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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又名:宝牙母象)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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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同时拓展版图的大好时机

    哺乳动物具有领土意识,象尤其如此。每群象都有自己固定的疆域,象酋一个很重要的责任,就是经常巡视边界,保卫领土的完整。象的边界线不像人类的边界线,有界桩、鹿砦、岗楼、铁丝网,象的边界线要简单得多,就是在树桩、河边或突兀于地面的磐石上,涂抹象粪象尿,喷吐口涎鼻涕,蹭掉些皮屑毛发,总之,留下有气味的标记,就算是边界线了。
  这样的边界线,当然要经常修整,以防气味丢失,引起边界纠纷。
  这天半夜,下了一场雨,雨水把边界线上的气味标记冲淡了,天一亮,布隆迪就履行象酋的义务,率领众象来到戛洛河边,一泡粪分成十几次屙,一泡尿分成十几次洒,在河边的灌木丛里加固着或者说加浓着遭雨水破坏的边界线。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其他象的粪尿毛发是不能做边界线气味标记的,只有象酋的粪尿毛发才有资格构筑边界线。对象酋而言,这当然是一种特权,一种待遇,一种荣耀,但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一种折磨,一种苦刑。要分十几次才能拉完一次大便,要分十几次才能撒完一次小便,没有非凡的事业心和坚强的毅力,是难以做到的。
  以小河为界,这边是洛亚象群的地界,那边是帕爪象的地界。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此时此刻也正在辛辛苦苦地用自己的粪便毛发加固着边界线。
  布隆迪隔着小河,朝帕爪象群的大白象长长地吼了一声。那是一种威胁一种声明一种警告,别觊觎我的疆土,不然的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白象也回敬了一声长吼,那意思在说,我也随时准备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我的神圣的领土!
  然后,双方小心翼翼地平行地向下游走去,更卖力地加固着边界线。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足可以影响历史的事。
  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昨晚没睡好,在河湾行走时,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卵石上,滑了一下。如果是身体轻巧的动物,像猫呀狗呀,别说在平坦的河滩上滑一下,就是失足从两三丈高的陡崖上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站起来抖抖灰,照样跳跃奔跑。象就不行了,象身体庞大,抗摔倒的能力很差,一不小心就会伤筋动骨。这就叫大有大的难处。大白象这一滑,崴着了脚。如果是狼,别说崴着一只脚,就是被其他野兽咬断了一条腿,照样可以用三条腿行走并擒捉猎物。象就不行了,象有好几吨重,崴了一只脚,靠三只脚是很难支撑住全身重量的。大白象吊起那只扭伤的左前脚,勉强蹦挞了两步,重心不稳,身体一仄,眼瞅着就要摔倒,不得不伸出那只崴伤的脚去支踩,但脚掌刚一沾地,就像有一把钢针戳到了心尖,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啾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大白象的助手——那头短鼻子公象,赶紧奔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扶住了大白象。
  这一切,就发生在小河彼岸,仅三四十米远,布隆迪看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布隆迪激动得一颗象心都快要从象嘴里跳出来了。
  啊哈,天赐良机,老天爷要成全我了!

    跟所有掌权的雄象一样,布隆迪对扩张版图开拓新领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与贪心。对于雄象来说,属于自己的领地当然是越大越好,恨不得全世界都归我所有,如果可能的话。领地是食物资源,领地是求偶资本,领地是繁殖资产,一句话,领地就是生命圈和生存权。一头雄象如果拥有更大的领地,就意味着拥有更丰盛的食物,就意味着能吸引更多的雌象,就意味着能繁衍更多的后代,就意味着拥有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只有傻瓜才会对扩张领地无动于衷。
  布隆迪早就有吞并帕爪象群领地的企图。多好的一块土地啊,尤其是那条名叫野芋箐的河沟地,覆盖着茂密的热带雨林,从未被人类糟蹋过,溪水淙淙,鸟语花香,泥土丰腴得一蹄子能踩出油来,十多里长的箐沟里,密密麻麻地长着象最爱吃的又香又脆的野芋头。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还会长出来一样,那野芋头吃了长,长了吃,永远也吃不完。毫不夸张地说,野芋箐是个聚宝盆。它布隆迪一年前曾偷偷越过边界线,到野芋箐饱餐了一顿野芋头,直吃得嘴角溢香,妙不可言。当时它就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能把这条野芋箐占为己有,也不枉这一世“人”生了。
    但布隆迪只是想想而已,没敢真的这么去做。各个象群的领地,都是在长期的争斗中逐步形成的。说穿了,领地的大小就是各个象群实力的大小,领地的划分就是各个象群势力的划分。现有的边界线其实就是各个象群力量的均衡点。它布隆迪,或者说它的洛亚象群,和帕爪象群比越来,实力相差无几,力量基本平衡,它没有能力一口吃掉帕爪象群,吞并让它垂涎三尺的野芋箐。
  帕爪象群现有大小象十八头,比洛亚象群还多了两头,总体实力略胜于洛亚象群。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虽然已四十五岁,象到中年,但并未衰老,身体仍很健壮,肌肉结实得就像用石头雕成的。有一次它在一棵泡桐树上蹭痒,惊动了树梢的马蜂窝,几只马蜂冲下来蜇肿了它的眼皮,它一怒之下,用身体拼命撞那棵泡桐树,只几下,就把那棵泡桐树拦腰撞断了。再说,大白象还有一位伙伴,就是短鼻子公象,别看这家伙鼻子比正常公象短了一大截,怪模怪样,其貌不扬,但两支两尺三寸长的象牙却锋利如剑,能轻易刺穿厚韧的象皮。布隆迪咬咬牙,它相信自己能对付其中一头公象,但同时要对付两头,取胜的希望就像举起长鼻去钩月亮一样,实在太渺茫了。没办法,它只好把吞并帕爪象群的野心,藏在肚子里。
  突然间,大白象崴了脚,这就像天上掉下了馅饼,太棒了!
  大白象瘸着一条腿,连站也站不稳,当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战斗力。整个帕爪象群由于象酋负伤,群象无首,象心涣散,乱成一锅粥,是很容易击溃的。它布隆迪虽然没有雄性伙伴,但它有个长着一副三尺宝牙的妻子,嘿嘿,绝不比普通公象差,这在夺回洛亚象酋宝座与独眼独牙的那场殊死的拼斗中已得到了充分证明。现在要吞并帕爪象群的领地,简直就跟吃豆腐那么容易。它只要大吼一声,带着麦菲冲过边界线,帕爪象群的几只小公象就会不战自溃。母象们会哀伤地卷鼻垂耳,分化成两大类,不愿做俘虏的会跟着小公象们逃之夭夭,愿意改变“国籍”留在洛亚象群里当顺民的会缩在大树下等着被收容。唯一会奋起反抗的就是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它布隆迪对付短鼻子公象,相信是有取胜把握的;麦菲对付站都站不稳的大白象,也是绰绰有余的。

