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蟒蛇
沈石溪
【一 金花求救,食蟒豹原来是阿黑】
“沈站长,金花在门外,钻头觅缝想进来。”门卫在电话里向我报告。
“它身体有没有受伤?”我一面处理办公桌上的文件,一面在电话里询问。
“我们检查过了,没受什么伤,健康情况良好。”门卫很肯定地说。
“那就不要理它。哦,想办法赶它走!”我在电话里很干脆地说。
金花是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曾经救助过的一条蟒蛇,三个月前放归山林。一般人想当然地认为,将野生动物放归山林,就好比将鱼放归大海,它们脱离了野生动物救护站囚徒般的生活,重获自由,回到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再也不会主动回到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其实不然,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被我们救助过的野生动物,放归山林后,过一段时间,突然又主动回到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那些野生动物之所以回来,有的是因为无法融入群体生活,有的是因为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有的是因为负了伤生命垂危,一句话,适应不了野外生活环境,惦记着救护站唾手可得的食物和安全保障,便又回到救护站来了。凡遇到这样的事,除了负伤者我们会进行包扎救治外,其余的不管是什么问题,我们的原则是:一律拒之门外!不是我们心狠,而是不想让它们养成依赖心理。我们这里不是避难所,不是养老院,更不是世外桃源,我们是野生动物救护站,我们的宗旨就是给那些遭遇不测的野生动物施以援手,帮助它们渡过难关,我们工作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它们回到大自然去做一个正常的野生动物。
那条名叫金花的蟒蛇,既然没有负伤,那就对不起了,只能请它吃闭门羹。
十分钟后,电话铃再次响起,又是门卫打来的。
“沈站长,我们怎么赶,它也不肯离开。它还用头撞铁丝网,血都撞出来了。你快来看看吧。”电话里传来门卫焦急的声音。
“好吧,我就过来。”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头的工作,拉上业务处的倩倩,一起赶往大门口。
倩倩是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助理工程师,一位年轻姑娘,那条名叫金花的蟒蛇是她一手养大的。
那条名叫金花的蟒蛇,果然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围墙外徘徊。我们是用铁丝网和水泥桩搭建的围墙,金花在围墙外游走,探头探脑,竭力想从铁丝网眼里钻进来,但铁丝网眼很小,它菱形的脑袋没法钻进来,便将那根火红的叉形舌须从铁丝网眼里伸进来,快速吞吐,就像一朵燃烧的火苗。
毫无疑问,金花的形体动作表明,它很想钻进救护站来。
我观察它的腹部,没有鼓凸现象,也就是说它一段时间内没进过食。我想,或许它是饥饿难忍,一时找不到食物,是来向我们乞讨食物的,于是我对倩倩说:“去弄只荷兰鼠来!”倩倩拔腿就往实验室跑。我们救护站实验室里养着好几笼荷兰鼠,供教学与实验用,有时也作为饲料投喂食肉动物。几分钟后,倩倩就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荷兰鼠回到围墙边。
我提溜着鼠尾,将活蹦乱跳的荷兰鼠送到金花面前。虽然隔着一层铁丝网,但伸进网眼来的快速吞吐的叉形舌须还是触摸到荷兰鼠了。蛇舌是蛇身上很重要的器官,与颊窝热感应器神经相连,蛇靠吞吐这根叉形舌须来感知空气中微小的热量变化,迅速传导至颊窝热感应器,从而发现并探明猎物的藏身方位。荷兰鼠又是蟒蛇最喜欢的美食。我以为,当那根叉形舌须触碰到我手中的荷兰鼠,金花一定会兴奋得两眼放光,身体往后仰,张开长满钩齿的大嘴,做出噬咬捕食的动作来。但出乎我的意料,金花那根叉形舌须在荷兰鼠身上扫了两下,便将蛇头扭开去,玻璃珠子似的两只蛇眼又聚焦到倩倩身上,身体摆动扭曲,似乎在表达我们一时还无法破解的心声。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说,“它好像不是为食物而来。”
“是的,它不在意食物。”倩倩说,“它看起来很烦躁,哦,也许是很焦急,它肯定是遇到了麻烦,但不是食物问题。”
身体没受伤,也没有饿肚皮,那它究竟想干什么呀?我突然就来了好奇心,我是研究动物行为学的,我知道,异常行为是揭开动物生存奥秘的金钥匙,我可不能错过了送上门来的这把金钥匙。我对倩倩说:“打开大门,放它进来!”
门卫将救护站的大门打开了,倩倩站在门口,高声呼喊着金花的名字。
我以为,大门一开启,金花就会迫不及待地吱溜钻进来。它费尽周折,敲门敲了老半天了,不就是想回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吗?现在门开了,饲养它多年的倩倩在门口迎接它,它如愿以偿了,当然会喜滋滋地快速游进来啊。
又一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大门开启后,金花是快速游了过来,但游到门口,游到倩倩面前,尾巴盘在地上,身体笔直升上来,蛇头升到与倩倩脑袋平行的高度,伸出叉形舌须,在倩倩脸上舔吻了几下,便转身向门外一条山沟游去,一面游走,还一面频频回头张望,好像是在看倩倩有没有跟着它一起走。倩倩瞪着两只疑惑的眼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金花游出去约二三十米远,见倩倩没跟上来,便又踅转回来,再次将尾巴盘在地上,蛇头升到与倩倩脑袋平行的高度,在倩倩脸上舔吻了几下,又转身向荒山沟游去……如此这般重复了好几个来回。
“它好像想让我们跟着它走。”倩倩说,“我如果没理解错的话,它应该是遇到了麻烦,来寻求帮助的。”
我点点头。蟒蛇属于大型蛇类,脑容量较一般的蛇要大,能与饲养它的主人产生一定的情感交流,在印度和东南亚一带的山村,自古就有人将蟒蛇当宠物来饲养。金花是倩倩一手养大的,与倩倩朝夕相处了好几年,我相信倩倩能读懂金花的形体语言。
“跟它走,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沉思了几分钟,果断下了决心。为了以防万一,我让业务处的裴国梁处长带着一支麻醉枪,与我们同行。我同时还让负责后勤工作的文副站长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工,准备好铁笼、绳索、竹杠等器械,随时准备接应我们。
看见我们几个人尾随着它走,金花不再回头,急遽扭动身体,沙沙沙飞快往前游走。看得出来,它心急如焚,一秒钟也不愿耽搁,想尽快赶到它想去的那个地方。
我们一行三人,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紧追慢赶,气喘吁吁地跟在金花后面。
穿过两条溪流,越过一座小山丘,来到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金花突然间停了下来,用尾巴支地,身体笔直地竖了起来,全身肌肉绷紧,摆开一副攻击姿态,更特别的是,蛇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叫唤声。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蛇是哑巴,不会叫,但解剖发现,许多蛇都是有声带的,蟒蛇也有声带,理论上说,是能够发出叫声的,但蟒蛇叫声很轻,且很少叫唤,只有在发情、捕食、与天敌搏杀等特殊状态下才会偶尔叫唤几声,因此常被人误解是不会发声的哑巴动物。我与动物打了了几十年交道,也还是头一次听到蟒蛇叫唤。那咝咝声,就像撕裂布帛的声音,轻微而悲苦,令人心悸。看得出来,金花正处在极度兴奋或极度痛苦之中。
我们赶紧顺着金花的视线望去,就在二三十米远的前方,有一个约一尺见方的石洞,洞口草木葳蕤,十分隐秘,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在石洞左侧一丛红艳艳盛开的山杜鹃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正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洞口。花团锦簇,枝叶掩映,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显然,金花非常在意藏在山杜鹃花丛中这个黑乎乎的家伙,那条叉形舌须快速吞吐,始终瞄准着黑乎乎的家伙。开始,我们以为是个穿黑衣服的人,一个潜入到自然保护区来的偷猎者。“出来!我们看见你了!”“再不出来,我们要报警了!”“我们带着麻醉枪呢,你想尝尝麻醉枪的滋味吗?”我们吆喝了几声,想把对方吓唬出来,但对方毫无反应。裴国梁捡起两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扔了过去,咚的一声,有一块鹅卵石不偏不倚砸在那家伙的背上,突然就传来“呦欧——”的惊叫声,一个矫健的身影蹿跳起来。我们这才看清,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原来是一只豹子!
“好像是阿黑!”倩倩眼尖,没等黑乎乎家伙站稳,就叫了起来。
“没错,是阿黑!”裴国梁肯定地说。
我再仔细望去,细长的流线型身体,漆黑油亮的皮毛,银针般闪闪发亮的胡须,棍子般细细长长的尾巴,果然是阿黑啊!
它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平坦的草地上来了,好像刻意要向我们亮明身份似的,露出四只雪白的豹爪。这是阿黑身上最显著的特征,全身漆黑,唯独四只爪子雪白,就像穿着两双白球鞋一样。
阿黑肯定早就认出我们了,它是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长大的,十分熟悉我们身上的气味,相距二三十米,它毫无疑问闻到了我们身上的气味,所以并没有像其他野豹一样见我们靠近便悄悄溜走,也没有对我们做出攻击姿态来。
阿黑从山杜鹃花丛里跳出来,委屈地朝我们发出呜呜低嚎,还抡动那根漂亮的豹尾,好像在埋怨我们: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呀?破坏了我的好事,还用石头来砸我,我可真的是要生气了啊!
低嚎数声后,阿黑又一抡尾巴,重新钻回山杜鹃花丛里去。
“阿黑在这里做什么呀?”倩倩疑惑地问道。
我和裴国梁面面相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阿黑本来躺卧在山杜鹃花丛中的身体腾地站立起来,背脊高耸,豹毛恣张,双目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我是学动物行为学的,知道豹子这套形体动作,意味着它发现了感兴趣的食物,正聚精会神等待猎物出现。我赶紧举起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将焦距对准石洞口。
若隐若现的石洞口,几株兰草无风自动,一条淡褐色的小蟒蛇扭动着身体,慢慢从洞口游了出来。小蟒蛇约有一尺来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身上带着透明的黏液,眼睛似乎也还没睁开呢,看得出来,是刚刚蹭破蛋壳孵出来的蟒蛇宝宝。
在蟒蛇家族,蟒蛇宝宝一旦从蛋壳孵化出来,离开温暖的蛋壳,便会觉得冷,蟒蛇属于冷血动物,也叫变温动物,要靠外界的热量才能让身体变得暖和起来,才能获得生命活力,所以,蟒蛇宝宝蹭破蛋壳钻出来,恢复体力后,第一件最要紧做的事情,就是离开阴冷的石洞,爬到温暖的阳光下来,接受太阳的洗礼,舒舒服服洗个日光浴,让体内的生命之火蓬勃燃烧。
毫无疑问,石洞口那条蟒蛇宝宝,就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在往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游爬。
蟒蛇宝宝半个身体刚刚爬出石洞,阿黑突然往前一个蹿跃,就像一股黑色旋风,刹那间来到石洞口,阿呜一口就把蟒蛇宝宝咬进嘴去,连骨头都不用吐,嚼了几口便咽进肚去。动作娴熟,手脚麻利,看得出来,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吃蟒蛇宝宝已经吃得熟能生巧了。在吞咽蟒蛇宝宝过程中,它微闭着眼,很陶醉的样子,就像在享用一道特别精美的小点心。吃完后,它还伸出灵巧的舌头舔理唇吻,将粘在胡须和嘴角边的血丝肉屑也舔干净了。太好吃了,一点也舍不得浪费。
可怜的蟒蛇宝宝,从蛋壳里钻出来,还没游出洞口,便成了豹子的盘中餐。
就在阿黑捕捉蟒蛇宝宝的过程中,金花身体剧烈翻扭,咝咝哀叫声不绝于耳,显得异常痛苦,它的嘴张开又闭拢,做出噬咬扑击状,几次三番想蹿上去与阿黑搏杀,但快蹿到阿黑面前时,却又返身游回到我们身边。
不难判断,金花对阿黑捕食蟒蛇宝宝恨之入骨,却又无力制止阿黑行凶,希望我们能伸出援手,帮它对付阿黑。
阿黑吃掉那条蟒蛇宝宝后,又钻进山杜鹃花丛躺卧下来,盯着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等待下一条蟒蛇宝宝出现。
真相大白了,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里,有一窝正在孵化的蟒蛇蛋,那是金花产下的蟒蛇宝宝,阿黑像个狰狞的死神守在洞外,每钻出一条蟒蛇宝宝便一口吞吃掉。金花之所以跑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就是来向我们求救的,希望我们能救救它这些可怜的蟒蛇宝宝。
“怎么办?”业务处裴国梁处长小声问我。
“把阿黑赶走!”我毫不犹豫地说。
倩倩立刻折了一根树枝,跑到山杜鹃花丛跟前,大声呵斥:“阿黑,过来!讨厌的东西,你在干什么呀?”
阿黑也是倩倩一手养大的,我记得很清楚,三年前,阿黑被送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时,刚生下两三天,眼睛还没睁开,已饿得奄奄一息,是倩倩用奶瓶把它喂大的。幼豹常会犯排便不畅的毛病,在野外生存的话,母豹要用舌头去舔幼豹的**,刺激幼豹排便。倩倩十分敬业,不嫌脏,经常用手指按摩幼豹**,以帮助阿黑正常排泄。有一次,阿黑约半岁龄的时候,也不知吃了什么脏东西,犯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倩倩好几天没合眼,守在阿黑身边……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倩倩就是阿黑的人类妈妈,倩倩与阿黑之间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母子亲情。因此,倩倩敢冲出去教训阿黑,我也不担心倩倩会受到伤害。
豹子的记性很好,倩倩与阿黑分别才三个月,阿黑当然认得倩倩,见倩倩过来,便站了起来,友善地扭动尾巴,还小心翼翼地走拢来,嗅闻倩倩的鞋子,还把脑袋伸过来想用脖子磨蹭倩倩的裤腿。豹子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表达信赖与友善的典型动就是用脖子来磨蹭人的裤腿。
倩倩板着脸,嗖嗖挥舞树枝,在阿黑背上不轻不重抽了几下:“你这个坏良心的东西,金花待你这么好,你却吃它孵化出来的蟒蛇宝宝,真是狼心狗肺的家伙!”
阿黑挨了打,腾地跳闪开去,委屈地呜呜叫唤,好像在说:“你干吗要打我,我做错了什么呀?”
