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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豹影》(原名:雪豹也有后爸)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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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九死一生扑杀幼豺】

  泥雪滚盯着在骷髅岩前玩耍的那窝幼豺,心里忐忑不安,甚至有一种即将赴汤蹈火的恐怖感觉。不错,两个月大的幼豺细皮嫩肉,味道肯定鲜美,但此刻要是能捡到一条腐烂发臭的死蛇,它也会明智地放弃捕捉幼豺的想法的。
  人类有句成语叫“与虎谋皮”,意思是打老虎身上虎皮的主意是何等冒险,套用到野生动物世界,或许可以修改为“与豺谋食”,意思是把豺当做食物是何等的愚蠢。
  豺又名豺狗,模样像狗也有点儿像狼,体型比狐大较狼小,长着一身褐红的体毛,故当地山民又称其为“红狼”。豺生性凶悍,对疼痛不敏感,群内争斗时即使耳朵被咬下来,也依然嚎叫着奋勇扑咬,在狩猎场上更是无所畏惧。豺属于群居性动物,豺群少则几只,多则几十只,个个都像敢死队员,将猎物团团围在中间,从四面八方不要命地朝猎物猛冲猛扑。最可怕的是,豺有掏猎物肠子的绝招,数只豺从正面或侧面向猎物佯攻,一只出类拔萃的大公豺则悄悄绕到猎物后面,一口叼住猎物的尾巴,前爪使劲从猎物的**捅进去,弯钩状指爪毫不费力就将猎物肠子给掏了出来,任你是力大无穷的野牦牛还是威震山林的獠牙公野猪,立马就失去了反抗能力,成为任豺宰割的一堆肉。
  日曲卡雪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只年事已高的孟加拉虎,因为无法捕捉到羚羊和马鹿,便铤而走险闯进豺窝想叼食幼豺,结果遭到豺群围攻,孟加拉虎虽然咬翻了三只豺,自己却也让豺给掏出了虎肠,虎落平阳被豺欺,百兽之王悲惨地葬身豺腹。毫不夸张的说,试图从豺群中猎食幼豺,就好比火中取栗、饮鸩止渴,是一种几乎可以与自杀画等号的冒险行为。无论虎、豹、熊、狼哪一种猛兽,都尽量避免与豺群发生正面冲突,远远望见豺群都会明智地拐弯避让,谁不害怕被豺爪掏肠啊。
  然而,此时此刻,泥雪滚却瞄上了正在骷髅岩下玩耍的那窝幼豺。离骷髅岩几十米远的荒草丛里,还散落着三四十只成年豺,这是一个豺丁兴旺的大型豺群,在秋天枯黄的衰草的衬托下,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闪动着一片刺眼的红色恐怖。
  不到万不得已,就是再借给泥雪滚一只豹子胆,它也不敢去招惹豺群打幼豺主意的。
  泥雪滚确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整整一个星期,它天天早出晚归,却连一只雪兔也没逮到,千年老杉树又笼罩在饥寒交迫的死亡阴影中。三只幼豹倒是学乖了,连续五六天没有吃到东西,也没恶声恶气地朝泥雪滚咆哮发泄,更没龇牙咧嘴用武力向它索要食物,它们静静卧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当泥雪滚外出狩猎归来时,它们会钻出树洞满怀希望地迎接泥雪滚;当看清泥雪滚爪牙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时,它们闪耀着希望的眼睛就顿时黯淡下来,难过地垂下头,闷声不响地钻回树洞睡觉。得不到充饥的食物,它们只能一天到晚睡觉,最大限度地降低体能消耗。没有走动,没有嬉闹,没有吼叫,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一片死寂,只在半夜万籁俱寂时,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深沉的叹息。
  越是这样,泥雪滚心里越疼得慌。假如小家伙们发出刻毒的低嚎,或者大声嚷嚷发出责难,或者群起而攻之用武力向它素食,它或许心里还好受些。如今,它们默默忍受饥饿,不埋怨也不指责,更让泥雪滚感到无比心酸,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腿来给小家伙们充饥。
  昨天傍晚,当泥雪滚带着一身疲惫和沮丧回到千年老杉树时,与以往不同的是,钻出树洞迎接它的只有白老大和银老二,少了花老三。泥雪滚心头陡地一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赶紧钻进树洞去看:花老三软绵绵地躺在树洞里,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泥雪滚一眼,无神,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泥雪滚用舌头舔吻花老三的身体,花老三身上凉冰冰的,冒着一股寒气。它明白,花老三排行老三,又是雌性,身体相对弱小,连续饿了五六天,已饿得快虚脱了。瞧花老三这副模样,顶多还能支撑一天就要被饥饿夺去生命。生命就像火炉,没有柴火添进去,火焰就会熄灭。泥雪滚心里很清楚,要救花老三其实不难,只要提供食物,就像往火炉里扔进柴火,花老三生命的火焰就会重新燃烧起来。可它到哪里去弄食物啊。

  这天晚上,它守护在花老三身旁,几乎一夜无眠。阿灿霞将三个小家伙托付给它,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老三饿死,它确实是个没尽到责任的低能爸爸。不不,它绝不能无所作为,它一定要设法将花老三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翌日黎明,花老三的生命体征更微弱了,身体软得像坨稀泥巴,连摇动尾巴的力气也没有了。假如再弄不到食物,花老三是熬不到天黑的。
  于是,泥雪滚作出了一个它一生中最勇敢也最冒险的决定:到豺群去捕捉幼豺!
  这是解决燃眉之急、拯救花老三最好的办法,却也是生死难料的高风险行为。为了做一只合格的父豹,它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为花老三弄到救命的食物。
  寻找豺群并不困难,古纳河畔的骷髅岩就是豺群的大本营。天还没亮,泥雪滚就动身了,沿着弯弯曲曲的古纳河往北走。走了约一半时,它闻到河边枯萎的芦苇丛里散发出一股臭味,它扒开芦苇叶钻进去一看,原来是一条约二三十斤重的死鱼。这是一条古纳河里常见的黑鲩,也许是产籽后自然死亡,也许是退潮时不慎搁浅在岸上干死的,起码死了有十天半个月,已高度腐烂。鱼肚皮里有许多蠕动的蛆,只有头、尾和脊背还留有少许的肉,但也已经变成了草绿色,散发出一股令豹作呕的恶臭。
  泥雪滚注意到,死鱼旁有新鲜的熊掌印,也就是说,不久前曾有一只饿熊光临此地,但黑鲩尸体上并没有翻动或啃咬的痕迹,也就是说,路过此地的黑熊虽然饥肠辘辘,却也没有兴趣吃这条死鱼充饥。泥雪滚当然也没兴趣吃这条鱼——腐烂得太厉害了,除了苍蝇,恐怕没有其他动物会对这条死鱼感兴趣的。熊是杂食性动物,是丛林有名的饕餮鬼,胃口大得惊人,从不挑食,荤的素的甜的咸的新鲜的变质的,遇到什么吃什么。但在这条死鱼面前,连饕餮鬼都转身离去了,可见这条死鱼腐败变质得有多厉害。泥雪滚皱皱眉头想转身离去。雪豹属于口味比较高的食肉猛兽,对食物很挑剔,不到万不得已很少去捡食腐尸,更不会去吃已经生蛆、恶臭难闻的食物。高度腐败变质的死鱼不但味道不佳,吃下去还有可能会生病,理应弃之不食。但泥雪滚走了两步,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它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天天在山上奔波觅食,只有消耗没有补充,身体明显虚弱;此次前去骷髅岩捕捉幼豺,极有可能会与豺群发生冲突,饿着肚子去鏖战,是有可能吃大亏的啊;这条死鱼虽然高度腐烂,却还有不少可食之肉,虽然味道不佳,但聊胜于无,总比饿着肚子要好。想到这里,它回到死鱼旁,用爪子清理掉会卡喉咙的鱼刺,忍着恶臭用粗糙的豹舌将腐肉舔食干净。味道确实很差,苦麻酸涩,难以下咽,但泥雪滚饿得虚脱的感觉却得到了缓解,四肢似乎也比刚才有劲得多了。
  再差的食物也比没食物好。
  太阳攀上日曲卡雪山峰顶时,泥雪滚来到了骷髅岩。它测量了风向,选定一条逆风的路线,蹑手蹑脚地埋伏在骷髅岩外侧一块巨石背后。
  骷髅岩是个地名,顾名思义,这一带多为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岩石,地形顿为复杂。
  泥雪滚在心里拟定了一个捕猎方案:豺群通常是早晨外出狩猎,还在吃奶的幼豺不会跟随豺群外出,而是留在大本营里,由几只老母豺集中照看,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幼儿园。它要等豺群外出狩猎后再伺机出击,即使遭到豺群围攻,对付几只老母豺也比对付整个豺群要容易得多。
  此时,有几只大公豺跳到高高的巉岩上,朝骷髅岩四周东张西望,那是在观察巢穴附近有没有值得警惕的异常动静;几只年轻的母豺侧躺在地上,为自己的幼豺喂奶。忙乱了好一阵,红艳艳的阳光洒满大地,在一只颈毛特别浓密的长颈毛豺王的率领下,豺群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浩浩荡荡地,往尕玛尔草原去了。喧嚣的骷髅岩安静下来。泥雪滚仔细观察,豺的大本营里共有十几只还在吃奶的幼豺,由六只老母豺照看。六只老母豺分成两组,南面有三只老母豺把守,北面有三只老母豺把守,将十几只幼豺拱围在两侧皆为峭壁的石沟内,形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闯进去硬抢肯定是不行的,即使它长着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六只母豺的围攻啊。看来必须智取。雪豹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最擅长的就是伏击。十几只幼豺在离它四五十米远的砂砾地里嬉闹打斗。幼豺的生长速度比幼豹快得多,两个月大的幼豺已经差不多有成年豺的二分之一大了,已会奔跑玩耍。四五十米的距离,对爆发力很强的著名短跑选手雪豹来说,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奋力蹿出去,顶多四五秒就可扑倒目标。但泥雪滚却迟迟不敢行动,原因很简单,有三只老母豺就蹲坐在离它约30米远的一块磐石下,刚好夹在它与那些幼豺之间,等于布下了一道封锁线。它是不可能顺利穿越这道封锁线的,只有继续耐心等待机会。
  太阳渐渐升高,按照豺的生活习性,两个月大的幼豺早上吃完奶后,会在巢外活动半个多小时,玩累了就会钻进洞穴去睡觉,这一觉起码要睡三四个小时,直到豺群狩猎归来,幼豺才会再钻出洞穴吃奶玩耍。泥雪滚发现,有几只幼豺已经在伸懒腰打哈欠,面露倦意,随时会钻进洞穴去睡觉。一旦让幼豺钻进洞穴,六只老母豺就会像忠诚的哨兵一样蹲坐在岩洞口,须臾不会离开,它精心策划的这场捕猎就会流产。
  留给泥雪滚的时间不多了,它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候,一只白耳朵幼豺追逐着蹦蹦跳跳的蚂蚱,朝泥雪滚埋伏的方向走了过来。当白耳朵幼豺来到三只母豺蹲守的地方时,其中一只黑鼻梁母豺拦在白耳朵幼豺面前,呦呦啸叫,意思是让白耳朵幼豺向后转,别越过它们组成的警戒线。或许这是只特别淘气的幼豺,或许这只幼豺的母亲在豺群地位很高,因血统高贵而天生桀骜不驯,反正白耳朵幼豺根本不听黑鼻梁母豺的劝告,撞开黑鼻梁母豺,仍兴趣盎然地追逐蹦跳的蚂蚱。泥雪滚暗自高兴,曲腿弓腰,在岩石后面做好扑咬准备。只要白耳朵幼豺走到泥雪滚埋伏的岩石前,泥雪滚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蹿上去,一口咬断白耳朵幼豺的脖颈,不等老母豺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撒腿往山谷外逃窜。它相信,这套突然袭击的战术是能获得成功的。当然,前提是白耳朵幼豺能乖乖地走到它埋伏的岩石前来。可爱的蚂蚱,请帮帮我的忙,蚂蚱你大胆地往前走,别回头,莫停留,把白耳朵幼豺逗引到我面前来。泥雪滚在心里暗自念叨。

  然而,情况刚好相反。刚才还在砂砾上蹦跳的蚂蚱倏地从白耳朵幼豺视线里消失了。白耳朵幼豺满脸懊丧,悸悼地打了个响鼻,就打算转身返回。泥雪滚差点儿急晕过去,此时此刻,白耳朵幼豺离它还有20多米,虽然三蹿两跳就能扑到目标身上,但三只老母豺离白耳朵幼豺也只有大约20米,三蹿两跳也能赶到救援。明争硬抢,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怎么办?或许是急中生智,它突然想出一个逗引白耳朵幼豺走过来的好办法。它抡起长长的豹尾,将一截尾尖从岩石背后伸出去,弹跳抖动——雪豹尾巴蓬松而艳丽,尤其是那截尾尖,黑白金三色,犹如一只羽毛艳丽的雀鸟。这一招果然灵验,白耳朵幼豺的视线被泥雪滚活蹦乱跳的尾尖牢牢吸引住了,它好奇地张望,认真地端详。白耳朵幼豺出生仅两个月,从未见过雪豹,当然也没见过雪豹尾巴,无从得知岩石背后状如雀鸟的东西竟然是致命诱饵。对泥雪滚更为有利的是,由于角度关系,担任警戒的三只老母豺看不见它当做诱骗道具的尾尖。白耳朵幼豺出于好奇,眼睛盯着泥雪滚的尾尖,颠颠跑了过来。一切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泥雪滚将捕捉方案迅速作了调整,当白耳朵幼豺终于上钩,来到岩石前试探性地用爪子抓它尾尖时,它要用长长的豹尾突然勾住白耳朵幼豺的腰,在同一瞬间,轻旋豹腰罩子似的罩在目标身上,一口将白耳朵幼豺的脑袋囫囵咬进嘴里——雪豹的血盆大口是能将两个月大的幼豺脑袋整个吞进嘴里的——这样,幼豺就叫不出声,就不会惊动担任警戒的老母豺,它或许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白捡到一只幼豺。
  能做梁上君子就不做剪径强盗。
  白耳朵幼豺又往前走了几步,离泥雪滚只有五六米远了,照这个速度计算,顶多还有半分钟,白耳朵幼豺就会走到泥雪滚身边。此刻,白耳朵幼豺的小眼珠子正盯着泥雪滚雀鸟似的尾尖看,满脸兴奋,可以断定,它已经被弹跳跃动的尾尖逗得心痒眼馋;可以料定,到了跟前,它一定会抑制不住食肉兽天生对移动物体的冲动和兴奋来扑捉尾尖的。成功即将来临,希望就在眼前,泥雪滚凝神屏息地等待着。
  要命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有一种控制不住想排泄的感觉。它晓得,自己刚才在古纳河畔吃了高度腐烂的死鱼,虽然抑制了饥饿感,却把肚子吃坏了。它很想立即撅起尾巴痛痛快快地排泄出来,可这样一来,捕捉幼豺的计划就要落空了。它必须忍住,必须咬紧牙关将排泄的念头克制住,等待白耳朵幼豺落入它的圈套。
  真可谓好事多磨,当白耳朵幼豺又往前走了两步时,突然,黑鼻梁母豺欧欧发出急促的啸叫,毫无疑问,那是在警告白耳朵幼豺别再跑远了,赶快回到由六只老母豺看守的保护圈来!小混蛋,快回来,再敢淘气,看我不咬掉你的耳朵!黑鼻梁母豺继续大声呵斥。对黑鼻梁母豺来说,看护幼豺责任重大,决不允许幼豺跑出自己的视界外。白耳朵幼豺毕竟年幼,对成年豺粗声粗气的呵斥还是有所畏惧,识相地停了下来,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想回到黑鼻梁母豺的身边。
  假如让白耳朵幼豺就这么走了的话,它今天的抓捕计划就会流产,更可怕的是,花老三就要活活饿死!
  泥雪滚来不及多想,嗖地从岩石背后蹿出来,对准白耳朵幼豺的后颈窝咬下去,想一口咬断白耳朵幼豺的颈椎。遗憾的是,白耳朵幼豺反应特别迅速,一见泥雪滚闪出岩石,立即拔腿逃窜。泥雪滚一口下去,没咬中白耳朵幼豺的后颈窝,却咬住了白耳朵幼豺的一条后腿。白耳朵幼豺立刻哭爹喊娘地哀叫起来,担任警戒的几只老母豺嚎叫着火速奔过来救援。泥雪滚须臾不敢停顿,立即叼起白耳朵幼豺朝骷髅岩外逃去。老母豺们在后面紧迫不舍。
  倘若雪豹与豺赛跑的话,雪豹爆发力强,短跑肯定是雪豹赢,但雪豹耐力差,若比长跑,雪豹必输无疑。
  开始时,泥雪滚一路猛跑,很快就将老母豺们甩在后面,但跑了约一公里后,彼此的距离就渐渐缩短。影响泥雪滚速度的不仅仅是耐力。豺天生就是丛林杀手,顽强求生的意志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白耳朵幼豺虽然一条腿已落入豹口,离鬼门关仅有半步之遥了,却仍不肯束手就擒乖乖被吃,停地挣扎反抗。先是倒悬着咬泥雪滚的前腿,虽然两月龄的幼豺牙还不太锐利,但也咬掉好几撮豹毛,生生的疼;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白耳朵幼豺的身体倒卷上来,就像人类的小孩翻单杠一样,爬到泥雪滚的脸上来了,两只前爪胡乱抓搔,虽然两月龄的幼豺爪子还稚嫩,却也抓得泥雪滚满脸血痕,心神不宁,万分难受,当然影响了奔逃速度。它很想松开豹嘴,将可恶的白耳朵幼豺吐在地上,照准豺脖子狠狠咬一口,肯定能送白耳朵幼豺上西天,它叼一具幼豺尸体肯定比现在要跑得快;另外,那些老母豺现在之所以紧迫不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到白耳朵幼豺还活着、还在殊死反抗,救子心切、救子有望所以才会一追到底,倘若啊呜一口将白耳朵幼豺迭上西天,老母豺们或许也就失去了追撵的兴趣。但困难的是,身后的老母豺越追越紧,尤其是那只黑鼻梁母豺,离泥雪越来越近,几乎就是衔尾而追了,泥雪滚担心一旦松开豹嘴,将白耳朵幼豺吐在地上,会不会弄巧成拙,被老母豺们将已经到手的猎物又抢了回去?它一面跑一面朝后瞄了一眼,有五只老母豺在后面追赶,敌众我寡,豺又是诡计多端的高智商动物,若让老母豺们纠缠住的话,泥雪滚实在没把握能保住嘴里的猎物。没办法,只有继续不停地奔逃。

  逃出怪石嶙峋的骷髅岩,泥雪滚沿着陡峭的山坡奋力往雪线攀登。雪豹带有个“雪”字,毫无疑问,是一种习惯在雪地里活动的动物。电豹的爪掌较一般山豹要宽大得多,爪掌面积大,有利于在雪地行走,宽大的爪掌踩在松软的积雪上不会陷得太深,当然跑起来也就更轻松省力。而豺就不一样了,豺腿细长有利于长途奔跑,但豺爪相对较小,不利于在雪地行走,细小的豺爪踩在松软的积雪上会深深陷进去,每走一步都要在积雪里拔进拔出,当然费力又耗时,比在无雪的山地行走要慢得多了。泥雪滚希望发挥自己的特长以摆脱老母豺们的纠缠。
  深秋季节,日曲卡雪山的雪线正在迅速往山腰下降,泥雪滚很快就跃过雪线,踏进洁白的雪坡。果然如它所料,一进入雪坡,老母豺们追撵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它的胜利大逃亡就要实现了。就在这时,突然,泥雪滚觉得有什么东西朝它眼睛刺来,它本能地躲闪,眼皮还是一阵刺痛,原来是白耳朵幼豺用两只前爪抓它的眼睛。小狂命徒,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反抗。泥雪滚用力拧动具有强大嚼咬功能的颌骨,豹牙深深嵌进豺腿,传来咔嚓咔嚓腿骨碎裂的声响。它希望白耳朵幼豺立刻痛死,或者因剧痛而昏厥,但豺的顽强超出了它的想象,白耳朵幼豺仍竭尽全力来抓它的眼珠。它的眼皮被抓破,漫着血,看出去连白雪都变成了红色。它不愿意变成一只瞎眼豹,于是不得不松开豹嘴。白耳朵幼豺掉在雪地上,泥雪滚照准豺头咬下去,白耳朵幼豺在雪地上打滚躲避。或许是心急慌忙的缘故,或许是眼皮被抓破影响了扑咬的精准度,泥雪滚连咬两口都咬空了。它调整姿势,准备跳起来用自己的身体途住白耳朵幼豺,这样就有绝对的把握一口咬断豺脖子了。可就在这时,它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屁股上,似乎尾巴也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不用回头它也知道,由于自己连续两口咬空耽误了时间,黑鼻梁母豺赶到了,跳到它的屁股上,正准备实施豺对付大型猎物最拿手的战术——证门掏肠。
  泥雪滚惊出一身冷汗,它若就地打滚,或仰躺在地,是能化解被活掏豹肠的危机的,但却要放弃去扑杀在地上打滚的白耳朵幼豺。另四只老母豺正火速赶过来,它稍一迟疑,就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失去了扑杀白耳朵幼豺的机会。当务之急,是要获得能拯救花老三性命的食物。白耳朵幼豺的一条腿已被它咬断,雪地上一片鲜红的血迹,扑杀白耳朵幼豺并不复杂,它已经做好了起跳准备,只要几秒钟时间,它就可以完成起跳、扑压和噬咬等一连串动作,或许还来得及回头对付趴在它屁股上的黑鼻梁母豺。泥雪滚想到这里,立刻驮着黑鼻梁母豺强行起跳,它确实达到了目的,压在猎物身上,一口结果了白耳朵幼豺的性命。可就在它拧断白耳朵幼豺脖颈的同时,它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刺进了它的**,它当然明白,那是该死的黑鼻梁母豺正在实施掏肠战术,要阻止对方已经来不及了,豺爪一旦捅进猎物**,弯钩似的指爪便可在极短的瞬间将肠子掏挖出来,猎物越挣扎,肠子流出得越快,如果试图逃跑,那肠子就会像被捏住了线头的线团一样,越扯越长。泥雪滚心凉了半截,有一种失足摔下深渊的恐惧。豺爪继续往**深处捅,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泥雪滚突然有了强烈的排泄欲望,刚才躲在岩石后面时拼命克制住的排泄感觉刹那间爆发出来,一股秽污喷薄而出,压力大得就像开启了香槟酒瓶,噗的一声将黑鼻梁母豺的爪子从**里推了出来,不仅如此,稀薄如泥浆的豹屎还猛烈地喷在了熏鼻梁母豺的脸上。雪豹属于食肉动物,食肉动物拉的屎比食草动物拉的屎臭许多倍,加上泥雪滚是吃了高度腐烂的死鱼而闹肚子拉稀,屎的质量可想而知,臭气熏天。或许是豹屎糊了个大花脸而被恶臭熏倒,或许是被排泄的强大冲力冲倒,总之,黑鼻梁母豺跌倒在地摇头甩脸呦呦急叫。这个时候,另四只老母豺也恰巧赶到,左右各两只,对泥雪滚形成钳形攻势。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泥雪滚叼起白耳朵幼豺拼命朝雪山攀逃。
  真该感谢那条高度腐烂的死鱼,在它肚子里制造了一泡威力巨大的稀屎,要不然的话,现在它的肠子肯定已被豺从**里拉出来了。泥雪滚边跑边这么想,五只老母豺则狺狺狂嚎衔尾猛追。

