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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豹影》(原名:雪豹也有后爸)沈石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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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豹影
沈石溪 著


【第一章雪崩夺走了它的丈夫】

  梅花鹿沿着山脊线上一条牛毛细路仓皇奔逃,阿灿霞和日食生在后面紧迫不舍。转过一道C字型山梁,慌不择路的梅花鹿突然一个右转弯,钻进一条赤褐色的石沟。
  阿灿霞绷紧的心弦顿时放松了,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欣喜与得意。脚下的日曲卡雪山,是它和日食生的栖息地,也是它们这个雪豹家庭的狩猎领地。它曾无数次在这里巡游打猎,对这一带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溪流、每一道沟壑都了如指掌。它知道,这条被滇北高原的阳光晒成赤褐色的石沟,通往一座连猿猴都无法攀登的百丈悬崖。悬崖三面都是绝壁,唯有这条石沟可以通行。准确地说,梅花鹿逃进这条石沟,就等于钻进了死胡同、迈进了地狱之门,很快就将变成它们丰盛的晚餐。
  阿灿霞是一只雌雪豹,日食生是一只雄雪豹,这是一对雪豹夫妻。
  雪豹终年生活在雪线附近,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大猫”。
  此刻,日食生仍然脚下生风衔尾猛追,阿灿霞则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
  假如这场捕猎还是个未知数,阿灿霞是决不会停止追撵的。悠悠万事,食物为大,食物还没到手它可没兴致撒娇发嗲。但此时,梅花鹿显然已成了囊中之物,日食生一只雄雪豹就足够对付的了,阿灿霞就有了偷懒的念头。
  就像所有雌性动物一样,阿灿霞很乐意见到日食生为自己效劳。
  哦,当日食生叼着刚刚捕获的梅花鹿送到它嘴边,殷勤地邀请它喝温热的鹿血、吃鲜嫩的鹿肉,那时它享受到的不仅仅是用来填满空瘪胃囊的食物,还有被配偶关怀和宠爱的幸福。
  享受生活,何乐而不为?
  日食生盯着梅花鹿的背影风风火火追撵而去。阿灿霞悠闲地小跑着,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头。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穿过那条被高原阳光晒成赤褐色的石沟,便是一个铺满积雪的不规则的平台。梅花鹿细巧的尖锥状蹄印和雪豹硕大的花瓣状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地向前延伸。阿灿霞顺着积雪上的脚印走了一段,便看见了让它心花怒放的情景:梅花鹿站在悬崖边缘,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勾着脑袋,摇动着头顶的八叉大角,打着响鼻,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日食生在距离猎物约3米开外的地方,尾巴平举,肩胛高耸,四肢微曲,吹胡子瞪眼,做出一副猫科动物典型的跃跃欲扑的姿态。
  那只梅花鹿就站立在悬崖边缘,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从悬崖上坠落下去。阿灿霞一点儿都不担心快要到手的猎物会从嘴边溜掉。它从小生活在日曲卡雪山,最喜欢捕捉的猎物就是梅花鹿,对梅花鹿的脾气秉性十分熟悉——梅花鹿是高级哺乳类动物,具备判断环境权衡利弊的能力。倘若悬崖不是太高,绝壁的坡度也不是太陡峭,从悬崖上跳下去有侥幸逃脱的可能,这只陷入困境的梅花鹿或许会奋不顾身地从悬崖上跳下去;但悬崖太高了,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聪明的梅花鹿是不肯光荣就义的,事实上,梅花鹿也不具备宁死不当俘虏的高贵品质。倘若站在悬崖边的是一只头顶不长鹿角的母鹿,它知道自己没有能跟雪豹周旋的武器,绝无从豹爪下逃生的可能,为了赌口气,或许会从悬崖上往下跳;但现在站在悬崖边缘的是一只有角的公鹿,而且冬天是鹿角最茂盛的季节,琥珀色的鹿角层层分叉,被冰雪擦得油光闪亮,坚硬如铁,如同尖锐的长矛。鹿角是公鹿打斗的武器,因为长有锐利的鹿角,公鹿的胆量比母鹿要大得多,这只陷入困境的公鹿会这么想:从这么高的悬崖跳下去那是必死无疑,面对张牙舞爪的雪豹虽然也是凶多吉少,但利用头顶的鹿角壮起胆子跟可恶的雪豹来一场殊死搏杀,也不一定绝无生路,说不定对方是只胆小鬼雪豹或窝囊废雪豹,在尖利如矛的鹿角的猛烈冲撞下,或许会扭头躲闪,那它就可以夺路逃命了。这是一种并不复杂的计算:坠崖的话生存几率是零,搏杀的话尚有一线生机,那当然是选择搏杀。哺乳动物属于有智慧的动物,能够权衡利弊得失,懂得两害相遇取其轻的道理,这正好为雄雪豹日食生捕捉这只梅花鹿提供了机会。

  阿灿霞丝毫不担心日食生会受到鹿角的伤害。知夫莫若妻,日食生牙口9岁,正处于生命的最高峰值。它成熟稳重,强悍壮实,精力特别旺盛,反应特别灵活,动作特别协调,捕食技艺炉火纯青,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在这场狩猎中被碰掉一根豹毛的。
  梅花鹿突然怒吼一声,气势磅礴地朝日食生冲撞过来,这是弱者以攻为守、以进为退的策略。很明显,这只鹿并非真的要与雪豹决一雌雄,而是想逼迫日食生朝旁边避让,冲出一条生路来,这样就可以撒蹄奔逃了。它的八叉大角架就像几支闪闪发亮的长矛,贴着雪地飞刺而来,角尖铲得雪花飞扬冰渣四溅,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日食生不愧是有雪域霸主之称的雄雪豹,先是站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当鹿角快要刺到豹脸的一瞬间,敏捷地往后跳闪半步,玩了个以退为进的策略,成功地避开尖利如刃的鹿角,几乎在同时,豹爪在雪地上用力一蹬,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飞弹出去,刚好扑到梅花鹿的背上。雪豹沉重的躯体虽未能压垮梅花鹿,却迫使奔逃中的梅花鹿不得不停了下来。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梅花鹿昂起头来,八叉大角架往后倒刺,想用锐利的鹿角将日食生从背上挑下去。这正中了日食生的下怀,只见它轻旋豹腰,倏地玩了个转体动作,由骑鹿背改成吊鹿颈,在梅花鹿还懵懵懂懂不晓得怎么回事时,张开豹嘴一口咬住了鹿嘴。这一口咬得又准又狠,把整张鹿嘴和整个鼻吻都叼在豹嘴里了。这是强迫接吻,也是死亡之吻。梅花鹿拼命甩动脖颈,摇晃脑袋,想把自己的嘴从豹嘴里挣脱出来,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日食生强有力的上下腭像铁锁一样牢固,豹牙像铁钉一样尖利。更绝的是,日食生的身体吊在梅花鹿的脖颈下,形成一个死角,鹿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刺到日食生的身体。梅花鹿明白自己必死无疑,挣扎着往悬崖边移动,想拖着日食生一起坠岩。双方搏杀的地点就在悬崖边缘,只要横跨两步,就会从悬崖上摔落下去。横竖都是死,不如和它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但这也是痴心妄想,日食生早就想到梅花鹿会有这一招,两只有力的后爪紧紧抓住粗糙的岩石,梅花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挪动半步。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狩猎,堪称是一种艺术表演。
  阿灿霞喜滋滋地看着日食生表演高超的捕猎技艺,哈哈,马上就可以享用丰盛的鹿肉大餐啦。
  按照常规,雪豹的血盆大口一旦咬住猎物的嘴巴,这场狩猎就算大功告成了。猎物无法正常呼吸,最多两分钟时间,使会因窒息而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呜呼哀哉。现在已经过去一分半钟了,梅花鹿四条腿剧烈颤抖,已快支撑不住了。倒呀,倒呀,阿灿霞在心里默默念叨。它肚子有点儿饿了,口水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真想扑到梅花鹿身上撕扯哨咬。
  梅花鹿四只蹄子在地上急剧踢蹬,就像在跳节奏强烈的踢踏舞。这是最后的抗拒,垂死的挣扎。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悬崖边缘的石头,或许是因为风吹日晒已经高度风化,或许是因为冰雪侵蚀已经有了裂缝,被四只鹿蹄猛烈踩踏,竟然松动摇晃起来。事情来得太突然,日食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当脚底下的石头刷地裂开一条大缝时,它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站着没动;当泥土和冰渣哗啦啦往下倾泻时,这才若有所悟地瞪大惊恐不安的眼睛。
  欧!阿灿霞看得真切,发出急促的吼叫,那是提醒,也是警报。危险,赶快跳出来!
  这时候,倘若日食生及时松开豹嘴,纵身飞跃,凭着雪豹高超的弹跳力,是能跳出险境的。但它没这样做,它大概是担心自己一松开嘴,梅花鹿会趁机逃逸。它将鹿嘴咬得更紧了,并做出往后拖拽的动作,不难判断,它是想把梅花鹿拖离正在松动的悬崖边缘。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瞬间的犹豫,使它丧失了逃生的机会。咔嚓嚓,脚下传来石头断裂的可怕声响,悬崖边缘约一米多宽的长条形岩石突然问坍塌下去。日食生这才松开豹嘴想腾跳蹿跃,但为时晚矣,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根本无法蹿跳起来。

  刹那间,日食生连同那只梅花鹿,便从悬崖上消失了。
  “轰隆——轰隆——”乳白色的雪尘冲天而起,山谷传来物体砸落的巨响。
  阿灿霞的心也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轰隆——轰隆——”闷雷似的声响持续不断,夹杂着日食生恐怖的哀嚎。
  阿灿霞趴在悬崖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悬崖上那块坍塌的石头在陡峭的岩壁上翻滚滑落。日曲卡雪山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岩壁上悬挂着厚厚的积雪,坠落物在岩壁上叩碰撞击,积雪纷纷跌落,上面的积雪砸在下面的积雪上,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引发了雪崩。巨量的雪倾泻而下,盆形山谷雪雾氤氲,白茫茫一片,根本就看不见日食生的影子。
  约摸十多分钟后,声势凌厉的雪崩才慢慢平息下来。
  阿灿霞心急如焚,撒开四蹄,顺着山脊绕了好大一个圈,才来到山脚下的那个盆形山谷。衰草覆盖的平地上,隆起一个巨大的雪堆,高约30来米,直径超过百米,活像一座冰雪坟茔。它围着雪堆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日食生,也没能找到那只梅花鹿。雪崩早已结束,山谷一片静宓,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呜咽。它将脑袋拱进雪堆,希望能听到日食生呼救的声音,遗憾的是,雪堆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它发疯般地在雪堆上扒拉,冰雪飞溅,它挖出一个深达数米的洞,也没能发现日食生的踪影。
  它累得筋疲力尽,长时间在雪堆上扒拉,爪掌冻得麻木不堪,浑身上下沾满冰渣雪屑。它晓得,日食生就埋在眼前这座巨大的雪堆下面,可它作为一只母雪豹,没有移动雪山的本领,无力掘开雪堆救出心爱的丈夫。它无奈地停止了刨雪。
  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冬天的日昭时间很短,下午三点左右,苍白的太阳就匆匆滑落到山峰背后去了。暮色苍茫,天边血块似的云朵间,一群秃鹫在翱翔,荒草淹没的小路尽头,几只雪狐在游荡。北风呼啸,阿灿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雪豹虽有雪域霸主的美誉,但并不像北极熊那样身上有极厚的防冻脂肪层,它的御寒能力是有限的。盆形山谷正处在风口上,气温特别低,阿灿霞已经一整天没有吃到东西了,饥生寒,寒生饥,饥寒交迫,尖啸的山风夹带着大量雪尘,刮在身上就像针扎一样痛。太阳落山了,气温还在下降,它若再继续待在这里,很有可能会冻出病来。如果它是只无牵无挂的雌雪豹,病了就病了,没什么了不起的,病痛或许还能减轻丧偶的悲痛。可它并不是单身遗孀,它是一个母亲,膝下有四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雪豹。
  它无权糟蹋自己的身体。它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它的,更是属于四个儿女的。山腰巉岩间那棵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四只小雪豹正等着它回去喂奶呢。小家伙们饿了大半天,等了大半天,肯定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定会蠕动身体从树洞里钻出来。天就要黑了,万一不懂事的小家伙们真的从树洞里钻出来,要不会被严寒冻坏身体,要不就会被贪婪的雪狐吃掉。它在外头多耽搁一分钟,四只小家伙就多一分危险。况且它再在坟茔似的雪堆边待下去,也不可能将日食生救出来。
  悲剧已经铸成,伤心无济于事。
  阿灿霞长嚎一声,离开盆形山谷,朝山腰那棵千年老杉树疾奔而去。

 

【第二章  单身妈妈活得好艰难】

  何谓婚姻?即两性间为繁殖和抚养后代而订立的一份长时间互相厮守的契约。婚姻并非人类的专利,自然界许多种类的动物中也存在原始的婚姻形态。例如生活在热带雨林里的双角犀鸟,发育成熟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年轻的雌鸟和雄鸟便会聚集在密林深处的一棵大树上,或婉转鸣唱展示嘹亮的歌喉,或扇翅抖尾展示亮丽的羽毛,互相试探互相吸引互相心仪,就好像人类社会举办未婚青年联谊会。彼此中意了,雄鸟和雌鸟便会渐渐靠近,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同时缩短,并悄悄飞往树梢某个隐秘的角落,或彼此献歌献舞,或彼此啄理羽毛,喁喁私语,就好像青年男女进入了热恋阶段。接下来,在雄鸟彬彬有礼的一再邀请下,雌鸟会面带羞怯半推半就地钻进雄鸟早就搭建好的鸟巢,由恋爱阶段步入婚姻的殿堂。从此以后,这两只双角犀鸟便夫唱妇随形影不离,共同觅食谋生,共同养育后代,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只有死亡才能把它们拆散。假如遭遇不幸,比如雄鸟在觅食途中遭猎枪射杀,或雌鸟在抱窝时被毒蛇吞噬,剩下的那只绝不会寡妇再醮或鳏夫再娶,也没有第二春、黄昏恋、夕阳红之类的浪漫情怀,一定会在望穿秋水的等待和刻骨铭心的思念中抑郁而亡。这种对爱情金石般的坚贞,让人类也望尘莫及。因此,人类也把双角犀鸟称为爱情鸟。
  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一带的雪豹,也实行一夫一妻制。不同的是,雪豹的爱情远没有双角犀鸟那么纯粹,也远没有双角犀鸟那般坚贞。雄雪豹与雌雪豹喜结良缘后,假如顺水顺风,命运不出现大的波折,也有可能会共同养育后代直至白头偕老。但万一命运出现波折,或雄雪豹误走黄泉路,或雌雪豹踏上奈何桥,剩下的那只虽然也会悲伤也会思念,但到了发情期,免不了会寡妇再醮或鳏夫再娶。在这个问题上,雪豹比双角犀鸟要开放得多。
  就跟绝大多数做了寡妇的雌雪豹一样,阿灿霞虽然很爱日食生,但它并没有沉湎于丧偶的悲痛不能自拔。作为野生雪豹,生活在弱肉强食的大自然里,阿灿霞经常与死神擦肩而过,对死亡早就习以为常。人死不能复生,豹死也不能复生,让过去的成为记忆,要紧的是如何养活膝下的四只幼豹。无论如何,活着的要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在人类社会,对那些丧偶的女性有专门的称谓,通俗叫法是寡妇,文雅点儿就叫遗孀,还有一种怪异的称呼是未亡人。对照人类社会的习俗,阿灿霞就是寡妇豹、遗孀豹、未亡豹。
  做雌豹难,做寡妇豹更难,做带崽的寡妇豹更是难上加难。
  生活失去了靠山,精神失去了依傍。民以食为天,吃饭成了最难解决的问题。
  雪豹属于猫科动物,凡猫科动物都擅长用奇袭的方法捕捉猎物。日食生在世时,夫妻并肩狩猎,远远发现猎物的踪迹,只要彼此递个眼色便心领神会,或者从南北两个方向向猎物潜行靠近,到达最佳攻击位置后,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猎物,形成钳形夹击之势,猎物往往顾此失彼晕头转向从而束手就擒;或者在发现猎物后,日食生悄悄埋伏在猎物可能逃窜的方向,阿灿霞吼叫着扑向猎物,将猎物往日食生埋伏处驱赶,当猎物进入埋伏圈后,日食生幽灵般地跳将出来,猎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成了爪下的冤鬼。今年冬天,虽然气候恶劣,暴风雪一场接着一场,猎物越来越稀少,但由于夫妻携手、配合默契,还是收获颇多,狩猎的成功率保持在50%左右。平均出猎两次便有一次收获,这对在冰天雪地中捕猎的雪豹来说,已经是很高的成功率了。可以自豪地说,在这个严寒的冬天,阿灿霞和它的四个小宝宝,基本上没有饿过肚子。
  如今,好日子结束了。
  一只单身母雪豹,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膝下四个儿女,其艰辛可想而知。
  猎食是最大的困难。
  远远发现几只岩羊,阿灿霞借着挂满冰凌的衰草的掩护,蹑手蹑脚靠拢过去。今年是个多雪的冬天,雪线降到了谷底,大地铺着厚厚的积雪,豹爪上虽然有一层肉垫,走在泥土或岩石上悄无声息,但踩在积雪上,脚爪与雪花摩擦,免不了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没到达最佳位置,脚步声就传到了听觉异常灵敏的岩羊的耳朵里。雪豹捕猎的绝招就是突然袭击,其最佳出击位置是与目标相距50米至100米的范围内。换句话说,倘若雪豹能在猎物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潜行到最佳出击位置,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狩猎就有成功的可能;倘若在有效距离外就让猎物觉察到了自己的企图,袭击多半就会流产。有好几次,阿灿霞在200米开外就被猎物察觉到了,机敏的岩羊立刻掉头就跑,它不得不将奇袭改为强攻,打起精神穷追猛撵。岩羊在悬崖峭壁上的跳跃和奔跑速度一点儿也不比雪豹差,绕过一道山梁,双方的距离就已经越拉越远,阿灿霞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放弃徒劳的追逐,眼睁睁看着猎物逃之夭夭。

  不仅没获得食物,反而消耗掉宝贵的体力。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对雪豹来讲,多雪的冬天觅食不易。
  昨天下午,阿灿霞翻过雪山垭口时,看见一只岩羊躺在半山腰的雪坡上晒太阳。那面山坡上,突兀的岩石星罗棋布,十分有利于隐蔽。它耐心地一点儿一点儿向前爬动,花费了大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到达距离目标约50米的一棵大树背后。这是雪豹向目标发起突然袭击的最佳位置。它憋足了劲,狂飙似的蹿跃出去,扑向罔然无知的猎物。这次出击非常成功,当那只岩羊发觉危险站起来想逃命时,阿灿霞已扑到岩羊背上。这是只身强力壮的公岩羊,不甘心束手就擒,拼命蹦挞。阿灿霞前爪搂住羊腰,整个身体压在羊背上,想把岩羊压趴下来。但公岩羊的筋骨似乎特别强健,像蹦迪斯科似的狂蹦乱跳。阿灿霞已经两天没吃到食物,体虚力弱,经不住如此激烈的颠簸,一不留神从羊背上滑落下来。那短命的公岩羊,又冷不防尥了个蹶子,羊蹄正好踢中豹鼻,踢得阿灿霞眼冒金星,鼻血直流,威风顿挫,公岩羊趁机跃上绝壁,凭着高超的攀岩本领,一溜烟逃走了。阿灿霞只咬到一嘴羊毛,却赔了许多鼻血,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羊膻。唉,倘若日食生还活着,夫妻并肩出击,这只公岩羊是绝对不可能有机会逃生的。
  独木难撑大厦,一只单身母雪豹很难支撑起一个家庭。
  由于狩猎成功率直线下降,阿灿霞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变得枯涩杂乱,丰腴的身体变得消瘦,肚皮经常空瘪瘪的,处于饥饿状态。更让它忧虑的是,由于营养不良,它腹部原本饱满如香柚的**,也萎瘪得像晒干的猪尿脬,丰沛如泉涌的乳汁几乎干涸了。四只幼豹经常饿得小眼珠发绿,狠命地吮吸,实在吸不出奶就胡啃乱咬,四只幼豹牙床上都已长出白芝麻似的乳牙,把阿灿霞的**啃得血迹斑斑。
  四只小家伙原先都长得胖嘟嘟的,煞是可爱,但日食生罹难还不到半个月,它们便瘦得皮包骨头了。
  人类虽然也有双胞胎、四胞胎甚至六胞胎的,但人类母亲产婴时多胞胎的比例极小,人类基本上属于单胞胎动物。雪豹就不一样了,属于多胞胎动物,母雪豹产崽至少一胎双胞,一胎六胞也不算罕见。阿灿霞一胎产下四只幼豹,按落地的先后顺序排列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两雄两雌,堪称黄金性别比例。老大和老二是雄性,老三和老四是雌性。老大浑身雪白,身上没有杂色斑点,名字就叫白老大;老二体毛呈银灰色,镶有浅褐色的长条暗纹一名字就叫银老二;老三白色的体毛两侧布满浅黑和浅棕圆点,名字就叫花老三;老四白色的体毛间就像撒了一把芝麻似的分布许多小黑点儿,名字就叫麻老四。
  这几日,老天爷又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食物更难寻觅了。因为饥饿的缘故,小家伙们的生命力在急剧消失。麻老四本来活泼好动,整天打打闹闹的,现在变得特别文静,长时间蜷缩在树洞深处,目光呆滞,不声不响。阿灿霞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危险信号,假如再不给麻老四喂足够的奶,顶多再有三四天时间,小家伙就会变成一具雪地饿殍。
  阿灿霞还是第一次做母亲,在四只幼豹身上投注了浓浓的爱,看着心肝宝贝的生命在一点儿一点儿衰竭,它的心快要碎了。
  事实证明,没有雄雪豹的鼎立相助,单亲雪豹家庭,幼豹夭折的几率是很大的。
  阿灿霞萌生出一个念头:找只雄雪豹来共同支撑这个快要被生存压力碾碎的家庭。换句话说,就是招赘一只雄雪豹进门,给四只嗷嗷待哺的小雪豹找一个后爸。
  日食生亡故还不到半个月,按人类的说法,还属于尸骨未寒的新丧阶段,阿灿霞这么快就动了再婚的念头,似乎有悖道德伦理。君在日日说君恩,君死又随人去了,是会遭唾弃的卑劣行径。但阿灿霞是一只雪豹,它的行为不受人类道德的约束。虽然丧夫的痛楚仍郁结在心中,但理智告诉它,感情是依附于生命的,生命终结了,感情也就完结了,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去守节,高尚倒是高尚了,伟大倒是伟大了,却于事无补,不仅唤不醒被埋在雪堆下的日食生,反而会白白葬送四个小宝贝。

