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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又名:宝牙母象)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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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

沈石溪



一 被当做商品运往中国

    萨梅象群沿着基西瓦尼河朝前走。基西瓦尼河虽然是条小河,却水量充沛,旱季也不会干涸。基西瓦尼河的源头是乞力马扎罗山上融化下来的积雪,河水蓝幽幽请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凉爽的水雾。萨梅象群喜欢在河畔行走。坦桑尼亚的四月干燥炎热,大热天浸泡在凉丝丝的水雾里,十分舒服惬意。
    一头年轻的雌象一边走一边玩耍,一会儿汲起一鼻子水喷射到空中给自己来个淋浴,一会儿用鼻尖搓起泥沙去弹射栖在河边树枝上的虎皮鹦鹉,一会儿用硕大这头顽皮淘气的雌象名叫麦菲,今年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非洲象老说,刚刚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对生活抱有浪漫的幻想。它的身体已经基本发育成熟,体色灰黑,四肢如柱,身高足有三米,长鼻粗硕富有弹性,甩摆耆老如龙游蛇舞,自有一番青春的韵味。那两根发达的上颌门齿尤其出色,细腻如玉,洁白如雪,锋利如剑,长达三尺,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乞力马扎罗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蹚过小河汊,麦菲瞥见河汊左侧一块沼泽地边,一只小斑羚正在饮水。突然,平静的沼泽爆起一朵巨大的泥浪,哦,是一条潜伏在沼泽里的凶猛的非洲鳄,冷不防蹿跃出来,一口叼住了小斑羚的一条前腿。这条非洲鳄耶太狡猾了,身体隐蔽在泥浆里,暗橄榄色的背脊与泥浆融为一体,极难辨别。可怜的小斑羚呦呦哀叫着,徒劳地挣扎。鳄眨动着狡黠的眼睛,扬扬得意地一点一点将小斑羚往水里拖拽。

    麦菲气不打一处来。它天生憎恨恶鳄,这凶残的家伙有时还敢袭击没有母象陪伴在身边的乳象。它不能容忍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于是撒开四蹄朝沼泽奔去。虽然这条非洲鳄有四米多长,模样古怪,浮在水上像条独木舟,那张大嘴里犬牙交错,狰狞可怖,可麦菲不怕:象的身躯比鳄魁伟,力气自然也比鳄大;它有长鼻可以抽打,有锋利的象牙可以戳捅,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踩踏,对付一条普通的鳄还是绰绰有余的。它想把小斑羚从鳄嘴里救出来。 
    麦菲刚赶到沼泽变,狡猾的鳄见势不妙,扁扁的大尾巴使劲一划,哧溜一下直往沼泽中央退却。小斑羚的身体迅速往下沉,泥浆淹没了脖颈,淹没了柔软的唇吻,淹没了麻栗色的明亮的瞳仁。
    麦菲在岸边气的直跺脚,却无计可施,它不敢下到沼泽区,锈红的水面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泥潭,陷进去后无法游也无法走,会被整个儿吞噬掉的。它只好在岸边卷起石头树枝什么的,使劲朝鳄砸去。有的砸准了,有的砸空了。即使砸准了,在粗糙似铠甲的鳄背上,也等于搔痒一样。
    鳄瞪了它一眼,衔着已经气绝身亡的小斑羚,慢慢朝沼泽深处游去,很快消失在白雾中。
    这时,萨梅象群已经转过河湾,走远了。
    麦菲却一点也不着急、不慌张。象不像角马、羚牛这样的食草动物,因害怕成为食肉猛兽袭击的目标,不敢离开群体。在非洲这块广袤的黑土地上,只有狮子似乎能同象匹敌,但狮子一般不敢招惹象。
    麦菲慢腾腾地往前走。
    基西瓦尼河两岸景致优美,一望无垠的稀树草原上,野花芬芳,流莺婉转。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轮廓分明的云,有几只绰号叫丛林殡葬工的秃鹫在天空翱翔。河里不时有蛇鲻跃出水面,鱼鳞反射着阳光,传来喧哗的水浪声。河边松软的细沙滩上,大如瓦盆型如梅花的象蹄印赫然在目,只要顺着象蹄印走,不愁回不到象群。就算没有象蹄印,麦菲耶不担心会迷路,象灵敏的嗅觉和听觉,能使它准确无误地找到萨梅象群。
    麦菲很快就将小斑羚遇害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这种弱肉强食的事,在草原上早已司空见惯,并不稀罕。它心情怡然,走得轻松愉快。
    前面河岸有一片水蕨芨,无风自动。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躲藏在密匝匝的蕨芨丛里。

    兴许是个白马王子呢?麦菲想,用捉迷藏的浪漫方式在向它求爱。它身心都已成熟,还待字闺中,当然渴望有一头活泼可爱的小象。它挺胸摇鼻,走路的姿势尽量优雅;顾影自怜,将雌性的风韵发挥得淋漓尽致。
哦,出来吧,别让我等得心焦。
    蕨芨丛越来越近了,还不见雄象的身影。或许是头正在采食的犀牛,并不是什么雄象?麦菲有点失望。一阵清风迎面而来,它嗅到了一股汗酸夹着烟熏火燎的气味,这好像是两足行走的人的气味!
    它的神经陡地绷紧了。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足行走的人。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人会驾驶比乌龟壳更坚硬的汽车,人会摆弄比鳄游得更快的船,人会钻进轰轰作响的铁鸟的肚子。对于象来说,人诡计多端、变幻莫测,比狮子、鬣狗凶猛得多、狡猾得多,也难对付得多。麦菲停住脚步,翘起长鼻,想向远去的象群发出报警求援的吼叫,可是,已经晚了,碧绿的蕨笈丛里蓦地竖起一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手举着一支明晃晃的枪,朝它瞄准。它想跑,刚转过身,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屁股上像被黄蜂蜇了一口,有点疼,也有点痒,似乎还坠着一样什么东西。它扭动脖子朝后望去,臀部挂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管。它撩动长鼻,想拍掉玻璃管,可惜够不着。
    那男人离它二十多米远,正笑眯眯地望着它。麦菲勃然大怒,想奔过去用鼻子甩翻他,把他卷起来抛到空中,用象牙捅出窟窿,用象蹄踩成肉饼。可是它踩奔出两步,就感到那屁股上坠着的玻璃管里有一股很细的液体正慢慢地钻进它的体内,随即,它觉得浑身松软得像散了骨架一样,庞大的躯体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风一吹就要飘起来,脑袋却沉得像块石头,抬也抬不起来。还没等它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它中了捕猎者的麻醉枪。
    等麦菲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海轮上,被关在一只巨大的铁笼子里。轮船正行驶在印度洋上,从舷窗灌进一股股潮湿的咸腥味很浓的海风。几个黑皮肤男子正在船舱里忙碌,见它醒来,有人拎了一桶清水放在铁笼前,又朝铁笼里扔进一串香蕉它不晓得两足行走的人要把它运到哪里去,但有一点它是知道的,它正离亲爱的故乡和萨梅象群越来越远。它愤怒地连声吼叫,用鼻子钩住笼子的铁条使劲拉扯,用象牙拼命戳翘,想捣毁牢笼,无奈铁笼子坚固无比,任它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

    十多天后,轮船在一个繁华的码头停泊下来。一架起重机伸出钢铁巨臂把铁笼子连同麦菲一起高高吊起,转了个方向,轻轻放到巨蟒似的火车上。周围黑皮肤的人变成了黄皮肤的人。火车又行驶了两天,换成一辆载重汽车,昼行夜停,一路风尘,朝麦菲完全陌生的地方驶去。
    麦菲当然不会知道,它已成为坦桑尼亚某外贸公司的一件出口货物,经由坦桑尼亚的东海岸城市庞加尼从海上运到缅甸的仰光,再用火车由仰光运往曼德勒,然后坐汽车途径西双版纳运往中国的春城昆明。假如不出意外,几天后,它将成为昆明圆通山动物园的新居民。新象房已经落成,油漆的招牌也已挂起,上面写着:非洲象麦菲。
    偏偏发生了意外。

 

二 逃进西双版纳热带雨林

    遮天,驮着麦菲的载重汽车由零公里海关进入中国境内,在昆洛公路上翻山越岭。这是一条路况很差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又窄又陡,汽车慢慢地盘山而行。五月的西双版纳正值雨季,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铺着劣质沥青的路面被雨水一浇,滑的像涂了层油。
    载重汽车驶进勐养自然保护区,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开始下坡。前面是个Z字形急转弯,驾驶员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把着方向盘,刚要转弯,突然弯道里钻出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开车的是个愣头青小伙子,踩着油门不放,车速很快,迎面朝载重汽车撞来。载重汽车运载着一头数吨重的大象,重车下坡,车身宽,道路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无处可避让。
    轰的一声巨响,载重汽车和东风牌大卡车撞了个正着。两辆车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保险杠被撞断,司机被撞得昏死过去。
    载重汽车被撞得尤其惨,车厢猛地扭曲,砸在路边的一颗大树上,乒乒乓乓,管着大象的铁笼子好几根铁条被树挂断了,那扇解释的大门也暗锁崩碎,哐啷开启。
    麦菲正站在铁笼里昏睡,被猛烈的碰撞摔倒在地,身上被铁条的断碴划出好几道血口子,幸运的是没伤着筋骨。它从洞开的铁门钻出来,顺着倾斜的车厢来到公路上。
    正在冒烟的驾驶室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麦菲恨透了将它麻醉将它囚禁将它辗转运送的人类,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去救死扶伤呢。
    山下像条白绸带似得公路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辆乌龟似得小汽车正沿着盘山路盘旋而上。麦菲不愿再次落入人类的魔爪,四下一打量,公路转弯处有一条山菁,通向茂密的森林,它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它一口气跑进勐养自然保护区纵深地带,这儿草深林密,人迹杳然,不用担心会被两足行走的人缉拿归案。