 

【第十七章  遇到了救星】

  山下的寨子里。
  早晨,一辆蓝色轻型卡车开进山寨。榆树皮接过来人递过的十扎花花绿绿的钞票,笑眯眯地挥挥手,好几位山民一起动手,将木笼连同阿灿霞搬上卡车车厢,然后用厚厚的帆布将整个车厢蒙了起来。不一会儿,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卡车驶离了山寨。
  帆布把车厢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儿光线也透不进来。阿灿霞待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根本不知道卡车在往哪个方向开。但有一点它很清楚,卡车跑得比野马还快,正带着它远离日曲卡雪山。
  开始时,路况很差,路面上坑坑洼洼,卡车像在跳狐步舞,忽高忽低,颠簸起伏,晃得它头昏脑胀。约摸两个小时后,路况突然变好,路面平整而光滑,卡车平稳地向前疾驶。
  秋天的滇北高原,昼夜温差很大,白天艳阳高照,夜晚寒风瑟瑟。正值中午时分,热辣辣的阳光射在帆布上,不停地往车厢灌注热量。最要命的是,蒙着帆布的车厢密不透风,就像一只正在加热的蒸笼。阿灿霞又闷又热,难受得要命。它是一只雪豹,雪豹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高山雪域的豹子,耐得住寒,却耐不住热。闷热使它焦躁不安,它不停地在狭窄的木笼里踱来踱去,越这样越热得难受。它想喝水,可除了自己的眼泪,车厢里连一滴水也找不到。车子开了好几个小时了,也没人给它喂一口水。它口干舌燥,嗓子快要冒烟了。
  就在这时,蓝色卡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人的对话声:
  “我们是**,对您的车进行例行检查,请配合。”
  “是是。我这是才买了两个月的新车,车况挺好,没问题的。”
  “请您下车。有没有问题等我们检查后再下结论。”
  前面传来试发动机、试刹车、试车灯等杂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人的说话声:“哦,确实是辆新车,没什么问题。谢谢您的配合。您可以走了。”
  司机登上驾驶位,准备发动引擎了。就在这时,呦欧,呦欧,阿灿霞发出两声嘶哑的吼叫。你一定想不到,阿灿霞在节骨跟上发出吼叫,绝非有意识向**求救。它是只普通雪豹,对人类复杂的社会结构一无所知,脑子里根本没有交通**这样的概念。它此时发出吼叫,纯属一种偶然。原因很简单,车接受检查的地方旁边恰巧有一条小河,发动机熄火后,山野一派宁静,小河潺潺的流水声透过厚厚的帆布钻进阿灿霞的耳膜。它正渴得嗓子冒烟,便吼叫起来,希望有人来喂它水喝。它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几声嘶哑的豹吼,改变了它的命运。
  蓝色卡车的引擎响起来了,突然,外面传来**严厉的呵斥声:“不许开车!”引擎声戛然而止。
  “是什么在叫?你们拉的什么货?”“是……是一头牛。”“我从小就放牛,没听过牛会这么叫”“哦,是一头病牛,跟正常牛叫的不一样,拉到县兽医站去打针。”响起冷冰冰的声音:“把车篷打开,我们要检查!”响起可怜兮兮的哀求声:“同志哥,车厢里是一头瘟牛,打开车篷会传染瘟疫的,你们就行个好,放我们过去吧。”响起斩钉截铁的喝令:“别啰嗦,打开车篷!”响起谄媚而虚假的笑声:“嘿嘿,这点儿小意思,给同志哥买两包烟抽。”响起如雷的吼声:“收起你这一套,你涉嫌行贿罪和妨碍公务罪,再不服从,就要拘留你了!”
  ……
  厚厚的帆布被掀开了,明亮的阳光照进车厢,一位穿警服的人朝木笼看了一眼,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的一只雪豹啊!”另一位穿警服的人威严地对押车的男子说:“你们涉嫌走私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我们要依法扣留车辆。”
  原来,金翔贸易公司受境外一家贸易公司的委托,想将阿灿霞偷运到境外去,不料途中遇到**例行检查车辆,由于阿灿霞干渴难忍发出吼叫,被机警的**看出破绽,逮住了这伙胆大妄为、非法贩卖野生动物的坏人。
  阿灿霞糊里糊涂地落到**手里,又糊里糊涂地被送到梅里雪山下一个野生动物救助站。这个由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资助的野生动物救助站,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受伤或落难的野生动物,帮它们恢复在野外独立生存的能力,最终将它们放归大自然。阿灿霞本来就是一只野生豹,既没受伤,也不存在需要恢复生存能力的问题,经过兽医一系列的检查后,很快就进入放归大自然的程序。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阿灿霞饱餐一顿鸡肉后,被关在一只结构精巧的铝合金笼子里,抬上一辆轻型卡车。卡车在盘山公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来到一片茂密的山林间,几位穿制服的壮汉将铝合金笼舍抬进离公路约百米远的树丛,然后啪地一声打开笼门,飞也似的跑到公路上去。阿灿霞根本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它无法理解两足直立行走的人里还分好人和坏人。笼门开启时金属撞击的声响吓了它一跳,它倏地跳到笼底,警觉地张望,只见笼门洞开,四周却无人看守。啧啧,这些比狐狸还狡猾一百倍的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它小心翼翼地走到笼口,试探着将脑袋伸出笼门。笼门确实洞开,可以自由出入。它又把脑袋缩回笼内。人是一种无比精明也无比贪婪的动物,怎么可能轻易将它放出牢笼呢?会不会又是一种阴谋、一种陷阱、一种它想象不出的诡计?比如说,在它蹿向笼外的一瞬间,金属笼门啪地落下来,掐住它的脖子,让它求生无望求死不能。它等了一两分钟,什么异常动静也没有,它又用爪子抓抓笼门,似乎也没有暗算它的机关。它陡然兴奋起来,管它三七二十一,既然笼门开了,那就逃出去再说,大不了再中一次圈套,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一死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它这么想着,弓起腰,四条豹腿暗中使劲,骤然发力,身体嗖地弹射出去。啊哈,它成功地蹿出金属笼子了!可让它感到奇怪的是,高悬的笼门并没有砸落下来。它不敢耽搁,立即撒腿往树林深处奔逃。
  背后传来人们响亮的鼓掌声。
  我都逃走了,你们还鼓什么掌呀,真是莫名其妙!


【第十八章  背水一战】

  这边泥雪滚闷着头奔逃,慌不择路,竟然逃到鹰山顶上来了。鹰山,顾名思义,就是一座状如老鹰的石山,地势险峻,鹰头似的山顶三面绝壁,只有一条山脊线形成的小路通往日曲卡雪山。泥雪滚发现自己走进了绝路时,已经迟了,五只老母豺封锁了山脊线,堵住了泥雪滚唯一的逃生之路。此时此刻,摆在泥雪滚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与五只老母豺拼个鱼死网破,二是从悬崖上跳下去。泥雪滚在小小的鹰头似的山顶跑了一圈,东面是笔陡的石崖,有几十米高,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南面也是悬崖,虽然坡度略平缓些,但底下怪石嶙峋,正是豺的大本营——骷髅岩,跳下去就是自投罗网;西面是陡峭的雪坡,底下是古纳河,万一跳下去滚进波涛汹涌的古纳河的话,那就把自己喂鱼了。思来想去,既然从悬崖往下跳是死路一条,那就只好与五只老母豺拼个你死我活了。泥雪滚龇牙咧嘴,发出刻毒的低嚎,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来,希望能吓退老母豺们。可它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老母豺们毫不动摇地扼守在山脊线上,根本就没有退却的意思。
  泥雪滚吐出衔在嘴里的白耳朵幼豺,用豹爪踢踢猎物,猎物早就气绝身亡,不会动弹也不会叫唤,泥雪滚这样做,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面前的五只老母豺:这只短命幼豺已经被我猎杀了,人死不能复生,豺死也不能复生,你们即使把它抢回去,它也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了;我可不是什么纸糊泥捏的玩具雪豹,我是爪子犀利牙齿尖利有雪域霸主美誉的真雪豹,把我逼急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幸被你们掏了肠子,起码也能咬翻两三个来给我垫背,豺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你们虽然是老母豺,但还没老到棺材馕子的程度,还能享受美好的时光和美好的生活,活着多么好,何苦为了区区一具幼豺尸体而跟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豹进行殊死较量呢?你们走吧,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退却;赶快走吧,我没兴趣追赶你们!泥雪滚朝老母豺们咆哮。
  然而,威胁加规劝也没能打动老母豺们的心,它们仍扼守山脊线并向泥雪滚步步进逼。
  泥雪滚突然气势汹汹地向老母豺们扑击而去。既然免不了会有一场生死搏杀,那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它希望自己的突然袭击会使老母豺们惊慌失措、猝不及防,从而冲开一个缺口,沿着山脊线逃到雪山上去。但老母豺们比它想象的还要狡猾,似乎早就料到它会有这步棋,它刚扑蹿过去,五只老母豺便忽啦围上来,其中四只闷头咬它的四条豹腿,黑鼻梁母豺则绕到它的身后撩拨它的尾巴。它领教过黑鼻梁母豺的厉害,掏肠技艺炉火纯青,它再也没有第二泡威力无比的稀屎可以喷薄而出将黑鼻梁母豺推倒在地了,它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夺路逃跑的企图,退回到悬崖边去。

  双方僵持了几分钟,突然,黑鼻梁母豺呜呜呜发出短促的啸叫,似乎是吹响了战斗号角,五只老母豺平举豺尾弓腰曲腿,做出扑跳姿势,豺眼里燃烧着复仇毒焰,丑陋的豺脸上写满视死如归的坚毅与悲壮。
  泥雪滚明白,这五只老母豺马上就会像跳蚤一样叮到它身上来,它们已下定决心与它生死一搏了。假如它叼着白耳朵幼豺不放,那就只能靠爪子撕抓而无法用牙噬咬,在五只老母豺疯狂的进攻面前就失去了还击能力,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它要想正常扑咬还击,就只能吐掉白耳朵幼豺,可这样一来,混乱中已经到口的猎物极有可能会被老母豺们抢回去。对豺来讲,抢回白耳朵幼豺,无非是抢回一具早已气绝身亡的幼豺尸体,毫无实际意义,但对它来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白耳朵幼豺被抢走,就意味着它九死一生的冒险以失败告终,意味着救活花老三的希望彻底破灭!怎么办?好为难。一只老母豺跳到它背上来了,它扭头用豹头猛撞豺头,总算把老母豺从自己背上撞了下去。但就在它对付背上的老母豺时,黑鼻梁母豺阴森歹毒的眼光再次瞄向了它的屁股……泥雪滚不得不再向悬崖边退却了几步。它已站在悬崖边缘,无路可退了,再退一步的话,就要从悬崖上摔下去了。五只老母豺气焰更加嚣张,竟然冲到泥雪滚跟前——近得豺脸上的胡须都能触碰到豹脸上的胡须——呦呦啸叫。那只黑鼻梁母豺更是胆大妄为,竟然张嘴来咬泥雪滚的鼻子。
  你们也太目中无豹了吧!你们也欺豹太甚了吧!你们也太狂妄自大了吧!泥雪滚心中怒火升腾,将嘴里的白耳朵幼豺吐在地上,吹胡子瞪眼,发疯般地嚎叫,跃跃欲扑。五只老母豺往后退了几步,摆出一个口袋阵,应对泥雪滚的进攻。泥雪滚明白,这是五只生活阅历和格斗经验都很丰富的老母豺,晓得该怎样对付穷途末路的雪豹。它若赌气扑上去,立刻就会遭到前后左右全方位反击。敌众我寡,且对方有特别卑鄙肮脏的掏肠绝技,它取胜的希望十分渺茫。当然,它不会像牦牛羚羊之类的食草动物那样白白被掏出肠子来,它的豹爪和豹牙绝不是吃素的,被掏肠之前,一定能咬翻一两只老母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咬死三只老母豺,咬死一只够本,咬死两只赚一只,以一命换两三命,也不算亏了。可转念一想,这种算法似乎不科学。雪豹是雪域霸主,豺却是一种很普通的恶兽,生命的质量有明显的差别,以一条雪豹的命换一条豺狗的命,显然雪豹是吃了大亏的;退一万步讲,就算雪豹的命和豺狗的命可以等量齐观,就算它运气特别好能在被掏肠前一口气咬翻三只老母豺,数量上也并不占便宜,因为一旦它被豺掏肠,那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的三只幼豹也必死无疑,这已经不是一命换两三命的问题,而是拿四条雪豹的命去换两三条豺狗的命,岂不是吃了巨亏!

  拼拼不得,逃逃不脱,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与其待在山顶被掏肠子,还不如冒险跳悬崖呢,说不定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动物都熟知两害相遇取其轻的生存策略。泥雪滚刚才观察过地形,东南西三个方向,东南两个方向眺下去都是必死无疑,唯有西面的悬崖,虽然也很陡峭,但形成一个自然斜坡,且斜坡上铺着一层雪,可以起到保护作用,只要能控制好翻滚的惯性,别直接滚进古纳河,或许就能保住性命。打定主意后,它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张牙舞爪做出扑咬姿势,这叫虚晃一枪以进为退,趁老母豺们往后退却之际,它叼起白耳朵幼豺往西紧跑几步,在老母豺们的嚎叫声中,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虽说雪豹天生具备极佳的空中平衡能力,但坡度实在太陡,跳下二十多米后,它砰地掉在积雪上,爆起一团雪尘。虽然四爪着地,但根本没法站稳,身体像皮球似的往下滚。它闭起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紧紧咬住白耳朵幼豺,死也不松口,耳边传来呼呼风响,脑袋晕得厉害,也不知打了多少个滚,突然,身体重重撞击了一下,停止了滚动。泥雪滚睁开眼一看,自己躺在古纳河旁边,幸好一棵碗口粗的思茅松挡了它一下,不然的话,它极有可能直接滚进古纳河喂鱼了。它站起来,扭扭腰,动动四肢,除了脑袋有点儿晕,好像没受别的伤。这时,它听见头顶传来“砰——砰——”物体砸落的声响,抬头一看,可恶的老母豺竟然也学着它的样,跟着从悬崖上跳下来了。带头跳下的是黑鼻梁母豺,它在陡坡的积雪上砸出一个坑,又像鸟一样飞起来,再次砸在积雪上,迅速滚落。另四只老母豺也学着黑鼻梁母豺的样,奋不顾身地跃下悬崖。
  没想到,豺的报复心这么强,即使面临死亡危险也要穷追到底。
  泥雪滚不敢耽搁,立马叼着猎物沿古纳河往山谷外奔逃。它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只要逃出狭长的山谷,就是白雪皑皑的日曲卡雪山,它就能发挥雪豹擅长在雪地奔驰的优势,摆脱比魔鬼还难缠的老母豺们。
  “哗——”身后传来巨大的水花声,伴随着豺凄厉的嚎叫,它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一只老母豺从悬崖上跃下来,运气不佳,直接滚进古纳河去了。啧啧,要是追赶它的五只老母豺统统跌进恶浪翻滚的古纳河里,那该多好啊。当然,它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背后,老母豺们嚎叫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豺的顽强和韧劲远远超出了它的想象,它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追撵咬杀幼豺的凶手。
 泥雪滚竭尽全力奔跑,穿过前面那道C形河湾,就能跑出这条狭长的山谷了!就在这时,它突然收敛脚步紧急停了下来,它看见C形河湾灰白色的砂砾上有许多红点儿在跃动。是豺,一大群豺!泥雪滚差点儿没急晕过去。身后传来老母豺们凄厉绵长的啸叫,C形河湾上响起豺群阴森悠长的啸叫,显然,追赶泥雪滚的老母豺们也看见了豺群,并进行了联络和沟通。身后老母豺们的啸叫如泣如诉,前面C形河湾豺群的啸叫如吼如嗥,不用猜泥雪滚也明白,老母豺们向豺群报告了白耳朵幼豺被掳掠的消息,豺群情绪激动、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誓死报仇。果然,半分钟后,几十只土红色的豺就像几十团复仇的火焰,顺着河岸线飞速压了过来。
  自己真是霉透了,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悬崖上跳下来,指望能摆脱老母豺们的追杀,没想到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碰到了狩猎归来的豺群。流年不利,命运多舛,天要亡我,天要绝我!泥雪滚悲哀地想。
  前有豺群堵住了去路,后有老母豺们堵住了退路,一边是猿猴都难以攀爬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波浪翻滚的古纳河,泥雪滚陷入绝境。
  不一会儿,豺群就来到泥雪滚面前,长颈毛豺王率领七八只大公豺朝泥雪滚逼近,呦呦低嚎着,豺眼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恨不得把泥雪滚撕咬成碎片。
  泥雪滚慌忙向古纳河退却,这是它唯一可以退却的地方。与一大群豺搏杀,它绝无赢的希望。刚才在鹰山上,它就差一点儿让黑鼻梁母豺给掏了肠子,一只上了年纪的老母豺尚且这么厉害,长颈毛豺王的掏肠技艺肯定更加炉火纯青。待会儿长颈毛豺王亲自出马,那将防不胜防啊。避免交锋,扭头逃窜,是它唯一的选择。
  很快,泥雪滚退到河边一块高出地面约半米高的大卵石上。大卵石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河里。泥雪滚已经无路可退,再退就退到古纳河里去了。没办法,只有壮起胆子摆开架势拼死一搏了。
  豺群的进攻比它想象的还要厉害,在长颈毛豺王的指挥下,大公豺们连续不断地跳到大卵石上朝泥雪滚扑咬。豺不仅个个都是狂命徒,还很有战术头脑,声东击西,旁敲侧击,佯动佯攻,极有章法,就像一架精良的战争机器。泥雪滚刚才与五只老母豺周旋了半天,又吃死鱼又拉稀,又从高高的悬崖滚落下来,又重重地撞在思茅松上,头晕眼花,筋疲力尽,体力严重透支。几个回合下来,它身上多处被豺咬伤,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有一回,一只短尾大公豺跃上大卵石来抢它嘴里的白耳朵幼豺,它忙于应付正面进攻,忽略了来自背后的威胁,一只独眼大公豺从后面跃上大卵石咬住它的尾巴,就像拔萝卜似的拼命拔,差点儿把它从大卵石上拽下去。它心里很清楚,豺多势众,它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或者被许多恶豺你一口我一口凌迟处死,或者被活掏了肠子凄惨而亡。
  留在岸上必死无疑,那还不如跳进古纳河去呢,它想,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当它的目光落在古纳河时,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打消了跳河逃生的念头。古纳河水是日曲卡雪山的积雪融化而成的,冰冷彻骨,加上这一带是山区,地势落差很大,河床里遍布大大小小的卵石,飞泻而下的河水撞击在石头上,发出訇訇如雷的声响。雪豹虽然会泅水,但泳技一般,不能和水獭、浣熊、河马、鸭嘴兽等动物相比,跳进水势如此湍急的河里,根本就没有生还的希望。

  跳河等于自杀,不如就在岸上与豺群周旋,或许再坚持一会儿,豺群会失去耐心而撤离呢,泥雪滚想。
  就在这时,又有两只大公豺迎面蹿上大卵石,左右夹击,张嘴去咬泥雪滚颈侧的动脉血管。这也是豺捕杀猎物惯用的绝招,锋利的犬牙一旦割开猎物颈侧的动脉血管,猎物便会因失血过多而失矢去反抗能力。泥雪滚当然不能任豺宰割,它若吐掉口中的白耳朵幼豺,是可以咬得两只大公豺脑袋开花的,可它害怕自己一旦松口,好不容易获得的食物会被大公豺抢了去,便用前爪去撕抓豺脸,以阻挡大公豺的扑咬。两只大公豺仿佛晓得泥雪滚不敢吐掉口中的幼豺,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各咬住泥雪滚一条前腿不放。你们竟敢无视能一口咬断羚羊脖子的豹牙,面对面来咬一只成年雄雪豹的前腿,这也太嚣张狂妄目中无豹了吧!泥雪滚决定给这两只大公豺以血的教训,它松动嘴巴,想把口中的白耳朵幼豺吐掉,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右边那只大公豺的脖子,这样的话,就算白耳朵幼豺被抢了去,它也猎杀了大公豺,大公豺身上的肉比幼豺身上的肉多,用一只幼豺换一只大公豺,也是一笔很划算的套啊。可对豺群来说,用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豺换一只早已气绝身亡的幼豺,显然是一笔亏本生意。既然自己稳赚不赔,那何乐而不为呢。就在它打算将口中的白耳朵幼豺吐掉之际,突然,尾巴后传来一阵刺痛,它扭头瞄去,不好,一只模样丑陋凶蛮的独眼大公豺趁它聚精会神对付正面两只大公豺之际,悄悄跃上大卵石,再次咬住了它的尾巴。更糟糕的是,那只长颈毛豺王也跟着跃上大卵石,隐含杀机的豺眼死死盯着它的**……
  泥雪滚吓出一身冷汗,它明白,自己又中了豺声东击西的诡计。如今,它的两只前爪被面前两只大公豺控制住,一时很难扭身扑杀咬住它尾巴的独眼大公豺;而它的尾巴被独眼大公豺牢牢擒住,也无法用尾巴盖住**以阻止长颈毛豺王掏肠。长颈毛豺王是豺群中的佼佼者,掏肠技艺绝对出神入化,刹那间就可将它肚子里的肠子揪出来。它没时间犹豫,也没时间思考,纵身一跃往波浪翻滚的古纳河跳了下去。
  要么跳河,要么被掏肠。换句话说,要么喂鱼,要么喂豺。它别无选择,那就喂鱼好了,它恨肮脏的豺,不愿让豺吃掉自己。
  扑通,古纳河里溅起一朵硕大的浪花。
  泥雪滚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身体沉入水中。它奋力蹬动四肢让脑袋浮出水面,它看见,几十只豺在河边一字排开,气急败坏地啸叫。豺比豹更惧怕水,是不敢跳进古纳河来的。
  看来,被凶暴的豺活掏豹肠的惨剧算是避免了,但另一个灾难随即降临。
  泥雪滚划动四肢想游到对岸去,但刚到河中央,一股激流猛冲下来,把它卷向下游。泥雪滚被迫在激浪翻滚的古纳河里漂流,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被抛进浪谷,一会儿重重撞击在石头上,一会儿又随着瀑布飞流直下。很快,它就感到天旋地转,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它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紧紧叼着那只白耳朵幼豺,决不放弃已经到手的猎物……
  豺群气急败坏的啸叫声越飘越远,慢慢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泥雪滚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躺在沙滩上,下半身泡在冰凉的河水里。它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岸的,也许是一股激流将它推上沙滩,也许是顺着瀑布从高处漂下来后被暗流送到岸边了,反正,它没有喂鱼,侥幸活了下来。更让它高兴的是,嘴里仍好端端地叼着那只历经艰险捕获的白耳朵幼豺。它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水珠,谢天谢地,四肢完好无损,除了胸口有点儿闷,肩膀被河里的石头蹭掉一块皮外,没受什么伤。日头已开始偏西,泥雪滚惦记着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快饿死的花老三,不敢再耽搁,叼起猎物,撑着虚软的身体,急急忙忙往巢穴赶。
  它被激流冲上岸的地方离千年老杉树并不远,回到巢穴,花老三已虚弱得睁不开眼了。泥雪滚连忙将白耳朵幼豺开膛剖腹,将湿滑的内脏嚼碎后用舌尖塞进花老三嘴里,谢天谢地,花老三还能勉强吞咽。泥雪滚把半只幼豺都喂了花老三,另外一半与白老大和银老二分享了。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捕获的猎物终于创造了奇迹,天黑后,花老三能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它从饥饿——这个动物界最狰狞的死神那儿逃出来了。

