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王子
沈石溪 著
【一戈壁解围】
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在日曲卡雪山北麓古驿道上搭了一座牛皮帐篷,还在一棵云杉树上设了一个瞭望台,算是野生动物观察站。
早已废弃的古驿道,断断续续由东向西蜿蜒,就像一条阴阳分割线。古驿道的左边,是一片黄沙与砾石组合的荒漠,地图上把这儿叫做戈壁沙洲,当地山民称它为死海。古驿道的右边,溪水淙淙,绿草莹莹,鸟语花香,是被称为生命之舟尕玛尔草原。
怒江峡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立体气候,使这里的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既有亚卝热带的孔雀与蟒蛇,又有温带的山猫与水獭,还有终年生活在雪线以上的雪豹和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孟加拉虎。对像我这样从事动物行为学研究的动物学家来说,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
残阳如血,给戈壁沙洲添了几分苍凉与恐怖;几丛衰草,在薄暮中瑟瑟发卝抖;夕阳如虹,给尕玛尔草原涂了一层胭脂,几株花树,姹紫嫣红,美得无法形容。
我站在云杉树的瞭望台上,欣赏大自然如画美景。
突然,寂静无声的戈壁沙洲传来野兽的吼叫,由远而近,一阵紧似一阵。我举起望远镜观察,哦,是一雄一雌两只雪豹正在追撵一小群野骆驼。
雄豹体格魁伟,银白色的体卝毛间镶嵌着一圈圈红褐毛色的环斑,显得华丽富贵;雌豹身材略为苗条,长长的尾巴像梅里雪山终年不化的冰雪,白得耀眼,十分醒目。
被雪豹追赶的野骆驼共有五匹,四匹成年骆驼外加一匹半大的骆驼。那匹半大的骆驼一条后腿被豹爪抓伤了,受了惊吓,体力不支,步履踉跄,嘴角泛着白沫,快跑不动了。
两只雪豹从左右两侧向野骆驼发起攻击,雌豹发出恫卝吓的吼叫以吸引成年野骆驼的注意力,雄豹则借灌木的掩护企图将那匹半大的骆驼从骆驼群中分离出来。两只雪豹配合默契,一看就晓得是具有丰富狩猎经验的一对豹夫卝妻。
很明显,四匹成年骆驼只要继续闷着头往前跑,很快就能摆脱雪豹的追杀。两只雪豹已经将攻击目标选定在那匹半大的骆驼,只要它一落单,素有雪域杀手之称的雪豹就会立刻将其扑倒。而雪豹一旦狩猎成功,得到了可以裹腹的食物,便会停止追捕其他猎物。
舍弃某个个体,换回整个族群的安全,这是最佳生存策略。
一匹前驼峰歪耷的雄骆驼和另一匹毛色如秋天枯草似的母骆驼已经蹿到前面去了,那匹负了伤的半大骆驼左侧出现了缺口,雄豹扭卝腰急拐弯,想绕到左侧对目标实施扑咬。就在这时,一匹胸卝部和脖子的驼毛已经脱落、眼睑间皱纹纵横的老骆驼扬起脸“吭”地发出一声叫唤。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已经逃到前头去的歪峰雄骆驼和秋草母骆驼立刻停止奔逃,迅速返身跑回到半大骆驼身边,封住了缺口。四匹成年骆驼放慢脚步,前后左右将那匹受了伤的未成年骆驼拱围在中间。
我很自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野骆驼群。在自然界,动物种群遭遇到猛兽袭卝击,大难临头各自逃,个体间一般不会互相救援或互相掩护,只有血缘近亲才会在奔逃的途中互相救助,只有父母对子女才会发生这种舍己救人的利他主卝义行为。
这群骆驼逃到离我藏身的云杉树约五六十米远时,那匹半大骆驼腿部的伤口大概疼得厉害,瘸瘸颠颠,跑几步停顿一下,完全可以用举步维艰来形容,又勉强走了一段,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四匹成年骆驼尾朝内头朝外,形成一个保护圈,将那匹半大骆驼围在中间,吭吭叫着,朝雪豹示卝威地扬起蹄子,并张嘴做啃卝咬状。
两只雪豹也停了下来,蹲坐在离骆驼群十几米远的沙砾上喘息。
我晓得,这种对峙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几分钟,这两只雪豹就会缓过劲来,凶猛地扑向这群骆驼。虽然这四只成年骆驼围成一个圆圈,布下一个奇特的阵势,但这种防御体卝系对付金猫猞猁这样的中型猛兽也许还管点用,对付两只雪豹就显得脆弱了。
骆驼属于大型食草兽,若论体积,一匹成年骆驼相当于两三只成年雪豹大;若论耐力,雪豹更是望尘莫及,野骆驼能一口气在荒漠奔走五六十里不会累倒,雪豹最多连续奔跑一二十里就会瘫倒在地。但骆驼却无法与雪豹抗衡。面对像雪豹这样的猛兽,野骆驼还不如野牛、野驴或野猪有反抗能力。野牛头上有犀利的犄角,数头野牛尾朝内头朝外围成圈布成阵,尖刀似的牛角在天敌眼前晃动,确能让雪豹望而生畏。野驴体小灵活,善于尥蹶子,能连续不断用后蹄蹬踢来犯之敌,那驴蹄如铁锤般厉害,要是不幸被踢着一下,轻则脑震荡,重则伤筋断骨,所以当一大群野驴头朝内尾朝外围成圈布成阵,驴蹄如战鼓般咚咚咚叩击地面,雪豹往往会知难而退。野猪嘴里有可怕的獠牙,尤其是公野猪,不乏拼命三郎精神,敢与强敌殊死搏杀,獠牙能掘开冻土食取树根,所以雪豹虽然对野猪垂涎三尺,也会三思而后行。野骆驼既无可当武卝器使用的犄角,也没令人胆寒的獠牙;虽说骆驼的蹄子很大,脚底板也长着厚厚一层坚卝硬的角质,能踢能蹬,但野骆驼身卝体笨重,不会尥蹶子,当然也就无法将蹄子当做有效的自卫武卝器。可以这么说,野骆驼遭遇到大型猛兽,除非发生奇迹,很难逃脱被扑倒咬死吃掉的厄运。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短暂的喘息后,两只雪豹便开始对野骆驼扑咬袭卝击。雪豹不愧是高山雪域最聪明最有谋略的猎手,它们采取骚扰战术,突然蹿到野骆驼跟前,在歪峰雄骆驼脖子上猛掴一掌,不等对方张嘴来啃卝咬,也不等旁边的野骆驼来增援,立刻就急旋豹腰玩了个金蝉脱壳溜走了。过了一会儿,它又如法法炮制,袭卝击秋草母骆驼。在身手矫健的雪豹面前,笨拙的野骆驼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一会儿工夫,四匹成年野骆驼有三匹负了伤,有的脖子被抓伤,有的胸毛被拔掉,有的脸被撕破。
摆在这群野骆驼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抛弃那匹半大骆驼,四匹成年骆驼现在逃命还来得及;要么被雪豹折磨得遍体鳞伤,四匹成年骆驼外加那匹半大骆驼一起死于非命。
【二月夜疗伤】
那对雪豹夫妻被枪声吓跑后,四匹野骆驼簇拥着那匹半大骆驼向戈壁沙洲跑去。它们也害怕枪声,畏惧人类。我在云杉树的瞭望台上,透过薄薄的暮霭,用望远镜跟踪观察。
那匹半大骆驼年幼体弱,腿部又负了伤,走得极慢,走到离我们牛皮帐篷不远古驿道上一处断垣残壁时,再也走不动了,四膝一屈卧倒在地,四匹成年骆驼也只好停了下来,在此栖息过夜。