    没什么可犹豫的,布隆迪看了身边的麦菲一眼,潇洒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长鼻,相当于人类的君主挥了一下巨手,气势磅礴地吼了一声,就往小河对面冲去。
  为了洛亚象群有更辽阔的版图,前进!
  大白象反应颇快,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倏的一下把短鼻子公象从自己身边撞开,迅速将那只吊在空中的崴伤的脚放下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立着,似乎要证明自己并没受什么伤,完全可以同侵略者格杀一场。这叫藏拙遮丑,这叫欲盖弥彰,果然,它只挺立了五秒钟,就支持不住了,身体一阵哆嗦,脸皱成一团,那只崴伤的脚不由自主地又吊了起来。它哀吼了一声,鼻子死气沉沉地垂了下来,耳朵像患了多动症一样,不停地抽搐,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慌。短鼻子公象也像患了疟疾一样,一阵阵战抖。帕爪象群的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更是像天就要塌下来一样,惊慌地叫着,焦急地转着圈。
  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对你们帕爪象群而言。
  布隆迪踩着浅浅的河水,对准短鼻子公象冲过去,并平举鼻子,把鼻孔当高压喷气筒和高音喇叭;发出一声雷霆震怒般的吼叫。高频率的叫声和强烈的气流隔着二十来米远,集束成团,直射短鼻子公象的脑门,好比扔过去一颗精神原子弹,炸得短鼻子公象灵魂出窍,倒退了两步,侧转半个身体,很明显,意志已经崩溃,就要转身逃跑啦。
  看来,形势发展得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顺利,布隆迪得意非凡。原来设想短鼻子公象会殊死抵抗,现在看来,这家伙已差不多吓破了胆,没有魄力前来对阵,最多虚晃一枪,就会逃跑的。
  逃吧,逃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布隆迪哗哗地踩着水,很快就要越过小河,踏上彼岸了,突然,它发现形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短鼻子公象收敛了转身欲逃的姿势,正面对着它,好像出窍的灵魂又飞回来了;大白象的鼻子也恢复了生气,弹弹跳跳,竟然竖直起来;帕爪象群的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情绪也镇定了许多,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难道大白象崴伤的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
  不,不可能。布隆迪定睛望去,大白象仍吊着一只脚。
  布隆迪冲上了岸,离帕爪象群只有十来米远了,奇怪的是,短鼻子公象胆气似乎更壮了,贴到大白象身边,四支象牙两根象鼻一字儿排列,组合成一道屏障;那眼神,早已没了惊恐,竟然乜斜地望着它,露出一副鄙薄的表情。
    这不能不让布隆迪产生疑虑。
  也许,毛病出在自己这一边呢?布隆迪想。它先用鼻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变化,又抚摸了一下象牙,完好无损。然后,它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谜底算是揭开了。原来,麦菲根本就没有跟着它一起跨过边界线来。这家伙,还在闷着头卷食着嫩竹叶,神态娴静、温文尔雅,就好像什么事也没看见似的。麦菲在洛亚象群有着特殊的地位,它不动,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都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热闹呢。
  怪不得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会突然变得不怕它了,它们看见它布隆迪单枪匹马,没有追随者,没有同盟者,连头助威呐喊的象也没有,孤家寡人、势单力薄,所以不把它放在眼里了。
 欧欧——跟我来啊,打下江山,建立千秋功业!
  布隆迪不得不停下脚步,扭头朝麦菲喊叫。
  麦菲好像聋了一样,任凭它叫哑了嗓门,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津津有味地吃着竹叶。
  一鼻难抵双鼻,两牙难抵四牙,布隆迪显然不是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的对手,尽管大白象瘸着一条腿。它转了个身,踩着河水往回跑。
  欧——欧—一嗬——嗬——背后传来帕爪象群的讥笑与起哄声。
  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布隆迪气急败坏地回转到麦菲身边,一鼻子抽在麦菲的屁股上,连吼数声:
  ——你是存心要让我出丑啊?
  麦菲眼睛瞪得溜圆,惊讶地望着它,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雌象,没有进取意识,缺乏远大的抱负。布隆迪学着大白象的样,瘸起一只脚,然后鼻子大幅度地在空中抡了两圈,以示自己的胸襟与气魄。
  ——来吧,我们一起画一幅洛亚象群宏伟的新蓝图!
  ——这样不是挺好的,干吗要挑起一场领土纠纷呢?
  ——我带你到野芋箐去吃野芋头,又香又脆,保你满意!
  ——你夺了帕爪象群的领地,你叫它们怎么活呀?
  ——你操这份心干啥,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我不希望看到杀戮与流血。
  ——你这是妇人之仁,哦,对了,你本来就是一头雌象嘛。
  ——我们现在拥有的这块领地,地域辽阔、食物丰盛,足够养活洛亚象群十几头象了,何必还要大动干戈呢?
  ——啧啧,你的目光怎么这么短浅?真是井底之蛙!我不跟你在这里磨嘴皮了,我是象酋,该听我的,快快撅起你那副三尺长的宝牙,跟我冲锋陷阵!
  布隆迪不耐烦地甩了一下鼻子,结束了关于是否该扩张领地的争论。它是象酋,它有权决定洛亚象群的战略方针。
  都跟我走!布隆迪朝母象和小公象们挥动鼻子。不长象牙的母象和小象们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助威呐喊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布隆迪再次气壮如牛地跨过边界线向小河对岸冲去。
  麦菲不能理解布隆迪为什么那么热衷于领土扩张。是的,土地是生存的基本要素,没有领地就意味着要过流浪挨饿的生活;是的,领地越广阔,生活也就越富裕。但是,你也该设身处地地为被你剥夺了领地的其他象想一想啊,它们怎么生活呢?那些带着乳象的母象,一旦断了食物的来源,还怎么来给乳象喂奶?再说,世界上所有的领土并吞,都伴随着一场残酷的杀戮,让许多无辜的生命死于非难,这值得吗?每一头象,都是一个母亲生命的结晶:一头象从受孕那刻起,十八个月怀胎,一朝分娩,历尽千辛万苦,乳象呱呱落地,哺乳期长达两年,滴滴乳汁,都是母象生命的浓缩;除此而外,分分秒秒要守护在没有自卫能力的小象身边,严密提防食肉猛兽的袭扰。毫不夸张地说,养育生命的过程,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是个呕心沥血的艰难历程,是个生命传递与接力的过程。正因为母亲在养育生命的漫长过程中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心血,做出了如此重大的牺牲,因此,母性的本能就是厌恶一切形式的杀戮,从心底里反对战争。对于一头心智健全的雌象来说,生命的价值超过了一切。
  一场杀戮,将毁灭许多母亲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希望一生的寄托。

    麦菲想起在非洲萨梅象群的日子。同洛亚象群一样,萨梅象群也和另一群名叫萨英的象群毗邻而居,以小河为界。虽然彼此也用粪便与毛发沿着河岸的灌木丛布置边界线,但两群象友好相处,从来也没发生过边境摩擦。统治萨梅象群的是德高望重的老祖母梅蕊,统治萨英象群的是慈祥和蔼的老母象英窦,出于对生命的爱惜,两头老母象就像关系融洽的老邻居一样,即使出了点什么问题,也能互相谅解。
  有一次,萨英象群一头翘翘牙公象私自越过边界线,来到萨梅象群的地界,不知是出于淘气还是出于想出“人”头地的野心,竟然在萨梅象群最富饶的一块草场用粪便圈了一道气味边界,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犯。萨梅象群二十多头成年雌象和雄象把肇事者团团围住,要是在雄性统领的狮群,这肯定会引起一场流血的斗殴,但老祖母梅蕊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翘翘牙屁股上抽了两鼻子,让翘翘牙拔了一些草,把那些粪便盖了起来,就算完事,放翘翘牙回萨英象群了。
  为什么要扩张?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不能真正地和平共处?
  麦菲决意阻止布隆迪,当布隆迪第二次朝小河对岸奔去时,它仍伫立不动。
  布隆迪这一次谨慎了许多,刚跨过边界线,就扭头张望,见菱菲仍没跟上来,便欧欧欧欧用连续短促的吼叫进行催促。
  麦菲还是不予理睬,但洛亚象群两头嘴角刚刚吐出牙尖尖的小公象,扬起鼻子兴奋地应了一声,学着象酋布隆迪的样,撅起还十分稚嫩的牙尖尖,迈开还不十分结实的四蹄,要冲过河去。
  唉,不懂事的小家伙,你们是要去送死啊!
  麦菲倏地蹿出去,抢在两头小公象下河之前,拦住了它们。它的长鼻子就像交通栏杆,禁止它们通行。
  两头小公象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河对岸的帕爪象群吵吵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布隆迪定睛看去,五六头母象正在河滩一个冒着蒸汽的热水塘里,用鼻子挖掘湿泥巴,跑步送到大白象面前,堆在大白象那只崴伤的象蹄下面。那几头母象就像消防队员救火一样,脚下生风,一趟又一趟跑得飞快,很快,白象崴伤的那只象蹄下,热腾腾的湿泥巴垒得像座小山。大白象将那只崴伤的脚插进热泥巴里,脸上的皱纹舒展了,看得出来,伤痛正在迅速缓解。
  布隆迪心急如焚,它知道,热水塘挖出来的湿泥巴,含有高浓度的硫磺和其他矿物质,治疗扭伤可说是具有立竿见影的疗效,有可能半个小时,也有可能几分钟,伤痛可治愈。一旦大白象能站稳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再也不可能找到吞并帕爪象群领土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兵贵神速,成败在此一举!它再次转身往回跑,准备用鼻子当鞭子,抽麦菲的屁股,赶着麦菲一起过界河。麦菲好像早就知道它会来这一手,没等它赶到,就撒腿跑进丛林里去了。
  布隆迪追了一程,没追上,回到小河边一看,对岸的大白象那只崴伤的脚已能定定地站在地上了。大白象的眼睛里已没有恐惧,相反,燃起一簇簇火星,不断挥舞长鼻,发出高亢嘹亮的吼叫,那神态、那风采、那姿势,无不在显示它的伤痛已经痊愈,可以和一切来犯者决一死战了。
  现在,即使麦菲愿意帮助它,也无法并吞帕爪象群那块丰腴的土地了。
  机会溜走,霸业成梦,空有一番凌云志,唉!
  看来麦菲虽然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本质上还是一头胆小怕事胸无大志的雌象啊!
  布隆迪十二分的懊丧,十二分的遗憾,十二分的惋惜。

 

九 又生龌龊

    驱逐雪背,对于布隆迪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雪背是洛亚象群中一头十二岁的小雄象,不知是偷吃了灵芝还是遗传基因特别优秀,这家伙圆头圆脑,四肢粗壮如柱,小小年纪就与成年雄象长得一般高大,两支牙尖利细长,泛着冷凝的光;两只眼睛亮若寒星,桀骜不驯;皮毛若灰色瓷釉,十分刺目,背上还有一条白色斑纹,像披着一条雪带。布隆迪凭本能感觉到,雪背是它潜在的威胁,是它将来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强壮的雄性决不会甘居另一个雄性麾下,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经验告诉它,要保住自己的地位,要避免将来的麻烦与劫难,应当现在就把雪背驱逐出洛亚象群。
  说干就干,方显出象酋的果敢与决断。
  那天傍晚,当雪背淘气地从老母象贞贞鼻子里抢走一块野芋头,布隆迪便以此为理由,借题发挥,长鼻劈头盖脸地朝雪背抽去;雪背欧欧哀嚎着,东躲西闪;布隆迪不依不饶,穷追猛撵,非把雪背赶出洛亚象群的地界不可。雪背不知是天性倔犟,还是年纪太小害怕单独进密林,反正死活赖在象群里不肯逃亡。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起牙,动真格的,嗖的一下,在雪背肚皮上犁开两条一尺多长的血槽。

