它,踢倒甲士,是野马群摆脱死神纠缠、避免种群崩溃最明智的选择。从道义上说,是甲士因贪吃水蕨芨而惊动了狼群,暴露了野马群的踪迹,又因为浑身是血,导致饥饿的狼群疯狂追逐野马群,所以,以甲士一匹野马的牺牲而换来整个野马群的平安,还是说得通的。但理智与情感处于矛盾时,理智往往是虚弱的。甲士是它的得力助手,它是头马,甲土是二马,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与甲士共同统治着这个野马部落。甲士已经被狼咬得浑身是血了,奈木扎却能狠下心来在甲士身上踢出致命的一脚。心肠之歹毒,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也令马发指!从这个角度看问题,甲士不是被狼咬死的,而是被奈木扎踢死的。更让白鹰耿耿于怀的是,有关生死存亡这么大的事情,没得到它指令,也没得到它首肯,奈木扎便擅自出击,无视它头马的权威,也无视它头马的存在,实在让它无法容忍。
唉,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十三 分群的企图落空了】
风雪迷漫,地上的积雪已达半尺厚,马蹄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随着冬天到来,随着雪花飘舞,饮水问题当然是迎刃而解了,嘴干了,舔几片雪花便可解渴,但食物问题却又凸显了出来。卡拉麦里本来就是半荒漠地区,植被稀少,土地贫瘠,多为戈壁和沙漠,没有几块牧草丰盛的草原。大雪覆盖,便连牧草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本来树就不多,几乎所有的树皮都被牦牛、野驴、藏羚羊等食草动物啃光了。有时走整整一天,茫茫荒野,皑皑白雪,还是连一点绿都看不见。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寻找啃食埋在积雪下的草根。这绝不是在雪地垒雪人、滚雪球、打雪仗这么好玩,那可是一件既折磨野马的身体又折磨野马的神经的苦差事。
首先,一片白雪,根本看不见草根,也不知道哪块积雪下有可裹腹的草根。瞎刨乱挖是不行的,必须先将鼻吻贴在积雪上嗅闻,闻到积雪下有草腥味,便用马蹄刨开积雪,露出草根后,再用马嘴去啃食。当鼻吻贴在积雪嗅闻,一股寒气直钻心扉,冷得心房一阵阵颤栗。好不容易闻到积雪底下有草腥味了,用马蹄抓刨,冷得彻骨,要是新鲜松软的积雪,感觉还稍好些,要是已经凝结成冰渣的积雪,锋利的冰渣便会割伤小腿,伤口不断在冰雪中腌渍摩擦,疼得钻心。就算刨开积雪找到草根了,那些草根,早已冻成冰坨坨了,吃起来就像在嚼冰棍,夏天吃冰棍当然舒服,寒冬腊月吃冰棍,而且是一根接着一根吃,谁受得了啊,吃了几口便嘴唇麻木,失去了味觉,都不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了,连舌头都快变成冰棍了。那些隔年草根,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犹如人类的隔夜饭,有股腐馊味。就算如此低质量的食物,也不随时都能吃到,每日辛劳奔波,也最多能混个半饥半饱。
忍不住要回忆在卡拉麦里野马繁育研究中心所生活的那段日子。到了冬季,虽然也有凛冽的寒风,但用厚厚土墙垒起来的马厩里温暖如春。大雪纷飞时节,愿意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便踏雪赏景,在茫茫雪野奔驰玩耍。累了,饿了,便回到野马繁育研究中心的马厩去,自有饲养员给它们准备香喷喷的草料。夜晚,倘若刮起暴风雪,两足行走的人怕它们被冻坏,还会在马厩里烧着火炉,跳动的火苗驱散夜的寒冷,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饿死或冷死。
还不仅仅是寒冷与饥饿的问题。
冬天既是岁末,又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来临。有一句话说得好,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季节的更替与变换,人类心里很清楚,野马心里也很清楚。用不着等得太久,冰雪就会慢慢消融,浸泡在雪水里的草籽就会发芽,冬眠的大地就会苏醒。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泉水叮咚,树枝绽绿,小鸟歌唱。春天也是生命繁衍的季节,狗爬背、猫叫春、蛇交尾……世间万物都在孕育新的生命。
一旦冬天过去,繁衍季节到来,白鹰知道,自己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冬有冬的严酷,春有春的麻烦。那些个成年公马,别看平时对它俯首帖耳,它白鹰走到哪里,它们无条件地追随到哪里,但到了春天,到了繁衍的季节,受体内荷尔蒙激增的影响,雄马个个都像吃了炸药一样,平时挺温顺很听话的雄马,也会变得桀骜不驯,性情暴烈而叛逆,动辄闹别扭发脾气,还会寻衅滋事,你要往东,它偏要往西,你要小跑,它偏要奔驰。野马群里几乎天天都会发生争执、吵闹、打架、斗殴。雄野马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雄性气概,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来取悦雌野马,来获取宝贵的交配权,来复制自己的遗传基因,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这是无法抑制的春情冲动,这是无法改变的同性相斥规律。
野马群的分群跳槽和政权更替,也往往发生在这个时候。
白鹰已做了好几年头马,深谙此道。以往,到了冬季,尤其到了暮冬早春时节,它与野马群里地位仅次于它的二马甲士,关系会特别融洽,变得就像人类社会里的铁哥们,你遇到麻烦,我拔拳相助,你遭到挑衅,我两肋插刀。并非它与甲士的感情特别投缘,这是一种利益联盟,通过互相帮衬,以确保自己的统治权,并共同分享宝贵的交配权。
现在,中土魂归西天,头马与二马之间的利益联盟自然瓦解,白鹰突然就有了独木难支的深深忧虑,它又该如何独自去面对泛滥的春情、动荡的野马部落呢?
白鹰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也不是空穴来风,就在半个小时前,它就遭遇了一件让它心里极不愉快的事。
半个小时前,白鹰率领野马群来到这片铺满白雪的洼地。它凭着头马丰富的经验,透过半尺厚的雪层,闻到一股草腥味。它熟练地用马蹄刨开积雪,哇哈,运气不错,积雪下有好几坨线团似纠缠在一起的草根,倒也能图个半饱了。就在它喜孜孜啃食冰渣似的草根时,突然,有一张热烘烘的马嘴伸了过来,也来叼咬那线团似的纠缠在一起的草根。白鹰闻到一股熟悉而讨厌的气味,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将马嘴伸过来与它抢食草根。隆冬季节,食物匮乏,岂容它马来争抢!更让它白鹰愤慨的是,奈木扎眼睛里没有偷窃的羞愧,也没有因争抢行为而担心招来惩罚的惊恐,恰恰相反,奈木扎马嘴伸过来争抢草根的动作很大方很自然很潇洒,好像是它白鹰发了请柬盛情邀请它来共享食物的。更让白鹰无法容忍的是,当它狠狠瞪了奈木扎一眼以示警告,对方不但不退缩,还针尖对麦芒,也朝它瞪眼睛,那眼光,没有丝毫胆怯,反倒透出一股霸气。马要脸,树要皮,白鹰不得不张嘴去咬奈木扎,希望能给对方一点教训。奈木扎也不示弱,也张嘴反咬一口。双方你来我往,咬了几十个回合,彼此都受了伤,它白鹰的下巴被咬出了血,奈木扎的脸也被咬破了皮。
正打得难分难解,积雪下突然蹿出一只穴兔来,把它白鹰和奈木扎都吓了一大跳,这场因争抢草根而引发的争斗这才暂告一段落。那只因马蹄声而受了惊吓从雪洞里钻出来的穴兔,将两只长长的耳朵贴在脑后,连续蹦跳,迅速逃进一片乱石滩去了。奈木扎也好像没兴致再打架了,转身离开了。按理说,这个时候,它白鹰应该乘胜追击,起码也要做出个追击的样子来,以显示头马不可挑战不可动摇的威势,但它却没有这样去做。奈木扎比它白鹰高半个马头,马蹄下还有能将黑熊踢出脑震荡来的铁马掌,真要认真打斗起来,它赢的概率微乎其微。既然没有取胜的把握,那还打个屁呀打,最好的策略就是:和为贵。
虽然因为一只穴兔的意外出现,小纠纷没有酿成大冲突,但白鹰心里清楚,随着寒冬一天天过去,随着春天渐渐来临,奈木扎对待它的态度会越来越骄横无礼,除非它愿意将头马的领导权拱手相让,除非它愿意将宝贵的交配权也拱手相让,否则挑衅会层出不穷,冲突也会逐步升级,它与奈木扎总有一天会不可避免地爆发一场生死决斗。
它希望这一天来得越迟越好。
但现实是残酷的,是不以它的意志为转移的。
半个多月后,老天爷又纷纷扬扬下着大雪,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到了夜晚,天气愈发寒冷,埋在积雪下的鹅卵石,被冻裂了,嘣——嘣——不时传来石头炸裂的声响。因为凄迷的雪花搅乱了视线也搅乱了心情,白天没能找到足够的食物,野马群半饥半饱进入了黑夜。平坦的旷野,既没有山,也没有树,根本找不到可以遮挡风雪的地方。雪花落在马背上,被体温融化成雪水,又滚落到地面。浑身湿漉漉的,寒风袭来,冷得发抖。白鹰便慢慢去到那匹编号105名叫娜玛的母马身边,将自己的身体贴在娜玛身上,两具寒冷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寒冷便减去了一半,与自己宠爱的雌马依偎在一起,内心更增加了温暖的感觉。当然,娜玛只能为它遮挡一个侧面的寒风,依偎着互相取暖也只能取到半个身体的暖意,另半个身体依然被风雪侵袭。白鹰便去到那匹编号083名叫古丽的雌野马身边,轻轻打响鼻,把古丽召唤到自己的另一个侧面来,古丽的身体紧贴着它白鹰的另半边身体,另半个身体也就有了温暖的感觉。它还觉得不过瘾,又招来两匹雌野马,一匹横挡在它前面,一匹横站在它尾后,前后左右四匹雌马,围成一个口字,把它烘围在中间。这感觉非常奇妙,既依红偎翠,又遮挡风雪,既浪漫,又保暖,绝对是非常理想非常美妙的御寒方式。
汉字中的“国”字,不就是四周围起来,让佩戴宝玉的王者端坐中间吗?它白鹰是头马,头马者,野马王国里的国王也,也理应享受人类社会国王的同等待遇。
要是顶上再盖一匹雌野马就好了,那就真的温暖如皇宫了,可惜,雌野马做不出像棉被一样盖在它身上这样高难度杂技动作来。
这种独特的御寒方式,是它白鹰的发明创造。它闭着眼睛,如进入了温柔乡,正享受着温暖与惬意,突然,一只冰冷的马屁股,贴到它已经被前后左右四匹雌马焐热的身体上来,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扭头望去,黑暗中,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映入它眼帘,它不由得顿时火冒三丈,又是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贼兮兮挤到它身边来了。
毫无疑问,这家伙也受不了风雪之夜的彻骨寒冷,也想学它的样,钻到雌马圈里来取暖。这也太目中无马,这也太犯上作乱了吧!这种既依红偎翠又遮挡风雪的新颖御寒方式,是它白鹰发明创造的,它享有专利权,还不仅仅是享有专利权的问题,它是头马,野马王国里的国王,这是王者的附加权利,只有它才配享有既依红偎翠又遮挡风雪的特权。
你现在挤到雌马圈里来,在御寒取暖的同时,是不是要将我从头马的位置挤出去呀?是不是要从我身边把这些温柔可爱的雌野马抢走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鹰立刻蹈动马腿,调整身体方位,将自己的马屁股对准奈木扎的马屁股,然后四条马腿猛地绷直,身体猛地往后耸动,就像发屁股功一样,用自己的屁股猛烈冲撞奈木扎的屁股,希望能一下就将奈木扎从雌马圈里冲撞出去。
滚!滚远点,这里永远没有你奈木扎的位置!