野骆驼是昼行夜伏的动物,习惯白天活动晚上睡觉。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浓浓的月光洒在日曲卡雪山上,白皑皑的积雪反射出水银似的光芒,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
寂静的夜,不时传来骆驼的叫声,声调嘶哑低沉,透出痛苦和哀伤。我猜想,是伤痛折磨得它们无法入眠。我和强巴商量了一下,决定设法利用这个机会去接近这群骆驼,最好能与它们交上朋友,这对我以后考察野骆驼生态习性大有好处。
一般来说,野骆驼胆小机警,天生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成见和敌意,远远望见人便会撒腿逃遁。但我想,这一次,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是我们开枪将两只雪豹赶走的,等于替它们赶走了狰狞凶恶的死神,它们理应对我们抱有一种感激之情;那匹半大骆驼负伤走不动了,它们就是想躲开我们也难以办得到。
我用泉水拌了一些糌粑,还放了少许盐,这是野骆驼最喜爱的食物。强巴跑到尕玛儿草原采撷了半篮子积雪草,这是当地最常见的一种草药,有止血镇痛功效,他用石碓将积雪草捣成药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在身边,准备必要时给受伤的野骆驼敷疗伤口。
我俩踏着碎银似的月光,朝古驿道断垣残壁走去。
我一面走一面用具有夜视功能的红外线望远镜观察,我看到了让我十分感动的镜头:那匹半大骆驼侧身躺卧在断垣残壁间,露出被豹爪抓伤的后腿,四匹成年骆驼以那匹半大骆驼为轴心,缓慢地转着圈,转到半大骆驼伤腿前,便低下头来,噗地朝血淋淋的伤口喷进出一小口唾沫,然后抬起头来沿着圆形的轨线往前走,下一匹成年骆驼又走了过来,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态朝半大骆驼后腿的伤口喷一小口唾沫。
一位法国动物学家曾撰文介绍过野骆驼有喷唾沫互相治疗创伤的习惯,没想到我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奇特的行为。
猫狗狮虎狼等许多食肉猛兽受了伤或长了痈疽,都会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咂创口;唾沫有消炎止疼的作用,一层一层涂抹唾沫,还能起到一定的隔绝作用,阻止苍蝇和其他寄i生虫进到创口繁殖细菌,促使创口很快愈合,称得上是动物界最原始的治疗方式。但牛羊兔马象鹿等草食动物,却不会用唾沫替自己或同伴疗伤,它们负了伤或患了痈疽,听之任之,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苍蝇叮咬,寄生虫乱爬,有许多草食动物受了一点轻伤,创口溃疡糜烂,越来越厉害,最后被败血症夺走了生命。草食动物为何就不会用唾沫自我疗伤或替同伴疗伤呢?有一种观点是这样解释的:草食动物舌头普遍较短,无法将老长一截伸出嘴腔完成复杂的舔疗伤口的动作;再则,草食动物对血腥味有厌恶感,不愿意用舌头接触肮脏的脓血。
野骆驼是世界上少数几种会用唾液疗伤的草食动物之一。
野骆驼是典型的草食动物,跟其他种类的草食动物一样,舌头较短而笨拙,无法像食肉兽那样将舌头伸出嘴腔自如地翻卷舔动,但野骆驼有一种其他草食动物所不具备的本领,那就是会喷吐唾沫。野骆驼在分类学上属于偶蹄目反刍亚目骆驼科,在骆驼科大家族里还有美洲驼、羊驼、原驼、驼马等几种动物。凡属骆驼科动物,皆有喷吐唾沫的技巧。肉感很强的驼嘴微微开启,噗的一声,一片晶莹透明的黏液便从口腔和鼻洞飞射出来,能喷三四米远。过去人们总以为野骆驼喷唾沫属于攻击行为,就像人类讨厌谁或想羞辱谁便朝其脸上吐口水一样,最近才发现这一奇特的行为其实还是种群内的一种疗伤手段。
那匹半大骆驼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似乎已已经睡着了。
四匹成年骆驼也都在与雪豹夫妻的搏斗中挂了了彩,有的眼皮被撕破,有的脖子被抓伤,有的胸毛被咬掉,有的脸上出现一条条血痕,但它们没顾得上治疗自己身上的伤口,而是首先集体为那匹半大骆驼疗伤,这种关爱后代胜过关心自己的行为,在动物界并不多见。
我和强巴走到离断垣残壁约二十来米远时,野骆驼发现了我们。“吭——”那匹光脖子老骆驼仰起脖子叫了一声,立刻,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停止给半大骆驼喷唾沫疗伤,排成一字横队,有的朝我们张嘴做啃咬状,有的使劲用蹄子踢蹬地上的砂砾,有的瞪起眼珠朝我们吭吭吼叫,摆出一副不让我们靠近的姿态。
那匹半大骆驼挣扎着站起来,想离开断垣残壁,退到戈壁沙洲去。可惜,它伤得不轻,才走了数步,便又软绵绵躺卧下来。
我抓起用水和盐巴搅拌过的糌粑,朝野骆驼抛去。投放食物,不仅仅是要喂饱它们的肚皮,还表达一种亲善和友谊。在动物界,彼此分享食物,意味着没有敌意,象征着和平共处。
一团团糌粑落在野骆驼身边,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歪峰骆驼闻闻掉在地上的糌粑,又抬头望望光脖子老骆驼,吭欧吭欧轻叫两声,似乎在征求首领的意见:我肚子饿极了,请问,我能否享用这天上掉下来的美食呀?光脖子老骆驼也低头闻了闻糌粑,扭头跳开去,吭地怪叫一声,好像在提醒它的臣民:这食物来得蹊跷,小心是个圈套,还是不吃为妙。歪峰骆驼只好走开去,但它的嘴腭左右磨动着,也许口水也流了出来,走出去好几步,仍恋恋不舍地扭头瞄地上那坨糌粑。
拒绝享用我们投放的食物,也就是说不愿接受我们的亲善和友谊。
我想了想,将捏成球状的糌粑对准半大骆驼抛掷过去。我想,半大骆驼年纪小,耐不得饥饿,嘴巴最馋,最容易被糖衣炮弹击中,可以试试从它身上打开缺口。有两坨糌粑就掉在半大骆驼的嘴边,正像我预料的那样,半大骆驼抵挡不住香喷喷的食物的诱惑,贪婪地嚼吞糌粑。半大骆驼这一吃,等于给另三匹成年骆驼做出了榜样,它们不再理会光脖子老骆驼的禁令,闷着头寻找地上的糌粑吃。终于,饥肠辘辘的光脖子老骆驼也无法独善其身了,与其他野骆驼同流合污,大嚼我扔过去的美味糌粑。
四匹成年野骆驼忙着找吃地上的糌粑,阻拦我们接近的阵线无形之中瓦解了。我和强巴趁机走拢去,一直走到半大骆驼身边。
我伸出手去摸半大骆驼的脖子,按照我的经验,许多哺乳类动物柔软的脖颈属于身体中的情感区域,母兽会用舔吻幼兽脖子以表达爱意,地位较低者以亮出最易受伤害的脖子向地位较高者证明自己的忠诚,异性之间用交颈厮磨来传递情愫,动物如果能让你抚抚摸它的脖子,便能证实它对你的好感,还能证实它对你的信赖。
我的手指刚刚触摸到半大骆驼的脖子,这家伙突然抻直脖子吭吭惊叫起来,好像我的手是锋利的刀剑要斫砍它的脖子似的。立刻,光脖子老骆驼停止嚼食美味糌粑,凶猛地朝我们冲撞过来。我和强巴急忙忙后撤,想退出断垣残壁,但已经迟了,另三匹成年野骆驼已将我们团团围住。光脖子老骆驼冲到我面前,张嘴就来咬我,我来不及躲闪,被它咬住肩膀,它的头一拧,我站立不稳,扑通摔了个嘴啃泥。强巴“哗啦”拉动枪栓,枪口对准光脖子老骆驼。我急忙叫道:“等等,别开枪!”
