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青岛有三翰林、两举人、一圣人,为一时之最。一圣人指康有为,两举人指张公制和陈蜚声,三翰林即指吴郁生、刘廷琛和王垿。但很多人还不知道,从辈分上来讲吴郁生还是康有为的老师,这位清末军机大臣从1912年来到青岛就再也没有离开。
受康有为牵连被慈禧封杀
吴郁生出生于1854年,江苏吴县人。他字蔚若,号钝斋,居苏州白塔西路。吴家祖上出过两位状元,他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嘉庆戊辰科状元吴延琛。生于官宦世家的吴郁生,自幼道德、学问样样出众。他于光绪三年(1877年)授翰林,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尚书、四川督学等职位。
康有为是吴郁生任广东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按照旧制,吴郁生算是康有为的老师,但吴郁生一定想不到日后此人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其实吴郁生思想保守,对清朝心存感恩,尽忠尽责。但戊戌政变以后,康有为出逃,慈禧太后因康有为出自吴郁生门下的缘故,不再对其重用,这让吴郁生十分郁闷。直到十年后慈禧去世,他重见天日,才于光绪34年(1908年)被委以邮传部左侍郎的职位。
邮传部,与清朝其他部门比起来,这个名称似乎有些陌生,它是晚清官制改革的产物,统辖铁路、轮船、电政和邮政。自1906年11月成立,至清廷宣布退位,仅仅在历史上存在了六年。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部门似乎与青岛格外有缘,因为包括吴郁生在内,辛亥革命后逃到青岛的政治流亡者中就有三位是邮传部的尚书或者大臣,其他两位分别是徐世昌和盛怀宣。其实,吴郁生在这个部门也只效劳了半个月,宣统二年(1910年)他被委任为尚书、军机大臣,直至清朝灭亡。
辛亥革命后客居青岛
1912年2月宣统退位,大批清朝遗老决心不住民国地,避居德国租借地青岛。据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一书记载,吴郁生在给叶昌炽的信中曾这样陈述他们这些清遗民选择青岛的理由,他说,从青岛“若乘汽车,则一日可返清宫”。“一日可返清宫”,除说明两地不远、交通便利外,还显示出一旦政坛发生变化,可以抢占时机,入京掌控。选择青岛的理由,体现出了大部分遗老复辟大清的决心,但这其中似乎并不包括吴郁生。
1912年,吴郁生来到青岛,与其他逊清高官一样,他也在警察署附近购地筑宅。那时候,青岛人把满清遗老聚居的宁阳路叫做“赃官巷”,许多遗老不愿听这恶名,都迁居他处,吴郁生虽然没有住在赃官巷,但他位于湖北路31号的公馆与宁阳路仅数步之遥。据鲁勇介绍,吴郁生的住处是一座不大的二层小楼,庭院比附近的周馥、刘廷琛的宅子都小得多。刚到青岛时,与吴郁生来往较多的有刘廷琛(京师大学堂监督、学部副大臣)、章一山(邮传部、交通部传习所监督,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劳乃宣(京师大学堂总监督)等遗老。劳乃宣虽不以书法著称,但与吴郁生交往最多。
1923年,康有为来青岛购宅定居,因感念师徒之缘,曾去吴郁生的住处投门生帖拜见。吴郁生当年对变法就一直持反对态度,与康有为相见后也只是礼节性的会晤,双方相处觉得很尴尬。后来康有为去游崂山,邀请吴郁生同去,吴也没有同行。自那以后,康有为来青岛也只是派人投帖问候,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站在这里能看到最早的青岛火车站......