显然,阿黑并不知道捕食蟒蛇宝宝是一种错误行为。
“跟你说不清楚,走开!滚开!滚得越远越好,不准你再到这里来捣乱了!”倩倩一面指着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一面挥舞树枝做驱赶状。
阿黑似乎有点明白倩倩的意图了,呦呦,从喉咙里发出强悍的吼叫,音调提高了八度,脖颈还倔犟地扭挺着,显出桀骜不驯的神态采。
“反了你了,说你不得了吗?滚,滚开!听明白没有?”倩倩瞪着一双美丽的杏眼,手舞树枝,气鼓鼓地追打阿黑。
阿黑敏捷地躲闪着,躲过了倩倩的追打,在原地兜着圈子,倩倩疲于奔命,赶过来赶过去,再怎么赶,阿黑还是在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跟前。
不像是在驱赶,倒像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
倩倩累得气喘吁吁,阿黑却腾跳挪闪,轻松得就像在玩耍。
就在这时,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里,又游出一条蟒蛇宝宝来,阿黑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往左边扑了一下,倩倩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左边,当她跳往左边试图阻拦时,阿黑却轻旋豹腰,从右边急蹿过去,啊呜一口又把刚钻出洞口的蟒蛇宝宝给吞吃了。
金花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你还敢当着我的面撒野,看我不揍死你!”倩倩快气疯了,抡起树枝,劈头盖脑抽打阿黑,有几下树枝扫到阿黑的额头了,阿黑一口咬住树枝,再也不松口。
“你松口!浑蛋,你松口!”倩倩使劲拔树枝,脸涨得通红,也无法将树枝从阿黑的口中拔出来。豹子的力气很大,比力气的话,一个女孩子哪里是豹子的对手啊。倩倩和阿黑就像在玩拔河游戏,倩倩拔不过阿黑,被阿黑一步步拖着走。
我也手痒痒的,想参加到这拔河游戏里去。如果我和裴国梁都跑上去帮倩倩的话,我相信,三个人的力气一定比一只豹子要大,是能把树枝从阿黑口中拔出来的。但我仅仅是这样想想而已。阿黑不是我养大的,它对我的感情远不如对倩倩的感情深,我若冒冒失失去参与拔河游戏,就算赢了,它恼羞成怒,冲上来啊呜咬我一口,我岂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傻瓜?我不仅没去帮倩倩拔河,还喝令她松开手,让阿黑把树枝给抢了去。我还是担心倩倩的安全,虽说阿黑是她一手养大的,虽说她与阿黑之间确有母子亲情,但阿黑毕竟是豹子,是嗜杀成性、茹毛饮血的野兽,且放归山林已长达三个多月,万一野性复萌,或者兽性大发,突然不念旧情了,朝倩倩阿呜咬一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要注意安全,不要靠阿黑太近了。”我对倩倩说,“人还会翻脸无情呢,更何况豹子呢。它吹胡子瞪眼的,已经开始恼怒了,你千万留神啊。”
“它耍赖,它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你说该怎么办?”倩倩气恼地说。
“我看,只有使用麻醉枪了。”裴国梁处长提议道,“把阿黑麻翻后,送到别的保护区去,强迫它远离金花,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裴国梁是位资深动物学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在哀牢山自然保护区生活了四十多年,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学术权威,业务上的顶梁柱,我很信任他,也很倚重他。
“沈站长,怎么样?来一枪吧?”裴国梁拍拍手中的麻醉枪问我。
我沉吟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阿黑是只豹子,而且是只在野外生存的豹子,不受人类道德与法纪的管束,它以守株待兔的方式,捕食这些刚刚孵化出来的从石洞里游出来的蟒蛇宝宝,虽然看起来很残忍,也很不人道,但这符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豹子属于掠食者,天生就要吃肉,且豹子喜食活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啃食动物腐尸,因此,豹子捕食活的猎物可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行为了。它猎取刚刚5睁化出来的毫无反抗能力的蟒蛇宝宝,也无可厚非。动物嘛,皆为机会主义者,欺软怕硬,按快乐原则行事,当然会以最低的风险和最小的消耗来猎取最容易捕捉的猎物。捕捉刚刚孵化的蟒蛇宝宝,风险是零,能量消耗极小,几乎是唾手可得,它又何乐而不为呢?我们似乎没有理由去指责和憎恨阿黑。
要知道,麻醉枪虽然不会要了阿黑的命,但将一只动物深度麻醉,对它身体肯定会造成损害,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工作条例明确规定,不到万不得已,禁止对动物使用麻醉枪。但似乎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无动于衷,听任阿黑守在石洞口将金花辛辛苦苦孵化出来的蟒蛇宝宝一口一个吃个干净。金花属于金花蟒,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们作为野生动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有责任也有义务去保护金花蟒这种珍贵的野生动物;可是,阿黑属于金钱豹,金钱豹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豹又是金钱豹里最名贵的品种,我们作为野生动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又怎么能随意去伤害它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打手心会疼,打手背也会疼。叫我又怎么下得了手呢?
“唉,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乱点鸳鸯谱,把阿黑和金花并笼饲养。”我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后悔的口气说道。
一句话,把倩倩说得满脸通红,把裴国梁说得面露愧色。
【二 三年前的情缘,是天意还是巧合】
那是三年前发生的事了,往事历历在目。
葫芦寨一位姓庄的村民上山砍柴,在一个树洞里捡到一只小黑豹,母豹也许是外出捕食遭遇了意外,不见了踪影,小黑豹已饿了好几天,实在没东西可吃,就吃树叶充饥,却又咽不下去,满嘴都是绿色的汁液,瘦得皮包骨头,虚弱得脑袋都无力竖立起来,姓庄的村民看着它可怜,便将小黑豹送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这天刚好是倩倩从林学院毕业来我们救护站工作的第一天,我就把饲养这只小黑豹的任务交给了这位美女大学生。凡野生动物来到我们救护站,都要进行登记,建立档案,还要起个名字,倩倩给小黑豹起名阿黑。这只豹孤儿全身漆黑,是只雄性小黑豹,起名阿黑,倒也妥帖。
几天后,冰川乡一位姓蒋的乡邮递员,往偏远山寨投送邮件时,路过一条箐沟,看见一只红颊檬正在攻击一条小蟒蛇。这是一只经验丰富的红颊檬,面孑L红得发紫,露出一口结实的犬牙,不断玩着声东击西的把戏,冷不防向前一蹿,在小蟒蛇身上狠狠咬一口。小蟒蛇仅有一米多长,身体比酒盅粗不了多少,金黄色的斑纹柔和得就像初升的太阳,属于才蜕了一两次皮的幼蛇,缺乏对付红颊檬这样天敌的经验。当红颊蒙往东闪动时,蛇脑袋也急急忙忙移向东面防御,结果正中了红颊檬的圈套,被红颊蒙在身上咬出一个口子来。看这情形,要不了多长时间,这条小蟒蛇便会成为这只红颊檬的盘中餐。姓蒋的乡邮递员在我们野生动物保护站接受过培训,是我们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对野生动物不仅有保护意识,还有保护知识,知道这条通体金黄的小蟒蛇属于珍贵的金花蟒,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便用挑邮件的扁担,将那只红颊檬赶走,救下了这条遍体鳞伤的小蟒蛇,送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我又把饲养这条金花蟒的工作交给了倩倩。这是一条雌性小蟒蛇,倩倩在登记造册时,给它起名叫金花,很贴切,也有美感,叫起来也挺顺口。
本来,阿黑属于哺乳动物,金花属于爬行动物,阿黑饲养在六号馆,金花饲养在七号馆,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毫不相干,彼此永不相交。谁也没想到,偶然一件小事,将它们凑合到了一起,从而改变了它们的命运。
大约在阿黑和金花来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倩倩从食堂吃完饭后回到饲养基地,先路过七号馆,朝里头瞄了一眼,通常这个时候,金花应该在馆中央那棵小樟树的树荫下盘成一团睡觉,可她搜寻的眼光在小樟树四周转了一圈,却没看见金花。她赶紧打开铁门,到改装成洞状的兽房里找,也没找到金花,又在七号馆旮旯角落四处找了一遍,仍未见金花踪影。倩倩吓出一身冷汗。被救治的动物不辞而别,或者莫名其妙失踪了,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算是严重事故,按工作条例规定,负责饲养的工作人员是要被追究责任的。倩倩心急火燎地跑来向我报告,我撂下筷子,跑步从食堂赶往饲养基地,帮着倩倩在七号馆仔仔细细又搜查了一遍,仍没找到金花。七号馆是一个专门为饲养蟒蛇和其他爬行类动物搭建的笼舍,四面墙都是用双层铁丝网围成的,网眼很小,金花是不可能钻得出去的;有的爬行动物善于在泥土中打洞,所以笼舍地面都铺着水泥,金花也是不可能在地上打个洞逃走的。
就在我们急得团团转时,隔壁六号馆里突然传来阿黑呦啊呦啊的欢叫声。小豹子天性爱玩,我们到笼子里逗它玩,它玩得高兴了,就会发出呦啊呦啊的撒欢声。我熟悉阿黑这种兴高采烈的欢叫声,倩倩当然比我更熟悉。问题是,中午时分,救护站工作人员不是在食堂用午餐,就是回宿舍午休,没人去逗阿黑玩的呀!我与倩倩面面相觑,突然间我俩同时跳了起来,扑向当做南墙的那面铁丝网;我与倩倩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失踪的金花会不会就在六号馆里呀?
没想到,事情还仅仅只是个开始,麻烦接踵而来。
金花回到七号馆的第二天,倩倩就来向我报告说,金花和阿黑都表现出了异常行为。在这之前,金花吃饱后最爱待的地方就是笼子中央那棵小樟树,或者缠绕在树枝上晒太阳,或者盘在树下闭目养神,但现在,它却整天都在七号馆与六号馆之间的双层铁丝网前徘徊,从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两只眼睛始终盯着铁丝网背后的六号馆,一面来回游动,一面还将那根鲜红的叉状舌须不断地从小小的网眼伸出去,执拗地寻找着可以穿越铁丝网去到六号馆的路径与机;阿黑的表现与金花的表现如出一辙,在这之前,阿黑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笼舍里那块木墩,这是一棵千年古松,枯死后,树干锯掉了,留下一截约半米高的树墩,这成了阿黑的最爱,有事没事都会跳到树墩上去,或趴在树墩上睡懒觉,或抠挖树墩磨砺爪子,但现在,它也整天在六号馆与七号馆之间的隔墙前徘徊,从左踱到右,又从右跑到左,还用爪子去抠挖铁丝网眼,找寻着能冲破阻隔去金花身旁的路径与机会。
“这怎么办呀?”倩倩柳眉紧锁,焦急地问我。
“没事的。”我说,“时间会淡化感情,会冲淡记忆。不用去理会它们,过几天,它们就会恢复正常的。”
但我说错了,八九天过去了,事情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了。金花仍然在七号馆与六号馆之间的双层铁丝网前来来回回游走,看不出任何厌倦的表情,甚至,它会摇动身体,用蛇头和蛇脖狠狠敲打铁丝网,啪,啪啪,金黄的蛇头和蛇脖泛起一片可怕的血色,但它好像是个受虐狂似的,过了一会儿,又摇动身体,就像打流星锤一样,啪,啪啪,抡起蛇头和蛇脖狠狠敲打铁丝网,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囚徒要砸碎牢笼。阿黑的表现与金花的不差上下,也仍然整天在六号馆与七号馆之间的隔墙前徘徊,乐此不疲,没有任何想要停下来的迹象。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它还会低嚎一声扑到隔墙上,狂怒地用牙齿拼命啃咬铁丝网。别说它这么一只才三个多月大的幼豹了,就是一只成年豹子,也无法咬开坚硬的铁丝网啊。它柔软的嘴唇咬破了,牙龈也咬出了血,给人的感觉,它情愿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冲破牢笼,去到金花身边。
“咫尺千里,咫尺天涯,相见却无法相聚,也太可怜了啊。”倩倩不无同情地说。
“不合适。”在一旁的裴国梁断然说道,“把一只豹子和一条蟒蛇养在一起,全世界都没有先例,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这种违背物种规律的事情,不碰为妙。”
从事过动物饲养工作的人都知道,不同种类的动物,有些是可以圈在一个笼子饲养的,有些是不可以圈在一个笼子饲养的,如斑马和鸵鸟是可以圈在一起的,狮和虎也可并笼饲养,但鹰和兔、狼和狐、熊和虎等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共享一个空间的。据我所知,从来没有谁做过将一条蟒蛇和一只豹子圈养在一只笼子里的实验。蟒蛇属于爬行动物,豹子属于哺乳动物,在动物分类学上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更重要的是,蟒蛇与豹子都是丛林顶级杀手,只要有合适机会,蟒蛇很乐意将豹子吞进肚子去,豹子也很想尝尝鲜美的蟒蛇肉。把这两种动物并笼饲养,无论如何也是极不妥当的啊。
在业务问题上,以裴处长的意见为准。”我明确表了个态。
“我不过是提了个建议罢了呀,领导不采纳,
就当我没说好了。”倩倩赌气地说道,“现在该怎么办嘛?看着金花天天撞墙?看着阿黑天天咬铁丝网?”
“这不难办,”裴国梁说,“可以移笼,给金花搬家,搬得离阿黑远一点,彼此看不到身影,彼此闻不到气味,彼此听不到声音,彻底切断它们要在一起的念想。”
“这是个好主意,就按裴处长的意见办。”我再次明确表态。我是野生动物救护站的站长,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一言九鼎,我说了算。
说干就干,我们立即将金花串笼,搬到三十四号馆去了。三十四号馆坐落在饲养基地的东南端,阿黑居住的六号馆坐落在饲养基地的西北角,相距约一公里,隔着一条溪流,还隔着一座小山,如此遥远的距离,别说看到对方的身影、听到对方的声音了,再灵敏的鼻子,也休想闻到对方的气味。连彼此的气味都闻不到了,还有什么戏可唱呀。
彻底拆散,断绝念想。也许梦中它们还能相会,但动物会不会像人类那样做梦,还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至今还没有一种科学仪器能侦测到动物睡眠时有梦境活动。
我以为,金花与阿黑的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可我又失算了。金花串笼后的第二天,倩倩来向我报告说,阿黑显得很烦躁,在六号馆里不停地跑动,不停地嚎叫,叫声凄凉;金花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搬到三十四号馆后,就好像到了一个长满毒刺的仙人掌窝,浑身不自在,不停地蹦躂扭动,晚上也不睡觉,伸长脖颈,神情忧伤地瞭望西北方向。我说,不用理会它们,这是思念惯性,惯性一过,思念就自动停止了,最多两三天,它们就会平静下来的。第三天,倩倩又满脸愁云地来向我报告,自打金花搬走后,阿黑就不进食了,喂它肉糜它不吃,喂它牛奶它也不喝;强行给它灌食,将牛奶装在奶瓶里,可它咬紧牙关,怎么也扳不开它的嘴,无法把奶瓶塞到它嘴里去。无独有偶,金花也开始拒食了。拿一只它最爱吃的荷兰鼠放到它面前晃动,要是在以前,它会两眼放光,闪电般朝前一击,将荷兰鼠咬进嘴去,但现在,它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把脑袋扭转过去,默默地游开了;强行给它填食,扳开它的嘴,将荷兰鼠塞进它的嘴,还用小棍子将荷兰鼠深深捅进它的食道,似乎已经咽下去了,但松开它后,它却蠕动脖颈,又把荷兰鼠给吐了出来。
我赶紧拉着裴国梁来到饲养基地,去到六号馆和三十四号馆实地观察,果然像倩倩所说的那样,阿黑趴在那棵树墩上发呆,肚皮瘪瘪的,眼睛蓄满渴盼,食盆里有新鲜的牛肉糜,可它却连望也不望食盆一眼,它本来胖乎乎的,像只大肉球,才几天不见,就瘦了一大圈,连肩胛骨都支棱出来了;金花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有气无力地盘在笼子里,已饿得身体都竖不起来了,不晓得蟒蛇有没有磁场感应,反正它始终面对着西北方向,两只眼睛蓄满忧伤,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也才几天没见,却也瘦得像刚刚冬眠醒来后的虚弱模样。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条蟒蛇和一只黑豹,而是有情感有思想的两个囚徒,这两个囚徒不满意我们将它们分隔开,在以绝食的方式跟我们进行坚决斗争,跟命运进行顽强抗争。
“嘿嘿,动物版的牛郎织女。”裴国梁讪笑着说。
“要不要请兽医来看看呀?”我提议道。
“没听说过兽医还能治相思病。”倩倩说,“相思病和癌症是至今为止人类难以攻克的两大顽症。”
我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今天这个尴尬局面,都是你粗心大意造成的,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金花没钻进豹笼去过,要是它和阿黑没在一起兴高采烈玩耍过,哪里会有相思病,哪里会有绝食斗争!”
“啊啊,把责任全部推到一个小女子身上,羞不羞哪!”倩倩不服气地说,“我倒觉得它们很投缘,似乎冥冥中有一种神秘力量,把它们推到了一起。用天意来解释,我认为最恰当不过了。你们别笑,我没跟你们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这条小雌蟒叫什么名字?金花。这只小雄豹叫什么名字?阿黑。谁都说这两个名字起得很恰当,是吗?你们看过《五朵金花》和《阿诗玛》这这两部电影吗?在《五朵金花》里,金花象征着纯洁无瑕的爱情,在阿诗玛》里,阿黑也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情。金花是爱之花,阿黑是情之种。金花在苦苦等待自己生命的另一半,阿黑也在芏苦苦寻找自己生命的另一半。金花和阿黑一见倾心,心心相印,是爱之花遇到情之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金花和阿黑这两个名字,象征着难分难舍,象征着永相厮守,象征着永不分离。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五朵金花》和《阿诗玛》这两部电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影响很大,金花和阿黑这两个名字,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这我知道。但仅凭这两个名字相同,就把它们想在一起玩耍说成是一种天意,说成是冥冥之中神秘力量在撮合,这也太牵强附会了吧!我揶揄道:“倩倩同志,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你不该来饲养动物的,你该去当作家,充分发挥你擅长幻想的天赋,胡编乱造,写小说或编剧本什么的,既可出名,又可挣稿费,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啊!”
倩倩脸红耳赤,嗫嚅道:“那……那你们说该怎办嘛?”