嘣,两只马屁股重重相撞,发出一声奇特的闷响。但白鹰很快发现,自己失算了,奈木扎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许是身躯高大抗击打力特强,它这么一撞,就好像撞在一堵结实的橡皮墙上,不仅没能将对方撞出雌野马围成的圆圈去,自己反倒被反弹回来,那股反冲力超出它的想象,它身不由己一下就冲出雌野马围成的圆圈去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人会恼羞成怒,马也会恼羞成怒。白鹰举起前蹄向奈木扎踢去,奈木扎举蹄还击,双方你踢我蹬,一场混战。前后左右四匹雌野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断在原地蹈步转圈,发出“咴——咴——”焦急的嘶鸣。雌野马们当然是在劝架,但在打架的雄野马听起来,却像是在呐喊和助威,因为谁也不想让在一旁的雌野马看到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熊样,谁也不愿意让雌野马小瞧了自己。
女人是祸水,雌野马也是祸水。
那么多匹野马在一块面积不算大的雪地里蹈步、踩踏、踢蹬,原本松软的积雪很快就被踩结实了,踩成坚硬的冰面。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平滑的马蹄一踩一个凹坑,可避免滑蹄,但在坚硬的冰面上,没有抓握能力的马蹄却极容易打滑,所以有一句俗话叫马失前蹄,所以家马在冰面上行走一定要在马蹄上扎稻草,就像人类穿草鞋一样,以防止马蹄打滑。
两匹雄野马在冰面上打架,其惊险程度,不亚于人走钢丝绳。
白鹰举起两只前蹄去踢,刚举到一半,两只后蹄就突然打滑,重心没能把握好,一下就跪了下去,本来要狠狠踢对方的,却变成了向对方下跪了;奈木扎绷紧马腿昂起马头急奔过来,想用自己结实的胸脯去狠狠撞击白鹰的身体,最好能把对方撞翻,但它两只前蹄踩在碎冰上,大概用力过猛了吧,身体突然就不听使唤了,明明是向前冲撞的,却哧溜向后倒滑,刹也刹不住,就像人类社会表演滑冰一样,滑出五六米远,撞在那匹编号105名叫娜玛的母野马身上,把娜玛撞倒在地。
娜玛咴咴委屈地嘶叫,艰难地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那匹编号083名叫古丽的雌野马连同另两匹雌野马,也跟着娜玛离开是非之地。
四匹雌野马途经白鹰和奈木扎身边时,都轻蔑地噗噗喷吐响鼻,那是嗤之以鼻:冰天雪地,—片漆黑,你们还有心情打架,也太无聊了吧!
四匹雌野马都跑掉了,引发冲突的根源没有了,再加上地面结冰,滑得站都站不大稳,更甭说踢咬尥蹶子了,打不垮对方,只能让自己摔伤,这个架不打也罢。白鹰和奈木扎也就各自偃旗息鼓,躲到黑暗的角落里闭目养神去了。
虽然因雌野马的离去而冲突平息了,但白鹰心里很明白,随着冬天渐渐过去,随着春天渐渐来临,奈木扎对身边雌野马的兴趣会一天比一天浓烈,抵触与嫉妒也会一天比一天强烈,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因争偶而引发一场激烈的冲突。
今夜,只是一次小小的预演。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预演,但白鹰却是领教了奈木扎的厉害,这家伙,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特别是当它用足力气以自己的马屁股去撞击对方的马屁股,假如是普通雄野马,经它这么猛烈一撞,肯定会像炮弹一样飞出去,摔个四仰八叉,但撞在奈木扎屁股上,就好像撞在橡皮墙上,不但没能将对方撞飞出去,自己反而被撞得跌跌冲冲往前跑出好几米,这么推算,到了春暖花开季节,在它与奈木扎之间必然会爆发的争偶之战中,它极有可能会一败涂地,死得很难看。
怎么办?怎么办!白鹰忧心忡忡,一夜无眠。
又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这天中午,天空纷纷扬扬下着小雪,白鹰率领野马群去到一个名叫恐龙沟的地方,游荡觅食。恐龙沟堆积着“书本”状厚厚的沉积岩,一页页地记录着地球斗转星移的变化。恐龙沟北侧,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榆树林,非常幸运,榆树皮还没有被其他食草动物啃食,松软而带着一股清香的榆树皮,也是普氏野马冬季常用的食物。饥饿的野马们涌进榆树林,用马嘴剥食嚼咬榆树皮。榆树林沿着狭长的恐龙沟蜿蜒分布,呈东西走向,约绵延两三公里,白鹰野马群是在榆树林中段涌进去的,有的野马往东寻觅榆树皮,有的野马往西寻觅榆树皮,无意间,整个野马群分为两拨,一拨往东,一拨往西。
巧合的是,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与那匹编号077名叫德宝的雄野马,还有另外五匹野马,往东而行;头马白鹰,与编号105名叫娜玛的母野马,还有编号083名叫古丽的母野马,还有另外五匹野马,往西而行。
无论是往东行的野马还是往西行的野马,都是饥肠辘辘的野马,都闷着头专心致志剥食榆树皮,谁也没有在意整个野马群已分成了两拨。
等到白鹰用榆树皮填饱了肚皮,履行头马的职责,抬起头来用眼光巡查野马群时,两拨野马已一拨在榆树林的东头,一拨在榆树林的西头,彼此相距两三公里,有榆树遮挡,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过去也曾发生过,因觅食、饮水、嬉闹、打斗等各种原因,野马部落中有几匹野马走散,是正常现象。走散的野马用高亢暸亮的嘶鸣声来联络野马群,一旦彼此用嘶鸣声联络上,走散的野马便会自动回归大家庭。
果然,两三分钟后,榆树林东头,“咴——咴——”依稀传来野马嘶鸣声,虽然相距很远,但因为是顺风,又在静谧的恐龙沟里,灵敏的马耳朵还是能分辨出来是同一部落那几匹走散的野马在呼喊联络。
毫无疑问,榆树林东头的那拨野马,也是用榆树皮填饱了肚后,发现自己走散了,便急切地高声嘶鸣,找寻大家庭。
这个时候,白鹰理当抬起嘴吻,连续嘶鸣,以回应那儿匹走散的野马。
白鹰是头马,用嘶鸣声联络走散的野马,让它们回归大家庭,是它义不容辞的职责。
它抬起了嘴吻,用舌头抵住下颚,抻直脖子,一团气流自胸腔涌向喉咙,刚要张嘴嘶鸣,突然间,它脑子里闪过一个灵感:干吗一定要用嘶鸣声将走散的野马们都招拢回来呢?干吗不趁这个机会与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彻底分道扬镳呢?
分群!眼下正是分群的极佳机会!