我绝非认为这些野骆驼的生命比我的生命还要值钱,我也不会傻乎乎听任这些野骆驼把我咬死或踩死。我之所以在紧要关头阻止强巴开枪,是感觉到这匹光脖子老骆驼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好像要我的命,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在对我进行恫吓而已。它叼住我的肩膀,并没用力咬下去,只是衔住我的坎肩把我拽倒在地。
骆驼虽为草食动物,一口臼牙只善于碾磨粗纤维的植物,不像食肉兽尖利的犬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它真要认真咬我的话,不说咬断肩膀,起码也能咬透我的衣裳咬烂我的皮肉。再者,我被它拽倒在地后,它完全可以趁势用蹄子踢我或踩我,骆驼蹄子虽然不像象蹄或犀牛蹄那般可以一蹄子把人踩扁,但如果狠狠一蹄子踩到我的胸脯,起码也会被踩断几根肋骨。它没这样做,证明它还记得是我和强巴在云杉树上开枪帮它们将两只穷凶极恶的雪豹赶走的,证明它晓得是我和强巴在给它们抛掷投放食物,不忍心或者说不好意思置我于死地,只是不想让我待在它们身边,更不愿意让我去抚摸半大骆驼的脖颈。
我的判断是对的,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后,四匹成年野骆驼围成半圆形向我们吭吭叫着压了过来,但并没有冲过来咬我们。它们的目的很清楚,是要将我和强巴像押俘虏一样从断垣残壁间押走。
我想赖着不走,我不愿错过这么一个能和野骆驼交上朋友的干载难逢的良机。它们逼上前来,我就微笑着往后退两步。我转着圈后退,退来退去又退到半大骆驼身边。我朝它们微笑,是想用和善的面部表情向这些野骆驼传递友好信息,用怀柔政策来消除它们的敌意;我转着圈后退,是要用人类的谋略让它们中计,看起来我挺顺从挺屈服的,被它们驱赶得连连后退,退来退去却仍在它们身边转悠。
我和强巴以半大骆驼为轴心,转了五圈,还是转到了老地方。嘿嘿,这叫推磨战术,你推磨,我转圈,赶到天亮也休想把我们从这儿赶走!
我太低估野骆驼的智慧了,大概转到第八圈时,光脖子老骆驼突然停了下来,瞪起惊愕的眼睛,望望我们,互又扭头望望躺在地上的半大骆驼,仰起脖子吭地长旺吼一声,好像在向苍天发问:老天爷啊,怎么赶了半天也没能将这两个讨厌的人赶走,这是怎么回事呀?其他三匹成年骆驼也跟着吭吭叫起来,大概也在表达心中的疑虑和愤懑。
这时,光脖子老骆驼一个箭步蹿到我面前,嘴突然伸到我耳边,吭地大叫一声。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发疼,它嘴里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那股特殊的腥味熏得我忍不住想呕吐。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那张骆驼嘴就在离我鼻子约几寸远的地方一闭一合做噬咬状,分明是在用身体语言警告我:快走,别耍阴谋诡计,不然的话我就咬掉你的鼻子,让你做无鼻丑八怪!
“算啦,我们还是走吧,野骆驼脾气暴躁,说不定真会咬伤我们的!”强巴拉拉我的袖管,担心地说。
我也害怕自己的五官受到损坏,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功亏一篑被它们驱赶走。我知道,现在一旦离开断垣残壁,以后就再也别想接近这群野骆驼了。野骆驼是有灵性的动物,具有很强的记忆力,能重复成功经验,这一次它们使用威胁的手段驱赶我们,若是让它们得逞了,在它们的大脑皮质就会形成一个敏感点,以后我们再次出现在它们面前,便会触动这个敏感点,产生条件反射,立刻就会使用相同的办法来对付我们。可假如继续耍赖,万一它们真的翻脸,来咬我们或来踢我们,我们要么开枪自卫,要么被它们撞倒咬伤,这两种后果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怎么办?怎么办?
我一面后退一面想着对策。我的脚后跟绊在半大骆驼的腿上,也许是震着它的伤口了,它吭地呻吟了一声。突然间,一个灵感在我脑子里诞生了,这匹匹半大骆驼腿部负了伤,刚才看见四匹成年骆驼围着它喷吐唾沫治疗伤口,我们带着治疗伤痛用的积雪草,为何不能学学它们的做法,也用同样的方式替半大骆驼疗伤呢?对许多动物来说,同样的行为方式会产生认同感,有利于减弱被认为是异己分子的不良印象。这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我抢过强巴手中的装草药的塑料袋,抓起一把已捣成糨糊状的积雪草,塞进自己的嘴里,这种药辛辣苦涩,还有一种酸不啦唧的怪味,比吃黄连还难受,但我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像骆驼似的四肢着地,将药泥含在舌尖,撮起嘴唇,呸地朝半大骆驼腿部的伤口吐去,浓绿色的药汁均匀地喷在创口上。
我做完这套奇特的动作,注意看野骆驼们的反应。皎洁的月光下,那匹光脖子老骆驼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态,停止朝我们冲撞,另三匹成年骆驼也都怔怔地望着我发呆。
这办法起作用了,我心里暗自高兴,急忙指着半大骆驼对藏族向导强巴说:“快跟我学,哦,将药含在嘴里后再吐到它伤口上去。”
强巴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苦着脸说:“你是要我乱吃药呀?啧啧,我们有必要受这份罪吗?”