“我也束手无策了。”裴国梁说,“请兽医来肯定是没用的。把它们养在一个笼子里,好像……好像也有点……有点荒唐。”
“沈站长,你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要有开拓创新精神吗?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
“哦,你是在批评我太保守了,批评我因循守旧。”裴国梁笑着对倩倩说。
把一条小蟒蛇和一只小豹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就是开拓创新,把它们分隔开,就是因循守旧,这个逻辑好像不成立。可我没敢吱声,因为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了。而眼前这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如果再听任它们继续绝食下去,要不了一两天,它们就会变成笼子里两具饿殍。
我们的工作宗旨,就是为野生动物开创新的生活,而绝不是把它们推向死亡。
“沈站长,你就让我试一试吧,我求你了!”倩倩恳切地说,“我的直觉一向很灵的,我的直觉告诉我,倘若把金花和阿黑养在一个笼子里,它们会很快活的,它们不会吵架,更不会互相伤害,它们会健康幸福地一起长大,它们会创造一个不同物种和平相处的兽间奇迹,它们会创造一段爬行动物与哺乳动物相亲相爱的旷世情缘。”
“你在写诗哪!你怎么老也改不掉文学青年的坏毛病!”我又白了倩倩一眼,“你别忘了,它们都是丛林杀手,它们都是食肉猛兽,万一来个蛇吞豹,或者来个豹吃蛇,如何是好?怎么收场?”
“这倒不会,哦,我是说暂时不会。”裴国梁笑着说,“阿黑牙口只有两三个月,别说是一条蟒蛇了,就是一条黄鳝,它也吃不下的;金花也才蜕过两次皮,最多也就能吞食老鼠或鸡鸭什么的,胃口再大也不可能把阿黑吞进去的啊。”
“沈站长,你就行个方便,让我做个实验吧。”倩倩再次恳求,“我敢立下军令状,把金花和阿黑并笼饲养,万一发生事故,我负责赔偿。放心吧,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它们身边,万一出现互相为食的苗头,我会立即采取措施,把它们分隔开的。再说这段时间老百姓送来救治的动物太多,我们饲养基地已经人满为患了,哦,不不,是兽满为患了,把金花和阿黑并笼饲养,还能腾出空笼来饲养别的动物,一举两得,多好啊。”
我的视线移向裴国梁,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
“你别看我,我已经黔驴技穷了。”裴国梁眼睛看着天上说。
“我没把你免职吧?你也没写辞职申请啊。裴国梁同志,我友情提醒,你现在还是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的业务处长。”我严肃地说,“既然占着茅坑,就请一定拉屎!”
裴国梁龇牙咧嘴,难受得好像真的便秘了,哼啊哼啊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反对就是同意,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我说,“既然你们两个人都同意将金花和阿黑并笼饲养,我作为领导,也不好太官僚了,应该充分尊重下属的意见。”
裴国梁一个劲嘿嘿嘿傻笑,我理解是默认了我的决定。
我一挥手,倩倩欢天喜地地跑去找了两个帮手,立即将金花从三十四号馆移居到六号馆里来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金花被送进六号馆时的感人情景:本来无精打采趴在树墩上的阿黑,一看见金花,就像注射了特效兴奋剂,两只眼睛流光溢彩,一下就从半米多高的树墩上跳下来,呦欧呦欧欢叫着,奔到金花面前,伸出舌头拼命舔吻金花的脸;金花也回报同样的热情,身体一着地便嗖嗖嗖迎着阿黑蹿游,到了阿黑面前,叉形舌须快速吞吐,就像盖章一样,在阿黑身上盖了个遍。它们好像立刻就恢复了食欲,一起去到食盆前,不用催促,阿黑就狼吞虎咽,将小半盆肉糜一扫而空;当倩倩将一只荷兰鼠从小笼子里放出来,不用逗引,金花立刻闪电般蹿上来,一日将荷兰鼠吞进嘴去。进食后,它们变得更有活力了,阿黑深情搂抱金花的颈,金花轻轻缠绕阿黑的腰,高兴得在地上打滚,用它们特有的方式,庆贺久别重逢。
我心里酸溜溜的,有点无奈,也有点沮丧。我观察裴国梁的表情,似笑非笑,我相信他的心情跟我一样,酸溜溜的,有点无奈,也有点沮丧。
阿黑和金花值得庆贺,因为它们的绝食斗争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我们活该沮丧,因为我们的分隔政策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从此以后,金花和阿黑就生活在一个笼子里。
我们曾担心当它们渐渐长大后,会不会因为争食而发生吵架或打架?会不会因为物种不同、行为相异而互相疏远?友谊能经受得住时间考验吗?时间长了会不会彼此厌烦,关系出现裂痕甚至破裂?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纯属多余。金花和阿黑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典范,自打并笼饲养后,从没吵过架,更别说打架了。它们的友谊与日俱增,可以说形影不离,要好得就像一对亲兄妹。它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互相追逐,玩累后,金花就盘成-个大圆圈,把阿黑圈在怀里,阿黑将头枕在金花身上,惬意地伸懒腰。
哀牢山温差大,中午,阳光炽热,温度升高,蟒蛇属于变温动物,耐不得高温,阿黑就会用自己的身体替金花遮挡烈日;半夜,凉雾弥漫,气温偏低,阿黑就会抱住金花,用自己的身体给金花取暖。它们甚至学会了互相尊重对方的生活习性。蟒蛇生性懒散,三五天才喂食一次,吃饱后就要睡觉,一睡就是十多个小时,盘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阿黑表现得非常有耐心,当金花蒙头大睡时,从不会去吵醒金花,不叫也不闹,不跳也不跑,静静地待在一旁,等到金花睡醒后,才欢天喜地地追着金花玩耍:豹子生性爱闹,每天喂食一次,吃饱后就跳到半米高的树墩上胡抓乱刨,还发出呦呜呦呜的吼叫声,弄得木屑进溅,要不然就在笼子的沙池里打滚,弄得尘沙飞扬,金花紧随在阿黑后面,免不了会被迸溅的木屑击中,或被飞扬的尘沙呛着,可它从没表现出讨厌或嫌弃来,总是以最大的宽容来容忍阿黑的闹腾。
更难能可贵的是,蟒与豹同为食肉动物,但金花和阿黑之间从未因争食而翻过脸,我们往食盆里扔肉排,阿黑狼吞虎咽时,金花会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望着阿黑进食,那副满足的神情,就像自己也在享用美食。同样,当金花进食时,阿黑也绅士般地站在一旁,即使它饥肠辘辘,也绝不会强盗般地冲过去抢夺。
有一次,我们把一只活鸡扔进笼子去以锻炼金花捕食活物的能力。那是一只花翎大公鸡,强悍而机敏,当金花吞吐着叉形舌须向猎物逼近时,花翎大公鸡跳起来用琥珀色的嘴喙去啄金花玻璃珠子似的蛇眼,金花刹那间张开巨大蟒嘴,迅速噬咬。花翎大公鸡反应极快,拍扇着翅膀,咯咯咯啼叫着,飞到笼顶,鸡爪抠住笼顶的铁丝网眼,就像果子似的悬吊在笼顶,再也不愿意下来了。蟒蛇虽然身上有鳞片,能攀缘粗糙的树干,但却无法爬到四米多高的笼顶去,望鸡兴叹,急得在笼子里团团转。
这时候,阿黑抬头望望悬吊在笼顶的花翎大公鸡,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严的低吼,腾地起跳,跳到笼子的铁丝网墙上,指爪抠住铁丝网眼,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当时它还只有一岁半龄,身体还没有强健到可以在铁丝网墙上自由攀爬跳跃的程度,我们所有人都还是头一次看见它攀爬铁丝网墙。它显然缺乏攀爬铁丝网墙的经验,指爪抠而不紧,刚爬上去三步,又滑下来两步,似乎指爪都抠疼了,咝咝倒吸冷气,但它仍顽强向上攀登,终于爬到铁丝网墙三米高的位置,然后,喘了喘气,用足全身力气,四肢猛蹬铁丝网墙,奋不顾身地跳向笼顶。当它身体跳到花翎大公鸡前时,伸出一只前爪使劲往上一撩,就像采摘果子似的将悬吊在笼顶的花翎大公鸡拉扯下来。花翎大公鸡掉地后,绝望地啼叫着,疯狂地扇动翅膀,还想逃跑,但已经迟了,没等它再次起飞,金花长长的身体就像被施了魔法的捆妖绳,突然间飙飞过来,一下就将花翎大公鸡捆绑住,然后施展蟒蛇最厉害的绞杀技能,越缠越紧,缠得花翎大公鸡两眼翻白……阿黑从近四米高的笼顶掉了下来,——猫科动物都有从高处坠落时在半空刹那间调整身体姿势的本领,换句话说,只要有一定的高度,猫科动物无论是仰面掉下来还是侧身掉下来,掉地的时候都会是四只爪子先落地——阿黑也是如此,在半空中一挺豹腰灵巧地翻转身四爪向下平稳落地,但爪子刚一落地,它就像踩着了火炭似的欧地嚎叫呻吟起来,左后爪悬空钩弯,只靠三只爪子支撑站立了。
当时我和倩倩刚巧就在六号馆附近,目睹了阿黑笼顶捉鸡的全过程,看到阿黑左后爪悬空钩弯,立即打开铁门钻进去,抬起阿黑的左后爪一看,有一枚指爪开裂了,另一枚指爪缺了半块,脚掌也被锋利的铁丝割开,涌出一缕血浆……一个多月后,那只悬空的左后爪才能落地,二三个月后,伤口才痊愈并长出了新的指爪。
让人惊讶的是,金花似乎知道阿黑是为了它才负伤挂彩,当阿黑侧躺下来时,蛇头便会伸到阿黑那只负伤的左后爪来,那根鲜红的叉状舌须快速吞吐,舔吻阿黑割破的脚掌和折断的指爪,像是在用蟒蛇特有的方法为阿黑疗伤,又像是在吐露心曲:哦,亲爱的,我知道你为我负了伤,你还疼吗?疼得慌的话,你就哼哼吧。你好棒哟!我好佩服你哟!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心里别提有多感激你了!
光阴荏苒,转眼两年半过去了。阿黑长大了,它的身体呈优美的流线型,四肢强健,爪牙锋利,全身豹毛就像涂过一层黑釉似的闪闪发亮,那根与身躯差不多长的豹尾刚劲有力,它已变成一只身长一米五威武英俊的青年雄豹了。金花也长大了,身长三米六,身体最粗的部位直径达二十公分,身上金黄色的斑纹浓艳如油画,变成一条漂亮的金花大蟒了。在野化训练时,阿黑已能毫不费力地扑倒并宰杀小羊,金花也已经能轻松地将兔子绞死并囫囵吞进肚去。
野化训练是把从小在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长大的动物放归山林的前奏和预演。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简单地把动物养大,而是让它们重新适应野外生活,回到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将将动物放归山林,依照动物生理发育和心理发育进度,有个严格的时间表。大型猫科动物最佳放归山林的时间是两岁半龄至三岁龄之间。既不能提前,也不能滞后。提前了,生理和心理都还稚嫩,自立能力偏低,容易发生意外;滞后了,开拓精神和应变能力反而降低,还有可能会产生心理问题,也难以适应弱肉强食的丛林生活。阿黑是金钱豹的变种,属于大型猫科动物,已到了最佳放归山林的年龄。巧的是,我们查阅一篇从印度翻译过来的饲养蟒蛇的文献资料,蟒蛇放归山林的最佳时间也是两岁半龄左右。也许这真的是一种天意,它们在一只笼子里相伴成长,又可以结伴同行,一起回到大自然母亲的怀抱。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要在相同的时间里,把金花和阿黑放到原始森林去,让金花成为野生蟒蛇,让阿黑成为野生黑豹。
在讨论把金花和阿黑放归山林的方案时,倩倩提议,将金花和阿黑放归到同一片原始森林,她的理由是:金花和阿黑是在一只笼子里长大的,友谊牢不可破,不但不会发生蟒吞豹或豹吃蟒。的悲剧,还能互相帮衬,携手并进,一加一的力量远远大于二,有利于它们度过一个月的高危期。
高危期,是我们行内惯用的术语,全称叫高度危险期。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长大的动物,放归山林,最初的一个月非常关键。在野生动物救护站,它们食无忧,居无忧,病无忧,安全无忧,变成野生动物后,它们食堪忧,居堪忧,病堪忧,安全堪忧,用举步维艰、度日如年四个字来形容,绝对不算过分。虽然在将它们放归山林前,有一个野化训练过程,但就好比军事演习与实际打仗之差别,动物的野化训练与实际做一只野生动物有着质的差别。据统计,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动物在放归山林头一个月里被饥饿、疾病和天敌夺走生命。毫不夸张地说,那些从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走出去的动物,放归山林的最初一个月,就是名副其实的死亡月,行内称之为高危期,只要咬紧牙关度过了这最初的一个月,死亡率就会直线下降,生存几率就会直线上升,就算脱胎换骨变成了真正的野生动物。
听了倩倩的提议,业务处裴国梁处长没有说话。我理解,裴国梁是提不出反对意见,所以保持沉默,也就是默认了倩倩关于将金花和阿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放归山林的方案。
【三 荒山野岭,爱在延续】
经过仔细掂量,我们决定于六月六日早晨六点零六分在哀牢山南麓一个名为石榴湾的地方将金花和阿黑一起放归山林。石榴湾,顾名思义,是一片长着野石榴树的亚热带河谷湿地,两三米宽的玉带河蜿蜒流淌。蟒蛇对环境的要求很高,喜热怕冷,最适宜的温度是摄氏二十五度至摄氏三十五度。石榴湾年平均气温二十六度,是蟒蛇理想的生长环境。玉带河虽小却水量充沛,终年不枯,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水源,黄麂、黑麂、马鹿、羚羊等哺类动物经常要光顾玉带河饮水,石榴湾还有田鼠、松鼠、竹鼠、短尾兔等许多啮齿类动物,为金花和阿黑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食物源。更重要的是,石榴湾地处哀牢山腹地,与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相距五六公里,四周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形成天然屏障,人迹杳然,金花和阿黑生活在这里,可免受人类的骚扰。
之所以在时间和地点上选择一连串的“六”字及谐音,也是想讨个口彩,六六大顺,希望金花和阿黑回到大自然母亲怀抱后,心想事成,一切顺利。