 

【第十九章  母子团聚】

  阿灿霞星夜驰骋,朝日曲卡雪山疾行。
  它从人类魔掌下脱逃的地点离家并不十分遥远,天边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就是最显眼的路标,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
  第三天黄昏,它渡过古纳河,穿过尕玛尔草原,哦,它日夜思念的家就在眼前了。落日的余辉照耀着日曲卡山麓,皑皑白雪像抹了胭脂,色彩浓艳而瑰丽。那棵枝如虬龙、苍劲挺拔的千年老杉树仍屹立在山腰,用生命的绿意点缀着荒凉的山野。照理说,望见自己的家了,阿灿霞应该无比欢欣,应该兴奋地大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去。在被人类囚禁的那段日子里,它最想念的就是千年老杉树下那个温馨的巢穴,最牵挂的就是窝里的三只幼豹,它做梦也想回家舔吻自己的心肝宝贝。可是,眼看家已经近在咫尺,它却突然间犹豫、迟疑、动摇了。
  山野静悄悄的,它侧耳细听,只有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它呆呆地立在山坡上,凝望山沟对面那棵千年老杉树,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它已被人类囚禁了差不多一个月,虽然三十天时间并不算特别漫长,但对不满一岁的幼豹来说,却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煎熬。像雪豹这样的哺乳动物,幼崽是离不开亲兽的,别说跟妈妈分离三十天了,即使分别三天,也将面临巨大的生存风险。一岁龄的幼豹还无法自立,既没能力捕捉猎物,也不懂如何躲避灾祸。不错,它是为小家伙找了个泥雪滚做后爸,但它明白,泥雪滚与三只幼豹没有血缘关系,做幼豹的后爸,这在雪豹社会也堪称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一个月前,泥雪滚亲眼目睹它被关进狭小的木笼。雪豹都晓得,一旦落到猎人手里,要么被射杀后剥去豹皮做成裘皮大衣,要么被送到动物园做终生囚徒,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换句话说,随着它被人类捕获,曾经许诺给对方的婚约期票也就不存在了。除此之外,在雪豹社会,雄性的家庭观念比雌性要淡得多,雄豹一般不会单独抚养幼豹。所以,即便是亲生父豹,在母豹遭遇不幸后,也大多会抛弃儿女、不辞而别。也就是说,母豹是家庭的核心和灵魂,有母豹在就有家庭在,母豹不在了,家庭就解体了,亲情就消亡了。更何况泥雪滚只是只继父豹。在它被人类捉走三十天后,它没有任何理由指望泥雪滚还会继续担当后爸的角色。能性绝对是零。那么,失去成年豹照料和庇护的三只幼豹的生存几率也是零。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没爹没妈的孩子只能夭折。
  阿灿霞这样想着,从人类魔掌下侥幸脱逃的喜悦刹那间烟消云散,它沉浸在极度的空虚和伤感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它颓丧地甩了甩尾巴,准备转身离去。三只幼豹已经不在了,它回家还有什么意义呢?千年老杉树诺大的扇形树洞里,有了幼豹活泼的身影,那就是温馨美满的家,没有了幼豹活泼的身影,那就是黑暗死寂的坟墓。回到千年老杉树,只能勾起它痛苦的回忆,只能增加它的忧伤和悲凉。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块给它带来太多苦难的土地,远走他乡,另觅一处合适的巢穴,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彻底忘却,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别了,千年老杉树;别了,曾经有过的幸福甜美的生活。
  阿灿霞转身拐进一条通往梅里雪山的羊肠小路,一颗破碎的心绝望地颤抖。
  就在它即将跨出山沟时,突然,“呦欧——”山风里传来幼豹的叫声,声音很轻,若有似无。它的心尖一阵颤动,急忙转过身来凝神谛听,那叫声又没有了。哦,一定是自己悲伤过度、神思恍惚而产生了幻听,它想。它想甩头走开,可心里却悄悄萌生出一种难以割舍的期待,一种想要去看个究竟的冲动。即使千年老杉树下躺着三具幼豹的尸体,它也应该去看一看。它应当面对现实,而不是消极地逃避,这么一想,它振作起精神,踏着碎步往千年老杉树小跑而去。
  走到离树洞还有四十米时,它灵敏地嗅闻到一股十分熟悉而亲切的气味:那是三只幼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气息!它耸动鼻翼使劲嗅闻,没有闻到死尸的腐臭,扑鼻而来的全是新鲜灵动的生命气息!刹那间,它的心狂跳不已,急蹿几步,嗖地钻进树洞。老天有眼,它看到了令它万分惊喜的场面:泥雪滚躺卧在树洞外侧,三只幼豹挤成一团躺卧在树洞内侧。听到动静,泥雪滚和三只幼豹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它。阿灿霞倏地从泥雪滚身上跳跃过去,一头扎到三只幼豹跟前,呦欧呦欧,激动得声音都嘶哑了,搂搂这个,抱抱那个,舔舔这个,吻吻那个。三只幼豹很快认出阿灿霞来,眼中的惊愕变成了惊喜,争先恐后地扑进阿灿霞的怀抱,呦呦呜呜诉说着思念与期盼:

  ——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们一直盼着你回家,白天想,夜里想,梦里也想,我们想得好苦哇。
  ——宝贝,妈妈也想你们,望着太阳想,望着月亮想,望着星星也想,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们身边。
  ——妈妈,我们好多次跑到你被关进木笼的地方等你,我们拼命叫唤,嗓子都叫哑了,你听到我们叫你了吗?
  ——宝贝,妈妈听到了,妈妈不是用耳朵听到的,妈妈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耳朵是听不到的,妈妈是用心听到的,妈妈还在心里干遍万遍地回应你们。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你不在,我们经常要饿肚子的。
  阿灿霞仔细看看,三只幼豹确实消瘦,两侧的肋骨突凸出来,都可以在上面弹琵琶了,用皮包骨头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它用舌尖触摸它们的肚皮,里头空瘪瘪的,似乎没什么食物残留;或许是由于营养不够吧,三个小家伙毛色都有点儿暗淡,灰扑扑的,缺少光泽,身体似乎也比其他同龄幼豹要小半圈。
  ——哦,都怪妈妈不好,误中了猎人的圈套,让你们吃苦了。
  ——妈妈,你还会离开我们吗?我们不许你再离开了!
  ——宝贝,妈妈答应你们,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
  “欧呜欧呜”,旁边传来成年雪豹混浊的低吼声。哦,是泥雪滚在叫。阿灿霞这才发现,它们母子四个沉浸在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中,竟然忘了还有泥雪滚的存在。瞧泥雪滚,比一个月前又衰老了许多,身体愈发瘦削了,唇吻上的胡须都焦黄卷曲了,或许是因为太辛苦,它脸色憔悴,眼角长满眵目糊,连吼叫声都变得混浊而嘶哑。
  阿灿霞赶紧从三只幼豹中抽出身来,跨到泥雪滚面前,就像一个真正的雪豹妻子一样,柔顺地依偎上去,将自己的脑袋伸进对方的颈窝,轻轻摩挲了几下,以表达内心的感激。虽然三只幼豹因饥饿而瘦弱,但它们都平安地活着,没少胳膊少腿,这是最最重要的。
  阿灿霞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一只生存技能本来就偏弱的公豹,要独自养活三只幼豹,谈何容易啊,能活下来已经是磕头碰着天的大幸运了。不用问它也知道,泥雪滚没法天天给三只幼豹提供足量的鲜肉,只好去捡食腐尸,或者去争抢野狗或狗獾捕到的食物,额头那三道蚯蚓状伤疤,肯定就是在与野狗或狗獾争食时留下的。它没想到,在它失踪的整整一个月里,泥雪滚竟然没有遗弃三只幼豹,在根本不知道它能不能回来的情况下,仍坚守父豹岗位。这是一件令它多么感动的事啊。它感激泥雪滚的忠诚,它感谢泥雪滚的善良。自然界中,并非只有人类才懂得感恩,雪豹也懂得感恩。它依偎在泥雪滚身旁,用自己的脸摩挲泥雪滚的颈窝,除了表达感激之情外,也是用形体语言向泥雪滚做出庄严的承诺: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等到三个小家伙长大后,我一定会做一个最温柔贤惠的妻子,与你缔结一段美满的姻缘。
  有点儿煞风景的是,泥雪滚身上的气味不大好闻,腐酸中夹着霉臭,尤其是颈窝下,散发出一股异味,熏得它不敢呼吸。但此时此刻,感激之情压倒了一切,它又转动脑袋在泥雪滚的颈窝摩挲了几下。
  不管怎么说,泥雪滚是值得它爱的,阿灿霞想。


【第二十章  家和万事兴】

  阿灿霞总觉得是由于自己的过失,三只幼豹才长得如此瘦弱,它抱着一种愧疚心理,以十倍的努力勤奋狩猎,来弥补自己的亏欠。天刚亮,它就动身到尕玛尔草原捕捉黄羊,倘若运气不好抓不到猎物,它就会踏着星光到日曲卡雪山北麓捕捉雪兔,非要有所收获才肯回家。
  有一次,它在尕玛尔草原游荡了整整一天,也没见到合适的猎物;黄昏时分,它赶往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寻觅到子夜,仍没发现可供捕捉的雪兔;于是它忍着饥饿和寒冷,一口气翻山越岭30公里,跑到风雪垭口去伏击岩羊。皇天不负苦心豹,黎明前它终于扑进羊群捕获了一只羊羔,在清晨带回了千年老杉树,给三只幼豹送上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日曲卡山麓的秋天,乍寒还暖,气候宜人,麋鹿、野猪、野羊、野马、野牦牛等食草兽正到处寻找食物以储存营养,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冷的冬天,草原上、树丛里、山崖间时常出现食草兽活跃的身影,这对雪豹来说,无疑是狩猎的黄金季节。加上阿灿霞又这么卖力地外出觅食,一分汗水,一分收获,三只幼豹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美味可口的鲜肉,而且不限制数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敞开肚皮吃,顿顿都能吃得打饱嗝。它们正在长身体的阶段,丰富的营养补充进去,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暗淡的皮毛就闪耀出迷人的光泽,皮下脂肪也迅速积累起来,两侧突凸的肋骨看不见了,身体像春笋般日长夜大。
  这真是一段特别舒心的日子,和睦、富足、融洽,家和万事兴,这个雪豹家庭的小日子可谓红红火火。


【第二十—章  一只幼豹考试没及格】

  对阿灿霞这样处在育幼期的母豹而言,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幸福的时光转瞬即逝,旧的烦恼才下眉头,新的烦恼又爬上心头。
  银老二的性格似乎有缺陷。
  冬天来临,三只小家伙满一岁了。按照雪豹的成长规律,一岁龄的幼豹已由少年豹迈入青年豹,最重要的标志就是由“观摩狩猎阶段”进入“实习狩猎阶段”。具体来说,过去幼豹跟随亲豹外出狩猎,通常都是待在一个合适的地点,观摩亲豹是如何接近、追逐、扑杀、噬咬猎物的;到了一岁龄时,它们就由用眼睛观摩变成动手实习了。当然,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开始进入实习狩猎阶段,幼豹会跟随在亲豹后面,亦步亦趋模仿亲豹,学习如何悄无声息地向猎物靠近,以到达有效冲击距离。然后在亲豹向猎物发起攻击时,呐喊助威,旁敲侧击,以锤炼捕杀猎物的胆量、意志和技艺。再往后,就能作为助手参与到整个狩猎过程来了。“实习狩猎阶段”一般要持续一年,幼豹两岁时,完成整个实习狩猎课程后,就要离开亲豹独立生活了。
  从“观摩狩猎阶段”进入“实习狩猎阶段”,就像人类的孩子从小学升到中学。
  银老二的性格缺陷就是在实习狩猎阶段的第一堂课上暴露出来的。
  为了让幼豹顺利完成由“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角色转换,父豹和母豹会精心设置这样一个课程:它们到山野活捉一只羊羔或鹿仔,像送生日礼物一样送给幼豹,让幼豹追逐噬咬。这是幼豹成长历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实践活动,对培养幼豹的猛兽风范及高山霸主的精神风貌具有奠基性的意义。
  阿灿霞和泥雪滚联手,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群白唇鹿中捕获到一只鹿仔。它们叼住鹿仔的脊背,跋山涉水走了十几公里,强行将鹿仔带回千年老杉树。它们在小河沟选了一处平缓地段,两边都是陡峭的石壁,泥雪滚守在河沟左端,阿灿霞守在河沟右端,封锁了鹿仔逃生的前后两个出口。可怜的鹿仔就像被关进了一只巨大的兽笼,求生无望,插翅难逃。
  一切布置停当,三只幼豹进入了训练场。为了能有效激发幼豹身上潜在的野性,阿灿霞从昨晚开始就停止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处于饥饿状态。对动物来说,饥饿是最好的辅导老师。
  哦,妈妈给你们带来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你们就尽情地玩吧。
  训练场正中是一只半大的鹿仔,体长一米有余,肩高约有80厘米,暗褐色的皮毛间布满金黄的小圆点,臀部有一块明显的黄斑,唇吻青白如雪,琥珀色的瞳仁里蓄满惊骇与恐惧,它害怕得浑身觳觫,不时抬起头发出呦呦哀鸣,或许是在向远方的鹿群求救。它的脊背被豹牙咬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三只幼豹好奇地打量着鹿仔,又回头望望阿灿霞,还不太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哦,宝贝,你们一天没进食,肚子很饿了吧?你们一定很想吃鹿肉喝鹿血吧?哦,那就勇敢地朝白唇鹿扑过去,用你们的尖牙利爪,用你们的智慧和力量,去撕去杀去抓去打去噬咬去宰割!

  三只幼豹你望我、我望你,在离鹿仔约二十步远的地方踟蹰徘徊,不知所措。对它们而言,过去都是吃亲豹叼来的肉块或拖来的尸体,从未自己动手扑杀过活的猎物,免不了有点儿心慌意乱。
  幼豹第一次扑杀活物,尤其是面对体型比自己大的鹿仔,有点儿心惊胆颤,有点儿犹豫彷徨,有点儿手足无措,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只要它们成功跨出第一步,齐心协力将鹿仔宰杀,那么它们食肉兽的杀戮本能就会被唤醒,继而,它们会通过实践掌握狩猎的基础知识,并懂得森林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食草动物,都是雪豹维系生命的食物。
  不仅如此,这个看似游戏性质的活动,对幼豹的精神成长也尤为重要。现在幼豹的眼神,清澈而透明、稚嫩而无邪,充满童趣;经过这场杀戮,它们将经受血的洗礼,用鹿血铸就成熟的灵魂,眼神将变得含蓄而沉稳、深邃而冷峻。过去,它们都是在亲豹的庇护下,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独立完成捕杀猎物的工作后,它们将体验生活的甘苦,接受生活的挑战,向独立生活迈出重要的第一步,增强作为食肉兽所必备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当然,这只是一场游戏,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
  ——宝贝,别怕,这只鹿仔虽然身躯比你们高大,但它是懦弱的食草动物,天生就是雪豹的食物。你们是新一代的雪域霸主,你们有权力也有能耐主宰这只鹿仔的生命。
  三只幼豹虽没亲自捕杀过猎物,但在此之前曾多次跟随阿灿霞和泥雪滚外出觅食,在一旁观摩它们是如何逼近、捕捉、噬咬猎物的,对狩猎要领耳濡目染。在阿灿霞的一再催促下,白老大终于鼓起勇气绕到鹿仔背后,猛地纵身一跃,两只前爪揪住鹿背。鹿仔惊叫一声,拼命蹦挞,白老大没能抓稳,从鹿背上滑脱下来。花老三也趁机斜蹿上去,想咬短短的鹿尾,却被小白唇鹿敏捷地躲闪开去。
  ——宝贝,好样的,干得不错。勇敢是雪豹的基本素质,你们表现得非常勇敢,妈妈为你们感到骄傲。第一次出击,鹿仔从你们的爪下逃脱了,这算不了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积累了经验教训,你们就会更健康地成长起来。拿出雪豹威风凛凛的气势,拿出雪豹藐视一切的气概,勇敢、勇敢、再勇敢,扑击、扑击、再扑击,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阿灿霞既是进行现场指导的教练,又是热情洋溢的拉拉队,不断吼叫着,为幼豹呐喊助威。
  在阿灿霞的鼓励下,白老大和花老三再次扑了上去。两个小家伙很聪明,这次采取左右合围的策略,一起扑到鹿背上,白老大两只前爪搂住鹿仔的脖颈,花老三两只前爪抓住鹿仔的屁股,两只幼豹在鹿仔身上胡乱啃咬。鹿仔出于求生的本能,狂跳乱踢,拼命挣扎,从两只幼豹的夹攻下逃脱出来,沿着河沟朝左奔逃,被守候在左端的泥雪滚一巴掌扇倒在地,急忙翻爬起来,又掉头沿着河沟朝右奔逃。阿灿霞早有防备,嗖地蹿跃出去,跳到鹿仔背上,紧紧搂住鹿仔的身体,巧妙地将豹嘴伸向鹿仔颈窝,一口咬住鹿仔的喉管……这是雪豹制服大中型食草兽的绝招,也可以称为杀手锏——紧咬猎物的喉管,让猎物窒息而亡。当然,阿灿霞并没有真正去咬,只是做个示范动作给幼豹们看看,让它们掌握最关键的猎杀动作。
  阿灿霞很快松开嘴从鹿仔身上跳了下来。
  鹿仔无处可逃,又被赶进了幼豹的包围圈。
  白老大和花老三再次朝鹿仔扑蹿过去。这一次,它们吸取了教训,跃上鹿仔的脊背后,两条前肢搂抱住鹿仔的身体,两条后肢不再踮立地面,而是快速腾空,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鹿仔背上。这是很高明的战术,一旦将鹿仔压垮在地,鹿仔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就擒了。
  或许是两只一岁龄的幼豹分量还不够重,或许是这只鹿仔的腿部力量过于发达,两只幼豹压在它身上竟然也没能将它压垮。它虽然已无法颠跳奔跑,却顽强地屹立在原地,四条鹿腿颤颤巍巍,但就是不肯倒下去。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处于一种势均力敌的僵持状态。
  要是再有一只幼豹扑上去就好了,肯定能压垮勉强支撑的鹿仔的求生意志,幼豹重要的人生第一课也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阿灿霞心想。

  突然,阿灿霞想起了银老二。刚才它只顾着指导白老大和花老三,竟然把银老二忘记了。三只幼豹是一起参加狩猎实习的,白老大和花老三与鹿仔激烈搏杀,银老二理应扑上去帮忙的,但让阿灿霞颇感意外的是,格斗圈里丝毫不见银老二的身影。阿灿霞在四周搜索,很快,它发现银老二独自蜷缩在一丛枯草后面。就像老师遇到懒惰的学生一样,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在银老二耳边吼了一声:你的哥哥和妹妹都在刻苦学习狩猎技艺,你倒好,躲在这里睡大觉!银老二似乎被它叫醒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阿灿霞抡起尾巴在银老二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你还愣着干吗?快冲上去呀,向你的哥哥和妹妹学习,扑到鹿仔背上撕咬去!在它的催逼下,银老二不情愿地朝鹿仔跑了过去。这时候,鹿仔积蓄力量又连续蹦跳,白老大和花老三从鹿背上颠落下来,情急之中,白老大一口咬住鹿仔的一条后腿,花老三也唯恐鹿仔逃走,不顾一切地叼住鹿仔一条前腿。鹿仔两条腿落入豹口,动弹不得,疼痛难忍,不禁发出惨烈的哀嚎。
  这个场面残忍而恐怖,充满了血腥味。但对雪豹这样的食肉兽来讲,捕杀活物是必须学会的一项生存技能。
  这时,银老二来到了鹿仔身旁。望着凶狠地撕扯着鹿腿的白老大和花老三,望着垂死挣扎的鹿仔,它的表情变得万分恐惧,豹尾耷落下来,浑身不停地颤抖,突然哀嚎一声,扭头逃回枯草丛里,蜷缩到草根下。
  阿灿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常的一岁龄幼豹,面对垂死挣扎的猎物,理应热血沸腾跃跃欲扑,银老二的表现却与正常幼豹截然相反,似乎是害怕见到血腥的杀戮,这小家伙的心理是不是有问题呀?它扭头看了一眼,白老大和花老三正各叼着一条鹿腿拔河似的往两边用力拉,这情景好像在哪见过。哦,它想起来了!半年前,在日曲卡山脚一个开满杜鹃花的小山坡上,一对凶恶的狼獾夫妻也曾咬住银老二的两条腿拔河似的往两边拉,要不是它及时赶到,小家伙差点儿就被狼獾夫妻活活撕成两半了。突然,它脑子里豁然一亮,找到了银老二如此反常的原因:看来,儿时遭受的伤害已经深深刻在了小家伙的心里,就像埋下了一个病灶,一旦面对类似的狩猎场面,伤痛与恐惧就会从记忆的病灶里释放出来,抑制了雪豹与生俱来的噬血冲动。
  不行,你是雪豹,你必须习惯血腥的杀戮!阿灿霞蹿到银老二身旁,连连发出催逼的吼叫,还用爪掌推搡银老二的肩胛,试图逼迫小家伙参与到捕杀鹿仔的游戏中去。遗憾的是,银老二把脸埋进草根,任它怎么叫骂,就是拒绝站起来向鹿仔扑咬。
  想起半年前,当它将银老二从狼獾夫妻的爪牙下解救出来时,望着小家伙极度恐惧的眼神,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忧虑,担心这段受伤经历会给银老二的心理发育和性格养成带来负面影响。没想到,它的忧虑竟然变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
  那壁厢,精疲力竭的鹿仔终于支撑不住,求生意志崩溃,倒了下来,白老大将豹嘴伸进鹿仔的颈窝,笨拙地咬住了猎物的喉管……
  白老大和花老三的表现固然让阿灿霞欣喜,但更让阿灿霞遗憾的是:这实习狩猎阶段的第一堂课,也是雪豹的人生第一课,银老二没有及格!