    平静下来后,麦菲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这儿与它的故乡非洲基西瓦尼河流域相比,除了气候炎热这一点相同外,其他方面差别很大。基西瓦尼河一带地势平坦,这里山套山山叠山山环山到处都是山;非洲的土地干燥,这儿却湿润得到处踩得出水;非洲是一望无垠的稀树草原,这儿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树,见不到空旷的草原,非洲蛮荒苍凉,这儿山清水秀,满地都是竹笋和各种可口的植物,它在自然保护区闲逛了几天,身上的伤很快养好了,因颠沛流离儿弄得憔悴的身心也恢复了正常。 
    然而,另一种危机却接踵而来。
    象是合群的动物,尤其是雌象。“家”的观念很重,麦菲已差不多有个把月没见到同类了,形单影只,孤独寂寞,快要憋死了。它渴望能回到萨梅象群去,那儿有德高望重的祖母梅蕊,有慈祥美丽的母亲尕佳,有忠诚憨厚的老公象叭努努,有活泼可爱的异父同母滴滴尼瓦儿……它思念它们,就像田想水想得心焦;它们也一定在思念它,就像水想田想得心跳。它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基西瓦尼河去,但它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它离故乡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一个缥渺的梦。
    它只有设法寻找新的“家”。他相信在这块气候适宜食物丰盛的土地上,一定会有同类生存着。它沿着一条清亮的小溪溯源而上,悉心寻觅着同类的踪影。
    这天下午,麦菲转过一道山弯,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如沤腐的水葫芦,如发酸的干草,那是象粪的气味。它循着气味钻进一篇野槟榔树林,果然看见齐腰高的槟榔树干上一长溜地涂抹着黑糊状的象粪,树与树之间的山茅草上,有刺鼻的尿腥味,低洼的湿地上还有凌乱的象蹄印。它激动得快掉泪了,虽说外来象要到一个陌生的象群去入伙,免不了会受到歧视和欺凌。地位排在最末等,采食时只能吃别的象挑剩的食物,饮水时只能站在最下游饮别的象搅浑的脏水,睡觉时只能睡在寒风吹袭的外圈,但总比孤魂野鬼似的只身在森林里流浪要好得多。再说,欺生都是暂时的,混熟了也就彼此彼此了。
    记得萨梅象群也曾有陌生的雌象前来投靠入伙的事,那是头名叫果莱的中年雌象,刚到萨梅象群的时候,被冷眼相待,夜夜让它担任哨象,但果莱十分乖巧,千方百计地讨好祖母梅蕊。梅蕊要钻林子,果莱就挥舞鼻子替梅蕊开道,梅蕊要泥浴,果莱就来回奔跑到河滩区捞洁净爽身的大颗粒黄沙扬到梅蕊背上。没几个月,果莱的地位就提升到与它年龄体魄和象牙锋利度相配的高度。它麦菲不傻不呆,完全可以效法果莱的做法,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多拍马屁,尽快使自己适应新的环境。
    但愿它即将投靠的心想群统领众象的老母象和祖母梅蕊一样,祥和温柔、豁达大度。
    到这个时候为止,麦菲对非洲象群和印度象群之间的社会结构的显著差异并不了解,它是用自己在非洲象群的生活阅历来猜度生活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印度象群的,以为这里的象群和萨梅象群一样,也是由饱经风霜的雌性当政,也是母系社会的结构状态。
    犯先验论错误的不仅仅是人类。
    麦菲走到上风口,扬起鼻子长吼了一声,这是在即将投靠的大家庭自我通报,孤独的灵魂在呼唤同伴。
    山谷尽头传来一声粗犷雄浑的象吼,联络沟通了。
    它兴冲冲地赶过去,穿过一片茅草地,果然看见几十头象散落在一片竹林里。
    竹林是个平缓的小山坡,站在坡顶的自然是象酋——群体的统治者。站的地势比其他象高,替他象都在地势较低的地方众星拱月般地仰望着象酋,更能衬托象酋的威势与尊严。在这一点上,非洲象与印度象是相同的。
    让麦菲感到吃惊的是,统领这个象群的象酋竟然是头公象!
    这在基西瓦尼河流域的非洲象群里是无法想象的。
    在萨梅象群,辈分高的雌性永远占据着统领权,是当然的象酋,更准确地说,是由几头或十几头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雌象组合成一个稳定的群体,而公象则随意流动,今天到这个象群做客,明天被招赘进另一个象群。对于非洲象来说,公象当政就比牝鸡司晨一样荒谬可笑。但麦菲对这种由雄性掌权的社会群体并不算太陌生。

    和萨梅象群生活在同一块炎热干燥土地上的狮群就是典型的雄性掌权式社会。狮文化的最大特征,就是由一头或两头雄狮统治病管理着一群母狮和幼狮。群内的雄性小狮子长大后,肯定会被当权的雄狮无情地驱赶出群体;雄性的嫉妒性远远高于雌性,决不允许其他的雄狮与它分享妻妾和权利。每当发情交配季节,狮群便时常会爆发战争,那些在野的流浪雄狮总想闯进有雌狮的群体把在位的雄狮驱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在位的雄狮当然要奋起反击,保卫自己的权益,常常互相咬得头破血流,非死即伤,惨不忍睹。
    麦菲对狮文化略有所知。望着眼前这个雄性掌权的象群,麦菲突然受到了某种灵感启迪,看来,自己对是否会被新群体接纳,是否会遭新群体贬抑的担心纯属多虑了。它是雌象,而且是年轻貌美的雌象,投靠由雄性做主的象群,绝没有拒绝的可能。就像非洲狮群,外来的雄狮要闯进去,那是入侵,会遭到殊死抗击;外来的雌狮要投奔进去,只要不是老色衰,就一概会受到热情欢迎。对于占据王位的雄狮来说,自己所统辖的群体的雌性多多益善,外面的雄狮前来投奔,说明它魅力无穷,统治有方。狮文化的这个特征,或许也可以移植到眼前这个象群来。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蔚蓝色的地球上生命进化到有性繁殖一类亘古不变的规律。
    那头雄象丛坡顶急急忙忙朝它奔来。
    它肯定是来欢迎它的,麦菲想。

 

三 被象酋视为怪胎

    非洲雌象麦菲想要投靠的印度向群名叫洛亚象群。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象群,拢共七八头雌象,四五头小象;象酋是头四十岁的壮年大公象,名叫布隆迪。
    布隆迪不乏象酋风采,腰粗臀圆,身坯魁梧;毛瑟灰里透白,像裹着一层薄薄的乌云;鼻子长得不用低头就能钩到掉在地上的野草莓;两篇耳朵大如蒲葵,扇动起来呼呼有声;两只象牙虽然经岁月风尘的侵渍以泛出些许黄斑,但仍犀利结实,光泽华贵,长达两尺半——这长度在印度象种里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布隆迪先是听到麦菲的吼叫,后看见麦菲的身影。听到叫声它以为是雌象来投奔,但视线一落到麦菲身上,立刻否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确信是一头胆大妄为的公象闯进自己的领地想来争抢王伟和配偶。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它立刻翘起鼻撅着牙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想趁入侵者立足未稳之际发起一场凌厉的攻势,将入侵者驱赶出去。
    也难怪布隆迪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把雌性当雄性。布隆迪是土生土长的印度象,从未见过非洲象,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长象牙的雌象。在印度象群里,只有雄象才有发达的象牙,在布隆迪的印象里,只要嘴里长着长牙的象,必定是雄象,整个印度象都把尖利细长的象牙视作雄性威武勇敢的标志。
    布隆迪一看见麦菲鼻子下那两根象牙,便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准备应付挑战。
    冲到离麦菲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布隆迪渐渐心虚起来,方才那股排山倒海式的勇猛气势被忧虑和恐惧销蚀掉大半。它看清了麦菲的象牙,这是它所见过的最出色的象牙,洁白如雪、寒光四射,表明这牙的质地上乘,坚硬如石;刚让布隆迪触目惊心的是那牙长达三尺,比它自己的牙长了整整半尺。动物在角逐与较量前,都要打量对方的虚实,掂量彼此的实力,估算取胜的可能,极少有傻里傻气乱斗一气的。布隆迪一边在掂量自己与麦菲之间的力量差别,它悲哀地发现,自己比麦菲要差了一大截。论身坯,面前这家伙体态像座灰色的小山,和它一般高大魁梧;论勇敢,这家伙既然敢只身闯进洛亚象群来挑衅闹事,一定志在必得,早就把生死置于脑后了;论鼻子,这家伙鼻根上褶皱枞横,老辣得像根牛皮鞭子;论体力,这家伙年轻气盛,正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耐力和蛮力都不会在它布隆迪之下。