“拜托了,帮帮忙。”我说,“请相信我,这样做意义重大,对我的野生动物考察工作很有好处。”
强巴无奈地笑笑,按我的吩咐做。
积雪草捣成的药浆,比起野骆驼的唾沫来,消炎止血镇痛的功效不知道要大多少倍。我和强巴一人一口药浆喷下去,半大骆驼立刻就感觉伤口火烧火燎般疼痛明显缓解,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吭吭惬意地轻声叫唤,还瑟瑟抖动那条受伤的后腿,意思不难猜测,是要我们继续在它创口喷吐药浆。
我不但自己四肢着地爬行,还让强巴也四肢着地爬行,向半大骆驼伤口喷吐一口药浆后,顺时针方向缓慢绕着圈。我这样做是要向首领光脖子老骆驼表明,我虽然是两足行走的人,但对它们没有敌意,我模仿它们的行为特征,等于尊重它们的风俗习惯,愿意同它们建立一种超越物种的友谊。
光脖子老骆驼不再向我们凶猛叫嚷,也不再对我们威胁冲撞,而是跟着我们一起转圈,其他三匹成年野骆驼当然也停止发怒动武,挤进我们的圆圈来,大家步调一致用奇特的喷吐唾沫的方法给半大骆驼治疗伤痛。
半夜,给那匹半大骆驼治疗完伤痛,我和强巴又对四匹成年野骆驼身上的伤痛喷吐药浆,它们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好意。
融融月光下,融融人兽情。
翌日清晨,我和强巴才离开古驿道的断垣残壁。我俩的嘴给苦涩的积雪草泡酥麻了,丧失了味觉功能,吃盐感觉不到咸味,吃糖感觉不到甜味,好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可我心里却无比欣喜,野骆驼们能容忍我和强巴待在它们身边,已属荣幸,能让我们参与到它们集体活动中来,更是特殊礼遇了。我想,它们已差不多把我和强巴当做同类来看待了,起码已把我们看成是可信赖的朋友。我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贴近观察野骆驼的生态习性,了解野骆驼的行为特征,为破译野骆驼的生存奥秘而搜集尽可能多的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三深受宠爱的骆驼王子】
野骆驼是一种善于积累经验的动物,脾气耿直,感情真挚。自打那天晚上我和强巴用奇特的喷吐口沫的方式替它们,治疗伤痛后,它们就把我和强巴当朋友看待,每次见到我们,使吭吭发出友好的叫声。
那天晚上我趁它们不注意,把一个微型电子脉冲信号发射器悄悄绑在半大骆驼凹背的毛丛里,我用一个半导体接收器便能随时掌握这群野骆驼所处的方位,不管它们跑进荒凉的戈壁沙洲还是来到牧草丰盛的草甸子,只要需要,我什么时侯都可以准确地找到它们。
一段时间后,我和这群野骆驼关系越来越密切,我来到它们身边,它们不会惊慌,也不再有戒备心理,吃草饮水休息,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有时侯我会连续一两天跟随在它们后面,它们也不介意。
为了方便观察和记录,我给这五匹野骆驼都起了名字,首领就叫光脖子,驼毛如秋天枯草的母骆驼就叫秋草母,前峰歪耷的雄骆驼就叫歪峰雄,另一匹眼圆如杏、睫毛特别长而密的雌骆驼就叫杏眼雌,那匹半大骆驼我叫它骆驼王子。
我之所以给半大骆驼起名叫骆驼王子,是有原因的。我发现,野骆驼似乎是最疼爱最关怀幼兽的一种哺乳类动物,那匹半大骆驼在这个小小的群体里,是关注的焦点,是生活的中心,享受着种种特殊的待遇。当它腿部的伤痛还没痊愈时,走不快,也不能奔跑,这四匹成年骆驼寸步不离地守在它的身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群忠于职守的保镖在负责保护某位重要人物。当它的腿伤好转后,四匹成年骆驼便采取轮流值班制,不管是在旷野行进还是在水塘边饮水,总有一头成年骆驼影子似的贴身跟随着它,从不让它处在落单的危险状态。
有一次,这群野骆驼路过古戛纳河,正是凌汛季节,融化的冰块在齐脖儿深的河水里汹涌冲撞,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声响。从上游冲下一只死獐子,四肢僵硬,被锋利的冰块割破了肚皮,五脏六腑漫流出来,惨不忍睹,一群大嘴乌鸦在铅灰色的天空盘旋,洒下一串串黑色咒语般的鸣叫。骆驼王子在河边野渡口踯躅不前,不敢下水,四匹成年骆驼便一起跳进水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来势凶猛的冰块,在野渡口筑起一道奇特的堤坝。水势顿时减弱,骆驼王子平平安安涉过河去,四匹成年骆驼在冰凉的激流里泡了十多分钟,快被冻僵了,上得岸来,驼毛上结了一层薄冰,瑟瑟发抖,直打喷嚏。
在哺乳类动物中,整个群体都来关心未成年幼崽,这种现象并不多见。一般来说,母兽承担起养育和保护后代的责任,公兽或其他成年兽通常对幼兽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据我所知,肉食动物中只有豺狗对未成年幼崽采取集体喂养的生存模式,大型草食动物中,只有大象会共同照顾象群里的小象。有些动物,常发生遗弃幼兽的现象,特别是面临生存危机时,成年兽为保全自己的性命,往往会很残忍地将幼兽抛置荒野。生活在非洲稀树草原上的狮群,一旦发生饥荒,大雄狮便有可能将幼狮杀死以充当裹腹的食物。我曾亲眼目睹一群野牦牛,在沿着陡峭的山坡下山时,一头半岁龄的小牦牛一脚踩滑扭伤了脚,疼得站不起来。一头面容憔悴的母牦牛在受伤的小牦牛身旁转着圈,不用猜也晓得,母牦牛是这头不幸的小牦牛的妈妈。可怜的母牦牛朝每一头经过自己身边的成年野牦牛哞哞哀叫,用意很明显,是请求它们给予同情和帮助。遗憾的是,几十头成年牦牛一头接一头从它们身旁走过,却没有哪一头停下来用怜悯的眼光看受伤的小牦牛一眼,更不用说守护在小牦牛身旁了。浩浩荡荡的牦牛群越走越远,天色昏暗,那头母牦牛害怕黑夜和孤独,也没有能力让自己受伤的幼崽重新站起来,无可奈何地长哞一声,撒开四蹄追赶牦牛群去了。夜幕降临时,几条野狗路过此地,把那头被群体抛弃的小牦牛撕碎吞食了。这类弃幼现象在荒原丛林里并非绝无仅有。
我很想弄清楚这五匹野骆驼彼此的关系,可我除了知道光脖子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外,却始终未能判断出秋草母和杏眼雌谁是骆驼王子的生母,当然也就更难断定光脖子和歪雄这两匹雄骆驼究竟谁是骆驼王子的生父了。