很清晰地记得打开笼子将金花和阿黑放归山林的情景。一大早,我们就用轻型卡车沿着简易公路将金花和阿黑运送到放归点,六点零六分,天色蒙蒙亮,我们打开了铁笼子的门。阿黑首先蹿出笼子,跳下卡车,向丛林跑去;金花的动作要迟缓得多,从笼子里钻出来后,在卡车上踟蹰不前。阿黑跑出去约一百多米后,似乎想起金花还在卡车上,又踅转回来,站在卡车下冲着金花呦呦嗬嗬叫,似乎在召唤金花:这儿有山有水,有树有草,好玩极了,快下来吧!金花试探着要从卡车上爬下来,可轻型卡车车厢离地面约有八十公分垂直高度,金花似乎有点害怕,试探了好几次,都不敢爬下来。阿黑跑拢去,横着身体站在卡车车厢前,刚好就像一块垫脚石一样,金花这才脖颈搁到阿黑脊背,再从阿黑脊背滑到地面,然后阿黑在前面开道,金花紧随其后,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说金花和阿黑消失了,那是指从我们这些运送它们的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其实它们仍然还在我们的监控之中。阿黑脖子上戴着挂套式微型无线脉冲发射器,金花背部一块鳞片下也植入了嵌入式微型无线脉冲发射器,可以连续一个月不间断地发射脉冲信号。按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工作条例,凡得到我们救助的重要野生动物,在放归山林时,都要在放归点合适明位置设置监控岗,这个监控岗通常存在一个月,二十四小时值班,全天候金方位跟踪观察它们的行踪,或摄像拍照,或文字记录,留下珍贵的第一手科研资料,也带有暗中保护的意思,必要时或关键时进行适当干预,尽量帮助它们度过放归山林最初一个月的高危期。
金花和阿黑当然属于很重要的野生动物,我们事先在石榴湾附近山坡一棵菩提树上搭建一个小木屋作为监控点。这是一棵千年菩提,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像把绿伞,既遮挡烈日,也遮挡风雨。我们的小木屋搭建在三根虬髯状枝桠形成的树杈间,牢固而隐秘,离地面约三十多米高,背靠大山,面向河谷,居高临下,视界开阔,一览无余,是很理想的监控点。我们配备了高倍望远镜、数码摄像机、无线脉冲信号接收仪等较先进的野外科考设备,方圆六七公里范围尽收眼底,只要金花和阿黑不离开石榴湾,它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六月七日,正在千年菩提小木屋值班的倩倩用数码摄像机拍到了这样几段画面:
(画面一)上午十点二十七分,玉带河畔,金花在河的西岸,阿黑在河的东岸,隔河朝一个方向前行。金花脑袋高昂,无声地在花草灌木间滑行,一边游动,一边快速吞吐那根叉状舌须;阿黑则压低身姿,蹑手蹑脚向前潜行,一面走,一面还瞪着那双铜铃豹眼四处张望。显然,它们肚子饿了,想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摄像机镜头一直跟踪到它们走进河谷尽头那片茂密的灌丛,直到完全看不到它们为止。
(画面二)下午两点十四分,金花和阿黑一前一后从河谷尽头那片茂密的灌丛钻了出来。金花脑袋垂得很低,蛇头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慢吞吞游动,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阿黑跟在金花后面,豹尾耷拉在两胯间,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它们的肚皮都是空瘪瘪的,一看就明白,它们第一次结伴打猎,结果很不走运,无功而返。
(画面三)下午五点零七分,阿黑大概是饿坏了,跑到玉带河沙滩上,用豹爪挖掘沙砾,似乎是在寻找蚯蚓或贝壳类水生动物来充饥,但它经验不足,运气也实在太差,什么也没找到,啃了一嘴沙子,用爪掌洗了半天脸,这才将粘在唇须和嘴角上的沙土清洗干净。它回到一棵歪脖子野石榴树下,这棵野石榴树长得奇形怪状,枝杈横七竖八,看上去像一艘三桅船,树身起码有两围粗,且成四十五度歪斜,树根位置形成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天然夹角。这棵野石榴树,少说也有百岁年轮,称得上是棵石榴树王了。阿黑昨晚就在这棵石榴树王下过夜,今天又回到这棵石榴树王下。
(画面四)傍晚六点三十三分,夕阳西下,夜幕悄悄降临,冷风习习,气温一下降了下来。阿黑蜷缩在石榴树王树根的夹角里,这里背风,相对要暖和些。看来阿黑把这棵石榴树王当做它的窝巢了。金花从一丛兰草背后游了出来,它的肚皮仍是空瘪瘪的,饥饿更增添了夜的料峭寒意,它的动作似乎有点僵木了,缓慢而又吃力地游动,游到了阿黑身边,阿黑站了起来,金花动作娴熟地将身体盘在阿黑身下,蛇头与豹头枕在一起,相拥而寐。它们都饥饿难忍,它们都是嗜血成性的丛林杀手,它们可以互相为食,如果它们想这样做的话,然而,它们却宁愿忍受饥饿的折磨,互相取暖,度过这漫长的黑夜。
天渐渐黑下来了,影像越来越模糊,黑夜终于吞噬了一切,摄像机停止了拍摄。
六月九日,轮到裴国梁在千年菩提的小木屋值班,他用数码摄像机捕捉到了两段精彩的画面:
(画面一)上午七点五十九分,迎着初升的太阳,金花在河滩灌丛巡游,找寻可餐之物。突然,从一棵野石榴树背后蹿出两只红颊獴来。红颊獴又叫斑点獴、赤面獴、爪哇獴、印度獴,是一种身长约四十厘米的小型食肉兽,牙齿锋利,性情凶猛,喜食蛇类,即使有蛇国王者之称的眼镜蛇,也常常成为红颊獴的腹中餐,是蛇类名副其实的天敌和克星。这是一对夫妻獴,雄獴躯体更强壮,毛色也更浓艳,雌獴身体稍小些,毛色也偏雅丽。
一般来说,红颊獴是不敢轻易袭击成年蟒蛇的,红颊獴属于轻量级丛林杀手,蟒蛇属于重量级丛林杀手,不在一个级别上,身长三米以上的成年蟒,能将红颊獴活活绞死,也可将红颊獴一口吞进肚去。这对夫妻獴也许是看出金花是刚出道的雌蟒,缺乏格斗与搏杀的经验,也许是看出金花已饿得体虚乏力较容易对付,也有可能这对夫妻獴已连续多日没找到果腹的食物,万恶饿为首,饥饿让它们的胆量成倍膨胀,它们竟然向金花发起攻击。雄獴直插金花正面,雌獴绕到金花尾部,还挺讲究战术的,形成飞了两面夹击之势。金花将身体盘成圆圈,流星锤般的蛇头昂立起来,以应对红颊獴的两面夹击。雄獴叽叽叫着,吹胡子瞪眼,左右摇晃,摆开一副想寻找破绽跃跃欲扑的架势。金花张开布满倒齿的嘴巴,也左移右晃,严防死守,以阻挡雄獴扑咬。就在金花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雄獴身上时,雌獴不宣而战,闷声不响扑上来,在金花尾部阿呜咬了一口。金花疼得身体扭成麻花,急忙扭转脖颈去咬在尾部偷袭的雌獴,蟒蛇蹿咬的速度快如闪电,但雌獴早有准备,身手异常敏捷,以更快的速度跳闪开去。金花咬了个空。就在这时,雄獴又急蹿而至,在金花后背啃了一口。红颊獴牙齿的锋利度不亚于钢锯,一口下去,金花身上便皮开肉绽。金花蛇头又立即弹射回去,咬了个回马枪,遗憾的是,又只咬到透明的空气。粘在蛇尾后面的雌獴又趁机射冷箭般地蹿了上来……金花怒不可遏,猛地一挺,飙飞起来,长长的身体盘成一张网,向雄獴罩了过去,假如能成功地将雄獴罩住,金花的身体立刻就会变成死亡绞索,可惜的是,“网”撒空了。金花再次扭挺身体飙飞起来,“网”向在背后蠢蠢欲动的雌獴,可恼的是,獴的躲闪技巧极高,轻轻一跳,也躲过了金花的攻击。金花愤怒到了极点,只要夫妻獴一挨近它,进入有效攻击范围,它就扭挺飙飞,试图“网”住并绞杀对方,但每一次进攻都无法奏效。
金花是在野生动物救护站里长大的,缺乏丛林生活经验,它不知道,它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击行为,正中了夫妻獴的圈套,并在圈套里越钻越深了。獴捉蛇,最惯用的伎俩,就是将蛇激怒,引诱蛇进攻,等到蛇耗尽体力后,再扑上来将筋疲力尽的蛇撕碎吞食。金花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如此体重的蟒蛇,每一次扭挺飙飞像“网”似的撒出去,都要耗费很大的体力,且又是处于饥饿状态,一次又一次玩这个动作,很快就气力不支,扭挺飙飞的距离越缩越短,“网”也越撒越近,终于,它累得气喘吁吁,本来紧凑的身体变得松松垮垮,透支了体力也透支了生命,再也没力气蹦跳了,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茂密的灌丛逃窜。夫妻獴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品尝鲜美蟒蛇肉的机会,蹿上来,频频噬咬金花的后背及尾巴。开始,金花还会扭转身体来反扑,但渐渐地,它连反扑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在这危急时刻,突然,阿黑出现在摄像机镜头里。刚才的画面里没有阿黑,它有可能是独自跑到玉带河边找食去了,听到红颊獴叽叽哩哩的叫闹声,这才闻讯赶来的。阿黑看到了雄獴跳到金花背上啃咬的场景,它怒不可遏,飞奔而至,纵身一跃,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雄獴。雄獴正扬扬得意噬咬蟒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条已没有力气进行有效反抗的金花大蟒身上,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只黑豹从天而降扑到自己身上来。
一般来说,两种兽类相斗,有第三方出现时,第三方是不会这么冲动地跳出来帮衬某一方去击败另一方的。食肉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都会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把戏,都乐意以最小的风险牟取最多的食物,所以,当看到两种兽类相争,第三方会采用坐山观虎斗的策略,让相斗的双方决出输赢。当某一方变成了食物,另一方筋疲力尽时,这才会咆哮着冲出来,赶走胜利的一方,独霸胜利果实。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食物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阿黑打破了常规,在獴与蟒还没决出胜负还斗得难分难解时,就出手干预,就偏袒快要失败的蟒而攻击快要取胜的獴,这完全不符合食肉兽的行为准则,也大大出乎这对夫妻獴的意料。所以,当阿黑凌空扑向雄獴时,不但雄獴毫无防备,那只雌獴看见阿黑扑向自己的伴侣,也懵了,惊讶地瞪大眼珠,既忘了尖叫;也忘了应该及时逃跑。阿黑扑了个准,一下把雄獴按翻,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在雄獴后颈部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又一个转身,扑向正在左侧发愣的雌獴。当阿黑豹爪快要落到雌獴身上时,雌獴这才如梦初醒,尖叫一声扭头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它的身体已被凌厉的豹爪击中,胖乎乎的躯体皮球似的在地上打滚,它再次爬起来逃跑,阿黑已咬碎了它的脑壳。
摄像机的镜头移过去,移到金花身上,金花已回转身来,张开巨大的蟒嘴,一日咬住已半死不活的雄獴的头,蠕动脖子,正慢慢将整只雄獴一点一点吞进肚去。对金花而言,不仅得到了丰盛的獴肉大餐,更是将咬伤自己的仇敌吞进肚去,心理和生理得到了双重满足。虽然尾部与背部被夫妻獴咬伤,但疮口很小,并无大碍,蟒蛇的自愈能力很强,要不了几天,伤口就会痊愈的。
可怜的夫妻獴,鲜美的蟒蛇肉没吃到,反被蟒蛇和豹子给吞食了。
这组镜头有点血腥,大自然每天都在上演这样血腥的镜头。
(画面二)下午四点五十分,金花和阿黑都在那棵石榴树王下憩息,蟒蛇进食后就要睡觉,以睡眠来帮助消化食物,豹子吃饱后也会睡个懒觉,以享受片刻的安宁。太阳西斜,阳光温暖而柔和。橘红色的浓艳的阳光,从野石榴树枝桠间洒落下来,给绿茵茵的草地涂抹了一层瑰丽的色斑。金花醒了,游动身体,来到阿黑面前。几个小时前吞食了一只红颊獴,又睡了一个惬意的午觉,金花疲惫的身心完全得到了恢复,蛇头高昂,快速吞吐火焰般明亮的叉形舌须,突然就扭起了难得一见的蛇舞。蛇是大自然的舞蹈高手,求偶期间,雄蛇和雌蛇都会在自己中意的配偶面前,优雅地扭动身体,在风吟鸟鸣大自然天籁音乐的伴奏下,舞兮蹈兮,用优美的肢体语言互吐情愫。在印度和东南亚一带,至今还保留着舞蛇的习俗,舞蛇人吹响竹笛或口弦,盘在竹篓里的蛇便会昂起头来,随着音乐的节奏扭转、摆动、飘摇自己的身体。蛇的舞蹈天赋可见一斑。
在摄像机的镜头里,金花忽而用尾巴支地,蛇头高昂,身体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升高,就像在举行升旗仪式一样;忽而身体波浪形扭动,它本来就是一条金花大蟒,身上布满金色的斑纹,金色的晚霞洒落在它金色的身体上,波浪形抖动时,金光闪闪,摇出一片碎金;忽而身体弯斜,就像一条金色的彩虹飘撒开去,在空中形成一条金色的弧线;忽而蛇头从高处飘逸而下,像道金色的瀑布,温柔地滑过阿黑的额头,留下一个温暖的吻……金花不愧是个天才舞蹈家,舞得激情澎湃,精美绝伦。毫无疑问,它是在用蛇特有的肢体语言,感谢阿黑在它危急时刻出手相救。
动物也是讲感情的,包括蛇在内。
从六月十日至六月十七日,整整一周,据设在千年菩提小木屋监控点报告,金花和阿黑没再遭遇什么灾难,但觅食却不顺利,在这漫长的七天里头,金花只抓到过一只老鼠,阿黑只吃到两只青蛙。金花饿得直流口涎,长时间抬头望着天空中飞翔的鸟,似乎在幻想,要是正在飞翔的鸟,突然间被风刮断了翅膀,从天空笔直地掉下来,直接掉进它的嘴里,那该多好啊;阿黑则在月亮升起来后,长时间抬头凝望银盘似的一轮满月,也似乎在幻想,如果月亮是一只香喷喷的牛肉馅饼,那该多好啊,它就可以跳起来咬一口充饥了。
六月十八日,轮到我在千年菩提的小木屋值班,我幸运地用数码摄像机记录了两个会让所有动物学家都妒忌死的镜头:
(画面一)上午十点零一分,金花爬上那棵石榴树王,这棵野石榴树枝桠横七竖八,金花将长长的身体缠绕在一根酒盅粗细的树枝上,蛇头藏进树叶后面,静止不动。它身上金色的斑纹与这棵石榴树王树皮的颜色非常接近,就像穿了一身迷彩服,与树融为—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究竟是一条蛇还是一根树枝。六月,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枝头绽满粉红色的石榴花。不时有鸟飞落到这棵石榴树王上来,在枝桠间蹦蹦跳跳,忽而又展翅飞走了。金花始终纹丝不动,就好像真的是一根没有知觉的树枝,只有那根叉状舌须,不断从树叶间穿透出来,像架灵敏的小雷达,探测猎物远近。
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一群鹭鸶,路过石榴湾上空,鹭鸶洁白的羽翼就像朵朵白云,在蓝天翱翔。突然,有一只鹭鸶,从高空飘然而下,落到石榴树王上。这是一只羽翼刚刚丰满的新生代鹭鸶,头部与背部都还没有长出丝状饰羽,飞行技巧和飞翔能力都还稚嫩,估计是有点飞不动了,想落到树冠上来歇歇脚。这只倒霉的鹭鸶,刚巧就落在距金花蛇头约半米远的一根树权上。这只鹭鸶显然缺乏丛林生活经验,误将色彩斑斓的蟒蛇当作普通树枝了。有一只甲虫爬到金花蛇嘴前那簇树叶上,这是一只七星瓢虫,绿叶映衬,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斑。这只鹭鸶当然不肯放弃嘴边的美食,伸长脖子去啄食,就在鹭鸶嘴壳将七星瓢虫啄住的一瞬间,那簇绿叶爆炸了,蛇头闪电般蹿过来,一口将鹭鸶咬进嘴去!可怜的鹭鸶,翅膀猛烈摇扇,双腿拼命踢蹬,还想抗争,但已无济于事,金花脖颈缓慢有力地蠕动,一点一点将鹭鸶吞了进去。
金花是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长大的,从来没见它伪装成“树枝”来偷袭过路的鸟,也没人教它这么做过,这完全是一种无师白通,是一种本能。对动物而言,饥饿是最好的老师,在饥饿的催逼下,在生存压力中,蛰伏在体内的所有潜在能力,都将被一一开发出来。