  这四只幼豹是日食生的亲骨肉,设法让它们活下去,从本质上说,就是延续日食生的生命和血脉,就是对九泉之下的日食生最好的怀念和祭奠。
  要将四只幼豹平平安安抚养长大,唯有抛出爱的红绣球。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最大的障碍,是雪豹特有的生理规律。雌雪豹的发情是有周期性的,正常情况下,雌雪豹交配受孕后,便不再与雄雪豹亲近,做了母亲的雌雪豹,会一门心思抚养自己的后代,一直等到幼豹长大能独立生活了,雌雪豹才会进入下一轮生殖周期。幼豹从出生到独立生活,大约需要两年时间。直截了当地说,做了母亲的雌雪豹在两年的育幼期里,是不会与雄雪豹行云雨之欢的。在这期间,即使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来到它面前,雌雪豹也绝不会动容、动情和动心的。阿灿霞刚刚产下一窝幼豹,也就是说,招赘进门的雄雪豹,必须耐心等待两年,必须忍受两年的煎熬,必须度过两年的候补期,才能转为正式夫婿,才能享受异性的亲密,才能真正步入婚姻的殿堂。
  雪豹的寿命约20岁,具有繁殖能力的黄金时期,最多是12年,对雄雪豹来说,两年的等待,确实是太漫长了。因此,在育幼期的雌雪豹,一旦丧偶,是不敢指望会有哪只雄雪豹伸出援助之手的,通常都只能独自挑起家庭的重担。
  虽然雪豹世界中还从来没有过候补夫婿这种角色,也从来没有过雄雪豹抚养无血缘幼豹的先例,但阿灿霞决心创造一个奇迹,为四只嗷嗷待哺的小宝贝找到一个合适的后爸。
  阿灿霞之所以敢异想天开,是基于一种超常的自信。它不胖不瘦,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五官端正,紫色的嘴吻如玉石般温润透明,两只豹眼就像高原湖泊,波光粼粼,称得上是美目流眄。自从它由幼豹长成少女豹后,就一直处于异性包围和追逐中,经常有雄雪豹为它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有一次,它到日曲卡雪山脚下那片野花盛开的草甸子喝盐碱水,就遇到两只兄弟雄豹,哥哥豹黏在它尾巴后面呜噜呜噜大唱豹式情歌,弟弟豹也不甘落后,逮了只野兔叼到它面前大献殷勤。哥哥豹勃然大怒,翻脸不认手足之情,扑上去一巴掌掴裂了弟弟豹的左耳廓,弟弟豹也不甘示弱,一口咬破了哥哥豹的肩胛,草甸子上展开了一场两雄争偶的恶斗。最终,哥哥豹将弟弟豹咬得鲜血淋漓,弟弟豹将哥哥豹打得遍体鳞伤。啧喷,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亲兄弟,就为了能赢得它回眸一笑,竟不惜兄弟阋墙,大动干戈,这足以说明它天生具有不可抵挡的雌性魅力。
  它相信,只要它施展雌性魅力,一定能使某只雄雪豹改变不愿陪伴育幼期雌雪豹的陋习,担当起继父豹的角色,为它膝下的四只小宝宝做两年义务爸爸。
  它相信,爱情是能够创造奇迹的。

  可惜你迟来了一步,爱情有时候也讲先来后到,我的心已经有了归宿,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被你出色的表现所感动,把终身托付给你的。面对花月亮的热烈追求,阿灿霞曾经在心里对花月亮这般说。
  如今要招赘夫婿,花月亮无疑是最佳人选。
  主意既定,阿灿霞立刻采取行动。
  要找到花月亮并不困难。许多雄性哺乳动物都有领地意识,雄雪豹也不例外,每一只成年雪豹都有相对固定的狩猎领地。花月亮的狩猎领地就在日曲卡雪山西麓那片长着许多大树杜鹃的丘陵地带。
  那天清晨,阿灿霞翻山越岭前往那片丘陵地带。大雪初霁,蔚蓝的天空上悬挂着一轮红艳艳的太阳,这是隆冬季节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带来好心情,但愿能催开彼此心头的爱情之花。阿灿霞这样企盼着。
  太阳当顶时,阿灿霞到达了目的地。它耸动鼻翼仔细嗅闻,好几株大树杜鹃的树干上,都散发着一股雄雪豹特有的尿骚味。这是许多哺乳动物固有的领域标记行为——用自己的尿布置气味疆域、划定势力范围。对雪豹来说,尿的气味蕴含着丰富的信息。阿灿霞很快就闻出来了,大树杜鹃树千上的尿味很新鲜,证明花月亮仍居住在这片丘陵内;尿味浓烈刺鼻,证明花月亮生命力旺盛、精力充沛;树干上仅有花月亮的尿味,闻不到其他雌雪豹的尿味,证明花月亮目前还是个单身贵族。
  好极了,这是一个理想的结果,对阿灿霞来说。
  阿灿霞在丘陵边缘一棵醒目的大树杜鹃下淋了几滴尿,就像递上了一张刻有芳名并留有联系方式的名片,含蓄地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假如你闻到我的气味后,还能唤起沉睡的记忆,还能激起心上的涟漪,那就来找我好了,或许你有机会获得一段美满姻缘。
  人类社会有句俗话: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这条爱情游戏规则也同样适用于雪豹社会。雄想雌隔座山,雌想雄隔层叶。不说隔层纸而说隔层叶,是因为雪豹没有纸的概念,叶也很薄,一捅就穿的。阿灿霞想主动接近花月亮,吸引花月亮,当然就像捅破一层窗户纸,不不,就像捅穿一层树叶那么容易。
  当天下午,阿灿霞正在一道荒山沟里觅食,花月亮就追踪着气味找到它了。不费吹灰之力,鱼儿就来咬钩了,这让阿灿霞心花怒放。它的目的本来就很明确,也不用藏藏掖掖玩什么感情游戏了,爽爽快快,简捷明了,直奔主题吧。它柔顺地趴在裸岩上,转动那双大眼,直露地抛飞豹式媚眼,优雅地挥甩那根美丽的豹尾。在雪豹社会,当一只雄豹靠近—只雌豹时,雌豹没有回避,而是毫不设防地趴在原地不动并摇甩尾巴,就表明欢迎对方来追求自己。阿灿霞注意观察花月亮的反应。花月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放电似的变得贼亮,原先蓬松的皮毛骤然间变得紧绷,就像用一支无形的画笔重新涂抹了一遍颜色一样,皮毛的色泽也在刹那间变得浓艳。阿灿霞暗自得意,种种迹象表明,花月亮对它的爱慕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或淡薄,而是压抑在心底,一见到它,感情的闸门便自动打开,爱的潮水便汹涌而至。更让阿灿霞喜出望外的是,花月亮嘴里还叼着一只长耳兔,它殷勤地将长耳兔送到阿灿霞跟前。毫无疑问,这是求爱的礼物,是永结同心的物化语言。
  向异性赠送礼物,在人类社会司空见惯。求爱时送漂亮的衣服,情人节送鲜艳的玫瑰,订婚时送昂贵的钻戒,还有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的聘礼等等。对追求者来说,礼物其实是甜言蜜语的一种强化,也是表达心意的一种物质方式。情侣间赠送礼物,并非人类专有,动物界也不乏这种温情脉脉的浪漫行为。西双版纳罗梭江畔有一种名叫黑头鸬鹚的鸟,发情时节,雄鸟会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久久徘徊,竭尽全力捕捉一条缅瓜鱼,送到雌鸟面前。要是没有缅瓜鱼做聘礼,雄黑头鸬鹚的求爱一定会失败。雄鸟捕捉的缅瓜鱼越大,求爱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原来,缅瓜鱼肉质肥嫩,是黑头鸬鹚最钟爱的美食,但缅瓜鱼好吃却不好抓,通常都在江底潜泳游弋,且生性机敏,游速很快,水面稍有光影掠过,便会迅速潜到江底的鹅卵石间藏匿,很难捕捉。能否抓到缅瓜鱼,是对雄黑头鸬鹚的一种考验。捕捉到大缅瓜鱼,证明这只雄黑头鸬鹚潜泳技艺高超,且在水底视力极佳,觅食能力出类拨萃,自然容易赢得雌鸟的芳心。

  花月亮在重逢始初就带只长耳兔送给它,证明花月亮求偶心切,根本不用它费心去撒情网,稍稍给个暗示,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想钻到它的情网里来了。它肚子正有点儿饿呢,送到嘴边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它津津有味地享用长耳兔,兔肉鲜美爽口,在享用美食的同时,还能品尝到异性滚烫的爱意,真是妙不可言啊。
  吃完长耳兔,阿灿霞伸了个懒腰。勾引已经成功,目的已经达到,那就把爱情俘虏押解回巢穴去吧。它没有时间卿卿我我、磨磨蹭蹭地恋爱。时间对它来说太宝贵了,早点儿找妥继父豹,它的四个小宝贝就早点儿有生存保障。把恋爱过程压缩得越短越好,它可浪费不起宝贵的时间。
  欧欧,它眨巴着美丽的眼睛,朝花月亮送了几个秋波,又暧昧地轻吼数声,便扭头朝山腰巉岩间那棵千年老杉树小步跑去。这是很明显的动作示意:跟我回家吧,那儿有温暖的香巢。花月亮本来就对阿灿霞垂涎三尺,当然乐不可支地跟在阿灿霞后面,满怀憧憬地让阿灿霞把自己引领进婚房去。
  越过一条山涧,转过两道山湾,便到了那棵千年老杉树跟前。虽然地处冰天雪地,但老杉树却枝繁叶茂,顽强地展示着苍翠的针状叶子。在巉岩间绕了个S型后,阿灿霞便一头钻进扇形树洞。花月亮本来是黏在阿灿霞尾巴后面行进的,可在跨进扇形树洞的一瞬间,它就像撞着一堵无形的墙似的,戛然止步,背部的豹毛刹那问恣张开来,豹眼圆睁,豹鼻有节奏地耸动,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阿灿霞当然明白花月亮为何神色大变。雪豹属于哺乳类动物,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花月亮肯定是闻到了扇形树洞中散发出的陌生雪豹的气味,出于本能的警觉才停下来的。阿灿霞优雅地将长长的豹尾甩出一串花结,侧身向花月亮投去迎候的目光。进来吧,亲爱的,这里没有天敌,没有陷阱,没有竞争对手,更没有阴谋诡计,这里是安全的港湾,是你我温馨的家!
  花月亮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跨进扇形树洞来,心里似乎仍保持着警惕,两只豹眼骨碌碌转动,目光紧张地在树洞里搜索。雪豹没有近视眼,它很快就发现了蜷缩在一堆树叶间的四只幼豹。呜!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弯曲四肢弓起脊背,摆开扑咬的架势。
  啪啪,阿灿霞用柔软的尾尖在花月亮的脸上轻扫了两下。你疯啦,它们是眼睛才刚刚睁开的幼豹,嫩得就像水豆腐,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你干吗那么紧张嘛!让它感觉不爽的是,花月亮并没因为它的解释而收敛攻击姿态,仍情绪激昂,如临大敌,跃跃欲扑。阿灿霞索性侧躺下来,用尾巴将四只幼豹归拢到自己怀里,小家伙们正饿得慌,急忙寻找**吮吸乳汁。它并非是要表演哺乳技巧给花月亮看,它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让花月亮明白,树洞里的四只可爱的幼豹,是它阿灿霞的亲骨肉。哦,你不是非常爱我吗?爱屋及乌,也请你爱我的心肝宝贝吧。

  它注意花月亮的反应,这家伙原本弓耸的脊背平缓下来,恣张的胡须也如含羞草似的闭谢下来,攻击姿势总算收敛起来了,可是,花月亮仍然紧皱眉眼,烦躁地一会儿蹿出树洞,一会儿又钻进洞来,还发出一声声委屈的低吼。阿灿霞抖动那条美丽的尾巴,嘴里发出柔和的呼唤:冤家啊,你安静点儿不行吗,你跑来跑去都吓着我的小宝贝了呀!它还将身体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来:来吧,躺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欣赏这四个小家伙,它们是我生命的杰作;来吧,伸出你的舌尖轻轻舔舔它们的额头,瞧它们长得多可爱啊,绒毛柔软得就像金丝草,眼睛亮得就像黑宝石,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它们的。
  可恼的是,花月亮好像突然间变成了瞎子和聋子,对它的热情邀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仍像患了多动症似的在树洞内外胡蹿乱钻。阿灿霞不得不站起来,贴到花月亮身边,伸出舌头热烈舔吻花月亮的胡须和脸颊,喉咙里发出柔和的叫声,表达这样的心声:我晓得,让你陪伴在一只哺乳期的雌豹身边,做四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幼豹的继父,确实有点儿委屈你了,也不符合豹之常情;可你是爱我的是吗?你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是吗?你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的是吗?那就请你为我创造一个豹间奇迹,做我小宝贝的后爸吧!哦,两年时间虽然有点儿漫长,却也不是遥遥无期的,也就是春夏秋冬两个轮回嘛,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到四个小家伙长大成人,我们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豹夫妻,我决不会忘记你曾经为我作出的奉献,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来加倍补偿你,我会用我的温柔、体贴、妩媚和娇美,做一个世界上最称职的雪豹太太,为你生下一大堆可爱的儿女,让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雄豹。哦,答应我的恳求吧,我现在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你,我知道你是个宽容、仁爱且富有牺牲精神的雄豹,你一定会留在我身边帮我的是吗?哦,你若能答应我的恳求,就躺卧下来甩甩尾巴,让我这颗悬吊着的心放下来吧。
  可恨的是,花月亮非但没躺卧下来,还用身体抵着它,用力将它推搡出树洞。出了树洞后,仍抵撞着它的腰,粗鲁地强迫它往山野走去。一开始,阿灿霞还以为花月亮是要带它去寻找更适合养育幼豹的新巢穴,但它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花月亮带着它越过一座山包趟过一条冰河,离那棵千年老杉树起码有两三公里远了,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阿灿霞不愿离四个小宝贝太远,便挣脱花月亮的抵撞停了下来。呦欧,你是想把我带到哪里去呀?阿灿霞发出疑问的叫声。花月亮朝遥远的风雪垭口连吼数声。风雪垭口,就是两座雪峰问的一道隘口,形如马鞍,是进出日曲卡雪山的门户。花月亮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要带着阿灿霞翻越风雪垭口,远走它乡。
  玩的是同一个爱情游戏,目的却南辕北辙。
  阿灿霞总算明白了,花月亮抵撞它的腰强迫它离开千年老杉树,是想带它私奔,不,不不,不是私奔,是要挟持它弃家出走。如果它顺从花月亮的意志,就意味着要抛弃自己的亲骨肉,将四只幼豹送给兀鹫做美餐。它不会这么做的。
  ——假如没有牵挂,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可现在要养育四只幼豹,是不可能跟你离开日曲卡山麓的。
  花月亮的豹尾摇出一个个美丽的圆,它温柔地贴近阿灿霞,伸出灵巧的舌头,舔吻阿灿霞的额头、眼皮、脸颊、脖颈、脊背、四肢。对雪豹来讲,用舌头舔吻对方的身体是最高形式的求爱,是最优美动听的心曲,表达了无限的情愫和浓浓的爱意。花月亮一面用舌头深情地舔吻,一面用身体轻轻地顶撞,试图推着阿灿霞往前走,方向仍是风雪垭口。阿灿霞明白,这是一种情感讹诈。花月亮施展雄性的魅力,百般挑逗,百般诱惑,想让它心旌摇曳、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哦,我很可爱;哦,我值得你爱;哦,你很爱我;哦,你不愿失去我;哦,为了我你甘愿赴汤蹈火的;哦,那就顺从我的意愿跟我走吧!你如果违背我的意愿,后果很严重哦,那就是会失去我。
  阿灿霞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它是母亲,在雪豹世界,一只做了妈妈的母雪豹,在儿女未能自立前,是绝不会为了爱情而放弃养育责任的。在动物界,爱情的砝码比不过幼崽的砝码。雄豹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了下一代,一切皆可抛。对已经做了母亲的雌雪豹来说,异性的情感讹诈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花月亮突然间变脸了,情意绵绵的眼中骤然射出两道凶悍的光,豹脸上温柔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蛮不讲理的霸气。它龇牙咧嘴,冲着阿灿霞欧欧咆哮。哦,这家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发现自己情感讹诈失效了,便转换方式,企图用暴力逼迫它就范。
  阿灿霞也立刻张牙舞爪摆开跃跃欲扑的架势:我可不是泥捏的玩具豹,你想让我圆我就得圆,你想让我方我就得方,我不想做的事情谁也甭想强迫我做,你用情感讹诈得不到的东西,靠暴力也绝对得不到,你要撒野,我泰陪到底!
  花月亮或许是被阿灿霞反抗到底的强硬态度震慑了,或许只是想威胁一下阿灿霞,并没有真正想伤害它的意思,总之,花月亮悻悻地甩了甩尾巴,收敛起攻击姿势,垂头丧气地独自往风雪垭口走去。它走得很慢,走出不远便回头张望一下,看看阿灿霞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它当然只有失望和遗憾。
  走到半途一棵枯死的思茅松下时,花月亮停了下来,侧转身,“欧呜——欧呜——”连续叫了数声,声音嘶哑,还带着丝丝颤音,透出内心无尽的沮丧和愤懑。然后,它一路小跑再也没有回头。洁白的雪地里,延伸出一条孤独的足迹。
  阿灿霞站在雪地里,目送花月亮远去,美丽的豹脸蒙上一层浓浓的伤感。

 

【第四章  雄性的自私与丑陋】

  阿灿霞做梦也没有想到,花月亮会如此心肠歹毒,竟然想要谋害它的宝贝幼豹。
  那是它拒绝跟着花月亮弃家私奔后的第三天,阴霾的天空下着雪,密密的雪花像道白帘,遮断了山峰和针叶树林。阿灿霞同往常一样,清早就出门狩猎。它想到山脚下的尕玛尔草原去捉疣鼻天鹅。
  疣鼻天鹅是生活在尕玛尔草原沼泽地的一种候鸟,秋天飞往南方越冬,春天又飞回尕玛尔草原来繁衍生息。现在已进入冬季,疣鼻天鹅早已飞往南方去了,但每年在迁飞南方时,总会有一些年老体弱的疣鼻天鹅因为无法远距离飞行而困守在尕玛尔草原,也有一些当年孵化的年轻疣鼻天鹅因为出壳较晚翅膀来不及长硬,不能跟随族群迁飞而滞留在尕玛尔草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来的,它们都无法度过严寒的冬季,连续几场大雪后,那些被迫滞留在尕玛尔草原上的疣鼻天鹅便会因饥寒交迫而相继死亡。对生活在日曲卡雪山上的食肉兽来说,这是冬季一个可靠的食物源。阿灿霞是从母亲那儿学到这一觅食技巧的。凭经验,阿灿霞知道这几天是猎取疣鼻天鹅的最佳时机,恐怖的沼泽地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它不必担心会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越来越低的气温肯定制造了一批冰冻疣鼻天鹅,即使有几只侥幸未被冻死,也一定翅膀冻僵无法飞行,缩在草窠里奄奄一息了,捕捉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它沿着一条蜿蜒的雪沟往山下跑去。这天它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仅仅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刚来到一片茂密的针叶树林就迎面撞见一只羚羊。这是一只出生不满三个月的小羚羊,满脸稚气,细皮嫩肉,是雪豹最爱的食物。像这么大的小羚羊,通常都是跟随在母羚羊身旁的,但这只小羚羊却孤零零出现在树林里。完全有这种可能:这只小羚羊清早跟随母羚羊一起到这片针叶树林来觅食,却意外地遭遇食肉猛兽袭击,母羚羊急忙将小羚羊藏进一丛灌木,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想把危险从小羚羊身边引开,它确实达到了目的,把食肉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了,但遗憾的是,它逃出针叶树林便被食肉猛兽扑倒,命丧黄泉,小羚羊躲在灌木木丛里,等了很久也不见妈妈回来,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了,壮着胆又灌木丛里走出来寻找妈妈,倒霉的是,妈妈没找到,却撞见了母雪豹阿灿霞。对阿灿霞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小羚羊缺乏逃生经验,又饿得头晕眼花,阿灿霞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去扑倒并咬断了小羚羊的脖子。新鲜的小羚羊肯定比冰冻疣鼻天鹅好吃多了,足够它吃两天了,没必要再顶风冒雪跑到尕玛尔草原去寻找疣鼻天鹅。阿灿霞叼起还在抽搐的小羚羊,兴冲冲地回家去。
  对处于哺乳期的单独抚养幼豹的母雪豹来说,一个基本的生存策略是:尽量缩短在外狩猎时间。因为母雪豹离开巢穴的时间是和幼豹面临的风险成正比的。
  阿灿霞叼着小羚羊刚来到山坡下的雪沟,便发现了异常。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赫然出现两行梅花状脚印,不用细辨,一看就知道是雪豹的脚印。雪下得很密,那脚印十分清晰,可以肯定是刚刚从这儿经过,再看脚印的方向,笔直地伸向那棵千年老杉树。阿灿霞心里陡地一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丢掉衔在嘴里的小羚羊,飞也似的往千年老杉树狂奔。离目标约百米距离时,它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靠拢过去,想给闯入巢穴的入侵者来个突然袭击。它刚刚摸到树洞口,猛然与一只正准备跨出树洞的成年雪豹撞了个满怀。一刹那,双方都愣住了。阿灿霞惊讶地看见,那鬼头鬼脑地从树洞钻出来的竟然是花月亮!花月亮似乎没料到阿灿霞会提前狩猎归来,豹脸惊恐万状,急忙扭头躲闪,眼睛不敢与阿灿霞对视,完全是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就在花月亮扭过头去的一瞬间,阿灿霞发现对方嘴里叼着一样东西,再一看,差点儿没急晕过去,这家伙嘴里叼着的竟然是它的心肝宝贝麻老四!
  欧,你这是要干什么?阿灿霞厉声发问。
  花月亮扭头就走,活像罪犯要急急忙忙逃离犯罪现场。