过去我跟踪观察野生动物,最容易判断的就是母子关系了,不管是愚笨的动物还是聪明的动物,也不管这些动物聚集在一起数量有多少,只要需要,很快就能准确地辨识出哪只幼兽是哪一只母兽所生。哺乳期自不必说,幼兽吃谁的奶谁就是幼兽亲生的妈妈;过了哺乳期,母与子也天生有一种特殊的亲情联系,母兽看自己幼兽时,目光温柔如水,母兽舔自己幼兽时,神情无比慈祥,母兽叫唤自己幼兽时,声音委婉动听,而幼兽总是更愿意待在妈妈身边,在妈妈身边时无拘无束显得更活泼可爱。可是,在这群野骆驼里,我过去的观察经验失效了。骆驼王子已过了哺乳期,自然没法从喂奶和吃奶的动作来判断秋草母和杏眼雌谁是它的生母。而想从这两匹母骆驼的行为举止来判断谁是生母却非常困难,它们对待骆驼王子都非常好,一样热情,同等亲呢,很难区分孰优孰劣。骆驼王子对待秋草母和杏眼雌也一样亲密,同等爱戴,很难区分出亲疏来。有时候,秋草母和杏眼雌一左一右把骆驼王子夹在中间,深情地嗅吻骆驼王子的背部和驼峰,你嗅个不休,我更是吻个没完,淋漓尽致地表达着舔犊之情,真让我怀疑骆驼王子是不是它俩共同产下的幼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任何动物都一样,只能有一个生母。至于两匹成年雄骆驼,也不分彼此,尽心尽力照顾骆驼王子。有时走在草甸子上,远远发现一个可疑的黑影,或者闻到食肉猛兽的气味,光脖子便会抢前一步,用身体挡住骆驼王子,竖直脖子警戒观望,而歪峰雄则用小小的脑袋顶着骆驼王子的屁股,催促小家伙赶紧离开。两匹成年雄骆驼就像两个训练有素的警卫,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以确保骆驼王子的安全。
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少,天南海北,从神农架到大兴安林,从西双版纳到五指山,都曾留下过我的足迹;我野外考察的时间也不算短,从事动物行为学研究已有十多年,跟踪观察过许多野生动物种群,但像这群野骆驼那样对后代如此负责如此无微不至关怀的实在不多见。可以这么说,这群野骆驼是我迄今为止所研究过的动物中最具爱心最疼子女的动物之一。
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我当然晓得,对动物而言,纯粹的爱是不存在的,任何感情倾向或任何感情方式都是生存的辅助手段。换句话说,感情是生存的附生物,一个种群之所以选择某种感情形式,而非选择另一种感情形式,肯定是因为这种感情形式更有利于种群的繁衍与壮大,而另一种感情形式会削弱减低种群的生存能力。
根据这一逻辑,我推想野骆驼如此这般关爱后代,视幼崽的生命超过自己的生命,这一在动物界罕见的护幼现象,其背后所蕴藏着的生存利益。这或许与明朝末年青海巴颜喀拉山发生大地震,野骆驼成功地迁徙到云南有关,我猜想。据史书记载,当时有高鼻羚羊、鹅喉羚、藏羚、牦牛、野马、野驴等十来个种类的高寒大型草食动物成群结队经四川往云南迁移,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迁徙大军,场面蔚为壮观,称得上是一次野生动物长征,沿途爬雪山、过沼泽、渡江河,地形复杂,气候多变,环境恶劣,凶悍的食肉兽围追堵截,猎人猎狗大肆捕杀,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经受不起命运严峻的考验,纷纷减员,走到一半就溃不成军,有一些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四川阿坝地区,有一些继续前行,刚进入云南境内就整个种群倒毙殆尽了,唯有一支野骆驼克服了重重困难,顺利地到达日曲卡雪山。
四十年代末,当时的西南联大组织了一支生物考察队,着明朝末年高寒大型草食动物迁徙的路线,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脉到云南的怒江峡谷走了一遍,实地调查当年十来种高寒大型草食动物集体迁徙这一历史奇观。虽然事隔三百来年,沿途仍能见到大量动物骨骸,一路不断,越靠近云南骨骸越多,有时在一个砂砾坑里,能找到上百具已经半风化的各种动物的骷髅。当时负责考察工作的是一位名叫约翰的英国博物学家,他是个有心人,详细描述了动物骨骸在沿途的分布情况。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我记得很牢,说是牦牛、野马、野驴、藏羚等动物,沿途留下的骨骸,在青海境内多为体弱的幼崽,到了四川境内,多为不够强壮的雌性,最后才是身强力壮的雄性,而野骆驼骨骸的分布情况却有所不同,开始时多为年老体衰者,其后是成年雄性,很少有未成年小骆驼的骨骸。约翰得出的结论说,之所以众多种类的大型食草兽在那次悲壮的大迁移中只有野骆驼走到了终点,是因为野骆驼是所有大型食草兽中最能吃苦耐劳最适应环境变化的动物,尤其是那些未成年的小骆驼,生命力旺盛,适应能力极强,死亡率明显要比其他种类食草兽低得多。
我对约翰博士细致的调查工作十分赞赏,但对他的结论却不敢苟同。我觉得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为什么十余种大型食草兽集体大迁移,最后只有野骆驼能成功地到达目的地。
是的,从生理结构来分析,野骆驼确实称得上是一种能高度吃苦耐劳的动物。骆驼有“沙漠之舟
”的美称,能适应恶劣的自然环境。驼眼有双重睫毛;驼耳驼鼻就像装了自动门那样,遇到风沙能紧闭耳孔和鼻孔,遮挡风沙侵入毫又大又厚的骆驼蹄子,既能在流动的沙丘上奔跑,又能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高耸的驼峰积存全身五分之一以上的脂肪,就像粮仓一样,一旦找不到食物发生饥荒,可动用积存的脂肪来维持生命;耐渴的本领更是大得惊人,胃内有很多贮存水的水脬,可以持续不饮水而生存二十一天,并且还能赶几百公里路;由于常年在干旱的荒漠生活,天生一套极经济的耗水办法,排尿量很少,一天最多只排一升左右;汗腺不发达,即使在烈焰似的骄阳下奔驰,出汗也不多;更奇妙的是,鼻腔还有吸收空气中水分的功能,不仅如此,极度干渴时,鼻腔甚至能过滤出呼吸气体中的水分,将体内水分的散发量降到几近零的程度;在丧失肌体含水量四分之一时仍能保持血液量和血液浓度而不会死亡;一旦遇到水源,野骆驼则能在十分钟之内一口气喝下九十五升水。
即便如此,我仍认为,三百年前野骆驼之所以能从青海长途跋涉顺利到达云南,特殊的生理结构只是重要原因之—,而不是唯一的原因,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说到吃苦耐劳的本领,应该说野生动物各有各的高招。野驴的耐力较之野骆驼来毫不逊色,野马的速度是野骆驼所望尘莫及的,藏羚的机敏非野骆驼所能比拟,牦牛比野骆驼更加耐寒也更有吃苦精神,而大迁移里有一种名叫疣猪的野猪,对环境的适应性更是强得惊人,不畏高温严寒,既能在赤道附近的热带雨林生活,也能在靠近南极的寒带针叶林看见它们的踪影,但这些动物却都在那次大迁移中,一路走一路减员,未能像野骆驼那样进入云南境内。对像我这样的动物行为学家来说,这是一个值得探索的秘密。
我的兴趣越来越浓,想象力就像羽翼刚刚丰满的鸟,漫无边际腾飞,海阔天空翱翔,脑子里像播放电视连续剧那样不断出现明朝末年大型食草兽从青海到云南集体大迁移的场景。
【四悲壮的大迁移】