分群的念头,就像火石电光,把白鹰的心照得一片透亮。它立刻将已涌到喉咙口的嘶鸣声嚼碎了咽回肚去。
普氏野马的生存字典里,有分群这个词。所谓分群,就是一群野马,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或特别的理由,分化、分解、分裂成两个野马群。在野马王国里,分群现象并不鲜见。大致有三种原因会导致野马分群。第一种原因是个体数量过大,卡拉麦里荒原的自然条件最适宜十五匹至二十匹为一个族群的野马群生存,当一个大家庭里野马的数量超过三十匹,就会形成越来越沉重的食物压力,就会自然而然分裂成两个野马部落;第二种原因是性别失调,普氏野马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一匹优秀的雄野马同时占有数匹雌野马,所以一个野马群里,雄野马与雌野马的最佳比例为1:3,即雄性占四分之一,雌性占四分之三,倘若雄野马的数量超过三分之一,族群内就会频繁出现争偶纠纷,当雄野马的数量达到或超过二分之一,很多雄野马就会一辈子找不到老婆,被迫做职业光棍,所以,当雄野马数量超过三分之一或接近二分之一时,担当头马的雄野马就会将多余的雄野马驱赶出群,让它们另立新群,到别的野马群去引诱、拐骗、掳掠、抢夺雌野马;第三种原因是双雄并立,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个道理同样适用普氏野马群,普氏野马是雄性社会,统治者一般都是雄野马,但凡头马之外又出现一匹野心勃勃的雄野马,且两匹为首的雄野马谁也压不倒谁时,就会发生分群,野心勃勃的雄野马从头马身边裹走几匹雌野马,组建一个新的野马家庭,一个野马部落分裂成两个野马部落。
白鹰突然就想到了分群。明摆着的,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是强有力的竞争者,已经对它白鹰的权威与地位构成了极大威胁。要想把奈木扎赶走,已经不可能了。奈木扎的存在,已经是一个客观事实,它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它和奈木扎之间,与其将来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还不如现在就分群比较好。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所有的恩怨纠葛一了百了。现在这个族群还剩下约十五六匹野马,丁口不算少,是可以分成两个野马群的。无非是一个大的野马部落,分裂成两个小的野马部落而已。现在分群最好不过了,它白鹰身边有七匹野马,奈木扎身边有六匹野马,它白鹰在榆树林的西头,奈木扎在榆树林的东头,彼此相距两三公里,事实上已经分离了,只要它不向另一拨野马发出回应的嘶鸣,扭头迅速转移,彼此的距离会越拉越大,天空正飘撒雪花,风雪很快就会把雪地上的马蹄印抹平,根本不用担心另一拨野马会寻找足迹找到它们。它与奈木扎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再继续生活在一起,免不了一场血腥的争斗。只有分群才能避免严重的窝里斗。最关键的是,随着奈木扎的离去,它白鹰所有的担心、忧愁、恐惧就会烟消云散,压在它心里很长时间的一块石头就会消失。是的,它白鹰是当下这群野马的首领,奈木扎属于后起之秀,按照常规,当野马群出现双雄并立,头马与后起之秀谁也压不垮谁时,都是后起之秀裹挟着数匹野马离群出走,换句话说,都是后起之秀主动分群的。而现在,它白鹰要带着一帮野马离群出走了,它白鹰要主动分群了,这对当下的头马来说,确实没面子。但面子能当饭吃吗?面子重要还是生存重要?惹不起,躲得起嘛。在大的野马部落当一个被废黜的野马王,还不如在小的野马部落当一个真正的野马王。
于是,白鹰将涌到喉咙口的嘶鸣声咽进肚去,紧走两步,去到那匹编号105名叫娜玛的雌野马身边,用自己的马头拨转娜玛的马头,朝向广袤无垠的卡拉麦里荒原深处,轻轻地打着响鼻,示意娜玛跟随自己往卡拉麦里荒原深处转移。
娜玛是族群地位最高的雌马,相当于王妃,只要娜玛义无反顾地跟随它白鹰转移,其他野马便会追随而来。
娜玛高抬脖颈,马头挣脱了白鹰的拨弄,用惊诧的眼光望着白鹰,紫黛色的柔软的唇吻间喷出重重的气流,似乎在质问:你要带我们转移到哪里去呀?你没听见它们寻找我们的嘶鸣声吗?你现在最要紧做的事,不是带我们转移,而应该昂首挺胸发出响亮的嘶鸣,以引导走散的野马回归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来!
白鹰再次用自己的马头用力拨转娜玛的马头,朝向广袤无垠的卡拉麦里荒原深处,激烈地打出一串响鼻,以显示自己不可动摇的要往卡拉麦里荒原深处转移的决心。
娜玛也再次拧动马头挣脱白鹰的拨弄,并打出一串响鼻:亲爱的夫君,你是疯了还是神经搭错了呀?冰天雪地,依靠大家庭的力量,我们才能互相取暖,互相帮衬,渡过难关。现在你要分群,马多势众,马少势寡,遇到狼群追杀怎么办?遇到黑熊偷袭怎么办?遇到野驴挑衅怎么办?遇到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又该怎么办?
榆树林东头,仍不时传来走散的野马希望回到大家庭来的嘶鸣声。相隔太远,声音细微,竖起耳朵也很难捕捉。
那匹编号083名叫古丽的雌野马和另五匹野马,一面凝神屏息侧耳细听随风飘来的依稀可辨的野马的嘶鸣声,一面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望着白鹰,不明白白鹰为何不去用高声嘶鸣将走散的野马召回大家庭,而要带它们向卡拉麦里荒原深处转移。
白鹰伸出舌头,来舔吻娜玛的脖颈、髫甲和脊背,这是野马两性间特有的亲热形式,公马通过舌头来传递自己浓浓的爱意,没有一匹雌野马不喜欢自己所钟爱的雄野马用舔吻的方式来爱抚自己。白鹰记得很清楚,曾几何时,当它这样深情舔吻娜玛的脖颈、鬐甲和脊背时,娜玛眼睛里便会泛起一片阳光、泛起一片春情,整个身心都快要融化了,无论它白鹰有什么请求,娜玛都会痴痴地颔首答应。
白鹰温热的舌头卖力地舔吻着。说实话,白鹰的舌头在娜玛身上游走,此时此刻,白鹰并没感觉到有趣,更没两情相悦的甜蜜,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天空飘着雪花,白鹰舔在嘴里的,都是刚刚融化的冰水,冷得舌头都发麻了,真正苦不堪言。但它还是坚持舔吻,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消除娜玛心中的困惑、疑虑和一连串的问号。
遗憾的是,白鹰并没达到预期效果,娜玛眼睛里,并没出现它期待的温情与痴迷,恰恰相反,娜玛眼睛里的困惑和疑虑更加浓重了,响鼻也越打越激烈,似乎在责问:冰天雪地的,你还有兴趣做这种事情呀?你居心何在,究竟是要搞什么名堂嘛!
白鹰有点生气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软的不行来硬的,它突然张嘴在娜玛肩胛不轻不重啃了一口,又举起前蹄,在娜玛身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试图动用头马的权威,用武力逼迫娜玛和其他几匹野马跟随自己转移。但它再一次失算了,娜玛跳腾躲闪,围着几棵榆树兜圈子,也不反抗,但就是不跟着它往卡拉麦里荒原深处转移。
就在白鹰试图用武力逼迫娜玛就范时,突然,“咴——咴——”背后响起高亢嘹亮的野马嘶鸣声,白鹰扭头一看,是那匹编号083名叫古丽的雌野马在扬鬃嘶鸣,毫无疑问,古丽是在用嘶鸣声与走散的那拨野马联络,引导它们返回大家庭。
白鹰勃然大怒。它还是头马,它还没下台,没得到它的首肯,就自说自话发出嘶鸣让那拨走散的野马返回,这算哪门子事呀?古丽牙口七岁,姿色平常,在它白鹰的野马部落里地位一般,但就这么一匹普通的雌野马,都敢违抗它的指令,可见它头马的威信已降低到何种程度。它立刻向古丽奔去,准备贴到古丽身边后,做一个凶猛的尥蹶子,把古丽踢翻在地,以显示自己头马的威风,让古丽吸取血的教训,这辈子再也不敢做任何违抗它指令的事情。
忤逆之马,就是害群之马,就要以霹雳手段严加惩处。
还没等它贴到古丽身边,“咴——咴——”四周又响起野马高亢嘹亮的嘶鸣声,它一看,包括娜玛在内,身边所有六匹野马,都像引吭高歌一样,直起脖子张开嘴吻、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嘶鸣声。集体违抗它的指令,集体发出嘶鸣让那拨走散的野马返回。它可以教训一个古丽,可它又怎能同时惩罚七匹野马呢?法不责众,它只好放弃教训古丽的想法。
集体嘶鸣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榆树林东头那拨走散的野马群耳里,“咴——咴——”走散的那拨野马群发出应答的嘶鸣,应答的嘶鸣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白鹰明白,榆树林东头那拨走散的野马,在娜玛、古丽和另五匹野马高亢嘹亮的嘶鸣声牵引下,已向榆树林西头奔跑而来,两三公里的距离,对以善跑著称的野马来说,至多也就是十来分钟的路程,很快,两拨走散的野马就会重新聚合在一起。
白鹰不甘心自己分群的想法就这样化为泡影,它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它抖抖短而刚硬的鬃毛,抖掉背脊上的雪片与水珠,气势恢弘地呜叫一声,迈动强而有力的腿部肌肉,向卡拉麦里荒原深处小跑而去,它故意昂首挺胸,跑得很自信,跑得很潇洒,尽量显示自己矫健的身姿和强壮的体魄,尽量显示头马丰采与王者气度。以往当它用这样的姿态小跑时,总会吸引雌马们崇敬的目光,带着盲目崇拜的心情,追随在它身后,它乐意带它们到哪里去,它们就会跟着它去哪里。这一次,它也希望娜玛、古丽和另五匹野马,能像以往那样无条件服从它的旨意,追随而来,趁走散的那拨野马还没找到这里,赶紧离开榆树林,跑到遥远的卡拉麦里荒原深处,支持它完成分群的心愿。
白鹰跑出去一两百米了,没听到野马们追随它而来的马蹄声,跑出去三四百米了,扭头望望,仍不见有谁迈步在向它靠拢过来。
白鹰不得不停了下来。它不能独自离开野马群,它是普氏野马,普氏野马的本性就是结群而居、合群生存,离开了部落,离开了野马大家庭,活着是孤家寡“人”,死了是孤魂野鬼。它是想分群,而绝非想孤苦伶仃在荒野飘游。它是离不开它赖以生存的野马群的。它带着无限委屈,带着沮丧心情,又转身跑了回来。
白鹰刚回到野马群,那拨走散的野马也从榆树林东头跑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互相用马头擦拭对方的身体,以庆贺小小的团聚。唯独自鹰心里很不高兴,阴沉着脸,对谁也不理不睬。
雪停了,太阳撕破云层出来了,冬天的阳光苍白淡薄,没多少温暖。
白鹰不晓得自己还能当几天头马、过几天安稳日子。
远方,隐隐响起惊蛰雷声。冬天已接近尾声,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十四 白鹰离群出走】
转眼又两个星期过去了。阳光渐渐变得浓厚,温暖的东南风徐徐吹来,积雪慢慢消融,树枝绽出星星点点嫩绿,耳朵贴在露出地面的衰草上谛听,能听到被融化雪水灌溉过的湿润的泥土底下新草抽芽拔节的滋滋声。
春天终于来临了。
白鹰正用马蹄刨开地面残留的积雪,寻觅刚刚破土发芽的野草充饥。突然间,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就奔了过来,来到它白鹰面前,昂首静立,两眼凝视。在野马社会,一匹雄野马突然跑到另一匹雄野马面前,两眼凝视对方,是一种极不友好的挑衅行为,预示着这匹不安分的雄野马已决定要与对方展开一场为争夺领群权的地位之争。
白鹰早就知道春天到来后,这匹身强力壮的外来马奈木扎,一定会跳出来挑战它的地位。它没想到的是,冰雪还没完全消融,冬天还没完全落幕,卡拉麦里荒原还刚刚闻到春的气息,奈木扎就迫不及待跳出来要与它一决雌雄。抢班夺权,你也太心急了一点吧。
白鹰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挑战。
两匹雄野马都耳朵朝向前方,咴咴嘶叫,忽而用前蹄刨地,忽而连打响鼻,忽而低头小跑,忽而鼻孔喷射粗气,进行一系列打斗前的对峙仪式。
其他野马停止觅食,观望这场即将爆发的地位之争。
奈木扎抻长脖颈,耸动鼻翼,来嗅闻白鹰的身体,白鹰也用同样的表情和姿势,去嗅闻奈木扎的身体。此时此刻两匹雄野马互相嗅闻,并非是对对方的体味感兴趣,而是通过互嗅这种方式,来试探对方的虚实,来侦察对方的心理活动,是心虚胆怯,还是信心百倍?据说马这种动物,会用假相来掩饰自己的心理变化,明明心里发虚,但表情却很刚毅,明明想要逃跑了,却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来。但马的心理变化会引起体味变化,而体味变化是无法掩饰的,通过互嗅,马以灵敏的嗅觉来确认对方的心理状态。
这有点像是在打心理战。
表情、动作、行为,都可以作假,都可以隐瞒,都可以掩饰,唯独气味是无法欺骗的,体味真实客观地反映出内心世界。所以气味在野马生活中占据着重要位置,所以,会流传这样一句名言: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
互嗅也是普氏野马两雄争霸前最后一个对峙仪式。完成这个对峙仪式,两匹公野马便会抖颤耳廓,怒目而视,举弹前蹄,发出尖锐而短促的吼叫,继而竖起前身扭打在一起。
白鹰从对方刺鼻的体味中了解到,这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已做好了恶斗一场的心理准备,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狂妄而凶悍,不好对付。
白鹰想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要有视死如归的决心,要张扬旺盛的斗志,要鼓起必胜的信念!