    或许,对方上述这些优势它布隆迪还能勉强应付,但双方在象牙上的差距实在悬殊,不能不使它心里发檚,感到气馁。先不说牙的质地,就对方的牙比自己的长出半尺,自己已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了。象牙是象身上最锐利的格斗武器,谁的牙长,谁就占着便宜,能在对方的牙还未戳到自己身体前先戳通对方的身体。从某种角度说,谁的牙长谁就是胜者。天哪,这家伙怎么会长出三尺长的象牙来!它布隆迪活了四十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尺象牙的象。它以前见过的所有大公象,平均牙长都在两尺左右,两尺三寸已经是上品了,像它布隆迪那样长着一副两尺半的象牙,堪称上上品,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了。它布隆迪之所以能在洛亚象群象酋的宝座上连续坐了十几年,凭的就是这副两尺半的长牙,也不知有多少智商比它高个头比它大年纪比它轻的大公象就因为象牙比它短那么两三寸而最终输给了它。
    三尺长的象牙,才是真正的宝牙。
    它当然不知道,象粪两个亚种,印度象和非洲象;作为不同的亚种,非洲象不论雌雄象牙都普遍要比印度公象的牙更长耶更白些。
    冲到离麦菲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布隆迪已经四肢发软眼光骇然斗志差不多快崩溃了。经验告诉它,这将是一场鸡蛋碰石头式的较量,自己毫无获胜的可能。
 唉,要是老公象津巴还活着就好了。老公象津巴是它忠诚的伙伴,是它得力的助手。要是现在有津巴在,它起码不会绝望,它和津巴可以从两面夹击来犯者,让对方顾了头顾不了尾;四根牙对付两根牙,你就是三尺长的宝牙,也占不着多大的便宜,两败俱伤,谁也休想独领风骚。遗憾的是津巴在上个月已老死在象冢,现在怕已变成一堆白骨了。洛亚象群有十几头象,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细皮嫩肉的小象,按传统习俗,在雄象争斗时母象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不会前来帮忙的。而小象身子骨还稚嫩,也不可能替它分忧解愁。
    让两尺半的象牙和三尺的宝牙一对一地单练,其结局可想而知。
    布隆迪在心里以大欺小退堂鼓。它四下觑觑,窥探逃跑的路线。对了,消息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牛毛细路,路两旁长满荆棘刺颗,它从那儿逃跑,对方或许会畏惧被荆棘划伤皮肤而停止追撵的。当然,它自己在逃跑时也免不了会被划伤,但总比被对方追撵上后在屁股上捅两个血窟窿要好的多。
    逃跑方案,好听点的说法是撤退方案,就这样定了吧。
    布隆迪又向前冲了两部,现在它需要考虑的问题是,不战自溃还是虚接几招?最明智的当然是不战自溃,既然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必败无疑,何必还冒险厮杀?逃吧,逃它个干脆利落。逃它个无灾无难,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可不战自溃似乎与它象酋的身份不大相配,这也太丢份了,背后还有母象和小象看着,众目睽睽下像个懦夫似的还没较量就逃之夭夭,实在有损象酋的体面。它还不甘心永远失去洛亚象群象酋的地位,它还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并非痴人说梦,它可以在森林里用小恩小惠拉拢一头孤象,重新培养一头像津巴那样对它忠心耿耿的伙伴,双雄联盟,杀回洛亚象群,重登象酋宝座;要是现在太懦弱了,象酋威风扫地,被站在身后观战的雌象和小象嗤之以鼻,将来要恢复象酋的尊严就很难了。它不能不战自溃;当然,也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自取灭亡。要找个既能保住性命又能保全面子的两全之策。
    布隆迪不愧是智商很高的象酋,在极短的瞬间便眼睛一眨计上心头。它要虚接几招,却又要让站在身后的雌象和小象们觉得它是在不惜牺牲性命地认真拼搏。就像演戏,演得逼真,瞧不出破绽。它要和这长着一对宝牙的家伙身体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可以避免致命的伤害;鼻子不管是否能有效地击中对方,要上下飞舞,左右扫荡,让母象和小象们看得眼花缭乱;象牙不要瞄准对方的身体,而是瞄准对方的牙,不去戳和捅,而是敲与擂,磕碰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紧张激烈,其实是有惊无险;连续不断地抻直脖颈吼叫,叫声震耳欲聋,听起来热热闹闹。在这个过程中,且战且退。表现出在对方锐不可当的攻势下实在力不从心难以抵挡了,然后找个机会,让对方的牙尖在自己的肩胛上不轻不重地犁出一道血口,漫出一些血来,然后用鼻尖将血涂抹开,涂它个血脸血鼻的,涂出一层浓浓的悲壮色彩。到了那个时候,在众象眼里它虽然失败了,也败得光彩夺目,虽败犹荣,就可以抽身逃之夭夭了。

    这是,布隆迪离麦菲只有两步之遥了,入侵者的反应令它惊讶。它在象酋这个位置上已待了十多年,无数次地抗击过野心勃勃的入侵者。通常情况下,入侵者无论身躯多么伟岸,象牙多么犀利,见了它都神经高度紧张,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四下环顾;一见它撅着象牙朝它迎将过来,或者全身肌肉绷紧雅间平举颜真意外,或者色厉内荏地大吼大叫企图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它,或者见势不妙扭头就跑……
    可眼前这位“入侵者”,却与众不同,彼此相距只有两步远了,刹那间锋利的象牙就要无情地刺穿身体了,可是长鼻扔卷在牙弯上,短短的象尾优雅地摇晃着,眼光柔和的像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面部表情恬静安详,仁立不动,优哉游哉,丝毫也没有临阵的激动和恶斗前的亢奋,倒好像走亲戚回娘家赴喜宴似的,象脸上呈出一派温馨的喜悦。这实在违反常规。不正常很可能意味着凶险与杀机。布隆迪本来就心虚胆怯,这下更提心吊胆了,不由得收住脚步,满脸疑惑地观察对方的动静。
    这家伙见它停下来,慢腾腾地从牙弯上舒展开长鼻,鼻尖拱耸,柔软得像条绸带,朝它伸过来。它以为要抽打它了,却只是轻轻地帮它撩拨开一只叮在它脖颈上的苍蝇。
  布隆迪懵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对方的这套动作,极其雌性化。只有雌象才会如此温体贴地替它拂去苍蝇。动作细腻温柔,显示出典雅的雌性风范。明明是长着一副亮晃晃象牙的大公象,怎么流露眉目传情的脂粉气?
或许,这家伙是故意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姿势迷惑它的,麻痹它的神经,松懈它的斗志,然后趁它不备朝它猛刺过来,一下子就轻轻松松解决问题?
  或许,这家伙自以为长着一副宝牙,有恃无恐,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故意用这种雌性化的举动来讥讽它嘲笑捉弄它轻慢它侮辱它?
  这样也太不地道了吧!
  一股热血涌上布隆迪的脑门,它毕竟是头象酋,不是一介草夫,历来心高气傲,从没受过这等窝囊气。霎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拼命的冲动。你别以为你长着一对三尺的宝牙就可以恣意妄为。我也不是纸糊的,无非是个死,怕谁呀!布隆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憋足了一股劲,准备先下“牙”为强。
  对方似乎聋了瞎了,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用鼻尖从地上拨弄起一朵蓝色的醉蝴蝶,在空中摇晃。
  雌雄有别,怎么卖弄起风骚来了?
  不管这么多了,布隆迪想,管它是恬静还是急躁,管它是搔首弄姿还是摩拳擦掌,管它是笑里藏刀还是凶相毕露,反正闯进它布隆迪用尿和粪便划定的界线,就是居心叵测的入侵者,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它撅起牙,狠命地冲撞过去。
  可笑那厮,死到临头还在装模作样,长鼻潇洒地一甩,将那朵芬芳的醉蝴蝶抛到它额头上,然后又将长鼻卷回牙弯。
  布隆迪的象牙差不多要触碰到麦菲致命的胸肋上了,突然,布隆迪嗅到了一股使它不得不放弃攻击企图的气味。这是麦菲的体味,馨香馥郁如兰如麝,还伴随着一股浓浓青春气息。这毫无疑问是异性的体味。
  哺乳动物都有自己的禁忌,禁忌是保证种群兴旺的行为规范。印度雄象的禁忌,就是不攻击雌象。
  对于印度雄象来说,雌象既不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也不是领地的占有者,更不是配偶的争夺者,任何方面都不构成威胁。相反,多一头雌象,就多了个配偶,多了份荣耀,多个复制基因的工具。假如是雄象闯进领地,无疑是要来争夺权力、领地和配偶,必须驱赶出去;而雌闯了进来,却是一种投靠依附,作为雄象,理应竭诚欢。象的婚姻形态是一雄多雌。布隆迪不能无端攻击送上门来的异性。
  眼睛所看到的和鼻子所闻到的怎么会是两种不同的内容呢?
  它眨巴眨巴眼睛,再仔细望去,这家伙除了身坯高大健壮和长着一副三尺长的象牙外,其他方面倒确实像雌象。长鼻线条柔顺,皮肤皱褶很少,不像公象那般粗糙,腹部平滑,眉眼间蕴涵着脉脉温情。
  这般看来,好像是雌象,可雌象怎么会长得和雄象一高大魁梧?怎么会长出象牙?还有一点也让布隆迪颇为奇,它所见过的象鼻端都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眼前这伙的鼻端却与众不同地有两个指状突起。
  布隆迪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其实是非洲象和印度象不同的生理特征。非洲象的体格较印度象要高大些,性格也要暴烈些,不易驯服。两象种之间最显著的芝是印度象仅雄象有发达的象牙,非洲象则雌雄均有发达的象牙;印度象的鼻端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非洲象的鼻端却有两个指状突起。
  这时,麦菲甩着尾巴,摇着脖颈,妩媚地朝布隆迪抛洒秋波,轻柔地叫了两声。这是象的身体语言,是在明确地告诉对方,希望被接纳、被欢迎,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布隆迪茫然不知所措。
  假如认定来者是雌象,当然该欢迎入伙;假如认定来者是雄象,那就该用武力驱逐。但它无法认定来者的性别,也就无法采取相应的措施。
  或许是个怪胎吧,它可不能将怪物留在自己的象群里。
  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不赶不留,冷漠僵持。
  麦菲等了半晌,眼前那头公象还没有接纳它的表示,不禁又气又恼。它不跛不瘸,不聋不瞎,没患癞皮疮,也没口臭什么的,形象不说光辉灿烂,起码也对得起观众,年纪轻轻一头雌象,却被雄性象酋拒之于门外,雌性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扭头就走。
  想进你的象群是因为看得起你,真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哼,有什么了不起嘛,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可惜白费了许多献媚的表情,麦菲甩鼻而走。象甩鼻而走,等于人类拂袖而去。
  布隆迪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相反还朝它的背影起哄似的吼了几声。
  麦菲气得差点掉泪。等着吧,你会后悔的。