那是一场可怕的大地震,巴颜喀拉山像个喝醉酒的巨人,山脉摇晃,大地颤动,厚厚的积雪崩塌而下,盖没了山谷,盖没了树林。地震和雪灾刚过,又一场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已沉寂了数百年的查玛亚火山口被惊醒了,轻轻打了个喷嚏——火山爆发了,熔化的岩浆喷出几百米高,烈焰坠落雪地,积雪被烧得吱吱响,融化的雪水和冷却的岩石搅和在一起,变成可怕的泥石流,顺着山坡汹涌而下,就像一头从地狱逃出来的怪兽,吞噬一切生灵。野生动物的家园遭到毁灭,大型食草兽赖以生存的植被被破坏殆尽。万般无奈之下,它们只好背井离乡,进行史无前例的集体大迁移。
成群的野驴,成群的野马,成群的藏羚,成群的牦牛,成群的疣猪,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向南行进。
漫漫征程,重重艰险。
一路上,多为荒凉的不毛之地,食物资源极其匮乏,每一个生命都感受到了饥饿的威胁。为了能多吃上一口青草,为了能多喝上一口水,种群内部不断发生流血争斗。
哦,一群牦牛在寸草不长的戈壁滩走了整整一天,饿得眼冒金星,快走不动了,老天爷慈悲,黄昏时分,遇到一片灌木丛。这是典型的戈壁绿洲,仅有几十亩大,满地是无法食用的刺槐红柳,偶尔有些可充饥的青草。牛群就像飞蛾扑火—样扑向戈壁绿洲。绿地这么小,可食的青草又那么少,身强力壮的公牦牛想,要是还像平时那样,所有的牦牛都拥进这片巴掌大的绿洲,每头牦牛吃几口青草,很快就会把这片绿洲吃得一千二净,自己体格大,消耗也大,平均分配的话,这点草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茫茫戈壁,还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才能走得出去。能多吃一口青草,就多一份活命的希望。群体间的友谊,对母牛和牛犊的关爱,与自己的生命相比较,都显得无足轻重了。生命都是自私的,能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这么一想,公牦牛抢先一步跨进绿洲,霸占住青草茂盛的地方,摇晃长长的犄角,发出如雷的吼叫,警告后来者:这块生长牧草的地方,已经归我所有,任何牦牛未经同意不得擅自入内,不然就休怪我无礼了。胆小的母牛和牛犊吓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也有一些年轻的牦牛饿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冲进绿洲,抢一丛丛碧绿的青草。身强力壮的公牦牛钩着头撅着禾杈似的犄角,恶狠狠撞过来,将年轻的牦牛打得皮开肉绽。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坏榜样的力量也是无穷的。身强力壮的公牦牛霸占最茂盛的草地,年轻的牦牛霸占次等茂盛的草地,老牦牛和母牦牛霸占牧草疏疏落落的地界,失去母牦牛庇护的小牦牛被挤出绿洲,什么也吃不到。翌日晨,牦牛群继续赶路,在戈壁艰难跋涉,腹中空空的小牦牛走着走着,脑袋一阵晕眩,四膝一软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哦,一群野驴在山坡上奔跑,烈日悬挂在头顶,烤焦了树叶,烤焦了草地,烤得卵石火炭似的发烫,就像在火焰山上行走。最要命的是,这一路上找不到水源,干得嘴唇开裂,五脏六腑就像快要自焚的易燃物品,渴得嗓子都哑了,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就在这时,转过一道山岬,随风飘来淡淡的水的清香。这是一个盆形石槽,也就两丈见方,没有活水源头,显然是积存的雨水,薄薄一层,僧多粥少,驴多水少,根本就不够全体野驴喝的,要是平均分配的话,每匹驴大概只能喝两三口水,石槽就会被喝干见底。一路望过去,都是荒凉的山丘,再走一天也未必就能遇到水源。公驴露出贪婪的本性,撞开母驴、老驴和小驴,驴嘴伸进水里稀里呼噜拼命喝起来,一面喝一面还尥蹶子,踢蹬那些试图挤进来抢水喝的母驴、老驴和小驴。石槽成了内讧的战场。体小力弱的母驴被踢瘸了腿,动作迟缓的老驴被踢断肋骨,年幼无知的小驴被踢歪了嘴。成年公驴饱饮一通后,石槽里积存的水已经所剩无几,母驴、老驴和小驴又是一场混战,强悍者饮到一口半口救命水,孱弱者只能舔舔石头上若有若无的水蒸气。石槽里积存的雨水喝干了,野驴群继续顶着烈日往前赶路。又是火焰山似的炙热的山路,别说水了,连水蒸气都吸不上一口,刚才在石槽边未能抢到水喝的孱弱的幼驴一匹接一匹中暑倒毙。
哦,一群疣猪正在穿越风雪垭口,两边是白雪皑皑的山峰。疣猪们踩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顶着凛冽寒风,在凄迷的雪花中艰难行进。狂风呼啸,与冰峰摩擦,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厉的响声。疣猪们心惊胆战,比被孟加拉虎追赶还要害怕,闷着头往前蹿跃。越接近风雪垭口,气温越低,路旁出现被冻僵的岩羊、马鹿、野驴、骆驼等动物尸骸,还摆着行进的姿势,双眼睁得溜圆,神态栩栩如生,却已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柱。疣猪更加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好不容易登上风雪垭口,跟随在队伍后面十多只半大的小猪冷得骨头都麻木了,实在走不动了,发出哀哀号叫,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母猪心疼自己的宝贝,朝走在前头的公猪哼哼叫着,希望那些膘肥体壮的公猪能体恤后代,围到那些快冻僵的小猪身边来,施舍一点爱心,施舍一点温暖,鼓励小猪们勇敢地闯过风雪垭口这道鬼门关。那些小猪还没有冻坏,只要用体温暖一暖它们,它们能恢复体力鼓起勇气走完最后那段路程的。风雪垭口并不很长,直线距离仅有三百余米,最多还有一百米就能穿越风雪垭口下山去,往坡下走气温越来越暖和,山腰一片明媚的阳光。然而,成年公猪们就好像集体患了耳聋症,谁也不停下来,仍急匆匆奔跑而去。它们不愿为拯救这些小猪而危及自己的性命,它们身上厚厚的脂肪层虽然起到保暖的作用,但寒风刮在身上就像锋利的刀子在割肉一样,疼得钻心,冷得彻骨,很有可能一停下来,血液就会被冻得凝固,肌肉就会被冻得僵硬,骨头就会被冻得开裂,再也无法行走了。母猪们望着隐没在风雪中的公猪,伤透了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用长长的嘴吻拱动小猪的屁股,噗噗朝小猪身上喷吐有限的热气,催促小猪们快走。又一阵锥子似的山风刮过来,一只最瘦弱的小疣猪闪了个趔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就像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小猪们一只接一只栽倒下去,倒在离风雪垭口出口不远的雪地里。