只谈风雅事不问政治
当年逃到青岛避难的亲王和高官们,大都做着复辟的美梦,所以自“赃官巷”规模初成,这里密谋反攻的聚会就没有停止过。而刘廷琛的“潜楼”就是恭亲王傅伟、陕甘总督升允、东三省总督赵尔巽、铁路大臣吕海寰等人常常碰面的地方。虽然与刘廷琛私交甚深,但吴郁生的原则是,见面只谈风雅之事,吟诗作画、玩赏古董,如果涉及政事,便马上推脱有事,起身走人。后来,劳乃宣作《正续共和解》,为清帝复辟张本,遗老们皆以为此书堪称推翻共和、重建帝制的檄文,吴郁生只是付之一笑。
1917年张勋复辟,众遗老以为大事成矣,纷纷离青赴京,领官受爵,被宣统授予弼德院顾问大臣的吴郁生,却依旧在自己的吴公馆里浇花、写字、作诗、品茶,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没多久,复辟草草收场,张勋逃至租界,众人慌忙丢掉顶戴花翎作鸟兽散,这才觉得吴郁生确实是高人。逃回青岛的刘廷琛,在潜楼悔过之时,大概才真正体会到早先吴写给他的“大势去矣”四字的深意。但这并不妨碍二人的友情,吴郁生与刘廷琛依然是至交好友,他仍乐于为刘父的草书遗墨写跋。
1933年,刘廷琛去世时,原本拟定让他的儿女亲家王垿为其点主(为故去的长辈制作灵牌的过程称“作主”,而请人用朱笔补上灵牌上“主”字一点的仪式则称为“点主”),吴郁生知道后说:“王垿原为清廷刑部官员,让他点主不合适,他是为犯人点刑的。还是由我来点主吧!”状元陆润庠去世时,吴郁生为陆氏写行状(叙述死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的文章,常由死者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他与陆氏本为同乡,又是同僚,平日关系密切,不分彼此。徐一士《吴郁生笑谈一则》略云:“宣统辛亥,设弼德院,以陆润庠为院长。润庠拜命后,曾与乡人宴。席间,吴郁生忽发一问曰:"古来官名亦有第一字为"弼"字者乎?"众言未有,郁生徐曰:"有之,见于《西游记》,弼马温也。"众为哄堂,润庠亦笑不可忍也。”吴氏自称:在青岛只有自己最有资格为陆氏写行状!
与其他遗老不同,吴郁生来青后一直深居简出,少问政治。据说从1912年清室逊位到1940年病逝,吴郁生每天早起于书桌前向南行三跪九叩之礼,以明忠于先朝之志,30年来从未间断过。从北洋政府到国民政府,请吴郁生出山者络绎不绝,但都被他一一婉辞了。他曾作诗剖白心迹:“微生感精卫,心与东海盟,中夜枕书卧,且听波涛声。”
小院里的这座建筑应是后来建造的吧,很像以前即墨路上那些日式小楼......
吃斋念佛不当汉奸
当然,吴郁生也有不吝笔墨的时候,那还要从他的佛缘说起。
吴氏自述二十几岁开始涉猎佛经,并在家中设有佛堂,每天跪拜诵经。他与叶恭绰一起出游,认为湛山之麓背山面海,左右回环,龙盘虎踞,适宜建佛寺。时任市长沈鸿烈拨地77亩,后又拨73亩,兴建湛山寺。当时,因湛山寺距市区远,所以又在衙门山(鱼山)炮台旧址建了一座湛山精舍,从福山支路沿山径而设,精舍东侧立有两座牌坊,一座是叶恭绰所书“湛山精舍”,一座就是吴郁生所题的“回头是岸”,白底墨书,从坊下走过,令人对人生有几多回味。从清亡、历经军阀混战、日占青岛、国民政府接管青岛,居于青岛的吴郁生经历了世道的多变,无以自解,遁入佛门并劝为名、利者“回头是岸”。
湛山精舍为二层楼房,一方面各地居士来青岛可以在这里住宿,一方面每周日青岛的佛门居士和向往佛的人们在此聚会,湛山寺住持倓虚大师多在这里讲经,吴郁生也曾在这里开讲《心经》。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他却亲自手书《心经》多部广结善缘,分送信徒,湛山寺藏经阁就藏有吴郁生手书的《心经》。