  欧,杀千刀的,你还我的小宝贝!阿灿霞扑将上去,一爪狠狠抓在花月亮的屁股上,顿时豹毛飞旋,血珠滴答。欧啊,花月亮惨嚎一声,叼在嘴上的麻老四啪嚓掉在雪地上。阿灿霞跳到花月亮背上,张嘴去咬花月亮的脖颈,恨不得一口将这家伙的脖子咬断。花月亮当然不肯引颈就戮,玩了个鲤鱼打挺,把阿灿霞从自己背上甩脱下来。阿灿霞再次扑上去,想搂住花月亮的脑袋,把它无耻的嘴脸咬个稀烂。可对方是成年雄豹,在雪豹世界,雄性的体格比雌性强壮,花月亮猛然一扑,不仅让阿灿霞咬了个空,尖利的指爪还抓破了它的肩胛。趁阿灿霞被撞得在地上打滚,花月亮撒腿就往山下逃窜,一边逃还一边发出恼羞成怒的吼叫。
  阿灿霞顾不得追赶,赶紧去看麻老四。小家伙侧躺在雪地里,四只细嫩的爪子还在踢蹬,但双目紧闭,鼻孔和嘴里流着血。它轻轻用爪子拨动小家伙的脑袋,小家伙微微睁开眼,耳朵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它仔细看去,小家伙的脖子上有一排齿痕。显然,狠毒的花月亮把麻老四的脖颈给咬断了。
  突然,阿灿霞的心狂跳起来,箭一般冲向千年老杉树另外三只幼豹也不知是死是活。它心急火燎地钻进树洞,借着微弱的光亮极力搜索,哦,三个小家伙正昂着头迈动柔弱的四肢在洞里蹒跚爬行。显然,它们目睹了麻老四被咬杀和叼走的惨剧,受到了严重惊吓,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想找地方躲避起来。
  不幸中的万幸,三只幼豹都还活着,阿灿霞稍稍松了口气。它赶紧轻吼一声,在洞中央侧躺下来。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白老大、银老二和花老三拼足吃奶的力气从不同的方向爬拢过来,一头拱进阿灿霞的怀里。对还在吃奶的幼豹来说,妈妈的怀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阿灿霞一面给三个小宝贝喂奶,一面用舌头舔吻它们的额头和脊背。哦,别怕,妈妈回来了;哦,妈妈就在你们身边,谁也不敢再来伤害你们了。豹舌十分敏感,阿灿霞清楚地感觉到,三只幼豹浑身觳觫,就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它不厌其烦地用舌头一遍遍舔吻它们,这是最有效的安抚和慰籍。
  渐渐的,三只幼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恐惧的心灵恢复了平静,慢慢进入了梦乡。
  阿灿霞再次跳出树洞,躺在雪地里的麻老四身体上盖着一层轻柔的雪花。它用爪子搡揉小家伙的身体,但小家伙毫无反应,已经停止了呼吸。
  阿灿霞失去了一个孩子,而杀死它心肝宝贝的不是它的天敌,正是它颇有好感并抛去红绣球的花月亮。它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是它开门揖盗,愚蠢地将花月亮引进巢穴,这才导致麻老四遭遇谋杀。这使它在承受失去爱女的悲痛的同时,感情也受到重创。它一直以为花月亮矢志不渝地爱着自己,它以为爱情的力量会让花月亮甘愿牺牲两年光阴来帮它抚养四只幼豹。现实却是如此残酷,花月亮非但粗鲁地拒绝了继父豹的角色,还趁它外出觅食时,偷偷溜进它的巢穴,想用杀死四只幼豹这种残忍的办法提前结束它的育幼期,迫使它发情婚配。歹毒得令豹发指,自私得令豹发指,卑鄙得令豹发指,无耻得令豹发指。你不愿做我心肝宝贝的后爸,你不愿为我付出两年的辛劳与等待,悉听尊便,我也不会勉强你的啊,你干吗要用这种毒辣的谋杀来伤害我的心呢?阿灿霞实在想不通,外表英俊威武的花月亮,怎么会长着一副蛇蝎心肠。怪只怪它自己瞎了眼,把魔鬼错看成了天使。残忍地杀死雌雪豹的孩子,然后再与雌雪豹步入婚姻殿堂,难道这就是雄雪豹所谓的爱情吗?假如这就是雄性的爱情的话,它坚决要把爱情扔进粪坑里去。不不,这绝对不是什么爱情,这是最狠毒的谋害,这是赤裸裸的占有。它本来对花月亮颇有几分好感和爱慕的,此时此刻,好感和爱慕早已荡然无存,它心里只有无尽的懊悔和仇恨。假如可能的话,它真想一口咬开花月亮的胸腔,看看那颗豹心究竟有多黑。
  雪越下越大,凄迷的雪花漫天飞舞,几只大嘴乌鸦扇动沉重的翅膀,在雪花间飞巡,“呱呱呱呱”,洒下一串叫魂般嘶哑的鸣叫声。
  乌鸦的叫声就是自然界的丧钟,丧钟为麻老四而鸣。
  阿灿霞叼起已经僵硬的麻老四,爬上山顶,将小家伙的遗体扔进悬崖。小家伙像一只白色的鸟,飞进茫茫雪帘,踏上黄泉路追随父亲日食生去了。这也算是为夭折的麻老四举行一个小小的葬礼。随后,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山坡下的那条雪沟,捡回被它猎杀的小羚羊。虽然失去爱女的悲痛让它忘记了饥饿,可它还是将大半只小羚羊吞进肚去。失去麻老四是个沉重的打击,可它不能被命运击垮。它一共有四只幼豹,失去一只还有三只,它决不能自暴自弃,它必须健康地活着。只有它健康地活着,三只幼豹才可能生存下去。
  填饱了肚子后,阿灿霞用爪子挖了个雪坑,咬下小羚羊的脑袋埋进雪坑。它这么做并非是要冷藏食物,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激。多亏这只小羚羊,使它及时回到千年老杉树,发现、制止并赶走正在行凶作恶的花月亮,使得命悬一线的白老大、银老二和花老三免遭不幸。要是半路没遇到这只小羚羊,它会按原定计划前往尕玛尔草原的沼泽地寻找疣鼻天鹅,顺利的话起码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返回巢穴,花月亮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将四只幼豹一只一只咬死并拖出树洞,扔进隐秘的冰河或地缝。密密的雪花很快就会将花月亮的脚印涂抹干净,呼啸的北风也会把花月亮的气味吹散殆尽,不留丝毫痕迹。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等它叼着疣鼻天鹅兴冲冲地回到千年老杉树时,四只幼豹早已不翼而飞了。它将顶风冒雪悲伤地四处寻找,却根本无法找到,就像它们全都神秘蒸发了一样。它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是花月亮制造了这起灭子惨案。更可怕的是,由于停止了哺乳,由于思子心切,它体内的生物钟会提前进人思春发情期,寻找配偶的话,它首选就是花月亮。这就是说,在完全受蒙蔽的情况下,它会将杀子仇敌当做最佳夫婿而投送怀抱。这是多么可怕而又可悲的结局啊!
  幸亏老天爷慈悲,让它及时发现了花月亮的阴谋。

 

【第五章  谁来接爱的红绣球?】

  自从发生了花月亮谋害幼豹的事件后,阿灿霞对雄雪豹的评价一落千丈。过去,它对雄性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总觉得雄性更有力量、更有胆识、更有胸襟、更有风度、更有气魄,现在,它对雄性有一种莫名的鄙视,总觉得雄性更自私、更狭隘、更无耻、更猥琐、更残暴。爱情受到创伤,世界观也会改变。它简直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可惜雪豹世界里没有尼姑庵,不然的话,阿灿霞说不定会因为万念俱灰而剃度出家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阿灿霞放弃了要为幼豹们找个后爸的念头。它对雄性失望透顶,更愿意自己独自抚养三个心肝宝贝。遗憾的是,这种想法没能维持多久,它就又开始动脑筋找寻合适的雄豹来担任幼豹后爸的角色。都是生活给逼的啊。
  今年的冬季,仿佛特别寒冷也特别漫长。雪像个讨债的冤家,纠缠着阿灿霞不放。它的运气好像也越来越差了,两次跑到尕玛尔草原的沼泽地去捡食没能飞走的疣鼻天鹅,都无功而返。
  第一次去的时候,它凭着锐利的目光,在一丛灌木里发现了一只疣鼻天鹅,它用爪子猛烈拉扯枝条,将猎物从灌木丛里赶了出来。这是一只因孵化过晚翅膀未能长硬而无法飞往南方的年轻天鹅,已差不多快冻僵了,只能贴着草皮摇扇翅膀奔跑。捉这样丧失制空权的疣鼻天鹅,对阿灿霞来说,就好比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它迅速向猎物扑去,眼瞅着豹爪就要拧断细长的天鹅脖颈了,突然,阴霾的天空中闪过一道耀眼的金光,它抬眼望去,一只金雕从天而降,在它面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还没等它反应过来,犀利的雕爪就攫捉住疣鼻天鹅的脊背,巨大的双翼用力拍扇,带着猎物飞入空中,扬起一团迷蒙的雪尘。空中传来疣鼻天鹅垂死的哀鸣,一眨眼的工夫,金雕便飞进铅灰色的云层,从它的视线里消矢了。
  第二次去的时候,它凭着灵敏的嗅觉,发现衰草丛里有一只疣鼻天鹅,便匍匐前进,企图一举活捉。不料,它的身体蹭动枯黄的草叶,草叶上的积雪和冰凌稀里哗啦往下掉,惊醒了正在昏睡的疣鼻天鹅。疣鼻天鹅急忙跨出草丛拍扇着翅膀想要逃窜。这是一只老天鹅,翅膀大约被豺狗咬伤过,拍扇时显得非常别扭,加上被寒冷的冰雪冻得只剩下半条命了,飞得歪歪扭扭,离地仅有数米高,且飞出几十米远便要落到地上歇一歇。阿灿霞晓得,这只老天鹅飞不了多远距离便会筋疲力尽,再也飞不起来了。说句骄傲自满的话,这只老天鹅已是它的囊中之物。它跟随老天鹅的飞逃方向,满怀信心地奔跑追逐。果然不出它所料,飞出300米远后,老天鹅便像断线的风筝一头坠落下来,陀螺似的在雪地上打转,试了几次也没能再飞起来。这个时候,阿灿霞距离老天鹅还有100米左右。它加快脚步,至多十秒钟,一场狩猎便可圆满结束。但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天鹅旁边突然爆起一团雪尘,一只红眼白毛的雪狐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一口咬住老天鹅的脖子便往乱石沟里蹿。雪狐也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食肉兽,机警而狡猾,专门捕捉鸟类、啮齿类和其他小型哺乳类动物。快要到手的猎物岂容剪径强盗劫掠,阿灿霞拼命奔赶过去,想夺回自己的权益。雪豹的奔跑速度本来就比雪狐快,况且那雪狐还叼着一只十来斤重的老天鹅,速度大受影响,眼看只差十多米远了,阿灿霞只要再加把劲,几秒钟后即可撵上仓皇逃窜的雪狐。雪豹的体型是雪狐数倍,与雪狐对决,就像重量级选手与轻量级选手进行拳击赛,雪豹占压倒性优势,输赢没有任何悬念。现在,留给雪狐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扔下老天鹅自顾逃命,要么因舍不得食物而让自己也成为雪豹的食物。阿灿霞希望扮演剪径强盗角色的这只雪狐是个生性特别贪婪的守财奴,处境再危险也舍不得抛弃已经叼在嘴里的老天鹅,这样的话,它赶上去一口咬断雪狐的脖子,哈,捕捉疣鼻天鹅还捎带着捡只雪狐回来,这等美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哦,它的豹爪就快要踩到蓬松的狐尾了,突然,雪狐一抡尾巴刷地一个急拐弯,蹿向由三块巨石垒成的品字形石堆,吱溜钻进巨石之间的石缝里去了。石缝约有五六米长,两端贯通,进口的地方很窄,阿灿霞试了试,最窄的地方仅伸得进一只豹爪,最宽的地方也只能伸进半只豹头,除非把自己的身体压扁,否则它是不可能钻进去的。它绕到石缝的另一端看了看,情况差不多,也不可能钻进去缉拿抢了它猎物的可恶雪狐。

  这时,石缝里传来噗噗噗的奇怪声响,它扒住石缝往里瞧,石缝两端透亮,里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杀千刀的雪狐,正舒服地蹲在石缝中端,用嘴拔去老天鹅身上的毛,开始啃咬天鹅肉了。雪狐似乎知道阿灿霞正在窥视自己,夸张地做着拔鹅毛的动作,咝——用嘴撕下老天鹅胸脯上的绒毛,噗呼——陡劲将狐嘴里的鹅毛喷吐出来。前后贯通的石缝中有一股穿堂风,鹅毛轻柔,随风轻扬,从石缝飞出来,粘在阿灿霞脸上。天鹅肉没吃到,倒粘了一身天鹅毛,真是气煞雪豹也。阿灿霞伸进一只豹爪狠狠撕抓,唉,根本够不到雪狐,还离着老远一截呢,只抓到几片毫无用处的鹅毛。它将半张豹脸伸进石缝里龇牙咧嘴咆哮,希望能将雪狐吓得魂飞魄散从石缝里逃出来。可恼的是,雪狐脑子绝不比雪豹笨,它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笃定地蹲坐在石缝中端,任你吼得再响,狐脸上也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表情。恰恰相反,它眉眼间还露出一丝讥诮和嘲弄,似乎在说:我知道你现在奈何不了我,你想咆哮就尽管咆哮好了,吼破喉咙我也不会害怕的,让豹吼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是不会在乎的,就当是欣赏一场不怎么中听的音乐会。更让阿灿霞无法忍受的是,雪狐竟然拔掉了老天鹅胸脯上的毛,熟练地开膛剖腹,躲在石缝里吃起天鹅肉来!雪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嘎巴嘎巴响,甜美的血腥味随风灌进阿灿霞的鼻孔,把本来就有的饥饿感撩拨得更加强烈,阿灿霞肚子咕噜咕噜叫,口水滴答滴答流,简直要气疯了。它用身体撞击石块,巨石岿然不动,自己倒被撞疼了。它不能继续在石缝前待下去了,不然的话,真有可能被活活气死。它往石缝里撒了泡尿,又绕到另一端往里面拉了泡屎——让你在臭烘烘的豹尿和豹屎间进食,让刺鼻的屎尿味败坏你的胃口、破坏你的食欲!
  唉,这好歹也是一种报复吧。精神胜利也是一种胜利啊。
  食物如此匮乏,奶水自然很少,三只幼豹日渐消瘦。要想彻底解决食物问题,要想彻底驱散笼罩在小宝贝们头上的亡阴影,对阿灿霞来说,只有再度为幼豹寻找合适的后爸。
  日曲卡雪山不乏单身雄雪豹。那天早上,阿灿霞在古纳河畔遇到一只黑蹄子雄雪豹,顾名思义,这只雄豹的四只豹爪呈灰黑色,就像穿着黑袜子。这是一只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雄豹,嘴角上的胡须自得就像一根根冰丝,双眸清澈得就像一潭碧水。阿灿霞知道,刚刚发育成熟、初出茅庐的雄雪豹,心里还有难以割舍的恋母情结,还不习惯孤独而又寂寞的单身生活,特别渴望能找个成熟的异***。阿灿霞仅仅朝黑蹄子多看了一眼,这家伙就兴奋得在地上打滚,殷勤地用舌头帮它梳理皮毛,还在它面前连续不断地发出柔和的叫声,立下豹式海誓山盟。于是,阿灿霞将其带回千年老杉树,可当看到三只幼豹时,这家伙就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热情直线降温,嘴里发出怨恨的吼叫,显示出强烈的排斥心理,阿灿霞不得不把它从巢穴赶了出去。
  过了两天,阿灿霞又在日曲卡雪山南麓遇到一只名叫流星雨的中年雄豹。流星雨前不久刚刚丧偶,那是一场灾难。流星雨和它的妻子及一双儿女原本住在一棵三围粗的松树树洞里,这天早上流星雨外出狩猎,妻子留守家中看护儿女,也不知是因为山体滑坡还是因为树根腐朽,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那棵三围粗的松树訇的一声就突然倒坍了,等流星雨叼着猎物归来时,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就葬身树下再也唤不醒了。阿灿霞目睹了那场灾难,晓得流星雨是个鳏夫。在与流星雨偶然相遇的一瞬间,阿灿霞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让流星雨来做它三只幼豹的后爸。它是这么想的,失去家庭的雄豹,更渴望能重获家庭的温暖;流星雨一双儿女不幸夭折,或许会将浓浓的父爱转移到它的三只幼豹身上。
  阿灿霞走上前去,在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翕动鼻翼作嗅闻状。嗅觉在哺乳动物交往中占据重要位置,在雪豹社会,雌性对雄性做出如此姿态,就是在用行为语言告诉对方:你身体所散发的气息对我很有吸引力,你的体味告诉我你是只成熟、健康、生命力旺盛的雄豹,你能给我带来幸福和快乐!果然不出阿灿霞所料,i流星雨立刻就做出回应,也翕动鼻翼热烈嗅闻阿础霞的身体,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猫科动物特有的念佛声,表达要与阿灿霞共同生活的心声。眼看时机已经成熟,阿灿霞将兴高采烈的流星雨领回千年老杉树。可让它始料不及的是,流星雨看到三只幼豹后突然就变脸了,一副上当受骗的懊丧表情,气急败坏地吼叫,把三只幼豹吓得瑟瑟发抖……没办法,阿灿霞只好草草斩断这段刚刚开始的情缘。
  此后,阿灿霞又找过几只雄豹,个个都对它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可当它将它们引进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时,那些雄豹又无一例外地都不愿帮它养育后代。
  或许,对雄雪豹来说,生命苦短,良宵苦短,两年的等待实在太长了。
  就在这时,阿灿霞遇见了公豹泥雪滚。

       主意既定,阿灿霞立刻行动。它优雅地侧躺下来,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勾画出一个个美丽的圆,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羞涩地窥望泥雪滚,频频抛去豹式媚眼。哦,你真了不起,眨眼工夫就逮着了狡猾的雪兔,我已经被你高超的狩猎技艺和非凡的雄性魅力迷住了,如果你向我发出爱的召唤,或许我的一颗芳心会控制不住地系在你身上。
  美人计确实管用,泥雪滚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咆哮声被悄悄地咽阿肚去,凶光毕露的豹眼里无端蒙上一层温柔,恣张的豹毛含羞草似的闭拢了,直竖的尾巴也灵蛇似的舞动。阿灿霞当然知道泥雪滚的表情变化意味着什么。它瞄向泥雪滚的腹部,不断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那是在告知对方:你对我有情,我也对你有意,可我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爱是要有物质基础的,你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谈情说爱吧。
  泥雪滚从自己的腹下取出雪兔,抬眼望望阿灿霞,又低眼望望雪兔,目光在两者之间跳跃了几个来回,似乎有点儿犹豫不决。冬天觅食不易,为了几个媚眼,就把费了许多精力才捕捉到的雪兔奉献出去,这爱情是否也太奢侈了一点儿;可仅仅犹豫了半分钟,泥雪滚就把肥硕的雪兔推到阿灿霞面泥雪滚来说,这是第一次受到美丽雌豹的青睐,想不心醉神迷也难啊。食物固然重要,但爱情更为稀缺,雪兔没有了还可以再设法捕捉,美丽的雌豹失之交臂后恐怕就永无相好的可能了啊。
  在雪豹世界,将食物毫不吝啬地赠送给异性,兰然是在表示爱慕与追求。
  啊哈,送到嘴边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免费的午餐或许会带来什么麻烦,但阿灿霞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它毫不客气地抓住雪兔,麻利地拔掉兔毛连皮带骨咀嚼起来。哦,这只雪兔刚刚咽气,血浆和兔肉滋味鲜美,加上是不费吹灰之力用计谋赚来的美食,吃起来更有一种别样的美妙感觉,堪称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享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就在阿灿霞撕食雪兔时,泥雪滚小心翼翼地靠拢来,伸出湿淋淋的舌头,企图舔吻阿灿霞的脊背。在雪豹社会,雌雄之间常用梳理体毛来表达好感和倾诉衷肠。或许泥雪滚认为,自己已送出了雪兔,也就是送出了彩礼,阿灿霞已接受了雪兔,也就是接受了彩礼,它似乎就有权做出亲密的举动。还没等泥雪滚的舌头触碰到阿灿霞的身体,阿灿霞就好像遭到毛毛虫叮咬一样,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急忙跳闪开去。泥雪滚误以为阿灿霞的避闪是出于雌性的羞怯,又讪讪地靠拢过来。阿灿霞再次灵巧地跳闪开去,抡动长长的豹尾,在泥雪滚脖子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尾巴。你烦不烦呀,我正在吃东西,你来捣什么乱啊。它一面躲避泥雪滚的骚扰,一面加快进食速度。雪兔并不大,很快就被吃了个精光。阿灿霞将兔头上最后一点儿兔肉也撕剥下来吞进肚去,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舔舔粘在嘴角和胡须上的血丝肉屑,准备离开。好歹也算混个半饱了,目的已经达到,当然就拜拜喽。
  但泥雪滚竟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它后面,用意很明显,是要跟它夫妻双双把家还呢。
  阿灿霞走出几十步远,突然一个急转身,朝泥雪滚发出气势汹汹的嚎叫:讨厌的家伙,离我远一点儿,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泥雪滚沾沾自喜的脸上,骤然间浮现出一片惊愕,它眨着疑惑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干涩的低吼,仿佛在责问:你没搞错吧,你刚吃了我的雪兔,怎么就……
  阿灿霞鄙夷地打了两个响鼻: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就凭区区一只雪兔,癞蛤蟆就要吃天鹅肉吗?你的想法也太可笑了吧。
  泥雪滚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做出跃跃欲扑的姿势来。
  阿灿霞也不示弱,龇牙咧嘴摆开一副搏杀的架势来。它刚刚吃下一只雪免,有力气打架,对方是只饿公豹,谁怕谁呀。就算打不过也可以拔腿逃跑,对方饥饿乏力,绝对追撵不上的。
  奇怪的是,泥雪滚的目光在阿灿霞身上转了两圈,恼怒居然像阳光下的薄雾一样,很快就消散殆尽,又变得含情脉脉起来。它柔柔地吼了两声,似乎在说:你真淘气,哦,男不跟女斗,雄不跟雌斗,我不跟你计较啦。随即,泥雪滚就收敛起扑咬架势。

  阿灿霞是只美丽的雌豹,美丽的雌性就意味着会得到更多的宽容、迁就、垂怜和溺爱。
  既然对方主动休战,阿灿霞当然乐意和平解决纷争。白吃一只雪兔,也不用打架,何乐而不为呢。它也收起龇牙咧嘴的愤慨表情,扭头朝那棵千年老杉树小跑而去。它刚吞进雪兔,分泌出乳汁,现在急着回家给小宝宝喂奶。
  让它感觉不舒服的是,泥雪滚兴致勃勃地一路跟在它后面,可笑极了,好像它发出了让这个窝囊废到家里做客的邀请。呦啾,阿灿霞很不高兴地朝躲躲闪闪、跟在自己身后的泥雪滚发出呵斥:我讨厌你跟着我,请你从我面前消失!假如对方有点儿绅士风度,有点儿自尊心,便会停止这种很掉身价的偷偷摸摸的跟踪。遗憾的是,泥雪滚不是绅士,好像也没什么自尊心,仍盯梢似的跟在它后面。
  走到半路,来到一个C字形山弯,阿灿霞闪进一块巨石背后,等了一两分钟,当泥雪滚贼头贼脑沿着它的足迹来到巨石旁时,阿灿霞突然气势汹汹地跳将出来,发出猛烈的咆哮:我不欢迎你去我家做客,你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不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泥雪滚吓了一跳,立马转身跑掉了。这绝对是世界上最严厉的逐客令,阿灿霞想,再不识趣的客人也会灰溜溜地打消来做客的念头的。遗憾的是,泥雪滚的脸皮似乎比猪皮还厚,走了一段路后它回头一瞅,啧啧,这个讨厌的公雪豹又跟上来了啊!阿灿霞干脆跳到一条石坎气沉丹田,压粗喉咙,朝鬼头鬼脑跟在它身后的泥雪滚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吼叫: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是只雄豹吗?我看你是癞皮狗投胎,活脱脱一只癞皮豹啊!老实告诉你,天底下所有的雄豹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对你动心的,像你这样的无赖,只配找只母野猪做新娘!这咒骂算厉害了吧,稍有点儿血性的雄豹肯定忍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早就拂袖而去了啊。可让阿灿霞晕倒的是,泥雪滚不愠不怒,好像特别能容忍来自异性的侮辱,仍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它。真是个标准无赖,无耻无聊无德无药可救!阿灿霞气得窍冒烟,蹿下石坎朝泥雪滚扑过去,试图用武力来断绝泥雪滚的非分之想,但没等它赶到,泥雪滚就拔腿逃跑了。这只窝囊废公豹别的本事没有,逃起来倒挺快的,一溜烟就逃得无影无踪。可等阿灿霞转身往千年老杉树跑去时,泥雪滚又像影子似的黏到它尾巴后面来了。讨厌、讨厌、真讨厌!阿灿霞又蹿跃上去扑咬,结果跟上次一样,没能追到泥雪滚;可—旦它停止追赶,泥雪滚又像幽灵似的缠在它身后了。更可气的是,泥雪滚好像还挺喜欢这样的追追赶赶,不时发出欢快的吼叫,好像在说:我很高兴和你玩这样的捉迷藏,你想捉就来捉我好了,爱情就是捉捉藏藏,你甩不掉我,我最终会俘获你的芳心。
  咒骂当补药吃,真让阿灿霞哭笑不得。
  阿灿霞当然不会有兴趣跟泥雪滚玩捉迷藏,它无奈地回到千年老杉树,钻进树根下的扇形树洞给三只豹崽喂奶。透过洞口枝蔓间的缝隙,它看见泥雪滚就在千年老杉树对面的小山包上,不知从哪里弄了块牛排来,正趴在石窝里津津有味地啃骨头,瞧那副架势,好像要安营扎寨来个持久战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天天一出门就看到这个窝囊废,那不叫养眼,那叫扎眼,必须想个法子把泥雪滚撵走。
  三个小家伙拼命往它怀里拱,抢夺右侧那只最饱满的**,你挤我我推你闹得不亦乐乎。它用豹尾将最调皮的花老三勾拉出来,以维持和平的吃奶秩序。突然,它想出了驱赶泥雪滚的好办法。哈,何不利用雄豹惧怕当后爸的心理,让泥雪滚断绝邪念呢?三只豹崽曾让多只雄豹避之唯恐不及,相信也一定能在泥雪滚身上取得预期效果。主意既定,立刻行动。它将三只豹崽衔到树洞外的一块平地上,哦,宝贝,洗个日光浴吧。它伸出舌头悉心为寻只豹崽梳理体毛。这无疑是一种展览,对面小山包上的泥雪滚当然会看得清清楚楚。
  呦——对面传来泥雪滚惊讶的叫声。嚯,吃惊了是吗?接下去你就会发出上当受骗式的怒吼,再接下去你就会悻悻然拂袖而去。
  阿灿霞等了一会儿,预料中的怒吼迟迟不来。一定是自己没有发出招婿入赘的邀请,它想,所以对方也就燃烧不起上当受骗的怒火。那就补上这一课吧!
  它优雅地甩动那根美丽的豹尾,嘴里呦呦发出深情的呼唤:我的心上豹啊,我的夫君狠心地撇下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的膝下有三只嗷嗷待哺的小豹崽,我是只苦命的寡妇豹,孤独、寂寞和贫困折磨得我心力憔悴,我多么想有个结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勇敢、善良、多情的雄豹哥哥,请你过来、走过来,走进我风雨飘摇的生活,用你伟岸的身躯、智慧的头脑、忠诚的品格和无私的爱,帮助我抚养三只小豹崽,和我共同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它乜斜眼睛注意观察泥雪滚的反应,这个窝囊废本来是趴在地上啃牛排的,此时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毛,抬头望望天,举步欲走,却又显得有些迟疑。走吧,走吧,其他雄豹也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的雄豹走得,你也走得的,你不过是步了它们的后尘。雄性嘛,就是只求索取不讲奉献的自私鬼,你也是雄性,本质上是一样的。
  哦,泥雪滚准备走了,这办法果然灵验啊,阿灿霞总算松了口气,看来,泥雪滚确实是倒霉蛋加自私鬼。可很快,它就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泥雪滚是在迈步走,却不是往外离开,而是往千年老杉树走来。喷喷,莫不是它被气昏了头,迷失了方向?呦欧,你要离开,请向后转,别走错方向啊!阿灿霞善意地提醒。可是,这个笨蛋还直直地往千年老杉树走来。向后转,再见没有,你耳朵聋啦,拜托了,向后转呀!它焦急地吼叫。可指令无效,泥雪滚仍义无反顾地朝千年老杉树走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怪异,似乎像嚼了一枚苦胆,整张脸苦涩地皱了起来,可目光却坚定执着地凝视着它和三只小豹崽,嘴角绷得紧紧的,还透出几分庄严,整个表情给它的感觉是既苦涩又神圣,别扭极了。这家伙一面走还一面发出短促有力的轻吼,无疑是在表决心:我来了,我决心与你同甘共苦,挑起养育幼崽这副生活重担,请你相信我吧!
  阿灿霞真的要晕倒了,它想要的伴侣缺少忠诚品行,不想要的伴侣却忠诚得无法甩掉,老天可真会恶作剧啊。
  ——你这个傻瓜,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膝下有三只小豹崽,把它们养大可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要累脱你七层皮,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其他雄豹都退避三舍,你也应当知难而退啊。
  遗憾的是,泥雪滚偏偏发扬了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
  ——你晓不晓得,母豹在育幼期是不可能有兴趣谈情说爱的,你至少要等待两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只有沉重的劳役和无休止的付出,你图个啥呀?其他雄豹都在这道障碍面前当了逃兵,你也应该跟在它们后面当逃兵的。放心好了,没谁会因此而指责你的。
  泥雪滚无怨无悔,继续向千年老杉树靠拢:
  ——你的脑袋难道是榆木疙瘩做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开窍呀!你知道吗?你费尽心力养大的豹崽,不是你的亲骨肉,和你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耗尽心血到头来却在为他人做衣裳,替别的雄豹传承血脉,你冤不冤哪?憋屈不憋屈哪?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泥雪滚顽固得让阿灿霞哭笑不得。
  很快,泥雪滚便来到千年老杉树下,温柔地摇动尾巴,慈爱的目光打量三只小豹崽,想要走马上任做它们的后爸了。阿灿霞忍无可忍,龇牙咧嘴咆哮,朝泥雪滚凶猛地扑咬。泥雪滚满脸惊愕地跳闪开去,“哟——呦——”发出委屈的低吼,那是在用豹式语言责问:明明是你邀请我跟你共同抚养三只小豹崽的,我来了,你却突然翻脸不认豹要赶我走,这是为什么呀?
  阿灿霞用高亢嘹亮的吼声回答:我就是只不讲理的母豹,我拒绝解释为什么反复无常,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阿灿霞虽然渴望能有一只雄豹来替它分担养育幼豹的重任,可它却不会将雄豹中的次品和废品列入选择范围。泥雪滚这样的倒霉蛋和窝囊废,它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丑陋的外表看着就令人厌恶,萎靡的神情看着就想生气,怎么在一起生活呀?它宁肯自己苦死累死,也要将泥雪滚拒之门外。