我把摄像机的镜头从这棵石榴树王的树冠往下移,移到了地面,镜头里出现了阿黑。它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正在吞食鹭鸶的金花,不断用舌头舔着嘴唇,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突然,它一个蹿跃跳到树干上,豹爪抠住粗糙的树皮,噌噌噌往上爬。豹子也是爬树的高手,阿黑很快爬到金花身边,这个时候,金花已将鹭鸶囫囵吞进肚去,只剩两只鹭鸶脚爪还在蛇嘴外面,很快,鹭鸶的两只脚爪也被吞进蛇嘴去了,蛇脖子鼓凸出来,那块鼓凸的东西又缓慢地滑向蛇腹,金花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惬意表情……阿黑目睹了金花捕捉并吞食鹭鸶的全过程,口涎滴滴答答从嘴角流淌出来,在枝桠间团团转,呦呦欧欧发出委屈的叫声,似乎在说:你倒是吃得满嘴流油了,我可是饿得眼冒金星,饱女不知饿汉饥,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刚才飞走的那群鹭鸶又飞回来了,在石榴树王的上空盘旋。阿黑也想学金花的样捕捉鹭鸶,在树权间趴了下来,耸肩屈腿做出扑抓的姿势,抬头凝望天空,眼巴巴等着鹭鸶飞落下来。遗憾的是,阿黑浑身漆黑,与石榴树王的颜色反差很大,石榴树本来就属于低矮乔木,这棵石榴树虽为树王,也比松柏榆樟等乔木要矮小,阿黑躯体壮硕,在石榴树王上无法藏得严严实实,别说鹭鸶在空中俯瞰,随便从哪个角度都能一眼就看到阿黑。鹭鸶们在半空咯咯吭吭鸣叫,似乎在互相提醒:树上藏着一只黑豹,危险,切勿降落!这群鹭鸶在石榴树王上空盘绕几匝,便振翅飞走了。
可怜的阿黑,在石榴树王上守候了半天,连一片羽毛也没得到,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地面。本来嘛,在树上捉鸟,就不是豹子狩猎的强项。
据我对蟒蛇的了解,蟒蛇一旦吃到东西后,便会游离狩猎场,找一个隐蔽、清静、安全的地方呼呼大睡,以消化体内的食物。奇怪的是,金花吞进去一只鹭鸶了,虽说一只鹭鸶对身长三米多的金花来说,不能说撑得打饱嗝,但怎么说也算是进过食了,至少也算是吃了个半饱了,却没有从石榴树王上爬下来,仍缠绕在那根弯曲如虬髯般的枝桠上,蛇头仍藏进叶簇,仍是一副守株待鸟的捕食姿势。
它想干吗呀?暂时还是个谜。
(画面二)下午三点四十九分,金花仍一动不动缠绕在石榴树王上。阿黑在玉带河边追逐一只野兔,眼瞅着豹爪就要落到兔背上了,兔子突然钻进草丛里的一个地洞,阿黑用豹爪掘洞,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将土洞挖出半米来深,兔子突然从另一个洞口蹿出来,蹦跳几下,又钻进另一个地洞里去了。
狡兔三窟,就是要对付阿黑这样的掠食者。
兔肉没吃到,白白消耗宝贵的体力,阿黑沮丧地趴在石榴树王下一丛蒿草上,脸半埋进臂弯,以恢复体力,好继续找寻可以充饥的食物。
天空响起呼啦呼啦的翅膀振动声,阳光下,闪动一片瑰丽的色彩,我赶紧将摄像机对准天空,一只绿孔雀,拖着五彩斑斓的尾羽,正从玉带河对岸一棵高高的木棉树滑翔而下。
孔雀羽毛鲜艳,尤其是雄孔雀的尾羽,张开时,光彩夺目,美艳绝伦,俗称孔雀开屏,堪称美丽的代名词。然而,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孔雀却是因过度竞争而误入进化歧途的代表性物种。尾羽大而艳丽的雄孔雀更容易俘获雌孔雀芳心,更容易得到交配机会,也更容易复制基因留下后代,于是,每一只雄孔雀都渴望自己长出比别的雄孔雀更大更好看的尾屏,久而久之,尾屏小而羽色单调的雄孔雀被淘汰出局。这种无序竞争带来的后果是,每一只雄孔雀都拖着一条笨重的大尾巴。这条大尾巴,除了美丽,除了满足雌孔雀病态的审美需求,别无它用,用华而不实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不仅成了飞行的累赘,艳丽的尾屏还容易暴露目标,成为掠食者的捕捉对象。孔雀的繁殖能力并不低,每窝产八枚卵,小孔雀长到一岁时即可繁衍后代,但千百年来孔雀在大自然里的数量却不多,属于种群弱小一族,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雄孔雀身上那条虚荣的尾屏在作祟,招来更多的杀戮与不幸。
不仅如此,在所有会飞的鸟类中,孔雀的飞行能力是最弱的,笨拙而缓慢,不仅飞行的高度有限,飞行的距离也很短,尤其是成年雄孔雀,竭尽全力也只能从地面飞到二三十米高的树上,多数雄孔雀干脆就不飞了,更多的是在地面行走,走到高处,然后滑翔而下。孔雀的滑翔优美潇洒,撑开金蓝色的双翼和饰有眼状环纹的绚丽尾屏,像一朵五彩祥云,缓缓飘落,在接近树枝或地面时,摇翼收尾,翩然降临。
这只雄孔雀,就落到了石榴树王的树冠上。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的故意安排,还是命运之神的暗中眷顾,雄孔雀降落树冠时,两只脚爪抓住一根酒盅粗细的树枝,由于身体沉重,再加上降落时的重量,那根酒盅粗细的树枝被压弯了,深深沉了下去,雄孔雀也重心不稳,戴有冠羽的脑袋朝下,尾屏朝上,身体往下倾斜,那孔雀脑袋,刚好就磕头拜佛似的伸到金花面前。金花自然不会客气,蛇嘴贲张,闪电般将孔雀脑袋连同大半截脖子一口衔进巨大的蛇嘴。雄孔雀拼命挣扎,翅膀噼里啪啦拍打,双爪狠命撕扯,可怜的石榴树王,正当石榴结籽的季节,满树刚刚开始结籽的小石榴,雨点般洒落下去,翼羽凋零,尾屏破碎,绿叶纷飞,艳丽的孔雀羽毛纷飞,就像下了一场彩色的鹅毛大雪……
阿黑站在树下看,看得心痒眼馋,看得口水直流。
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雄孔雀突然就从树上掉落下来,掉到阿黑面前。雄孔雀的脖子已经咬断,那只金蓝色的饰有冠羽的美丽的孔雀脑袋,就像折断的麦穗,软绵绵耷拉在胸前,它还没有咽气,摇扇着凋零的翅膀,拖拽着破碎的尾屏,摇摇晃晃奔逃,逃出去几步,便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往前逃窜。阿黑扑了过去,一只年轻力壮的山豹,对付一只垂死挣扎的孔雀,那真是小菜一碟,阿黑很快抓住孔雀,用嘴拔掉羽毛,兴奋地啃咬起来。
表面看起来,好像是金花咬得不紧,这才让已经衔进嘴里的孔雀从树上掉落下来。但我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我了解蟒蛇,上下颚长有三十多枚牙齿,细长的蛇牙朝里弯曲,就像鱼钩,咬住猎物后,无论猎物怎么挣扎,蛇牙只会越咬越深,绝无可能挣脱出来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被蟒蛇咬住的猎物还能从树上掉下来的。只有一种解释,金花将孔雀咬伤后,有意松开了嘴,将已经到了嘴里的食物投给了阿黑。
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当阿黑成功抓住孔雀并拔毛啖肉时,金花绷紧的身体舒展开来,柔软的身体惬意地顺着树干滑行,滑下树来,游进草丛不见了。毫无疑问,金花是按蟒蛇的生活习性,吃饱后,找个隐蔽、清静、安全的角,落睡觉去了。
六月二十三日,轮到倩倩在千年菩提小木屋值班,她用数码摄像机拍到了如下画面:
一只灰兔在掘食竹笋,阿黑远远观察,老练地绕到上风口,压低身体,借着灌木和蒿草的掩护,蹑手蹑脚接近灰兔,当来到离灰兔约二十来米远时,突然蹿了上去。这是猫科动物最典型、也是最有效的捕猎方式。遗憾的是,这只灰兔也很老练,在听到异常动静的一瞬间,扭头飞奔。阿黑竭尽全力扑向目标,豹子腿长步阔,一步相当于灰兔三步,眼瞅着就要追上灰兔了,灰兔吱溜一个急转弯,钻进一个直径约二十多公分的土洞里。阿黑用爪子去扒,却无济于事。就在这时,金花突然从灌丛里钻出来,拱进土洞。钻洞走穴是蛇的拿手好戏,洞穴里的灰兔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从另一个洞口逃窜。阿黑在金花钻洞的当儿,早就虎视眈眈守候在一旁了。草丛里传出一点异常响动,两只豹眼便炯炯有神,视线灵敏地转移过去。当毛茸茸的兔耳潜望镜般从隐藏在草丛深处的另一只洞口冒上来后,阿黑便不声不响绕了过去,兔脑袋刚伸出洞口,阿黑便闪电般扑过去!可怜的灰兔,后有蟒蛇追撵,前有豹子伏击,插翅难逃,瞬间成了蟒和豹的午餐……
七月二日,轮到裴国梁在千年菩提小木屋值班,他用数码摄像机拍到这样两段画面:
(画面一)上午十一点整,阿黑以那棵石榴树王为轴心,在方圆五六公里的范围内,布置气味边界线。它在树干、裸岩、灌丛土丘喷射自己的尿液,磨蹭自己的身体,留下一些体毛。猫科动物有着强烈的领地意识,喷射尿液,粘挂体毛,是豹子惯用的圈划领地的方式,也叫气味标记,是在警告形成食物竞争关系的掠食者:这块土地已归我阿黑所有,我是这里的统治者,不经我允许,擅入我的领地,都是一种侵略行为,我决不会容忍的,我会为保卫自己的生存领地而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蟒蛇的领地意识远不如豹子那么强烈,雄蟒基本没有领地概念,一生游荡,哪儿有食物就往哪儿流窜,就像人类社会中的游牧民族,逐食而居,四海为家;雌蟒只是在产卵抱窝阶段有领地意识,不允许其他掠食者靠近自己的产房。
在阿黑积极布置气味边界线时,金花袖手旁观,自顾自地在玉带河一带巡游觅食。
(画面二)下午两点零一分,金花长长的身体盘成圆圈,在玉带河边湿润的草地静静等待猎物上门,就在这时,突然间,金花的脑袋笔直竖了起来,如临大敌地张开嘴,露出满嘴倒钩状的蛇牙。过了一会儿,对面草丛里,又游出一条蟒蛇来。那条陌生的蟒蛇明显要比金花大,身长超过五米,身体最粗的部位直径超过三十公分,色彩也比金花浓艳,身上的斑纹呈古铜色,一看就知道,与金花同一种类,也是金花大蟒。
摄像机的镜头又推近了一些,看得更清楚了,陌生蟒蛇靠近**的那段尾巴较为膨大,尾巴自前往后渐渐变细,**两侧有明显的后肢残余痕迹,这些生理特征表明,来者是一条雄蟒。我们根据这条雄蟒身上古铜色斑纹,姑且称它为古铜雄蟒。
这个时候,阿黑正在约两公里外的一棵木棉树树干上喷射尿液。
古铜雄蟒一直游到金花跟前约一米半远的距离,也将上半段身体竖立起来。很快,古铜雄蟒身体竖立的高度超过了金花,金花不甘示弱,又扭动下半身的肌肉,将身体往上蹿了蹿,脑袋的高度超过了古铜雄蟒,古铜雄蟒也不甘示弱,也扭动下半身的肌肉,将身体往上蹿了蹿,脑袋的高度又盖过了金花;金花的颈部膨胀起来,比平常要粗了许多,粗壮的脖颈小幅摆动,立刻,古铜雄蟒的颈部也膨胀开来,明显比金花要粗壮得多,大幅摆动。
这是一种对峙,也是一种炫耀,是在用形体语言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实力:我比你更有力量!我比你更加强壮!
要是双方都是雄性,或双方都是雌性,这种互相对峙和炫耀的结果,就是打斗,就是噬咬,就是搏杀,但如果是一雄一雌,这种互相对峙和炫耀的结果,就有可能会演变成相识、相慕、相恋、相爱。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是动物界的普遍规律。
古铜雄蟒是雄性,金花是雌性,古铜雄蟒成熟强壮,金花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就好比干柴烈火,有一粒火星,便会燃起熊熊烈焰。
很快,双方就由互相对峙进入了互相倾慕。古铜雄蟒蛇头悠悠晃过来,轻轻在金花脸颊上拍打一下;金花也投桃报李,弓起身体,弯成漂亮的S形,蛇头波浪形优雅地滑过去,在古铜雄蟒身上柳枝拂水似的抚摸了一下,你来我往,交颈厮磨,渐入佳境……
六月石榴结籽,也是蟒蛇发情交配暗结珠胎的好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阿黑回来了。阿黑的鼻子很灵,老远就闻到了古铜雄蟒的气味,呦呦吼叫,一路小跑,来到正在缠绵的两条蟒蛇跟前,弓腰耸肩,全身豹毛恣张,如临大敌,朝着古铜雄蟒龇牙咧嘴咆哮。阿黑的这个行为表明,跟人一样,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气味,每条蟒蛇身上也都有不同的气味。阿黑并非对蟒蛇这种动物有好感,而仅仅是对金花这一条特定的蟒蛇有好感,除了金花以外,它对蟒蛇也像对待其他形成竞争关系的掠食者一样,本能地反感,本能地排斥。
古铜雄蟒张大嘴巴,露出满口可怕的倒钩状牙齿,粗壮的身体强劲扭动,做出攻击姿态。阿黑也吹胡子瞪眼,不断吼叫,摆开厮杀架势。
金花在阿黑出现时,便知趣地溜走了,游进一丛灌木躲了起来。
古铜雄蟒与阿黑互相对峙,互相威胁,互相恫吓。
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中,蟒蛇和山豹都属于顶级杀手,力量不分上下,勇猛也不分上下,可以说是旗鼓相当。成年蟒蛇能吞食幼豹,成年豹子能咬杀幼蟒,但成年蟒蛇与成年豹子间却很少发生争斗。成年蟒蛇很难在保证自己不会受伤的前提下成功绞杀一只成年豹子,同样,成年豹子也很难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成功咬杀一条成年蟒蛇。即使在野外不期相遇,双方也被迫采取克制的态度,你瞪我两眼,我吼你两嗓子,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但总体来说,豹子因为行动敏捷,奔跑速度快,能抢得先机,握有主动权,自然也就略占上风。
古铜雄蟒采取以进为退的策略,蛇头流星锤般撞了过来,趁阿黑跳跃躲闪之际,快速扭动身体,往后面撤退。当阿黑气势汹汹追上来时,古铜雄蟒又故伎重演,恶狠狠蹿上去噬咬,迫使阿黑往后跳闪,然后,长长的蛇身体又吱溜往后撤出十多米远……
就这样,古铜雄蟒一点一点成功退进玉带河,然后,甩动身体,顺流而下。
阿黑沿着河岸奔跑,仍愤怒咆哮,追逐游水潜逃的古铜雄蟒。
蟒蛇是游泳高手,古铜雄蟒毫不费力就游出阿黑用尿液和残毛布置的气味边界线。
阿黑这才停止追撵,得意地在河滩上连连打滚。它成功地将入侵自己领地的掠食者驱赶出去,当然会得意。然后,它再次将尿液喷洒在河岸裸露的岩石上,强化和巩固自己的气味边界线。做完这件事后,它有点累了,便回到石榴树王下,枕着金花呼呼大睡。
动物界的最高友谊,就是分享栖息地和分享食物,取长补短,互相帮衬,彼此给对方带来生存利益;友谊的最高境界,就是随着时间推移,友谊不松弛、不褪色、不变质,就像窖藏陈年老酒,愈久弥香,地久天长。
让人欣慰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金花和阿黑的友谊,都百分百地达到了动物界的最高友谊,都百分百地达到了友谊的最高境界。
一个月的高危期很快结束了,按照计划,我们将观察哨撤了。换句话说,人类的眼睛再也不会盯着它们了,它们是真正的野生动物了,享有完全的自由,爱干什么干什么。
在动手将搭建在千年菩提上的小木屋拆掉时,裴国梁处长指着缠绕在石榴树王枝桠间的金花和趴在金花身旁的阿黑,深有感触地说:“它们的友谊牢不可破。现在我相信了,爱能超越物种界线,爱能创造奇迹。”
“是啊。”我说,“阿黑和金花创造了一个神话,也留下了一段佳话。”
“嘿,想当初,我提议将阿黑和金花并笼饲养,有人可是投了反对票的哦。”倩倩瞟了裴国梁一眼,揶揄道,“要不是我当初的坚持,哪有今天的奇迹?”