吴郁生晚年潜心内典,在他的藏书中有一本《天台三圣诗》,是唐代天台山三位高僧寒山、丰干、拾得的诗歌合集,暮年的吴郁生常常就在吴公馆里批阅此书,1921年的一则批语说佛家足“发人深省、淘洗尘俗”,这已经与早年的禅悦心态大异旨趣,1938年最后一则批语:“抄寒山诗四十四首、拾得六首,时时讽之。”以85岁高龄抄写讽诵,可见钟情契合。他晚年绝了政缘,淡了世缘,唯独佛缘深厚。
1925年,张宗昌任山东省军务善后督办,将胶澳商埠督办公署改称胶澳商埠局,并任命同乡赵琪为胶澳商埠局总办。赵琪经康有为认识了戚运机(后来成为伪青岛市法院院长)。二人都仰慕吴郁生的大名,尊崇他的道德学问、书法文章。经常登门拜访,并在私宅宴请。吴郁生并没有因这两个人是晚辈而不予理睬,而是对于他们提出的藏书方面的问题有问必答。在遗老之外,这两人算是与他交往最多的了。
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接管青岛,赵琪也跟吴郁生一样变成了“寓公”,二人在一起交流的机会就更多了,两人不谈政治,只谈藏书、书法、佛教教义,十分投缘。赵琪编印出版了一套《赵氏楹书丛刊》,吴郁生主动为他题签。后来,赵琪又编了一套《掖海丛书》,请吴郁生题跋,吴也欣然答应,但后因卢沟桥事变,未能刊行,只存稿本。
1938年1月,日本帝国主义占领青岛,成立了汉奸组织治安维持会(后为伪青岛特别市公署)。吴郁生的忘年交赵琪、戚运机都被网罗入汉奸政权。赵琪为市长,戚运机为警察局长。当时日本人在各地拉拢一些有名望的人当汉奸,如曾担任中国银行总裁的王克敏等就被拉下了水。而对于吴郁生这样一位曾身居清廷要位的官员,日本人曾发起多方攻势逼他就范,可吴郁生晚年一直坚持吃斋念佛,不与人言,也不问世事,日本人无奈只好放弃。
不问政事的吴郁生,晚年在青岛都做了些什么呢?除了醉心于自己擅长的书画、诗作,吃斋念佛之外,他还数次游历崂山,让次子吴曾懃带上相机为崂山上的名胜古迹拍照,写出了一本《崂山名胜目次及旅行须知》,被誉为最早出版发行的推介崂山的宣传画册。晚年的吴郁生还迷上了看电影。
最爱看电影,一天两场
吴郁生虽然自称脱离尘世,念佛写经,但却对电影和京剧不懈钟情。早在德占时期他已看过电影,从那时起就对这门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位于湖北路的住所距离明星大戏院、福禄寿大戏院和山东大戏院(今中国电影院)都不甚远,他常由儿子陪同去看电影。福禄寿的服务生都认识了这位白发老者,并且知道是前清军机大臣。他晚年嗜电影成癖,无论国产片、外国片,只要放新片子,几乎场场必到,往往是由甲院看完后,又去乙院再看一场,日观两场,仍不厌倦。
对于京剧,同许多遗老一样,吴郁生自在京师就喜欢看。赵琪任胶澳督办的时候,外地名伶来青,照例“拜码头,送红票”,即拜见当地官绅,送上招待票。这时,吴郁生不当官已二十多年了,已无伶人来“拜码头”,赵琪往往派人送来“红票”。程砚秋来青岛大舞台(永安大戏院)演出,吴郁生持红票看过一场仍不过瘾,又带全家买票观看,闭目持杖,沉醉其中。事有凑巧,程砚秋在大舞台相邻的玉生池洗澡。看见吴郁生的题匾,深为赏识,询问之下得知这是寓青的前清军机大臣吴郁生手书,遂次日专程拜访。吴郁生深赞程砚秋的演出,并对个别词句提出了意见。程砚秋又送来招待票。有人说玉生池匾成为二人友谊的桥梁。吴郁生看京剧钟情老生,而对青衣不太喜欢,从程砚秋开始改变了他的习惯。