 

【第八章  勇斗狼獾】

  阿灿霞叼着半只从雪狐嘴里抢来的松雉,刚回到日曲卡雪山山腰,便隐约听到激烈的打斗声,中间夹杂着雪豹愤怒的吼声,还有一种十分难听的嚎叫,时而嘶哑粗鄙,时而尖锐刺耳,像鬼哭狼嚎,一听就知道是狼獾在发威。侧耳细听,打斗声和嚎叫声居然来自千年老杉树方向。阿灿霞立刻丢下松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千年老杉树狂奔而去。
  当它气喘吁吁地赶到家门口时,一场血腥的厮杀仍在继续。两只壮硕的狼獾正左右夹攻泥雪滚,可怜的泥雪滚脸被抓破了,腿部也被咬出血,退缩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口,左撕右咬,勉强抵挡狼獾的进攻。
  狼獾是一种雪域猛兽,虽然带个狼字,却与狼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是典型的高山獾类,凶悍勇猛,神出鬼没。狼獾个头与狼狗相似,四肢短,躯体粗壮,颈部肌肉发达,獠牙尖锐,门齿锋利,能从野牛身上活活咬下肉来。狼獾最显著的特点是不怕死,有高山雪域“拼命三郎”的称号,即使遭遇虎豹豺狼,也绝不会落荒而逃,而是坚决与对手拼个你死我活:狼獾颈部和背部有厚厚的肌肉保护,连老虎也无法一口咬断狼獾的脖颈,相反,狼獾一旦被咬住脖子,就会凭借短而有力的腿,拼命往对手腹部钻,攻击对手的软档。曾经有一只公熊与一只狼獾搏斗,公熊撕烂了狼獾的屁股,而狼獾钻进公熊腹部咬掉了公熊的生殖器,造就了一只太监熊。更让人头疼的是,狼獾属于高智商动物,会将诱饵吃掉而让捕兽夹失灵,会从地下掘洞捕捉羊圈里的羊羔,甚至会咬住马的肚皮吊在马腹下将奔腾的马赶进荒山野岭然后宰马充饥……因此,日曲卡雪山一带的山民将狼獾称作“山妖”。
  狼獾非狼,却比狼更凶残狡诈。
  正在围攻泥雪滚的两只狼獾,是一对狼獾夫妻。公狼獾尖尖的嘴吻间长着一颗血色肉瘤,也许可起名叫血瘤,母狼獾黑黑的脊背上有许多白点儿,好像落了一层霜,那就叫背霜吧。
  阿灿霞发现,这对狼獾夫妻虽然嚎声不断,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但并未认真而有效地扭住泥雪滚厮杀。恫吓多于实战,雷声大、雨点儿小,虚张声势的迹象很明显。尤其是母狼獾背霜,朝前跃跃欲扑而不扑,张嘴噬咬而不咬,当泥雪滚身体向前蹿动时,背霜立刻往旁边跳闪,故意让出一条逃生通道来。这无疑是在暗示泥雪滚:如果你害怕丢掉性命,就夹起尾巴逃跑好了,别看你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你是打不过两只狼獾的,与其白白送死,不如逃之夭夭,逃吧,现在逃还来得及,你放心,我们不会穷追不舍的!公狼獾血瘤也退让一步,摆出网开一面的架势。
  阿灿霞当然明白这对狼獾夫妻的用意,它们的狩猎目标不是泥雪滚,而是泥雪滚身后树洞里的那三只小豹崽。对狼獾来讲,细皮嫩肉的小豹崽肯定比泥雪滚好吃多了。更重要的是,雪豹毕竟是雪域霸主,身躯比狼獾魁梧得多,狼獾再凶残狡诈也不是雪豹的对手,假如雪豹与狼獾单打独斗,狼獾必输无疑。通常说来,一只雪豹与两只狼獾的力量基本持平。泥雪滚虽然是雪豹中的次品,与两只狼獾对峙占下风,但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摆平的。狼獾想要在二对一的搏杀中取胜,很难不付出血的代价。所以,对这对狼獾夫妻来讲,最好的选择就是将泥雪滚吓唬走,这样,它们就可以不冒任何风险地获得美味佳肴了。
  对食肉兽来讲,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用搏斗就获得猎物,是上上策。
  泥雪滚对两只狼獾的劝降和劝退置若罔闻,用自己的身体将树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狼獾夫妻似乎有点儿恼羞成怒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母狼獾背霜突然站立起来,好像要跳到泥雪滚头上去啃豹耳朵,而公狼獾血瘤则在另一个方向勾起四肢紧贴地面,瞄准泥雪滚的腹部做好突袭准备。这对狼獾夫妻配合得非常默契,玩的是声东击西的伎俩,只要泥雪滚仰起头张大嘴应对母狼獾背霜来自上方的噬咬,身体底下露出破绽,公狼獾血瘤就会吱溜钻进泥雪滚腹部,闪电般地袭击泥雪滚身上最薄弱的部分——生殖器,制造一只太监豹。这种流氓咬法,也是造成狼獾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

  泥雪滚不知是计,果真仰起头张大嘴……
  阿灿霞怒吼一声冲了上去,照准公狼獾血瘤的屁股就狠狠撕了一爪,公狼獾血瘤被迫放弃流氓咬法,惨叫一声斜蹿出去。豹爪犀利,公狼獾血瘤的屁股上绽开一朵血花。母狼獾背霜见势不妙,也从扇形树洞前退却下来。
  现在是两只成年雪豹与两只狼獾对峙,力量发生了逆转,雪豹明显占了上风。但狼灌毕竟是以凶悍著称的恶兽,并没有仓皇逃窜,双方唇枪舌剑互相嚎叫。阿灿霞和泥雪滚都没有要尝尝狼獾肉的想法——捕杀狼獾,风险太大,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狼獾从自己的领地赶走,所以君子动口少动手,威胁吼叫,步步紧逼,挤牙膏似的将狼獾挤走就足够了。狼獾妻明白大势已去,不可能突破两只成年雪豹的防线去攻击树洞里的小豹崽,这场狩猎只能无功而返了,于是也且战且退。
  终于,狼獾夫妻退到山腰的一片灌木丛后,从阿灿霞的视线里消失了。
  危险过去了,阿灿霞飞快地跑同巢穴,谢天谢地,三只小豹崽只是受了点儿惊吓而已,并没受到什么伤害。再看站立在树洞外的泥雪滚,身上有五六个地方在流血,所幸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不用间,它也能猜出事情的经过。就在它外出觅食时,这对该死的狼獾夫妻东游西逛来到这一带寻找猎物,狼獾嗅觉灵敏,无意中闻到小豹崽的气味,便循着气味找到这棵千年老杉树,刚想钻进扇形树洞行凶,就被正在附近徘徊的泥雪滚发现,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激战。
  三只小豹崽可以说是死里逃生。
  阿灿霞躺卧在树洞中央给三只小豹崽喂奶,柔软的舌尖轻轻舔吻小家伙的额头和身体。对受了惊吓的小豹崽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抚和慰籍。突然,它感到树洞口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哦,是泥雪滚。泥雪滚探头探脑地想钻进树洞来,却又有些犹豫,胆怯地望着阿灿霞,试探性地跨进一只前爪,随即害怕地缩了回去。迟疑了许久,又战战兢兢地钻进半个身体来。阿灿霞当然清楚泥雪滚钻进树洞来的目的,说心里话,它并不乐意让泥雪滚跨进家门,恩情不等于爱情,感激不代表喜欢,它想用严厉而粗暴的吼叫阻止泥雪滚进门,它确实想吼,却叫不出声。人心是肉长的,豹心也是肉长的,泥雪滚为了三只小豹崽免遭祸殃,只身与狼獾夫妻恶斗,身上几处负伤也不退却,它怎么好意思再将泥雪滚拒之门外呢?今天要没有泥雪滚,三只小豹崽早就进了狼獾夫妻的肚子了,对母雪豹来讲,有了小豹崽才算有了家,失去了小豹崽也就失去了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泥雪滚身上流血的伤口,就是它踏进家门最有效并且永不作废的通行证。它不会敞开心扉欢迎泥雪滚,但它必须敞开家门欢迎泥雪滚。
  泥雪滚试探性地钻进半个身体,见阿灿霞默不作声,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一种默许,喜滋滋地整个身体都钻了进来。本来挺宽敞的树洞,顿时显得有点儿拥挤了。泥雪滚也用舌尖舔吻三只小豹崽。既然你那么喜欢做它们的后爸,那就来试试吧,阿灿霞想。它确实没有能力也缺乏信心独自将三只小豹崽抚养长大。雪域荒野,随时都有食肉兽闯进巢穴叼食小豹崽的危险,它要外出觅食,不可能天天守护在小宝贝身边,假如不找个可靠的帮手,三只小豹崽的安全就没有保障。泥雪滚虽然质量差些,但好歹也是只成年公豹,看家护院、助威呐喊什么的总能胜任。罢罢罢,就让泥雪滚留下来当小豹崽的后爸吧,有总比没有好,聊胜于无嘛。
  也许,达不到理想状态才是生活的真实、生命的常态。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泥雪滚在舔吻花老三时,舌头一拐弯,舔到阿灿霞的腿上来了,阿灿霞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立刻跳闪开去。拜托了,请你保持点儿距离好不好。泥雪滚还算知趣,立刻退后一步,让彼此的身体脱离接触。唉,生理上有如此严重的厌恶感,将来怎么在一起生活哟?
  先度过育幼的难关再说吧,到时候反悔也许还来得及。

 

【第九章  一个好继父】

  阿灿霞惊讶地发现,泥雪滚称得上是个尽心尽职的后爸,尽一只公豹所能帮助它抚养三只幼豹。
  每当阿灿霞外出狩猎,泥雪滚便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千年老杉树前,从不会扔下幼豹不管,自己跑到外面玩耍。阿灿霞外出狩猎时间再长,也不用担心留在巢穴里的三只幼豹。有时候阿灿霞累了,不想出去觅食,泥雪滚便担当起狩猎的重任,四处奔波找寻食物。虽然泥雪滚能力有限,每次带回来的不是老鼠就是别的食肉兽吃剩的残骸或腐肉,但只要带回食物来,必定先让阿灿霞吃,等阿灿霞吃剩了才轮到它自己吃。雪夜寒冷,泥雪滚总是睡在树洞口,就好像一扇遮风挡雪的门,给阿灿霞和三只幼豹带来温暖。天气晴朗的白天,阿灿霞将三只幼豹叼到树洞外洗日光浴,泥雪滚便主动承担警卫任务,不停地在千年老杉树四周巡逻。
  最让阿灿霞满意的是,泥雪滚性格温和,对幼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父爱。幼豹长到一个多月时,显现出活泼好动的天性,十分淘气,爱玩爱闹,经常会爬到泥雪滚的身上去,抠泥雪滚的耳朵,拔泥雪滚的胡须,咬泥雪滚的尾巴,把泥雪滚从睡梦中闹醒,泥雪滚也从来不生气。有一次,银老二爬到泥雪滚脸上玩耍,也不知是玩得太高兴了还是存心恶作剧,突然就撒起尿来,刚巧对着泥雪滚的鼻吻,热腾腾的尿液流经鼻吻灌进嘴巴。幼豹的尿肯定咸涩腥骚、味道不怎么样,泥雪滚大皱眉头,却并没立刻跳起来,而是继续以原姿势趴在地上,等银老二畅快淋漓地把一泡尿撒完,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银老二抖落下去,噗噗噗将满嘴的豹尿吐出来。如此好脾气,在雪豹社会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泥雪滚还有一个优点也让阿灿霞颇为欣赏,那就是细心和细致。通常来说,雄雪豹做事粗心大意、粗枝大叶。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雄雪豹半夜睡觉,翻身时糊瞻糊涂地将小豹崽压在身体底下,导致小豹崽窒息而死。但泥雪滚却与众不同,心比雌豹还细,简直可以用心细如发来形容。不仅从来没发生过压着或挤伤幼豹的事,晚上睡觉,泥雪滚还特别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醒来。有一次,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半尺长的蜈蚣,朝蜷缩在树叶里睡觉的白老大爬去,蜈蚣有剧毒,白老大要真被蜈蚣咬一口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已是子夜,阿灿霞和三只幼豹睡得正香,谁也没觉察到危险的临近。泥雪滚也睡了,可它竟然就听见了蜈蚣爬行时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下惊醒过来,把阿灿霞也唤醒了,借着树洞外洒进来的月光,费了好大周折将大蜈蚣踢出巢去。
  小家伙两个月大时,食物由婴儿期的全流质进化到幼儿期的半流质,就是说由全部吃奶变为乳汁与肉糜混合喂养。肉糜是由成年豹将肉块嚼碎咬烂后吐给小豹崽吃的,这个工作通常是由母豹来做,但每次阿灿霞吐出肉糜,泥雪滚都会用舌尖在肉糜间翻找骨头,把所有可能会梗破幼豹喉咙的碎骨头都剔除干净,这才让幼豹来吃。
  转眼半年过去了,泥雪滚与三只幼豹相处得十分融洽。小豹年幼无知,当然不知道天天悉心照顾它们的泥雪滚其实是与它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爸,它们完全把泥雪滚当做亲生父亲了。
  按照雪豹特有的生长规律,半岁龄的幼豹已由婴幼儿豹成长为少年豹了。长到少年豹,主要有两大变化:一是完全停止吃奶,吃由亲豹提供的肉食,并由吃亲豹嚼碎的肉糜逐渐过渡到直接啃食猎物身上的肉;二是亲豹外出觅食时,如果天气晴朗,会携带少年豹一同前往,进到猎场后,将幼豹安置在一个既隐秘又便于观察的地方,就像人类家长将孩子送进学校一样,让幼豹从小耳濡目染如何追捕、扑击、噬咬、宰割猎物,学习狩猎技艺,经风雨,见世面,锻炼意志胆魄。这是幼豹成长过程中最为关键的阶段,就像人类孩子从小不读书长大就不会有出息一样,幼豹在摹仿能力最强的半岁至岁龄时,如果错过了观摩成年豹捕猎的最佳学习机会,将对身心发育极为不利,以后再怎么弥补也无济于事,会造成终身狩猎技艺低下,生存能力偏弱,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因此,所有的母豹在宝贝满半岁后,都会带着它们一起外出觅食。实践出真知,在狩猎中学习狩猎。

  但这个对幼豹来说十分重要的发育环节,却又是隐含着巨大风险的危险阶段。跨出千年老杉树隐秘的扇形树洞,失去巢穴的依托,本身就很危险。更大的危险在于,成年豹捕捉猎物时会远离幼豹,而已经长成少年豹的小家伙不可能一声不吭地老老实实藏匿在草丛里,出于活泼好动的天性,受打猎的紧张气氛的刺激和感染,小家伙会激动地欢呼雀跃,甚至追随成年豹的捕猎路线胡乱奔跑。它们虽然已长大了些,还是没有任何自我防卫能力的未成年豹,暴露在雪域荒原,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在雪豹社会,类似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悲剧时有发生。一只名叫白燕子的母雪豹,好不容易将一对小宝贝养到七个月大,有一天带它们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去打猎,发现前面草丛里有一只香獐,便将一对宝贝藏进灌木丛后,自己飞身去追捕猎物,等它叼着香獐回到灌木丛,千呼万唤,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个小家伙了,灌木丛四周的地上只留下许多凌乱的狼的脚印……还有一对雪豹夫妻,将三只幼豹安置在一座小山岗上,夫妻俩奋力追赶—群藏羚羊,等到它们凯旋归来,一只幼豹从山顶摔下去摔死了,另一只幼豹被凶猛的金雕抓走了,只剩下一只幼豹躲在石旮旯里哀哀嚎叫。
  唉,生存不易,有着雪域霸主美誉的雪豹也不例外啊。
  毫无疑问,在少年豹的观摩狩猎阶段,夫妻豹面对的风险比单身母豹面对的风险要小得多。通常情况下,夫妻豹会采取一远一近的队形进行捕猎,也就是说,发现猎物后,夫妻豹中有一个担任前锋,冲在前头担当主攻,另一个担任后,跟在后头担当副攻。这个后卫,与人类足球场上的后卫性质有点儿类同,需要离幼豹的藏匿点不太远,狩猎和护幼两头兼顾,灵活机动,猎场上需要帮忙便冲上去帮忙,幼豹藏匿点有险情便撤回来保护幼豹。正常的豹家庭,一般都由雄豹担任前锋,雌豹担任后二阿灿霞开始也想按传统模式进行分工,遗憾的是,泥雪滚的狩猎技艺实在不敢恭维,明明已快咬着马鹿的尾巴了,却还是让马鹿逃之夭夭;明明已扑到野猪背上了,却还是让野猪豹口逃生。试了几次,效果不佳,不得已只好转换角色,由它担任前锋,由泥雪滚担任卫。没想到,一个极不合格的前锋,却是一个很称职的后卫。
  一个阳春三月的早晨,它们到尕玛尔草原捕捉藏羚羊,将三只幼豹安顿在一棵大树下后,阿灿霞和泥雪滚借着草丛的掩护,一前一后悄悄向一群正在臭水塘喝盐碱水的藏羚羊摸去。雪豹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的特点就是利用地形地貌尽可能地接近猎物,然后出其不意突然发起袭击。在走出那棵大树约200米时,泥雪滚突然吼叫一声急急忙忙往大树奔去,受惊的藏羚羊刹那间逃得无影无踪,阿灿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猎物已经逃走,也就只好放弃这场狩猎,跑回大树下。不看不知道,一看魂吓掉。一条酒盅粗、两米长的剧毒五步蛇,正愤怒地昂头弓颈、吞吐着鲜红的蛇芯子;三只幼豹根本不晓得毒蛇的厉害,因无知而无畏,正围着五蛇呦呦嚎叫,跃跃欲扑。阿灿霞急忙制止幼豹的胡闹并把它们从五步蛇身边引开,泥雪滚则连续不断地吼叫,把五步蛇吓跑。好险哪,要是它们迟回来一步,三只幼豹中的一只极有可能会遭到五步蛇的攻击。五步蛇,光听这名字就够恐怖的了,被咬一口走不到五步就会倒毙。阿灿霞心里当然明白这次能成功化解血光之灾,全靠泥雪滚的尽心尽责。当时它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群藏羚羊,根本没听到大树底下的异常动静。要是没有泥雪滚,它又要经受一次丧子的悲痛了。
  还有一次化险为夷的经历,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它们到日曲卡雪山山脚那片茂密的森林去觅食。春风荡漾,百鸟啁啾,晨岚袅绕,景色宜人也宜豹。钻进树林没多久,阿灿霞突然发现前面有晃动的马鹿的身影,便将三只幼豹安置在还没开花的杜鹃树丛里,朝目标匍匐前进。在离猎物约50米时,它和泥雪滚从左右两个方向迂回过去,试图包抄夹击那只头顶长着大角架的公鹿。追撵开始了,眼瞅着马鹿两面受敌走投无路就要束手就擒了,突然,泥雪滚停止追撵扭头朝三只幼豹藏身的杜鹃树丛瞥了一眼,就心急火燎地往回奔。本来是左右夹击的,现在变成单向追击,马鹿身强力壮奔跑速度很快,有“雪地飞影”的美称,单单一只雪豹是很难成功擒获一只成年马鹿的,泥雪滚的撤退等于给身陷绝境的猎物放了一条生路。阿灿霞很懊丧也很无奈,只得放弃这场狩猎,跟着泥雪滚跑回杜鹃树丛。到了三只幼豹面前,它这才明白,放弃已陷入合围的马鹿是多么明智、多么必要的选择——一头足有一米八高的黑熊,正瞪着两只不怀好意的小眼睛,气势汹汹地朝三只幼豹为奔来。黑熊是一种杂食性动物,荤的素的都吃,春天的黑熊刚刚从冬眠中醒来,身上的脂肪已差不多消耗殆尽,急于补充营养,这个时候的黑熊性情尤为凶猛,是名副其实的饿鬼,遇到什么就想吃什么。最可怕的是,黑熊非常贪婪,面对三只幼豹,必欲斩尽杀绝,常见的方式是举起厚实的熊掌,一掌劈断一只幼豹的腰椎,张开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另一只幼豹的脖子,再用磨盘似的屁股,碾碎最后一只幼豹的五脏六腑。好险哪,假如泥雪滚当时没中止这场狩猎,继续合围马鹿的话,等到它们将马鹿扑倒咬杀,黑熊也早就把三只幼豹给做掉了。
  看来,自己招赘泥雪滚做幼豹的后爸,还不算是笔赔本的买卖。