 

四 王位争夺战

    布隆迪没想到,自己刚刚把长着一副三尺宝牙却又浑身散发着雌象气味的怪物打发走,仅仅过了一天的太平日子,又碰上了野心勃勃的入侵者。
  真是流年不利,灾祸接踵而来。
  来犯者是两头大公象,其中有一头瞎了一只眼,姑且为独跟;另一头少了一根牙,相应的绰号当然叫独牙。
  太阳刚刚出山,独眼和独牙就出现在布隆迪的面前。两个家伙的脸上都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咄咄逼人,不问青红皂白,撅着牙就从左右两个方向朝它冲撞过来。
  两个家伙加起来一共是三只眼睛,三只眼睛里闪烁的同样一种眼光:布满血丝,凶残狠毒,绝对是输红了眼的赌徒。
  布隆迪心里很清楚,它们是铁了心用生命作赌注,来和它赌一赌命运的。
  布隆迪一眼就看透了来犯者的底细。
  这两个家伙浑身邋遢肮脏,稀疏的象毛被树脂粘成一绺一绺,肚皮处似乎还患有体癣,露出粉红色的皮。很显然,这是两头从来未被雌象鼻子汲起河沙洗浴梳理过皮肤的倒霉蛋。它们站在布隆迪面前,虽然彼此正在进行恶斗前的互相打量,可三只眼睛还是极不老实极不安分地短暂溜号,从它布隆迪身上溜开去,溜到布隆迪身后那些雌象身上,贪婪痴迷,贼忒兮兮。这说明这两个家伙从未有过异***。它们的骨架虽然壮实,但精瘦干巴,显然,没有属于自己的食物丰盛的领地,而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它们神态怪异,形象猥琐,举止慌乱,气质极差,更谈不上什么风度,属于那种没有身份地位、出身卑微的贱象。
  布隆迪很容易揣摩它们的身世。
  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长到十三四岁时,就被象酋驱逐出了象群,成为孤独的流浪者。它们在丛林里苦熬了若干年,把象牙熬长了,把筋骨熬硬了,便与类似命运的其他小公象一样钻头觅缝寻找象群中已年老力衰的象酋,企图取而代之,为自己赢得传宗接代的配偶和生存必须的领地。可它们命运不济,凡遇到的象群,没哪头象酋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暮年老象;它们铤而走险,免不了一败涂地,徒受皮肉之苦。它们都不年轻了,看起来牙口都在四十岁上下。无数次的失败、碰壁、屈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心里,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公象都得暴病死绝了。它们心灵扭曲,阴狠歹毒,因为它们的时间不多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布隆迪不知道这两个背时的家伙是怎么会结成同盟的。一般而言,公象都是生性孤僻,也不大懂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寻衅争偶都是独来独往,尤其是被逐出群体的倒霉蛋,脾气乖戾、仇视同性,很少有朋友,更别说生死与共患难之交了。看来,这两个家伙经过无数次失败总结出一条经验,光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在丛林里击败强有力的对手建立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有互相依靠,兴许还有出头之日。
  一个失败者再加一个失败者,不会等于双重失败,而有可能变成辉煌的胜利。
  布隆迪的心缩紧了,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假如能一对一地单练,它布隆迪绝不会输给它们。它和它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比,都占着优势。比起独眼来,它隆迪双目炯炯,两只眼睛怎么说也比独眼方便得多,视要开阔一倍,视力大概也要好一倍;就算打个平手,难分难解时,它拼着自己三失去一只眼睛,换对方一只眼睛,大赚了;自己无非变成独眼象,对方就成了瞎眼象。比起独牙来,它布隆迪两根象牙一般粗细一般长短,双牙战占着一倍的便宜;就算势均力敌,对方在自己身上出一个窟窿,自己已在对方身上捅出了两个窟窿。
  真要一对一地单练的话,战胜它们就像吃豆腐那么容易。
  但两个对付一个,力量就发生了逆转。它们加起来有三只眼,它却只有两只眼;它们加起来有三根牙,它却只有两根牙。
  毫无疑问,它们占有优势,而它处在劣势。
  可惜,津巴死了,不然的话,它不会把独眼和独牙放在眼里的:老公象津巴纠缠住独眼,它布隆迪先收拾掉独牙,然后回过头来对付独眼,轻而易举即可结束这场危机。唉,怪它自己,没有及时物色一个像津巴这样忠诚可靠的伙伴。
现在后悔也晚了。
  但不管怎么说,它布隆迪不能屈服于淫威,拱手把象酋宝座让给这两个面目可憎的强盗。它要竭尽全力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包括殊死拼斗,包括动用心机,但愿它象酋的智慧能让它以少胜多。
  这当儿,独牙和独眼已从左右两侧向布隆迪冲撞过来。布隆迪仓皇应战,先用象牙格开独眼,还没来得及转身去应付独牙,独牙的牙锋已逼近它的身体;它急忙朝圈外跳,还是没能完全躲掉——独牙的牙尖不深不浅地在它屁股上犁出一道两尺长的血口。
  第一个回合,就差不多剪灭了它象酋的威风。
  看来,要在这场象酋卫冕战中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散独眼和独牙的联盟,形成一对一的局面,各个击破。
  这不是天方夜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布隆迪在象酋位子上多年,应付过各种各样的危机,十分了解公象的弱点。别看独眼和独牙现在好像一对患难兄弟,好像歃血盟誓的哥们,好像粘在一起无法撕开的一树,其实,它们是象心隔肚皮,各有各的谱。
  它们不是亲兄弟,就算是亲兄弟,也会在利益冲突时反目成仇;它们是出于互相利用结成一伙的,动机无论独眼还是独牙,假如其中—个有把握能单独把它布隆迪击败,绝对会抛弃盟友的;一山容不下二虎,一个象群容不下两头并列的象酋,这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浅显道理;独眼和独牙现在紧密团结,但它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对手,就算现在夺得洛亚象群,总有一天也会火拼内讧的;雄象本质上是贪得无厌的,洛亚象群富腴的领地众多的雌象,好比一枚香甜口的果子,谁不想独占独享?傻瓜才愿意和别的雄象分享呢!
  这段无懈可击的论据,自然而然推论出这样一个结论:两个家伙都各怀鬼胎,希望自己的盟友在同它布隆迪厮杀时,或者同它布隆迪同归于尽,或者身负致命的重伤,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独享胜利果实。
  雄象卑劣的心理和性格弱点就像布景和道具设计得十巧妙的舞台,它布隆迪完全可以演一出好戏。
  必要的铺垫是少不了的。
  它有意让独眼和独牙在自己身上抽几鼻子,戳几牙子,当然都是在无关紧要的臀部、大腿或脊背上。血从伤口漫流出来,它故意用鼻子把血浆涂抹挥甩到自己的脸上和脖上;模样变得极其可怕,满头满脸都是血,好像已多处受了重创。
  布隆迪是要让独眼和独牙产生一个错觉:它布隆迪快不行了。
  强敌快不存在了,算计盟友的邪恶念头才会油然滋生,下一步是要给这两个家伙各自分配一个恰当的角色。A角和B角,A角动邪念,B角受其害。布隆迪没多加思索考,就把独眼定为A角,把独牙定为B角。道理很简单,独眼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眼光更阴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两扇窗坏了一扇,心灵就更易霉变,就更歹毒。
  差不多是时候了,该演戏了。
  布隆迪装着已精疲力竭的样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东奔西颠。为了让独眼确信不疑,它在逃向一棵香椿树时,有意让藏在斑茅草丛里的鸡屎藤绊了一跤,两条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又急忙爬起来;这是十分惊险的一招,背后的独眼追赶上来,牙猛地朝它高高撅起的腚刺来;要是被刺个正着,象牙从**里刺进去,不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才怪呢。幸亏它早有准备,爬起来的动作快捷利索,就这样,屁股上还是被浅浅地捅了两只窟窿。
  它贴着几棵粗粗的香椿树,绕着圈子。
  它注意到,独眼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惊恐不安和提心吊胆的成分已销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骄横和喋血狂热。独眼一定以为已胜券在握,击毙或驱逐它布隆迪只是个时间问题。
  火候到了,时机成熟了。
  布隆迪尽量离独眼远些,而与独牙纠缠在一起。它边战边逃,逃离了竹林草地,逃进荒凉的河滩地。观战的雌象望不见这里,可使独眼动邪念时没有顾虑。它逃在最前面,独牙差不多踩着它的影子在追,而独眼却落在二三十远的后面。这阵势最易让独眼产生罪恶的联想。
  逃着逃着,布隆迪突然转过身来,与独牙牙锋对牙锋对眼锋鼻锋对鼻锋地对峙着。它声嘶力竭地吼叫,当是给独眼透露一个假信息,它已求生无望,想拼个同归于尽了。它四条腿似乎已虚弱得站不稳了,抖抖索索,不时闪个趔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按理说,独牙和布隆迪正面对面僵持,独眼应趁机绕个圈,绕到它布隆迪的身后,形成首尾夹击的态势,就把它布隆迪置于死地了,这样做客观上也为盟友解了围。可是,独眼非但没绕到它身后来,还放慢了脚步。
  好极了!看来独眼已开始进入A角的角色。
  布隆迪放心大胆地朝独牙冲撞过去。它刚才是跟它们佯战,还积蓄着一大把力气,更积蓄着一肚皮仇恨。它装着摇摇晃晃的样子,不露声色地将牙尖朝独牙身体狠刺猛捅。同时,它用嘶哑的嗓门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它要让已进入A角角色的独眼深信不疑,它布隆迪是在用最后的生命拼搏,即使它把独牙挑翻在地,它自己也肯定完蛋了;它还要让独眼相信,即使独牙取胜,也伤了元气,不当场毙命,也会身负重伤。
  两雄争斗,第三者白捡便宜。
  三根象牙乒乒乓乓碰击了几个会合,双方都负了点伤。独牙渐渐有点支撑不住,不断朝独眼发出求援的吼叫。
  独眼左顾右盼,显示出内心的矛盾。