但理智很难抑制内心本能的恐惧,心里总是一阵阵发虚,总有一团失败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对方比它高了整整半个马头,俗话说身大力不亏,相扑冲撞,极有可能自己在第一回合就会被撞翻在地,对方的马蹄钉着铁制的马掌,比自然生成的角质马蹄厉害多了,一击挂彩,再击致命。脑子里又浮现出奈木扎凶猛尥蹶子,把老黑熊踢出脑震荡的画面;又浮现出奈木扎悍然尥蹶子,把甲士踢进狼群去的画面。这家伙,心狠手辣,狡诈无比,简直就是魔鬼转世。越想越觉得恐怖,白鹰忍不住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时,它又发现了一个更糟糕的情况,奈木扎的眼睛里,似笑非笑,透出一丝狞笑……这家伙,一定是通过嗅闻,闻到了它白鹰内心的紧张与恐惧,所以马眼里才会浮现得意的狞笑。白鹰的斗志差不多崩溃了,要不是担心会颜面扫尽,它真想转身逃离。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敞篷越野吉普,车身漆成迷彩色,犹如一只巨大的七星瓢虫,碾过刚刚融化的雪水和高低不平的卵石,在荒野吃力地颠簸着喘息着,摇摇晃晃向白鹰野马部落驶来。
这是卡拉麦里野马繁育研究中心派出来的流动监测站,专门来实地观察野马在自然环境下的生存状态。冬天大雪封路,这个科研项目被迫中断,现在积雪融化,草芽破土,道路开封,又可以开始对野马进行跟踪观察了。
野马听觉灵敏,汽车引擎声吸引了野马注意,都抬起头警惕地望着越驶越近的越野吉普。奈木扎的注意力也被汽车引擎声吸引住了,本来与白鹰眼对眼、嘴对嘴紧张对峙,这时却向后退了半步,尖尖的耳廓竖得笔直,脑袋扭向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七星瓢虫般驶来的越野吉普。对奈木扎来说,两足行走的人,更值得它关注和警觉。
白鹰与奈木扎的一场恶斗,由于七星瓢虫般的越野吉普的出现,在最后一秒钟,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戛然中断了。
白鹰向越驶越近的越野吉普投去感激的一瞥,这辆七星瓢虫般的越野吉普来得太及时了,真像是救星光临,救了它的急,救了它的驾,让它既保住了头马颜面,又避免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恶斗。它对这辆越野吉普油然生出几分好感,对坐在越野吉普上的人,也无端地涌起一股柔情。
越野吉普开到离野马群约两百米左右,慢慢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几个人来,有的在地上支起架子准备拍照,有的用望远镜进行观察,还有的捡起野马屙出来的粪蛋,宝贝似的装进玻璃瓶去。
白鹰抬起嘴吻耸动鼻翼仔细闻了闻,闻到一股它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哦,在乘坐越野吉普的一伙人里,有亲手将它养大的曹人杰。白鹰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有了一种亲情的冲动,踏着欢快的碎步,不假思索地同越野吉普跑去。
与此同时,奈木扎向另一个方向小跑而去,它不喜欢靠近两足行走的人,它已经是野马了,离人类越远越好。
娜玛、古丽和其他野马,瞪起不安的眼睛,一会儿扭头看看离越野吉普越来越近的白鹰,一会儿又扭头望望离两足行走的人越来越远的奈木扎,显得无所适从,不知该向往哪一边,在原地蹈步兜圈。
“咴——咴咴——”白鹰一边跑一边嘶鸣,那是在呼喊它的野马群: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过吃香喝辣、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然而,包括娜玛、古丽在内的所有野马,都像耳聋了一样,还在原地蹈步兜圈。
白鹰并没因为野马群不跟随自己而来而改变初衷,它仍义无反顾地奔向七星瓢虫般的越野吉普。它要奔向温情,它要奔向光明,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它。
在它离越野吉普还有二十多米时,曹人杰张开双臂向它迎了过来。马和人迎面相逢,曹人杰搂住白鹰的脖子,马脸与人脸紧紧贴在了一起。
“白鹰,我的孩子,你瘦了,你受苦了!”曹人杰眼睛里闪者泪花,深情抚摸白鹰的髫甲和背脊,激动地哽咽着说。
白鹰的眼眶里也泛起一层泪光,用面颊温柔地摩挲曹人杰的肩膀,还伸出舌头舔吻曹人杰的衣裳,它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眼前这个从小把它养大的人。站在曹人杰面前,它立刻就有了底气,立刻就感觉找到了靠山,人的智慧不知道要比野马的智慧高多少,的本领也不知道要比野马的本领强多少,只要能永远待在曹人杰身边,什么饥饿、干渴、黑熊、野驴、狼群、沙尘暴、暴风雪、窝里斗、高速公路……等等等等,所有一切生存难题都会被轻而易举地踩在马蹄下!
白鹰轻柔而又持续打着响鼻,它有太多的委屈想要倾吐,它有太多的思念想要诉说,它将马头埋在曹人杰胸口,久久不愿挪开。
其他几位都忙着给久别重逢的曹人杰和白鹰拍照摄像。
“人与野马情深意长,久别重逢,相拥相抱,真的很感人哦。”女兽医王玲一面举起相机捕捉镜头,一面唏嘘感叹道。
王玲一句话,似乎点醒了曹人杰。曹人杰脸上浮现出警觉的表情,立刻往后急退两步,与白鹰身体脱离接触,眼睛那层晶莹泪花瞬间蒸发,灿烂的笑容也迅速冷凝,手往外一挥,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好了,好了。我不该亲亲热热,你也不该黏黏糊糊。我们也算享受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到此为止,一切都结束了。走吧,你应该回到野马群去!”
白鹰不知是没听懂曹人杰的话,还是虽然听懂了曹人杰的意思却不愿被客客气气送客送走,它仍用迷醉的双眼凝视曹人杰,伸出热烘烘的嘴唇去亲吻曹人杰,十分依赖,十分依恋,不愿离去。
曹人杰的脸刷地拉了下来,将白鹰脑袋推向一边,严肃地训斥道:“我知道你想念我,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会把你对我的这份感情珍藏在心里。知道吗,是珍藏在心里,也仅仅是珍藏在心里。你立刻就回你的野马部落去,听话,毫不犹豫地、毫不迟疑地、头也不回地立刻就回到你的野马群去!”
白鹰赖在曹人杰身边不走,还将马脖子在人脖子上擦拭摩蹭,好像是在表达交颈厮摩的热烈情愫。曹人杰咬咬牙狠狠心,在白鹰脖颈上不轻不重擂了一拳,粗声粗气地呵斥道:“走开!听明白没有?走开!回你的野马群去!没出息的家伙,你应该对我喷唾沫、打响鼻、尥蹶子!你要知道,你是匹野马,是对人类抱有深刻成见的野马!你这样肉麻地亲我舔我,还像匹野马吗?没出息的家伙!”
白鹰虽然挨了揍,却并没露出恼怒或愤慨的表情,却更温顺地垂下马头,也柔顺地垂下马尾巴,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乞求主人的原谅。
“上车,通通上车!”曹人杰挥挥手大声喊道。
拍照的、摄像的、采集马粪的都赶紧爬上那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
女兽医王玲一面跨登越野吉普,一面不无遗憾地说:“干吗这么着急走啊?人与野马相亲相爱,多感人的镜头呀,多拍几张,完全可以去参评美国普利策新闻摄影奖。”
“你懂什么!”曹人杰愠怒道,“我们呕心沥血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是为了啥?难道是为了培养一匹通人性的、与人相亲相爱的野马吗?你见过世界上哪一匹真正的野马,会将马头拱进人的怀抱,会伸出舌头来舔人的脸?”
“那不是野马,而是长着一副野马皮囊的家马!”高级工程师杜仲明毫不客气地说。
“开车!”曹人杰指示道。
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响起隆隆引擎声,碾压满地的鹅卵石,歪歪扭扭向荒原驶去。
白鹰扬鬃奋蹄追随越野吉普。
“唉唉,都怪我,都怪我!”曹人杰痛心疾首地用拳头擂自己的脑壳,“我就不该与一匹野马玩什么久别重逢的感情游戏。我真是糊涂啊,我应该知道的,对归野的野马来说,人的感情就是砒霜,就是毒药,就是鸦片,就是海洛因!开快点,加大油门,甩掉它!”