    雪背的母象茱茱眼睛里流出一串泪,走到布隆迪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雌象和小象们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象群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中。
  布隆迪不为所动,按既定方针办,绕过跪在面前的茱茱,继续用牙尖和鼻花,用雷霆般的震怒,向雪背施加压力。
  事情发生时,麦菲正在一条小箐沟里采食一篷鸡棕。开始,它以为布隆迪是在正常行使象酋的权力,教育调皮捣蛋的雪背;小家伙没大没小,敢抢贞贞鼻子里的食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可渐渐地,它发觉事情不对头:布隆迪出手越来越重,严厉得不近情理,这哪像是在教育后代,分明是在打冤家嘛。及至雪背的肚皮被犁开血口,它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刻骨仇恨,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呢?瞧,茱茱哭泣着跪下来求情了,老母象贞贞卷着那块被抢走后又捡回来的野芋头,到布隆迪面前,噼啪噼啪使劲扇动两只蒲葵似的大耳朵,用明晰的身体语言告诉布隆迪,希望能宽宥雪背的过错,可布隆迪就像没看见似的,仍疯狂地向雪背进攻。
  让麦菲感到困惑的是,布隆迪和雪背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布隆迪是长辈,雪背是晚辈,不可能有历史旧账;布隆迪是象酋,雪背是臣民,地位相差一大截,平时也不见有什么摩擦;雪背虽然有点淘气,有时会欺负年龄比它小的幼象,但从未敢冒犯布隆迪的尊严与威势……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布隆迪不顾雌象们的哀求与劝阻,不惜损害自己象酋的威望,对雪背大动干戈呢?它探究的眼光在布隆迪身上全方位地扫描。
  这家伙龇牙咧嘴,满脸嫉恨;目光阴沉,凶相毕露;步步紧逼,早有预谋。突然,麦菲脑子里映现出非洲狮群残酷的清窝情景。
  占据着王位的雄狮嫉妒心很强,看到自己群内的小雄狮逐渐长大,心里就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哪头小雄狮发育良好,心智健全,长得出类拔萃,便会妒忌得牙龈流酸水;王位上的雄狮永远害怕后来居上,害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心态导致了狮文化的一大景观——清窝行为。
  麦菲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多次看到狮群的清窝,利欲熏心的雄狮完全变了态,不顾种群亲情,像咬羔羊似的咬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小雄狮;无辜的小雄狮根本不明白狮王为何翻脸,它们嗷嗷求饶,有的甚至在张着血盆大口的狮王面前翻滚戏耍,去捋狮王的鬣毛,试图用幼狮的天真可爱重新博取狮王的欢心;狮王不为所动,毫无侧隐之心,穷凶极恶地扑咬小雄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惨遭清窝的小雄狮要么被当场咬死,要么被咬得遍体鳞伤后逃离家园。本来这些小雄狮都目光清澈无邪,心灵单纯透明,经过清窝磨难后,就像在染缸里泡过似的,永远变了颜色,目光阴狠歹毒,心灵扭曲变形,精神永远残疾,不再相信世界还有光明美好的一面,顽固地认为狮与狮的关系就是你想算计我我想吃掉你的关系,它们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积蓄力量以期复仇!它们一旦得逞,又会像老一辈狮王一样,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身边一天天长大的小雄狮……一代一代地传播着仇与恨,循环轮回,永无休止。
    布隆迪此刻的眼光与神态,酷似清窝时的狮王,简直是一脉相承,惟妙惟肖。再看雪背,强健的身躯,发达的象牙,光彩夺目。
  麦菲心里豁然亮堂,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事其实就是狮群清窝的翻版。它停止采食鸡棕,走出小箐沟,向已乱成一团的象群跑去。它是非洲雌象,不习惯不赞成也不能容忍这种把最优秀的小雄象排挤出群体的做法。它觉得这是一种自毁种群的愚蠢。在萨梅象群,优秀的小雄象不仅不会受到排挤,还会受到特别的青睐和爱护;这是种群兴旺发达的标志嘛。麦菲生性耿直,还在萨梅象群时,每每看到狮群发生清窝,同它完全没有关系,它也要多管闲事,朝飞扬跋扈的狮王抗议似的吼几嗓子。
  再说布隆迪,毫不理会向它求情的茱茱和贞贞,一意孤行,向雪背猛烈攻击。雪背已多处负伤,吓得魂飞魄散,只消再加重些白色恐怖的氛围,定能大功告成,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做这种事布隆迪并不觉得良心上有什么不安,它是在印度象群的文化熏陶下长大的;印度象群的历代象酋都这么干,已成为一种积淀在基因里的传统,很正常。妒贤嫉能,是种本能。想当初自己在十二三岁时,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象酋驱逐出去的。

    雪背的眼睛里已流露出绝望的表情,惊慌失措地朝山垭口逃窜;出了山垭口,就是荒凉的古河道,就不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了。布隆迪暗暗高兴,准备来个最后冲刺,将雪背后胯捅两个血窟窿,留下永久的纪念,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不寒而栗,这辈子再也不敢跨进洛亚象群的地界来。它紧跑几步,贴到雪背的身后,撅着牙刚要猛烈撞击上去,突然,它自己的胯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顶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旋舞了半圈,牙尖刺了个空。
  它震惊地扭头望去,是麦菲!
  两只前蹄已跨出山垭的雪背趁机绕到麦菲背后,把麦菲当保护伞。
  布隆迪平举起长鼻,鼻尖抵住麦菲的眉心,威严地吼了一声,喝令麦菲闪开。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吃你的鸡棕去吧。
  麦菲执拗地伫立着,纹丝不动。
  ——你怎么可以恣意妄为,迫害无辜呢?
  ——雌象鼻子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雪背这小家伙究竟犯了啥子罪,你要往死里整它?
  ——罪?嘻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出类拔萃就是罪。
  ——我不想跟你玩油滑,我觉得你这样做实在是毫无道理。
  ——我也不想跟你玩深沉,实话对你说吧,雪背的生命力如蒸腾的云霞,对于我来说迟早都是个祸害;我现在不把它赶走,要不了几年,它就会反过来把我给赶走。与其将来它把我赶走,不如现在我把它赶走。
  ——你这纯属子虚乌有的推测,退一万步说,就算雪背将来有篡位的野心,到时候光明正大地跟它来一场卫冕决战,为时也不晚嘛。
  ——把一个对手养强大了再竞争,这不是在跟自己开国际玩笑吗?
  ——不管怎么说,雪背还是头未成年的小象,我不允许你这样残酷地对待它。
  ——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生存竞争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你要真不忍心看,就闭起眼装瞌睡;闪开吧,完事后,我请你吃甜笋;从深土中掘出的鲜甜笋,清凉爽口,沁“象”心脾,味道好极了。
  ——你就放过雪背吧,我请你沐沙浴;箐底河沟里的细沙,湿润滑腻,清热消暑,去火驱邪,感觉好极了。
  ——你到底让不让开?我可是要急眼了!
  ——有我在,你休想把雪背怎么样。
  要是换了头雌象,胆敢如此庇护雪背,布隆迪决轻饶不了它;但对麦菲,它不能不有所顾虑;麦菲救过它的命,它不好意思为这件事同麦菲翻脸;再说,动起武来,它也未必是麦菲的对手;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平平撅起,牙尖闪着寒光。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布隆迪犹豫不决的时侯,老母象贞贞和茱茱都跑到麦菲身边来了,三头雌象一字儿排开,结成了神圣同盟。布隆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自己要是继续蛮干,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生政变。可现在它要是打退堂鼓,众目睽睽下它象酋的脸往哪儿搁呀?进进不得,退退不得,愁煞格么儿象也。
  也不能永远僵持下去。
  突然,麦菲扭转脖颈,朝小箐沟对面的山梁急促地吼叫起来。布隆迪顺着麦菲的视线望去,原来是一群豺狗正路过山梁。来得正是时候,布隆迪狂吼一声,撒腿向豺狗追去;它是象酋,在领地内驱逐凶恶的食肉兽,责无旁贷。
  象群的视线和注意力顷刻转移。
  对于布隆迪来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下。

 

十 不受欢迎的伙伴

    癞皮为何许象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是一头年过半百的老公象,连眼皮上也褶皱纵横,神情委顿,永远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低头垂鼻,踽踽独行,显得老态龙钟;鼻子早就失去了青春的灵巧与弹性,僵直呆板,像条冬眠的蛇;脊梁被苦难压弯,向地面凹陷,像一轮即将沉落的下弦月;瘦骨嶙峋,肚皮却出奇的大,里头绝对长着瘤子什么的;两支象牙萎缩得只有一尺半长,牙尖磨秃,牙面布满岁月沉淀的黄斑;尤其无法忍受的是,皮肤上的象毛差不多秃净了,皮色浊黄,脖颈、脊背和肚皮上渗出大块大块脓血,一看就知道,身患严重的疥疮。
  麦菲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老公象,因此,当癞皮转过山岬,走近洛亚象群时,麦菲第一个反应是,赶快把它嘘走。这里用“嘘”字,是有道理的。如此衰老病态的象,不必使用武力驱逐;轰它走也不合适,轰带有威胁恫吓的性质,于心不忍;嘘,带有奉劝提醒的意味,让它知趣些识相些,快点走开吧,既表明了自己不欢迎的态度,又保留了一丁点儿的怜悯。
  癞皮出现的位置离麦菲稍远些,离布隆迪最近。菱菲想,布隆迪肯定更讨厌又老又丑又有病的家伙,马上就会嘘起来的。
  癞皮似乎还有点自知之明,转过山岬,与洛亚象群不期而遇后,抬起沉重的眼皮,昏黄的眼珠呆呆地看了看面前的布隆迪,很自卑地垂下头,缩起颈,转身欲走。
  麦菲看见,布隆迪朝正在转身掉头的癞皮扬起了鼻子;它自动离开,不嘘也罢了,麦菲想。
  布隆迪张开嘴,发出一声吼叫。麦菲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吼叫声不是嘘,不是轰,更不是驱逐;音调柔和上扬,透露出一腔热情,是在表示欢迎和挽留?不不,这不可能,麦菲想,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布隆迪都不可能欢迎癞皮的:同性相斥,这算一条规律吧,布隆迪和癞皮非亲非故,也不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另外,群体里多了一张吃食的嘴,对于象酋来说就多了一分生存压力;还有,疥疮不像皮癣,皮癣不会传染,疥疮是会传染的,象酋有责任维护群体的卫生与健康。
  麦菲将眼光投向四周的雌象,想从雌象们的反应中来证实自己确实是听错了,但它看见,雌象们都瞪圆了惊诧的眼,神情迷惘地望着布隆迪。这么说来,自己的听觉还是正常的。
  瞧那癞皮,那双布满眵目糊的混浊的眼睛撑得溜圆,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惊讶表情。
  这么说来,是布隆迪叫错了,把表示讨厌的嘘,误叫成了热情的欢迎?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改了就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仿佛故意要证实自己的意向,仿佛故意要让众象惊讶得透不过气来一头头当场晕倒,布隆迪张嘴又朝癞皮充满热情地轻吼了一声,还将长鼻在空中弯成鱼钩状,一钩一钩的,在召唤癞皮到自己身边来呢。
  布隆迪这是怎么啦,变态,慈悲,还是在恶作剧?麦菲如坠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布隆迪来说,收留癞皮既非审丑意识心理变态,也非行善积德慈悲为怀,更不是没事找事玩恶作剧,而是有特殊理由的。
  它要找个伙伴,找个能支撑它象酋宝座的伙伴。它凭着一种特殊的灵感,一眼就认定癞皮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它早就总结过了,自己之所以会被独眼和独牙轻易篡夺了王位,最根本的一条,是自己在老公象津巴死后未能及时补充一个伙伴,以至在卫冕战中形单影只,寡不敌众。很难说什么时候丛林里又会蹦哒出两头结成同盟觊觎它象酋宝座的雄象来,它可不能傻乎乎地让悲剧重演。这段时间以来,它做梦都想着能找个理想的伙伴。