 

【第十章  幼豹负伤】

  没过多久,阿灿霞的生活就被那对狼獾夫妻搞乱了。
  无法考证那只名叫血瘤的公狼獾和那只名叫背霜的母狼獾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迁居到日曲卡雪山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对狼獾夫妻现在就居住在一条与阿灿霞的巢穴仅相隔五六百米的小山沟里。阿灿霞当然不喜欢这家强行搬来的邻居。自然界有这样一条规律:不同种类的动物之间,习性越相近,彼此的紧张度就越高。雪豹与狼獾虽然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行为和习性却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属于高山雪域的食肉类猛兽,凡雪豹感兴趣的猎物,无论羊鹿兔鼠,狼獾也很喜欢吃;它们都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把以巢穴为中心、方圆二三十公里都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允许其他食肉兽出现;它们还都有将对方致于死地的尖牙利爪,如果条件允许,都很乐意把对方当做食物吃掉。
  阿灿霞从小就生活在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日曲卡雪山就是生它养它的故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神圣领地岂容别的食肉猛兽侵犯?
  更让阿灿霞无法容忍的是,这对狂妄自大的狼獾夫妻,竟然把贪婪凶残的目光瞄准了它的三只幼豹。半年前,这对可恶的狼獾就企图趁它外出觅食之际猎食三只小豹崽,此后,它们更像幽灵一样,飘荡在千年老杉树四周。有好几次,半夜三更,树洞外突然响起狼獾粗俗的嚎叫,阿灿霞冲出去一看,漆黑的树林里,有四粒绿莹莹的光点儿像萤火虫一样静静闪动,毫无疑问,那是狼獾夫妻饥饿的目光,它吼叫一声冲进树林,但狡猾的狼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跟这对狼獾夫妻做了邻居,阿灿霞就惴惴不安,不敢跑到太远的地方狩猎,连夜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唯恐让这对狼獾夫妻钻了空子。好不容易熬到幼豹半岁龄,它可以带着三个小宝贝一起外出觅食了,但这对狼獾夫妻构成的生存威胁却依然没有解除。
  两天前,它和泥雪滚带看三只幼豹到尕玛尔草原去猎食,走到开满杜鹃花的小山坡时,银老二发现路边有一只五彩缤纷的太阳鸟正在用细长的嘴喙吸食杜鹃花蜜。正值春末夏初季节,杜鹃花开得如云如霞。好天气催生好心情,银老二兴致勃勃地追逐太阳鸟。太阳鸟是一种飞行技巧特别高超的鸟类,翅膀振动频率每分钟可达150多次,能像蜻蜓一样在空中随意停留。淘气的太阳鸟在低空飞飞停停,拐过树丛,越过土沟,银老二也跑出队伍跟着太阳鸟隐没在杜鹃花丛里。银老二脱离阿灿霞的视线还不到一分钟,杜鹃花丛里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嚎叫,阿灿霞一听就知道,银老二出事了!它蹿进茂密的杜鹃花丛,眼前的情景令它心惊肉跳:两只狼獾,正各叼住银老二的一条后腿,像在举行拔河比赛一样,狠命往两个方向拉扯。银老二虽然已经半岁多了,个头与成年狼獾不相上下,但毕竟是幼豹,面对两只穷凶极恶的狼獾,银老二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发出凄惨的呼叫。阿灿霞以最快的速度扑跃上去,狠狠撕咬母狼獾背霜,随后赶来的泥雪滚也抓住公狼獾血瘤扭打起来。两只狼獾不得不放掉银老二,转身对付阿灿霞和泥雪滚。狼獾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成年雪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处于下风,不得不且战且退,逃之夭夭。
  咬走了狼獾夫妻,阿灿霞急忙奔到银老二身旁察看伤势,小家伙两条后腿上各有五六个齿洞,渗出滴滴血珠,右大腿与腹部交汇处已被撕裂,两三寸长的伤口鲜血淋漓。好险哪,假如它迟到半分钟,小家伙绝对会被两只狼獾活活撕成两半。银老二显然受到了强烈的惊吓,眼神惊悸恐惧,呦呦哀号着,拼命往阿灿霞怀里钻,身体抖得比寒风中的秋叶还厉害。阿灿霞将银老二拥在怀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柔和声响,它用舌尖舔吻着小宝贝的额头和脊背,进行豹式抚慰。足足安抚了十多分钟后,小家伙仍然浑身抖个不停。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家伙受的是皮肉伤,没伤着筋骨。
  阿灿霞将银老二拥在怀里长达半个多小时,小家伙也无法完全恢复平静。它想让银老二走回巢穴,可是,小家伙虽然能勉强站立起来,却无法行走,一走动,大腿内侧那条被撕裂的伤口就滴滴答答漫出一长串血珠。且不说小家伙受了伤无力翻山越岭,即便能走回千年老杉树去,好几公里的路也会让它血流殆尽的。

  倘若它阿灿霞此时仍是个单独抚养幼豹的母豹,遭遇这场突然变故,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忍痛放弃,听天由命。银老二已经是七八个月龄的幼豹了,产说也有几十斤重,它不可能像对待刚出生的豹崽那样将银老二叼回家去;小家伙伤得不轻,瞧这伤势,绝非三五天就能痊愈的,它也不可能就这样待在这片杜鹃花丛里,日夜守候在银老二身边。它要外出觅食,还要抚养另两只幼豹,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照顾受伤的银老二的;这里无遮无拦,银老二伤口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很容易招来饥肠辘辘的不速之客,即使侥幸没有食肉兽光临,日晒雨淋,风雨侵袭,银老二也难逃一劫。所以,尽管银老二所受的并非致命伤,但如果仅靠阿灿霞一只成年豹的力量,如此伤势也必死无疑。
  幸亏有了泥雪滚这个后爸。
  两只成年豹很快达成默契,阿灿霞带着白老大和花老三仍回那棵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居住,泥雪滚就留在日曲卡山脚那片杜鹃花丛边,陪伴受伤无法行走的银老二。这是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泥雪滚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银老二,确保小家伙的安全。
  阿灿霞既要照顾白老大和花老三,还要勤奋狩猎,每天往杜鹃花丛给泥雪滚和银老二送食物。一只带崽的母豹,要养活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小五只雪豹,绝非易事,它累得筋疲力尽,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而已。
  第三天夜里,阿灿霞正在树洞里睡得迷迷糊糊,猛然间,洞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它起来一看,哦,下雨了。此时正值春夏交替的季节,也是雨水旺盛的季节。雨越下越大,不时传来隆隆雷声。阿灿霞心里开始担忧,银老二待在山脚的杜鹃花丛里,四周没有可遮风避雨的地方,加上它受了伤,身体本来就很虚弱,能经得住狂风骤雨的侵袭吗?它越想越焦急,舔了舔正在熟睡的白老大和花老三,嗖地蹿出树洞,冒雨摸黑朝山脚走去。道路泥泞,几乎是走三步滑一跤,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那片杜鹃花丛。
  天黑得像团墨汁,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闪电像条熠熠发亮的大白蛇,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刹那间把大地照得透亮。阿灿霞清晰地看见,就在左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泥雪滚默默站立着,把银老二护在自己的腹下。泥雪滚瘦削的身体,就像一把忠诚的伞,遮断了密集的雨帘。豆大的雨粒敲打着泥雪滚的脊背,溅起无数美丽的小水花。
  闪电过后是天崩地裂般的一串炸雷。雷声似乎就在这片杜鹃花的上空,震得大地微微颤抖,震得杜鹃花枝摇叶落。但阿灿霞发现,泥雪滚并不结实的身体就像岩石一样屹立不动,仍像把伞一样罩在银老二身上。哦,即使是亲生父豹,也不过如此啊。
  阿灿霞一阵感动,紧走几步靠到泥雪滚身边,伸出舌头在泥雪滚的脸颊上舔吻了一下,以示感激和嘉奖。泥雪滚被冷雨浇得有点儿感冒了,阿嚏阿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它用额头抵住阿灿霞的耳根,用力把它往千年老杉树方向推搡,意思很明显,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阿灿霞:这里有我呢,你不用担心,我决不会让暴雨淋坏这只可怜的幼豹的,你赶快回杉树洞去吧,家里还有两只幼豹,这么可怕的雷雨,没有成年豹陪伴,小家伙会吓坏的啊!
  阿灿霞突然有这么一种感觉:同意让泥雪滚做三只幼豹的后爸,或许是它一生中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
  此后,足足拖了半个月,银老二的伤口才逐渐愈合,重新回到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来。虽说小家伙并未落下什么残疾,但由于流血过多,明显消瘦了,原先圆滚滚胖嘟嘟的身体变得瘦骨如柴,看起来比花老三还瘦小半圈。泥雪滚也因为在旷野上日夜守护受伤的银老二,风餐露宿,而愈发显得苍老憔悴,病怏怏了很长时间。
  让阿灿霞更为担忧的是,不知道这段恐怖的受伤经历,是否会在银老二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和难以治愈的病灶?是否会给银老二的心理发育和性格养成带来负面影响?
  都是那对狼獾夫妻给害的,如此坏邻居、恶邻居、狗屎邻居、魔鬼邻居,当然应该坚决予以驱逐!

 

【第十一章  驱赶坏邻居】

  阿灿霞下定决心要将那对狼獾夫妻从日曲卡雪山驱赶出去。
  凭着猫科动物灵敏的嗅觉,阿灿霞很快就找到了狼獾夫妻的巢穴——就在小山沟尽头一片乱石滩背后的土洞里。
  凭着雪豹天生善于隐秘潜行的本领,阿灿霞悄悄摸到离狼獾巢穴约两三百米远的灌木丛中,仔细观察。它发现,这对狼獾夫妻外出觅食时,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从乱石滩衔咬起拳头大的鹅卵石,将洞口封堵住;再看母狼獾背霜,腹部两排**饱满得像熟透的浆果。凭这两点就可以推断,母狼獾背霜不久前刚刚做了母亲。换句话说,土洞里有一窝还在吃奶的小狼獾。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看见正在用鹅卵石封堵洞口的狼獾,泥雪滚冲动地跃跃欲扑,被阿灿霞坚决制止住了。狼獾是一种以不怕死著称的食肉猛兽,尤其是哺乳期的母狼獾,为了保卫巢穴和巢穴里的孩子,不惜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凶悍顽强得让所有动物不寒而栗。虽说两只成年雪豹对付一对狼獾夫妻在力量上占了上风,但生死对决,雪豹绝不可能轻松取胜;就算能将这对狼獾夫妻咬翻,自己也难免会受伤挂彩,对雪豹这样靠捕猎活物为生的猛兽来说,任何伤痛都有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因此,与狼獾面对面冲突绝对是下策,要想个既能有效驱逐敌人又能避免生死搏杀的办法。一句话,要靠智慧取胜,这才是上策。
  狼獾夫妻忙碌了一阵,用鹅卵石封堵住土洞口,又在四周嗅嗅闻闻勘探了一遍,没发现有危险或异常,才沿着山沟弯弯曲曲的河道外出觅食了。等狼獾夫妻走远后,阿灿霞和泥雪滚从灌木丛钻出来,跑到土洞前。泥雪滚迫不及待地想用爪子刨开封堵住洞口的鹅卵石,阿灿霞又制止了它。土洞口非常狭窄,仅容得下一只狼獾进出;雪豹的身体比狼獾大得多,是不可能挤进土洞去的;再者,獾是自然界的掘洞高手,特别善于经营巢穴,可以肯定,土洞一定深不可测,豹爪再厉害也休想将土洞彻底挖开。既然如此,急急忙忙地将封堵洞口的鹅卵石刨开又有何用?反倒会惊动疑心极重的狼獾夫妻,或采取更严密的防范措施,或搬迁到更隐秘的土洞地穴,给驱逐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与其莽撞乱来,倒不如耐心等待,静候机遇。
  阿灿霞和泥雪滚重新回到灌木丛隐蔽潜伏。
  日头偏西时,山沟外草叶摇晃,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哦,是狼獾夫妻回来了。阿灿霞趴在茂密的灌木丛里,透过枝叶观望。公狼獾血瘤和母狼獾背霜的肚皮都鼓鼓囊囊的,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不难猜测,这对狼獾夫妻今天运气不错,捕获了足量可口的食物。它们走到土洞前,母狼獾背霜颇为警惕地查验洞口,没有发现异常迹象,这才扒开封堵洞口的卵石,钻进洞去。公狼獾血瘤则像个忠诚的哨兵,蹲在土洞口站岗。阿灿霞晓得,母狼獾背霜是进洞给小狼獾喂奶了,它躲藏在灌木丛里耐心等待,指望母狼獾背霜喂完奶后,会将幼崽叼出洞来晒太阳,这样,它和泥雪滚就有机会实施偷袭了。
  此时此刻,夕阳像只硕大的金橘悬挂在树梢,把日曲卡雪山涂抹得金碧辉煌,山川河流被高原强烈的阳光照射了一整天,大地像一枚被阳光熏染腌渍过的葡萄,散发着醇香与温馨。山风凉爽,夕阳暖融,正是让在深深的地穴里蜷缩憋闷了一整天的小狼獾出来活动活动的好时候。
  阿灿霞满怀信心地期待着。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母狼獾背霜果然从土洞里钻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小狼獾,它来到土洞前一块铺满阳光的草地,将小狼獾摆放到柔软如地毯的青草上。公狼獾血瘤立即跑拢去,像卫兵一样站在小狼獾身边。母狼獾背霜再次钻进土洞,不一会儿又叼出一只小狼獾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到草地上。这时,母狼獾背霜不再返回土洞了,而是侧躺在小狼獾身旁,专心看护。公狼獾血瘤则由卫兵变成巡逻兵,小跑着在四周察看动静。

  哦,一共是一雌一雄两只小狼獾。看得出来,它们顶多半个月大,身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眼睛也才刚刚睁开,柔弱得还无法站稳,只能瞪着好奇的小眼珠,在草地上蹒跚爬行。
  阿灿霞向泥雪滚递了个眼色,泥雪滚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绕到小河沟左侧,那是公狼獾血瘤巡逻路线的必经之地。当公狼獾血瘤鼻子贴着地面嗅嗅闻闻来到灌木丛边缘时,泥雪滚突然咆哮一声蹿跃出去,张牙舞爪地向公狼獾血瘤猛烈扑咬。阿灿霞仍静静地藏在灌木丛里,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
  它看见,当泥雪滚咆哮着蹿跃出来的一瞬间,母狼獾背霜倏地从地上弹跳起来,出于一种护犊的本能,立刻张嘴去叼一只小狼獾的颈皮,反应极其灵敏。阿灿霞心里流过一丝遗憾。它现在埋伏的地方离狼獾母子约两百米左右,而母狼獾背霜离土洞只有十多米远,它冲刺得再快再猛,也无法阴此母狼獾背霜将第一只小狼獾送进土洞;就算它运气特别好,能赶在母狼獾背霜返回来前成功咬杀第二只小狼獾(这种可能性并不大,纯粹是一厢情愿),也无法达到驱逐狼獾一家的目的,按照狼獾的生活习性,只要有一只小狼獾还健康地活着,这对狼獾夫妻就会继续留在这块土地上。
  就在阿灿霞犹豫着要不要跳出灌木丛冲刺时,情况突然有了改变。母狼獾背霜只是做了个叼小狼獾颈皮的动作,却并未立即将小狼獾叼咬起来,而是乜斜眼睛观看公狼獾血瘤与泥雪滚的搏杀。泥雪滚虽然是只窝囊雪豹,但一对一与公狼獾厮打,倒也占了些上风,将公狼獾血瘤咬得连连后退。阿灿霞注意到,母狼獾背霜的姿势有了微妙的变化,收敛了欲叼小狼獾颈皮的动作,獾尾平举,身体后倾,改为跃跃欲扑的架势了,可它似乎又有所顾忌,扭头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不难猜测母狼獾背霜的矛盾心理:看清来犯者只是一只并不威风的公雪豹,出于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很想过去帮公狼獾血瘤一把,夫妻联手,绝对能很快把相貌猥琐的公雪豹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可出于母性的谨慎心理,它又觉得先把两只小狼獾搬回洞穴去似乎更为妥当……何去何从,犹豫不决。阿灿霞看透了母狼獾背霜的心思,蹲伏在灌木丛里纹丝不动。一两秒钟后,母狼獾背霜看四周没有值得它警惕的异常动静,确信来犯者仅仅是一只衰老的公雪豹,便不再顾忌什么,嚎叫着冲了上去,从另一侧夹击泥雪滚。
  就在母狼獾背霜跳离小狼獾的一瞬间,阿灿霞迅速而隐蔽地钻出灌木丛,悄无声息地朝小狼獾飞奔而去。
  那壁厢,豹吼獾嚎,鏖战正酣。母狼獾背霜一介入,形势立刻发生逆转,更妻明显占上风,泥雪滚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噗,母狼獾背霜从泥雪滚屁股上咬下一口豹毛,带血的豹毛在夕阳下飞舞;咝,公狼獾血瘤在泥雪滚肩胛上撕了一爪,白色的豹皮犁出深深的血痕。泥雪滚且战且退,连连发出气急败坏的吼叫,那是故意制造嘈杂的声音,吸引狼獾夫妻的注意力,以掩护阿灿霞。
  对雪豹而言,在劲敌面前夫妻联手,配合默契,才能克敌制胜。
  阿灿霞快要扑蹿到那块铺满阳光的草地时,母狼獾背霜才发现身后的异常动静,急忙惊叫一声飞奔过来救援。恒已经迟了,阿灿霞已抢先一步跳到两只小狼獾身旁,用门齿叼住雌小狼獾的一条后腿,在膝盖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咔嚓,传来粉碎性骨折的轻微声响,接着是另一条后腿的膝盖,也咬它个筋断骨裂。小狼獾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紧接着,阿灿霞又横扫一掌将那只雄小狼獾打翻在地,如法炮制,将它两条后腿的膝盖咬裂。阿灿霞噬咬的力度恰到好处,没有将小狼獾的后肢咬断下来,也没有皮开肉绽的创口,却造成了永久的残疾。
  不过,最后时刻还是出了一点儿纰漏——在阿灿霞闷头处理雄小狼獾的第二条后腿时,母狼獾背霜已经扑到了它背上,锐利的牙齿朝它的肩胛狠狠咬下来。此时,它若竖直身子猛烈蹿跳,是可以将母狼獾背霜从自己背上甩下来,从而避免被咬伤的,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放弃对雄小狼獾的最后一咬。它毫不犹豫选择了继续噬咬雄小狼獾。当它听到雄小狼獾膝盖断裂的声响时,也感觉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完成了最后一咬,它这才竖起身子蹿跳,但已经迟了,肩胛处连毛带皮被母狼獾背霜咬去一块,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也许是血腥味刺激了母狼獾背霜的喋血冲动,也许是护譬的本能使得母狼獾背霜更加凶悍暴躁,它全身獾毛恣张,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不顾一切地朝阿灿霞冲来,瞧这架势,简直恨不得扭住阿灿霞咬它个你死我活。阿灿霞明智地撒腿跑。泥雪滚见阿灿霞退却了,也虚咬一口,趁公狼獾血瘤避闪之际,跳出格斗圈,拔腿往山沟外逃窜狼獾夫妻气势汹汹地在背后追撵。有雪域霸主之称的雪豹被狼獾追得屁滚尿流,这也太丢面子太有失身份了啊。但阿灿霞似乎并不在意丢不丢面子,对处于生存竞争中的野生动物来说,以最小的风险和代价来达到目的,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逃就逃,逃个不亦乐乎,逃个心花怒放。
  雪豹奔跑的速度显然比狼獾要快得多,很快,阿灿霞和泥雪滚就摆脱了狼獾夫妻的纠缠,逃回了千年老杉树。
  其实,当泥雪滚将母狼獾背霜从两只小狼獾身边引开后,阿灿霞趁虚而入,是很容易将两只毫无防卫能力的小狼獾咬死的,咬死后还可以叼起来带走,也算是顿不错的晚餐。可它却舍易就难,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将它们的后腿膝盖咬裂,还导致自己被赶回来救援的母狼獾背霜咬伤肩胛。阿灿霞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杀死还在吃奶的小狼獾吗?非也。雪豹生来就是大自然的职业猎手,早就习惯了杀戮,与敌人生死搏杀,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它之所以留下两只小狼獾的性命,从根本上说是为了更有效地赶走这对讨厌的狼獾夫妻。从内心讲,它恨不得干净利落地将这窝狼獾来个满门抄斩,以绝后患,可它没有能力保证自己在毫发无损的前提下做到这一点。它只有选择将狼獾夫妻永久驱逐出日曲卡雪山的最佳行动方案。假如它咔嚓两口咬杀两只小狼獾,解恨是解恨了,干脆是干脆了,却也断了狼獾夫妻的后顾之忧,点燃了狼獾夫妻心中的复仇烈焰,它们不仅不会离开日曲卡雪山,还会幽灵似的在千年老杉树四周日夜徘徊,频繁袭击三只幼豹,以报夺子之仇。倘若这样,阿灿霞的家庭将永无宁日,后患无穷。阿灿霞咬断两只小狼獾的后腿,表面看起来似乎放了对方一条生路,其实不然,那是迫使狼獾夫妻迁居他乡的最高明的手段,从外表看,两只小狼獾伤口并没有流多少血,伤得似乎并不严重,实际上却已造成终身残疾,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受的并非致命伤,却比致命伤厉害多了,狼獾夫妻爱子心切,绝不会放弃残废的小狼獾,甚至还会幻想有朝一日小狼獾能重新站立起来呢,它们会将所有时间、精力和心血全部耗费在照顾残疾小狼獾上而无暇顾及其他。为了避免小狼獾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它们还会丢弃小山沟里业已暴露的土洞,离开这块让它们伤心的土地。
  实践证明,阿灿霞的做法完全正确。三天后的黄昏,阿灿霞狩猎归来途经小山沟时,远远望见那对狼獾夫妻各衔着一只小狼獾,正往山沟外的尕玛尔草原走去。狼獾夫妻面色凝重,步履缓滞,几步一回头,明显带着一种告别故土、弃巢远行的惆怅与凄凉。阿灿霞改变行走路线,避开那对正在搬迁途中的狼獾夫妻。让这家子狼獾不受任何干扰,顺顺当当地离开日曲卡雪山。
  别了,狼獾夫妻;别了,作恶多端的坏邻居。
  笼罩在三只幼豹头上的死亡阴影终于被成功驱散了。

 