越野吉普吼叫着、颠簸着,在铺满鹅卵石的戈壁滩急驶。白鹰也加快步伐,在戈壁滩全速奔驰。
对白鹰来讲,它已经铁了心要回到人类身边去。大半年的野马生涯,它尝尽了酸甜苦辣,不不,是尝尽了酸辣苦涩,没有一丝一毫的甜。饮水、食物、疾病弋黑熊、野驴、狼群、暴风雪和载重卡车,一个困难接着一个困难,按下葫芦浮起瓢,生存难题接踵而来,你方唱罢我登场,永无止休。自然条件恶劣不说,还有一幕又一幕血腥的窝里斗。斗得七荤八素,斗得腥风血雨,斗得心惊胆寒,斗得灵魂出窍。真正的外忧内患,真正的焦头烂额。吃苦受罪的日子,似乎永远没个尽头。这种苦,比黄连还苦,不吃也罢;这种罪,比牢狱之罪还要难受,不受也罢。
其实,它早就有回到人类身边去的想法。几个月前,当小马驹吞黑患病时,它也在荒野遇见曹人杰和这辆涂着迷彩伪装看起来像只巨大七星瓢虫般的越野吉普,它便试图寻求人类帮助并借此回到人类身边去。遗憾的是,它一个疏忽,让曹人杰和那辆越野吉普溜走了。这以后,多少个夜晚,抬头仰望宝石蓝夜空中熠熠生辉的北斗星,它就会想起曾经在卡拉麦里野马繁育研究中心生活的那段日子,想起在曹人杰身边生活的那段日子。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多么安稳的日子呀,渴了,张嘴就能畅饮甜津津的清泉水,饿了,张嘴就能饱食香喷喷的麦麸草料,病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便会即刻跑来精心照料,有人类陪伴在身边,根本不用担心会遭到黑熊或狼群的袭击,有人类科学管理,也不用害怕会爆发血腥的窝里斗……那个时候,自己还嫌人类管束得太紧,还嫌铁丝网和篱笆墙圈得太死,还嫌自由太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真的太幼稚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已经是在天堂里了,却还想着要跳槽——跳到更美好的天堂里去,没想到这一跳,就从天堂跳进地狱去了。
现在它算是彻底醒悟了,何谓天堂,对像它这样的野马来说,人类身边就是天堂。它好想好想回到人类身边去哟,就像鱼想水,蝶想花,鸟想天空。苦于一直没找到回人类身边去的机会,现在,老天有眼,终于等来机会了,这次它一定要抓住机会,紧紧追随这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哪怕追到遥远的地平线,只要还有一口气,它也要一直追下去,再也不让回到天堂的梦想破灭了。
越野吉普开了约半个小时,白鹰不离不弃,紧迫不舍。
这是一片典型的戈壁滩,满地都是人类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根本没有路,越野性能再好的车也开不快,摇晃颠簸,最多也就能开三四十码,而普氏野马是大自然的长跑健将,耐力与爆发力俱佳,在戈壁滩上是能追上越野吉普的。
越野吉普又开了约十多分钟,白鹰仍咬住吉普车尾部喷吐出来的黑烟,一路追逐。野马的耐力与越野吉普相比,毕竟是有限的,跑着跑着,白鹰渐渐体力耗尽,喘息声越来越响,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地面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气温尚低,但白鹰已跑得大汗淋漓。
高级工程师杜仲明坐在越野吉普后座上一直在注意观察白鹰的举动,这时不无忧虑地说道:“它一路狂奔,已经筋疲力尽了,瞧瞧,嘴巴都涌出白沫了,再跑下去,弄不好一脚踩滑就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国外有资料记载,马太兴奋、太激动,狂奔时间过长,有可能会引发猝死。”
“让我想想。”曹人杰用两根拇指压着自己的太阳穴,闭着眼睛作沉思状,半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停车!”
“吱——”司机踩了刹车,越野吉普紧急停了下来。
白鹰一下就冲到越野吉普跟前,这是一辆敞篷车,它竟然将马头伸进车厢里来了。它太累了,眼睛彤红,布满血丝,鼻孔里喷出两股热辣辣的粗气。它以为越野吉普停下来,是曹人杰被它穷追猛撵、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同意它回到人类身边来,同意它回到野马繁育研究中心去,所以尽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拉风箱一般猛烈喘息,却无比兴奋和激动,用沾满白沫的嘴唇去亲吻车厢里的每一个人。
曹人杰一把拧住白鹰的耳朵,将马头拉正了,疾言厉色说道:“听好喽,你必须回你的野马群去。你不顾死活跟着我们车子跑,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回到野马繁育研究中心去生活。别痴心妄想了,那是不可能的。你就算跑断马腿,我们也不会把你带走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白鹰噗噗打着响鼻,也不知是不满意曹人杰拧它的耳朵,还是不满意曹人杰所说的这番话。——不错,我是普氏野马的后裔,可我们普氏野马,从一百年前开始,就生活在人类身边,与人类相依相伴了;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代代野马养尊处优,到了我这一代,就要离开人类去经历万般艰辛的野化过程,到没有人烟的戈壁荒原去过炼狱般的野马生活呢?野马生活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食无保障,病无医疗,天敌骚扰,小命难保,有什么好的呀?
曹人杰顿了顿,略微缓了缓口气继续说道:“我不清楚你为啥这般急切地要回到人类身边来。也许,你在野马归野的过程中,遇了困难和挫折,水源难觅、食物匮乏、疾病缠身、天敌袭扰、同类倾轧……等等等等,我告诉你,这些都是你要成为一匹真正野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再告诉你:付出这些代价,是很值得的。你成为一匹真正的野马,多好啊,可以在草原自由驰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受管束,不受呵斥,活得多潇洒、多自由。你知道对一个生命来说,自由意味着什么吗?有一位诗人说得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所以,你要鼓起勇气,迎接生活的挑战,用你坚强的马蹄,踏碎横在面前的一个又一个困难,闯出一条野马归野的道路来,成为卡拉麦里荒原新一代自由自在的野马!”
“我们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千万别辜负了我们的期望。”高级工程师杜仲明也在一旁打着边鼓说道。
噗噗噗,白鹰长长的鼻孔里又喷出一串响鼻。——是的,它要自由,它当然知道自由的宝贵,谁不想要自由呀?但它同样也需要食物和水,需要良好的生存环境和安全保障,这就像鱼和熊掌不要鱼,鱼和熊掌的价值差别极大,一只熊掌不知道可以换多少条鱼,它敢说,全世界没有哪个傻瓜会要鱼不要熊掌。
“好了,走吧,回你的野马群去!”曹人杰拧住白鹰的耳朵,猛烈推搡,想将那只不听话的执拗的马头推出车厢去。
白鹰犟头倔脑不仅没将马头挪出车厢,反而竖起身子,举起两只前蹄,想爬到越野吉普的车厢里来。
曹人杰火了,解下系在腰间的皮带,朝白鹰的耳朵狠狠抽了一皮带。他希望能借助这一皮带,抽断人与马的情缘,能激发白鹰野马的野性和自尊。
马的耳朵四周神经密布,是马身体当中最敏感的部位。赶过大车的老把式都知道,紧要关头,挥舞鞭子啪地朝马耳抽上一鞭,拉车的马就会不顾一切拼命奔跑。
白鹰疼痛难忍,惊跳起来,从越野吉普旁跑开。
“开车!左拐!全速!”曹人杰向司机发出简短而明确的指令。
越野吉普往左一拐,由戈壁滩拐进一片平坦的草原,地面不再有拳头大小的鹅卵石,而是铺了一层刚刚发芽的绿茸茸的草丝,越野吉普在这样的地面行驶,与在柏油马路上行驶没多大区别,司机猛踩油门,越野吉普比脱缰的野马快多了,时速很快达到一百码,飞也似的绝尘而去。
等白鹰回过神来,想追,已经来不及了,越野吉普已经开出去很远很远。再善跑的野马,也无法与汽车媲美的。它早已累得筋疲力尽,不可能再追上飞驶而去的越野吉普。它无奈地望着越变越小的越野吉普,“咴——咴——”发出一声又一声委屈的嘶鸣。
很快,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消失在了地平线。
白鹰啃了几口刚刚发芽的鲜嫩的草丝,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那位曾亲手将它养大的曹人杰,坚决地毫无通融余地地拒绝它重新回到他身边去。他甚至狠狠抽了它一皮带,它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从未动手打过它,更别说用皮带狠狠抽它的耳朵了。所以它才会感觉特别委屈。这一皮带下来,它明白,它与他已经恩断义绝了。
按理说,曹人杰用皮带明确告知它,想回到野马繁育研究中心的门已经被封死了,此时此刻,它理应返回野马群去。它现在的位置,离开它所生活的野马群并不遥远,凭着野马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凭着野马善于长途奔跑的本领,它是有把握能找到它的野马部落的。它是头马,此时此刻,极有可能,它的臣民们正在引颈嘶鸣,焦急地寻找它的踪影,急切地盼望它回归野马大家庭。
可是,它若真的返回野马群,等待它的,不仅仅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一场不可避免的腥风血雨的王位争夺战,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高大健壮,心狠手辣,四只马蹄下钉着闪闪发亮的马掌,能一马蹄将老黑熊踢出脑震荡来,所以对它白鹰来说,这场王位争夺战凶多吉少,赢的概率很小很小,输的概率很大很大;就算它白鹰运气特别好,在王位争夺战中成功卫冕,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为饮水而焦虑,要为食物而奔波,要绞尽脑汁与天敌周旋,要时刻绷紧头脑中窝里斗这根弦,随时准备击退觊觎王位的野心家、阴谋家……这种担惊受怕的头马,不当也罢。
但它若不回野马群了,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正好趁机取代它的头马位置,成为这群野马新的统治者,就像人类社会改朝换代一样,白鹰野马部落便要更名为奈木扎野马部落了。不用激烈争斗,不用流血冲突,因为前任头马自动离任而填补空缺,轻轻松松就登上头马宝座,这也太便宜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了吧!它又似乎很不甘心。
怎么办?好为难!