    你用不着难为情:火线背叛,朋友反目,兄弟阋墙,同盟者互相拆台,单方面撕毁条约,并非你独眼的创造发明,古已有之,将来还会发生,是很正常的事。你也用不着感到内疚和惭愧,你只要这样想想,倘若独牙与你互换角色,你面临与强敌同归于尽的险境,独牙站在你现在的位置,说不定比你还阴险毒辣呢。雄象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毒不雄性。
  布隆迪用眼睛的虚光密切注视着独眼的举动。
  独眼突然一个失蹄,庞大的身体左右摇晃,险些摔倒;独眼低头审视脚下,似乎想弄清究竟是藤条绊着它了,还是卵石上的青苔滑着它了。
  自欺欺象的把戏自然瞒不过布隆迪的眼睛,哈,邪恶已经在独眼心田里发酵啦!
  布隆迪抓紧时机,频频出击,很快把独牙逼到河滩边一座陡壁下;陡壁底部呈凹状,像个浅浅的石洞。独牙被挤进凹壁,无处可逃,绝望地吼叫着,用一支牙勉强招架着布隆迪两支牙的攻击。
  对于布隆迪来说,胜利已经是大树上拴小马驹,跑不脱的了。它开始盘算下一步策略。当它将独牙捅倒在血泊中后,没必要得意忘形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它要谦虚谨慎骄戒躁,继续用假象迷惑独眼。具体地说,它得手后,仍要脚步踉跄,口吐白沫,眼珠子不时翻白,连从独牙身上把自己象牙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它要装作生命已快衰竭,就像一片在寒风中战抖的枯叶,风再刮得稍猛些,就会从枝丫上被吹落下去。让独眼真以为它是断翅鸟折腰狼瞎眼狐冬蛰蛇,可以随意宰割了。独眼就会犯轻敌的错误,喜滋滋轻轻松松地跑过来想送它去黄泉路;等独眼的快刺到它身上的一瞬间,它出其不意地弹跳起来,就能半功倍干净利落地反过来把独眼送去黄泉路。
  这叫一箭双雕,一个胜利引导另一个胜利。
  独牙快不行了。独牙被盟友的火线背叛伤透了心,又被布隆迪凌厉的攻击吓破了胆,精神和意志都差不多要崩溃了,那根牙舞得轻飘疏漏,破绽越来越多。布隆迪觉得是时候了,该用它最拿手的“水中捞月”来结果独牙的性命了。
  “水中捞月”是布隆迪积几十年经验锤炼成的一个格杀绝技。当对手臀部抵在大树或岩壁上时,当对手张着大口喘息时,它猛地朝前跨进,猛地将长鼻塞进对手的口腔,深深刺探进去,直捣喉咙;对手想噬咬,也用不出力来,本能地欲张嘴呕吐,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朝后退却;背后是大树或岩壁,退不动,整个身体便往后仰,前腿腾空,与前胸那片柔软的区域;它趁机将两根长牙朝对手的心脏部位捅进去——“水中捞月”,就是从薄弱环节去取形如月亮的那颗象心。
  这一着得手,对手立刻气绝身亡。
  现在正是施展“水中捞月”的最佳时机。独牙的屁股已抵在凹壁上,独牙喘气喘得闭不上嘴。一切都很顺利。它用两根象牙格住一根独牙,猛烈扭动脖颈,把对手那根讨厌的独牙甩偏开去,免得在玩“水中捞月”时自己也被划伤了脖颈。障碍很容易就扫除了。它将长鼻弯成弓形,瞄准对手洞开的口腔,刚要用力弹射进去,突然,它听见背后传来跫然足音,一股冷飕飕的风吹拂到它屁股上。它扭头瞄了一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还磨磨蹭蹭在一旁观战的独眼撅着牙杀气腾腾地朝它冲撞过来了。
  你何苦变卦反悔呢!坐收渔利的事你还不干哪!当然,卖盟友会到良心的责备,但你完全可以跟自己说你没出卖;你是累极了,你是被青苔滑倒了,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不就可以保持心理平衡了吗?

 布隆迪实在想不通独眼为啥在最后关头又突然变卦反悔了。或许,这家伙真的有三分侠义心肠,宁肯将来再与独牙一决雌雄,也不愿在此时用卑劣的手段置盟友于死地;或许,这家伙被过去二十多年的失败历史折磨得完全丧失了自信,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结,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独占独享洛亚象群,而愿意与独牙平分秋色;或许,这家伙曾经吃过被离间的亏,上过类似的当,及时吸取了教训;或许,这家伙那只狡黠的独眼看出了疑点,觉察到事情有不妙,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么说,独眼变卦了,反悔了,醒悟了,带着差点上当受骗的悔恨心理,气急败坏地向布隆迪杀来。
  濒临绝境的独牙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精神抖擞,吼声震天,两只后蹄踩住凹壁,身体猛烈向前拱动,独牙猛烈向前刺击。霎时间,局势逆转,布隆迪遭到前后夹击,顾了头顾不了尾。别说玩“水中捞月”了,逃慢点就性命难保。它闷着头斜刺里蹿出去,落荒而逃。
  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唉,象酋宝座就这样给抢走了。

 

五 差点被捅成马蜂窝

 在独眼和独牙联合起来抢走洛亚象群的象酋宝座时,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刚好就在附近的山箐里吃椿芽,听到惊天动地的吼叫声,便从山箐跑出来,登上一座小山包,把王位争夺战的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比看戏还过瘾。当看到布隆迪在独眼和独牙的两面夹击下,狼狈溃逃,它高兴得象嘴都裂开了。这个混账东西,活该,谁叫它不肯接纳它入伙的!要是这个混账东西前两天接纳它入伙,它绝对会在这关键时刻上去帮它一把的。
  嘿,那叫有眼无珠,那叫昏庸无能,那叫自食其果!
  麦菲站在小山包上,望着布隆迪远去的背影,有一种出了一口恶气的轻松感。
  麦菲由此对独眼和独牙产生了一种好感。独眼和独牙虽然是出于地位角逐大打出手的,但客观上,起到了替它出气的效果。它偷偷端详了一遍独眼和独牙的相貌,平心而论,比布隆迪确实差多了,一个少了一只眼,一个断了一根牙,轻度残疾,五官永远也不会端正了;年纪也比布隆迪大些,过不了几年,就会日薄西山的;形象猥琐,邋遢肮脏,毫无王者风采,和布隆迪比较,简直就是处理品。但不管怎么说,独眼和独牙是胜利者,现在占据着洛亚象群象酋的宝座。象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它们再难看,也是一言九鼎的象酋,布隆迪再好看,也是一无所有的流浪象。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麦菲想。唉,要是能把独和独牙与布隆迪换一换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或许,独眼和独牙当上了洛亚象群的象酋后,会逐渐培养起王者风度王者气质,经过一段时间的养尊处优,会一扫身上那股流浪公象的霉气和晦气,象焕然一新的。
  麦菲决定再次去投靠洛亚象群。
  洛亚象群换了新领导,新领导就意味着新政策。过去布隆迪拒绝它入伙,不等于现在的独眼和独牙也会排斥它。
  麦菲挑了一个有雾的早晨,到一棵洛亚象群外出觅食时必须经过的老榕树下,等着独眼和独牙。它是一头聪慧雌象,之所以要挑选有雾的早晨,是有缜密的考虑的。白雾袅绕,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神秘而朦胧,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平添了许多美感;早晨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万物苏醒,生命带着一种隐密的渴望,心与心容易沟通和贴紧。