【第十二章  泥雪滚跃入泥潭】

  幼豹的成长历程不可能一帆风顺,而是处处充满了艰难险阻。
  雪豹生活在高山雪域,虽然人迹杏然,避免了人类的侵扰和袭击,但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常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幼豹白老大就差点儿成为大自然的牺牲品。
  那是金秋的一个艳阳天,阿灿霞和泥雪滚领着三只幼豹到古纳河源头去捞食红鲑鱼。这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雪豹特有的一种觅食方式。尕玛尔草原尽头,就是古纳河的源头。那是一片宽阔的浅滩,融化的雪水潺潺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每年秋天,成千上万条生活在金沙江里的红鲑鱼受生命本能的驱使,千里迢迢游到古纳河上游来产卵。古纳河是金沙江的支流,每到这个季节,古纳河河水瓦蓝,水草碧绿,红艳艳的鲑鱼几乎铺满整个河道,煞是好看。成年红鲑鱼产下卵后,体能便消耗殆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很难考证日曲卡雪山的雪豹是怎么养成金秋季节跑到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的习惯的。或许亘古时代某一只雪豹祖先,在一个秋天因为饥饿而四处游荡觅食,无意间来到古纳河源头,恰巧遇见成千上万红鲑鱼在宽阔的浅滩产卵,完成了繁衍的红鲑鱼奄奄一息,漂浮在水面上,把整个浅滩都染红了,随便用爪子一捞就能捞到还在张嘴呼吸的活红鲑鱼。雪豹祖先不费吹灰之力就饱啖了一顿鲜美的红鲑鱼大餐,如此省心省力省事的觅食方法,有利于物种的生存和发展,当然要教导子孙,奉为秘诀,代代相传。就这样,金秋季节到古纳河源头来捞食红鲑鱼便成了对幼豹的一项传统教育内容。阿灿霞是个有责任心的母豹,当然要让自己的宝贝学会这个重要的生存技巧。
  到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虽然省心省力省事,但路途遥远且充满危险。最大的危险是要经过一片方圆五六十里的沼泽地。夏季多雨,在雨水的浸泡下,秋天的沼泽地便成了死亡陷阱。一眼望去,辽阔的沼泽地上开满姹紫嫣红的野花,景色美不胜收,但若不小心走错了路,一个打滑,便有可能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遭受灭顶之灾。遥想当年的雪豹祖先,那些勇敢的开拓者,为了能获得可口的红鲑鱼,前仆后继,勇往直前,用生命作代价,在凶险的沼泽地里踏出了一条安全通道。前往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必须熟识隐藏在荒草和野花丛中的羊肠小路。
  进入沼泽区,阿灿霞带路,泥雪滚殿后,将三只幼豹夹在中间,往古纳河源头进发。一路上,阿灿霞呦呦欧欧不断轻声吼叫,类似于人类的谆谆教导,那是现场向宝贝传授穿越沼泽的经验和诀窍。
  ——宝贝,眼睛要盯着自己的脚底下,千万要记住,在沼泽地穿行,注意力一定要集中,稍不留神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的心肝,睁大眼睛瞧瞧清楚,那些紫红色碎花是滇北高原特有的狼毒花,狼毒花喜欢扎根在坚硬的土壤上,踩着狼毒花走,就可避开深不可测的稀泥潭,这是一个在沼泽地行走的诀窍!
  ——哦,这些五颜六色的美丽花名叫醉蝴蝶,名字虽然好听,模样虽然娇艳,却是危险的妖花,它们像浮萍一样盖在稀泥塘上,若不小心踩上去,就等于跨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地狱!
  ——记住,这棵被闪电烧焦的枯树是个重要路标,到了这里要向左拐。哦,这是最最危险的一段路,狭窄得就像一根细细的羊肠,布满青苔和泥浆,请把你们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出来,像抓猎物一样紧紧抓住草根,千万别打滑啊!
  ——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再走一段路,沼泽就会被我们抛在身后,耸动你们的小鼻子仔细闻闻,空气中有一股甜甜的鱼腥味,胜利在望啦!
  乐极生悲,动物界也经常发生诸如此类的事。
  或许因为胜利在望,绷紧的心弦松弛了,或许因为最危险的地段已顺利通过,变得麻痹惠,或许出于幼豹活泼好动的天性,想轻松玩耍一下,走着走着,幼豹白老大突然扭头去扑咬身后的花老三。花老三踮起后肢来迎战,两个小家伙竟然在羊肠小路上扭打起来。
  危险!别胡闹,你们还没走出沼泽呢!阿灿霞急忙吼叫制止。

  但已经迟了,白老大抱着花老三在地上打滚,滚离了羊肠小路,像坐滑梯一样滑进了左侧的烂泥潭。
  欧欧,妈妈快救我!白老大急切地呼叫起来。
  呦呦,我不行了,我要沉下去了!花老三一面在烂泥间挣扎一面呼救。
  沼泽地的泥潭有个特点:不幸陷进去后,不会像掉到水里那样迅速被淹没,而是缓慢地往下沉,稀泥浆没有浮力,越挣扎沉得越快。花老三挣扎得凶,所以沉陷得比白老大快,一眨眼的工夫,离羊肠小路已有约一米远,泥浆淹到脖颈,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阿灿霞立即掉转身体,趴在路上,屁股对着两只幼豹滚落的烂泥潭,嗖地抡出那根漂亮的豹尾。谢天谢也,豹尾的长度刚好能够着花老三,阿灿霞将自己的尾尖塞进花老三的嘴里。花老三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咬住阿灿霞的尾尖再也不松口,阿灿霞像拔萝卜似的用力一拔,将花老三从烂泥潭里拔了出来。
  这时候,泥雪滚也从队伍末尾赶了上来,也想抡出长长的豹尾去救白老大。可是,狭窄的路上空间十分有限,阿灿霞已占据最佳位置,泥雪滚努力了两次,也未能将尾尖塞进白老大嗷嗷呼救的嘴里。等到阿灿霞成功地将花老三从烂泥潭里解救出来,把最佳位置让给泥雪滚时,已错过了援救的最佳时机,泥雪滚抡出去的尾尖已够不着白老大了。
  白老大拼命划动四肢,渐滑渐远,很快,它的整个身体都已陷进泥潭,只露出半张惊恐万状的脸,朝阿灿霞发出乞求救命的叫声。在三只幼豹中,阿灿霞最喜欢白老大,白老大聪明伶俐、活泼健康,长相酷似已故的雄豹日食生。此时此刻,自己最宠爱的心肝宝贝命悬一线,阿灿霞心如刀割,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它晓得,白老大一只脚已跨进阴曹地府,假如不立即设法营救,最多半分钟后就会被沼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亲生母豹,它很想跳进泥潭,用脑袋顶着白老大的屁股,将小家伙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这是目前情形下能拯救小宝贝的唯一办法了。可这个念头在它脑海里稍纵即逝,它不敢冒这个险。它绝非因为怕死而不敢跳进烂泥潭去,假如它的死一定能换来小宝贝的生,它宁愿自己死一千回。问题是,如果它被沼泽吞没了,三只幼豹失去它的庇护,不是活活饿死,就是被其他食肉兽吃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在这块神秘莫测的沼泽地里,曾经发生过母亡子殉的连环惨案。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一只名叫青果果的母豹带着四只八月龄的幼豹前往古纳河源头捞食红鲑鱼。途经沼泽地时,有一只幼豹失足掉进泥潭,青果果是一只性情中豹,母爱特别浓烈,不假思索便跳进泥潭去救援,它也确实把那只闯祸的幼豹从泥潭中托举上岸了,但自己却陷入无底深渊,被凶恶的沼泽吞噬了。可怜的青果果,在泥浆漫到眼睛时,一双铜铃大眼仍睁得溜圆,死死盯着四只幼豹,舍不得告别心肝宝贝。四只可怜的幼豹在青果果沉没的地方千呼万唤,嗓子都叫哑了,也未能将娘亲从泥潭深处叫出来。它们饿了,便战战兢兢地去找食,可由于不具备觅食能力,加上这里地形复杂,处处是陷阱,忙活了两天,却连一只老鼠也没捉到。第四天黄昏,或许是饿得头昏眼花脑子里产生了幻觉,或许是寒夜里思念妈妈温暖的怀抱,四只幼豹排好队一只接一只地跳入了青果果殉难的那个烂泥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阿灿霞不得不放弃跳下烂泥潭救援的念头。
  可是,作为母亲,它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渐渐沉没而无动于衷呢?它欲哭无泪,肝肠寸断,差不多快被逼疯了。
  泥浆无情地漫过白老大的下巴,黑色的泥水一点点侵入白老大的嘴唇和鼻翼,白老大凫水似的拼命划动四肢,但泥潭深处仿佛藏着一个黑色妖魔,将白老大往下拽拉。
  一层泥浆灌入白老大的嘴巴,小家伙闭紧嘴唇,竭力将头抬高,改用鼻子呼吸,但这种努力肯定是徒劳的,它的身体又往下沉了一点儿,可恶的泥浆开始往小家伙的鼻翼里灌,小家伙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呦欧——阿灿霞发出呼天抢地的哀嚎。
  哟欧——泥雪滚也发出悲怆的吼叫。
  阿灿霞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泥雪滚。刚才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老大身上,竟然忘了泥雪滚的存在。它的视线在泥雪滚和白老大之间飞快地跳了两个来回,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让泥雪滚跳下烂泥潭救白老大!这个念头随即变成一份坚定的决心。它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这样做是否合适,它只受一个强烈的意念支配: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白老大!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牺牲银老二和花老三。从这一点考虑,让泥雪滚跳下去是拯救白老大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它朝泥雪滚短促地轻吼一声,那是恳求对方跳下去救白老大。
  泥雪滚像突然遭到雷击似的浑身颤抖,缩紧脑袋,耷落尾巴,退后一步,像条丧家犬似的连连哀嚎。
  ——我可不想去送死,我可不想葬身泥潭!
  动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好死不如赖活,泥雪滚当然也爱惜自己的生命。
  ——你志愿来做三只幼豹的父亲,继父也是父亲,后爸也是爸爸,既然你是父豹,小家伙遭遇危难陷入绝境,你就不能袖手旁观,你有义务和责任出手相救!
  阿灿霞不断催促吼叫。
  ——我是愿意帮你共同抚养三只幼豹,但只是帮忙而已,我还没伟大到要牺牲自己的程度,我还不具备舍己救人的好品质。我死了,什么也得不到,我好像还没傻到这个份上吧!
  泥雪滚不肯轻易就范。
  ——谁说你一定会死?这或许是一个不太深的泥潭,能淹没幼豹,却淹没不了你,你把白老大托举上岸后,自己也能顺顺当当跳离险境的。
  阿灿霞这么说,倒并非完全是在诓骗泥雪滚。沼泽地的泥潭深深浅浅,并非每一个泥潭都是深不可测的死亡深渊。确实存在两种可能:或者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无论幼豹还是成年雪豹,掉进去都是必死无疑;或者是个不足两米深的浅型泥潭,足以淹没幼豹,对成年雪豹却构不成致命威胁。当然,深泥潭的概率要比浅泥潭的概率高得多。
  泥雪滚仍畏缩不前。
  时间比金子还宝贵,泥浆已灌进白老大的鼻孔,小家伙似乎已经绝望了,停止了挣动,至多还有几秒钟,就会被沼泽吞噬掉。
  突然间,阿灿霞咬牙切齿地冲着泥雪滚咆哮起来:你是个孬种、胆小鬼、窝囊废,见死不救,你算什么后爸呀,枉披了一张豹皮!我现在正式宣布,我们的契约提前终止了,你不配做三只幼豹的父亲!你滚,现在就滚,立刻就滚,滚得越远越好!你是个缺乏责任心的无赖!

  也许是辱骂激起了雄性的自尊,也许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对幼豹确实产生了父爱,只见泥雪滚英雄就义般地长吼一声,倏地往前蹿跃,哗啦跳进烂泥潭。沼泽上绽开一朵硕大的泥花,犹如一朵墨菊。
  这时,泥浆已漫过白老大的嘴唇、鼻孔和额头,水面只露出两只豹耳,小小的豹耳微微颤动,那是生命最后的征兆。泥雪滚在泥浆里奋力划动四肢,来到白老大身后,脑袋钻进泥浆,用嘴吻抵住小家伙的屁股,刹那间将白老大托出泥潭。阿灿霞早有准备,一口叼住小家伙的颈皮,将白老大拉上岸来。
  可怜的白老大,浑身沾满稀泥,活像只泥豹。不幸中的万幸,它还有一口气,四肢还在动弹。阿灿霞用舌头不断为白老大清洗脸上的泥浆,小家伙噗噗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一大滩黑色泥浆,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阿灿霞长长地舒了口气。
  “欧——欧——”烂泥潭里传来凄凉的豹吼。阿灿霞回头一看,哦,是泥雪滚在呼叫。不好意思,它差点儿把泥雪滚给忘了。泥浆已漫到泥雪滚的脊梁,泥雪滚拼命想爬上岸来,搅得泥浆四溅,但越挣扎身体被黏稠的泥浆氽得离岸越远,并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落。看来,眼前这个泥潭不是那种不足两米深的浅型泥潭,而是那种无论幼豹还是成年雪豹一旦掉进去都会遭到灭顶之灾的、深不可测的死亡深渊。
  泥雪滚大呼小叫,除了恐惧,当然更希望得到援助。阿灿霞转过身来,朝泥雪滚抡出自己的尾巴。这是雪豹唯一能使用的救援工具了。虽说将一只成年豹从泥浆里拔出来,免不了会弄伤这根漂亮的豹尾,但阿灿霞也在所不惜了,不管怎么说泥雪滚是为了救白老大而跳入泥潭的,它作出点儿牺牲也是应该的啊。遗憾的是,尾尖离泥雪滚的嘴巴还差一大截呢。唯一的工具失效,阿灿霞也无能为力了。
  泥浆淹没了泥雪滚的脖子,水面上只露出一只斑斓的豹头,泥雪滚惊骇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岸上的阿灿霞,嘴里发出含混着埋怨、后悔、乞求、愤懑等多重涵义的嚎叫。阿灿霞明白泥雪滚是想要它跳下去相救。从道义上讲,泥雪滚不顾自己的安危跳下泥潭救了它阿灿霞的心肝宝贝,现在泥雪滚身陷绝境,知恩图报也罢,等价交换也罢,它似乎都应该出手相救。可阿灿霞却定定地站在岸上,只是用一双忧伤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正在痛苦挣扎的泥雪滚,对它进行精神支援和心灵抚慰。
  现在基本可以断定,眼前是个深不可测的死亡泥潭,它即使跳下去也救不了泥雪滚,无非是陪葬而已。退一万步讲,就算它跳下去能把泥雪滚救出来,它也不会去冒这个险。它的母豹,必须确保自己活着;只有它活着,三只幼豹才能生存下去。在它心里的天平中,三只幼豹的分量毫无疑问比泥雪滚重得多。
  哦,请原谅,我没法救你。阿灿霞发出温柔的哀叫。
  泥雪滚还在继续往下沉,黑色的泥浆漫过豹嘴,泥雪滚一张嘴就灌入一大口泥浆,它不得不停止吼叫,呼吸也已变得十分困难,眼看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很快,泥浆漫过了泥雪滚的鼻翼,水面上只露出一双惊恐的豹眼,还铜铃般瞪得溜圆。哦,泥雪滚留恋生命,死不瞑目,舍不得告别这个世界啊。
  阿灿霞明白,再有几秒钟,至多还有半分钟,泥浆就会没过泥雪滚的头顶。它肃立岸上,默默注视着即将被沼泽吞噬的泥雪滚,眼光深情而哀伤。说心里话,望着在泥潭里痛苦挣扎的泥雪滚,它虽然没有锥心刺骨般的悲恸,却也感到若有所失的惆怅。不管怎么说,泥雪滚与它和三只幼豹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帮它支撑起这个雪豹家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不不,公平地说,泥雪滚对这个家庭是有功劳的,要是没有泥雪滚,银老二即使不被狼獾夫妻肢解,也一定因负伤而暴毙荒野了,要是没有泥雪滚,现在被沼泽吞噬的就是白老大了……说句良心话,泥雪滚是只称职的继父豹。可惜,就要命丧泥潭了。
  三只幼豹也意识到即将失去泥雪滚,在岸边一字排开,朝半年多来尽心尽力照顾它们、疼爱它们的泥雪滚发出凄凉的嚎叫。也算是一种哀悼吧。
  泥浆漫到泥雪滚的眼眶下沿,泥雪滚的眼睛还睁着,它一定看到三只幼豹悲痛的表情了,对做了半年多后爸的泥雪滚来说,这或许也是一份温暖和慰藉。阿灿霞想。
  终于,大限之时到了,泥浆漫过了泥雪滚的眼睛,又淹没了它的耳廓和头顶,泥雪滚从水面上消失了,泥潭深处缓慢地升上来一串气泡……
  一切都渐渐归于平静。
  突然,令阿灿霞惊诧万分的事发生了。渐渐平静的泥潭里骤然间暗波涌动,泥浪翻滚,像爆开一朵硕大的泥花,泥潭里蹿出一个巨大的泥块,跃出水面,訇然落在岸边。那泥块瑟瑟抖动,泥浆四溅,赫然露出雪豹的身形。哦,是泥雪滚从泥潭里跳出来了!
  原来,这是一个约两米深的泥潭,泥雪滚沉落下去几十厘米,后肢便触到了坚硬的地面,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它曲蹲后肢竭尽全力往上蹿跳,雪豹与生俱来的高超蹿跳能力帮了它的大忙,它跳出了泥潭,跳出了险境。
  劫后余生,泥雪滚像坨稀泥一样软绵绵地瘫倒在羊肠小路上,阿灿霞和三只幼豹围着泥雪滚,热情地为它清除身上的污泥。
  化险为夷,雪豹一家子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
  太阳落山时,它们平安到达古纳河源头,捞食了一大堆鲜活的红鲑鱼,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鲑鱼大餐。

 

【第十三章  中了人类的奸计】

  秋天,很多哺乳类动物都喜欢跑到臭水塘饮盐碱水,这是补充体内盐分的最佳季节。对食肉猛兽来说,也是捕捉猎物的好机会。
  阿灿霞昨天狩猎不太顺利,辛苦了一天仍一无所获。今天一大早,它就跟泥雪滚一起,带着三只幼豹前往臭水塘觅食。运气不错,还没走到臭水塘就闻到一股羊膻味。阿灿霞将三只幼豹安顿在一棵两围粗的香樟树下,便与泥雪滚一起从左右两侧向气味源包抄过去。按照猫科动物的狩猎习惯,阿灿霞和泥雪滚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目标逼近。
  渐渐的,透过衰草和灌木,阿灿霞隐约看见前面小树丛里有一只小羊的身影。奇怪的是,这只出生最多一个月的羊羔却没有母羊陪伴,孤零零地待在荒野。阿灿霞比泥雪滚先到猎物身边。出于猎手的谨慎,它用眼睛和鼻子四面观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和值得警觉的陌生气味。晶莹剔透的露珠静静躺卧在碧绿的叶子上,没有任何人脚兽足践踏过的痕迹。它轻轻走拢去,走到离羊羔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羊眼和豹眼四目相对,阿灿霞试探性地朝羊羔轻吼一声,羊羔立刻浑身觳觫,泪眼汪汪。羊落豹口,这是正常反应,但让它颇感意外的是,羊羔只是发出凄厉的哀咩,却并没有逃跑。再细看羊羔站立的位置,四面都是碗口粗的木桩,把羊羔团团围住了。其实,这是一只很大的木笼子,羊羔就蜷缩在笼子底端。虽然阿灿霞是只聪慧的雪豹,但脑子里也没有“ 笼子”的概念,父豹母豹也从没给它传授过这方面的经验,因此对人类制造的“笼子”一无所知。它只觉得分外惊喜,哈,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白捡一只鲜活的羊羔,太棒了!木桩排得很密,羊羔钻不出来,成年雪豹当然更钻不进去。阿灿霞用力扳动木桩,想弄开一个口子好把羊羔取出来,可木桩很结实,根本扳不动。它绕着笼子找寻可以取到羊羔的进口。这也不费什么工夫,转了半个圈,便发现有一端无遮无拦,露出一个足够成年雪豹自由出入的大口子。这时,羊羔惊恐万状地想蹿逃,可羊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无法活动,只是在原地拼命蹦挞。待宰的羔羊那无助、绝望、凄凉的眼神,最容易引发食肉兽的杀戮欲望;阿灿霞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三只幼豹也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等着它去喂食,它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兴奋得豹眼放光,嗖地从敞开的口子蹿了进去。它当然不知道,这敞开的口子其实是笼子的门。阿灿霞一个箭步就蹿到木笼底端,狭小的木笼里羊羔无处躲闪,阿灿霞极方便地攫抓住羊羔的脊背,张开血盆大口咬住羊羔的脖子,就想将已经到手的猎物拖拽出木笼去。就在这时,忽听得身后哐啷一声响,寂静的山野中,这声音特别刺耳,阿灿霞急忙扭头去看,一扇用碗口粗的木桩做成的木门,从上面訇然落下,封住了出口。木门砸地,爆起一团蘑菇状尘埃。
  泥雪滚跟在阿灿霞身后,半个脑袋刚刚伸进木笼,算它幸运,算它命大,算它机灵,在沉重的木门砸下来的一瞬间,及时将脑袋缩了回去。
  一扇木门,像一道生死界线,将它们隔在两个世界。
  阿灿霞这才明白自己中了人类的奸计。在这个地球上,只有诡计多端的人类才想得出如此巧妙毒辣的捕捉方法。那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羊羔,原来是人类设置的诱饵,只要拽动羊羔,便会触动机关,沉重的木门随即砸落。可惜现在醒悟,为时晚矣。
  阿灿霞扑到木门上,撕扯啃咬,泥雪滚也在木门的外侧扑抓撞击。遗憾的是,木门十分结实,撼山易,撼木门难。两只成年雪豹折腾了半天,爪也磨破了,牙也咬出了血,都无法将木门打开,一个在笼内一个在笼外,陀螺似的转了无数圈,也没有找到其他可以钻出木笼的办法。
  笼中兽,插翅难逃。
  日头偏西,斜阳将地上的树影渐渐拉长。阿灿霞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瘫倒在木笼里。突然,它想到了待在香樟树下的三只幼豹,急切地朝泥雪滚叫了几声,泥雪滚立即向香樟树方向跑去。