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彷彷徨徨、踟踟蹰蹰。
不知不觉,天黑下来了。卡拉麦里荒原的早春之夜,草在发芽,树在抽枝,冬眠的熊开始苏醒,僵冷的蛇悄悄蠕动……所有的生命都变得躁动不安。一钩弯月悬挂在夜空,向刚刚脱去冬装的大地洒下一层清幽幽的月光。突然,万籁俱寂的荒野响起了狼的嗥叫。狼喜欢在冷寂的早春之夜,向着月亮嗥叫,狼嗥声尖锐而悠长,音调跌宕起伏,犹如婴儿啼哭,有人说,这是冬的安魂曲,也有人说,这是春的起床号。
狼嗥声灌进白鹰耳朵,听得它浑身起鸡皮疙瘩。从声音判断,狼似乎就在附近。它现在孤身一马,要真是被狼群盯上了,恐怕很难逃脱葬身狼腹的厄运。风高好放火,月黑好杀马,它不能等着让狼找到自己。它必须迅速转移,离开这里,要么回到它曾经生活过的野马群去,要么寻找并投靠到人类身边去。反正,它不能孤魂野鬼般独自待在这可怕的荒野。
它翕动鼻翼,仔细嗅闻地面,在杂乱的气味流里,它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人的气味。哦,这里留下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哦,那丝淡淡的人的味道断断续续在向东延伸。
白鹰循着人的气味,小跑而去。
每一种动物体内都有一种叫生物钟,所谓生物钟,就是到了一定的时间,才能表现出一定的行为来。其实,许多动物体内,还有一种叫生物指北针,所谓生物指北针,就是以灵敏的嗅觉或听觉捕捉蛛丝马迹,并凭借着神秘的第六感,确定大的方向,便头也不回地永往直前,找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普氏野马的体内,天生就有生物指北针。
人类有句成语叫老马识途,指的就是马所天生具备的辨识方向的能力。
白鹰义无反顾地一路东行。它体内的生物指北针没有欺骗它,奔走两三日后,地面上人的气味渐行渐浓,守林人的窝棚、淘金者的篝火、地质队的帐篷和挖獾人遗留的土坑,时而能见到人类的生活痕迹。
白鹰满怀信心地继续往前走。它虽然耳朵上挨了曹人杰一皮带,但并未就此对人类产生芥蒂。它从小生活在人类身边,是人的手捧着奶瓶将它养大,它对人的依赖和依恋已深入骨髓,人类在它的心里永远占有崇高的地位。人类是主宰,人类是主人,人类是上帝,已成了它一辈子都难以解开的情结。
马就是这副德性。亘古年代人类的祖先,就是利用马这种德性,将野马驯化成了家马,让马对人类俯首帖耳,让马为人类驮运货物、拉车耕犁、骑乘代步、驰骋疆场,累死而无憾,打死而无悔,心甘情愿地为人类做牛做马,成为人类最重要也是最忠诚的生活伙伴。
白鹰日夜兼程,饿了啃几口野草,渴了喝几口山泉,沿着地面上人类留下的气味和痕迹,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一路前行。
有意思的是,白鹰所走的路线,刚好就是大半年前,那匹名叫奈木扎的外来马所走的路线,不同的是,奈木扎是由东向西行,而白鹰是由西向东行,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但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也不知道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宿命。
半个多月后,白鹰走出卡拉麦里荒原,走出新疆地界,进入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正是烟花三月季节,牧草初长,柳丝垂绿,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就像铺了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一座座五颜六色的蒙古包,宛如鲜艳的花朵,盛开在碧绿的草原上。炊烟袅袅,奶茶飘香,景色分外妖娆。
【十五 可怕的麻醉枪】
草长莺飞四月天。
卡拉麦里荒原一块狭长的洼地,红柳抽出新枝,枝条绽出了嫩叶。一群十几匹野马,散落在洼地里,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啃食红柳丛刚刚长出来的沟新枝嫩叶,享受春天美好的生活。
这群野马,一个月前,还叫白鹰野马部落,头马白鹰不辞而别,族群里高大强壮的雄野马奈木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群野马,成为新一代马王,改朝换代成功,改名叫奈木扎野马部落了。
狭长的洼地铺满茂盛的红柳,每一匹野马都吃得肚儿溜圆。
奈木扎迈着矫健的步伐,去到一块沙地,在地上打起滚来。这是马特有的、也是最喜爱的一种休闲方式,或者说是一种健身运动。在砂砾上打滚,皮肤与沙子摩擦,可以清除身上的寄生虫,可以将皮毛擦拭得油光水滑,是一种有利于身心健康的自我护理。
或者,这也是一种马式沙浴吧。
一匹臀部烙有105字样名叫娜玛的年轻雌野马,追随奈木扎来到沙地,也躺在砂砾上打起滚来。
一对苇莺,从红柳丛飞出来,啁啾婉啭,比翼齐飞,从奈木扎头顶掠过。
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奈木扎骨碌翻了个身,从地上站立起来,抖抖身体,抖落沾在皮毛上的沙粒,挺胸昂首,容光焕发,显得更高大英俊、更威武雄壮了。
娜玛也跟着从地上翻爬起来,抖摇玉体,摇落一身沙尘,颔首摆尾,出水荚蓉,显得更婀娜多姿、更妩媚动人了。
奈木扎来到娜玛身旁,伸出舌头舔吻娜玛的身体。春天的阳光,具有神奇的魔力,照得身体暖洋洋,也照得心里痒丝丝。奈木扎体内涌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澎湃春情。
娜玛表现得要含蓄一些,欲走还留,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用雌性的矜持与羞涩,来回应奈木扎的温存与爱抚。
虽然活得非常艰难,虽然不断有流血和死亡,但生活还要继续,生命还要延续。
春天是繁衍的季节,许多动物都在和煦的春风里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本能——两性结合,孕育后代。
奈木扎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炽热,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贴到娜玛身边,张开嘴,忽而轻咬娜玛的脖颈,忽而轻咬娜玛的膝盖。
这是野马两性结合的前奏。雄野马会来到雌野马侧后,用轻咬颈、膝的方式,迫使雌野马往前挪动,然后雄野马举起两只前蹄跨到雌野马背上去,完成神圣的两性结合。人类把野马这种奇特的两性结合方式,起了一个特别俗气的名词:爬跨。
奈木扎两只前蹄不断刨地,就要做出爬跨动作了。
奈木扎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它激情澎湃向娜玛示爱过程中,距离这块婚床般的沙地约七八十米远一丛茂密的红柳背后,一支黑黢黢、冷冰冰的枪口已瞄准了它。三位身穿迷彩服的人,藏在红柳丛里,正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奈木扎的举动。
这是典型的偷窥,但人类偷窥动物的隐私不算犯法。
这三个人,一位是卡拉麦里国家自然保护区野马繁育研究中心主任曹人杰,一位是高级工程师杜仲明,另一位是女兽医王玲。为了不惊动野马,为了能在完全自然状态下近距离观察到野马的生活状态,他们在距离野马群三公里的地方,就让那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熄火停车,然后借着灌木和草丛的掩护,猫腰步行,悄悄靠近野马群。当他们躲进这丛红柳,刚好就看到奈木扎和娜玛在沙地里洗鸯鸳浴。这三个人,长年累月与普氏野马打交道,对识别真假普氏野马,早就炼成了一副火眼金睛,眼光一落到奈木扎身上,立刻就看出蹊跷来。
“这家伙,肯定有问题!”曹人杰指着正在沙地打滚的奈木扎小声说,“普氏野马的鬃毛短而硬,逆生直立,这家伙的鬃毛长而飘,往两边垂挂;它比其他野马足足高出半个脑袋,你们见过有这么高大的普氏野马吗?还有那根马尾巴,瞧其他野马的尾巴,粗而长,毛长短不一,尾形呈束状,尾尖差不多快碰到地面了,但这家伙的尾巴,自始至终都是长毛,离地面足足还有三十公分。”
“是的,普氏野马特征之一就是脑袋较大,脖颈粗短,而这家伙脑袋大小适中,脖颈长出一大截,脑袋与身体的比例,与普氏野马差距很大。还有一点,正宗的普氏野马,体毛为棕黄色,向腹部渐渐变为黄白色,腰背中央有一条黑褐色的脊中线。瞧这家伙,全身毛色棕红,也没那条黑褐色的脊中线,这种毛色的马,在我家乡关中地区,称为枣红马。”高级工程师杜仲明也小声发表自己意见。
“你们注意了没有,凡普氏野马,我们都用剃刀在臀部用刮毛留白的方法剃出一个编号来,虽然时间长了,编号有点模糊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清楚的,可这家伙屁股上没有编号。”女兽医王玲补充道。
“这么说采,这家伙不是普氏野马,而是……”曹人杰沉吟着,实在不愿意,也实在害怕说出他内心的判断来。
“是匹家马!”高级工程师杜仲明和女兽医王玲异口同声说道。
曹人杰脑袋嗡的一声,仿佛头顶一座冰山突然发生雪崩了一样,有一种即刻将被冰雪埋葬的巨大恐怖。他从事野马繁育研究多年,很清楚普氏野马群里混进一匹家马将意味着什么;普氏野马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们是血统纯正的野马,保留着完完整整的野马基因;混进一匹家马去,野马的血统便不再纯正,野马的基因也会因混杂而突变,野马不野,蜕变成家马。在人类社会,一个混血儿,也许还有遗传优势,但在野马研究领域,一匹混血马,完全失去了科研价值,变得一文不值。事实上,这二三十年来,他时时担心、最最担心的就是野马与家马混群的问题,如果出现野马与家马混群,那就意味着他艰苦卓绝为之奋斗了二三十年的事业,所付出的一辈子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了!
“看起来,这家伙还是这群野马的头马啊。瞧,它和105号雌马在沙地上打滚,其他雄马都不敢上前去打搅。”女兽医王玲一面用望远镜观察,一面小声嘀咕。
“白鹰本来是这群野马的头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见不到白鹰了。”高级工程师杜仲明说,“一匹外来的家马,成了一群普氏野马的头马,闻所未闻,真是新鲜事。”
“头马……头马……”曹人杰反复掂量这两个字,思量这两个字背后所隐藏的含义。
“头马……头马……”高级工程师杜仲明也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品味这两个字的内涵及可能带来的后果。
就在这时,奈木扎在沙地里打完滚,站了起来,张开嘴轻咬娜玛的颈、膝,试探着想完成最后的爬跨动作。
霎时间,曹人杰和高级工程师杜仲明同时醒悟过来,脑子里同时出现一句话:头马享有交配权!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曹人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快,准备麻醉枪!”