 

【第二十二章  袒护弱者】

  阿灿霞决定要将银老二扭曲的心理矫正过来。
  首先当然是苦口婆心的教诲。自从猎杀了鹿仔后,幼豹,跟随亲豹外出狩猎,就不再是单纯的旁观者,而变成了积极参与者。每当亲豹向猎物发起攻击,幼豹便会跟随在亲豹屁股后面呐喊鼓噪;在亲豹擒住猎物或当猎物失去反抗能力后,在亲豹的怂恿和鼓励下,幼豹也会对猎物实施扑击撕咬。凡遇到这种情况,白老大和花老三便会兴奋得全身豹毛恣张,呦呦嚎叫着,扑到猎物身上磨炼自己的豹爪和豹牙。银老二的反应却迥然不同,脸上总是浮现出困惑和畏惧的表情,随即转身悄然离去。每当这个时候,阿灿霞便迅速跑过去,用身体阻挡银老二离开,扯起喉咙大声吼叫:
  ——捕杀猎物是雪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你要活命,就必须学会用你的利齿咬断猎物的喉管,用你的锐爪撕开猎物的胸膛!
  ——孩子啊,妈妈不可能永远守在你身边照顾你的生活,你也不可能运气这么好天天不用动手捡腐肉吃,你怎么能拒绝学习狩猎本领呢?
  有一次,阿灿霞和泥雪滚围住一只北山羊,白老大和花老三踊跃参战,很快将那只倒霉的北山羊咬倒在地。北山羊的两条羊腿已经被咬断,脖颈也已经被咬裂,喉管被豹牙割开一条六七厘米长的口子,汩汩冒着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阿灿霞将白老大和花老三轰走,把银老二领到北山羊旁边,哦,解决这只猎物的光荣使命就交给你啦。
  这只北山羊四只羊蹄胡乱踢蹬,羊头枕在地上无力抬起,已经命悬一线,银老二根本不需要花力气去搏斗,只消用豹嘴在羊颈上咬一口,北山羊生命的烛火就会熄灭。这是最省心省力的猎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得的光荣。阿灿霞希望银老二能藉此矫正那扭曲的心理。
  银老二到底是雪豹,从小耳濡目染血腥的杀戮,似乎也有猎杀北山羊的冲动,呦呦吼着,两只豹眼闪烁着野性的光芒,扑到北山羊身上,张开豹嘴就要朝猎物的脖颈咬去。
  咬吧,咬吧,当你用力咬断猎物的脖子,你就完成了成长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雪豹。阿灿霞不断用眼神鼓励着银老二。
  就在银老二的牙齿触碰到北山羊喉管的一瞬间,北山羊枕在地上的羊头倏地抬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银老二眼里的野性光芒熄灭了,它满脸惊悸,就像看见眼镜蛇一样,嗖地从北山羊身边闪开,蜷缩在一块岩石背后,任凭阿灿霞怎么威逼都不肯再站起来了。
  啧啧,这么胆小,莫非你是披着豹皮的羊?
  连一只受伤的羊都不敢咬,真是个窝囊废!
  教诲无效,那就采取“食物引诱法”。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对雪豹也同样适用。对动物来说,饥饿是最好的老师。阿灿霞决定让饥饿这位老师来矫正银老二扭曲的心理。
  捕捉到猎物后,全家围着猎物用餐,阿灿霞便守在猎物旁,不让银老二享用。你舍不得杀生,你菩萨心肠,那你就去吃草好啦,像牛羊一样用草来填饱肚子!你饿,那你就该用你锐利的豹牙和豹爪去扑杀猎物!你没有勇气与猎物搏杀,就活该饿肚皮!
  母豹的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很快,自老大和花老三也学会了欺负银老二,蛮横地阻止它靠近食物,有时银老二好不容易捡到一些碎肉,白老大和花老三也会穷追猛撵,将碎肉从银老二嘴里夺走。
  按理说,阿灿霞应该出手制止这种窝里斗,可它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它要让银老之明白,在雪豹的生存字典里,“怯懦”这两个字,就意味着要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和饥饿。
  由于得不到充裕的食物,很快,银老二就变得瘦骨如柴。有几次走在路上,遇到已经死了好几天的老鼠、小蛇或其他动物的腐尸,它也不顾那股难闻的恶臭,像捡到宝贝似的吞吃进肚。雪豹不比秃鹫和鬣狗,秃鹫和鬣狗号称森林殡葬工,体内能分泌一种消化腐烂食物的生物酶,再臭的腐肉吃下去也不会有事。雪豹就不一样了,雪豹喜食活捉活杀的新鲜猎物,体内不具备消化腐烂食物的生物酶,一旦吞食腐败食物,极容易吃出问题来。银老二吞吃了高度腐烂的老鼠和小蛇,总是不停地拉稀,很快造成恶性循环,身体更加消瘦了。

  天气越来越冷,对雪豹来说,需要吃更多的食物,补充营养、增厚脂肪以抵御寒冷。于是,银老二日子过得更窘迫了。每次狩猎结束,它只能等全家吃饱后,再捡食些吃剩的骨渣皮囊;有时只猎到雪兔、锦鸡之类的小型猎物,很快就被两只成年雪豹和两只幼豹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堆无法吞咽的羽毛和几根骨头,银老二只能喝西北风了。
  这天,雪豹一家又去日曲卡雪山北麓狩猎。去猎场的路上,阴霾的天空飘洒下雪花,走着走着,银老二突然四腿一软歪倒在地,挣扎了好一阵才重新站了起来。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把生命比作一只火炉的话,银老二生命的火炉因为燃料不济已经快要熄灭了。事有凑巧,刚进猎场它们便在一个雪窝里找到一只负伤的黑麂。黑麂是一种小型鹿类,头上无角,不会反抗,十分容易捕杀。一家子雪豹将黑麂团团围住,阿灿霞焦急地催促银老二扑上去噬咬。我晓得你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那就亮出你的尖爪利齿,猎杀了这只黑麂,你就可以喝到温热的麂血,吃到鲜美的麂肉!让阿灿霞气恼的是,银老二已饿得站不稳了,却仍没有勇气突破心理障碍。
  你想活活饿死,那我就成全你!阿灿霞发狠地想。
  黑麂被白老大和花老三三下五除二扑杀了,它们仍按照老规矩,将银老二逐出进食圈。北风呼啸,银老二蜷缩在一棵大树下,望着大快朵颐的白老大和花老三,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咽。
  阿灿霞明白,由于饥寒交迫,银老二体力衰微,此时此刻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倘若再得不到食物,生命的火炉极有可能会熄灭。或许在回家的路上,它会像片枯叶一样被刺骨的寒风吹倒,变成一具雪地饿殍;或许在翻越山梁时,它会无力攀登陡岩,摔下深渊,气绝身亡。它是母豹,不管怎么说,银老二是它身上掉下来的肉,它不该如此绝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饿死。它完全有能力救银老二,它刚吃下不少黑麂肉,只要将肉块反哺出来,就能立刻让银老二起死回生。它心里油然升起母性的怜悯,走到银老二跟前,抽搐腹部想吐出肉块来。银老二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等待救济。阿灿霞肚里的肉块已涌到喉咙口了,可突然间,一个更为强烈的想法冒了出来,不错,它若此时反哺出肉块,的确能将银老二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是,它能救银老二一时,却无法救它一世。银老二即便饿死也不愿克服心理障碍,从这一点来看,它恐怕永远也无法学会猎杀技能了。野生雪豹倘若不能捕杀猎物,那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活活饿死。现在是一个窝囊废,将来也是一个窝囊废,即使它含辛茹苦地把银老二养大,也只是为雪豹世界徒添一个异类,银老二一旦离开亲豹独立生活,没几天就会被无情的大自然淘汰掉,变成别的食肉兽果腹的食物。它之又何必浪费宝贵的心血和来之不易的食物去养一只命中注定不会成器的幼豹呢!恨铁不成钢,那就干脆不去关心算了,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它为矫正银老二扭曲的心理,已经费尽了心思,耗尽了心力。努力一次次落空,希望一次次破灭,既然希望已变成绝望,那长痛不如短痛,这也符合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
  它狠狠心,把已经涌到喉咙口的肉块又咽进肚去。
  雪花凄迷,哦,该启程回家了。
  一家子雪豹沿着弯弯曲曲的雪线往千年老杉树方向走去。没走多远,银老二便落到后面,三步一个趔趄,歪歪扭扭,看起来随时都会跌倒。阿灿霞闷着头往前走,将银老二孤零零地抛在后头。它心里明白,风雪路上,一只饥寒交迫的幼豹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把银老二抛在后头就等于把它抛给死神了永别了,孩子,别怪为娘的狠心,我已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却始终无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去学习猎杀技艺,谁也救不了你,你只有死路一条!
  阿灿霞迈着沉重艰涩的步伐,带着白老大和花老三登上一座小山包。回头望去,白茫茫的雪地中已不见了银老二的身影。毫无疑问,银老二已倒在雪地里等待死神的收容了。失去银老二,它虽然心里难受,但并不感到特别悲痛,它还有白老大和花老三,这两个小家伙身心健康一切正常,让它深感欣慰,也减弱了遗弃银老二所带来的负疚感。总体数量是减少了,总体质量却提高了。它想,失去银老二后,它会把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关爱都给予白老大和花老三,把两个小家伙养育得更健壮、更出色。

  它义无反顾地回过头,准备带着白老大和花老三继续赶路。可就在这时,它突然发现泥雪滚不见了。刚才它脑子里光想着银老二的事,根本没注意到泥雪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泥雪滚是只成年雪豹,不可能在自己的狩猎领地里迷路啊。它站在山包上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吼叫数声,却久久听不到泥雪滚的回应。突然问,它有一种感觉,泥雪滚的悄然离去似乎跟银老二即将饿毙的事有联系。它立即将白老大和花老三安顿在一块岩石下,自己原路返回去看个究竟。刚下到河沟,便听到咀嚼声和呢喃声,它循声走去,拐进路边的一片小树林。果然不出它的所料,泥雪滚正张着嘴,四肢趴开,肚皮收缩,吐出一坨坨半消化的肉块,银老二则蹲在地上,贪婪地吞食着泥雪滚吐出的肉块。这是亲豹养育幼豹典型的反哺动作。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扑跃过去,一掌狠狠掴在泥雪滚脖子上,把泥雪滚打翻在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背着我偷偷给银老二喂食,难道我这个亲妈还不如你这个后爸会疼孩子?
  ——你明明知道它有心理残疾,还这么袒护它,你这不是在爱它,你这是在害它!
  ——它不能捕杀猎物,以后只能是死路一条,你能养它一辈子吗?
  ——你想制造一只永远只能靠捡食腐肉为生的废物豹吗?你让窝囊废苟延残喘,究竟是何居心呀?是不是要我做个失败的母亲而永远遭到耻笑?
  泥雪滚翻爬起来,没有反抗也没有动怒,而是迅速扑到银老二身上,像伞一样把银老二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银老二也像遇到妖魔似的,紧紧黏在泥雪滚怀里发出恐惧的嚎叫。
  阿灿霞气急败坏地冲上去,在泥雪滚胯部和背部连咬数口。鲜血滴答,豹毛飞旋。
  ——你是个混蛋,你恶意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你在制造矛盾、制造仇恨、制造分裂!我咬死你,我决不轻饶你!
  泥雪滚没有抵抗也没有反击,任凭阿灿霞噬咬,只是从胸腔里发出声声哀嚎:你想出气尽管朝我出好了,我决不允许你伤害银老二!它还是个孩子,不过是被该死的狼獾咬伤才变得心理扭曲,相信我,我一定能教会它捕杀技艺,把它培养成顶天立地的雄雪豹!
  阿灿霞无奈地停止了撕咬。虽然它恨泥雪滚背着它给银老二喂食,可又觉得泥雪滚的行为中有一种让它羞愧和感动的力量。面对患有严重心理残疾的幼豹,泥雪滚这个后爸都不言放弃、咬牙坚持,它身为银老二的生母,却任凭小家伙变成一具饿殍,确实太绝情绝义了啊。
  罢罢罢,就按泥雪滚的意思继续养育银老二吧,但愿真的能发生奇迹,在不久的将来,银老二能跨越心理障碍,成长为一只真正的雄豹。
  阿灿霞心里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二十三章  两只幼豹离家出走】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到了杜鹃花盛开的初夏季节。三只幼豹身体发育成熟,完全长大了。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们不愧是雄雪豹日食生的后代,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长得健壮而漂亮。白老大的个头已超过泥雪滚,浑身雪白,就像用冰雪雕成的,脖颈壮硕,四条豹腿坚实有力,一看就知道会是只纵横雪域、出类拔萃的雄雪豹。花老三身体呈流线型,矫健而富有动感,白色体毛间分布着浅褐色斑纹,犹如雾里藏花,产生无限的视觉美感。这两个小家伙不仅长相出色,狩猎技艺也好生了得,才20个月大,就已经能单独捕杀岩羊了。
  这天早晨,一家子五只雪豹去日曲卡雪山北麓觅食,在一个名叫大霸岙的地方围住了一群岩羊。白老大一马当先,在崎岖的山道一口气追了十余里,咬翻了一只母岩羊。按照惯例,无论是谁捕获了猎物,全家每个成员都有权围着猎物共享午餐。可是,当随后赶来的阿灿霞试图接近猎物时,白老大却突然用身体罩住岩羊,朝阿灿霞龇牙咧嘴地咆哮,这是在明确宣布:这只猎物归我所有,谁也休想染指!
  阿灿霞不得不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泥雪滚、银老二和花老三相继来到,白老大依然用身体罩住猎物,朝它们龇牙咧嘴咆哮。花老三大概是饿了,加上受不了白老大盛气凌人的模样,吼叫着朝前逼近,用意很明显,是想分一杯羹。白老大勃然大怒,全身豹毛恣张,跃跃欲扑,发出威胁的低吼:谁敢抢夺我的食物,休怪我不客气!
  花老三自知不是白老大的对手,虚晃一枪转身就逃。
  白老大一面狠毒地嚎叫,一面衔起那只岩羊往雪山深处走去。
  阿灿霞心里又是恼又是喜。它恼的是,白老大一点儿不念兄妹情,也不念父母的养育恩,独吞美食;喜的是,白老大提前离家出走,过独立生活了。
  按照雪豹的生长规律,幼豹长到两岁时,身心发育基本完成,就要离家出走独立生活了。由于个体有差异,幼豹在离家出走的时间节点上也会有先后差别。准确地说,最早的在20个月时就告别亲豹主动去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最晚的在28个月时也会被亲豹扫地出门被动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幼豹离家出走时间的早晚,与幼豹身心发育的成熟度成正比,也就是说,幼豹心理越健康、身体越强壮,离别亲豹的时间就越早,反之,心理越异常、身体越孱弱,离别亲豹的时间就越晚。
  屈指算来,白老大刚满20个月就告别亲豹,到广阔的高山雪域独立闯荡去了,说明这个小家伙身心发育非常完善,称得上是雪豹中的佼佼者,阿灿霞心里当然像灌了蜜一样甜。
  至于白老大独霸这只岩羊,阿灿霞虽然有点儿恼怒,却也能理解。许多幼豹都以独霸齤食物为转折点,脱离亲豹的羁绊,迈向独立生活的生命旅程。表面看起来,幼豹将本属于全家享用的猎物蛮横地据为已有,是对亲豹的不恭不敬不孝不忠,但其实,这是幼豹从依赖父母的幼年期迈向独立和成熟的转折点,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仪式,类似于人类社会给即将跨人成人社会的青少年所举行的成年礼。霸占食物,无疑显示出霸道和霸气,这正是有雪域霸主美誉的雪豹所必备的素质。这一举动,就好比一场重要的精神洗礼,洗去依赖、顺从、怯懦和卑微,从此以后,这只雪豹的精神面貌将焕然一新,变得自立、勇敢和高贵。这是青春期的叛逆,或者说是哺乳类生物生命历程中的第二次断乳——精神断乳。
  再见了,白老大,但愿你能找到温暖的巢穴,寻觅到中意的伴侣,一生平安,成为一只呼啸山林的顶天立地的雪豹!
  四个月后,类似的情景再次重演,花老三也离家出走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去了。稍有不同的是,雌雪豹的精神断乳不像雄雪豹表现得那么霸道和霸气。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上午,一家子雪豹经过一番激烈的奔跑和搏杀,捕获了一只小香獐,大家都口干舌燥,喉咙渴得要冒烟,于是便将猎物搁置在岩石背后,跑到雪线去舔食洁白无瑕的积雪,花老三趁机悄悄溜到山腰,叼走了岩石背后的小香獐。等阿灿霞发现时,花老三已经走到对面的山梁上了。泥雪滚和银老二隔着山沟朝花老三愤怒地嚎叫。花老三放下猎物,用柔和的声调朝阿灿霞和泥雪滚吼叫数声,好像在说:感谢你们把我养育大,我要去独立谋生了,实在对不起,没征得你们同意就把美味可口的小香獐带走了,请你们原谅,就当是你们提前送给我嫁妆好了。
  啧啧,这就是雌性的魅力,即使是偷盗和窃取,也披着一层温柔的面纱。
  唉,走吧走吧,但愿你顺顺利利地找到如意郎君,一辈子远离饥饿、疾病、伤痛和一切灾难!

 

【第二十四章  老二想做啃老族】

  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只剩下银老二还滞留在亲豹身边。屈指算算,银老二已满两周岁,连身躯相对娇小的雌豹花老三都义无反顾地跨出家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了,银老二作为一只躯体相对健壮的雄豹,至今还赖在家里不愿离去,这让阿灿霞忧心忡忡。捕获到猎物后,阿灿霞和泥雪滚好几次都有意避让开,让银老二单独待在猎物旁,用意很明显,就是让银老二有窃取或霸占猎物的机会,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遗憾的是,银老二对唾手可得的猎物无动于衷,已长到24个月了,仍没有任何要告别父母独立谋生的迹象。阿灿霞当然知道,银老二之所以两周岁了还赖在家里不走,根本原因就是无法捕杀猎物,不具备独立生存能力,当然就不想离开父母的喂养。
  从表面看,银老二已完全发育成熟,体型超过了泥雪滚,皮毛银光闪闪,一口尖利的豹牙像日曲卡雪峰千年不化的冰雪,泛动着耀眼的寒光。单论外表,银老二称得上是雪豹中的精品,无奈中看不中用,银样蜡枪头,绣花枕头一包草,至今仍无法跨越咬杀猎物这道坎。每次狩猎开始时,银老二也会气势汹汹地扑向猎物,甚至能用爪掌将奔逃中的猎物击倒,但在最后关头——吐噬咬猎物喉管时,却像突然变了一只雪豹,每次豹牙触碰到猎物身体的一瞬间,它紧绷的身体就会变得绵软,炯炯有神的豹眼里蒙上一层忧郁,脸上浮现出恐惧害怕的表情,随即就从猎物身上弹跳开去。
  毫无疑问,阻碍银老二猎杀的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心理原因。令阿灿霞叹息的是,这么长时间的规劝、教育、诱导、威逼,银老二的心理异常不见任何好转。随着时间的推移,阿灿霞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转眼间又到了寒冷的冬季,银老二已经满27个月,已接近雪豹离家出走的最晚时限。
  对人类来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对雪豹来讲,无论是女还是儿,幼豹大了都不中留,留来留去也会留出仇。
  前面已经说过,幼豹离家出走的时间上限是20个月,下限是28个月,只差1个月,银老二就触碰到幼豹离家出走的下限了。
  对雪豹而言,假如幼豹到了28个月还不能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将会造成一系列严重后果。从生理角度说,幼豹在28 个月大以前,属于性格的可塑期,具备生命的弹性、韧性和可塑性,凭着青春的冲动、勇气和自信,在叛逆心理的支撑下,很容易就能跨出辞别双亲、远走高飞这一步。过了28个月,性格由可塑期过渡到定型期,生命的弹性、韧性和可塑性大大降低,叛逆心理也逐渐消退,很难再有离家出走的冲动,也很难再有勇气和自信独自去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毕竟,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弱肉强食的高山雪域独立谋生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风险;而依偎在父母身边吃白食,既省力又省心,何乐而不为呢?
  啃老族就是这样产生的啊。
  在雪豹社会,也曾因种种原因发生过幼豹满28个月仍滞留在父母身边的事,但几乎无一例外会用血与泪酿成一杯生活的苦酒。
  几年前,一只名叫琉璃球的幼豹在一次狩猎中不慎被牦牛角挑伤豹腿,母豹朵朵云不忍心在琉璃球养伤期间将它赶出家去,于是一拖就是8个月,琉璃球腿伤痊愈后已32个月大了,过了最佳的离家出走、独自到丛林闯荡的时期,黏黏糊糊不愿离去,朵朵云不得不狠下心肠用暴力将琉璃球驱赶出巢穴。精神断奶并非易事,琉璃球无心觅食,也缺乏魄力到日曲卡雪山深处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整日在旧家附近徘徊,想方设法要回到父母身边。在屡屡遭到双亲严厉拒绝后,琉璃球心情十分郁闷,数月后竟抑郁而亡。
  还有一只名叫巴巴桑的母豹,三年前独自产下一窝五只幼豹。雪豹社会的单亲家庭里,幼豹死亡率极高,不到半年时间,五只幼豹就有四只被饥饿和疾病夺去了生命,只剩下一只名叫水晶石的小雄豹活了下来。或许因为水晶石是唯一的幸存者,巴巴桑对它特别宠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了两周岁还舍不得让水晶石离家独立生活。一直到水晶石满33个月,春暖花开,巴巴桑受体内生物钟的引导,进入发情交配期,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恋爱结婚期,当然不能再让已成年的豹儿待在身边了,它便硬起心肠用武将水晶石驱逐出家门。当巴巴桑与一只名叫白丁的雄雪豹喜结良缘时,躲在附近森林里的水晶石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嫉妒的邪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也不晓得算不算是恋母情结作祟,那天黄昏,当雄雪豹白丁路过那片森林时,水晶石突然从树梢扑蹿下来,一口咬住白丁的脖子,雄雪豹白丁当然不甘束手待毙,吼叫着凶猛反击,可怜的巴巴桑在一旁不知该帮谁才好,一边是新婚的夫君,一边是宝贝儿子,都是它的至亲至爱,最后,两只丧失理智的雄雪豹打得昏天黑地,双双倒在血泊中。