裴国梁的脸微微泛红,自嘲道:“年纪大了,有点保守,这也是正常的嘛。再说了,我可没投反对票,我不过是暂时投了弃权票。我要真投了反对票,阿黑和金花恐怕早就在绝食斗争中光荣牺牲了啊。”
我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子,表示领导有话要讲,让他们保持肃静,然后我威严地扫了倩倩一眼,又睨视了裴国梁一眼,说:“你们都不要贪天之功,据为已有。没有我这个做站长的在你们的申请报告上签字同意,并自始至终在背后为你们撑腰,阿黑和金花并笼饲养的事能办得成吗?依我看,倩倩有疲劳,裴处长有苦劳,功劳嘛……嘿嘿……归领导了。”
“哇噻,这也太不公平了啊——”倩倩两眼翻白,一副快要被气晕了的模样。
有功劳嘛,当然是大家争抢,这很正常。
【四 棒打鸳鸯,永远的幽灵】
又有一条蟒蛇宝宝从掩映在荒草中的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里吃力地爬了出来,阿黑兴奋地嚎了一声,嗖地蹿跃上来,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蟒蛇宝宝拦腰咬成两截,比人吃甘蔗还利索,还骨渣都不吐,三下五除二便吞进肚去。
金花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用求救的眼光望着我们。
我完全能理解金花此时此刻锥心刺骨的痛苦,它第一次做母亲,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卵孵化成蟒蛇宝宝,一出世便眼睁睁看着它们惨遭血腥屠杀,更让它悲伤的是,屠杀它宝宝的竟然是它无比信赖的阿黑,这等于在心灵的伤口上又撒了一层盐,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怎么样,沈站长,用不用麻醉枪呀?”裴国梁再一次问我,“再犹豫的话,只怕是这一窝蟒蛇宝宝,都会被阿黑吃得一条都不剩啊。”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裴国梁动手拆封真空包装的麻醉剂,并将液体麻醉剂注入针管,再将针管推入枪膛,有条不紊地进行射击前的准备工作。
我立刻用手机通知负责后勤工作的文副站长,带人前来支援。
因为设立在千年菩提小木屋的观察站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拆除,我们没能亲眼目睹阿黑吞食蟒蛇宝宝的事情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但凭着我多年的野外工作经验和对动物的了解,不难猜测事情的起因和发展过程。
三个月前,金花与那条古铜雄蟒交配后不久,便暗结珠胎,进入了产卵期。蛇类与鸟类产卵规律是不一样的,鸟类一天或隔数天产一枚卵,而蛇类通常是一次产下所有的卵。蛇类有两种孵卵方式:一种是自然孵化,即母蛇找个合适的地点产下卵后,便算完成了繁殖任务,扬长而去,让这些卵在自然温度下孵化;还有一种是母体孵化,即母蛇产下卵后,便盘在卵上用身体的温度进行孵化。据我对蟒蛇的了解,蟒蛇属于母体孵化。
金花在与古铜雄蟒交配后,在本能的驱使下,不分白天黑夜到处觅食,拼命吃东西,以储藏能量和体力,当腹中珠胎成熟后,它就找了一个隐秘、坚固、温暖、湿润的石洞,在洞穴的腐土间挖了一个浅坑,将十几至二十几枚卵产入浅坑中,然后,将身体盘成圆圈,盖在卵上。
蟒蛇的孵化期为六十天左右,在此期间,母蟒蛇体温升高,不吃不喝,一直等到蟒蛇宝宝蹭破卵壳,它才会钻出洞穴,去寻找食物。蟒蛇宝宝蹭破卵壳后,会稍事休息,以积蓄体能,然后在洞口光线的引导下,陆续爬出洞穴,开始了自由、快乐、艰辛、曲折并充满风险的一生。在蟒蛇宝宝陆续爬出洞穴的过程中,母蟒蛇会守候在洞外某个角落,带着良好的祝愿和殷切的期望,目送它们跌跌撞撞爬向生命的征程。从此,母蟒蛇与它的蟒蛇宝宝天各一方,再也不会见面。
金花躲在石洞里孵卵,急坏了阿黑,它凭着灵敏的嗅觉,知道金花就在这个石洞里,可它在洞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金花出来,它想钻进石洞去看个究竟,但洞口仅有一尺见方,对成年豹子来说,委实太小了,根本钻不进去,它想扒开或咬开石洞,但豹爪虽然犀利,却无法抓破石头,豹牙虽然尖利,却也无法咬开石洞。它与金花朝夕相处了三年,早就习惯了与金花形影相随共同生活,突然间金花钻进石洞不出来了,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为金花遗弃它了,不要它了,它委屈极了,也伤心透了,日夜不停地朝着洞口呦呦发出悲愤的吼叫,希望金花能回心转意,钻出石洞来重新回到它身边,与它重归于好。但金花此时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那窝宝贝卵身上,它当然听见洞外阿黑急切的叫声,但它恪守母性的本能,身体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盖在卵坑上,对阿黑的叫声置若罔闻,不予理睬。实在被阿黑没日没夜的吼叫声吵得心烦意乱了,金花就将半张脸从石洞伸出来,吞吐叉形舌须,用肢体语言告诉阿黑:我在里面待得好好的,请你不要来烦我了好不好?我现在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你走吧,走吧,求求你走吧!但阿黑不走,金花是它生活中最重要的伴侣,它不能失去金花。
没有了金花,阿黑立刻就有了无依无助的孤独感,更不幸的是,金花是它狩猎的得力帮手,它虽然体格强健,但心智还有点稚嫩,狩猎技艺也还不够成熟,失去金花的帮衬,它花费成倍的时间和精力,也难以得到足够的食物。这让它更迫切也更执著地希望金花能听从它的召唤钻出石洞回到它的身边来。于是,它把窝巢从石榴树王下搬迁到了石洞旁,除了打猎糊口,便蹲在石洞前,哭丧似的大呼小叫,企图找回那颗失落的心。
白天黑夜交替,星转斗移,时间一天天过去。时间并没有冲淡阿黑对金花的思念,也没有改变阿黑的想法,它仍坚守在石洞口,想要让金花回到自己身边的想法愈加坚定,愈加顽固,甚至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漫长的六十天终于过去了,石洞里腐土浅坑中那窝蟒蛇卵在金花精心孵化下,终于一个接一个相继蹭破卵壳,来到这个世界。金花完成了艰难的孵育重任,带着初次做母亲的骄傲,缓缓游出石洞。
守候在石洞口整整六十天的阿黑,一看见金花,“呦——呦——”欢叫两声,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急切地扑过去,搂着金花就想倾诉思念之情,但金花冷漠地避闪开去,径直爬向玉带河畔茂密的灌木丛。对金花来讲,不吃不喝,六十天漫长的孵化期,已经耗尽了它的体力,严重透支了它的生命,与六十天前相比,它已瘦得形销骨立,原本光滑紧绷的蛇皮变得干巴巴瘦瘪瘪,难看得就像脱水柠檬,腹中空空,饥饿难忍,现在它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一窝老鼠,就像喝珍珠奶茶一样,咕噜咕噜将一窝老鼠吸进肚子里去,然后,回到石洞旁来,用甜蜜的表情和祝福的眼神目送它用心血孵化出来的蟒蛇宝宝踏上生命的征程。它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和阿黑玩久别重逢的把戏。
但阿黑却缠着金花不放。对阿黑来讲,等待得太久太久,殷切的思念早就刻骨铭心,一旦团聚,当然会激情澎湃,欣喜若狂。阿黑追了上去,呦呦嚎叫着,伸出长长的豹舌想舔吻金花的脸颊,以表达自己炽热的情感。
一只豹子跟在身旁呦呦叫,所有的猎物都会被吓跑的,别说抓一窝老鼠了,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抓到啊。
金花忍无可忍,蛇头流星锤般飞过来,朝阿黑狠狠咬来,还算阿黑反应灵敏,一收豹腰跳闪开去,但脖颈还是被咬掉了一撮豹毛。
金花摇晃蛇头,吞吐叉形舌须,那是在严厉警告阿黑:离我远一点,别来烦我!要不然的诂,我可是翻脸不认豹哦!
阿黑吓了一大跳,怔怔地望着金花,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欧欧发出委屈的吼叫。
金花一扭身体,头也不回地爬进玉带河畔茂密的灌木丛。
阿黑伤心地蹲在石洞口,望着金花渐渐消失的背影,很沮丧也很无奈。
就在这时,一条蟒蛇宝宝在洞口光线的引导下,游出石洞来。出于掠食者特有的好奇心,阿黑走拢去,用爪子拨弄蟒蛇宝宝。刚刚钻出卵壳的蟒蛇宝宝,哪里是一只成年豹子的对手啊,豹爪轻轻一拨弄,蟒蛇宝宝便在地上打滚,翻起白肚皮来。这似乎还挺好玩的,阿黑接二连三用豹爪去撩拨。蟒蛇宝宝虽然才刚孵化出来,但毕竟是蛇类中的王者,基因里便带着掠食者的遗传密码,遇戏弄,也不甘心束手待毙,在一种本能的驱使下,在阿黑爪掌上咬了一口。客观地说,刚刚孵化出来的蟒蛇宝宝,牙齿还很稚嫩,只咬得动蝶蛹、蚯蚓、小老鼠、小青蛙,阿黑的爪掌上有厚厚一层肉垫,就像人的鞋子上钉着鞋掌一样,蟒蛇宝宝别说咬一口,就是咬十口,也等于是在给阿黑挠痒痒。但阿黑却气不打一处来,刚刚出世便如此凶悍,长大后这还了得?敢咬你豹爷爷,这叫触犯尊严,这叫肆意挑衅,这叫自掘坟墓,这叫自寻死路。阿黑也许是不知道爬出洞来的蟒蛇宝宝是金花的心肝宝贝,就算它知道爬出洞来的蟒蛇宝宝是金花的心肝宝贝,也不会影响它的食欲和胃口。野兽没有爱屋及乌的观念。小蟒蛇本来就是列在成年豹子食谱上的一道美餐嘛。阿黑因为没了金花的帮衬,整整六十天,吃了上顿愁下顿,半饥半饱,皮包骨头,穷困潦倒,只差没活活饿死了。此时此刻,它正饥饿难忍呢,送到嘴边来的美食,不吃白不吃。阿黑毫无顾忌地吃掉了蟒蛇宝宝。
我自己认为,除了饥饿外,似乎还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阿黑觉得金花之所以钻进石洞整整六十天不出来,罪魁祸首就是这条细皮嫩肉的蟒蛇宝宝,金花之所以钻出石洞后也懒得理睬它,问题也出在这条蟒蛇宝宝身上,蟒蛇宝宝把金花从它身边抢走了,把金花的心也抢走了,害得它过了六十天孤苦伶仃的苦日子,冤有头债有王,它当然恨蟒蛇宝宝,恨不得食肉寝皮,方解心头之恨。所以,吃这条蟒蛇宝宝,不仅大饱口福,获得了维系生命必需的食物,同时还能享受到报仇雪恨的快感。
当然,这种想法,只是我的主观臆断。也许阿黑并没这么想,我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人类的龌龊想法在揣摩豹子的心思。
但不管怎么说,阿黑叼起可怜的蟒蛇宝宝,咬碎了咽进肚里去。
阿黑还是第一次品尝蟒蛇宝宝。蟒蛇肉本来就味道鲜美,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蟒蛇,更是肉质细嫩,不用拔毛,不用撕扯,不用吐骨头,吃起来十分便利,甜腻腻,爽歪歪,就像在吃一道精美的小点心。捉起来也非常方便,不用伏击,不用追逐,不用厮斗,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受伤,得来全不费功夫。太好了,太愉快了,太享受了。
在觅食过程中,食肉动物都是经验主义者,按以往的经验来调整自己的行为。倘若第一次狩猎是失败的经验,留下不愉快的记忆,第二次狩猎再遇到类似的场面,它就会尽量避开,以免重蹈覆辙;倘若第一次狩猎是成功的经验,留下愉快的记忆,第二次狩猎它就会主动寻找类似的场面,力求复制这种愉快的经历。譬如一只老虎去捕捉野牛,遭到野牛顽强的反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仅没能吃到牛肉,还险些被尖利的牛角挑了个透心凉,第二次,当这只老虎再次遇见野牛,老虎心里就会发虚,口水流了一大堆,还是不敢贸然扑过去撕咬;但同样一只老虎,某一天去捕捉黄麂,虎牙在黄麂脖子上轻轻一咬,黄麂便瞬间毙命,黄麂肉鲜嫩爽口,好吃得不得了,于是,老虎下次外出觅食,心里就特别惦记黄麂,只要看到黄麂的踪影,闻到黄麂的气味,就会打开愉快的记忆,产生狩猎的冲动。
阿黑吃了第一条蟒蛇宝宝,立刻就在脑子里刻下了愉快的强刺激,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么便利的捉拿,简直就是世间最大的幸福了,可惜,蟒蛇宝宝委实太小了,仅有盈尺长筷子粗,刚够它塞牙缝的。要是能从石缝里再爬出一条来就好了,不不,再爬出好多条来就好了,多多益善,让它吃个饱吃个够。它立刻萌生了要复制愉快、复制幸福的强烈愿望。它贪婪的眼光盯着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老天爷没让它失望,过了没多久,第二条蟒蛇宝宝又在暖融融阳光的引诱下,从阴暗的石洞里钻了出来,阿黑兴奋地轻嚎一声,又喜滋滋扑了上去……
就在阿黑享用第二条蟒蛇宝宝时,金花从茂密的灌木丛回到了一尺见方的石洞前。估计金花找到了一两只老鼠,肚子里稍稍有了些内容,便急急忙忙往回赶,想在石洞口迎接它的宝宝们爬出石洞,爬到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来,然后用甜蜜的表情和祝福的眼神,目送宝宝们爬向充满风险也充满希望的生命征程,以完成蟒蛇妈妈最后一个神圣的责任。不幸的是,它刚好目睹了阿黑屠杀并吞吃第二条蟒蛇宝宝的情景。金花勃然大怒,对一个母亲来说,咬在孩子身上,比咬在它自己身上更让它心痛。它游了过去,试图阻止阿黑行凶。但阿黑身手矫健,动作敏捷,轻轻一跳就闪开了。又一条蟒蛇宝宝爬了出来,阿黑眼睛贼亮,又一抡豹尾想蹿上去,金花蛇头流星锤般撞过去,张开蛇嘴狠狠朝阿黑咬去,假如可能的话,真恨不得把阿黑一口吞进肚子去!遗憾的是,阿黑是只成年豹子,阿黑的身体太大了,像金花这样一条三米来长的蟒蛇,是无法将阿黑吞进去的。更遗憾的是,阿黑因为从小跟金花一起长大,对金花的眼神、表情和动作了如指掌,豹子的弹跳力又好,嗖地一个鲤鱼打挺,便躲过了金花的攻击。阿黑也不恼,也不跟金花翻脸,金花朝它游蹿过来,它就躲闪,然后绕个圈,趁金花疏于防范之际,直奔石洞口,将刚刚爬出石洞的蟒蛇一口吃掉。
阿黑与金花玩起了捉迷藏,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捉迷藏,名副其实的死亡游戏。
金花无力阻挡阿黑行凶,便跑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寻求帮助。
“沈站长,一切准备就绪。”裴国梁拍拍手中的麻醉枪,再次向我投来征询的目光。
我算了算时间,文副站长他们应该快赶到了,于是我咬咬牙,呻吟般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射!”
啪的一声轻响,麻醉针准确扎在阿黑屁股上,阿黑就像被大马蜂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扭头想去咬叮在屁股上的玻璃针管,这当然是徒劳的。红色麻醉剂缓缓注入阿黑体内。“倒也!倒也!”裴国梁念咒语似的轻声念叨。“倒也!倒也!”我和倩倩也在心里默诵。
还不到两分钟,阿黑便疲倦地躺了下去,连打两个哈欠,它还摇头晃脑竭力想保持清醒状态,但眼皮却像涂了胶水似的难以睁开,终于脑袋一歪,沉沉入睡了。
这时,文副站长带着七八个民工,还带着轻便铝合金铁笼赶到了。我们将熟睡的阿黑装入铁笼,又将铁笼抬到简易公路上,再装上轻型卡车,运往哀牢山北麓一个名叫野竹坡的地方。野竹也是我们管辖范围内的国家自然保护区,植被茂盛,水源充足,食物丰盛,是豹子理想的栖息地。文献介绍,金钱豹的最大活动半径为五十公里,野竹坡与石榴湾相距约八十公里,远远超出了金钱豹的活动半径。按我们以往的经验,凡超出了动物的活动半径,它是不可能再回到原先住过的地方来了。
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把阿黑移走,用距离来阻隔阿黑与金花的联系。
当我们动手将熟睡的阿黑装进笼子,金花立刻就明白了我们的用意,它游到倩倩身旁,温柔地缠在倩倩腰上,蛇头升上来,叉形蛇舌舔吻倩倩的脸,用蟒蛇特有的方式表示感谢,感谢我们将屠杀它宝宝的瘟神弄走。
金花还游到轻便铝合金铁笼前,用复杂的表情望着熟睡中的阿黑,然后用蛇头顶着铁笼用力推搡,不难猜测它的身体语言是:快把这家伙弄走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它了!