    表面看,找个伙伴并非难事;森林里有的是长象牙的成年雄象,洛亚象群里就有像雪背这样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上阵厮杀的雄性,可随便捡一把来挑挑。但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这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伙伴,这儿使用“伙伴”一词是因为找不到更贴切的说法了,相对传统的“伙伴”概念,这儿的“伙伴”其内涵与外延都得重新界定。这伙伴与它布隆迪的关系,应当是这样的:享受无份,患难与共;没事是伙计,有事是伙伴;平时是主仆,危难时刻是战友;只有总心,没有野心;只有伺忠诚朗义务,没有索取的资格。
不错,森林里有的是雄象,但符合上述条件标准的,就寥若晨星了。
  再难找,布隆迪也不愿降低标准。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它不能找个会同它平分秋色的家伙,更不能找个睡在身边的野心家。假若稍有不慎,误把野心家当伙伴找来了,这就不是在给自己找伙伴,而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别扭。
  布隆迪也曾物色过几头雄象,有的看起来慈眉善目,谁晓得心眼里流不流毒汁;有的表面上对它挺恭顺,谁晓得骨子里有没有反叛的基因;有的看起来本分老实,谁晓得一日得势会不会忘恩负义。象心隔肚皮,没法先掏出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好恼煞象。
  就在这时,它瞧见了误入洛亚象群领地的癞皮。
  好一个癞皮!先看年龄,就最合适不过了;年龄和野心是成反比的,成年后的雄象是年纪越轻欲望越重野心越大,年过半百的老象,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生命如同一朵已枯萎的花,欲望自然减轻,野心也就随之而减少。落魄潦倒得如同丧家犬的老象,正好可让它布隆迪施展手腕,培养对方对自己的无限忠诚;不难猜测,癞皮因衰老、丑陋和肮脏,被过去所在的群体遗弃了,其他象群当然也不会收容它,可以说已濒临绝境,这时候它布隆迪把它收留下来,让它重过宁馨的家庭生活,等于把它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救命之恩,恩重如山,终身难忘嘛,这忠诚也就有了很大的保险系数。这满身的疥疮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倒是效果极佳的隔离层,完全可以放宽心,没有哪头雌象会愿意去接近它,也就没有成为自己情敌的危险。身体瘦弱,就会对它布隆迪强健的体魄无限崇拜;当象酋嘛,总要有点崇拜才行。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癞皮的衰老和丑陋、窝囊和渺小,是最好的陪衬,站在它布隆迪身边,会把它衬托得更加光辉灿烂。

    至于癞皮是否具备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能力,是否具备协助它布隆迪管理洛亚象群的才干,布隆迪觉得并不重要;只要在关键时刻癞皮能豁出命来,帮它纠缠住同时来犯的两头雄象中的其中一头,给它争取到各个击破的时间,就足够了;管理洛亚象群嘛,更不必癞皮操心,它布隆迪闭着眼睛就能对付。
  这么理想的伙伴人选,打着灯笼也难找哇;现在送上门来了,岂能白白放弃?于是,布隆迪向癞皮频频钩鼻,并连续发出盛情挽留的吼叫声。
  正如布隆迪所判断的那样,癞皮是被自己所在群体遗弃的可怜虫,无论走到哪个象群里,都毫无例外地被嘘被轰被驱逐,它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头高大魁伟的象酋长肯收容它;这真是枯木逢春、绝路逢生,草丛里一脚踢出一窝蜂蜜来;它激动得浑身战抖,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漫流出来,颠颠地跑到布隆迪面前,伸出鼻尖就要去舔吻布隆迪的脚蹄。
  按象群不成文的规矩,某象要投靠新群体,必须对象酋进行谒见仪式,一律用鼻尖舔吻;地位相当的,舔吻象酋的额头;地位差一档的,舔吻象酋的背脊;卑贱者舔吻象酋的脚蹄。
  癞皮不敢奢望舔象酋的背脊,只要让它舔着象酋的脚蹄,它就心满意足了。
  布隆迪挪开了自己的前蹄,长鼻在空中弯了个圆,鼻尖指向自己的眉心: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告诉癞皮,来吧,舔我的额头。
  癞皮怔怔地望着布隆迪,膝盖一弯,扑通跪倒在地,长鼻左右甩打着自己的脑壳,嘴里咿咿呜呜、欷欷欺欺、嘎嘎喔喔;这是象隆重的赌咒发誓,类似人类的歃血盟誓。癞皮泣不成声的象的语言意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意是这样的:王啊,您对我的恩情,比山重,比水深,比爹好,比娘亲,我一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碎尸万段,在所不惜。
  布隆迪双目微闭,陶陶然一副恩公的面孔和表情,它就是要对方感激涕零。
  癞皮抖抖索索爬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鼻尖探向布隆迪的额头。

    那壁厢里,麦菲的肺都快气炸了。洛亚象群又不是慈善机构,又不是敬老院,干吗要弄个老废物来养着?更让它无法容忍的是,癞皮浑身是疥疮,瞧一眼它就恶心得想呕吐,收留下来,天天见着,不就天天要呕吐?永远见着,不就永远要呕吐?这样呕吐下去,不把五脏六腑肠肠肚肚全呕出来才怪呢。癞皮待在洛亚象群,大伙同吃同睡的,难免不会把疥疮传染开;它知道患疥疮的苦头,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奇痒难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想在树上蹭痒。假如听任布隆迪胡来,留下癞皮,洛亚象群干脆改名得了,改成疥疮象群。最叫它无法理解的是,布隆迪还请癞皮舔吻自己的额头,这意味着要把癞皮擢升为与象酋共同掌管象群的伙伴,洛亚象群的第二号人物:这简直是对包括它麦菲在内的洛亚象群所有象的“象格”的肆意践踏和侮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癞皮的鼻尖眼看就要舔吻着布隆迪的额头了,一旦完成谒见仪式,木已成舟,再纠正就困难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癞皮鼻尖快触碰到布隆迪额头的一瞬间,麦菲往一跃,象牙格住癞皮的两只后蹄,猛扭脖颈;癞皮本来就衰老孱弱,昏聩无能,又没防备,身体被腾空甩出一丈多远,在草丛里狼狈跌滚。
  这真是大快象心,几乎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仰天翘鼻呜呜呜哄笑起来。
  布隆迪傻了眼,它当象酋十几年了,群内还从未有象敢这样放肆地公开顶撞它。这不是要造反吗!它真恨不得一鼻子把麦菲抽得像陀螺似的旋转;可惜,它没有这么大的神力。它已经在雪背问题上栽了个筋斗,这次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步了。说千道万,是它布隆迪而不是麦菲当象酋,象酋象酋,群体之首,是绝对权威,掌握着洛亚象群的人事权,有权决定走谁留谁;即便癞皮真是豆腐渣,它捧它为一朵花,众象也应该唯命是从,承认癞皮是一朵花,不然的话,这象酋还有什么当头。
  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着牙就朝麦菲撞去,牙和牙碰击发出金属般的脆响;麦菲并没被吓唬住,自己的牙龈倒被撞得生疼;要不,让癞皮来帮忙吧,两头雄象对付一头雌象,稳拿,既可治治麦菲爱管闲事的毛病,又能造成收留癞皮当伙伴的既成事实,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它扭头寻找癞皮,突然像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全身凉透了:癞皮大约是被麦菲腾空一甩甩得魂飞魄散了,瘸着一条腿,没命地奔逃,慌里慌张,活像条丧家犬。
  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朝癞皮的背影嘘起来,山坡上一片辛辣的嘘声。
  布隆迪还有点不甘心,欧欧,想叫癞皮回来:我还没取消收留你为伙伴的决定呢,你逃什么逃!
  但癞皮像聋了似的,只顾逃命,连朝后瞅一眼都不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真是一泡扶不起的臭狗屎。
  唉,算啦,好雄不跟雌斗,且饶麦菲一回。

 