    当雾丝被阳光染得像银器一样闪闪发亮时,独眼和独牙带着母象和小象,来到老榕树旁。麦菲很乖巧地将自己的两支象牙插进松软的土层,它从布隆迪拒绝它入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两支象牙似乎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它将自己同印度雌象一比较,就不难发现最明显的差异就是它有象牙而印度雌象没有象牙。布隆迪身为大公象,之所以违背常规,不肯接纳它,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麦菲把两支让印度公象看着别扭的象牙暂时遮掩起来,别一开始就给独眼和独牙造成一种心理障碍。
  象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吃一堑,长一智,不调整自己的行为,以适应变更的环境。
  象牙长在嘴里,不可能藏到其他地方去,也不可能施展障眼法让别的象看不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象牙深深地插进松软的土里。为了不露出破绽,麦菲的嘴吻不得不紧紧地贴在地上,姿势未免有点别扭,好在可以做出一副正在啃吃竹笋的样子来,不至于太难看。
  独眼和独牙终于绕过老榕树.出现在麦菲面前。
  呜呜,早晨好,见到你们真高兴。麦菲高高翘起鼻子,鼻尖卷成鱼钩状,上下一点一点,以替代鞠躬致意。
  冷不防看到一头陌生的象,独眼和独牙吓了一跳,独眼那只冷森森的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看着它;独牙那根刷地翘挺出来,就像出鞘的剑,指向它的心脏。
  唔,别紧张,别紧张,我是来投奔你们的雌象!麦菲侧转身体,将最具有雌性特征的腰胯亮了出来。果然,当独眼和独牙的眼光落在它的腰胯上后,1+2=3,三只眼睛的敌意像骄阳下的冰雪,很快就融化了。独眼轻吼一声,围着麦菲慢慢踱圈子,似乎在进一步确认麦菲是值得欢迎的年轻雌象;独牙则弓起又长又粗的鼻子,像汲水似的在空中呼呼抽气,那是在检验气味是否对头。
  看吧,闻吧,真金不怕火来炼,我是彻头彻尾的单身雌象。
  独眼和独牙在离它两米远的地方站定了,缓慢地扑扇蒲葵似的耳朵,有节奏地摇晃着长鼻子。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地表示它们同意它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这个结局,麦菲早就料到了。独眼和独牙新登象酋宝座,春风得意,比平时会更显得慈悲些;它年轻貌美,对于雄性象酋来说,群体里多一个雌性就多一份荣耀;它们刚登上象酋宝座,它就主动投靠它们,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只有傻瓜才会拒绝。
  欧,欧欧,独眼轻吼数声,示意让麦菲跟着它走。噼啪,噼啪,独牙像甩鞭子似的抽打着长鼻,招呼麦菲到它身边去。
  麦菲却仍然嘴吻贴着地,像闷着头在嚼咬埋在土中的竹笋。它觉得火候还不够,还不敢贸然将两支象牙从土中抽出来。它希望能与独眼和独牙建立起一种微妙的感情,彼此贴得更紧些,这样,它再抽出象牙来,就不至于会被无情地拒之于门外。
  麦菲用鼻子温柔地摩挲自己的腰胯,擦亮最具有吸引力的部位,那个姿势,等同于人类的女性在涂脂抹粉。

    独眼的眼光渐渐兴奋起来,火辣辣,痴迷咪,就像着了魔一样。独牙的口水都流了出来,两眼发直,一副贪婪样。 
    独眼走过来,用鼻子纠缠麦菲的鼻子。独眼的嘴腔里有股酸腐的气息,难闻极了,麦菲被熏得差不多快要呕吐了,没办法,只好屏住呼吸;那只不知道是被野兽捅瞎还是被毒刺扎瞎的眼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怪模怪样,比一条眼镜王蛇更可怕。要是在非洲的萨梅象群,这副模样的公象胆敢来碰它一下,它一定会用鼻子狠狠抽对方一个脖儿拐的。可现在,它不仅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还要装出一副满心欢喜的神态来,以博取对方的欢心。
    麦菲温顺的让独眼的鼻子纠缠自己的鼻子。为了能顺顺利利地接纳进洛亚象群,为了生存,只好让自己受点委屈了。
    独牙耶黏黏糊糊地贴到它身边,用身体磨蹭它的身体。独牙体毛芜杂,身上还患有皮藓,像癞蛤蟆一样令象讨厌。独牙没磨蹭一次,麦菲心里就一阵反胃,浑身就会一哆嗦,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它真想拔腿逃跑,可一想到又要去过离群索居的孤独寂寞的日子,只好强忍着自己的感情。
    唉,要是换做英俊潇洒的布隆迪,就好了。
    今后,它每天都要和打心眼里讨厌的独眼独牙生活在起,这如何是好?
  独眼一个劲地纠缠它的鼻子,独牙一个劲地磨蹭它的身囘体,它紧闭着眼睛,这样似乎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突然,麦菲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在被往上拔,哦,是独眼的鼻子缠住它的鼻子,在往上提呢。这个轻度残废者,大概是觉得它嘴啃泥的姿势有点煞风景,想让它站直了。拔出萝卜带出泥,麦菲知道,自己一抬头,那两根象牙就不可避免地要亮相。现在亮相,大概不至于会吓着这两头象吧?麦菲想,不管怎么说,它们已跟它有了接触,无论嗅觉还是触觉,都已证实它是头彻头彻尾的雌象。纸是包不住火的,它不可能永远把两支象牙擦在土里。秘密肯会被揭穿,既然如此,现在这个时机不算坏。
    亮相吧,遮遮掩掩总不是长久之计。

    麦菲调动自己的所有表演才能,眼睛含情脉脉,秋波频送,勾魂摄魄;长鼻子柔软如水,温婉顺从,蕴含着似水柔情;身体像被酒泡过了一样,摇摇醉醉,要倒要倒,表现出一种急不可耐要做爱情俘虏的意愿。呼吸沉重而急促;独牙像中了魔,口涎直流,傻子似得看着它不会动弹了。 
    火候差不多了,麦菲想。它轻轻地,不经意地将头抬了起来,顺势把两支象牙从土中抽囘了出来。随着自己那对洁白的三尺长的象牙慢慢出现,麦菲发现,独眼的眼光由痴迷变得惊愕,缠住它的那根长鼻不由自主地松懈了,死蛇似的软塌塌地掉在地上;独牙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打了个寒噤,又打了个寒噤。
    麦菲想,觉得惊讶那是可以理解的,你们少见多怪,未见过长象牙的雌象,第一次看见牙比公象还要白还要长的雌象,产生一种惊讶的感觉,那是正常的。但完全没要像见到一棵树突然会走路,像见到传说中的魔鬼那般震惊那般害怕嘛!
  麦菲将自己那对象牙整个从泥土里抽了出来。索性让你们看个够,噢,我是一头长象牙的雌象。我除了这两根象牙之外,其他方面和所有的雌象一模一样。我有弹性的皮肤,我有细腻的情感,我有如火的青春,我有美好的心灵,我有善解“人”意的智慧。你们刚才已经了解了,我实实是一头雌象!
    独眼如临大敌般地撅起象牙,牙尖对准它,一步步朝后退。独牙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尖吼一声,倏地蹿跳去几丈远,又回过头来,竖起长鼻,朝它摆出一副抡抽劈打的姿势。麦菲赶紧将脑袋垂了下来,牙尖指着地,荡鼻挂耳,做出一副标准的俯首帖耳的模样。唔,我不是来跟你们打架斗殴的,我绝没有要吓唬你们的意思。我虽然长着一对比你们的牙更长更白的象牙,但我不是母老虎,不是雌螳螂,不会无端地去攻击雄象的。
 独眼和独牙并没有因为麦菲摆出了顺从的姿势而有所放松。它们对视了一下,独牙绕到它的后面,独眼盯着它正面,形成钳形的包围态势。它发现,独眼的眼光像用蛇延泡过被蝎子爬过用砒霜浸过,毒汁四溅,充满了一种残囘忍的杀机。独牙的长鼻在空中卷出一个个花结,显示了不调和也不可逆转的敌意。
  突然,独眼仰天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独牙长长地应了一声,随即,独眼绷紧身囘体,撅着象牙,像座小山似的朝麦菲迎面撞了过来。麦菲背后也掠过一阵腥风,不用回头就知道,在同一个瞬间,独牙也从背后发起了进攻。

    麦菲虽然有一对三尺长的宝牙,虽然体格和力气都不比公象差,但它一头雌象,很难同时对付两头公象,更何现在腹背受敌,处在极其不利的的位置。躲已经来不及了,躲得了前面的独眼,躲不了后面的独牙。突然,它灵机一动,脑袋往下一沉,用极快的速度重新将那对象牙插进土里去。 
    你们是因为看到我长着一对三尺长的象牙,所以才起敌意动杀机的,那我像变戏法似的把象牙变没了,你们总也相应地变得友善些罢。
  果然,它的象牙一插进泥土,独眼和独牙的进攻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好险哪,独眼的牙尖离它身囘体仅有数寸远,独牙的长鼻高悬在它的头顶,要是它再慢一点藏起象牙,后果不堪设想。
  好了,我的象牙已插进土里,你们也该收起进攻的架了。
  但出乎麦菲的意料,独眼和独牙并未收起进攻的架势,它们甚至丝毫也没有减弱杀机和敌意,那只独眼仍然凶光毕露,那根独牙仍然阴森恐怖。
  麦菲再次送秋波摇耳垂舞长鼻扭身囘体,最大限度地奉献雌性的魅力,以缓和紧张局势。遗憾的是,刚才还有特效的艺术表演,这会儿全都失效了,简直是对牛弹琴,这两个家伙脸上的表情不起任何变化,依然剑拔弩张。很明显,只要它麦菲再次从泥土里拔出象牙,独眼的牙尖就会刺它个透心凉,独牙高悬的鼻子就会兜头朝它劈砍。
  它们之所以在它把两支象牙插进泥土后,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止了攻击,无非是受公象不攻击雌象这条象社会通用的禁忌的制约。
 天晓得这种制约的有效期有多长。
  麦菲终于大彻大悟了,并非布隆迪一头雄象对它的两支象牙抱有成见,看来是所有的印度雄象都对它的两支象牙怀有戒心。比较之下,布隆迪还算是友好的,还算是客气的,在验明它是雌象后,只是把它当做怪物,采取冷漠僵持的态度,而没有把它视为仇敌。但眼前这两个家伙,却想要杀死它。
  它们一定把它看成是乔装打扮成雌象的野心勃勃的公象。
  它们顽固而愚蠢,凡见到长象牙者,一概认为是地位的角逐者。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麦菲站得腿都酸了,更受不了的是,一直摆着一副嘴啃泥的姿势,又别扭又难受,脖子像泡在了醋坛子里。它试图调整一下身体,刚一动弹,象牙稍稍从泥土里抽出几寸,独眼和独牙立刻做出反应,打个响鼻准备往它身上动武了,吓得它赶紧再把象牙整个儿插回土里。
  这两个家伙,比布隆迪心胸更狭窄,灵魂更猥琐,手段更残忍!
  麦菲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来投奔独眼和独牙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雾散了,太阳当顶。突然,独牙轻吼一声,放下了高悬的长鼻。哈,你也受不了吧?长时间高举着鼻子,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你腰酸背痛累坏了吧?你失去耐心了吧?走吧,我再也不要入伙了,你们快离开吧!
  麦菲发现自己又一次想错了,独牙放下高悬的长鼻,并没转身离去,而是将鼻尖弯成钩状,塞到麦菲的脖子底下,钩住它的下巴颏儿,嘿的一声,脊梁耸起,脑袋昂挺。就像一台高效起重机一样,麦菲只觉得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被一点点往上吊。那两支插在泥土里的象牙当然也被一点一点吊了出来。随着象牙出土,守在正面的独眼退了两步,象腿绷紧,身体后倾,牙尖直指它的心脏。