作为野外观察小组,他们随身带着一支麻醉枪,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
高级工程师杜仲明熟练地拉开枪栓,装填好麻醉弹,举枪瞄准。
“它是头马,射倒了它,其他野马会不会因为害怕而溃散啊?”级工程师杜仲明不无忧虑地说。
“管不了这么多了,基比让家马的血统混进普氏野马里来要好得多。我们播撒的是龙种,我们绝不能收获跳蚤!开枪!”曹人杰斩钉截铁地说。
那壁厢,奈木扎经过几番努力,两条前腿终于跨到娜玛身上去了,雄马热情洋溢,雌马羞怯甜蜜,至多还有几秒钟,即可完成两性结合的神圣本能。
就在这节骨眼上,“砰——”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一支灌满绿色液体的小小玻璃瓶,在空中画出一条直线,准确射中奈木扎的屁股,长长的针头,深深扎进臀部肌肉,并自动往里注射药水。
奈木扎只觉得屁股像被大马蜂蜇了一下,疼得心慌,两条前腿身不由己从娜玛身上滑脱下来。随即,身体变得软绵绵,刚才还精精神神的,突然就想睡觉了,好像千万只瞌睡虫叮满了全身,嗜睡的感觉特别强烈,脑袋发晕,蹒跚走了两步,再也支撑不住,四膝一软,瘫倒在地,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种特别厉害的麻醉剂,只要十秒钟,被注射对象就会进入昏睡状态。
娜玛迷惑不解地望着奈木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奈木扎一头栽倒在地时,“咴——”娜玛发出惊恐的嘶鸣,转身仓皇逃命,散落在狭长洼地里的所有野马,也都咴咴地发出惊悸的鸣叫,迈开四蹄,四散奔逃。
……
奈木扎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套上了马笼头。一根长长的缰绳,牢牢将它系在一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车尾的铁杆上。几位身穿迷彩服的人,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它。
“它醒了。”女兽医王玲说,“这种麻醉剂的药性来得快去得快,两分钟后它就能站起来,十分钟后它就能恢复体力行走。”
“好啊,那我们就准备出发吧。”曹人杰说,“开慢点,让它跟着我们车走。”
一辆越野吉普,车厢里连驾驶员在内已经坐了四个人,还有一大堆器材用具和给养,是不可能再装下一匹高头骏马的,也只能让这匹俘获的家马在车后跟着车走了。
两分钟后,奈木扎果然有力气站立起来了。它本来就是一匹叛逃的家马,从小戴惯马笼头,晓得马一旦被套上了马笼头将意味着什么,它用力甩动脖子,想把马笼头从自己脑袋甩脱出去,但甩了几下,无济于事,它又去咬那根将它系在越野吉普上的缰绳,但缰绳是用牦牛皮做的,十分坚韧,马的牙齿根本无法咬断。
“幸亏我们随车带着这副马笼头,不然的话,真不知该怎么来对付它了。”高级工程师杜仲明说。
人类发明马笼头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可以说人类一开始驯养马,就发明了马笼头。马笼头,也称马辔,也称马首挽具,主要由三部分组成:络头、嚼子和缰绳。络头就是用皮条编织的头套,套在马的脖子和脸部;嚼子是一个小铁链,干活时塞进马嘴,马就无法去啃吃路边的青草,因为一咬就咬到铁链,把马牙咯疼,马只好专心致志干活;缰绳系在络头两侧,能有效控制马的行走方向,以便人类驾驭。可以这么说,马套上了马笼头,人类攥住了缰绳,从此就把马的命运牢牢攥在了人的手里。不管是匹什么样的马,只要抓住了马笼头上的皮条,牵你没商量,牵你往东你就得往东,牵你往西你就得往西,拉得你团团转,身不由己,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乖乖去干什么。
“来,喂它点麦麸,再喂它几口水,好让它有力气跟着我们车走。”曹人杰吩咐道。
女兽医王玲拿着两个葫芦瓢,一只葫芦瓢装着麦麸,一只葫芦瓢装着矿泉水,送到奈木扎面前。奈木扎有点饿了,被麻醉了近一个小时,嘴尤其干渴,假如能吃上几口香喷喷的麦麸,假如能喝上几口甜津津的清水,感觉一定好极了,但它却转动脖颈,将马头从两只葫芦瓢前扭开去。
它宁肯饿死,宁肯渴死,也不愿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它是从人类身边叛逃出来的,它已经是卡拉麦里荒原一匹野马了,它不愿意再跟人类有任何瓜葛。
“别耍小心眼了。吃吧,喝吧,吃饱喝足了好赶路哪。”女兽医王玲有点不大知趣,又将两只葫芦瓢移到奈木扎面前来了。
奈木扎突然一甩脑壳,打在女兽医王玲手臂上,两只葫芦瓢像鸟一样飞了出去,麦麸撒了一地,一瓢矿泉水一古脑儿泼到了曹人杰身上。
“嘿,给我过泼水节了!”曹人杰揩擦头上的水,自我解嘲道。
“看不出来,性子还挺野的。”女兽医王玲捡起飞出老远的葫芦瓢,面带愠色说道,“不许撒野,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撒野,就不给吃饭,给你吃鞭子!”
“性子再野,也是匹家马。”高级工程师杜仲明说,“刚才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这家伙四只马蹄钉有马掌,全世界没有一匹普氏野马会钉铁马掌,就凭这一点,不用去查DNA,它就百分百是匹家马。”
“鬼晓得它是从哪户牧民家偷跑出来的。带回单位去,给它照张像,连同失物招领启事挂到网页上,如果没人来领,就牵到食堂去把眼睛蒙起来让它拉磨,身强力壮的,拉磨磨豆腐肯定错不了。”曹人杰说。
“好险哪,刚才要不是曹主任您反应快,当机立断,开枪麻倒了这家伙,后果不堪设想。”高级工程师杜仲明伸手在脑门上作擦汗状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后怕,头上还会吓出冷汗来。”
“是啊,要真让这家伙做了新郎,纯种普氏野马群混进家马血统,不仅我们二三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国家的损失那就更大了。想想吧,费了这么大周折,从国外引进一批普氏野马来,前前后后花了上亿元资金,结果怎么样?竟然繁殖出一大群变种的家马来!这不是在开国际玩笑嘛!”
“要真是这样,我们三个人就成了历史的罪人。”高级工程师杜仲明认真地说道。
“做不成新郎,那就磨豆腐去。”女兽医王玲笑着说,“我最喜欢吃豆腐了。”她一边说笑,一边又拿着葫芦瓢去车厢舀麦麸和水。
“别喂了,它不愿吃就算了。它身体极棒,饿一顿饿不出病来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还要赶一百多里路呢。”曹人杰说。
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在草原上颠簸摇晃,以二三十码时速缓慢向前行驶。
奈木扎当然不愿跟着越野吉普走,如果它还有自主权的话,它一定会与越野吉普背离而行,离两足行走的人类越远越好。遗憾的是,此时此刻,它就是俘虏,它就是囚徒,它就是被缉拿归案的越狱犯,它没有任何选择,缰绳拴在越野吉普车上,越野吉普开到哪里,它就只能乖乖地跟到哪里。
人类两干多年前发明的马笼头,真是厉害极了,马戴上了马笼头,就好比戴上了紧箍咒,命运就无条件地掌握在人类手里了。
越野吉普在无路的荒原开了一个多小时后,拐进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奈木扎知道,马路虽然还叫马路,但早已不是供马走的路了。它不想走马路,但七星瓢虫般越野吉普拐进马路,被缰绳紧拉硬扯,它也不得不跨上马路来。
马路上,人类的气味越来越浓烈稠密,而荒原的气味越来越稀薄寡淡。它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离它热爱的卡拉麦里荒原越来越远,离它讨厌的人类居住地却越来越近。它讨厌人类的气味它向往荒原的气味。它无比惶恐,也无比愤慨。
“咴——咴咴——”它一声接一声高声嘶鸣:放开我,我要回卡拉麦里荒原!放开我,我要回野马群去!但它嗓子叫哑了,也没人来理它。回答它的,只有越野吉普的引擎声和敞篷车厢传出的嘲笑声。
它更愤怒了。它绷紧四条马腿,就像拔河比赛一样,想让越野吉普停下来,但它区区一匹马的力气,又怎能与几十匹马力的越野吉普相抗衡,司机轻松地踩了踩油门,它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拉着,身不由己、跌跌冲冲往前走。
它又想追上越野吉普,敞篷车厢离地面不算高,它要举起前蹄去踢去蹬去踩去踏,给自以为是的人类一点教训,可它贴近车尾,刚想抬起前蹄,越野吉普迅速往前一冲,那根刚刚弯曲的缰绳猛然间又被拉直了,它的马头不得不往下垂,两只举到一半的前蹄便无可奈何又落回地面。它试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它绝望了。它是斗不过人类的,无法摆脱再回到人类身边去的厄运。不不,它绝不能向命运屈服。它爱卡拉麦里荒原,虽然干旱少雨,虽然食物匮乏,但却有它最向往的自由生活。它喜欢在辽阔的戈壁自由奔驰,它喜欢在碧绿的草地打滚撒欢。它爱曾经生活了大半年的野马部落,虽然有争食纠纷,虽然有争偶打斗,却也有互相依靠的温暖,更有大家庭的乐趣和甜蜜的爱情。它喜欢极具挑战的野马生涯,它讨厌平庸乏味的家马生活。它天生就是一匹野马,它的血管里流淌着桀骜不驯的野马的血液。它既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逃离人类来到卡拉麦里荒原,就算死,它也要死在卡拉麦里荒原。卡拉麦里荒原是野马的天堂,它生是卡拉麦里荒原的野马,死也是卡拉麦里荒原的鬼雄。
不自由,毋宁死!