  还有一只名叫胖熊的雄雪豹和一只名叫鹅毛的雌雪豹结为伉俪后,生下一窝小豹,流年不利,窝顶突然发生雪崩,把一窝小豹都埋在雪堆下,胖熊和鹅毛用爪子拼命挖雪,好不容易才救出一只名叫白萝卜的小雌豹,夫妻俩对劫后余生的白萝卜倾注了全部的爱,到白萝卜24个月大时,还认为它是个孩子,舍不得让它独自面对凶险莫测的深山密林,结果一拖再拖,直到母雪豹鹅毛怀上下一胎小豹时,这才迫不得已将白萝卜赶出家门,这时候,白萝卜已35个月大了。这个年龄的雪豹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已大大降低,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从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一下子沦落成忍饥挨饿的流**,白萝卜无法适应这巨大的落差,几次三番想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母雪豹鹅毛已临近分娩,早已把浓浓的母爱转移到腹中的胎儿身上,当然也就拒绝了白萝卜重返家门的请求。不久,鹅毛产下一窝幼豹。一天傍晚,夫妻俩结伴同行外出狩猎,晚上带着猎物和一身疲惫回到窝巢时,一窝四只幼豹都已被咬碎头颅死于非命,凶案现场留下的竟然是白萝卜的气味……
  可以这么说,幼豹超过28个月再不离巢,这个雪豹家庭便很难避免血光之灾
  银老二已经27个月大了,已接近离家出走的最后时限。
  望着体格强壮却赖在家里不走的银老二,一股无名火突突地蹿上阿灿霞的脑门。好几次它都扬起前掌狠狠地掴银老二的脑壳,像对付天敌似的冲着银老二咆哮,试图将银老二赶出家门。可银老二似乎特别能忍气吞声,将身体蜷缩成球状,任凭阿灿霞怎么打骂,就是不肯负气出走。
  ——你算什么雄豹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简直就是一条癞皮狗!
  ——你是不是打算做啃老族呀,想一辈子躺在父母身上吃喝吗?
  每当阿灿霞对着银老二大发雷霆时,泥雪滚便会小心翼翼地跑过来,进行豹式安抚劝慰,让它平息怒火。它殷勤地舔吻阿灿霞的尾巴和脚杆,用身体语言安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别太担心银老二了,我相信,银老二绝不是癞皮狗和窝囊废,只是时机未到,总有一天银老二会治愈心理疾患,成为一只顶天立地的雄雪豹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时机未到,这不是空洞的安慰吗?阿灿霞不耐烦地抡起豹尾抽打在泥雪滚脸上:给我滚远点儿,我不稀罕你做和事佬!
  在阿灿霞的焦虑与烦躁中,又过了25天,离银老二离家出走的最后时限只剩5天了,可以说已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但让阿灿霞揪心的是,银老二依然如故,还是无法跨越咬杀猎物这道心理障碍,圭要依赖它和泥雪滚提供食物。它有一种感觉,它觉得奇迹不会再出现了,银老二命中注定就是只废物豹,一个一旦脱离父母庇护就无法生存、就会立刻被险恶丛林吞噬和淘汰的低能儿。既然如此,那就顺从命运的安排吧。它甚至觉得,银老二已成了它生活中的累赘,给它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和无穷无尽的精神痛苦。它渴望早日结束这一切。
  它变得更加暴躁,龇牙咧嘴朝银老二咆哮,喉咙深处咕噜咕噜发出刻毒的诅咒,那是在向银老二发出最后通牒:对你这种没出息的啃老族,我早已忍无可忍了!你还有5天时 ——不不——还有4天半时间可以留在这个树洞里,到时你再赖在家里不走的话,休怪我是个无情无义、狠心肠的母亲,我郑重发誓,我会撕烂你的皮,咬断你的骨!
  银老二浑身觳觫,瞪起一双惶惑的眼睛,急忙躲到泥雪滚的背后。泥雪滚像面活动盾牌似的阻挡在阿灿霞与银老二之间,呦呦嚎叫着,不让阿灿霞的尖爪利牙落到银老二身上。
  阿灿霞恨得一爪拍在泥雪滚屁股上,撕出几条红蚯蚓似的血痕。
  想当初,在风雪迷漫的狩猎场,银老二因不敢猎杀黑麂而被剥夺了进食权,结果饿得奄奄一息,差点儿就成了小树林里的一具饿殍,泥雪滚却背着它悄悄溜进小树林,吐出半消化的肉块将银老二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现在看来,泥雪滚要是不多管闲事,顺其自然,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从这个角度看,银老二变成一个离不开父母的低能儿,泥雪滚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该受到它的惩罚。
  阿灿霞已经下定决心,只给银老二最后4天半时间,再多一天也不给了,到那个时候,无论泥雪滚怎么阻拦,无论银老二怎么赖皮,它都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将银老二从家里赶出去!
  它当然知道,此时已进入食物匮乏的冬季,风萧萧,雪茫茫,即使是一只生理和心理都正常的雪豹,在这个时候离家独自谋生,能生存下来的概率也很低,更别说像银老二这样有严重心理缺陷的雪豹了。但它已顾不了这么多,即使银老二在被它赶出去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它也不会觉得伤感或遗憾,作为一只雌雪豹,它已尽到了这个生育周期内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没必要因为银老二影响自己的下一个生育周期。退一万步说,就算银老二被赶出家门后遭遇不测,它阿灿霞在这个生育周期也算是成功的,白老大和花老三已经离家去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当年一胎产下四只幼豹,有两只长大成材,已经是很值得骄傲的成就了。无论如何,等到银老二满28个月这一天,它一定要克制住母性的软弱,用无比强硬的手段将银老二从自己身边赶走。
  任何生灵都有必须遵守的禁忌,例如人类社会禁忌近亲婚配,甚至五服之内的姑表亲也禁止通婚;孟加拉虎禁忌发情期以外的雌虎和雄虎共同生活;非洲狮禁忌撕食同类尸体,哪怕这些狮子都已饿得奄奄一息;滇金丝猴禁忌接纳前来投靠的异族雄性,哪怕是刚出生还在吃奶的小公猴也不例外,却对前来投靠的异族雌性张开热情欢迎的双臂……
  何谓禁忌?禁忌就是禁止去做的某些行为,就是所有个体生命都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就是保证种族生存发展的一套种内自我约束机制。任何触犯禁忌的行为,最终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都会带来血光之灾。
  它要严格遵守幼豹满28个月后不得待在父母身边这条禁忌,阿灿霞在心里立下血的誓言。

 

【第二十五章  经受血的洗礼】

  时光如流水,短暂的3天一眨眼就过去了。离驱赶银老二的最后时限只剩1天半了。阿灿霞狠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银老二身上,似乎在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银老二大概也感觉到了危险,整日惊恐不安,无论进食还是睡觉,都黏在泥雪滚身边,希望能得到保护。
  这天,雪尘飞扬,云雾缭绕,三只雪豹动身前往尕玛尔草原寻觅藏羚羊。运气不错,它们刚来到长满狼毒花的云杉坪,便看见约七八只藏羚羊钻出山坳迎面跑来。阿灿霞立刻甩动尾巴,示意身后的泥雪滚和银老二隐蔽起来。泥雪滚和银老二立刻从左右两侧跑开去,趴卧在狼毒花丛中,形成口袋型伏击圈。藏羚羊擅跑,是动物界的赛跑名将,单靠速度,雪豹是很难追上藏羚羊的,所以一般都采用埋伏奇袭的办法来捕捉藏羚羊。
  狼毒花是滇北高原特有的一种花卉,属灌木类植物,约半米高,有毒,食草动物若误食会中毒身亡,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凶险的名字。狼毒花春天翠绿,秋天紫红,到了冬天,就渐渐变得灰白,铺上一层雪后就跟雪豹的毛色融为一体,藏羚羊很难发现。这家子雪豹所处的位置又恰好是下风口,藏羚羊也嗅不到雪豹身上那股危险的气味。
  那群藏羚羊越走越近,很快就要进入雪豹的伏击圈了。让阿灿霞异常兴奋的是,那群藏羚羊里有一只出生不到半个还在吃奶的羊羔。小羊羔奔逃的速度比不上成年藏羚羊,只雪豹从三个方向围捕一只羊羔,借用人类一句俗语,可以说是三根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至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这群藏羚羊就要走进三只雪豹布下的伏击圈了。就在这时,泥雪滚突然腾地站了起来,侧转身朝不远处的一条乱石沟呦地吼了一声。那群藏羚羊犹如惊弓之鸟,立刻掉头逃窜,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要到嘴的羊肉没有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阿灿霞愕然而愤怒地跳了起来。
  在其他雪豹家庭,凡全家外出狩猎,通常都是由雄雪豹发号施令,但在阿灿霞家里,由于种种特殊的原因,从来都是由阿灿霞来指挥捕猎的。泥雪滚颇有自知之明,一向尊重它的家长地位和领导权,在狩猎场里从未有过擅自行动或违抗指令的事。没想到今天在节骨眼上,泥雪滚却一反常态,未经它允许就站起来吼叫,暴露了目标,把快要钻进伏击圈的藏羚羊给吓跑了。
  你搞什么名堂嘛,吃错药了还是存心捣乱破坏!它责问的眼光投向泥雪滚,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犯错的羞惭和惊惶,而是眼角吊起,两眼放光,表情异常激动,好像有了什么重要发现似的。莫名其妙,在饥饿的雪豹面前,还有什么比捕捉藏羚羊更要紧的事呢?阿灿霞疑惑地顺着泥雪滚的视线往乱石沟望去,稀疏的枯草背后,几只狼獾正在分食一只雪兔,也许是粥少僧多,狼獾们互相争抢,闹得不亦乐乎。
  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几只狼獾在争食,这在尕玛尔草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值得为此放弃猎食鲜美的藏羚羊吗?阿灿霞恼怒地扬起前掌给了泥雪滚一个结结实实的拐脖儿。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脑子短路了啊!但很奇怪,泥雪滚受到惩罚后仍丝毫没有醒悟,还是用一种兴奋、激动、欣喜的目光盯着那儿只狼獾。阿灿霞再次瞪大眼睛朝乱石沟仔细望去,雪豹视力极佳,虽然相距几百米,还是看得很清楚,哦,是四只狼獾,似乎是一对狼獾夫妻外加两只已差不多成年的后辈狼獾。这家狼獾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仔细看,那两只后辈狼獾好像不太正常,上半身与正常狼獾没什么两样,下半身却无法站立,只能靠两条前腿在地上蹒跚爬行,显得很滑稽。再看那对狼獾夫妻,公狼獾鼻吻间有只血色肉瘤,母狼獾黑黑的脊背上分布许多小白点儿,阿灿霞想起来了,这家子狼獾就是两年前被它和泥雪滚赶走的恶邻居,那两只后辈狼獾之所以后肢拖地只能用前肢蹒跚爬行,正是因为它阿灿霞——它曾亲口咬断了两只小狼獾的后肢。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在这片开满狼毒花的草坡上相遇了。

  突然间,阿灿霞理解了泥雪滚为何要在节骨眼上放弃捕捉藏羚羊。毫无疑问,泥雪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银老二。银老二即将满28个月了,却还不能独立生活,刨根究底,就是因为在半岁龄时曾经遭到这对狼獾夫妻凶暴的袭击,差点儿被活活撕成两半,身体的伤虽然治愈了,但心理的创伤却至今未能治好。俗话说,心病须用心药医。要想让银老二心理恢复正常,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儿时留下的恐怖阴影。换句话说,如果让银老二亲口咬杀这两只给它带来巨大心理创伤的狼獾,不仅能报仇雪恨,或许还能治疗它的心理痼疾,这件事当然比捕捉一只藏羚羊重要得多。
  阿灿霞心头一阵激动,与泥雪滚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往乱石沟跑去。银老二当然也一路同行。
  三只雪豹来到乱石沟,距离那家狼獾不足50米了,四只狼獾还在专心致志地分食那只雪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群正在逼近的不速之客。
  对狼獾们来说,雪兔已差不多分食干净,只剩下一副皮囊、几根白骨,不怕遭抢劫。而且,在日曲卡雪山,雪豹和狼獾都是顶级猎手,虽然也会因为争夺猎物而发生争斗,但双方都晓得两败俱伤的道理,态度都比较克制,大多采取井水不犯河水的策略,即使发生冲突,也大多采用咆哮恫吓的手段,雷声大雨点儿小,很少动真格。
  我是狼獾我怕谁,我有尖牙利齿和不怕死的流氓无赖精神,就算你是高山雪域的霸主,又能把我怎么样?
  双方的距离只有十多米了,银老二的表情骤然发生了变化。本来,银老二跟在阿灿霞和泥雪滚的身后,表情平常,好似一场普通狩猎。可当距离逐渐缩短,狼獾的模样逐渐变得清晰时,突然间,银老二负伤似的哀嚎一声,眼角高吊,体毛恣张,如临大敌。阿灿霞明白,银老二认出了眼前这窝狼獾就是两年前差点儿将它活活撕成两半的凶手。阿灿霞仔细观察银老二的反应,银老二眼中既有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怒火,又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怵,时而冲动地向前蹿出两步,龇牙咧嘴做出跃跃欲扑状,好像恨不得立刻扭住狼獾斗个你死我活,时而惊魂不定地跳回泥雪滚身后,哀哀嚎叫,似乎被两年前可怕的回忆吓破了胆,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那是小家伙的心理顽疾所表现出来的典型症状。
  没多久,那对狼獾夫妻也认出三只雪豹来,四只狼獾发出凶狠的嚎叫,排成一字队形,严阵以待。
  阿灿霞估量了一下形势,三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并不占压倒性优势。虽说雪豹是高山霸主,但狼獾也并非等闲之辈,一对一单练,雪豹也很难保证在不挂彩的情况下制服狼獾。而现在是三比四,我方数量上先占了劣势。虽然对方有两只狼獾是后肢站不起来的身体残疾者,但我方也有一只雪豹是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缺乏猎杀胆魄的心理残疾者。半斤对八两,谁输谁赢还不好说呢。再说了,自己是为了治愈银老二的精神顽疾去厮杀,对方是为了报两只小狼獾被咬成残废的血仇而殊死一搏,自己在精神上道义上似乎也不占什么上风。能不能取胜,阿灿霞心里没有底。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一场恶斗后,几只狼獾相继倒在血泊中,它和泥雪滚也身负重伤走上奈何桥,而银老二,非但没能消除心理障碍,反而被血腥的厮杀吓得更胆怯更懦弱了……真的有必要为了治疗银老二的心理疾患而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跟眼前的四只狼獾拼个你死我活吗?现在打退堂鼓也许还来得及。
  就在阿灿霞犹豫着要进攻还是撤退时,突然,泥雪滚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扭住公狼獾血瘤厮斗起来。阿灿霞被泥雪滚勇往直前的表现震撼了。在它的印象里,泥雪滚根本算不上勇敢,恰恰相反,它因为体格瘦小所以性格也有点儿懦弱,狩猎时,几乎从未有过一马当先的出色表现,遇到公羚羊、牦牛、雄鹿等有力量反抗的大型猎物时,都是它阿灿霞率先向猎物发起攻击,泥雪滚再壮着胆子扑过去噬咬的,可以这么说,两年多来,泥雪滚在这个雪豹家庭中,始终扮演着助手、配角。可今天它却一反常态,面对势均力敌的一窝狼獾,居然无所畏惧地第一个冲上去搏杀。阿灿霞心里明白,泥雪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银老二的爱。泥雪滚一定知道,眼前这场搏杀,是治愈银老二心理顽疾的最后希望,也是让银老二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生存下来的唯一办法。为了银老二,泥雪滚突然间变得勇敢,明知胜负难料,明知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伤或送命,却义无反顾地朝危险冲了过去。泥雪滚并非银老二的亲生父亲,却舍得为银老二赴汤蹈火,这不仅让阿灿霞感动,更让它无比羞愧。它是银老二的亲生母亲,面对能拯救银老二的天赐良机,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和泥雪滚相比,它实在太自私、太渺小了。
  阿灿霞不再迟疑,也倏地蹿跃上去,与母狼獾背霜展开激战。
  两只后肢残废的后辈狼獾,不用狼獾夫妻吩咐,雌残疾狼獾帮公狼獾血瘤,雄残疾狼獾帮母狼獾背霜,立即投入战斗。
  假如一只雪豹与一只狼獾扑咬,或许雪豹在体格和力气上还占优势,但若一只雪豹与两只狼獾搏杀,雪豹受到两面夹击,必然处于劣势。幸好两只后辈狼獾是肢体不全的残疾者,双方力量暂时还能处于均衡状态。
  但可别小瞧这两只残疾狼獾,几乎可以用身残志坚来形容,它们虽然只能靠两条前腿在地上爬行,却比正常狼獾更凶猛更狠毒更不怕死。或许对狼獾这样以凶暴著称的恶兽来说,一旦肢体残废,必须靠十倍的疯狂、百倍的毒辣和极端仇视一切的变态心理才能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两只残疾狼獾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它们鄙视自己残废的身体,轻贱自己的生命,不管阿灿霞或泥雪滚如何气势汹汹地吼叫和扑咬,从不扭头躲避或逃窜,每一次都硬碰硬面对面以牙还牙以爪还爪迎击雪豹的进攻。有好几次,当阿灿霞照准雄残疾狼獾的脖子咬下去时,对方非但不躲闪,还主动将肥硕的脖颈塞到豹嘴里来,然后借势往阿灿霞颈窝咬去,用意十分明显,甘愿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阿灿霞的半条命。与泥雪滚搏杀的那只雌残疾狼獾也是如此,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旦咬住泥雪滚,那就比蚂蟥还要顽强,任凭泥雪滚在身上狂撕乱咬也不松口,非要从泥雪滚身上连皮带肉活活咬下一块来才肯罢休。
  不一会儿,泥雪滚屁股和大腿就受了好几处伤,阿灿霞腰部也被咬掉一块巴掌大的豹毛。两只残疾狼獾就更惨了,被豹爪和豹牙撕咬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却仍凶悍地嗷嗷叫着缠住对手搏杀。
  双方咬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肯服软,谁也不肯休战。

  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阿灿霞心里未免焦急,突然,它想到了银老二。是的,本该是三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而现在却是两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银老二哪去了呀?此时此刻,假如银老二投入战斗,阿灿霞相信,形势将立刻发生逆转,这窝狼獾很快就会被咬得屁滚尿流。可让它惊讶的是,格斗圈里好像没有银老二的身影。阿灿霞好生奇怪,一巴掌将雄残疾狼獾扫翻在地,扭头向四周扫了一眼,啧啧,银老二竟然躲在二十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头背后,腾、挪、跃、扑、蹿、掀、剪、撕、咬,做出种种搏杀动作,却是在与风和空气搏杀。阿灿霞明白,这家伙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异常举动,是内心剧烈冲突的外在表现。出于高山霸主的自尊,它极想朝罪恶的狼獾扑上去,用凌厉的撕咬雪洗两年前的耻辱,可差点儿被狼獾夫妻活活撕成两半的惨痛记忆却像条毒蛇牢牢盘踞在心上,变成一片难以消除的恐怖阴影,束缚着它的爪牙,阻碍它扑向仇敌。
  阿灿霞一面与两只狼獾周旋,一面向银老二所在的位置靠拢。它必须让银老二克服心理恐惧,同狼獾进行一场血腥拼杀,在血的洗礼中恢复雪豹的野性、尊严与自信!很快,它就贴近银老二了。银老二畏惧地想跳开,但没等它躲避,阿灿霞突然蹿到它的侧面用身体猛烈撞击过去。银老二没有防备,被撞得往前急跨几步,差点儿与气势汹汹赶过来的母狼獾背霜撞了个满怀!豹脸对獾脸、豹眼瞪獾眼、豹鼻顶獾鼻、豹须碰獾须,银老二恐怖地惊吼一声,转身欲逃,但没等它逃窜,母狼獾背霜嗖地扑跃过来,两只獾爪搂住银老二的腰,张嘴就朝银老二的脖颈咬去。狼獾牙齿尖利、腭部强劲,假如咬中的极有可能咬断银老二颈侧的动脉血管。除非银老二甘愿成为狼獾爪牙下的冤魂,否则它只有以牙还牙进行反抗。银老二到底是雪豹,不可能像懦弱的羊那样毫不反抗地听任猛兽咬断自己的脖颈,就在母狼獾背霜的牙齿触碰到银老二颈皮的一瞬间,银老二猛甩脑袋,用豹头撞击獾头,咚的一声,把母狼獾背霜的脑壳撞偏了。它像青蛙似的蹦跳跳跃,试图将母狼獾背霜从自己身上抖落下来,但母狼獾背霜似乎看透了银老二不过是个徒有雪豹躯壳而无雪豹灵魂的窝囊废,居然出奇的嚣张,死缠着银老二不放,接连往银老二身上噬咬。银老二一面笨拙地张嘴抵挡,一面向阿灿霞发出求救的嚎叫。这个时候,阿灿霞只要扭腰左蹿,立马就能跳到银老二身旁,一巴掌将母狼獾背霜从银老二脖颈上撕扯下来,很容易就能救银老二于倒悬,可它没这么做,它仿佛没听见银老二的呼救,自顾自向右侧那只雄残疾狼獾扑了过去。
  求不来救星,银老二更胆怯了,胡乱挣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跳蹿翻滚,拼命想把黏在身上的母狼獾背霜甩掉。心生慌乱必定疏于防范,银老二被母狼獾背霜一连咬了好几口,虽然没咬到要害,但也皮开肉绽,身体右侧肩胛处的白色豹毛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银老二叫得更凄惨了,竭力往阿灿霞所在的位置靠拢,用意很明显,是要让阿灿霞替它解围。
  阿灿霞灵巧地避让开去,坚持让银老二独自面对危机。
  这场格杀,是银老二挣脱精神枷锁、成长为正常雄雪豹的唯一希望了。阿灿霞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没有死亡的威胁,是难以唤醒银老二沉睡的灵魂的。或者死亡,或者重生,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你要么变成一只真正的雄雪豹咬杀母狼獾背霜,要么变成一堆任母狼獾背霜宰割的肉,任君选择。
  儿时养成的心理定势很难纠正,儿时蒙上的心理阴影很难消除,儿时患上的精神疾病很难根治。虽然处在死亡的威胁下,虽然被母狼獾背霜锋利的牙齿咬伤了肩胛,银老二却仍无法鼓起勇气进行搏杀。用病入膏肓来形容银老二的精神疾患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想变成狼獾果腹的美餐,那就请便吧!阿灿霞发狠地想,冷峻的眼神逼视着银老二:你别指望我会来救你,即使母狼獾背霜的牙齿刺进了你的脖颈,我也不会出手帮你!阿灿霞相信,透过它冷峻的眼神,银老二会读懂它的心声。