    麦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两个家伙确实是等得不耐烦了,但并不打算放弃攻击,而是想出了个十分恶毒的主意,一个用鼻子把它藏在泥土里的象牙吊出来,一个对它进行致命的攻击。对于它们来说,看不见象牙,只好承认它是雌象,一旦看见它的象牙了,就可以认定是阴谋来篡夺王位的公象。这样做,既没打破公象不攻击雌象的禁忌,又达到了消灭它的目的。
  独牙的力气还真不小,麦菲虽然用力低头,但两根象牙仍被慢慢吊起来了。独眼兴奋地大吼一声,刷地冲了上来,眼瞅着两支泛着黄渍的象牙就要在自己身上扎出血窟窿来,麦菲只得拼死反抗。它倏地抬起头从泥土里拔出象牙,独牙正在用力往上起吊,没防备它会突然松劲,猛地后仰,闪了个趔趄;也正是这一点,救了麦菲的命;独牙猛地后仰,独眼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愣了愣神,动作停顿了一秒钟,麦菲抓住这个瞬间的机会,倏地急转身;独眼很快清醒过来,撅着象牙往前急刺,麦菲只觉得屁股上像被马蜂蜇了一口,也顾不得疼了,慌忙斜刺里蹿出去,拔腿就逃。
  它在这一带游荡了好多天,地形很熟,体质也好,钻箐沟,走斜坡,很快把尾随追赶的独眼和独牙甩掉了。
  逃离危险后,麦菲这才觉得屁股火烧火燎地疼,尾巴一扫,湿漉漉黏糊糊的,屁股蛋上被划出了一道一尺多长的血口子。
  等着瞧吧,这仇恨,一定要报的!

 

六 捕兽网下的拯救

 人要倒起霉来,盐巴也会生蛆;象要倒起霉来,茅草也会绊脚。
  本来布隆迪就够倒霉的了,被赶下象酋宝座,被逐出洛亚象群,从一头八面威风拥有一切的象酋变成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但偏偏命运不济,又遭飞来横祸。
  那天,它沿着一条草木葳蕤的小山沟朝前走,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心境恶劣、心绪紊乱,根本没心思去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走着走着,只觉得两条前腿被重重地绊了一下,身体重心前倾,半跪在地。它正纳闷;这山茅草结怎么这般厉害能把大象绊倒呢?突然头顶传来怪异的声响,它这才意识到危险,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一张巨大的捕兽网从天而降,罩在它身上。
  这是一种专门捕捉大型动物的挂网,支在两棵树梢之间;用很粗的绿色尼龙绳编织而成,还在上面缠绕着一层结实的藤藤蔓蔓;一根拉绳从网上拖拽到地,隐藏在茂密的山茅草丛里;谁路过网下,绊着拉绳,网就会迅速罩落下来。这网坚韧结实,最大的特点是能以柔克刚;任你是猛虎猎豹狗熊野猪,一旦被罩住,休想逃脱;越挣扎越撕扯就越缠绕得紧,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开始,布隆迪还狂蹦乱跳企图甩掉身上的网,不一会儿就被裹得像只粽子。它绝望了,它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从捕兽网下挣脱出来的。设置这张捕兽网的猎人随时有可能出现;落到人类手里,总是凶多吉少,不是被击毙了锯掉象牙去做什么牙雕工艺品,就是被用铁链拴住四蹄去服劳役,或者送进某个城市的动物园供人观瞻。就算三五天里猎人不来,它布隆迪被捆绑着,动没法动,站没法站,日晒雨淋,饿也要饿死,渴也要渴死,憋也要憋死。
  或许,它可以用吼声向同类发出呼救;不不,这附近没有其他象群,这条细长的小山沟还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新当上象酋的独眼和独牙即使听到它呼救。也不会来救它的。它们恨不得它早死呢,死了干净,免得留下后患。有可能它们在听到它的呼救声后会赶来看看,当然是来看它的笑话,看它的洋相,奚落它、嘲笑它,在一旁幸灾乐祸;对手之间,一方的灾难,当然就是另一方的幸运。
  呼救只会增添新的屈辱,何必让自己残存的生命还被当做谈资呢。
  它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月亮掉进河里,太阳爬上树梢。

    布隆迪在捕兽网里待了整整一天,全身麻痹虚脱,恍恍惚罗间,它觉得有一个同类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接近捕兽网,还听到象蹄踩断树枝的声响,闻到一股同类的气息。它微微抬起眼皮,好像真有一头象站在捕兽网旁边,朝它张望并对它轻声叫唤。这可能吗?不不,这一定是一种幻视幻听和幻觉。它累极了,只想瞌睡,昏昏沉沉的,连眼皮都懒得抬。突然,一股清泠泠的水喷射到它脸上。好舒服,好惬意哟!它正渴得慌,像久旱的禾苗喜遇甘霖,贪婪地吮吸着甜津津的水。又一股水柱喷射到它眼皮上,它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这不是幻觉,确实有头象在朝自己喷水。再仔细一看,来者体色灰黑,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唔,原来是那个不雌不雄分不清性别的怪物。它叹了口气,心里刚刚生出来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它曾粗暴地把它拒之于门外,它还肯来救它吗?
  来者确实是非洲雌象麦菲。麦菲在树林里闲逛,恰好逛到这里,看见被罩在网里的布隆迪。它己认出布隆迪来,忖量着该不该上前搭救。
  如果上前相救,要冒很大风险:象没有剪刀,也没有火,要弄破这张巨大的结实的尼龙网,谈何容易;只能用牙挑,用鼻拉,用蹄踩,全凭蛮力撕扯;极有可能还没等它把布隆迪救出来,那该死的网眼已套进它的脚踝,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还不仅仅是冒风险的问题,想起几天前这浑蛋公象粗鲁地拒绝它入伙,它心里还有气。老天有眼,那叫报应。我有难的时候,这浑蛋公象理也不理,现在它落难了,正好让我看笑话哩。
  就让这浑蛋公象多尝尝捕兽网的滋味吧,拜拜!
麦菲想离开,可不知怎么搞的,四条腿不听使唤,黏黏糊糊的还在捕兽网边溜达。
  也不是说完全没可能把浑蛋公象从捕兽网下救出来,象的力气到底不是摆设,两头象齐心协力,四支牙两条鼻子协同作战,是能拉断尼龙绳的。
  这还是次要的。
  麦菲实在是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伴。有比较才有鉴别,上次它想投靠独眼和独牙,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欢迎,还差点把命都丢了,这么一对比,布隆迪确实还算是一头品格高尚的公象。这几天它又试着投奔邻近的几个象群,但所有的公象见了它的象牙就跟见到鬼似的害怕,它到处碰壁,哪个象群也不肯接纳它,苦恼得想去自杀。它不能永远待在森林里当谁也不理睬的流浪婆。象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尤其雌象,不习惯也不愿意过孤独飘零的日子。
  当地所有的公象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它,它受不了这种歧视。它已悟出自己受歧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长着一割上乘的宝牙。它不明白这有什么罪过。雌象长象牙,并不影响任何事情:不影响吃食,不影响生育,不影响抚育乳象。恰恰相反,雌象有了象牙,采食自然方便得多,还能庇护乳象免遭虎豹豺狼的侵袭。这有什么不好呢?在遥远的萨梅象群,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雌象的象牙不仅不受歧视,还是美的标志,哪头雌象的牙最长最白,就最能受公象的青睐。它也注意到了,在这块植被茂密的土地上,雌象都不长象牙。倘若将这些不长象牙的雌象运送到非洲的稀树草原去,一定会被视为缺陷或残疾,说不定还会被视作异类,受歧视,遭鄙弃。
  明明是自己丑陋,却还颠倒黑白,将美丽当丑陋。
  遗憾的是,象社会没有主持公道的法庭。
也不可能让这些印度公象出洋考察到非洲草原去增长见识。
  它打量着被捕兽网罩住的布隆迪,这家伙前几天还是威风凛凛的象酋,现在却身陷囹圄,落魄潦倒,身边一个伴也没有,完全是一副被废黜了王位的倒霉蛋的标准形象。救一头落难的象,等于用辔嚼套牢了一匹马;麦菲救了它,就是它的救命恩“人”,起码也是患难朋友,它大概就不会嫌弃它长着一副象牙了。
 救吧救吧,权当是一种感情投资。