  山野静悄悄的,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突然,木笼里响起轻微而又细弱的叫声。阿灿霞扭头望去,哦,那只羊羔虽然被咬伤了脖子,却还没死,蜷缩在角落里呻吟。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都是这只羊羔害得它身陷囹圄,千刀万剐解它的心头之恨。在它看来,这只羊羔做人类的诱饵,就是人类的帮凶、爪牙,与人类同样可恶。这当然很不公平,羊羔也是受害者啊,可阿灿霞是雪豹,雪豹是食肉兽,食肉兽都是蛮不讲理的,它才不管羊羔是不是受害者呢,它就是要把满腔愤怒发泄到羊羔身上。它扑过去咬开羊羔的颈脉,啃食鲜嫩的羊肉,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然,阿灿霞最恨的是两足行走的人类,如果有可能,它很乐意像对付羊羔一样来对付人类。可惜,它做不到这一点。在人类面前,任何野生动物都是弱者。面对在地球称王称霸的人类,野生动物唯一的应对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可悲的是,很多时候想躲也躲不掉啊。
  阿灿霞把半只羊羔吞进肚去时,泥雪滚已将三只幼豹从香樟树下带了过来。隔着木笼,母子相见,犹如探监,令豹晞嘘。三只幼豹当然希望将妈妈从木笼里拯救出来,它们用稚嫩的爪和牙,发疯般地撕抓啃咬木笼,结果当然也是徒劳无功。阿灿霞在木笼里将剩下的半只羊羔咬碎了,从木桩间的缝隙塞出来,喂给三只幼豹。作为母豹,这或许是它最后一次与心肝宝贝共进晚餐了。它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大小五只雪豹把整只羊羔吞食干净,天渐渐黑了,因为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它们又拼命撕抓木桩,企图把阿灿霞从木笼里解救出来,结果当然是白费了力气。
  这是一个无眠的长夜,笼里笼外一片悲愤,三只幼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隔着笼子朝阿灿霞发出揪心的哀嚎,阿灿霞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伸出一只前爪,触摸三只幼豹的额头,表达对心肝宝贝的眷恋与挚爱。
  宝石蓝的夜空中,明月高照。月亮慢慢落下,启明星升起来了。天边泛起一抹水红,太阳像只燃烧的大火球,轻轻跳跃着,从风雪垭口那道弯弯的弧线背后升起来了。
  凄凉的长夜终于过去,生离死别的白天来临了。
  火红的太阳刚刚爬上日曲卡山峰,远处便依稀传来狗的吠叫声。狗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这一带荒无人烟,只有贪婪的狩猎者才会光顾此地。从狗吠声的方位判断,这伙猎人和猎狗正沿着小路往木笼方向走来。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查看这个设置了诱饵并安装了机关的木笼是否捕捉到了猎物。
  危险正一步步逼近。
  泥雪滚全身豹毛恣张,藏在树丛后面,龇牙咧嘴作出扑咬状;三只幼豹也依样画葫芦在木笼旁埋伏起来,摆出与猎人猎狗誓死抗争到底的架势。
  “轰隆,呜呼——轰隆,呜呼——”阿灿霞拼命用脑壳撞击木笼,喉咙深处发出严厉而急切的低吼。
  ——你们发神经了呀,跟猎人猎狗斗,那是蚍蜉撼大树、鸡蛋碰石头,别说幼豹还小,即使是四只成年雪豹,也绝非一伙猎人的对手!猎人手里有会喷火会闪电的猎枪,有比任何兽牙都锋利的弩箭和长刀,还有忠心耿耿的猎狗,别说区区几只雪豹了,就是庞大的狼群,一旦与猎人发生冲突,也绝对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欧呜,我不准你们白白送死,快离开这里!
  泥雪滚回头望望笼子里的晒灿霞,狠狠甩了一下尾巴,固执地摆出扑击姿势,那是用形体语言告诉阿灿霞:我决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我们是一家子,要死就死在一起!
  ——欧!欧!你混蛋,你愚蠢透顶,你县个超级白痴!阿灿霞压低声音吼叫。要不是害怕被渐渐逼近的猎人和猎狗听见,它真想扯开嗓子朝泥雪滚大声咆哮。你想找死我没意见,可你要我的三个心肝宝贝陪你一起死,在我眼里,你就是猎人的帮凶,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泥雪滚硬得像棍子似的豹尾软绵绵地耷落下来,它无奈地抖了抖脑壳,放弃了袭击猎人的可笑企图,将三只幼豹招拢到身边,想带它们离开木笼。
  诀别的时刻到了,但三只幼豹出于对阿灿霞的依恋,黏在木笼边迟迟不愿离去。狗吠声越来越近了,隔着臭水塘,树枝摇曳,人影晃动。去,快走!阿灿霞心急如焚,朝三个小家伙脸上呼呼喷气,一个劲催促它们快走。小家伙对迫在眉睫的危险半懂不懂,仍舍不得离开。花老三是只雌豹,出生时间最晚,最依恋阿灿霞,不但舍不得离去,还将小脸挤在两根木桩间试图强行钻进木笼来。唉,不懂事的小笨蛋,钻进木笼就等于钻进牢笼啊。突然,臭水塘对岸的几条猎狗狺狺狂吠起来,紧接着又传来扑通扑通水花四溅和哗啦哗啦踩水的声响。虽然有树木遮挡看不清人与狗的确切动静,但从声音可以判断,猎狗一定是闻到了可疑气味或听到了可疑声音,神经变得高度兴奋,一条接一条跳进臭水塘,泅水往木笼这儿来呢。

  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不懂事的花老三还黏在木笼边不肯离去,可恼可恶可怜可恨!阿灿霞伸出豹爪,朝夹在两根木桩间的花老三重重掴了一掌。当然,它早已将尖利的指爪缩回爪鞘里,用柔软的爪掌朝小家伙击打,尽管如此,小家伙也被打得往后仰倒,发出委屈的呜咽声。这一招果然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白老大和银老二害怕地朝后退缩,退到神恶煞状,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刻毒的诅咒:三个讨厌的小家伙听好了,谁再敢靠近木笼,我就把谁的脸抓得皮开肉绽,让它变成个破相的丑八怪!滚,快给我滚开,滚得越远越好!它的吓唬起了作用,三只幼豹委屈地呦呦哀嚎着,跟着泥雪滚连滚带爬地钻进茂密的树林。
  望着三个心肝宝贝渐渐远去的身影,阿灿霞长长地松了口气。现在,它没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对付猎人和猎狗了。
  狗吠声愈发响亮,猎狗似乎已近在咫尺了。自己即将成为猎人和猎狗的囊中之物,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阿灿霞紧张思考着,该用哪种态度来面对这些可恶的猎人和猎狗?它不是乖巧听话的猫,它不能听凭命运摆布,它不能安安静静、不吵不阉地迎接猎人和猎狗的到来。它想,它应该在木笼里暴跳如雷,大声咆哮,充分展示雪域霸主的强者风采,让猎人胆寒心惊,让猎狗闻风丧胆。这样做当然很爽,能尽情发泄郁积在心里的怒火,淋漓尽致地表达猛兽不妥协、不合作、不投降、宁死不屈的秉性,用野性高歌一曲生命的礼赞。但问题是,它是笼中兽,扑咬再凶猛,吼叫再响亮,也无法伤及猎人和猎狗的一根毫毛,除了得到一点儿的所谓猛兽尊严外,于事无补,根本改变不了被囚禁、做俘虏、任宰割的悲惨结局,反而会引起猎人的高度警觉,增强防范和戒备,使它逃跑的可能性大幅缩小。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它当然不应该做。
  它无论采用何种态度来面对即将出现的猎人和猎狗,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伺机逃跑。
  它是母亲,它太想回到三只幼豹身边去了。
  也许,它可以想个办法来迷惑猎人和猎狗,创造逃出木笼的机会。哦,有了,它何不用装死的办法来迷惑猎人和猎狗呢?
  它曾经用装死的办法擒获过一只雪狐。那是七八个月前的事,那时泥雪滚还未成为幼豹的后爸,它独自带着三只还在吃奶的豹崽,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次它两天没抓到猎物,肚皮饿得贴到脊梁骨,恨不得咬下自己的尾巴来充饥。在山野转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正发愁呢,突然看见一只雪狐顺着雪坡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雪狐肉有股难闻的骚臭味,远不如羚羊肉好吃,假如眼前有羚羊可捉,它是不会去打雪狐的主意的。但此刻,它的肚子实在饿极了,饥不择食,雪狐肉也就成了珍馐佳肴。但捕捉雪狐谈何容易,雪狐奔跑速度不亚于雪豹,耐力却比雪豹强得多,善于长途疾奔;而雪豹爆发力强,善于短跑而不善于长跑,如果正常追捕的话,雪豹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更让雪豹郁闷的是,雪狐是一种高智商动物,灵巧善谋、机警聪明,熟悉附近的地缝洞穴,可能它吭哧吭哧追半天,眼瞅着快要抓住了,狐狸却突然一甩尾巴,吱溜钻进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洞,雪豹的希望就顿时化为泡影。
  也说不清是什么给了阿灿霞灵感,它突然就想到用诈死的办法来对付慢慢朝这儿走来的雪狐。趁雪狐还没发现它,它赶紧在雪地上打了个滚,然后仰躺在地上,四条豹腿僵直地伸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雪花凄迷飘落。不一会儿,雪狐来到阿灿霞身边。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狐,肚子瘪瘪的正处于饥饿状态,当然对白捡的美餐垂涎三尺。但雪狐毕竟是雪狐,天性多疑,它在离阿灿霞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瞪起一双写满问号的媚眼,仔细打量这具雪豹“僵尸”。阿灿霞凝神屏息,一动不动,完全像具已经死透的尸体。过了几分钟,雪狐突然惊嚎一声,拔腿仓皇逃窜。雪狐慌乱的表情和惊讶的叫声表明,它已经发现阿灿霞诈死了。阿灿霞顿时对自己的表演很是失望,不就是演一具尸体嘛,没想到自己演技这么差,这么快就让雪狐给识破了。既然计谋流产,再继续演下去也是白搭,阿灿霞准备“醒”过来算了。可它转念一想,自己并没露出什么破绽,雪狐再聪明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下就识破它的计谋呢?这会不会是雪狐的试探策略呢?它决定沉住气等一等再说。山野寂静,空谷鸟鸣,雪狐似乎已逃得无影无踪。过了十多分钟,阿灿霞灵敏的耳朵捕捉到沙沙沙的轻微的脚步声,哈,是雪狐踅回来了,它判断得没错,雪狐惊叫逃窜是一种试探策略。它增强了捕捉雪狐的信心。
  雪狐回到离阿灿霞三四米远的地方,仍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看起来已变成僵尸的雪豹,以阿灿霞为圆心,慢吞吞地绕着圈子。雪花纷飞,很快,阿灿霞身上盖起厚厚一层积雪,从外面看起来就像一座雪坟。长时间一动不动摆出一种姿势,它累极了,四肢僵硬,浑身冰凉,实在快受不了了。可狡猾的雪狐还是没打消顾虑和疑心,还在观察和等待。真是的,“醒”过来算了,不跟这只可恶的雪狐玩了,阿灿霞想。可是,只要它一动弹,就意味着前功尽弃,雪狐就会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不仅一顿美餐泡汤了,对它的自信心也是沉重的打击。它不能半途而废,它必须咬牙坚持,接受命运的考验。
  这真是一场耐心和意志的较量,阿灿霞记不清自己装尸体究竟装了多长时间,好像长得没有尽头。天渐渐擦黑了,阿灿霞的身体都快冻僵了,意识也处于半模糊半清醒状态,假如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弄假成真,变成一只任雪狐宰割的冰冻豹。这只杀千刀的雪狐,既不离去又不挨近,好像知道它在诈死,等着看它的笑话呢。它的耐心已到达极限,它不得不“醒”过来了,可悲就可悲,总比活活冻死要好啊。就在它想翻身爬起来时,突然,那只雪狐小心翼翼地朝它走了过来。好啊,经过长时间反复考证,雪狐终于相信它阿灿霞是一堆没有危险的可餐之肉了。它一阵兴奋,麻木的身也奇迹般恢复了知觉。雪狐朝它的大腿咬来,它眯起眼睛瞅个正着,骤然翻身跃起,将雪狐搂在怀里……
  成功的经验值得重复,诈死的伎俩理应再试。想到这里,阿灿霞迅速在木笼里侧躺下来,木然不动,为了增强效果,它张嘴龇牙,做出一副临死前的狰狞恐怖状。
  阿灿霞刚摆好诈死姿态,两白两黑四条猎狗已经赶到,扑在木笼上,气势汹汹地狂叫乱吠。阿灿霞才不在乎这些猎狗的恫吓呢,继续它的“装死”表演。你们尽管吠叫,我只当是免费听一场狗的大合唱,即使你们叫哑了嗓子,我也不会动弹的。
  过了一阵,四个荷枪实弹的猎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个戴毡帽的猎人朝木笼瞅了一眼,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 “快来看哪,多漂亮的雪豹,我们要发财啦!”一个缠黑头帕的猎人扒在木笼上仔细观察了一阵,不无惋惜地说:“可惜,这只雪豹已经饿死了。”“那就赶快拖出来剥豹皮呀,冬季雪豹皮也蛮值钱的。”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猎手着急地说,“不赶快剥皮,时间长了,皮肉腐烂,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啊。”戴毡帽的猎人跳到木笼顶,和缠黑头帕的猎人一起动手去开木门。阿灿霞暗自高兴,哈,没想到两足行走的人比雪狐笨多了,这么好骗。它是头朝木笼门躺在地上的,只要木门开启,它就会诈尸般地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笼去,在猎人惊愕的目光和猎狗惊悸的嚎叫中逃之夭夭。它很快就能和三个小宝贝团聚了,对此它充满信心。
  嘎咚,头顶传来撬动木门的声响。缠黑头帕的猎人叫青春痘猎手来帮忙,两人用力往上抬木门,沉重的木门吱扭吱扭发出扣人心弦的声响,慢慢往上开启了一条缝。那缝隙逐渐扩大,10厘米、15厘米、30厘米……阿灿霞心花怒放,暗中憋足了劲,只要木门再抬高15厘米,它就能压低身体蹿出去——它打猎时经常以匍匐的姿势悄悄靠近猎物,压低身体蹿行是它的拿手好戏。木门咯吱咯吱叫着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开启,眼瞅着就要达到阿灿霞所期待的高度了,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位脸上长满榆树皮皱纹的老猎人突然挥了一下手喝道:“停!”正在开启的木门戛然而止。戴毡帽、黑头帕和青春痘齐刷刷地向榆树皮投去征询的目光。
  榆树皮是这伙猎人的头儿,在当地叫猎王,很有威信。 “我们是五天前安置的木笼,用一只羊羔做诱饵,现在羊羔已经不见了,只剩一地羊毛和几根羊骨,看来是被这只雪豹吞吃了。”榆树皮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想想,它吞下一只羊羔,顶多也就三五天时间,哪有这么容易就饿死的呀。雪豹机灵得很,我们可要小心,别中了它装死的圈套。”榆树皮话音刚落,訇的一声,已开启三四十厘米的木门又砸落下来。阿灿霞恨得牙痒痒爪痒痒,要是它现在没被困在木笼里,它真想扑到榆树皮身上,豹嘴对人嘴给他一个热烈而血腥的吻——咬烂你的臭嘴,看你还敢胡说八道!遗憾的是,它身陷图圄,无法做到这一点。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装死到底,耐心等待,伺机而动。
  四个猎人都扒在木笼上,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认真观察。
  阿灿霞凝神屏息,纹丝不动,把“装死”表演进行到底。
  “我看不像是装死,它半天都没动一动,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表演功夫啊。”青春痘说。
  “我来试试它是真死还是假死。”戴毡帽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两米来长的棍子,用匕首将棍子一头削成尖矛状,隔着木笼用棍矛猛戳阿灿霞的肚皮。虽说是木头做的矛,却也挺锋利。噗,噗噗,肚皮连续被戳了几下,伴着皮肉被割裂的声响,阿灿霞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好痛啊,就像大黄蜂在叮蛰,四肢忍不住想踢蹬。它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它明白,自己只要稍一动弹,立马就会露馅,再也休想骗开木门,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三只可爱的幼豹了。为了能与自己的心肝宝贝重逢,别说拿木棍戳它肚皮,就是用尖刀剜它胸膛,它也不会动一下的。

  并非只有人类才有所谓的坚强意志和钢铁意志,在特定情景下,动物的意志不输给人类。
  “死啦,死透啦,死绝啦。”戴毡帽用木棍连戳了五六下,很肯定地说。
  榆树皮眉宇间仍有深深的疑虑。
  “我让狗试一试,狗的鼻子灵、耳朵尖、眼睛毒,这家伙要是真的在装死,是瞒不过狗的。”黑头帕说着,朝猎狗吹了声口哨。
  四条猎狗围着木笼大呼小叫,卖力地替主人试探阿灿霞是否在诈死。阿灿霞一动不动。这时,一条瘦黑狗突然看见阿灿霞长长的豹尾——尾尖离木笼边缘只有一米之遥。或许是想卖弄自己的机灵,或许是想创造一个别出心裁的试探办法,瘦黑狗把爪子从两根木桩间伸进去,想捞阿灿霞的尾巴。它几乎把半张脸都挤进木笼来了,脏兮兮的狗爪竭力前伸,竟然触碰到了阿灿霞的尾尖。阿灿霞明白自己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在侧躺装死时,它应该将长长的豹尾压在自己身体底下的。可惜它太大意了,尾巴自然耷落在身后,给了瘦黑狗可乘之机。瘦黑狗撑开尖尖的指爪,勾住阿灿霞的尾尖往木笼外拖拽。这个时候,阿灿霞只要轻轻收缩臀部肌肉,就能轻松而迅速地将尾巴从狗爪下挣脱出来。可它知道,四个猎人八只眼睛都在盯着它看,只要它的尾巴稍一动弹,哪怕仅仅像蚯蚓似的蠕动一下,他们就会立刻看穿它的诈死伎俩。它只能像具真正的尸体一样,听凭肮脏的狗爪虐待自己的尾巴。
  不幸中的万幸,豹尾被拉直后,刚好就在木桩前,长度还不够伸出木笼去。瘦黑狗拼命将尖尖的嘴吻伸进木笼来,狗牙刚好咬住尾尖上那撮墨菊似的豹毛。呜呜,瘦黑狗嘴里发出胜利的欢呼,继续用力往笼外拔。活拔豹毛,也算得上一种酷刑了。咝,尾尖上的豹毛被生生撕下来,疼得阿灿霞暗暗倒吸一口冷气。瘦黑狗满嘴豹毛,汪汪汪兴奋得狂吠乱叫。哼,要是它能骗开木门蹿出木笼,一定要咬断瘦黑狗的脖子,把这活拔豹毛的坏家伙带回千年老杉树,让三只幼豹尝尝狗肉的滋味!阿灿霞发狠地想。可事情还没了结呢,也不知是尾骨本来就有伸缩功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豹尾被拔掉一撮黑毛后,竟然如橡皮筋一样被拉长了一点儿。虽然只是一点点,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厘米,却让整根豹尾达到了一个让瘦黑狗癫狂、让阿灿霞心寒的长度——尾尖刚好能被狗牙叼住。这比活拔豹毛厉害多了,瘦黑狗像参加拔河比赛似的紧紧咬住尾骨,用力往木笼外拔。一阵钻心锥骨的疼痛从尾尖传到阿灿霞的每一根神经,更可怕的是,豹尾绷得像弓弦一样紧,令它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想要排泄的感觉。它竭力忍住,可直肠里的屎却想喷薄而出。它当然不能排泄,没有哪具尸体会拉屎的。这真是一种新式刑罚,阿灿霞难受得想用头撞木笼,没想到装死还这么难啊。
  也许是想咬下一截豹尾到主人面前邀功请赏,也许是想在同伴面前炫耀自己出类拔萃的本领,瘦黑狗突然用力在阿灿霞尾尖啃咬起来。咔咔咔,身后传来被狗牙噬咬的声响。火烧火燎般的剧痛瞬间袭来,阿灿霞几乎咬碎了自己的舌头,才勉强将痛苦的呻吟咽进肚去。为了能回到三只幼豹的身边,它豁出去了,牺牲一小截尾尖也在所不惜。
  阿灿霞尾骨快要断裂了,疼痛似乎都变得有点儿麻木。
  黑头帕猎人朝瘦黑狗大喝一声,朝另三位猎人解释道, “断尾豹皮卖不出好价钱。这么折腾,就算是人在装死,也一定被折腾得露出马脚了。这只雪豹应该是真死了,不会有问题的。”
  瘦黑狗还不愿放弃叼咬豹尾这个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竟然还在阿灿霞尾尖狠命啃咬。黑头帕飞起一脚踢在狗屁股上,瘦黑狗哀嚎一声,不得不松开狗嘴夹着尾巴逃跑了。
  剧烈的疼痛顿时消失,阿灿霞一阵轻松。
  “行啦,赶快打开木门把它拖出来剥豹皮吧。”青春痘说,接着就跳到木笼顶动手开启木笼。
  阿灿霞心头一阵狂喜,它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它用坚强的意志战胜了狡诈的猎人和邪恶的猎狗。是母爱给了它无穷的力量。它很快就能从木笼逃脱出来,它就要成功了。
  木门咯吱咯吱又开启了一条缝。榆树皮默不作声,多疑的眼神紧紧盯着木笼,随后搔搔脑壳,从地上拣了几根一米来长的狗尾巴草,伸进木笼,用草尖在阿灿霞的眼睛、鼻翼、耳朵、嘴唇和胡须间逗弄搔挠。脸是雪豹整个身体中最敏感的部位,虽说只是草叶在豹脸上游走,阿灿霞却感觉有千百只蚂蚁在脸上爬,痒得难受。它没想到诡计多端的老猎人会想出用挠痒的办法来试探猎物是否诈死。这办法看起来挺文明挺温柔,其实却比用木棍戳、放狗咬厉害多了,它痒得心里直打哆嗦。木门啊。快点儿开开吧,它快坚持不住了。
  沉重的木门咯吱咯吱缓慢地开启,差不多抬开30厘米高了。那几根狗尾巴草仍在阿灿霞的鼻孔下撩拨逗弄。假如是根硬木棍,那就算捅得它鼻孔流血,它也能凭意志忍住不动;但柔软的草叶轻轻拂弄却让它无法忍受。痒比痛要难受多了。突然,有一根草尖钻进它的鼻孔,慢撩轻捻,鼻黏膜受到强烈的刺激,从鼻孔一直痒到心里。它突然有一种坚冰被烈日融化的感觉,特别想打喷嚏,霎时间,它的鼻翼猛烈抽搐,不以豹的意志为转移,吭哧,吭哧,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诈死的计谋在最后一分钟可悲地流产了。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不是它无能,是人类太狡猾了。它打完喷嚏后立即弹跳起来,向已开启30厘米的木门扑出,争取最后一点儿蹿出去的希望。可猎人的反应比它还快,轰隆一声,木门抢在它前头砸了下来。通往自由的门关闭了。
  猎狗们围着木笼龇牙咧嘴狂吠起来。
  “啧啧,好狡猾的雪豹,差点儿上它的当!”青春痘惭愧地说。
  “再狡猾的野兽也斗不过好猎手。”黑头帕佩服地朝榆树皮伸出大拇指。
  阿灿霞悲愤地长嚎起来,它失去了自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第十四章  动了恻隐之心】

  自打阿灿霞误中了猎人的圈套被囚禁在木笼后,泥雪滚明显感觉到,这个雪豹家庭就像没了顶梁柱,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混乱与悲惨:三只幼豹整天愁眉不展,呜咽哀嚎,弄得泥雪滚也心烦意乱,日子过得一片苦涩。最大的问题是食物严重匮乏。三只幼豹刚满周岁,还不会打猎,完全要依赖泥雪滚提供食物,加上它们正在身体发育阶段,食量大得出奇,一顿能吞下一只成年斑羚。而泥雪滚本来就是一只打猎本领十分有限的公雪豹,做单身汉时,一豹吃饱全家不饿,尚能勉强糊口;做了阿灿霞的候补夫婿后,都是以阿灿霞为主捕捉猎物,它通常是担当副手或助理的角色,无非是协助或配合阿灿霞来喂饱三只幼豹;现在,抚养三只幼豹的重担突然全部落到它的肩上,怎么受得了啊。从阿灿霞被关进木笼的第二天起,饥荒就降临到雪豹一家。扪心自问,泥雪滚已经是尽了全力去觅食,每天早出晚归,天天跑到尕玛尔草原打猎,无奈它狩猎技艺平平,运气也不佳,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来喂养三只幼豹。有时一连几天它都空手而归,三只幼豹饿得嗷嗷直叫。开头几天,三只幼豹还有力气跟随它一起外出狩猎,后来,它们就饿得连爬山的力气都没有了,泥雪滚只好将它们留在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自己单独外出觅食。
  望着三只日益消瘦的幼豹,泥雪滚萌生出一走了之的想去。它并非这三只幼豹的亲生父豹,后爸者,非亲爸爸也。在雪豹社会,即使是亲生父豹,在母雪豹遭遇意外时,也极少有愿意独自养育后代的,它一只继父豹,更有理由与三只嗷嗷待哺的幼豹说拜拜。它想,阿灿霞被关进人类的木笼,或者被剥皮剔骨,或者被囚禁在动物园,无论哪种结局,都是凶多吉少,再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又何苦继续待在这里扮演后爸的角色呢?动物都是自私的,它们只有两种感情纽带:婚配和血缘,除此以外,动物界是极少发生利他主义行为的。现在,它与阿灿霞的婚配已变成无法实现的梦想,它与三只幼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维系它与三只幼豹的感情纽带都不存在了,它没有责任、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再耗费精力、时间和心血去养活三只幼豹了。对不起了,阿灿霞,我要离开你的三个小宝贝了,泥雪滚在心里说,我独木难支,快要被沉重的负担压垮了,我真的想走了。
  一桩突发事件,促使泥雪滚下决心离开三只幼豹。
  那是阿灿霞被关进人类木笼的第五个黄昏,泥雪滚在荒原雪域奔波了一天,连一块腐肉都没能找到。它刚垂头丧气地同到千年老杉树,三只幼豹就立即围上来乞食。它自己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哪有食物喂它们,它避开三只幼豹哀怨的目光,躲进树洞底端的旮旯闭目养神。或许是三只幼豹实在饿极了饿疯了,或许是它的躲避引起了它们的误解,以为它是存心拒绝喂养它们,三个小家伙突然眼睛发绿,喉咙深处发出呜噜呜噜凶狠的低嚎,张牙舞爪地朝它扑过来拼命撕咬。三只幼豹虽然还不会打猎,但身体已有大半个成年雪豹那么大,撕咬起来还是相当厉害的。它没防备,肚皮上被撕出好几道血痕,背上还被咬掉了好凡撮豹毛。它跳起来,左右开弓,将三只幼豹打翻在地。三只幼豹不依不饶,爬起来后,仍龇牙咧嘴朝泥雪滚发出刻毒的低嚎:你几天不带食物回来,是存心要把我们活活饿死!你与其让我们做饿死鬼,还不如现在就咬死我们!你是个坏爸爸,低能的爸爸,弱智的爸爸,缺乏爱心的爸爸,没有责任心的爸爸,根本就不配做爸爸!
  泥雪滚在尕玛尔草原奔波劳累了一天,又饥又乏,本来心情就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又无端遭到三只幼豹的攻击谩骂,郁结在心中的怨恨和愤懑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了。它牙齿咬得咯咯响,冲着三只幼豹发疯般咆哮.大有要将三个小混蛋撕碎咬烂的架势。三只幼豹毕竟年龄还小,立刻被吓住了,停止了低嚎,趴在地上,把脑袋枕在臂弯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泥雪滚的愤懑并未发泄尽,它恨恨地跺跺脚,蹿出树洞,头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山小跑而去。它如此辛苦,却得不到半点儿理解、得不到半点儿同情、得不到半点儿安慰,何苦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呢?它不欠它们的,它为它们白白付出了近一年的心血,已经很对得起它们了。做了快一年后爸,它什么也没得到,它吃亏吃大了,不该再继续亏下去了。它本来就有一走了之的想法,一直没能狠下心来,这倒好,三个小混蛋竟然用武力向它索食,坏事变成了好事,它终于找到了离开它们的理由。只要离开这三只讨债鬼,不不,三只幼豹比讨债鬼厉害多了,是标准的索命鬼,只要离开这三只索命鬼,它就得到了解脱,一切苦难自动结束,它又会变成潇洒的单身汉,一豹吃饱全家不饿,再也不用为食物问题犯愁了,岂不快哉!