哦,一群藏羚正穿行在一望无垠的沼泽地。黑色的淤泥冒着一串串浑浊的气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淤泥深不见底,要是不小心一脚踩下去,身体就会慢慢地陷落下去,越挣扎陷落得越快,无法自拔,遭到灭顶之灾。沼泽地里,散布着一些草墩,可以踩在这些草墩上跳跃行进。
刚开始过沼泽时,可供踩脚的草墩还比较密,分布也比较均匀,两只草墩之间的跨距不大,小藏羚勉强可跟在成年公藏羚后面,蹦挞跳跃朝前赶路。来到沼泽中央腹地,可供踩脚的草墩越来越少,分布得也越来越不规则,有些草墩淹没在水下,水面只望得见稀稀疏疏几株草茎,有的地方两个草墩问相距五六米,差不多到了藏羚的跳跃极限。成年公藏羚凭借着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和高超的跳跃技巧,从这个草墩跳到那个草墩,避开深不可测的泥潭。苦了那些四肢还十分稚嫩的小藏羚,它们跳不远也跳不准,站在草墩上呦呦鸣叫,希望那些身手矫健跳起来轻盈如飞的成年公藏羚能给它们指引一条更安全更易行的捷径。然而,那些个成年公藏羚都想着尽快从危险的境地脱身,哪有心肠去管小藏羚的死活。母藏羚虽然心疼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但自顾不暇,只能站在对面的草墩上,用叫声催促小藏羚快跳。有的小藏羚为了不掉队,不顾一切地跳将起来,两个草墩之间的距离超出了它们的跳跃能力,扑通,掉进没有一点浮力的泥潭,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身体渐渐沉没了下去,几分钟后,黑色的污泥漫过它们的嘴吻,像被魔鬼吞噬了一般,消失在神秘的沼泽地里。更年幼的小藏羚不敢在跨度很长的草墩间起跳,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眼巴巴望着藏羚群远去,两三天后,把脚底下那个草墩上有限的青草啃食光后,变成一具饿殍。那群藏羚走出那片沼泽后,减员近一半,幼藏羚几乎都死光了,变成一个没有幼崽的老化的群体。
哦,一群野马在山间小道上奔驰,路两边都是高高矮矮的灌木丛。草深林密,是贪婪的食肉兽出没的地方。当大型草食动物集体大迁移时,老虎、豹子、豺狼、野狗、巨蜥、金雕、秃鹫等各种食肉猛兽猛禽就从四面八方向会聚而来,就好像赶赴一个巨大的盛宴。这群野马一路上被狼群追撵,被豹子扑咬,损失惨重,许多野马都在猛兽袭击时挂彩负伤。突然间,路旁一片灌木丛无风自动,枝丫摇曳,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响声。走在马群最前面几匹领头的公马惊慌地嘶鸣一声,扭头朝另一个山沟跑去。这些野马早已被食肉猛兽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吓破了胆,风声鹤唳,一有风吹草动就条件反射般地加快奔逃的速度,都不敢朝发出响动的地方看一眼。
一群讨厌的野狗从灌木丛后面钻出来,望着溃逃的野马群,领头的独眼大黑狗犹豫了一下,发出一声嘹亮的吠叫,野狗群狂吠着,冲进野马群,追逐小马驹。独眼大黑狗之所以站在野马群面前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扑上去撕咬,那是因为,野马身高力大,不像兔子或羚羊那般好对付,遇到像野狗这样的小型食肉兽,会奋起反击,或者尥蹶子,或者用前蹄踩踏,要是不幸被马蹄踢着一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呜呼哀哉。野狗群从野马群中穿插进去,拦住一灰一红两匹小马驹。小马驹东奔西突,引颈嘶鸣,向成年野马呼救。这个时候,要是领头那几匹公野马停下来,扬起长鬃喷着响鼻,杀野狗一个回马枪,野狗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放弃这场屠杀。遗憾的是,两匹小马驹嘶叫得脖子都哑了,领头的公野马仍没有停下来回身救援。它们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完全丧失了反抗意志。那条独眼大黑狗喜出望外,率领野狗们很快将两匹倒霉的小马驹从野马群中分割开来,然后一拥而上。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马肉大餐。
野狗群尝到甜头后,索性跟随在野马群后面,就好像这群野马是它们饲养的家畜一样,就好像这群野马是归它们所有的活动的肉食仓库,肚子饿了便追撵上来宰一匹小马驹吃。野马虽然善奔跑,但野狗也是一种很有耐力习惯长途追逐的猛兽,嗅觉、视觉和听觉十分灵敏,跟在野马群后面,幽灵似的甩也甩不掉。
这群野马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脉刚进到四川境内,所有未成年的马驹便被这群贪得无厌的野狗杀吃殆尽。这群野狗捕捉野马的本领越练越高强,甚至养成了挑食的毛病,非野马肉不食,专门靠捕食野马为生。庞大的野马群日日减员天天缩水,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只剩下十几匹光棍公野马了。
牦牛、野驴、疣猪、藏羚和野马,由于在危险来临时成年兽只顾自己逃命,未能履行其护幼的职责,致使幼兽大量夭折,群体内没有了慈爱和关怀,各个都变成了只晓得保全自己的自私鬼,种群逐渐衰亡,在漫漫征途中被淘汰出局,未能走到云南境内。
在浩浩荡荡的草食动物迁移大军中,有了一个种类与众不同,它们在灾难面前,更体贴更关心更照顾群体内的幼兽,强化护幼的本能,把生的希望留给后代。虽然在漫漫征途中,这个种类也遭受了九九八十一磨难,有许多成员死于非难,种群不断减员渐渐变小,但因为大部分幼兽都活了下来,群体仍充满生机。由于所有的成年兽都责无旁贷地保护幼兽,都甘愿为后代无私地奉献一份爱,群体内爱意绵绵,产生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凝聚力,同心同德勇往直前,战胜难以想象的困难,到达目的地——云南日曲卡雪山。
这就是野骆驼。
我振动想象的翅膀,在时间的隧道中遨游。
【五历经磨难的征途】
火山爆发,大地向天空射出一朵蘑菇状浓烟。刚才还是明亮的白昼,突然间变得一片漆黑。野骆驼们像其他大型食草类动物一样,在不可抗拒的天灾面前,聚集在一起,向南迁移。数以百计的野骆驼,顺着巴颜喀拉山脉狭长的山谷奔跑。领头的是一匹中年雄骆驼,身坯高大健壮,背上一双驼峰小山似的耸立,头顶那片驼毛蓬松弯曲,就像戴着一顶天然皇冠,姑且给它起名叫大皇冠。