十一 象酋忍无可忍了

    雌象尼娜要生产了,这在洛亚象群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年都有小象诞生,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嘛。以往,哪头雌象要临盆了,会跑到它布隆迪面前来,用长鼻抚摸己隆起的肚皮,呜呜呀呀,诉说一番苦楚,以博取象酋的垂怜。一般情况下,只要这头雌象跟它布隆迪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它照例会指定一两头有这方面经验的母象去当接生婆,帮助那头雌象分娩。担当接生婆的母象陪伴在那头雌象身边,找个僻静的角落,权当产房。而它布隆迪则带领象群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小象出世后,如果平安无事,雌象就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嗅着气味寻着蹄印,来追赶象群。找到象群后,雌象就把刚出生的乳象领到它布隆迪的面前,让它用鼻子在乳象的额头上亲吻一下,举行一个简单的认可仪式,事情就算全部结束。从此,那头雌象就带着那头乳象和象群里的其他象一起生活。
  凡印度象群的象酋,都是这么做的,习惯而成自然。
  所以,当雌象尼娜腹部一阵阵抽搐,跑到布隆迪面前呜呜哀叫时,布隆迪不假思索地抬起长鼻朝老母象贞贞和茱茱点了一下,鼻尖钦点,皇帝昭曰,你们当接生婆,陪着尼娜去生孩子吧!
  贞贞和茱茱一左一右陪伴着尼娜,就要往深箐里走,突然,麦菲吼叫一声,奔过去,用长鼻搂住尼娜的肩头,不让尼娜走。
  这个好生事端的家伙,又有什么怪名堂了?布隆迪忧心忡忡地望着麦菲。
  果然,麦菲扶着尼娜,来到它布隆迪站立的位置,呼呼,嘴里吹着气,用意很明显,是要让它布隆迪挪出地方来。
  此时此刻,布隆迪正站在山脚一片凤尾竹林里,脚踩厚厚的马鹿草,头顶绿油油的嫩竹叶,左边是一条叮叮咚咚流淌的小溪,右边是独木成林的古榕树;翠竹当墙,伞形的树冠是绿色的穹窿;低头可以吃青草,抬头可以卷树叶,溪水可以沐浴饮用,向前跨一步可享受明丽的阳光,向后退一步可钻进乘凉的树荫,又有巨大的榕树可以遮风挡雨,视野开阔,位置中心,是洛亚象群领地里最好的一块地方。它把这块风水宝地视为皇宫,当做自己的统帅部,没事的时候,就站在这里栖息,望着散落在四周的臣民,享受权力的尊严和至高无上的荣耀。叫它离开这里,就等于要皇帝迁出皇宫,那怎么行?
  欧欧,欧欧,麦菲使劲用身体推搡它,挤对它,要它让开。
  ——多理想的产房啊,让宝宝在这里降生吧!
  诚然,无论从安全的角度,还是从舒适的角度,这里都是最理想的产房。但是,能把皇宫做产房吗?
  布隆迪气咻咻地打了个响鼻,拧着脖子不肯让步。无奈麦菲的力气比它大,推推搡搡,挤挤搡搡,到底还是把它从皇宫里给挤出来了。
  没办法,谁让它娶了这么一位长着三尺宝牙的大力士妻子呢。
  麦菲把身体臃肿行动已经很困难的尼娜搀扶到柔软厚实的草地上,长鼻子往上一撩,采撷几片嫩竹叶,塞进尼娜的嘴里,长鼻子往下一钩,拔起一蓬青草,又塞进尼娜的嘴去。
  ——吃吧,吃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把宝宝生出来。
  贞贞、茱茱和其他几头老母象也都围在孕象尼娜的身边,有的用万能的鼻子替它摩挲痉挛的肚子,有的用鼻尖的指状息肉轻轻替它揩去眼泪和眵目糊,有的卷起一片树叶替它驱赶嗡嗡飞舞的苍蝇,有的用鼻勾起一串串晶亮的溪水替它浇在额头上以缓解临产前的阵痛……孕象尼娜俨然成了洛亚象群的中心。
  布隆迪心里极不是滋味。要是尼娜是它宠爱的雌象,那倒还说得过去,可尼娜在洛亚象群从来是一头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雌象,有什么资格享受中心地位?就因为这头雌象快要分娩了,就该一跃而成为群体瞩目的明星吗?每头雌象都要生小象,如果都像尼娜那样到这块风水宝地上来分娩,干脆,皇宫改名叫产院得了。
  什么叫象酋?象酋就是一群象的首脑、统帅、灵魂和中心。让出皇宫,意味着被罢免被废黜;中心转移,意味着威信降低大权旁落。这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布隆迪气恼地打了个响鼻,不轻不重地朝尼娜吼了一声。尼娜还算识相,听到它不满的吼叫后,浑身战抖了一下,惊恐地看了它一眼,挣扎着要从皇宫出来。
  出来吧,这叫识大体顾大局。
  然而,麦菲又出来横加干涉了,用鼻子拦住尼娜,非要让它待在皇宫里不可。这麦菲,如此践踏象酋的尊严,还嫌不够,还采了一片蒲葵,塞到它布隆迪的鼻子里,欧欧欧欧叫,好像在说,你闲站在那儿干啥?来,帮帮忙,给尼娜扇扇凉,大热天的,它快热死了。
  要象酋当仆役,给一头普通的孕象扇凉,亏你也想得出来!布隆迪气呼呼地把蒲葵甩进草丛,狠狠地瞪了麦菲一眼,欧——仰天大吼一声,转身往丛林里走。

    ——走啊,我们到箐沟里去采蘑菇吃!
    它不能傻待在这儿继续让麦菲来戏弄践踏自己。
  麦菲怔怔地望着布隆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在非洲的萨梅象群里,哪头雌象要分娩了,立刻就成为整个象群的头等大事,从老祖母梅蕊开始,所有的象众星拱月般地围着那头孕象:好的青草嫩的树叶都先尽孕象吃饱,到河里饮水沐浴,也总是让孕象站在最上游,饮用未经污染的最干净的水,行进时,总会有两头年轻力壮的雌象护在孕象左右,以防身体笨重行动不便的孕象跌倒受伤。到了孕象临盆那一天,整个象群都动员起来,老祖母梅蕊亲自给孕象找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窝,全体雄象和雌象每个都摘一片树叶,四散开去,欧欧叫着,驱赶躲在树林和草丛里的爬虫走兽,有的还卷起泥沙朝树冠喷射,赶走不知趣的鸟,把喧闹的树林变成静静的产院。然后,所有的象在离产院几百米远的路口分头把守,严防猛兽闻到血腥味后前来伤害刚出生的乳象。
  在整个分娩过程中,最辛苦的就是老祖母梅蕊了,自始至终陪伴在孕象身边,如果孕象难产,它就是最优秀的助产土,用鼻子把横产的乳象拖出来,如果有食肉兽前来袭扰,它就是英明果断的指挥员,调度象群进行反击。乳象落地,剥掉胎衣后,最快也要在太阳底下静静地躺五个小时才能站起来吃奶走路。这五个小时,是象一生中最脆弱的时段,一只狐狸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来撕象肉吃。而刚产完乳象的母象,这时候疲惫地睡着了,老祖母梅蕊就寸步不离地守在乳象身边,一只苍蝇也休想叮到乳象身上,一只蚂蚁也休想爬到乳象身上来。整整五个小时,老祖母梅蕊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的守护神!
  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比新生命的诞生更值得喜庆更值得重视更值得浇灌心血的事了吗?
  它麦菲不过是按葫芦画瓢,学老祖母梅蕊的样子在做而已。
  再说布隆迪,吼了一声,想带领象群离去,但除了几头小公象,所有的雌象都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它不得不踅转回来。
  欧,你们想造反还是怎么着?
  布隆迪肺都快气炸了,皇宫出让,指挥失灵,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它正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尼娜、麦菲连同与麦菲一个鼻孔出气的那些个母象,每象五鼻子,教训一遍,然后通通赶走,就在这时,尼娜啊地惨叫了一声,守候在尼娜身边的老母象贞贞和茱茱手忙脚乱地给尼娜按摩。紧接着,飘来一股血腥味,哦,小象急不可耐地要出来了!
  麦菲扔下布隆迪,转身照料尼娜去了。尼娜是头胎,又是难产,麦菲正在充当助产士的角色,万能的鼻子当产,帮助尼娜将乳象产下来。
  唉,现在再发脾气,去驱赶那些雌象,显然是不合适了。皇宫已经变成产院了,这已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布迪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点什么。
  呦呦,咝咝,小象落地了。围在四周的母象们欢呼起来,有的使劲舞动长鼻,有的像扭秧歌似的扭了起来。
  彩霞,彩霞!母象们望着天边的五彩朝霞,异口同声给那头刚出生的小雌象起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麦菲鼻子在空中一扫,制止了象们的喧哗,然后,两象一组,让它们东南西北四散开去,警戒站岗,保卫尼娜和那头躺在地上的乳象。
  所有的象都愉快地服从着麦菲的调度,踏着碎步走远了。
  尼娜困倦地睡着了,麦菲伫立在乳象身边。
  没谁来理睬布隆迪,它好像被遗逢忘了。它是象酋,洛亚象群的主子,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应当是群体的焦点群体的中心,可现在,它却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它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表情久久地望着麦菲。
  第二天,当那头乳象会走路后,尼娜迁出了那块风水宝地,这块地方又成了布隆迪的皇宫。表面看起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众象照样跟随着布隆迪,布隆迪照样是洛亚象群注目的焦点和围绕的中心,但布隆迪对麦菲的恨意却没有随之而消除。既然尼娜生小象时可以占用它的皇宫,那么,其他母象分娩的话,也同样可以占用它的皇宫。事情都是这样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不不,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重复发生了!