也许是太辛苦了,越野吉普车里,除了司机外,其他人都打起盹来。这条柏油马路,过往的车辆很少。四周静悄悄,只有沉闷的引擎声和清脆的马蹄声。
奈木扎紧跑几步,让那根长长的缰绳松弛弯曲,然后,它摇动马头,将长长的缰绳在自己脖颈上绾了两圈,然后,四膝突然弯曲,庞大而沉重的身体猛地躺倒下去……
司机突然感觉到越野吉普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一把,车子突然间变得很重很重,都有点开不动了,他赶紧踩下刹车……
当人们下车看时,奈木扎的脖颈已被勒断,鼻腔流出一汪鲜血。
曹人杰、高级工程师杜仲明和女兽医王玲面面相觑。
“死了?”曹人杰问。
“是啊,死了,好像是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高级工程师杜仲明答遭。
“从没听说过马还会自缢,听起来像是童话。”女兽医王玲说。
“也许是个意外,不小心将缰绳圈在脖子上了,车子往前开,它越挣扎勒得越紧。”曹人杰说,“不管它了,来,把它推到公路外面去。”
普氏野马才是他曹人杰心中的宝贝,才是他曹人杰一生的至爱,一匹来历不明的家马,本来就无足轻重,死了就死了吧。
奈木扎静静躺在公路旁一棵行道树下。这是一棵银桦树,枝干粗壮,春风吹拂,已绽出一树新绿。一只兀鹫,在白云间滑翔。这是罕见的长条带白云,洁白的带状云,宛若一条圣洁的哈达。兀鹫从云带钻出来,呀呀嚣叫,朝着奈木扎遗体俯冲而下。
七星瓢虫般的越野吉普,沿着笔直的柏油马路,急驶而去。
【十六 马王的最后结局】
桃红柳绿的春天,是呼伦贝尔草原的旅游旺季。
红艳艳的太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乞颜哈察便从蒙古包钻了出来,给马厩里的四匹马饮水喂食,再用刷子依次给每一匹马刷洗一遍,给它们装好马鞍、系好马镫、戴好流苏,披红挂绿打扮好后,将它们牵到桑巴盟旗旅游景点,等待兴致勃勃的游客光临。
乞颜哈察是一位中年蒙古族汉子,同桑巴盟旗许多家庭一样,从事旅游业营生。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在风光旖旎的呼伦贝尔草原摆一个骑马摊,供游客租马骑乘,体验在内蒙古大草原扬鞭跃马的乐趣。
旅游旺季,乞颜哈察生意极好,骑马摊前经常出现游客排队的现象,钱像流水一样流进他的腰包,唯一让他感觉不爽的是,自己的马匹少了点,仅有四匹供游客骑乘,要是再能多一两匹马就好了,生意就能更红火了。其实,他本来有五匹马做生意的,但有一匹最强壮的儿马奈木扎,一年前跑掉了,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回来。
乞颜哈察将四匹马系在拴马桩上,旅游局的大巴还没来到,难得的空闲,他坐在绿油油的草地抽起烟来。就在这时,二三十米开外,那匹大头马又晃入他的眼帘。
乞颜哈察已经连续第五天看见这匹马了。第一次看见这匹马,并没引起乞颜哈察太多的注意,只是觉得这匹马脑袋比其他蒙古马要大一些,他就管它叫大头马。这匹大头马没戴马鞍,也没套马笼头,他以为是附近哪家牧民走丢的马匹,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牧民,是绝不会牵走别家丢失的牲畜的,所以,他只是打量了它一眼,并没将它放在心上。但随后接连三天,每天早晨,当他将骑马摊拾掇停当,坐下来抽支烟,便会看见这匹大头马。连续几天都这样,便逐渐引起他兴趣。他仔细打量这匹大头马,身体似乎比其他蒙古马略高那么一点点,体色棕黄,鬃毛粗短,尾巴形状像一支巨大的毛笔,腰背中央那条脊中线漆黑如墨,马脸上有一块醒目的白斑,其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家世代牧民,见的马多了,马就像人一样,各有各的长相,这不足为奇。让他感觉有意思的是这匹大头马见到他后那种想走拢来又害怕走拢来的表情。有两次,大头马走到离他只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了,他试探着向它走去,但刚走了两步,它便受惊般地打了个响鼻转身跑掉了,可当他退回去后,它却又向他走拢来,站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耸动鼻翼作嗅闻状。
乞颜哈察长年累月与马打交道,很能揣摩马的心思。他晓得,当一匹陌生马接连几天来到同一个地方看望同一个人,便是这匹马对这个人有了相当好感,当马朝这个人不断作嗅闻状,便是要将此人的气味铭刻在心里,动了想投靠的念头。
马嗅觉灵敏,马会通过嗅闻来表达内心的情感。
一匹陌生马,想要投靠到自己家来,对乞颜哈察来说,当然是件很开心的事。他想进一步试试,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于是,今早出门前,他随身带了一大块糌粑。
果然像他预料的一样,当他坐下来吸烟时,那匹大头马又出现了。他等大头马走到离他四五米远时,便掏出随身佩带的腰刀,削了一片糌粑,摊在手掌上,然后微笑着慢慢向大头马走去。把糌粑摊在手掌上,是在向面前那匹马表示,人类那只万能的手上,只有表达情谊的食物,而没有想要谋害的武器。
马是一种聪明的动物,能一定程度读懂人的肢体语言。
当乞颜哈察走过去时,大头马扭转身体,绷紧马腿,做出随时想要跳离的姿势,但它却没有跳离,而是脖颈伸直,眼睛盯着乞颜哈察手掌上那片糌粑,翕动鼻翼贪婪嗅闻。
糌粑是内蒙地区一种传统食物,用青稞、牛奶、糖、盐为原料制成,有点像汉族地区的年糕,散发出一股草原特有的清香。
乞颜哈察走到离大头马约两米的距离,停了下来,然后将手臂尽量往前伸,把那片糌粑送往大头马面前。大头马也尽量抻直脖颈,想要来取食乞颜哈察手掌上那片糌粑。遗憾的是,马嘴暂时还够不到乞颜哈察的手掌,还需要跨前一步,马的舌头才能卷走那片糌粑。
乞颜哈察耐心地等待着。
对乞颜哈察来说,留着一步的距离,让马主动跨过来取食他手掌上的糌粑,是驯养和调教马的一个小窍门。食物就在面前,人类的情谊就在面前,只要往前跨出小小的一步,就能享用美食,也享用人类的情谊。别看这小小的一步,意味着马彻底放松了对人的警惕,意味着马对人的信任感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意味着马将养成这样一个思维定势:只要再向人类多跨出一步,你就拥有了人的关怀和爱护。
大头马犹豫了一会,终于向前跨出一步,马嘴伸到乞颜哈察手掌,吃掉那块散发着草原清香的糌粑。
良好的开端,成功的一半。乞颜哈察又用同样的办法,将大头马一步步引到骑马摊。投食的过程,也就是笼络感情的过程。在食物的诱导下,很快,大头马就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乞颜哈察身后,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这时,旅游局好几辆大巴驶进呼伦贝尔草原,驶进桑巴盟旗旅游景点。骑马摊前一下变得热闹而拥挤,乞颜哈察忙碌起来,扶客人上马、喝令马匹沿着固定的路线在草原兜圈子、找钱补钱、扶客人下马、斟青稞酒、倒马奶茶,忙得晕头转向,也顾不上那匹大头马了。
上午十点左右,乞颜哈察正要扶一位台湾来的女游客骑到马背上去,突然,肩头好像被背后什么东西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匹大头马,正站在他身后,用马嘴轻轻叼咬他的衣肩。
“你想干吗?”乞颜哈察问道,并伸出手去抚摸马脸,“你也想跟那些马一样,披鞍挂辔,为游客服务吗?”
大头马频频颔首,噗哧噗哧打着响鼻。
乞颜哈察从骑马摊横杆上取下一副马笼头来,将皮条张开,举到大头马面前,说:“你若真的有心投靠我,就把你的马头钻进马笼头来吧。”
大头马忸怩着,脑袋在马笼头前点点磕磕,想往里钻,又有点犹豫。
“我不勉强你,你好生想想吧。”乞颜哈察不急不躁,张开皮条将马笼头举在大头马面前耐心等待,“我不晓得你是什么来历,如果你是一匹从主人身边逃出来的马,如果你主人找到这里来了,我会把你交还给你主人的。我们蒙古汉子绝不会牵走别人家丢失的马。但如果你是一匹无主的野马,不不,你不可能是野马,我们呼伦贝尔草原过去有过野马,但那是一百年前的老黄历了,野马早就绝迹了。哦哦,如果你是一匹无主的流浪马,那就欢迎你到我家来,我乞颜哈察对着老天爷发誓,只要你不调皮捣蛋,我绝不会用鞭子抽你,只要有我乞颜哈察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我保证,到了炎热的夏季,每天都会牵你到桑巴河去洗刷,到了严寒的冬季,每天都会在马厩里烧一盆炭火。”
大头马终于将马头伸进张开的皮条来,钻进人类两千年前就发明的马笼头。
乞颜哈察攥住缰绳,扳开大头马的嘴看了看,说:“牙口十一岁,还不算是太老,还算是壮年马啊。”他又摸摸大头马结实的马腿,翻转马蹄瞅了一眼,颇感意外地说:“啧啧,还没钉马掌哩。牙口十一岁的儿马没钉过马掌,也太奇怪了啊,看来啊,你确实是匹无主的流浪马。嘿嘿,我乞颜哈察去年不小心走失了一匹马,老天爷可怜我,今年又送还我一匹马来。嘿嘿,给你起个名字,你脑袋大,头大聪明,就叫你大头马好了。”
大头马者,就是卡拉麦里国家自然保护区那匹编号117名叫白鹰的普氏野马。一个多月前,它离群出走,历经干难万险,行程数千公里,从新疆跑到内蒙,跑到呼伦贝尔草原。在桑巴盟旗旅游景点,它看见了乞颜哈察和他的骑马摊,看到了乞颜哈察家四匹披红挂彩专供游客骑乘游览、拍照留念的马。它暗中观察了好几天,还壮起胆子凑近了去嗅闻乞颜哈察身上的气味,它发现,乞颜哈察对待那四匹马态度很是和蔼,从不打骂,乞颜哈察身上有股特别浓厚的马的味道,一辈子积下的人马情缘;它也在不远的地方偷偷观察乞颜哈察家那四匹马是如何工作的,哦,梳洗得特别干净,金鞍银辔,披红挂彩,所要干的活,就是让游客骑在背上,在铺着绿丝绒般柔软草丝的大草原上,以小跑的姿势,兜上几圈,工作就算完成了,汗没有出,气没有喘,轻松得就跟玩儿似的。那些游客,虽然骑在马背上,但对马都抱有敬畏之心,一骑上马背,便规规矩矩坐端正,不敢乱说乱动,更不敢用两条大腿去夹马肚皮,也从没见有人往它们身上抽皮鞭。几圈兜下来,游客还会搂着马脖子照相,掏出花花绿绿的钞票塞给乞颜哈察,于是,乞颜哈察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花,便会取出一块糌粑或一把黄豆,塞进马嘴,以示犒劳。白鹰看得心热眼馋。对马来说,这应该是最佳工作环境了,舒适优越,温暖祥和,正是它白鹰特别想要的生活,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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