  阿灿霞集中精力对付雄残疾狼獾,虽然它在力量上占压倒性优势,但雄残疾狼獾异常凶悍,每次遭到撕咬都会竭尽力反咬,阿灿霞要想不受任何伤害就置对方于死地,也绝非易事。它围着雄残疾狼獾转圈,伺机出击,闪电般扑上去在雄残疾狼獾身上撕一爪或咬一口,又闪电般跳闪开去。这是对付狼獾最好的战术,可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同时,慢慢消耗对手的体力和生命,直至对方倒地身亡。
  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银老二仍与母狼獾背霜纠缠在一起,它没有勇气以牙还牙与母狼獾背霜正面交锋,只是被动抵挡,绝望地挣扎。当母狼獾背霜锋利的牙齿朝它咬下来时,它就张开嘴用豹牙挡住獾牙,牙齿碰撞牙齿,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声响。有好几,银老二的豹嘴已经衔住了母狼獾背霜的身体,只要用力顺势咬下去,即使不能将其置于死地,起码也能咬个皮开肉绽。但每次似乎都有只无形的手抹杀了它食肉猛兽的天性,让它莫名其妙就放弃了噬咬。
  银老二的懦弱与退让使母狼獾背霜更加猖狂,它不再顾虑会不会遭到反击,尖利的獾牙暴风骤雨般咬向银老二,恨不得即刻就将银老二撕成碎片。
  那壁厢,泥雪滚正在与公狼獾血瘤和另一只雌残疾狼獾艰苦搏杀。泥雪滚本就属于雪豹中的次品,与一只成年狼獾较量,或许还能勉强取胜,外加一只雌残疾狼獾,它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使出浑身解数也才打了个平手,公狼獾血瘤半条尾巴被咬下来了,泥雪滚的脸也被咬破了,污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
  三只雪豹四只狼獾,分成三个格斗圈,斗得难分难解。阿灿霞这边形势最乐观,最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它就能将雄残疾狼獾变成一顿美餐。
  这时,银老二的嚎叫声越来越惨烈,呼救也越来越急切。阿灿霞扭头望去,一个让它心惊肉跳的情景映入眼帘:母狼獾背霜频频咬向银老二的脖颈,银老二虽竭力抵挡,但母狼獾尖尖的嘴吻还是探入银老二的颈窝,噬咬住它柔软的颈皮,只要再继续往里刺探,就能很快叼咬住银老二颈侧那根动脉血管和颈窝中央那根脆弱的喉管。银老二深陷恐惧之中,和强敌拼死一搏的意识仍未苏醒,只是出于本能用一只前爪抠母狼獾的脸,不让尖尖的獾嘴继续往颈窝深处刺探。银老二不懂,在生与死的对决中,最有效的防御就是积极进攻,消极防御只能助长对手的猖狂气焰。
  终于,母狼獾背霜的嘴吻突破银老二的防御,一口叼住了银老二最薄弱的颈侧。狼獾作为体形最大的鼬科动物,最具杀伤力的猎杀手段就是咬猎物的脖子,獾牙如手术刀般锋利,一旦咬住猎物的颈侧,很容易就能撕开猎物的喉管和血管,极少有猎物能幸免于难。阿灿霞看见,母狼獾背霜的眼睛里泛起一片冰冷的残忍,尖尖的嘴吻叼紧银老二颈侧的同时,四只强有力的獾爪也踩住了银老二的身体……
  阿灿霞脑子一片空白,瞬间跌入痛苦的深渊。
  作为一只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母雪豹,它很清楚母狼獾背霜接下来会怎么做。母狼獾背霜一定会用四只獾爪猛蹬老二的身体,借着那股蹬力和腭部的拧力,在刹那间咬开银老二的脖子,到那时,即使神仙也救不了银老二了,鲜血会从银老二脖颈间喷涌而出,银老二会像喝醉酒似的东摇西晃,很快,它就会流干最后一滴血,两眼一黑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阿灿霞却无能为力。就算它现在立刻飞奔过去救援,也已经来不及了,母狼獾背霜接下来的杀戮动作,是狼獾与生俱来的本领,绝无失手的可能。银老二小命休矣,阿灿霞悲哀地想。
  就在这个时候,银老二仿佛从恶梦中惊醒似的急吼一声,闪电般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肩胛。银老二这一口咬得很重,尖利的豹牙深深嵌进厚韧的獾皮,豹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阿灿霞把银老二养到28个月大了,还是头一次看到银老二表现出如此完美生动的猛兽风范。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抵挡进攻和抗拒死亡,而是生命即将遭到蹂躏时雪豹灵魂的觉醒,是死神降临前强者意识的复苏。银老二死死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肩胛,全身肌肉紧绷,用吃奶的力气往外拉扯,用意很明显,不让对方有机会踢蹬四肢拧动腭部咬断自己的脖子。
  母狼獾背霜似乎早就料到银老二会有这么一招,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在银老二咬住它的肩胛后,及时调整姿势,原来四肢弯曲准备往后踢蹬的,立刻就变成四肢绷紧往前蹬跃了。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应对策略,它晓得自己的力气没有雪豹大,在力量上无法与雪豹抗衡,就采取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的办法,借银老二咬住它肩胛拼命往前拉扯的机会,叼住银老二的脖颈顺势往前蹿跃,它的蹬力与银老二的拉力合并成一股力量,仍旧可以割开银老二的脖颈,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向切割而已。
  阿灿霞想赶过去援救,但已经迟了,母狼獾背霜已经四肢绷紧往前蹬跃了,至多一两秒钟,就能完成这套毒辣的咬喉动作。它此时离银老二还有50米远,跑得再快也无法阻止母狼獾背霜行凶。唉,要是在母狼獾背霜刚叼住银老二喉管时它就奔过去救援,那就好了,此时此刻它就能与银老二一齐将母狼獾背霜由恣意妄为的猎手变成任豹宰割的猎物。可惜,它错过了最佳援救时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进鬼门关而无法出手相救,阿灿霞心如刀绞般疼痛。
  孩子呀,你觉醒得太迟了啊。
  就在母狼獾背霜即将咬开银老二喉管的最后一瞬间,突然,银老二背后冒出一只雪豹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背脊,两只豹爪将母狼獾背霜死死按住,有效地阻止了它咬断银老二的喉管。
  前来援救的是泥雪滚。
  阿灿霞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银老二身上,完全不知道泥雪滚怎么能如此及时地蹿过来救援,但有一点很清楚,从时间上推算,在母狼獾背霜咬住银老二颈侧前,泥雪滚就晓得事情不妙已经拔腿往银老二身边跑了。让阿灿霞感到奇怪的是,此时,泥雪滚的身体剧烈抖动,两只铜铃豹眼里蓄满痛苦,嘴角抽搐,好像正承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酷刑。它的视线在泥雪滚身上搜索,眼前的情形让它大吃一惊:公狼獾血瘤和雌残疾狼獾像蚂蟥似的叮在泥雪滚身上,公狼獾血瘤咬住泥雪滚的左前腿,雌残疾狼獾趴在泥雪滚背上,咬住泥雪滚的后颈。两只狼獾显然晓得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于是竭尽全力疯狂撕咬,瞬间就将泥雪滚后颈和腿弯的皮肉咬开,锋利的獾牙像锯子似的切割骨头,发出恐怖的咔嚓咔嚓声。这两只短命狼獾的企图很明显,就是要迫使泥雪滚松开噬咬母狼獾背霜的嘴,更进一步的目的,就是要让母狼獾背霜争取时间咬断银老二的脖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灿霞朝跟自己对峙的那只雄残疾狼獾一顿狂咬滥撕,雄残疾狼獾很快倒在血泊中。阿灿霞— 秒也不敢耽误,立刻掉头想去帮泥雪滚,哦,它要一口咬碎骑在泥雪滚背上那只雌残鸯脑壳,然后一爪撕碎公狼獾血瘤那张丑陋的脸,让母狼獾背霜咬断银老二脖子的企图彻底落空!
  它刚扭转身,尾部突然一阵剧痛,扭头望去,那只被它咬倒在血泊中的雄残疾狼獾居然活转过来,死死咬住了它的豹尾。狼獾不愧是日曲卡雪山最臭名昭著的恶兽,其顽强远远超出了阿灿霞的想象。眼前这只雄残疾狼獾,刚才差不多被它撕烂咬碎、浑身是血,已变成一只血狼獾,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可转眼之间居然又扑上来缠住它搏杀。它当然不能任凭这只雄残疾狼獾咬断自己漂亮的豹尾,只得停下来专心对付这个狂命徒。
  那边,公狼獾血瘤撕咬得更猛烈了。噗,泥雪滚腿弯被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块来,鲜血进溅,泥雪滚疼得浑身抽搐,喉咙深处发出粗浊的抽泣声,却仍咬紧牙关没有松嘴。雪豹的噬咬力度毕竟胜过狼獾,在泥雪滚的强力噬咬下,母狼獾背霜支撑不住,不得不松开咬住银老二颈侧的嘴,转而去咬泥雪滚的险。
  银老二的死亡威胁刹那间解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母狼獾背霜松开银老二颈侧时,银老二也松开了母狼獾背霜的肩胛。
  母狼獾背霜尖利的獾牙照准泥雪滚的左耳狠狠咬下来。
  按理说,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时候,泥雪滚应该松开咬住母狼獾背霜脊背的嘴,用豹牙去阻挡母狼獾背霜的噬咬。但泥雪滚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脊背不放,并用眼睛盯着银老二,嘴角呜呜吐出急切的低嚎,似乎在焦急地提醒催促着什么。
  银老二此时已完全脱离母狼獾背霜的纠缠,不仅如此,它刚好就站在母狼獾背霜面前,居高临下,只要照准母狼獾背霜的脑壳狠劲一咬,就能将它送到西天去。泥雪滚已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脊背,它既动弹不得也躲闪不得,很方便银老二噬咬。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银老二有机会也有能力对母狼獾背霜发起致命一击。
  遗憾的是,关键时刻,盘踞在银老二心头的胆怯与卑微又显现出来,银老二的眼神变得恐惧而迷茫,它甚至迈动四肢扭头想跑。阿灿霞看得真切,一颗心流星般沉落。在如此重要的生死关头,在狠毒的母狼獾背霜已咬住泥雪滚一只耳朵的危急时刻,银老二要是扭头逃窜,就等于把不顾一切赶救援的泥雪滚置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不仅如此,银老二这一跑,还意味着它扭曲的性格从此定型,怯懦将会伴随终生,它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精神侏儒,成为一只很快就会被丛林法则无情淘汰的畸形雪豹。
  没想到,儿时所受的心理创伤会留下如此顽固的后遗症。
  狼獾背霜已蹬腿扭腰朝泥雪滚的耳朵狠狠咬下去了,尖利的牙齿从泥雪滚的耳根穿刺进去,这一口不仅仅会咬掉雪滚的耳朵,还会撕裂它的半块头皮,后果非常严重。而公狼獾血瘤还纠缠着泥雪滚的一条腿,雌残疾狼獾还在泥雪滚背上疯狂啃咬,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援,要不了半分钟,泥雪滚就会倒在血泊中!
  让阿灿霞震惊的是,尽管已被死神掐住了喉咙,泥雪滚仍竭尽全力抬起脸朝银老二呦呦吼叫,仿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银老二昏睡的灵魂叫醒,仿佛银老二雪豹意识的觉醒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母狠獾背霜的尖牙终于撕裂了泥雪滚的耳朵,一片血花进溅出来,刚好飞到银老二脸上。或许是泥雪滚发自肺腑的吼叫唤醒了银老二昏睡的灵魂,或许是泥雪滚身上进那片温热的血花唤起了银老二的雪豹意识,银老二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狂热代替了恐惧,冲动代替了畏缩,雪豹的威风和野性一瞬间奇迹般地爆发出来,它低下头一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后颈,猛扭强拧。雪豹天生一副强有力的下腭,狼獾颈项再粗壮,也经不起雪豹如此猛烈的噬咬,母狼獾背霜顿时两眼翻白,无奈地松开了咬住泥雪滚耳朵的嘴……
  那壁厢,阿灿霞大发豹威,紧紧搂住雄残疾狼獾,顾不得对方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强行叼住雄残疾狼獾的喉管狠命一咬,将雄残疾狼獾送上了不归路。它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前腿弯被撕裂,血滴滴答答地流。但它顾不得舔一下伤口,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扑蹿过去,一爪将骑在泥雪滚背上的雌残疾狼獾扫下地来……
  此时,银老二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后颈拼命甩打,草叶飘零,尘土飞扬,母狼獾背霜的哀嚎声不绝于耳。虽然母狼獾背霜竭力挣扎反抗,但银老二身强力壮,且紧紧咬住它的要害部位,母狼獾背霜一切挣扎反抗都是徒劳的。很快,它就七窍流血,慢慢停止了挣动。

  那只正在撕咬泥雪滚左前腿的公狼獾血瘤见到大势已去,只得无奈地松开嘴,哀嚎着落荒而逃。
  阿灿霞三下五除二拧断了雌残疾狼獾的脖颈,一场惊天动地的豹獾大战以雪豹获胜而告终。
  然而,雪豹这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泥雪滚遍体鳞伤,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血豹。最严重的是腿部和脸部的创伤,它的左前腿被公狼獾血瘤咬出一条20厘米长的口子,露出白的骨头,左耳被母狼獾背霜咬了下来,虽然没有断,却片残叶似的吊在额际。望着狼狈逃窜的公狼獾血瘤的背影,泥雪滚想站起来追赶,但勉强跨出两步,就四肢发软一头栽倒在地。它想发出胜利的吼叫,但一张嘴,噗,就喷出一口殷红的血,叫不出声来了。
  阿灿霞也多处负伤,但都伤得不重,尾巴被雄残疾狼獾咬肿,腿弯和腹部也被锐利的獾爪撕出好几道血口。
  母狼獾背霜早已气绝身亡,可银老二仍叼着獾颈拼命在岩石上甩打。啪啪啪,母狼獾背霜变成血肉模糊的尸块。银老二爪牙并用,刹那间将母狼獾背霜分解成数块,大口咀嚼,大口吞咽,仿佛是在尽情宣泄压抑了两年的委屈与痛苦。它一面贪婪撕食,面朝阿灿霞和泥雪滚发出凶狠的低嚎,似乎在说:这食物归我所有,你们休想染指,不然休怪我无礼!活脱脱一副唯我独尊的霸主气概。
  阿灿霞当然知道,此时此刻,银老二撕食母狼獾背霜,绝非单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享受。啃食这只曾经伤害过它的母狼獾,在银老二的生命历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它驱散了银老二心灵的阴影,解开了银老二心中的桎梏,类似于人类的成年仪式,标志着银老二告别童年,走向独立和成熟。从此以后,它的嗜血野性和杀戮冲动将奇迹般地苏醒复活,雪豹品性将得到重塑和再生。
  很快,母狼獾背霜便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副皮囊了。银老二仰天发出一声长吼,声音洪亮,气势磅礴。它颈部和肩胛也负了伤,身上血迹斑斑,但好在伤得不重,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或许它身上会留下伤疤,但对雄雪豹来说,伤疤就是生命的勋章,对儿时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银老二来说,这伤疤也是精神补丁,缝牢了精神破洞,从此以后,它将成为一只呼啸山林、顶天立地的雄雪豹。
  银老二叼起—具残疾狼獾的尸体,围着躺在地上的泥雪滚转了一圈,算是一种拜别,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峰走去。
  阿灿霞知道,今天是银老二生命的转折点,它长大了,身体邪心理都发育成熟,离家出走独自去闯荡世界了。虽说银老二已满28个月,是在最后时限才离开开家的,但不管怎么说,能在最后时刻奇迹般地治愈心心理顽疾,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
  银老二矫健的身影在雪线跃动,它是雄雪豹日食生的后,气宇轩昂,天生一副好身胚,皮毛银光闪闪,双目炯炯有神,四肢强壮有力,显得俊美而潇洒。可以预见,银老二很快就能找到栖身巢穴和觅食领地,很快就会找到可心的伴侣,组建一个美满的雪豹家庭。
  深深地祝福你,孩子,一路走好!阿灿霞朝银老二的背影轻声吼叫。
  “呦——”泥雪滚嘴角涌出血沫,也用微弱的声音向银老二送去祝福。

 

【第二十六章  守护一份真爱】

  阿灿霞借着朦胧的星光,连夜翻越日曲卡雪山,到热泉谷采撷一种名叫剪秋萝的草本植物。
  热泉谷,顾名思义就是流淌着温泉的一条小山沟。虽说是寒冬腊月,但因地热蒸熏,这里仍绿叶葱茏,生长着各种,剪秋萝就是一种化瘀活血、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并非只有人类才有“药”的概念,许多野生动物也会用 “药”来排除身体不适和治疗伤痛,例如鸡在饱餐一顿后会啄食沙砾以帮助消化;西双版纳的白袜子野牛一旦患疥疮,就会找一个散发浓烈硫磺味的烂泥塘,一天数次浸泡在烂泥塘里,以治疗身上的疥疮。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雪豹,也具备最粗浅的医药常识,认得几种能治疗伤口的植物,一旦受伤,就会钻进箐沟去寻找草药。这种医药常识并非天生,而是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的,通常是幼年期由亲豹传授。像雪豹这样的食肉类猛兽,狩猎时难免会受伤,是否掌握医药常识,是否必要时能为自己疗伤,也是衡量一只雪豹生存能力高低的重要标志。
  阿灿霞是一只掌握了医药常识的母雪豹。
  它在热泉谷寻找到剪秋萝后,顾不得疲劳,又在启明星的指引下,连夜回到布满狼毒花的云杉坪。天已经亮了,泥雪滚躺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双目紧闭,伤口血肉模糊,四肢不断抽搐,生命体征已十分微弱,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阿灿霞大口咀嚼剪秋萝,辛辣苦涩的剪秋萝,嚼起来就像在受刑,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苦得阿灿霞身体直打激灵,整张豹脸都皱成苦瓜了,可它咬紧牙关坚持将剪秋萝嚼成药泥,然后用舌尖细心地将药泥敷在泥雪滚腿部和脸部的创口上。这以后,每隔一天阿灿霞都要前往热泉谷采撷剪秋萝,给泥雪滚更换药泥。
  血流得太多,六天过去了,泥雪滚仍处于昏迷状态。
  阿灿霞的任务不仅仅是采撷草药,还要驱赶讨厌的秃鹫。
  秃鹫又名座山雕,惯食腐尸,是大自然的殡葬工。或许是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或许是锐利的雕眼看出泥雪滚已经气若游丝、离尸体仅有半步之遥了,总之,从受伤的第二天起,便有秃鹫在泥雪滚头顶盘旋。开始只有三五只,慢慢地越聚越多,数以百计的秃鹫像块巨大的黑色裹尸布,在天空飘荡,不时发出嘶哑的啸叫:“嘎呀——”那是死神的诅咒,咒泥雪滚快快咽气、速速死亡!也许是饿极了的缘故,有几只胆大妄为的秃鹫竟然飞落下来,不怀好意地跳到泥雪滚身旁,张开弯钩似的尖利的嘴喙,啄咬泥雪滚的伤口。
  可恶的盗尸者,这只雪豹还有呼吸,一颗豹心还在跳动,你们怎么就想来收尸呢?阿灿霞跳起来扑咬这些飞落到泥雪滚身边的秃鹫。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保卫战,保卫的是泥雪滚还没断气的身体。
  雪豹虽说是雪域霸主,但与秃鹫搏杀,却注定没有赢的希望。秃鹫的优势是会飞翔,雪豹的弱势是没有翅膀。
  这天,阿灿霞吼叫着冲向一只正在窥探泥雪滚伤口的秃鹫,眼瞅着就要扑到秃鹫身上了,秃鹫突然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阿灿霞只能朝着天空悻悻嚎叫。可还没等它喘口气,又有两只秃鹫贼头贼脑地飞落到泥雪滚身旁,阿灿霞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龇牙咧嘴地冲过去……又是一次徒劳的扑咬,枉费了许多力气,连一根雕毛也没咬下来,它自己倒累得趴在地上直喘粗气。那些秃鹫仍像幽灵似的怎么赶也赶不走,没办法,它只好紧紧靠在泥雪滚身边,以阻止秃鹫直接飞落到泥雪滚身上来。
  幸好秃鹫是夜伏昼行的猛禽,惧怕黑夜,天刚擦黑便飞回日曲卡雪山雪线附近的悬崖睡觉去了,这让阿灿霞有时间踏着星光去热泉谷采撷剪秋萝并捕捉鼠兔类的小动物充饥。
  阿灿霞心里清楚,泥雪滚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完全有这种可能,阿灿霞含辛茹苦为泥雪滚疗伤,到头来泥雪滚还是奔赴黄泉。要真是这样的话,它这几天所吃的苦都白吃了,所遭的罪也都白遭了。好几次,望着裹尸布般在头顶盘旋的秃鹫群,望着浑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泥雪滚,阿灿霞都感到心力交瘁,萌生出想要放弃的念头。真的,它已在泥雪滚身边守护了整整六天,也算是对它仁至义尽了。它太累了,快支撑不住了,而且它身上也挂了彩,好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它想,当初让泥雪滚走进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来,表面上看是一种招赘行为,实际上,它内心深处从未将泥雪滚看作是候补夫婿,它是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违心同意泥雪滚进人家门的。它曾多次想过,一旦将三只幼豹抚养长大,就要想办法结束与泥雪滚之间的婚配契约。而现在,正是结束与泥雪滚关系的绝佳机会。不需要费任何脑筋,它只要离开云杉坪,泥雪滚很快就会变成秃鹫果腹的食物。泥雪滚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如何摆脱泥雪滚的难题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这样做虽然有点儿不道德,但动物世界是没有道德准则的。即使存在某种道德准则,泥雪滚也不会知道它的离去,不会有被背叛的难堪。这件事天知地知它知秃鹫知,它没必要有任何顾虑。它咬咬牙,拔腿往荒山沟走去。可刚走出几步,四条豹腿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一种更神秘更强大的力量迫使它回到昏迷不醒的泥雪滚身边。
  它和泥雪滚共同生活两年多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它脑海:身上多处挂彩的泥雪滚顽强地守护在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前,抵挡狼獾夫妻凶猛的进攻,保护着三只毫无自卫能力的幼豹;狂风骤雨的夜,泥雪滚像一把结实的伞,将被狼獾咬伤的银老二罩在自己身体底下;白老大在沼泽地里挣扎,眼瞅着就要被怪物一样的烂泥潭吞噬了,泥雪滚扑通跳了下去,用脑袋将白老大顶出了深不可测的泥潭;它误中了狡猾猎人的圈套,被关在木笼里运往遥远的山寨,前途未卜之际,泥雪滚承担起全部的抚养责任,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豺群捕捉幼豺,救活了饿得奄奄一息的花老三,尽心尽力养活三只幼豹……
  像它这样在哺乳期不幸丧夫的单身母豹,最终能将四只幼豹中的三只抚养长大,应该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即使是夫妻豹共同抚养后代,四只幼豹能养大三只,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它心里很清楚,要是没有泥雪滚,它生下的这窝幼豹早就被严酷的自然法则淘汰干净了。它虽然是只雪豹,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它欠泥雪滚的实在太多太多,现在泥雪滚生命垂危,除非它是天良泯灭的恶魔,才能毫无顾忌地一走了之。
  罢罢罢,就当是欠债还钱,在感情上,它确实债台高筑,那就咬紧牙关还掉这笔感情债吧。

 