 

十二 一个隐秘的念头

    一开始,布隆迪是很感激麦菲的,要是没有麦菲,它恐怕已被猎人击碎头颅,锯掉象牙了;要是没有麦菲,它这头被废黜的象酋是不可能东山再起的。这种救命与再造之恩,它将永远铭记心底。
  可是,这种感激之情,过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地变得寡淡稀薄了,似乎还串了味。
  按印度象群的传统,一头好雌象,一个好妻子,应当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生活都无条件地寄托在雄象身上;仰雄性鼻息,唯雄性是从;以雄象的意志为意志,以雄象的好恶为好恶,以雄象的心愿为心愿。雌象与雄象的关系,好比绿叶与红花的关系,好比星星与月亮的关系,好比彩霞与红日的关系。
  假如麦菲保持和发扬印度雌象那种令雄象赏心悦目的传统美德,温婉柔顺,对雄性百般依从,布隆迪相信,自己的感情不但不会变质,不会寡淡,不会稀薄,反而会越来越浓烈。遗憾的是,麦菲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绿叶什么叫星星什么叫彩霞,配角常常演成主角,喧宾夺主,主意大得让雄象不能不愤慨,与传统美德相去甚远。
  在要不要驱逐雪背和是否收留癞皮的问题上,布隆迪犹如长鼻钻进了两只老鼠似的不舒服。
  类似的事还在不断发生。那天下午,雌象们聚集在溪边一片杂草丛中采食鲜嫩的水蕨芨,突然一匹胆大妄为的云豹突然蹿出来朝刚出生几天的乳象彩霞扑去。象娘尼娜惊恐万状,许多雌象也都乱了方寸。按习惯做法,布隆迪和另两头半大的雄象就在离杂草丛仅五十米的小树林里,雌象们应失声尖叫、高呼救命,雄象们在它布隆迪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赶将过来,撅起象牙把云豹击败或赶走。当雄象凯旋时,雌象当惊魂甫定,表现出一种要晕倒的娇弱状,更有效地衬托雄象的英武勇猛,给胜利添一圈美妙的花絮。
  然而,麦菲却还没等其他雌象发出惊叫,便气宇轩昂地撅着象牙朝云豹奔去。那匹云豹本来就体态瘦小,衰老得连胡须都焦黄卷曲,正由于年老体衰,逮不到麂子马鹿这样善于奔跑跳跃的动物,这才铤而走险来袭击动作蹒跚的乳象的。一匹云豹当然不是一头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的成年象的对手,结果,三下五除二,那匹老豹子额上挂彩逃跑了。
  本来可以充分展示象酋风采大出雄象风头的机会,却让麦菲给搅和了。
  这真是大煞风景。
  雄性的自尊心是很脆弱的,接二连三发生诸如此类不愉快的事,布隆迪对麦菲的感激之情便慢慢地被冲淡了。

    还有让布隆迪感到十分恼火的是,麦菲还很爱吃醋,不让它亲近其他雌象。过去,在洛亚象群,凡它布隆迪中意的雌象,一律都是妃子,它是象酋,它有这个特权。雌象们并没什么意见,习惯成自然嘛。而麦菲现在却整天厮守在它身边,那副三尺长的宝牙,吓退了那些想和它布隆迪亲近的雌象,也使得它布隆迪不能不有所顾虑。
  有一次,日落黄昏,布隆迪看见那头名叫白尾的雌象单独在小树林里徘徊,春天好时光,暖融融的草坪,和煦的春风,草丝拔节,正是万物繁衍生长的好时机。布隆迪心也痒痒情也切切,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牵住了鼻子,身不由己地朝白尾走去。正当它和白尾互相示好之际,突然,麦菲气冲冲地跑过来,愤慨地大吼大叫,白尾瞄一眼麦菲那副三尺长的宝牙,浑身觳觫,飞也似的逃走了。
  布隆迪气得差点吐血。
  布隆迪曾经对麦菲那两根三尺长的象牙十分赞赏;假如麦菲是头土生土长没有象牙的雌象,是无法挑开柔韧结实的尼龙绳把它从捕兽网下救出来的,也不可能出奇制胜它把篡权夺位的独眼和独牙击败。但时过境迁,那两根象牙已失去了作用,反而成为多余和累赘,成为它布隆迪一看见就烦恼和讨厌的东西。
  最要命的是,洛亚象群里其他雌象好像都挺羡慕麦菲那种雌性雄化的独立不羁的品质,布隆迪亲眼看见有两头雌象用鼻尖久久地摩挲麦菲那副宝牙,眼光中流露出钦慕与嫉妒的表情。
  阴盛阳衰,乾坤倒挂,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要是麦菲现在变成一头没有象牙的雌象,那该多好哇!可惜,那是不可能的。唉,要是突然发生一个偶然事故,麦菲不小心牙磕在坚硬的岩壁上折断了,或者患一场病牙自动脱落了,倒也不错。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十三 掉进捕兽陷阱
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怀了小宝贝,增加了身体的负重,使动作变得迟缓;如果不是因为妊娠反应太大,想吃酸东西,跑去采撷挂在树梢上的酸多依果,麦菲是不会掉进这该死的陷阱的。
  挖陷阱捕捉活的动物是当地猎人传统的狩猎技艺。这是一个挖得很巧妙伪装得也十分巧妙的捕兽陷阱,位置极刁钻,在一棵枝丫低垂的多依果树背后,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还有几坨干结的牛粪,乍一看,似乎是块牛踩踏过的牢靠的地面。
  象的智商再高也敌不过人。
  麦菲走在林间小道上,路过这里时,微风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象的嗅觉很灵,麦菲翘起盘在牙弯上的鼻子,翕动鼻端,很快闻出是酸多依果的味道。酸多依果是一种味道极酸的野果子,妊娠期的雌象十分爱吃。麦菲喜出望外,便离开小道,岔进密匝匝的树丛,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多依果树。这棵多依果树树干很粗,矮胖矮胖,稀稀疏疏结着一些果子;六七月间的多依果青翠的表皮已隐隐透露出一层成熟的橘黄。
  开始,麦菲还十分小心,按象的习惯,凡进入陌生地界,两只眼睛便盯着地面,只要瞧见蛛丝马迹的不正常,便会停步;一面走还一面用鼻子敲打地面,唯恐遭遇不测。
  它一直走到树下,也没发现什么危险。
  它的鼻子刚刚能钩到最下层枝丫上缀结的果子。它把正面几颗果子都采吃了,越吃越爱吃,便围着树慢慢旋转,一路吃过去。它吃得太高兴了,忘了这是一块未经象蹄踏勘过的陌生土地,应该不断用鼻子敲打地面;它的鼻子要采撷,嘴要嚼咬,眼睛还要在枝叶间搜寻筛选,委实忙不过来,无暇去顾及地面上的情况。
  事故就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它望见一颗硕大橙黄的多依果,高高悬挂在一根横丫上,便直立两条后腿,两条前腿腾空,身体呈四十五度竖起,总算把果子采下来了;它的两只前蹄重重地洛回地面,突然,两只前蹄仿佛踩到云雾上了,虚虚地往下坠,重心猛地前倾;当它意识到危险,想收会两条前腿,已经来不及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它掉在一个陷阱里,枯枝败叶和泥沙盖了它一身。
  开始,它有一种绝望的恐怖感,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这并不是专门用来捕捉大象的捕象陷阱,也就是说,这个陷阱对于象来说不算大也不算深,大概是用来捕捉麂子马鹿的吧。洞约一丈长,一丈半深,刚刚容得下它庞大的身体。洞底也没有插蘸过见血封喉毒汁的竹签,掉下去时,四条腿先着地,只是左前蹄崴了一下,有点疼,但并没有伤着筋骨。最幸运的是,肚子没有磕碰着,腹中的小宝贝安然无恙。
  它翘起长鼻,朝天发出一声声吼叫。坑壁笔直,靠它自己是爬不出去的;象蹄没有尖爪,不像松鼠和灵猫,能在如此陡峭的坑壁上灵巧攀爬。它要把布隆迪叫唤来,把洛亚象群叫唤来,帮助自己脱离险境。
  它接连不断地吼叫着、呼救着。
  幸亏象群离得并不远,不一会儿,寂静的林子里传来藤蔓被崩断树枝被折断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陷阱四周站满了象。
  麦菲抬头望去,洞口那块圆形的碧蓝的天,映现出布隆迪、雪背、白尾等许多只象的脑袋。
  麦菲一颗心落了地。
  假如是麂子马鹿山羊或白脚杆野牛掉落进这陷阱,是绝无生还的希望了。但象就不同,象能简单地使用工具,能用灵巧的长鼻创造出奇迹来;离多依果树不远有一片乱石滩,还有一片小树林,只要象们用鼻子卷来石块和小树,顺着坑壁溜进坑底,多辛苦几趟,就会逐渐把陷阱垫高;好比水涨船高,麦菲就能慢慢从死亡的陷阱里升浮出来。
  它朝布隆迪轻柔地叫了一声:哦,来吧,动鼻吧,也算是给你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布隆迪仍头伸在陷阱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它,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几分遗憾,也有几分轻松,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哦,这家伙肯定是看我虽掉入陷阱,但有惊无险,所以不但不着急,还想跟我开个玩笑哩,麦菲想。