    麦菲绕到一片灌木丛后面,欧欧连声轻吼:这是一种呼唤,让布隆迪朝灌木丛挪动。灌木丛荆棘纵横,枝丫满地,能钩牢并固定住捕兽网,可避免在撕扯时网眼套住麦菲的脚。
  麦菲过去在萨梅象群时,也曾见过这种捕兽网。一次,一头名叫西佳的小象不幸被这种网罩住,母象佳娘救儿心切,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援救,心急火燎,鼻忙脚乱,结果不但没能将小象救出来,自己四只象蹄倒给网眼缠住,很快,整个身体也被网绳裹了起来。要不是整个象群上去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可没有象群做靠山、当后盾,万一它也被缠住了,就会变成愚蠢的殉葬。
  谨慎,谨慎,再谨慎。
  布隆迪还算机灵,很快明白了麦菲的用意,慢慢挪动着,进入了灌木丛。
  麦菲小心翼翼地踩着网眼与网眼之间的结扣,来到被裹住的布隆迪面前,先用鼻子清除盖在网上的藤藤蔓蔓,然后用牙挑起一股尼龙绳,奋力拔;被罩在网里的布隆迪也积极配合,四根象牙集中力量猛烈拉扯,嘣的一声,一个网扣被拉开了。麦菲毫不松懈,紧接着又挑第二个网眼。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炽白的太阳变得橘黄,又变得血红;夕阳西下,月亮升起,终于,坚韧结实的捕兽网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布隆迪从豁口钻了出来。两根象鼻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两颗象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在布隆迪眼里,麦菲不再是怪物,而是与它心心相映的伴侣;前几天还让它讨厌的那对象牙,也变得美丽可爱:要不是那对三尺长的宝牙,还撕不碎尼龙网呢;雌象长牙,虽然不太正常,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它孤独的灵魂需要依靠,痛苦的心灵需要慰藉。

 

七 东山再起重登象酋宝座

    麦菲和布隆迪成了形影相随的伴侣。虽然不再孤独寂寞,可生活中不顺心的事儿还是不少,最大的难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
  偌大的勐养自然保护区早就被几个有势力的象群瓜分完。那条狭长的山沟属于蓝带象群,再远一点的戛尔山被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分别霸占,这片山林归洛亚象群所有,小河对岸是帕爪象群。不属于任何象群势力范围的土地是有的,却是石头满地的荒山沟,或者是寸草不长的古河道,或者是毗邻人类村庄的水田坡地。这些地方要么是无法生存,要么是充满危险,都去不得。
  没有领地的象好比是没有根的草。它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侵犯领地,都会被发现它们的象群恫吓驱逐;饥一顿饱一顿,成天提心吊胆。最可恶的是洛亚象群的独眼和独牙,一瞅见布隆迪的影子,就穷追猛撵,围追堵截,往死里整。
  可恶,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
  麦菲忍无可忍,决定帮助布隆迪打败穷凶极恶的独眼和独牙,替布隆迪夺回本来就属于它的象酋宝座,同时也为自己一雪被划破屁股的奇耻大辱,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和布隆迪赢得一块栖身的领地。
  倘若换了头印度雌象,是决不会想到要去帮助自己所钟爱的雄象去击败其他雄象的。印度雌象不知是由于不长锋利的象牙因而缺乏胆魄,或是体态相对娇小缺乏力量,还是天生一副温驯的性格,反正从不参与雄象间的争位与角逐。当雄象之间爆发争斗时,雌象们都娴静地伫立一旁,作壁上观。它们即使对争斗的双方有感情倾向,也从不敢将这种倾向表露出来。它们习惯于将自己的生活和幸福交凶吉难卜的命运。两雄经过一番激烈的决斗,倘若获胜的一方是自己所钟爱的雄象,当然皆大欢喜,会欢欣鼓舞地跑上去朝贺和拥戴;倘若获胜的一方不是自己所钟爱的雄象,感情倾向与现实发生偏离或逆转,它们也会毫不反抗地接受命运的摆布与裁决,对胜利者顶礼膜拜,至多在心底默默藏着一丝哀怨一点苦涩。
  说不清这是印度雌象的美德,还是印度雌象的悲哀。
  非洲雌象的风格与印度雌象迥然不同。非洲雌象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逆来顺受的品性,敢于向命运挑战。
  在非洲象群,雌象的地位如果说不比雄象高,也起码和雄象平起平坐。非洲雌象有与雄象一样高大健壮的身躯,有一副和雄象不相上下的发达象牙,在生活中不需要依靠或依赖雄象,因此也就不会对雄性产生一种从属与依附的感觉。相反,群体是由雌象掌管,雄象不过是流动的客人;从来就是雌象挑剔雄象,雌象选择雄象,雌象吸收雄象,雌象接纳雄象;因此,雌象习惯于按自己的感情倾向去行动。萨梅象群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头长相丑陋身上还长有大块大块癣斑的老公象,凭借着鼻狠牙毒心辣,百般阻绕年轻俊美的雄象接近萨梅象群,雌象们忍无可忍,群起而攻之,把那头霸道的老公象击败并赶走了。
  这种事在印度象群里是想也不敢想的。
  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了不同的行为规范。
  麦菲巧妙地利用了印度雄象的心理差,轻轻松松就帮布隆迪夺回了象酋宝座。
  那天下午,麦菲和布隆迪肩并肩出现在洛亚象群面前,布隆迪前去挑衅,麦菲躲在一边,把两支象牙插进泥土,乔装成一头无牙的温驯的印度雌象。和预料的一样,独眼和独牙一见到布隆迪,立刻撅着牙狂暴地吼叫着,气势汹汹地朝布隆迪冲过来。布隆迪朝后退却。独眼和独牙紧追不休,路过麦菲身边时,它们只是嗅了嗅麦菲的体味,便不再理会了;它们出于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认为雌象绝不会介入这种争斗的。

    麦菲低头垂鼻,象牙整个儿藏在泥土里,一副地道的印度雌象逆来顺受的模样。
  等这两个家伙从自己身边擦过,麦菲突然从泥土里抽出象牙,翘鼻撅牙,从独眼背后袭击;独眼听到动静,急遽转身,已来不及了: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在独眼肩胛上结结实实捅出两个血窟窿;虽然没捅着要害部位,独眼的嚣张气焰却被灭了一大半。
正在追撵布隆迪的独牙听到动静停下脚步,回转身来,惊愕地望着麦菲。
  布隆迪趁机杀了个回马枪,又将独牙的背脊深深犁开两道血槽。
  仅仅一个回合,胜负就已成定局。
  独眼颇不甘心,发疯般地狂吼着,撅着牙胡冲乱撞,妄想挽回败局;麦菲用三尺长的牙格住独眼两尺长的牙,猛地扭动粗壮的脖颈,独眼无力抗衡,像掉进旋涡的树叶,滴溜溜转了两圈;麦菲趁它晕头转向之际,又挑破了它的鼻根。
  那壁厢布隆迪也连连得手,杀得独牙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好一场恶战,象蹄踢踏出一团团尘土,天昏地暗,小树被拦腰撞断,山茅草被一片片压平,太阳鸟吓得四处惊逃,乌鸦在空中盘旋,撒下一串恶毒的诅咒。遍体鳞伤的独眼和独牙节节败退,终于支持不住了,哀嚎一声掉转头逃进密林。
  当布隆迪朝狼狈溃逃的独眼和独牙引颈高吼吟唱胜利凯歌时,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都自动围上来亲昵地用自己的鼻缠住布隆迪的鼻;这是象社会特有的一种朝贺仪式、一种庆典礼节,庆贺布隆迪的象酋宝座失而复得。雌象们的表情很真诚,眼光很迷恋,看得出来,它们是发自心底欢迎布隆迪回来重新成为洛亚象群的最高统治者。
  英俊与健美当然比丑陋与残疾更讨雌象们的欢心。
  让麦菲难以理解的是,这些雌象既然真心希望布隆迪复位,希望独眼和独牙倒台,为什么刚才布隆迪和独眼、独牙生死拼斗时,却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瞧热闹?就算你们不长象牙,不便上阵厮杀,但你们长着嘴,呐喊助威总不成问题吧;当不了战斗队,当拉拉队也好啊;可你们却各个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也未免太温驯了吧。
  布隆迪的表现也让麦菲倒胃口,一点也不怪罪这些雌象先冷后热与见风使舵,喜气扬扬地接受它们的顶礼膜拜。
  你也太豁达大度了些,任何原则都不要了。
  最让麦菲受不了的是,布隆迪没完没了地同洛亚象群的雌象们缠绵亲昵,把它冷落在圈外,不理不睬,似乎已把它给遗忘了。
  这算怎么回事嘛,要是没有我的鼎力相助,你布隆迪能有现在的扬眉吐气吗?过河拆桥,真是糟糕。它恨恨地大吼一声,是埋怨,是提醒,也是指责。
  差不多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布隆迪听到吼声猛地一惊,扭头望着麦菲,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一丝愧疚与不安,急匆匆地挤开围着它的雌象们,跑到麦菲跟前,用鼻绕起麦菲的鼻,两根鼻同时高高擎起,在空中转起圆圈。这是一种抬举与晋升的举措,表明象酋承认它麦菲在洛亚象群享有与象酋平起平坐的特殊地位。
  麦菲松了口气,它不再是沦落天涯的孤象了,它名正言顺地成了洛亚象群的一员,而且是个引象注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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