【第二十七章  与秃鹫周旋】

  阿灿霞下决心赶走这些秃鹫。
  这些秃鹫不仅越聚越多,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好像存心欺负它阿灿霞没有翅膀不会飞,竟然成群结队轮番飞临它的头顶,在离它头顶约三四米的高度,肆无忌惮地发出嘶哑聒噪的啸叫,吵得它心神不宁。更难以忍受的是,这些面目丑陋的凶禽竟然在空中瞄准阿灿霞拉屎撒尿,骚味十足的雕尿像雨一样淋了它一身,恶臭难闻的雕粪也落了它一身,让它恶心得直想呕吐。对生性高傲的雪豹来说,雕粪浇头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
  它气得发疯,朝天空咆哮扑咬,结果当然是徒劳的,它连一根雕毛也咬不到。秃鹫高兴地呀呀乱叫,嘲笑它的无能。
  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它要么会被这群秃鹫活活气死,要么就得放弃尊严抛弃良心,灰溜溜地从奄奄一息的泥雪滚身边撤离。不行,它是堂堂雪豹,是雪域霸主,再怎么也不能屈服于秃鹫的淫威。
  它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它要还秃鹫以颜色。
  阿灿霞观察发现,对它发动屎尿大战的始作俑者是一只黑色羽翼上有一道金色V形羽带的雄秃鹫。那只秃鹫体态特别壮硕,目光特别犀利,或许可称其为金带鹫。就是这只金带鹫率先在空中撅起尾羽朝它屙屎,其他秃鹫以金带鹫为榜样,也群起而屙之,臭烘烘的屎尿淋了阿灿霞一身。通过观察,阿灿霞确信金带鹫就是这群秃鹫的王,或者说是这群秃鹫的首领。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它将攻击目标锁定在金带蟹身上。
  对付凶禽,唯有智取。
  这天下午,秃鹫们故伎重演,又飞临阿灿霞头顶,谩骂啸叫,屙屎撒尿。阿灿霞做出极度愤慨的样子,发疯般咆哮,一次又一次蹿高扑咬,当然又是连一根羽毛也没咬掉。太阳快落山时,它显得筋疲力尽,走路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故意露出破绽。当它走到泥雪滚脑袋的右前侧时,突然四腿一软栽倒在地,大口喘息,胸脯急剧起伏,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难受极了。开始它还勉强竖起脑袋怒视天空飞翔的秃鹫,过一会儿就连竖直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斑斓的豹头恹恹地歪倒在地,口吐白沫。
  诈死是许多动物惯用的伎俩。
  阿灿霞躺倒的位置是经过精确盘算的。它躺在泥雪滚右前侧,离泥雪滚的脑袋约一米,即使它不站起来,这也是一个有效的扑击距离,秃鹫就不敢走到正前方来啄咬泥雪滚的眼珠;但它躺卧的位置离泥雪滚左前腿的伤口却有两米多,假设有秃鹫去啄咬泥雪滚的左前腿,阿灿霞想出手援救就必须站起来,绕过或跨过泥雪滚的脑袋,才能去扑击犯奸作科的秃鹫,这需要好几秒钟时间。阿灿霞相信,狡猾而贪婪的金带鹫,一定会利用这个时间差来啄取食物的。
  泥雪滚虽然还有心跳和呼吸,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看起来就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秃鹫是著名的森林殡葬工,看见尸体就会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且泥雪滚左前腿皮开肉绽,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对秃鹫这样惯食腐尸的凶禽来说,这简直就是:一顿美味大餐。
  果然如阿灿霞所料,当它口吐白沫歪倒在地后,金带鹫便降落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泥雪滚左侧,亮出铁钩似的尖喙,长长的裸露着粉红色皮肤的脖颈一伸一缩,做出要啄咬泥雪滚左前腿伤口的动作来。但它对躺卧在泥雪滚右前侧的阿灿霞仍有所顾忌,并没有立刻啄咬,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啄咬的假动作,两只贼亮的鹫眼密切注视着阿灿霞,鹫腿半屈,一对巨大的翅膀向上撑开,毫无疑问,只要阿灿霞有翻爬起来的意图,它就会立刻振翅飞到空中去。
  阿灿霞当然不会翻爬起来,恰恰相反,它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好像也快“死”过去了。
  斗智斗勇斗耐心斗心机。
  金带鹫试探了几次后,终于打消了顾虑,瞄准泥雪滚左前腿血淋淋的伤口狠狠啄咬下去。一大群秃鹫紧跟在金带鹫身后,也伸长丑陋的脖子亮出铁钩似的尖喙,争先恐后地涌到泥雪滚身边啄咬。就在金带鹫铁钩似的嘴喙啄到泥雪滚伤口的一瞬间,突然,一条棍子似的东西从半空扫了过来,照准金带鹫长长的脖子劈打下去。

  这棍子似的东西,正是阿灿霞的尾巴。
  阿灿霞的身体并没有动弹,它是靠意念和臀部肌肉的扭动而抡甩尾巴的,隐蔽性极强,用于偷袭简直再合适不过,总能打得对方猝不及防。
  尾巴是雪豹身上很重要的器官。尾毛蓬松,柔软时如柳条飘拂,尾尖甚至能绕成圆形花结,坚硬时如钢鞭怒竖,轻易就能扫平杂草;长长的尾巴不仅能让雪豹在快速奔跑时保持平衡,还是它们在雪域生活必备的一种工具——当育幼期的母雪豹踏着积雪回巢时,为确保豹崽安全,会一面走一面扫动尾巴将雪地上的爪印抹干净;豹尾还具备武器功能,雪豹捕捉猎物,用的是扑、掀、剪三招,扑就是从正面扑倒猎物,掀就是用后肢将猎物蹬倒,剪就是用尾巴勾拉或抡打猎物,将企图逃跑的猎物绊倒。据说中国兵器中的九节鞭就是模仿豹尾做成的。
  金带鹫发现豹尾朝自己劈打过来,急忙缩回脖子,想振翅飞上天去,但已经迟了,豹尾砸在它细长裸露的秃脖子上,打了个标准的脖儿拐。细长的脖颈是秃鹫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就这么一下,金带鹫的脖颈就被打折了,脑袋歪在肩胛上竖不起来。阿灿霞在用豹尾击打金带鹫的同时,身体也矫健跃起。金带鹫虽然脖子被打折,却仍强行起飞,折断的脖子严重影响了它的飞行技巧,似乎也让它丧失了方向感,刚飞离地面便打了个转栽倒在地,强行起飞后仍是在空中奇怪地打转。凶禽离开天空便成了草鸡。阿灿霞三蹿两跳扑到半空中一口咬住金带鹫。想啄食泥雪滚还有呼吸还有心跳的“ 尸体”吗?嘻嘻,你自己就要变成尸体啦!阿灿霞咬住金带鹫的背——假如它用力咬下的话,立刻就能让金带鹫气绝身亡,但它仅用了三分力,叼而非咬,只是让金带鹫失去反抗能力,而不会立刻断气。
  “呀——呀——”金带鹫扭着折歪的脖子发出凄厉的啸叫。
  哈,这就是敢在雪豹头上拉屎的好下场!
  “啊——啊——”金带鹫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叫啊,再叫响一点儿,把恐怖气氛几何级数地放大!
  阿灿霞抡起豹尾劈打金带鹫时,紧跟在金带鹫身后的秃鹫们就迅速作鸟兽散;阿灿霞扑蹿到半空一口咬住金带鹫时,秃鹫们就像被龙卷风卷起的一堆枯叶,忽啦一下都飞到天上去了;此时此刻,金带鹫垂死的哀鸣把秃鹫们吓得呀呀乱叫,纷纷飞离云杉坪。
  看来,杀一儆百的宣传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阿灿霞不仅吃到了一顿难得的秃鹫肉,还成功地把讨厌的秃鹫群从泥雪滚身边赶走了。后面几天,虽说仍有贪婪的秃鹫不怀好意地在天空盘桓,却再也没有一只敢降落到地面来。
  日子比过去清静多了。

 

【第二十八章  爱创造了奇迹】

  第八天上午,泥雪滚终于醒过来了。它好像明白要不是阿灿霞不离不弃地守护在它身边,悉心照料它、替它疗伤,它是不可能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又回来的,所以一睁开眼睛,它就颤颤巍巍地爬到阿灿霞身边,伸出舌头舔吻阿灿霞的脚爪,用雪豹特有的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你救了我的命,我会铭记在心的。
  一股暖流涌上阿灿霞的心头,八天来它所遭受的全部苦难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补偿。它也很激动,轻轻舔理泥雪滚凌乱的体毛,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唤声,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
  阿灿霞创造了奇迹,将泥雪滚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第二十九章  感恩不等于爱情】

  泥雪滚的伤势慢慢好转,身体也慢慢恢复。一个多月后,它左前腿被狼獾咬掉的地方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左耳撕裂的伤口也基本痊愈,血痂脱落,耳廓断茬部位还长出了一层绒毛。值得庆幸的是,它虽然遍体鳞伤,却没有落下什么残疾,腿没瘸,腰也没断,还能正常行走奔跑。
  它们回到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继续生活。
  此时正是桃红柳绿的春天,迁移到南方越冬的食草动物纷纷回到翠绿的尕玛尔草原,冬眠的狗熊、蛇类和一些啮齿动物也都从幽深的地洞爬出来活动,对雪豹来说,这是一年中食物最丰盈的季节。阿灿霞的三个儿女都已离家出走独立生活了,它们等于卸下了沉重的担子,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狩猎变成了陶冶性情的游戏,花三分力气即可填饱肚子,剩下的时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无比轻松自在。
  春天也是个生命繁殖的季节,蝶恋花、蛇交尾、猫叫春、狗踩背,各类有性繁殖的生命互吐情愫,大自然生机盎然。
  也许是受了春的熏陶、春的鼓舞、春的诱惑,也许是伤口痊愈营养过剩精力充沛,也许是体内的生物钟指向了某一神秘时刻,阿灿霞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泥雪滚正试图与自己交配。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阿灿霞注意到,泥雪滚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越来越火辣,有时会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看得它浑身不自在。
  一天半夜,阿灿霞睡得正香,突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好像淋着雨了,它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轮明月正映照着洞口,宝石蓝的夜空只有几丝薄云,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奇怪的是,脸上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仍在继续。它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后,这才看清,原来并非树洞外飘进雨丝,而是泥雪滚在用舌头舔它的脸。黑暗中,泥雪滚两只眼睛像闪闪发亮的萤火虫。阿灿霞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背脊上的毛都竖了起来,赶紧将脸扭开去。泥雪滚误以为阿灿霞是出于雌性的羞涩才躲避的,湿热的舌头又不知趣地伸到它脸上来。阿灿霞实在忍无可忍,倏地站起来,愤怒地嚎了一声:
  ——你烦不烦哪,自己不想睡觉,也不让人家睡觉!你伤养好了有精神了是吧,你有劲没处使是吧,外面月亮大得很,你干脆爬到日曲卡雪山逮只岩羊算了!
  在阿灿霞的痛斥下,泥雪滚只好蜷缩到树洞底端黑暗的角落闷头睡觉去了。
  但事情并未到此就划上句号。一天下午,阿灿霞和泥雪滚一起外出觅食,在山脚下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额顶还未长角的小梅花鹿。渴饮滚烫鹿血,饥食美味鹿肉。吃饱喝足后,闲来无事,它们就找了块平坦的石头,打算洗个温暖的日光浴,睡睡懒觉,伸伸懒腰,以雪豹特有的方式享受美好时光。
  就在这时,泥雪滚啪啪甩动尾巴,有点儿胆怯又有点儿放肆地凑上前来,先是用身体轻轻磨蹭阿灿霞的身体,继而伸出舌头要来舔理阿灿霞的体毛。不要打扰我!阿灿霞狠狠瞪了泥雪滚一眼。泥雪滚似乎有所觉悟,知趣地退后一步。但仅仅安静了巩分钟,阿灿霞刚闭上眼睛,泥雪滚又黏黏糊糊地贴到阿灿霞身上来。阿灿霞再次狠狠瞪眼,但效果甚微。阿灿霞生气地将泥雪滚撞开,抽身想走,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刚想举步离去,突然,泥雪滚的尾巴像旗杆似的陡地竖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溜圆,抬起两只前爪,蛮横地跨到它的背上,还张开豹嘴叼咬住它的后颈皮。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眼的泥雪滚还有这等胆魄,真应了那句色胆包天的俗话。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蹿到空中,粗鲁地将泥雪滚从自己身上甩下去,还顺势在泥雪滚背上踹了一脚,将泥雪滚踹出几米远:我阿灿霞是那种可以让你任意摆布的雌雪豹吗?请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动粗呀!

  泥雪滚好像聋了一样,翻爬起来,抖抖粘在身上的草叶土屑,又像个疯子一样举起两只前爪想踩到它背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灿霞怒吼一声扑上去,将泥雪滚扑翻在地,在它肩胛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咬下半嘴豹毛,那是在严厉警告对方:请你放尊重些,你用和平方式得不到的东西,靠使用武力也同样得不到!
  泥雪滚跳闪开去,脑袋低垂,神情萎靡,就像一棵被霜打蔫的草,两只豹眼蓄满伤心的泪,一声接一声发出委屈的呜咽。
  阿灿霞突然又有了几分歉意和自责。按正常逻辑,一只成年雄雪豹和一只成年雌雪豹同居一个巢穴,到了发情期,自然而然就会萌生出特殊感情,进而缔结一段美满或不美满的姻缘。它与泥雪滚同居一穴已两年多了,在这个浪漫多情的季节,对泥雪滚来说,和朝夕相处的雌雪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确实也是很残酷的。动物的生存意义,就是在有限的生命时晦内,尽可能多地繁衍后代,复制自己的基因。这个意义上说,泥雪滚急切地希望获得交配权并无什么不妥。
  它不得不承认,泥雪滚是有理由感到委屈的。两年多前,泥雪滚放下雄性的自尊被它招赘入婿,与它阿灿霞缔结秦晋之好。它无法否认,自己与泥雪滚之间是签有一份关于抚养幼豹及承认其候补夫婿地位的契约的,这份契约虽然没有写在纸上,却镌刻在彼此的心里。要是在此期间泥雪滚犯有什么过错,或者有过偷奸耍滑不负责任等不良记录,那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泥雪滚关闭爱的心扉。但两年多来,泥雪滚竭尽所能忠实地履行责任和义务,协助它把三只幼豹养大成材,实在找不出什么过错,而它却粗暴地剥夺了泥雪滚由候补夫婿转为正式夫婿的权利。这让它有点儿于心不忍。
  凭良心说,阿灿霞也曾想克服心理障碍,放低身姿对泥雪滚敞开爱的心扉。它劝戒自己,就当这是命运强加在自己头上的一场苦役,是必须履行的一种义务,是必须吞咽的一苦果。它甚至这样想:可以用幻想代替现实,想象泥雪滚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是一只呼啸山林出类拔萃的雄雪豹,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向它求爱……可是,当泥雪滚真的黏黏糊糊贴到它身上来时,它却一心只想躲得远一点儿。
  一般来讲,在动物界,只有两种感情能让雌性心甘情愿地抛出爱的红绣球,一种是崇拜和仰慕,雄性魁梧强悍的身躯、出类拔萃的觅食技能和生存本领,会让雌性产生崇拜和仰慕之情,而这种崇拜和仰慕是极容易转化为爱情的;一种是喜欢和感兴趣,对方或奶油或英俊,反正模样讨人喜欢,善解风情善于卖乖讨巧,能逗雌性开心,这种喜欢和感兴趣也极容易转化为爱情。
  泥雪滚身材瘦弱,狩猎技艺平平,只有神经病雌雪豹才会对它产生崇拜和仰慕;泥雪滚形象丑陋,模样猥琐,很难想象有谁会喜欢它或对它感兴趣。特别是被狼獾咬伤后,泥雪滚的形象更是惨不忍睹,身上添了好几处伤疤,豹毛脱落,活像患有疥疮的癞皮豹;尤其是被狼獾咬伤的左耳朵,大半只耳廓被撕裂,却又没干枯脱落,垂挂在眼睑间,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显得更加怪异和恐怖。面对这样一只低能的丑八怪公雪豹,你叫它怎么爱得起来哟。
  阿灿霞明白,自己即使对泥雪滚抱有好感,那也纯粹是感恩之情,而绝非爱情。
  恩情不等于爱情,报恩不等于献身。
  可是,面对泥雪滚乞求的眼神,它好像又没有充足的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拒绝。
  泥雪滚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委屈嚎叫,阿灿霞叹息着走过去,用下巴在泥雪滚额头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告白:哦,你不要太急嘛,你的伤刚刚养好,需要养精蓄锐,别折腾坏了身体;等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开了,我们再结为夫妻;别伤心了,别委屈了,请放心,我会实践自己的承诺,为你生下一窝小宝宝的。
  泥雪滚停止了嚎叫,眼睛里又燃起希望之光。
  阿灿霞知道,要想不让泥雪滚受委屈,那就得让自己受委屈,要想不让自己受委屈,那就要让泥雪滚受委屈,它不知道的是,究竟是该让自己受委屈,还是该让泥雪滚受委屈。
  它心里矛盾极了。

 

【第三十章  冤家路窄】

  这天,阿灿霞独自漫步在平缓的山坡上。这是一块向阳的山坡,也是一块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坡,有灌木杜鹃,也有大树杜鹃,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杜鹃花争艳斗奇、竞相开放。
  也许是离发情期结束为时不远了,泥雪滚热切的眼光越来越频繁地凝聚在阿灿霞身上,那眼光里混合着期待、恳求、责问、催促,搅得阿灿霞心烦意乱,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阿灿霞已没有时间可以再拖延,要么实践自己的承诺与泥雪滚缔结一段姻缘,要么与泥雪滚撕破脸、大打一架然后分道扬镳,泥雪滚会带着锥心刺骨的伤痛离去,它则会陷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中。
  这两种结果好像都不是它想要的。它痛苦极了,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这天清晨,泥雪滚还在睡觉,它悄悄溜出树洞,翻越风雪垭口,来到这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它要独自走走,冷静想想,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
  阿灿霞在杜鹃花丛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它在弥漫着杜鹃花香的空气中捕捉到一股同类的气味。它顺着气味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杜鹃下,树干上淋了一些新鲜的雪豹尿液,毫无疑问,那是居住在这块山坡上的同类布置的气味边界。阿灿霞耸动鼻子闻了了闻,浓重的腥骚味中带有一种成熟而强悍的雄性气息。啧啧,不闻不知道,一闻心头恼,原来在这片杜鹃花丛中居住的竟然是花月亮!阿灿霞立刻扭身往山下跑,想尽快离开这片杜鹃花丛。它与花月亮曾经有过一段交往,那是痛苦的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直像梦魇一样压在心头。它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面兽心—— 不不,应该是豹面人心的坏家伙!
  阿灿霞刚走到杜鹃花丛的边缘地带,突然,一只矫健的雄雪豹从石坎背后闪了出来,拦住了它的去路。虽然两年多没见面,但阿灿霞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者正是花月亮!
  两年多没见,花月亮的皮毛仍那么鲜亮,神采仍那么飞扬,气宇仍那么轩昂,还透露出成熟的雄性风采,似乎比两年前更成熟更伟岸更具魅力了。但阿灿霞心里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相反,怒火突突往脑门上蹿。假如可能的话,它真想一口咬掉花月亮的尾巴,让这个坏家伙变成丑陋的秃尾巴雪豹,再也潇洒不起来。
  时间无法冲淡刻骨仇恨,时间只能让仇恨变本加厉。
  花月亮的反应刚好与阿灿霞形成冰火两极。见到阿灿霞的一瞬间,花月亮的两只豹眼流光溢彩,豹逢喜事精神爽,整张豹脸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尾巴温柔摇动,表现出极度的惊喜和兴奋。
  ——呦呦,我亲爱的蓝眼珠美人儿,见到你我非常高兴,感谢老天爷,天上掉下个好妹妹,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你了!
  看得出来,花月亮身边没有伴侣,仍是个单身汉,或者说是个钻石王老五,但在阿灿霞眼里,花月亮是个狗屎王老五、烂泥王老五。它冷冷地望着花月亮,脸上露出不屑与鄙夷的表情,夹紧尾巴,绷紧身体,摆出一副拒豹子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花月亮仍神采飞扬地柔声吼叫,流里流气地往阿灿霞身上靠,心痒眼馋得连口水都流下来了。
  欧——别靠近我,滚远点儿!阿灿霞厉声咆哮。
  谁知,花月亮的脸皮比猪皮还厚,把咒骂当补药吃,仍嘻皮笑脸地凑上来:我对你朝思暮想,今天你我在这里相遇,那是天赐良缘,来吧,我心爱的美人儿,切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阿灿霞简直要被气晕了。无耻!要不是它亲眼目睹,它根本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它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家伙不仅不伸出援助之手,还背着它卑劣地咬杀了它的宝贝幼豹麻老四,要不是它及时赶回树洞,四只幼豹将统统遭它毒手。它觉得花月亮身上集中着所有雄性的丑陋与缺点:贪婪、自私、下流、无耻,只想占便宜不想负责任,空有一副好皮囊,心却是大粪捏成的。就算天下的雄雪豹都死光了,它也绝不会爱上这种雄雪豹的!
  阿灿霞龇牙咧嘴做出扑咬状:我已经名花有主,心有所属;请你放尊重些,让我走,我要回到我亲爱的夫君身边去!
  阿灿霞所说的夫君,当然就是泥雪滚。与眼前的花月亮相比,泥雪滚虽然外表丑陋,心却是用金子做成的。一个是流氓,一个是正人君子,一个是屠杀它幼豹的刽子手,一个是替它抚养幼豹的好帮手,谁值得爱,谁不值得爱,还用选择吗?
  花月亮怀着强烈的占有欲,不管不顾地贴到阿灿霞身边,耸动鼻子贪婪地嗅闻阿灿霞身上的气味:你是芬芳的玫瑰,让我心痒心动心醉,不管你有没有夫君,我都发誓要把你弄到手!
  阿灿霞端立不动,暗中做好噬咬准备。
  哪知花月亮把阿灿霞的端立不动视为一种默许,禁不住心花怒放,伸出灵巧的舌头,贼兮兮地舔吻阿灿霞的脸颊。照理说,阿灿霞应当退却或避让,躲开骚扰,但阿灿霞继续端立不动,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笑意,似乎是在暗示对方:我并不讨厌你的亲昵举动,你如果再温柔点儿我会更喜欢的。这当然是一个小小的圈套。花月亮当真以为自己交了桃花运,美滋滋地将舌头伸到阿灿霞脸上来。在花月亮的舌头触碰到阿灿霞脸颊的一瞬间,阿灿霞猛甩脑袋,咚的一声,狠狠地撞上花月亮的脑壳,与此同时,它闪电般地朝花月亮肩胛咬去。花月亮反应还算敏捷,惊跳躲闪,阿灿霞没咬到皮肉,只咬到一口长长的豹毛。
  趁花月亮惊慌之际,它拔腿就跑,飞奔着离开了这个恶魔般的雄雪豹。
  背后传来花月亮怪声怪气的嚎叫。
  阿灿霞一口气跑回千年老杉树,回到泥雪滚身边,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在泥雪滚身边,它有绝对的安全感。它知道,泥雪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值得它永远厮守。可真的躺卧在泥雪滚身边时,不知怎么搞的,它却一点儿激情也没有,有一种索然寡味的感觉,有一种平淡得就像在喝一杯白开水的感觉,心情立马变得阴郁起来。
  雌雪豹择偶一般有两个标准:伟岸和忠诚。挑选伟岸型,是因为只有与高大强壮、狩猎技艺一流的雄性结合,才能生下高大强壮、狩猎技艺一流的后代;挑选忠诚型,是因为在漫长的育幼期,只有雄雪豹坚贞不渝地陪伴在身边,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幼豹的存活率。
  阿灿霞搞不懂,为什么伟岸的不忠诚,忠诚的却不伟岸。假如有办法把花月亮的躯壳与泥雪滚的内在结合在一起就好了,将会塑造出一只完美无缺的雄雪豹。
  这也许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实现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三十一章  最后的婚期】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极而衰,开始谢了,风吹过,山坡上落英缤纷,就像下了一场美丽的花雨。雪豹的发情期很快就要过去了。错过了这茬发情期,就意味着浪费了宝贵的生育资源。
  时不我待,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阿灿霞决定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泥雪滚结合。它欠泥雪滚的情,它曾承诺等幼豹自食其力出走后,与泥雪滚一起生活的。它明白,泥雪滚之所以苦役犯似的帮助它两年,是想有朝一日能成为它的正式丈夫,和它一起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泥雪滚为它付出了太多太多,它不兑现自己的承诺,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今晚月明星稀,明天将是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好日子,好心情,阿灿霞暗下决心,就把与泥雪滚婚配的日子定在明天吧。明天是个好日子,它要让有颗金子般的心的泥雪滚实现梦想和夙愿,品尝婚姻这杯生命的美酒,在与它的温存和缠绵中,延续血脉,复制基因,完成一个生命的终极理想。
  它躺卧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赶快入睡,睡得饱才能精神好,明天才能精神抖擞地跟泥雪滚一起步人婚配殿堂。但不知怎么搞的,阿灿霞脑子乱糟糟的,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让它无法入睡,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它耳边不断提醒:泥雪滚根本就是一个得不到雌性青睐的窝囊废,差不多所有动物都是由雌性掌控着婚配的主动权;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爱情是个菜市场,雄性就是摆在货架上的菜,雌性就是来挑挑捡捡的顾客;泥雪滚无疑是无人间津的一块老菜皮,就像挑人家挑剩下的,吃人家吃剩下的,能有什么好味道?
  不不,阿灿霞摇摇头,它不应该如此贬低泥雪滚,泥雪滚虽然其貌不扬,狩猎技艺也差强人意,但实践证明泥雪滚是最可靠最忠诚的伴侣。忠诚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生存资源,雌雪豹的择偶标准之一就是忠诚,泥雪滚绝对忠诚,是值得它爱的。
  它告诫自己,决不要再犹豫,决不要再动摇。
  等到天亮后,它要独自到雪山垭口捕捉一只雪豹最爱吃的岩羊,咬断羊腿后,活擒回来,给泥雪滚一个惊喜。羊血是喜酒,羊肉是婚宴,草地是婚床,它要与泥雪滚共享美好时光,孕育新一代的生命。