  泥雪滚一口气跑到日曲卡雪山西麓,找了条蚯蚓状岩缝,当做自己临时的窝巢。这里离千年老杉树的直线距离约五公里,中间有一片白桦树林,空气再洁净能见度再高,它也望不见它们的身影,这叫眼不见心不烦;三只幼豹嗓门再大,它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这叫耳不闻心不烦;这么远的距离,三只幼豹身上的气味不可能飘飞过来,这叫鼻不嗅,心不烦。
  虽说是深秋季节,但这条蚯蚓状岩缝有十来米深,里头还是挺暖和的。泥雪滚躺卧在岩缝深处,惬意地伸了个豹式懒腰,想好好睡上一觉。自从阿灿霞出事后,它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三只幼豹的食物与安全问题像块沉甸甸的石头,时时刻刻压在它心上,它怎能睡得安稳啊。现在好了,身上的重担已经卸得一干二净,它虽然肚子有点儿饿,但精神负担已经消除,可以轻轻松松地睡个安稳觉了。奇怪的是,它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三只幼豹的身影。它已同它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该再去牵挂它们的,它在心里告诫自己,应当快速将它们遗忘干净!可理智似乎很难控制感情,好不容易将心静下来,闭眼打盹儿,恍惚间三只幼豹又跳到它的脑子里来了。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启明星升起后它才勉强睡着,迷迷糊糊中却听见三只幼豹惊慌失措的叫声——不好,一只耳朵上长有一撮尖毛的银灰色猞猁正贼头贼脑地往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洞口里窥探,三只幼豹命悬一线,它嚎叫一声朝猞猁扑了过去……它猛地惊醒了,原来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翌日清晨,泥雪滚睡醒后钻出岩缝,一眼就瞅见对面山坡洁白的雪地里,竖着一根黑乎乎的棍状东西,特别显眼。出于好奇,它爬到对面山坡看个究竟,没想到,竖在雪地里的竟然是一只羚羊腿!它扒开积雪一看,哈,天上掉馅饼,积雪下正躺着一只被冻死的小羚羊!它饥肠辘辘,立刻趴在小羚羊身上享用起老天爷恩赐的美食,一口气吃掉了半只羚羊后,才停了下来,打算躺在岩石上晒晒太阳,歇口气养养精神,然后再接着吃。谁知刚闭上眼睛,它脑子里又跳出三幼豹的身影。三个小家伙已经三四天没吃到东西了,还有力气站起来吗?它们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站在树洞外翘首盼望它带食物回家呢?它不该去想它们的,泥雪滚在心里对自己说,它们是死是活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它没必要瞎操心的。可是……可是……它们年纪尚幼,离开了它,它们是没法活的。从时间上推算,三个小家伙至多只能再坚持一两天时间,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在饥饿的催逼下,它们会冒险走出千年老杉树到外面觅食,结局不外乎有两种:要么成为别的食肉猛兽的食物,要么成为雪地一具饿殍。
  它真的忍心看着它们灭亡吗?不管怎么说,它做了它们近一年的后爸,看着它们从还在吃奶的小乳豹长成现在的青少年豹,它们的生命中有它一份功劳和苦劳,也凝聚着它的汗水和心血,从某种意义说,它们是它用生命协助阿灿霞培育出来的优秀作品,它真的舍得抛弃它们、让它们自生自灭吗?不仅如此,它也曾得到过它们的亲情和爱戴,得到过让它身心愉悦的天伦之乐。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家伙们蹒跚学步时,笨拙地爬到它的身上,用柔嫩的爪子掏它的耳朵,用柔软的小嘴咬它的尾巴,淘气的银老二还爬到它头上撒了泡热腾腾的尿……这些点点滴滴的温馨,要是发生在普通的雄雪豹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泥雪滚这样从小饱受欺凌、渴望家庭温暖的公雪豹来说,却弥足珍贵,难以忘怀也难以割舍。它与三只幼豹之间,绝不是没有任何瓜葛的陌生豹,而是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的一家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浓浓的亲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它能在它们最需要它的时候一走了之吗?
  突然,它脑海里浮现出阿灿霞被关在木笼里的情形。黎明时分,猎人和猎狗已经逼近,它带着三只幼豹就要从木笼边撤离,阿灿霞的目光与它的目光最后一次交汇——猎人猎狗近在咫尺,为避免暴露目标,它与阿灿霞已不能用叫声联络,只能用目光来交流了——阿灿霞目光如炬如电,焦灼不安,蓄满了深深的忧虑,闪动着期待与渴盼,透露着嘱托与叮咛。它与阿灿霞在一个树洞里生活了近一年,完全能读懂阿灿霞想要表达的心声:我把三个宝贝托付给你,求你看在我俩共同生活近一年的情分上,答应我,别离开它们,别抛弃它们,别饿着它们!它一面退离木笼,一面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阿灿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它相信阿灿霞透过它的目光也能读懂它发自内心的誓言:它们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有我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它们;只要我活着,它们就一定活着!

  想到这里,泥雪滚顿感羞愧。阿灿霞才走了几天,它竟然就将庄重的承诺抛在脑后,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啊。此时此刻,它吞下了半只小羚羊,惬意地趴在岩石上晒太阳,而三只幼豹却饿得想咬下自己的尾巴来充饥,它这么做,怎么对得起阿灿霞当初的收留和接纳之恩啊。是的,它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阿灿霞确实对它有收留和接纳之恩。它有自知之明,它知道爹妈没给它好身材,像它这副尊容,像它这样拙劣的狩猎技艺,没有哪只雌雪豹会抛给它爱情的红绣球,它命中注定娶不到妻子,一辈子与婚姻无缘,也一辈子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活着是落魄潦倒的流浪汉,死了是没谁会哭丧的孤魂野鬼。是阿灿霞赐予了它家的幸福。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辜负阿灿霞的嘱托!
  至于三只幼豹气势汹汹地用武力向它素食,也算不得什么犯上作乱的忤逆行为;对动物来说,悠悠万事,食物为大,肚子饿极了,发点儿小脾气,犯点儿小错误,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想到这里,泥雪滚跳下岩石,叼起吃剩的半只小羚羊,心急火燎地往千年老杉树疾奔而去。
  离巢穴还有五六百米,泥雪滚就听见幼豹悲凉的叫声。它赶过去一看,三只幼豹趴躺在千年老杉树前,目光凄楚,神情哀戚,翘首盼望,不时发出一两声叫唤。一见到它的身影,三只幼豹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表情,黯淡的眼神变得流光溢彩,嘴里发出柔和的呜咽声,站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到泥雪滚身边。
  哦,我知道,你们是看到了我叼回来半只小羚羊,急着想吃了是吗?那就拿去吃好了。泥雪滚轻轻甩了甩脑壳,将半只小羚羊抛到三只幼豹面前去。出乎它的意料,三只幼豹并没有急不可耐地扑到羚羊身上撕咬,而是围住它,白老大殷勤地舔理泥雪滚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你怎么一夜未归啊,我们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可把我们吓坏了!银老二用爪子替它清扫粘在尾巴上的枯叶,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我们一夜不敢合眼,分分秒秒都在盼着你回来!花老三的脑袋在它身上撒娇蹭动,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妈妈不在了,你再不管我们,那我们真成了苦命的孤儿了!突然间,一股暖流在泥雪滚胸中激荡,三个小家伙没有急不可耐地扑向半只小羚羊,而是先围在它身边嘘寒问暖,足以证明它在它们心中的分量,它们需要它,它们离不开它,它们把它视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保护它们并为它们提供食物的父豹!为了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赖,它也要忠诚地守护在它们身边,咬紧牙齿渡过难关,把它们抚养长大。
  终于,三只幼豹开始撕食小羚羊,它们一面贪婪地啃吃一面从嘴角发出呦呦哝哝的叫唤,那是在向泥雪滚表达赞美和感激。
  泥雪滚暗暗向苍天祈祷,希望自己从此以后能天天交上好运,一出门就捡到冻死的羚羊或马鹿,给三只幼豹提供丰盛的食物,把它们养得壮壮实实。

 

【第十五章  失去自由的笼中豹】

  一辆拖拉机喷吐着浓浓黑烟开进树林,几个强壮的汉子将木笼抬上车厢。拖拉机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在山外一个村寨里停了下来,几个人将阿灿霞连同木笼抬进一个四合院里。
  很多人围着木笼指指点点看稀罕,几条狗也在木笼前耀武扬威地吠叫。阿灿霞明白,自己落到猎人手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或者被无情宰杀,剥皮剔骨,豹皮被做成人类御寒的裘皮大衣,豹肉被做成人类果腹的美味佳肴,豹骨被做成人类强身的滋补药酒;或者被送到动物园去,就像判无期徒刑一样,一辈子被囚禁在铁丝笼里,供人类参观取乐。它日夜思念三只幼豹,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心肝宝贝重新团聚,但它很快发现,想要从木笼脱逃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再用诈死的办法骗开木门,那是痴心妄想,人类不可能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误;加上有了上次的教训,猎人变得格外谨慎,在本来已经很牢固的木笼上又捆绑了三圈粗铁丝,别说雪豹了,就是大象也休想冲破;还在木门上加了大铁锁,投食都是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塞进来,从不轻易打开木门。阿灿霞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想要与三只幼豹团聚的梦想已经彻彻底底破灭了。既然脱逃无望,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决定用绝食来抗议猎人的暴行,表明自己永不屈服的心志。
  阿灿霞连续两天拒绝进食。塞进木笼来的猪排和牛肉,全都腐烂变质了,散发出阵阵恶臭,引来无数绿头苍蝇在木笼内外嘤嘤嗡嗡飞舞。
  “雪豹耐饿,三五天不吃也饿不死。它是在做秀。”青春痘用不屑的眼神打量阿灿霞,满不在乎地说,“等它饿极了,看它吃不吃。没听说过守着食物却把自己饿死的豹子。”
  “说不定又是一种骗术,想用这个办法逃走哩。”黑头帕猎人说,“这是只特别狡猾的雪豹,我们要小心提防。”
  “他妈的,还跟老子玩绝食把戏。想做饿死鬼,好啊,我成全你。”戴毡帽猎人发狠地说,不再往木笼里投食。
  木笼里没了腐烂的肉食,绿头苍蝇都飞走了,倒也清静。阿灿霞静静卧在木笼里,偶尔喝几口清水,耐心等待死神来临。
  又过了两天,戴毡帽猎人割了一长条新鲜牛肉,来到木笼前,讪笑着说:“饿坏了吧,嘿嘿,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咬下自己的爪子啃几口。啧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谅你也不会是个例外。”说着,他爬上木笼,将长条牛肉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塞下来,悬吊在阿灿霞面前。鲜红的牛肉在阿灿霞鼻吻前晃动,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撩拨得它的胃囊一阵阵痉挛。它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早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突然间鲜美的食物送到嘴边,忍不住淌下了口水。
  “吃吧,吃吧,别不好意思啦。”在一旁看热闹的的青春痘调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有肉现在饱,这没什么可害羞的啦。”
  阿灿霞用舌尖舔舔嘴唇,把汹涌而出的口水咽进肚去。它已决心绝食,决不会为区区一条牛肉而动摇。意志能战胜饥饿感。它把脸扭向一边去。
  “雪豹也有自尊心哩,我看,它是不好意思当着我们的面吃东西。只要我们一离开,它就会扑过来抢着吃的。”黑头帕自作聪明地说。
  戴毡帽用麻绳将牛肉吊在木笼顶端的木桩上,几位猎人暧昧地笑着,从木笼旁退了下去。
  虽然讨厌的猎人离开了,但阿灿霞仍不去碰那条牛肉。不自由,毋宁死。它不愿做永远关在笼子里的囚徒,无法回到它日思夜想的三只幼豹身边,那滋味比死难受多了。它挪动位置,卧到木笼另一端的角落里,远离食物的诱惑。
  翌日晨,几位猎人来到木笼边一看,那条牛肉还原封不动地悬吊着,经过一天一夜的晾晒,牛肉表面已由鲜红变成紫红,叮满了绿头苍蝇。
  戴毡帽勃然大怒,到屋里取出一杆乌黑锃亮的猎枪,把长长的枪管伸进木笼,对准阿灿霞的耳根,跺脚大骂:“发猪瘟的,你以为你绝食我们就奈何不了你吗?我一枪送你上西天,你死了也是个饿死鬼!”

  阿灿霞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既不躲闪,也没露出任何恐惧的表情。它既然下决心以死抗争,那就让死亡来得痛快些、干脆些好了。关在木笼里饱受精神折磨,那是生不如死。
  “别开枪!”黑头帕将戴毡帽手中的猎枪夺了下来,“金翔贸易公司再过五天就要来验货拉货了,你把它一枪打死了,解气倒是解气,可我们怎么向金翔贸易公司交代呀?”
  “它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等不到金翔贸易公司来它就会饿死的。”戴毡帽说,“饿死的雪豹会掉毛,现在剥皮,这张豹皮还可以卖一万元,要是等它饿死了再剥皮,顶多就值三千块了。”
  “可我们跟金翔贸易公司说好了呀,一只活雪豹他们出价十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把它打死了,这不是在跟钱怄气吗?”青春痘说,“我们应该再想想办法,引诱它放弃绝食。”
  三个猎人在木笼边苦思冥想。
  “有了,”黑头帕眉飞色舞地叫起来,“我们弄只活羊羔来,我就不信吊不起它进食的胃口。”
  不一会儿,木门开启一条缝,一只羊羔被强行塞了进来。
  阿灿霞一眼扫去,这是一只约两月大的羊羔,浑身雪白,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秀丽的羊眼,还在哺乳期,身上散发出一股羊奶特有的芳香。小羊羔刚被塞进木笼时,由于笼内笼外的光线差异,一时不明自发生了什么事,瞪起稚嫩的眼睛,懵然无知地四下打量。当羊眼落到阿灿霞身上时,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小羊羔咩地发出一声惊叫,急忙奔到木笼边,试图从两根木桩间的缝隙里钻出去。木桩间的缝隙很窄,羊羔的脑袋和脖子伸出去了,身体却被卡在笼子里,它拼命踢蹬羊腿,凄凉地咩咩叫着,竭力想把自己的身体也挤出去,却始终无法如愿。它只好将脑袋和脖子缩回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另两根木桩间拼命往外钻。它在木笼里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哀咩,不停地试探寻找可以逃生的缝隙。
  阿灿霞倏地站了起来,收腹耸背,磨牙砺爪,做出一副扑咬状
  对阿灿霞来说,这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雪豹这样的食肉猛兽,生来就带有嗜血的冲动。见到活的猎物,豹眼就会兴奋得发光,有一种抑制不住地想要扑上去撕咬的冲动;猎物越是害怕得发抖,越是凄惨哀叫,越是拼命奔逃,它想要扑捉噬咬的冲动就越强烈。倘若塞进木笼里的是只死羊,阿灿霞是不会有扑杀欲望的。但此时此刻,小羊羔恐惧的眼神、颤抖的哀咩、无助的表情和慌乱奔逃的脚步,强烈拨动了阿灿霞追逐与杀戮的心弦,刺激了它食肉猛兽的神经,就像一柄魔扇,刹那间扇旺了它茹毛饮血的欲火。一瞬间,它忘了自己是在绝食,哦,猎物就在眼前,它不能错过这个猎杀机会。那是它最爱吃的羊,是在雪豹食谱中位列首席的肥嫩的小羊羔啊。它根本来不及思索自己的行为是否妥当,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只受一个念头支配,那就是迅猛扑上去,咬断小羊羔的喉管!
  狭窄的木笼里,阿灿霞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甚至无须跳跃,走过去豹爪一挥就把小羊羔打翻在地,然后跨上一步,身体像罩子一样罩在小羊羔身上,尖利的豹牙向脆弱的喉管咬下去……
  “嘻嘻,狗改不了吃屎,豹改不了杀生,什么绝食,分明就是在做秀啊。”青春痘高兴地说c
  “哈哈,咬吧,咬吧,你爱吃羊羔明儿再给你弄一只来,你的命金贵,值十万哪,可以买一千只羊羔啦。”黑头帕笑咪眯地说。
  阿灿霞已经叼住了小羊羔的脖子,只消再用点儿力,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就变成一堆任豹宰割的羊肉了。在这节骨眼上,猎人的说笑声钻进了它的耳朵,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从猎人讥诮的眼神、不屑的表情和轻佻的笑声中已猜出他们说笑的大致内容。突然间,它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理智开始占据上风。毫无疑问,塞进来一只小羊羔,就是要瓦解它与命运抗争的意志,挫败它绝食到底的决心。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只小羊羔是引诱它上钩的毒饵。这么一想,食肉兽杀戮的本能受到抑制,理性得到恢复。它松开嘴,回到木笼底端重新躺卧下来。豹口余生的小羊羔瞪着惊骇而又疑惑的眼睛,咩咩叫着,又开始在木笼里东奔西跑找寻可以逃出豹笼的缝隙。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阿灿霞索性将脑袋埋进臂弯,抵御诱惑。

  三位猎人没办法,只得将木门重开一条缝,把羊羔牵出豹笼。
  “这是只魔鬼投胎的雪豹。”戴毡帽咬牙切齿地说。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顽固的雪豹。”黑头帕无奈地摇着头。
  “我看,我们还是请戈乐农大伯来想想办法吧,他是老猎人,和野兽打了一辈子交道,或许能想出个好办法来。”青春痘提议道。
  阿灿霞当然不晓得,他们所说的那位戈乐农大伯,就是曾经用狗尾巴草在它鼻孔里搔痒的榆树皮老猎人。
  日出日落,又一天过去了。阿灿霞已整整六天没有进食本来丰腴的身体变得消瘦,面容憔悴,神情恍惚,饥饿感早已麻木,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灭。就在这时,那伙猎人又来到木笼旁。让阿灿霞微微感觉惊讶的是,前几天都是戴毡帽、黑头帕和青春痘三个猎人在折腾它,今天又多了一个猎人,它认出来了,就是那个曾经用狗尾巴草捅它鼻孔的榆树皮。它领教过他的厉害,这回又见到他,不由陡然提高了警觉。它不清楚这位榆树皮会想出什么新的阴招来对付它,可它想,自己已经抱有死的决心,无论榆树皮想出什么新花招,它也不用害怕的。他们在木笼顶端悬吊新鲜牛肉,又塞进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都没能让它就范,它觉得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不可能再想出什么更有效的办法来逼它进食了。既然横竖是死,不管他们扔进什么食物来,它不吃就是了,他们还能把它怎么样?莫非要扳开它的嘴硬往它肚子里塞食物?那就来试试好了,它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咬断他们的手指!豹牙可不是吃素的,它谅他们也没胆量来扳它的嘴。
  榆树皮站在木笼前端详阿灿霞,数分钟后,与另三位猎人耳语了几句。戴毡帽连连点头,跑出四合院去。过了一会儿,戴毡帽抱来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浑身雪白,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秀丽的羊眼,不就是昨天塞进木笼里的那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吗?青春痘跳上木笼,将木门开启一条缝。阿灿霞鄙夷地打了个响鼻,它还以为榆树皮会有什么毒辣的新招,结果弄了半天,还是要塞进一只活羊羔来。昨天它已经受了考验,今天就更不会轻易上当了。尽管把羊羔塞进来好了,不管羊羔怎么咩叫怎么奔跑,它会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连站也不会站起来的。来吧,结果只能是昨天的翻版。
  奇怪的是,几位猎手并未立刻将小羊羔塞进木笼里,而是四个人一起动手——青春痘捏住小羊羔的嘴巴,戴毡帽和黑头帕抓住四条羊腿,榆树皮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麻利地在羊羔四只脚腕各划了一圈,又在羊羔肚皮上划了一刀,然后像脱衣服一样动作娴熟地将整张羊皮给剥了下来。然后,四个人将小羊羔从笼门的缝隙里强行塞了进来。
  小羊羔刚才被捏住了嘴巴和四肢,无法叫唤和动弹,塞进木笼后,羊嘴和羊腿都自由了,刹那间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咩叫,因为剧痛难忍,它狂颠乱跳,木笼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羊膻味。霎时间,阿灿霞压抑了好几天的野性被彻底激活了,豹眼闪闪发亮,热血直冲脑门,饥饿感猛烈爆发,绝食的念头土崩瓦解,心底涌动起强烈的杀戮冲动。这种扑杀冲动,属于食肉猛兽一种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完全不受理智支配。阿灿霞纵身起跳,扑到小羊羔身上,它已绝食六天,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连撕带咬很快将羊羔吞进肚去,只剩下根森森白骨。肚子似乎还没有完全填饱,它贪婪的眼光在木笼外的四位猎人身上扫视,嘴里发出急切的嚎叫,意思很明白,是在对他们说:我还想吃,请再扔只羊羔进来!
  四位猎手乐呵呵地站在木笼旁,笑得很开心、很得意、很自豪。
  在猎人的笑声中,阿灿霞迷乱的心智逐渐清醒过来。它明白,自己再次中了猎人的圈套,它绝食的企图可悲地终结了,它不自由毋宁死的意志被猎人的诡计击破了。从此以后,只能屈尊做一只笼中豹,就像人类豢养的家禽家畜一样,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供人类役使或取乐,听凭命运的摆布,毫无自尊地苟活下去。它很羞愧,但后悔也晚了。
  人类真的是所有动物中最狡猾的一种,它阿灿霞再聪明也是斗不过猎人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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