    你不急,我更不急呢,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即使赴汤蹈伙,也会把我救出去的。再说,搬运石块和小树来填陷阱,谈不上什么赴汤蹈火的危险买卖,无非累累筋骨罢了。麦菲不再叫唤,闭目养神,谁不会开玩笑呀。
  等了半晌,上面还没动静,麦菲忍不住重新睁开眼,抬头望去,布隆迪仍站在陷阱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这玩笑也开得太拙劣了,一点也不好玩!麦菲气恼地从坑底卷起一粒小石子,轻轻弹射到布隆迪脸上:玩笑开够了吧,该干正经的了!
  布隆迪如梦游患者,两只眼睛像死鱼般呆板,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麦菲又添了气恼。平时布隆迪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就不开窍了呢?搬运石头和小树来填陷阱,并非高妙绝伦需要很高智商才能想得出来的主意;还傻等什么,快快动鼻吧。
  突然,布隆迪翘起长鼻,仰天长吼一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仿佛在哀叹老天爷的冷酷无情。
  麦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怎么回事,干吗要悲恸得如同丧葬?或许这家伙急昏了头,急糊涂了,急痴呆了,急迟钝了,一时间没想起救它的办法?好吧,那就给它个提示。麦菲用鼻尖卷起一根小树枝,轻轻往上一抛,枝抛出地面,又落回陷阱,它一只蹄子踩上去,脊背猛地耸动,身体朝上升浮起一截:唔,懂了吧,扔物填洞,越垫越高,救我出来。
  这套身体语言清晰简明,通俗易懂,再笨的象也该开窍了。
  布隆迪英俊的象脸上并没有茅塞顿开的醒悟,也没有转忧为喜的激动;它照旧哭丧着脸,照旧木呆呆似乎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
  麦菲失望极了,难道说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
  又一件让麦菲无法置信的事发生了。
  布隆迪一抡鼻子,在树上采了一只多依果,扔进坑来。其他象见象酋如此动作,也依葫芦画瓢,跟着动起来,有的采树叶,有的采竹笋,有的摘芭蕉花,有的撕芭蕉芯,纷纷抛进陷阱。
  多依果、嫩树叶、芭蕉花和芭蕉芯都是象喜爱的食物,看上去这是象群对麦菲的关怀,可麦菲的心剧烈地搐缩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怖感袭上心头。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即将临终的老象滑下象冢后,象群也是这样往下抛撒食物的。
  象的死亡风俗与丛林里大多数食草动物有所不同。其他种类的食草动物基本没有丧葬习惯,因为它们面临众多的天敌,生存压力巨大,极少能寿终正寝;一般在青壮年时期因身强体壮、头脑灵活、反应敏捷,容易逃脱天敌的追捕,进入暮年后,体质弱了,头脑木了,反应也迟钝了,几乎无一例外变成凶猛的食肉兽的腹中餐;对于这些食草类动物来说,死亡即遇难,丧葬即被吃,无风俗可言。象就不同了,象成年后直到死,除了人类外,在这个蔚蓝色的地球上几乎没有天敌,除了少部分雄象为争配偶争领地自相残杀死于非命外,大多数象都能平安进入晚年,最后无疾而终。这就使得象与人类一样有了死亡风俗和丧葬文化。
  象的丧葬颇为奇特。
  不知是出于一种留恋故土的情结,还是出于一种对祖宗坟冢的敬畏,抑或出于一种不愿暴尸荒野被轻薄的人类剥皮割牙被可恶的鬣狗撕扯得七零八碎,不愿被同伴看到死神降临时的凄凉与痛苦,象养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习俗,即在临死前半个月就前往象冢待毙。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象冢,祖祖辈辈都在一个象冢里。象冢或者是地震留下的深坑,或者是宽宽的雨裂沟,在人迹杳然的深山密林,遥远而神秘。得到死亡预感的老象一旦下到象冢里,不可能再攀爬出来。送葬的象们便从四周的树林里采撷一些食物,扔进象冢,实行一种奇特的象道主义,给待毙的老象留数日口粮,不至于马上变成一具饿殍。
  麦菲觉得眼前的情景,就好像是在为一头滑进象冢的老象送最后的晚餐。
  不不,这一定是搞错了。麦菲心急如焚,冲着布隆迪愤愤地吼了一声:发猪瘟的,怎么关键时候就长了颗猪脑袋?你要看清楚,我并没有陷入绝境,你作为象酋,是有能力把我从这该死的陷阱里救出去的!
  布隆迪仿佛没长耳朵,眼神呆滞,只管站在陷阱边默立致哀。
  我不需要什么哀悼,这简直是在胡闹嘛!
  象酋没采取救援措施,其他象当然也就不敢违背象酋的意志。
  花式品种不同的食物纷纷扬扬抛洒进坑内。
  麦菲张嘴想继续朝布隆迪发出提醒启发式的吼叫,突然,它看见布隆迪那轮廓分明肉感很强的嘴角边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褶皱。这无疑是一种得意的表情,一种奸计得逞后的微笑。
  麦菲只觉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跳,整个身体像被踩破的猪尿泡,软瘪瘪萎缩下去。它站不稳,咕咚跌跪在地。
  它什么都明白了,绝非布隆迪急火攻心犯了糊涂想不出拯救它的办法,也绝非象酋长着猪脑袋智商偏低,而是要借这个机会,置它于死地。
这是典型的见死不救,不,这是典型的落井下石。
  麦菲震惊得快晕死了。它一直以为自己和布隆迪是患难夫妻,是生死之交,是珠联璧合,没想到自己一腔深情竟供在臭狗屎上;还以为爱情是朵鲜花,却不料是条毛毛虫。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浑蛋,见妻子掉入陷阱能救不救反而落井下石的。它在布隆迪身边生活了一年多,竟然丝没有察觉到布隆迪的蛇蝎心肠。它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看来,布隆迪想摆脱它除掉它的念头并非现在才有,而是蓄谋已久,只是苦于没找到机会罢了。它愤怒、悲伤,欲哭无泪;哀莫大于心死,天哪,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理,有没有真情?

    扪心自问,假如现在位置互换,它站在土坑上,布隆迪掉落陷阱里,它绝不会有半点迟疑、半点犹豫,立即会驱使众象搬运石块和小树把布隆迪救出来的。哪怕布隆迪是掉在巨大的捕象陷阱里,它麦菲也不会放弃救援的努力;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它都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夫妻之间,生死与共,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遭殃而袖鼻旁观呢。退一万步说,要是真的没办法救了,它麦菲也会带着象群在陷阱边安营扎寨,守候到对方在陷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就算抛开感情不说,欠账还债总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是它麦菲把布隆迪从猎人的捕兽网下救了出来,是它麦菲帮助布隆迪重新登上象酋宝座,现在救还一次,也是完全应该的。
  它实在想不通,布隆迪为什么要借机除掉它。
  它真想晴朗的天空滚下一个橘红色的球状闪电来,把阴险毒辣的布隆迪击下陷阱,让它也尝尝在困境中得不到援救的痛苦。
  布隆迪翘起长鼻,柔软的鼻尖在空中抡了个鞭花,所有的象便不再采撷食物,都慢慢地向陷阱围拢来,以陷阱为轴心,密匝匝地围了几圈。
  布隆迪神情凄然,用暗哑的嗓子长吼了一声。
  所有的象都跟着齐声长吼。
  这好比人类在遗体前读冗长的悼词。
  麦菲不寒而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跃动从地上爬了起来。它不能无所作为地接受悼词,它不想死,它也完全可以不死。它要设法让布隆迪回心转意。它在紧急关头冒出一个灵感,一个或许能让布隆迪重新考虑是否该救它的灵感。
  它两条前腿腾空,两条后腿直立,亮出自己的腹部:肚皮圆鼓鼓像只球,里面有生命在蠕动。
  它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过去,它认为这是它和布隆迪爱情的结晶,现在才弄明白,那不过是貌合神离的产物。爱情的结晶也罢,貌合神离的产物也罢,有一点是肯定的,它肚子里正在蠕动的小宝贝是布隆迪的种,是布降迪的亲骨肉。象社会虽然没有父亲的概念,但血缘相袭的架情还是存在的。
  它朝高高在上的布隆迪颠动圆鼓鼓的肚皮,瞧瞧,你不为我着想,也总该为你自己的亲骨肉想想吧;你不愿救我,总该救救自己的亲骨肉吧。
  它发现,布隆迪朝下凝望的那双阴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哀痛,庞大的身体似乎被电击般微微战栗了一下。
  总算还没丧尽天良,看来事情会有新的转机。
  麦菲更加起劲更加柔顺更加妩媚更加用心良苦地一次次踮脚直立,摇晃那圆鼓鼓的肚皮。
  救了我,其实也就是救了你自己的亲骨肉。
  麦菲发现,它每一次踮脚腆肚,布隆迪那根长鼻便神经质地弹跳几下,眼里泛起一片泪光;四只象蹄烦躁地举起来又踩下去,心绪紊乱,已无法保持镇定。看来,这一招还是挺灵验的;现在是量的结累,马上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布隆迪扭曲的灵魂歹毒的心肠沉睡的天良将很快康复苏醒。
  还欠点火候,还需继续表演腆肚皮舞。
  不妨表演得更艺术些。
  它在后腿直立的同时,长鼻下钩,鼻尖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摩挲了两下;深情的舔,温馨的吻,希冀能激活布隆迪麻木不仁的心灵。
  但当它用鼻尖摩挲腹部时,两支象牙和一缕阳光碰撞,闪跳起一道锐利刺目的光。
  真正是适得其反。
  布隆迪眼睛里那点凄凉那点伤感遽然消失;冷峻代替了恍惚,狠毒代替了软弱:长鼻在地面大幅度摆甩了数下,像在甩落一种名叫“粘娘娘”的讨厌的草籽。然后,粗壮的腰沉沉地一扭,就想开溜。
  葬礼结束,悼词也念毕,该拜拜了。
  象群一旦离去,就等于把它麦菲给活葬了。麦菲撕心裂肺般地吼起来:
  ——布隆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布隆迪停顿了一下,眨巴着眼睛,滚出一串泪;泪水漫过眼睑,漫过鼻翼,滴下陷阱,滴进麦菲的嘴唇,咸津津的。
  但流泪归流泪,走归走。
  布隆迪长鼻一挥,象群很有次序地开始撤离陷阱。
  麦菲狂暴地长吼乱叫,试图寻找那颗失落的心,然而,布隆迪再没理睬它,也再没回转来。
  象群走远了,密林一片岑寂。

 