【第三十二章  花月亮露了一手】

  虽说已是春天,风雪蝇亚口仍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灿烂的晨曦给雄伟的雪峰和马鞍状的风雪垭口涂抹上一层厚厚的腮脂红。
  阿灿霞的狩猎目标是岩羊。岩羊,生活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高山峻岭,这种羊的蹄子底端有两块胶皮状指蹄,能牢牢吸附在粗糙的岩石上,擅长在悬崖峭壁间跳跃攀爬,所以极难捕捉。岩羊以高原苔藓和高山草本植物为食,风雪垭口是它们从日曲卡雪山前往尕玛尔草原觅食的必经之路。
  薄薄的积雪上,有两行清晰的羊蹄印,伸向风雪垭口背面一座名叫双驼峰的陡峭石山。阿灿霞耸动鼻翼嗅闻,羊蹄印很新鲜,依稀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羊膻味。它立即循着羊蹄印快速奔跑,追踪猎物。穿过风雪垭口,便看见一只毛色褐黄、头顶长着半尺长羊角的公岩羊正踏着碎步朝双驼峰赶路。
  天气晴朗,能见度极好,光秃秃的荒原上没有遮蔽物,刮的又是顺风,阿灿霞无法隐蔽自己,相距还有五六百米,那只公岩羊就发现了尾随追撵的阿灿霞,惊咩一声,撒腿拼命往双驼峰跑。阿灿霞也竭尽全力飞奔,无奈相距实在太远,等阿灿霞气喘吁吁地赶到双驼峰下时,公岩羊已攀爬到峭壁上去了。
  岩羊确实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攀岩高手,那座双驼峰陡得几乎成90度直角,尤其是连接地面约十来米的那段坡面,是名副其实的绝壁,犹如刀劈斧砍,光滑得连鸟都无法驻足,仅在巨石与巨石的拼接处,有一两块巴掌大的石片或石条突兀出来,勉强可供鸟雀筑巢。
  阿灿霞看见,公岩羊敏捷地纵身一跃,跳到离地面约一米多高的一块石片上,就像经过特殊训练的马戏演员在表演杂技一样,又向前一跳,跳到一块突兀的石条上,身体悬空,四只羊蹄在巴掌大的石条上像跳踢踏舞一般踢踏了一阵,竟然完成了转身动作,又来了个惊险异常的蹿跃,成功攀到左上方另一个落脚点……就这样三蹿两跳,形成一个之字形攀爬路线,登上了离地面约十来米的一块平台。平台大概有一只羊身体那么大,那只公岩羊伫立在绝壁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灿霞,嘴里发出胜利的咩叫。豹口余生,化险为夷,当然值得庆幸。

  阿灿霞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公岩羊,它与猎物虽然仅仅相距十余米,却仿佛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雪豹依靠尖利的爪子和厚厚的肉掌虽然也能在悬崖峭壁间攀爬,但比起攀岩高手岩羊来,显然还是差了一大截,如此陡峭的绝壁,爬不到一半就会滑落下来,免不了摔个嘴啃泥,到头来,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膻。阿灿霞无奈地甩甩脑壳,将涌到舌尖的口涎咽下肚去。唉,要是现在来个龙卷风把公岩羊从绝壁上刮下来就好了,它想。
  “咩——哈哈,咩——哈哈”,站在绝壁平台上的公岩羊朝阿灿霞发出嘲弄的叫声。
  这只有着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公岩羊心里很明白,自己虽然与凶猛的雪豹仅有十来米远,却已完全脱离了险境,十分安全。除非有只长了翅膀会飞的雪豹,才可能爬上如此陡峭的绝壁来扑咬它,而世界上是没有长翅膀的雪豹的。雪豹是岩羊的宿敌,能面对面对宿敌嬉笑怒骂,能将宿敌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其快哉,何其乐哉!
  阿灿霞悻悻地吼了两声,转身朝双驼峰左侧一片杜鹃花丛走去。杜鹃花正在凋谢,地上铺着一层五彩缤纷的花瓣。它跑累了,想躺在花瓣上小憩一阵,养养精神,再继续寻找捕捉其他岩羊的机会。
  橐橐橐,橐橐橐,公岩羊抬起羊蹄有节奏地叩击平台,像是在为阿灿霞的退却而击鼓欢庆。
  雪豹被羊戏弄,这世道也太荒唐了吧。
  就在这时,杜鹃花丛中突然蹿出一道矫健的身影,闪电般朝双驼峰奔来,如同一团白色狂飙,转眼间便蹿至双驼峰绝壁下。那道身影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借着奔跑的惯性,笔直地向上蹿跃,一下就蹿出三米来高,扑到绝壁上,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岩石,像条巨大的白色壁虎,嗖嗖嗖沿着陡峭的绝壁往上攀爬。
  阿灿霞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雄雪豹在向高高在上的公岩羊发起攻击!而这只雄雪豹不是别人,就是它十分熟悉的花月亮!
  花月亮尖利的豹爪抠抓着坚硬的岩石,爪下闪烁着一簇簇耀眼的火星。
  当花月亮从杜鹃花丛飞蹿出来时,站在绝壁平台上的公岩羊并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有绝壁这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它觉得自己没什么危险。可当花月亮壁虎似的贴在绝壁上嗖嗖往上蹿升时,公岩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这是自己因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呢。它眨巴着秀气的羊眼,怔立了半晌,似乎是要让自己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接着,它再次瞪大眼睛往下看去,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确确实实有一只雪豹正沿着绝壁快速向上攀升。它这才意识到危险,惊咩一声,转身想继续往绝壁上方攀爬逃生。
  这时,花月亮离公岩羊站立的平台还有约两米的距离,绝壁实在太陡,雪豹毕竟不是壁虎,不可能长时间贴在绝壁上行走。阿灿霞看见,花月亮似乎快支撑不住了,两只前爪抠住上方的石缝,两只后爪踩住下方的石片,竟然停顿下来,身体也瑟瑟抖动,好像马上就要从绝壁上摔落下来似的。
  公岩羊弯曲后蹄抬起前蹄,瞄准左上方一道窄窄的石坎就要蹿跳……
  阿灿霞忍不住替花月亮感到惋惜,不管是花月亮从绝壁上摔落下来,还是公岩羊往绝壁上方攀爬过去,这场狩猎都将功亏一篑,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了好身手,可惜了好功夫。
  就在这时,花月亮四只豹爪在陡壁上急遽抓刨,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快速向上蹿跃。刹那间,花月亮的脑袋就浮上平台,两只前爪也搭了上去。就在同一个瞬间,公岩羊也已经跳起来,身体腾空,向左上方那道窄窄的石坎蹿跃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花月亮急吼一声,突然做出一个奇特的动作——两只前爪支撑在平台上,整个身体倒立起来,长阿灿霞正想着,花月亮就拖着那头公岩羊来到杜鹃花丛,径长的豹尾就像一根绳索,在空中准确地勾住了公岩羊的脖子,两只后爪在羊屁股上猛烈踢蹬,公岩羊无奈地偏离了蹿跃路线,像足球一样被劲射出去,在半空打了个滚后,直直地往下坠落。花月亮后肢落到平台上后,没有半点儿犹豫,照准正在坠落的公岩羊扑了下去,像骑马一样骑在公岩羊背上。公岩羊刚想扬起脖子挣扎,花月亮就已经顺势咬住了羊的喉咙……

  轰!豹与羊砸落在地,花月亮骑在羊背上安然无恙,而公岩羊落地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阿灿霞看得眼花缭乱,它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空中捕羊,气势磅礴,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雄雪豹高山霸主、雪域精英的迷人风采。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狩猎,而是完美的艺术表演。花月亮不愧是日曲卡雪山最杰出的雄雪豹,在几乎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将已攀爬到离地十来米高的绝壁上的公岩羊捉拿归案,没有出众的体魄、精湛的技艺、顽强的斗志和足够的自信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换了其他任何一只雄雪豹都只能望“羊”兴叹,只能干瞪眼流口水。假如换了泥雪滚,恐怕下辈子也做不出这么优美的动作来。
  啧啧,这种场合,它不该想起泥雪滚,更不该拿泥雪滚和花月亮比,这是两只不同层次的雄雪豹,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可比性,阿灿霞想。它已下决心在今天与泥雪滚走进婚配殿堂了,明摆着的,一旦它与泥雪滚结合,幼豹将遗传泥雪滚的一切,包括五宫、容貌、毛色、身材、智商和捕食能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毫无疑问,它们将是丑陋与无能的翻版,是低素质的后代,即使能侥幸长大,也会狩猎技艺不佳,缺乏竞争力,得不到足够的食物,一辈子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一辈子忍饥挨饿,也一辈子找不到配偶。要是眼前这只空中擒羊的雄雪豹不是花月亮而是泥雪滚就好了,精英的后代也将是精英,高大健壮,气宇轩昂,驰骋猎场,威震雪域,不仅一辈子不用为食物发愁,还具有吸引异性的无穷魅力,不断获得交配机会,留下更多高质量的后代。
  啊呀呀,阿灿霞摇摇头,它不能简单机械地将泥雪滚与花月亮做比较,它怎么又把它们对照起来看了呢?它强迫自已脑筋急转弯,泥雪滚还是有优点的,泥雪滚无比忠诚,而雄性忠诚的品格也是有生存价值的。遗憾的是,忠诚不能写在脸上,忠诚看不见摸不着,需要时间来证明,却很难获得证明的机会。吸引异性眼球的第一要素永远是英俊鲜亮的体貌和出类拔萃的觅食能力,忠诚附着于伟岸,只有在伟岸的基础上,忠示才旷能显示其宝贵的价值,不然的话,在雌雪豹眼里,忠诚简直一钱不值。
  这就是雪豹社会的现实,谁也无力改变这个现实。
  阿灿霞正想着,花月亮就拖着那头公岩羊来到杜鹃花丛,径直走到它身边。花月亮一定是早就发现了它,看见它,并没有任何惊讶或意外的表情,而是不断摇晃着叼在嘴里的公岩羊,嘴角发出呜呜呦呦柔和的叫声,那是在炫耀和告白:瞧我的身手,你没见过这么棒的雪豹吧,在绝壁上倒立踢羊,这可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让你大开眼界了吧!老实告诉你,就是因为看见你在,为了讨你欢心,我才冒险玩了一把空中擒羊的绝活的。
  假如是泥雪滚这样向它表白,阿灿霞会欣喜若狂或感动得涕泅横流,但面对花月亮的表白,它只会嗤之以鼻!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寡廉鲜耻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啊!它朝花月亮恶狠狠地咆哮。骂花月亮太无耻,这好理解,骂花月亮禽兽不如,似乎不够准确,雄雪豹本来就是野兽啊。阿灿霞可管不了那么多,它已经被花月亮的无耻行径气昏了头,不讲章法乱骂一通。

  可花月亮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它好像完全忘了上次被阿灿霞咬掉一口豹毛的事,贼兮兮地靠拢过来,把公岩羊送到阿灿霞嘴边,欲与它共食。给异性免费送吃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引诱,当然也可视为婚配的聘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在动物界也同样适用。
  阿灿霞当然明白这一点,它愤怒地吼叫,龇牙咧嘴地恫吓,可不知为什么,它却没有转身跑掉。其实这个时候,它是可以跑掉的,并没有绳子捆着它,也没有锁链锁住它,它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如果花月亮胆敢阻拦,它就像上次那样掉对方一撮豹毛。但是它没有跑掉,它觉得在这个时候拔腿跑掉,好像显得它害怕花月亮似的,它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它是只勇敢的雌雪豹,敢于面对最残酷的人生,敢于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敢于将生存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和困难都踩在脚下,它要用非常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花月亮爪子和牙齿协调配合,用力一撕,就把公岩羊升膛剖腹了。鲜红的内脏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对雪豹来说,这是天底下最好闻的气味,是无法抵挡的诱惑。给大型猎物膛剖腹其实并非易事,要是换了泥雪滚,起码得摆弄半天才能将公岩羊撕碎开来。能力高低,技艺优劣,表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花月亮三下五除二掏出新鲜内脏,殷勤地塞往阿灿霞嘴里。湿滑的羊内脏是雪豹的最爱,阿灿霞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这么好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阿灿霞大口吞咽,但花月亮似乎并不想让它白吃,趁它埋头进食时,不怀好意地舔吻它的身体。
  这个时候,阿灿霞是可以躲避或拒绝的,可它似乎专心埋头进食,顾不上去理会,花月亮的轻薄和骚扰。花月亮的胆子愈发大了,得寸进尺,热烈地在阿灿霞全身舔吻起来。杜鹃花虽然已开始凋谢,但枝头依然花团锦簇,余香尚存。好,戏结尾的部分叫压轴戏,音乐结尾的部分叫华彩乐章,鲜花将要凋零前,烂漫中更添一层凄艳,美得让人揪心,那是花的生命的绝唱。
  花为媒,满地落英那是最温柔的婚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阿灿霞一边咀嚼湿滑的羊内脏一边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它吃了花月亮冒险蹿上绝壁擒获的公岩羊,似乎也不好意思拒绝花月亮的要求。
  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开始孕育新生命。
  要是产下的后代像花月亮,也有空中擒羊的雄才伟略和高超技艺就好了,不仅存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还将叱咤风云,成为名副其实的雪域霸主……


【第三十三章  最后的复仇】

  终于,花花月亮占有雌性的野心和传宗接代的本能获得了极大满足,诱骗成功,阴谋得逞,幸福感充塞每一个细胞。它从阿灿霞背上跳下来,心满意足地伸伸懒腰,开始啃食公岩羊。刚刚消耗了不少体力,它饿了,要吃东西了。
  花月亮惬意地趴在地上,一面大口咀嚼新鲜羊肉,一面等待阿灿霞替它梳理皮毛。按照雪豹社会不成文的规定,婚配前,雄雪豹向雌雪豹大献殷勤,婚配后,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雌雪豹就要反过来讨雄雪豹的欢心。对雌雪豹来说,一旦婚配,体内开始孕育新生命,便会对配偶产生依恋之情,希望雄雪豹能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希望自己能用妻子的温柔培养起雄雪豹做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责任心,希望与自己婚配的雄雪豹能成为自己度过漫长的孕期、分娩期哺乳期和育幼期的有力依靠,希望夫妻携手共同养育一窝幼豹。
  阿灿霞伸出舌头,从那根美丽的豹尾开始,温柔地为花月亮舔理皮毛。沙沙沙,舔去跳蚤和扁虱,皮毛亮灿灿;沙沙沙,舔去辛苦和烦恼,精神爽歪歪。在雪豹社会,为对方整饰皮毛是夫妻间倾吐情愫的最佳方式。花月亮微闭着眼睛,心安理得地接受阿灿霞的舔理。
  阿灿霞舔理完长长的豹尾,转而舔理四肢、脊背和胸腹。阿灿霞舔得很卖力,舔得很到位,花月亮舒服得直哼哼。现在,阿灿霞开始舔理花月亮肩胛和脖颈间的皮毛。与许多动物一样,雪豹的脖颈下埋藏着脆弱的喉管,是雪豹整个身体中最薄弱的环节。但花月亮丝毫不在意阿灿霞的舌头伸进自己的颈窝来。按常规,婚配后的雪豹,雌雄间是不设防的。也许是垂涎已久的美人终于到手所以高兴得忘乎所以,也许是沉?醉在征服带来的巨大快感中而丧失了警惕,花月亮不但让阿灿霞的舌头毫无障碍地伸进自己的颈窝,还索性停止进食,翻了个身,改趴躺为侧躺,毫无顾忌地亮出自己最脆弱的部位。

  沙沙沙,阿灿霞灵巧的舌头在花月亮柔软的颈窝间来回摩挲,就像按摩一样,驱除疲劳,放松筋骨,带给你灿烂的好心情。
  花月亮舒服地扭动身体,这么美丽这么骄傲的雌雪豹,如今却成了它爱情的俘虏,成了任它摆布的玩偶,乖得就像一只小猫眯,如此殷勤如此卖力地为它整饰皮毛,这是何等的荣耀和幸福,绝对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享受。
  沙沙沙,阿灿霞灵敏的舌尖触碰到花月亮脆弱的喉管,呼噜噜,呼噜噜,里头有混浊的空气在流动;沙沙沙,阿灿霞灵活的舌尖撩拨花月亮滑溜溜的静脉血管,哗啦啦,哗啦啦,里头有滚烫的血浆在涌动。
  花月亮闭起眼睛,彻彻底底放松,彻彻底底享受着老天爷赐给它的美妙的桃花运。
  突然,阿灿霞张开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准花月亮的喉管狠狠地咬了下去。杀女之仇,永生不忘!它记得很清楚,当它最需要花月亮帮助的时候,花月亮残忍地咬杀了它心爱的幼女麻老四。时间无法抹平它心中的创伤,花月亮永远是它的杀女仇敌,它有足够的理由咬杀这只外表英俊却蛇蝎心肠的雄雪豹!
  花月亮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一只刚刚与它婚配的雌雪豹会突然间翻脸,对它痛下杀手。在它的观念里,一旦俘获了雌雪豹的身,也就意味着俘获获了雌雪豹的心,没想到这一次它想错了,它俘获了阿灿霞的身,却未能俘获阿灿霞的心。更严重的问题是,在它最疏于防范的时候,阿灿霞竟然对它起了杀心。花月亮实在想不通,这只雌雪豹美丽娇艳的躯壳下竟然包藏着一颗杀夫夺命的祸心!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当阿灿霞狠狠咬住它的颈窝时,它才如梦初醒,猛烈挣扎,但已经迟了。阿灿霞的叼咬角度奇佳,它的脑袋被死死控制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它只能亮出前爪拼命在阿灿霞身上撕抓,但已经无济于事,不过是在阿灿霞肩胛上制造几道血痕而已……
  阿灿霞咬得越来越紧,花月亮感到一种窒息的痛苦,发疯般地踢蹬颠跳,试图从阿灿霞的噬咬中挣脱出来,但这恰恰加速了它的死亡进程,只听嘣的一声轻微闷响,自己的喉管和血管被撕裂了。它听到血液从颈窝喷涌而出的潺潺声,它只觉得呼吸一下子变得畅快,窒息的痛苦顿时消失了,它想站起来,但四肢软得就像是用雪捏成的……
  花月亮刚做了新郎,就变成新鬼。
  一直等花月亮停止挣动后,阿灿霞才松开嘴,它永远不能原谅花月亮曾经犯下的罪孽,它也舍不得失去泥雪滚,或许现在这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第三十四章  永远的继父豹】

  阿灿霞把公岩羊拖回千年老杉树,与泥雪滚共享美味佳肴。饱餐一顿顿后,阿灿霞优雅地抡甩尾巴,在草地上搔首弄姿,双眼秋波频送,做出投怀送抱的种种暗示。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对动物而言也是一样,雄想雌隔座山,雌想雄隔层纸。阿灿霞有了这种表示,泥雪滚当然喜出望外,两年多的苦苦等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风吹来,凋谢的杜鹃花纷纷洒落,雪豹的发情期就要结束了。
  泥雪滚已经16岁了,对雪豹来说,它已迈入老年雪豹的行列,但这还是它第一次品尝男欢女爱这杯生活的美酒。
  泥雪滚不愧是忠诚型的典范,婚配完成后并没有像其他雄雪豹那样躺在地上等着雌雪豹给自己舔理皮毛,婚配完成后,泥雪滚仍对阿灿霞感激涕零,温柔地舔吻阿灿霞的皮毛。
  只有阿灿霞心里明白,这是一次没有实质意义的婚配,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耕耘,是动物界最新版的狸猫换太子。
  三个月后,它将产下活泼健康的豹崽,有强悍的体魄,有光亮的皮毛,有聪慧的头脑,那是花月亮的遗传因子,不不,它们只是借用花月亮的躯壳而已。
  面对泥雪滚,它有点儿内疚,但与严酷的生活相比,与小宝贝将来的命运前途相比,小小的内疚算不了什么。
  泥雪滚是世界上最好的后爸,也许,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好后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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