裴国梁趴在地上,用手电往石洞里照射,看了半天叹口气说:“一条小蟒蛇也没有了,全让阿黑吃掉了!”
阿黑那条长长的豹尾从轻便铝合金铁笼的网眼里漏出来,棍子般搁在地上。倩倩在阿黑尾巴上狠狠跺了一脚,咬牙切齿地说:“真可恶!该让你下地狱!”
我瞪了倩倩一眼:“你想于什么?想把阿黑的尾巴踩断吗?别忘了,你是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工作人员,你只有保护野生动物的义务,没有伤害野生动物的权利!”
倩倩歉意地对我笑笑说:“金花太可怜了,好不容易孵化出一窝蟒蛇宝宝,结果一条都没剩下,用肝肠寸断来形容它此刻的心情,我看再恰当不过了。我是在为金花抱不平。”
“做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切忌感情用事。”我说,“不管哪种野动物,第一次做妈妈,由于缺乏经验,后代夭折的概率都很大。这没什么稀奇的。你放心好了,要不了多久,金花就会忘却丧子之痛,重新找到如意郎君,重新孵化出一窝蟒蛇宝宝,开始新的生活。”
将阿黑麻醉并移走后,我们在石榴湾和野竹坡分别设了一个监测点,以便及时了解阿黑和金花的动向。
第二天,野竹坡监测点向我报告说,阿黑醒来后,情绪低落,胡乱找了一些老鼠和青蛙来充饥,整天都在睡觉。
这是正常的,麻醉药威力很大,副作用也很大,药性会持续好多天,被麻醉过的动物通常都会神情恍惚,无心觅食,处于半昏睡状态。这种状况会持续三至七天。
第三天,石榴湾监测点向我报告说,金花在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口,一会儿钻进洞去,一会儿钻出洞来,钻进钻出不下二三十趟。
这也是正常的,作为一个母亲,金花肯定难以丢掉这样的幻想:自己辛辛苦苦孵化出来的蟒蛇宝宝,小会都死了吧?多么希望还有侥幸存活下来的,哪怕还有一条蟒蛇宝宝活着,那该有多好啊!
第七天,野竹坡监测点向我报告说,阿黑连续两天都显得很烦躁,不停地到处走动,走几步便鼻子贴在地上做嗅闻状,遇到堆积落叶的土坑和树洞,它还会用爪子扒开落叶,将脑袋伸进去探究一番,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入夜,皓月当空,阿黑登上山顶,朝着月亮呦呦吼叫,像是在向月亮倾诉思念之情。
第十天,石榴湾监测点向我报告说,金花身边又出现了一条金花大蟒,从外形判断,有可能就是那条名叫古铜雄蟒的雄蟒蛇。在美丽的晚霞中,在清澈的玉带河边,金花和古铜雄蟒上演了缠绵的求偶舞。
第十四天,野竹坡监测点汇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阿黑除了觅食,便会登上一座怪石嶙峋的山顶。趴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脑袋就像指南针一样,永远朝着南方,凝眸远眺,一看就是小半天,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第十八天,石榴湾监测点向我报告说,金花一连几天拼命进食,短短两天时间,就吞进了两只山兔、一只竹鼠、一只红腹锦鸡,肚皮鼓得就像啤酒桶,然后,便一头钻进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再也不出来了。
种种迹象表明,金花又开始了新一轮繁殖周期。心病须用心药医,丧子之痛最好的治愈办法,就是尽快再繁殖一茬子女。
第十九天,野竹坡监测点向我报告说,阿黑失踪了,不仅看不到它的身影,连无线脉冲信号也接收不到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十二天中午,石榴湾监测点向我报告说,从望远镜望发现有一只黑豹在玉带河畔丛林出没,可能是阿黑回来了!
我立即丢下手头的工作,拉着裴国梁和倩倩赶往石榴湾。我们直奔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果真是阿黑回来了,它满脸憔悴,神情疲惫,看得出来,它一路寻找,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头。它趴在石洞前,两只贼亮的眼睛朝石洞里窥望。看见我们来了,它低嚎一声,蹿进茂密的灌丛躲了起来。这畜生,脑子很灵光,被我们麻醉枪射过一次,晓得该防范我们了。我们退后两百多米,它便又从灌丛里钻出来,再次去到石洞前,呜欧呜欧发出哽咽般的嚎叫声。按我的理解,阿黑知道金花盘踞在这只一尺见方的石洞里,它这是在向洞内的金花诉说思念之情,希望金花能从石洞里钻出来与它团聚。裴国梁和倩倩都同意我的看法。
我用望远镜观察,石洞里尚无动静。但我可以感觉到,金花盘在洞内,一定被阿黑的嚎叫声吵得心神不安,快要崩溃了。
阿黑猛烈地用爪子扒石洞,竭力想将洞口扒开。突然,石洞里闪出一道金光,是金花的脑袋从石洞蹿出来,恶狠狠地噬咬。阿黑似乎早有准备,嗖地往后蹿跳,躲过了金花的袭击。金花咬了个空,旋即脑袋缩回了石洞。阿黑便又谨慎地靠拢去,趴在洞口右侧草地上,呜欧呜欧发出哽咽般的嚎叫。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在运送阿黑时,为了防止它认路,我们将笼子用黑布蒙了起来,谁知道它还是找到了从野竹坡回到石榴湾的路来。看来,动物对地球磁场的感应能力和识别方向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毫无疑问,阿黑是下定决心要守候在这只一尺见方的石洞口,等待金花出来了。可以预见,再过五十几天,当金花孵化成功,第二窝蟒蛇宝宝出世后,悲剧会再次发生,阿黑又会一口一条将蟒蛇宝宝吞吃干净。
阿黑决不会改变喜食蟒蛇宝宝的陋习。跟动物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在所有的掠食者里,豹子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偏食。只要豹子尝到过某种动物的滋味,它特别喜爱吃的话,它就会钻头觅缝千方百计去寻找这种食物,而对其他食物弃之不顾。
怎么办?如何才能化解这个矛盾?
“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阿黑重新请回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这样,就能彻底阻断阿黑接近金花,也就绝对不会再有吞食蟒蛇宝宝的事情发生了。”倩倩快人快语,谈出了她的想法。
这倒是个简单易行的办法,但我立刻就投了反对票:“乱弹琴!别忘了,我们是野生动物救护站,只收留患病、伤残或失去生活能力的野生动物,阿黑无病无伤,也没失去生活能力,怎么可以随便将它弄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去?”
“我也觉得不合适。”裴国梁说,“阿黑捕捉小蟒蛇,怎么说也不算犯罪吧,怎么能随便将它抓捕归案让它在铁窗里生活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将阿黑与金花互换角色,让阿黑生活在石榴湾,把金花送到野竹坡去,豹子嗅觉再灵敏,也不可能闻到几十公里外的金花的气味,豹子的眼睛再尖,也不可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金花的身影。寻找不到金花的踪迹,阿黑就不会幽灵般纠缠金花不放了。但这个办法目前做不到,因为金花正在孵卵,不方便移动。
“阿黑能跑回石榴湾来,说明距离还不够远,要是能把阿黑再送得远一点,彼此相隔几百公里,千山万水,天各一方,它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回不来了。”倩倩幽幽地说。
“还能往哪儿迁移?哀牢山自然保护区就这么大,野竹坡已经是离石榴湾最远的一块原始森林了,再远就是人类居住的村庄和城市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想起一个地方,距离足够远,也很适合阿黑去生活。”裴国梁说道。
“是哪里?快点说呀,别卖关子了!”倩倩焦急地催促。
“西双版纳。”裴国梁说,“把阿黑送到西双版纳密林去,怎么样?”
这主意还算靠谱。西双版纳有广袤的热带雨林,有辽阔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很适合阿黑生存。西双版纳离哀牢山足足有四百多公里,夸张的说法就是远隔干山万水,料想阿黑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回哀牢山的路了。还有个有利条件,西双版纳野象谷也有一个野生动物救护站,也隶属于国家自然基金会,与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属于同一系统的兄弟单位,平日里学术交流业务往来交往很频繁,让他们帮这么一个小忙,想来不会有问题。
我点点头,同意了裴国梁的意见。
一个电话过去,西双版纳野象谷野生动物救护站很快就把事情给办妥了,为阿黑找了一条草深林密的箐沟,作为它迁居的新家。为了减轻它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后的恐惧和寂寞,西双版纳野生动物救护站还特意将他们站饲养的一只两岁龄的雌金钱豹提前进行野化训练,准备与阿黑一起放归野象谷自然保护区。
听到这个消息,我、裴国梁和倩倩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经验告诉我们,有性繁殖的动物,有了伴侣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有了稳定的心态,有了稳定的心态就有了稳定的生活。这样,阿黑再要离开野象谷长途跋涉历经干难万险跑回哀牢山来找寻金花的可能性就基本能排除了。
一切准备就绪,连运输的卡车也加满了油,就等着把阿黑装笼了。在这节骨眼上,我又有点犹豫了。阿黑已不是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饲养时的那个阿黑了,它放归山林已差不多半年,已是尖爪利牙野性毕露的成年野豹了,绝不会顺从我们的旨意自己乖乖钻进铁笼子里去的,我们既没有本事也没有胆量玩它个空手擒豹。要想把阿黑装进笼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射它一枪麻醉剂。二十多天前,我们已经将阿黑麻醉过一次了,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对它进行第二次麻醉,对身体伤害极大,危险也很大,剂量小了怕麻不翻它,剂量大了怕它永远醒不过来了。关于对动物使用麻醉枪,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工作条例有明文规定:必要时或迫不得已情况下才准许使用麻醉枪,除非有特别理由,禁止半年里在同一对象身上第二次或连续使用麻醉枪。
又要朝阿黑举起麻醉枪了,这合适吗?
“不用麻醉枪行吗?”倩倩不满意我的迟疑,讥讽道,“除非你会催眠术,哼一首催眠曲,让它睡觉。[哦,世界上还没有能给动物催眠的催眠师呢!”
“两次麻醉的时间确实有点短。”裴国梁理解我的苦衷,说道,“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工作条例规定,有特别理由,也可以打破时间束缚在同一对象身上第二次使用麻醉枪的啊。我觉得我们是具备特别理由的。”
“什么特别理由?就是为了不让阿黑吃那些刚孵出来的小蟒蛇?它是豹子,不是和尚,戒不掉荤腥,也永远学不会吃素斋的!”我冲着裴国梁发火。
“没人想让阿黑去做和尚。它就是穿袈裟戴僧帽,也没有哪个庙敢为它剃度啊。它爱吃小蟒蛇尽管去吃,没人想去阻止它,可它不该去吞吃金花辛辛苦苦孵化出来的蟒蛇宝宝。金花从小跟它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它却当着金花的面去屠杀蟒蛇宝宝,这也太残忍、太不道德了啊!还有,它一方面拼命粘在金花身旁,撵也撵不走,一方面又大吃特吃金花的蟒蛇宝宝,这也太虚伪了吧?这种血腥的友谊,也太恐怖了吧?它就像是魔鬼投的胎,一身黑毛,活脱脱就是黑色幽灵。不该叫它阿黑,该叫它幽灵。”倩倩义愤填膺地说。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的工作目的,就是救助那些落难的野生动物,在这个过程中,切忌将我们人类社会的思想感情和道德观念强加在动物身上!”我生气地说道。
“我说的特别理由,可不是阿黑该不该吃小蟒蛇。我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哦,沈站长,你知道石榴湾过去叫什么吗?我查过档案,当地老百姓过去把这块河湾称为金蟒湾,因为这里生活着很多金花大蟒。我们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金花大蟒的故乡。现在呢?很少能看到金花大蟒的踪迹了,它已成了濒危动物了。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一号科研项目是什么?不就是修复生态环境、恢复和壮大金花大蟒种群嘛!将阿黑迁居西双版纳,正是完成一号科研项目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这就是我说的特别理由。”
平心而论,裴国梁所说的特别理由应该是成立的。我无话可说了,只好挥挥手同意再次向阿黑使用麻醉枪。
昏睡中的阿黑被塞进轻便铝合金铁笼,抬上轻型卡车。轻型卡车沿着高低不平的山间简易公路急驶而去,扬起一团团浓雾似的泥尘。
望着绝尘而去的轻型卡车,我有点歉意,把阿黑移居到遥远的西双版纳,怎么看都有点像发配充军似的,不太地道啊。
送走了阿黑,金花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我们的工作也恢复了正常。
【五 豹蟒大战,可爱的蟒蛇宝宝】
转眼五十多天过去了,屈指一算,金花六十天的孵化期就要结束,新一茬蟒蛇宝宝就要蹭破卵壳出世了,就要爬出一尺见方的石洞了。
我们重新在那棵千年菩提上搭建了小木屋,将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一尺见方的石洞。我们想把金花守护在洞穴口深情迎接蟒蛇宝宝的过程拍摄下来,这是研究金花大蟒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那天早晨,橘红色的温暖的阳光缓缓从山顶移向山谷,照耀着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洞口蟹青色的岩石间,突然闪动一抹鲜红的颜色,用望远镜仔细去看,哦,是蟒蛇叉形舌须在跳动。毫无疑问,那是金花从深邃的洞内游到洞口,吞吐叉形舌须,试探洞外动静。这一迹象表明,金花已成功将一窝卵孵化出来,过一会儿,那些蹭破卵壳的蟒蛇宝宝,就会在阳光和母爱的指引下,爬出石洞,爬向生机勃勃的丛林世界。
过了约十几分钟,金花从石洞游了出来。它看上去十分憔悴,原本圆鼓鼓竹桶般粗壮的身体,消瘦得露出了脊梁骨,原本绷得紧紧的光鲜明亮的蛇皮,也皱得像脱水柠檬。整整六十天漫长的孵化期,耗尽了它体内储藏的脂肪,也耗尽了它的体能。它游得十分缓慢,身体游出几寸来,蛇头就会呈扇形摇摆,叉形舌须飒飒吞吐,侦察周围情况,确认一切正常,这才又往前游出几寸来,走走停停,显得格外小心。
那些刚刚出壳的蟒蛇宝宝太脆弱了,一只大嘴乌鸦,一只小小的紫貂,都能轻松地将它们吞食了,面对危机四伏的大林莽,做妈妈的不得不提心吊胆,谨慎行事。
人类有句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动物世界缺乏父爱,只有母爱,因此这句话若要套用在动物身上,应修改为:可怜天下母亲心。
金花在一尺见方石洞通往玉带河那条弯弯曲曲荒草掩映的小路巡游了两个来回,没发现有什么可怀疑的迹象,于是便晾在阳光下小憩,尽情吸收阳光的热量。按照蟒蛇的生活习性,再过一会,当阳光晒热它的身体,当它的身体在阳光照耀下恢复活力,它就会游向河边的灌丛或树林,去寻觅急需的食物。
就在这时,突然,左侧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王背后,闪出一个黑影来,幽灵般蹑手蹑脚向金花靠拢。我赶紧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但吓一跳,还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诡异的黑影,就是一个多月前我们送往西双版纳密林的阿黑!
这畜生,竟然跋山涉水四百多公里,从西双版纳野象谷跑回哀牢山来了!
为斩断阿黑的乡思和乡愁,西双版纳野象谷野生动物救护站将一只花季雌豹与阿黑同时放归山林,没想到,花季雌豹未能拴住阿黑的心,这畜生,竟然将花季雌豹弃之不顾,一意孤行,又回到金花身边来了!