用影像记录崂山
寓居青岛,极爱游览崂山,几乎遍历其胜,凡所游之处,不仅摄影留念,而且将每一处风景及名胜传说皆用文字作扼要记述,编列了《崂山名胜目次及旅行须知》,从崂山狮子峰至崂东之马山共32处,每处都有照片和详细介绍。该影册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书名为《中国名胜第二十二种崂山》,吴郁生在该书册之扉页题写"崂山胜景"四字,并撰写序言。青岛汇泉湾小鱼山顶湛山精舍(佛学讲经场所)东侧牌坊原有吴郁生所题“回头是岸”。
来青后的吴郁生,虽然深居简出,却对崂山的美景格外青睐。1913年春,他曾同寓居青岛的同僚徐世昌、于式枚、李经迈、李家驹、张士珩等游过崂山,有徐世昌《崂山游记》刻石为证。此外,他还经常在次子曾懃的陪伴下,动辄便驱车去崂山探古访幽,几乎走遍了崂山的所有名胜古迹。
父子二人去崂山时都会带上德国“蔡司”牌相机,随时拍照,留下了不少游山纪念照。崂山名胜古迹,他大都摄影留念,而在每处景观,都作简明文字说明介绍。经过精选,编辑成《崂山名胜目次及旅行须知》。从狮子峰开端,至马山,共有景点三十二处,每处景点均附有照片。对景点之间的里程、对设有德人饭店、荷兰酒等,均有介绍;对寺院宫观等庙宇也有详细阐述,颇方便游客游崂山。
后来照片渐成规模,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中国名胜》丛书,将其收入予以出版,书名定为《中国名胜第二十二种— 劳(崂)山》,这应该是最早出版的推介崂山的宣传画册了。吴郁生在书扉页上题写“崂山胜境”四字。并附题记云:崂山位于山东即墨县东南海滨,峻而险,奇而深,实测海拔三千八百尺,其高盖可想见,故古有“泰山自言高,不如东海崂”之语。
遁入空门的吴郁生性情耿直谦和,晚年好行善举。1930年后曾向家乡的“苏州冬季书画济贫会”和“苏州书画赈灾会”捐赠数件书画作品。又于1931年1月书“看公倒海取明月,试以银铺问梅仙”对联捐献“苏州孤儿院”。以书代资,标价出售,救济孤贫。
上世纪30年代初期,八大关别墅区开始建设,吴郁生父子在正阳关、太平角分别建设了两座别墅,太平角的为平房小院,正阳关路为一栋三层楼房。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青岛形势危机,许多遗老逃往他处,但笃信佛祖的吴郁生没有抛下这个在清亡时接纳他的城市。虽然他一心向佛,无意世事,但日本人对吴郁生却不肯放过,时而请他去参加“中日友好恳谈会”,时而请他去“新民会”“指导一切”。吴郁生一概不去,但也心存不安,后来索性连湛山精舍也不去了,京剧也不去看了。毛世来在青岛市礼堂演出《十三妹》,赵琪送来“红票”,他长叹一声,却终未前去。
1942年,吴郁生病逝于青岛,享年 86岁,赵琪为吴郁生举办了隆重的葬仪。临终前他将遗产平分给两个儿子,因长子先他而亡,由孙吴寅伯与次子吴曾懃各得一半。青岛解放后,吴家后人将部分藏书捐献给青岛市图书馆。位于正阳关路19号的别墅,在1953年 6月由接待委员会接收,成为青岛疗养院的一部分。如今这座小楼依然保存完好,成为八大关景区内的一座度假酒店。鱼山小路上吴郁生手题的“回头是岸”四字,1959年同湛山精舍一起被拆除,稍后建成小鱼山公园。鱼山小路上吴郁生手题的“回头是岸”四字,1959年同湛山精舍一起被拆除,稍后建成小鱼山公园。
——2015.7.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