十四 侥幸逃出了陷阱

    整一个白天,麦菲跪卧在陷阱里,没吃一点东西。虽然满坑都是可口的食物,但它没有食欲;气都气饱了,还能吃什么?再说,它也不想延长活受罪的时间;注定要死,还不如早死;吃了东西,活又活不成,死又不能速死,那滋味肯定更不好受。
  只求死神快快降临。
  日落日出,它饿了一天一夜,却并没断气。它本来就身强体壮,既没患病,也没衰老,要死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倒是肚子越饿越难受,胃囊一阵阵痉挛。这么活受罪干吗呢?它想,不吃白不吃,当饱死鬼总比当饿死鬼强,吃!吃饱了肚子再说。它开始大口吞嚼堆积在身边的食物。肚子一填饱,想死的念头就更淡了。腹中的小宝贝不时地蠕动着,求生的愿望也就越来越强烈。
  它干吗要白白等死?它想,它应当设法从这死亡的陷阱里脱身,找忘恩负义的布隆迪算账;一肚子窝囊气不能烂在这陷阱里。
  它仔细察看陷阱,虽然离地面不算太高,但坑壁陡峭,象笨重的身体是无法攀爬上去的。唯一可能的求生方法就是发挥象力大无穷的优势,捣毁这陷阱。这方法虽说很笨,却适合象来干。它试着用象牙在坑壁上掘了一下,沙土颗粒稀里哗啦往下掉。它心头一喜,看来,这儿土质松软,属沙性土壤;天干物燥,土层龟裂,不难挖掘。倘若换头印度雌象掉入陷阱,土质再松软,也休想逃生;印度雌象不长象牙,也就没有挖掘工具;用鼻抽,用脚踢,用头撞,都无济于事。可麦菲就不同了,它是长象牙的非洲雌象,三尺长的宝牙是锋利的挖掘工具。
  它挑了一面土质最松软的坑壁,用力挖掘起来。两支象牙就像高效掘土机,挖了两个多时辰,坑壁被拦腰挖出个大洞,坍塌的沙土在坑底形成一块斜坡。它又踩着斜坡往高处挖。
  天快黑时,挖着挖着,它突然遇到一块埋在土里的大石头,象牙再锋利,也无法将大石头撬动。前功尽弃,它又气又累,沮丧极了:算了算了,不挖了,重选坑面,万一再遇到大石头,岂不又要白白辛苦一场?辛苦死,还不如安乐死呢。它躺在坑底,万念俱灰。
  启明星升起来了,亮得就像一只眼,不,启明星就是老天爷的眼睛。那只寒光四射的眼眨巴着,冷冷地凝望着它,在嘲笑它的无能,在指责它的软弱。肚子里的小宝贝大概也被那只天眼看醒,淘气地动弹着。它怎能无所作为地白白等死?它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但无权轻贱肚子里小宝贝的生命;哪怕只剩半丝生的希望,它都应该全力以赴让希望变成现实。它一跃爬起来,换了个方向,继续挖掘。饿了,啃几口竹叶,渴了,舔舔露珠。第三天中午,它终于在陷阱里挖出一道斜斜的甬道,挣扎着爬了出来。
  一出陷阱,它累得浑身像散了骨架,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一直躺到月上树梢,这才算恢复了点力气,摇摇晃晃地顺着草地上的象蹄印去追赶洛亚象群。

十五 撞断了三尺长的宝牙
麦菲是憋着一口恶气追赶洛亚象群的。它要弄明白自己纯洁的情感为何会换来歹毒的陷害,它要向布隆迪讨还公道,它要复仇,它要伸冤,它要同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已经反目成仇了,那就索性来它个玉石俱焚。
  很快,它就在黄竹林里见到了洛亚象群。
  它见到的情景让它感觉极不舒服。
  布隆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独自伫立在一座隆起的小土坡上。布隆迪本来就身躯魁伟,站在高处,益发显得气宇轩昂。
  雌象和小象们则娴静地站在地势较低的两侧,低眉顺眼,极像一片片绿叶,衬托着布隆迪这朵孤傲的红花。
  不时地有一头雌象撒着娇跑上小土坡,用鼻尖替布隆迪驱赶营营嗡嗡的苍蝇与牛虻,或者撮起泥沙扬在布隆迪身上殷勤地为象酋泥浴。
  布隆迪则凝然不动,骄傲得像尊神。
  印度雌象的温婉柔顺,是它麦菲望尘莫及的。
  最让麦菲觉得扎眼的是,布隆迪左后侧,平时它麦菲站的位置上,站着它十分厌恶的癞皮;而那头英俊的小雄象雪背,则看不见了。毫无疑问,布隆迪趁它掉落陷阱的机会,反攻倒算,把被它麦菲赶走的癞皮重新请了回来,把上次未能赶走的雪背重新赶走了。
  麦菲彻底醒悟了,布隆迪为何如此歹毒,对它见死不救,是讨厌它多管闲事,是讨厌它主持公道和正义,是讨厌它不能像印度雌象那样逆来顺受,一句话,是讨厌它那两根象征着力量能与雄象媲美匹敌的象牙。

    天哪,好心全被当做了驴肝肺!老天有眼,它麦菲驱赶癞皮也好,庇护雪背也好,都是为洛亚象群的整体利益着想,绝没有要贬低布隆迪的意思。
  想不到雄性的心胸竟会如此狭隘。
  布隆迪听到动静,从小土坡上奔下来,见到麦菲,眼光惊诧而迷惘。
  你想不到我还会活着从陷阱里逃出来吧?
  布隆迪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惭愧与内疚,相反,却有无限仇恨;它撅着两支象牙,拦住麦菲的去路,很明显,是想来番厮斗。
  麦菲真恨不得能用象牙将布隆迪挑个透心凉,来它个白牙进红牙出的。它低吼一声,双腿微微弯曲,准备竭尽全力朝对方冲刺。它虽然没有把握能一下子把布隆迪刺倒在地,但也绝不会轻易输给布隆迪的。它身体健壮高大,不比布隆迪逊色;它的两支象牙长达三尺,比布隆迪更长更粗更尖利,占着优势,拼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是没问题的。
  让负心郎自食其果!
  就在它要向布隆迪猛烈冲刺的一瞬间,突然,腹中的胎儿抽搐了一下,它蓦的一惊,那复仇的冲动雪崩似的消散了。自己死尚不足惜,腹中的小宝贝不能死。它与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出口恶气而已。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象却不同,象的最高原则却是生存,是活下去。与布隆迪恶斗一场,即使能取胜,把布隆迪捅死或打残废了,它自己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瞧,老公象癞皮颠颠地绕到它背后来了,它一个对两个,腹背受敌,就算能侥幸获胜,十有八九自己也会送命,起码会身负重,必然要伤及肚子里的宝贝。
  罢罢罢,就忍下这口气算啦。
  麦菲恢灾复了娴静伫立的常态。它慢悠悠地晃了晃身子,表示想和解。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它想归队,重新回到洛亚象群。
  布隆迪却仍不依不饶地拦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仍撅得笔直,那模样,再蠢的象也看得出来,是把麦菲视作异己,要赶它走。
  麦菲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嘴里仍长着锋利发达的象牙,象酋布隆迪就不会再容许它皈依洛亚象群。
  对于人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象来说,雌象无牙便是德。
  摆在麦菲面前有两种选择,要么扭头离去,走出洛亚象群的领地,成为浪迹天涯的孤象;不向世俗低头,不向传统屈服,顽强地保存自己那对漂亮的象牙,保持“象”的独立不羁的品性。要么设法去掉那对惹布隆迪讨厌的象牙,入乡随俗,使自己也变成不长象牙的印度雌象。
  假如选择前者,虽然保住了尊严,然而,它很快就会面临分娩与育儿的艰辛。就算它是顺产,不用别的象帮忙就可以把小宝贝平安生下来,但要独自把乳象抚养长大也非易事。细皮嫩肉的乳象是虎豹豺狼觊觎的美食,生活在群体中间,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要让一头雌象单独抚养,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能活下来。不错,它有健壮的体魄,有锋利的象牙,但是,毕竟势单力薄,没有依傍,没有靠山,产后虚弱,很难万无一失地保护自己的小宝贝。再说,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寻找到一块既远离人类、食物充足,又没有其他象占据的领地。颠沛流离苦楚它早就尝够了,它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一出世有个安定的环境,有个和睦的大家庭。对于雌性动物来说,后代的利益高于一切。
  为了未出世的小宝贝,它情愿自己受苦受难受罪受委屈,哪怕进炼狱!
  布隆迪一步步朝它逼近,满脸杀气,眼睛里闪烁着狠毒的光。
  麦菲瞥见离黄竹林不远的地方有一块隆出地面约有四米高的巨石,石面光滑,一道道横棱清晰可见,是质地十分坚硬的花岗岩。
  它斜蹿过去,撅起象牙,朝巨石猛力撞去;咔嚓一声响,它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嘴里一阵巨痛,两根象牙被连根撞断了;巨石被震得微微发抖。
  大团大团的血沫从它嘴腔里喷涌而出。
  整个象群都被它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围拢来,神情庄严肃穆,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布隆迪眼里的敌意顿时消失,变得温柔多情,很快从灌木林里采来一把具有止血镇痛疗效的金盏草,小心翼翼地塞进麦菲的嘴里。
  麦菲咀嚼着草药,嘴腔里刺心的疼痛才稍稍得以缓解。
  说也奇怪,两支象牙撞断后,霎时间,麦菲魁伟健壮的身躯萎缩了整整一圈,英武的神态冰消雪融,除了毛色还有些微差异外,几乎与土生土长的印度雌象没什么两样了。
  它已经是没有象牙的雌象了,它已经向世俗低头屈服,它已经与传统同流合污,它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招别的象怨恨了。
  一切苦难的渊源就是那两支洁白锋利的象牙,象牙已断,苦难也就可以自动结束了吧!
  布隆迪走过来,亲昵地用鼻尖摩挲它的脊背,哦,象酋同意它皈依洛亚象群了。它心里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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