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也大大出乎我们的想象。
看来,动物辨识方向寻找路径的能力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能力。
阿黑来到金花身旁,呜欧呜欧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嚎,忽而在地上打滚,忽而在空中跳跃,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激动。它还不断用爪子擦洗自己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抹眼泪。资料记载豹子泪腺不发达,是不会流泪的,但人类对动物情感的研究尚处起始阶段,资料记载难免有误。
我仔细观察阿黑,瘦得皮包骨头,走动时,肩胛与后胯的骨头都支楞出来,颈毛脱落一大块,四只原本雪白的豹爪也弄得黑不溜秋,臀部还有被抓伤的痕迹,那条漂亮的豹尾沾满草汁树浆,肮脏得就像一根搅屎棍。完全可以想象,一路上阿黑忍饥挨饿,经历了怎样的艰辛与磨难。
我还注意到了阿黑身上另一个变化,就是它那双琥珀色的铜铃大眼。过去阿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活泼地转动,就像一汪清泉,变幻着奇异的光斑,现在阿黑这双眼睛,暗淡得就像两口枯井,不仅缺乏光彩,缺乏生气,还很少转动,显得有点呆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集中透露生命的精神状态。阿黑这双呆板暗淡的眼睛说明,它精神状态不佳,原因嘛,很简单,是因为我们在短时间内连续两次向它发射麻醉枪,损害了它的健康。
要是阿黑从遥远的西双版纳野象谷回到哀牢山石榴湾,只有一个动机和目的,就是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金花团聚,回到心上人(蟒)身边,我们会被它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所感动,也会被它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折服,我们相信,金花也会被它这种历经风雨恒久不变的挚爱而感激涕零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段不同物种豹与蟒的旷世情缘,一定会被载入生命的史册。
遗憾的是,阿黑从遥远的西双版纳野象谷回到哀牢山石榴湾,并非只有与金花团聚这么一个动机和目的,它还有另一个动机和目的,而且是一个可怕的、恐怖的、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动机和目的,那就是惦记着从石洞里源源不断爬出来的蟒蛇宝宝。这就让它不辞劳苦从遥远的西双版纳野象谷回到哀牢山石榴湾的行为变得龌龊而卑鄙。是可忍,孰不可忍。
仿佛是为了要证实它确有不正当的动机和目的,阿黑在用打滚和蹿高向金花表达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后,便贼兮兮地扭转头去,窥视身后那只黑黢黢的一尺见方的石洞,嘴角不由自主地滴下一条长长如米线般的口涎。
豹子嗅觉灵敏,阿黑虽然看不见石洞里的动静,但它的鼻子一定闻到了刚出壳的蟒蛇宝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甜腥的气味,这撩拨了它的食欲。它早已饥肠辘辘,虚弱的身体也亟待补充营养。
我们虽然未能亲眼看见石洞内的情景,但凭经验也可推测出来,此时此刻,蟒蛇宝宝们已蹭破卵壳来到这个世界,它们在蹭破卵壳的过程中,耗尽了体力,身上黏黏糊糊,也爬不动了,要稍事休息,要让身体稍稍晾干,缓过劲来后,便会络绎爬出洞来。
暂时还很平静,但于无声中听惊雷,我们感觉到悲剧即将发生的紧张和不安。
“哎呀,怎么办呢?”倩倩愁眉苦脸地轻声问,“早知道这畜生有这么强的方向感和归巢能力,就应该把它流放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西双版纳,已经是祖国的边陲了,再远,就是缅甸、老挝、柬埔寨了。没听说过流放到国外去的。真要送到国外去,那不叫流放,那叫留学。”裴国梁用揶揄的口吻说道。
“管它流放还是留学,就该把它送得再远一些。”倩倩不服气地说。
“要是把它送到国外,它再跑回来怎么办?”我瞪了倩倩一眼,没好气地说。
“那叫海归。”裴国梁说,“现在很流行海归的,海归的人才高人一等,就是不晓得海归动物会不会也高动物一等?”
明丽的阳光洒照在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口,把幽暗的石洞口照得亮堂堂。我们三个人都看见了,石洞口闪动着微弱的金光。毫无疑问,是出壳的蟒蛇宝宝,在本能的驱使下,在阳光的引诱下,正吃力地扭动着身体,准备从石洞爬出来。
阿黑也发现了石洞口细微的变化,饥馑贪婪的眼光频频投向石洞口。
“我的意见,再给阿黑一枪。”倩倩抓起搁在树干上的麻醉枪说,“我们不能眼看着吞食蟒蛇宝宝的悲剧再度上演!”
“不行!”我斩钉截铁投了反对票。
我们已经两次向它举起麻醉枪,全身麻醉可不是闹着玩的,对身体损害很大,它现在已经眼神有点呆滞了,再给它一针麻醉剂,怕是要制造一只痴呆豹了!我们还两次让它离乡背井,它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让它一次又一次去流放呢?它是一只豹子,天生就是丛林掠食者,喜欢捕食刚出壳的小蟒蛇,从豹的立场去看,何罪之有?就因为它的一些行为与我们人类的道德观念相悖,就因为它的某种表现与我们人类的情感取向错位,就要用麻醉枪一次又一次将它射倒,就要用卡车拉着它一次又一次去流放,这公平吗?再说了,金花蟒很珍贵,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豹也很稀罕,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们又怎么能厚此薄彼,为了庇护金花而不惜伤害阿黑呢?
野生动物生活中遇到的麻烦,不到万不得已,应当让野生动物自己去解决。我们不是万能的上帝,我们无权去干预它们的生活。
我觉得我们对金花这条蟒蛇和阿黑这只黑豹的生活已经干预得够多了,已严重违背了我们的工作原则,我们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金花和阿黑,都已不再是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里等待救助的动物,我们已经把它们放归山林了,它们就是野生动物,我们就不再有责任和义务去干涉它们的生活。”我态度坚决地说,“作为生活在大自然里的野生动物,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
我想,就算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很多时候对命运也是无可奈何,所以有听天由命的说法,更何况动物乎,听天由命吧,让命运来裁决,这是最公平的。
倩倩无奈地重新将那支麻醉枪搁回树干上。
我们摄像机的镜头紧紧对准金花和阿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口,亮起一点鲜红,哦,是一条蟒蛇宝宝,已经从石洞深处爬到了石洞口,小小的舌须伸出洞来,火焰似的吞吐着,测量洞外的温度和观察四周动静,然后,就会义无反顾地游出石洞来了。
阿黑屈起四肢,压低身姿,贼眼眯成一条缝,朝石洞口做出扑跃状。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金花嗖地蹿游到阿黑面前,我、裴国梁和倩倩三个人都以为,金花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阿黑接近正游出洞口的蟒蛇宝宝,前两次金花都曾这样做过,其结果都是于事无补,豹子的身手明显要比蟒蛇的身手敏捷得多,阿黑只消连续跳跃两三次,便能绕过金花的阻拦,一溜烟似的蹿到石洞口去,假如金花纠缠住阿黑不放,试图强行阻止阿黑的话,情况肯定会变得更糟糕,无论如何,一条四米长的蟒蛇是敌不过一只成年黑豹的,更何况金花刚刚经历了漫长的孵卵期,身体十分消瘦虚弱,真要厮打起来的话,阿黑赢的几率要大得多,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金花蹿游到阿黑面前都非明智之举。但我们都能理解金花的心情,它是母亲,大自然给了母亲一种护幼的神圣本能,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孵育出来的孩子惨遭屠杀而无动于衷,它必须有所动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既是一个母亲的悲哀,也是一个母亲的骄傲。
我们断定,金花蹿游到阿黑面前后,一定会张开大嘴,向阿黑噬咬攻击。
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金花蹿游到阿黑面前后,身体突然像柔软的金色绸带,在半空中做出一个水波浪造型,转瞬间,身体又笔直竖立起来,流星锤似的蛇头高高翘起,那根火红的叉形舌须刺向天空,就像一朵跳动燃烧的火苗;它的面朝着太阳,金色的脸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两粒眼珠温柔迷蒙,就像两泓含蓄的秋水。骤然间,它竖立的身体大幅度摆动,就像一条金色的彩缎在随风飘摇,姿势极其优美,就像印度美女在跳肚皮舞,身体缓慢地降低高度。毫无疑问,它这套形体动作,绝非攻击前奏,倒像是在跳优雅的求偶舞。
我们很诧异,阿黑也很诧异,蹬着一双铜铃豹眼,迷惑不解地望着金花。
金花压低身姿后,身体盘出一个个优美的圆圈,柔软的脖颈缓慢地滑向阿黑,清风拂面般在阿黑的肩胛轻轻滑过,那根叉形舌须,伸向阿黑的脸颊,在阿黑脸上蜻蜓点水般轻吻着。金花的脸上写满了妖冶。身上金色的斑纹一派妩媚。
金花不愧是大自然的天才舞蹈家,舞姿精妙绝伦,舞技出神入化,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也让豹看得眼花缭乱,阿黑似乎忘记了那些正从洞口往外爬的蟒蛇宝宝,它的视线被金花的舞蹈紧紧吸引了,它的整颗心也被金花的舞蹈紧紧吸引了。
金花用尾尖支地,长长的身体像把折扇似的左右摇曳,阳光碎金似的飞舞。我在望远镜里发现,阿黑那双因诧异而瞪得溜圆的铜铃豹眼,恢复了安宁,慢慢眯成一条缝,神态也变得宁静,绷紧的神经松弛了,绷紧的心弦松弛了,绷紧的身体也松弛了,惬意地侧躺在地。金花的身体,盘成花状,柔顺地贴在阿黑身上,轻轻地在阿黑背脊、腹部、肩胛、颈窝、额头摩挲,似乎把阿黑带入美妙的回忆。那时节,金花和阿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帮我驱赶了红颊獴,我帮你擒获了绿孔雀,你付出一片真情,我回报一片真心,那段超越物种的芬芳的友谊,永远镌刻在生命的记忆里,不会消退,也不会变色。
阿黑彻底放松了,干脆仰面躺在地上,钩起四只雪白的豹爪,将金花搂抱在怀里,重温儿时的梦。
那壁厢,一条蟒蛇宝宝,正扭动细弱的身体,钻出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
金花的身体,从阿黑怀里慢慢滑出来,又贴着阿黑的肩胛游过去,柔软的蛇体,磨蹭着阿黑的脖颈,一点一点向前滑行。阿黑惬意地闭起了眼,整个身心完全放松下来,享受这久违的友谊,享受这久违的温柔。
裴国梁耸耸肩,以示莫名其妙。倩倩不断摇头,以示看不懂。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金花为何要这么做。难道说,金花是想用舞蹈这种优美的形体语言,来勾起阿黑的回忆,来唤醒阿黑的良知,让阿黑看在它们从小建立起来的深厚情谊上,能天良发现,能网开一面,能停止残忍的杀戮,能放它的可爱的蟒蛇宝宝们一条生路。
金花要真是这么想,那它压根儿就想错了,豹子天生就有偏食的习惯,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容易捕捉,什么东西抓起来省心省力,吃起来又鲜美可口,会给豹子留下深刻的永不磨灭的快乐记忆,会竭尽全力重复这样的快乐,会成为一辈子难以逆转的行为习惯,所以,要让阿黑放弃捕食即将钻出洞来的蟒蛇宝宝,无疑是缘木求鱼,劝屠夫吃素,希望太阳从西边升起,不可能做得到的啊。
我想,金花虽然是一条蟒蛇,比起人类来,头脑很简单,但也不至于会傻到想靠虚无缥缈的感情来让阿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那么,金花这么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
金花半截身体在阿黑颈胛间滑行而过,阿黑依然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模样,突然,金花已经从阿黑颈胛间滑行而过的上半截身体,嗖地来了个大回旋,就像一条被念过咒语的魔法绳,闪出一片金光,刹那间就在阿黑的脖颈上缠了两圈,柔软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紧绷绷,就像为阿黑套上了绞索一样,并竭力在收紧。
阿黑睁开眼,开始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抱怨地呜呜嚎叫,似乎在埋怨金花:.你轻点行不行啊,你把我弄疼了啊!
金花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收紧,套在阿黑脖子上的那根奇特的“绞索”也越收越紧。
阿黑四只爪子在金花身上用力踢蹬,快憋得喘不过气来了,喉咙里发出咔咔啊啊的吼声,似乎在说:你快憋死我了,快松开,我不跟你玩了!
金花蛇头高昂,眼神无比坚毅,下半截身体也一股脑儿缠在了阿黑身上,几乎是把阿黑五花大绑了。
作为掠食者,蟒蛇最大的本领,就是缠绕,用长长的身体将猎物缠住,将猎物活活绞死,然后吞进肚去。蟒蛇的力气很大,即使是一头野猪,不幸被蟒蛇缠住后,十多分钟后也会窒息而亡。
阿黑的两只眼睛鼓凸出来,显然,它已被绞得呼吸困难了。它似乎这才觉醒,这才明白,自己中了金花的圈套,它狂怒地挣扎着,尖利的豹爪狠狠撕抓金花的身体,金花的身上皮开肉绽,流出一滴滴一片片冷凝的血,它的豹嘴刚好能勉强够得着金花紧靠蛇头的那截脖子,它张开血盆大口,胡乱在金花蛇头与脖子连接处噬咬。
但不管阿黑如何撕扯啃咬,金花仍死死绞住阿黑的脖颈不放,并顽强地收缩全身的肌肉,一点一点收紧用自己身体圈成的“绞索”。
一只黑豹与一条金花大蟒纠缠成一团,在地上扭动翻滚,压倒了一片青草,又压倒了一片灌木,小草在哭泣,灌木也在呻吟。
渐渐地,阿黑停止了挣扎,一切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裴国梁和倩倩赶紧顺着软梯从千年菩提小木屋下来,跑过去看。阿黑的鼻腔、嘴巴和耳朵里都涌出乌黑的血,已经没了呼吸,它的一双铜铃大眼布满血似的,就像两颗红色玻璃球,鼓凸得特别厉害,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眼睛睁得溜圆,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金花也已经死了,它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差不多变成了一条血蛇,蛇头与脖子连接处的蛇椎骨已被咬断,仅连着一层蛇皮,流星锤似的蛇头就像折断的麦穗,挂在脖子上,随风轻轻摇动。然而,它的身体仍然像条结实的绞索,紧紧地缠绕在阿黑身上。
我们试图将金花团成几个圆圈的身体扳开,但我们三个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未能将团成圆圈的蟒蛇身体松开,当然也末能将阿黑从金花的缠绕中给拖出来。
这是致命的绞杀,这是早有预谋的抱着必死决心的同归于尽的绞杀。
“唉——”裴国梁深深叹了口气,“一开始我就担心,把一只豹和一条蟒弄在一起,会弄出大麻烦来,看来我的担心不无道理啊。”
“我也早有预感,把一只豹和一条蟒并笼饲养,不是蛇吞豹,就是豹吃蛇,怎么样?应验了吧!这就是不相信科学的恶果!”我狠狠白了倩倩一眼说,“这么离谱的事情,还说是开拓创新,还说是旷世情缘,荒唐啊,荒唐至极。”
倩倩的眼圈也红了,颇不服气地说:“要不是你们的支持,我能把它们并笼饲养吗?别忘了,当初有人表过态,能让一只豹和一条蟒如此情投意合,裴处长有苦劳,某领导有功劳,我呢,只是有疲劳。既然只有疲劳,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当然也就最小!”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裴国梁脸皱得像枚苦瓜,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有过错嘛,当然是互相推诿,这也很正常。
一条蟒蛇宝宝,游出那只一尺见方的石洞,很快,一条又一条蟒蛇宝宝,首尾相衔,鱼贯游出石洞,阳光明媚,暖风和煦,无数条金色的蟒蛇宝宝在金色的阳光下缓缓游动,就像一条金色的溪流,沿着金花用生命为它们开拓出来的光明之路,游向荒原,游向丛林,游向未知的世界,游向新的生活。
每一条蟒蛇宝宝游经金花身旁,不知是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还是闻到了母亲身上那股特有的体味,都会停下来,小小的可爱的脑袋歪向金花,使劲吞吐火焰般叉形舌须,向金花作最后的告别。金花那颗流星锤似的蛇头已经折断,悬挂在脖子上,可那双蛇眼,仍流光溢彩,温柔地默默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蟒蛇宝宝。
我突然觉得,把蟒蛇定义为冷血动物,很不够意思,也不太科学,冷血者,冷漠、冷酷、冷毒而缺乏温情也,贬得也太厉害了啊。不错,蟒蛇是变温动物,要靠吸收外界的热量才能获得生命能量,但这并不等于说,它们的血就是冷的,它们就是冷淡、冷漠、冷酷、冷毒的代名词,其实它们也有激情,也有强烈的母爱,也有为了自己的后代能生存下去不惜以命相搏的一腔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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