为了躲开从天空落下来的炙热的火山灰,这群骆驼马不停蹄地连续行走一天一夜,累得四肢发软,饿得眼睛发绿。就在这时,山谷乱石滩后面出现一片野苜蓿,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动,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摆。苜蓿草是野骆驼最喜爱的一种食物,糯滑爽口,营养丰富。可惜,这片苜蓿草太小了,仅有两亩半大,根本不够几百匹骆驼饱餐一顿。身强力壮的公骆驼就像苍蝇见到了血一样,心急火燎朝野苜蓿地扑去,一面奔跑还一面欧欧吼叫,那是在警告其他骆驼:美味可口的苜蓿草非我莫属,谁也别来同我争抢,不然我就要动粗啦!显然,饥饿使得生命中自私黑暗这一面暴露无遗。公骆驼们进到野苜蓿地,立刻掉转头来,摆开打架的姿势,阻拦母骆驼和小骆驼进入。饥饿难忍的母骆驼和小骆驼不顾一切地冲进苜蓿地,一场争斗眼看就要发生了。
这时,大皇冠张大嘴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吼叫。它身体最魁梧,智慧最出众,打架最勇敢,是种群的领袖,其他公骆驼都怕它。随着它的吼叫,所有的骆驼都安静下来,混乱的局面得到有效控制。它缓步走到那些蛮横不讲理的公骆驼跟前,一甩脑袋,啪地将一匹长脖子公骆驼推开,又用额头抵住一匹红鼻子公骆驼的腰将其搡出老远,在公骆驼形成的封锁线上强行撞开一条通道。然后它跨着大步来到那些嗷嗷待哺的小骆驼身边,将它们领进野苜蓿地。公骆驼们慑于首领的威势,敢怒不敢言,只能伫立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小骆驼们啃食鲜嫩的苜蓿草。
一匹眉心上长着一颗黑痣的小骆驼钻到长脖子公骆驼脖颈底下啃吃一丛苜蓿,长脖子公骆驼本来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这下更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一口咬住黑痣小骆驼的前驼峰,黑痣小骆驼疼得哇哇直叫,斜刺一蹿,“刷”的一声,前驼峰上那撮驼毛被拔了下来。长脖子公骆驼满嘴都是驼毛,“噗”地吐了一口,金色的驼毛在空中飞扬。小骆驼们吓坏了,停止啃草,纷纷朝后躲让。大皇冠喷了个响鼻,迅速赶过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后肢踮立,前蹄高举,去踩踏长脖子公骆驼。长脖子公骆驼举起前肢蹦挞迎战,可它身坯明显比大皇冠要矮小一圈,力气不济,格斗经验也差,一交手,就被大皇冠踩了好几蹄子,才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去,转身欲逃。大皇冠大步流星追赶上来,一口咬住长脖子公骆驼的后驼峰,连皮带血啃下一嘴驼毛来。长脖子公骆驼欧欧怪叫了两声,逃出野苜蓿地。大皇冠仍不罢休,穷追猛撵,把长脖公骆驼驱逐出了骆驼群。谁心里都明白,在如此险恶的环里,离开群体,存活下去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
对长脖子公骆驼实施惩罚后,大皇冠又瞪起血红的眼珠子,朝几匹平时桀傲不驯的公骆驼大吼数声,那是严厉的警告、最后的通牒,公骆驼们识相地退到两边去了。它们害怕惹恼首领,害怕受皮肉之苦,更害怕被驱逐出群体成为孤独的浪者,没办法,只好被迫将生命中自私黑暗的那一面收藏起来。大皇冠自己也忍着饥饿,不吃苜蓿草。在大皇冠严密监护下,群体内二三十匹小骆驼放放心心地啃食起来。待小骆驼们吃得差不多了,大皇冠这才解除警戒状态,让其他骆驼进到野苜蓿地啃吃草料。本来就面积不大的野苜蓿地,被几十匹小骆驼放开肚皮大吃大嚼了一顿,差不多吃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食料,当然不够几百匹成年骆驼食用,每匹成年骆驼仅吃了几口,那片野苜蓿地就被剃了光头。
很难解释大皇冠为何要在食物匮乏时不惜动用武力压服那些公骆驼坚持要让小骆驼们先进食,也许,大皇冠天生是匹富有爱心和责任感的好骆驼,特别有舔犊之情,眷恋那些活泼可爱的小骆驼,不愿意看到小骆驼们挨饿;也许,大皇冠是匹生活阅历丰富的骆驼,晓得小骆驼们筋骨稚嫩,生命力脆弱,更抗不住饥饿,也没有能力同成年骆驼争抢食物,属于弱势群体,假如不采取特别手段加以特殊保护,任其在生存竞争的旋涡中漂流,很容易就会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所以在食物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必须先满足小骆驼的需要;也许,大皇冠是匹智慧登峰造极的骆驼,能高瞻远瞩,晓得眼前这场草食动物大迁移艰苦卓绝凶吉难料,只有确保生命延续的链条不断裂,才有可能免遭种群灭绝的大灾难,而那些小骆驼,是初升的太阳,是生命延续的火种,是种群的未来和希望,保护它们,就是保护种群的未来。
不管怎么说,在食草类动物大迁移的初始阶段,大皇冠凭借至高无上的首领地位,凭借高大的身躯强健的体魄,压制了某些公骆驼自私贪婪的本性,在群体中造成这样一种价值观念:这二三十匹小骆驼是群体最宝贵的财富,照顾好它们,让它们平平安安活下去,是每一匹成年骆驼义不容辞的责任。
实践证明,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
哦,骆驼群顺着巴颜喀拉山脉西侧一片浩瀚的沙漠向南跋涉。正值盛夏,阳光曝晒,沙漠热得就像一只大火炉。它们已经在沙漠连续行走十几天,没遇到一处水源。骆驼虽然有沙漠之舟的美称,是世界上最耐渴的动物,但连续十几天不喝一滴水,也渴得受不了了。好多骆驼已经两三天没解小便了,排泄系统干得排不出液体来,即便抖排尿,也浓得像盐汤,稠得像胶水,排的时候身体疼得像刀割。本来,骆驼鼻腔有一层特殊黏膳膜,可以在呼吸时吸收空气中的水分,以缓解体内渴。可这片绵延千里的大沙漠,年降雨量只有几毫米,空气干燥得不含一丝水分,所以骆驼们虽有用鼻腔吸收空气中水分的本领,也丝毫发挥不了作用。
一匹年老体迈的骆驼,渴得晕晕眩眩,大概发生了海市蜃楼的幻觉,把一块卵石滩看成是清波荡漾的水塘,紧走几步,弯曲后腿,趴开两条前肢,低下脑袋做出喝水状,它当然喝不到水,反而吸了一嘴巴干燥的黄沙,哼哧哼哧大口喘咳起来,嘴里没有唾液,喷吐出一团团掺了不少黄沙的血沫,越咳越厉害,最后吐出两口黑血,两眼一闭卧倒在地,再也没能爬得起来。其他骆驼经过这匹老骆驼身边时,都显得忧心忡忡,大家心里明白,骆驼耐渴是有极限的,现在的干渴程度差不多已到了极限,要多是再找不到水,整个骆驼群就有**死的危险。
太阳偏西时,老天保佑,渴极了的骆驼群总算遇到一个水塘。水塘里积着薄薄一层清水,有几只青蛙在浮萍上跳跃。骆驼们都晓得,只有喝到这水,才有希望活着走出这无垠的沙漠。大家争先恐后往水塘边跑,骆驼饮水的本领也很大,能在十分钟之内一口气喝下九十五升水,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水塘,就这么一层薄薄的清水,根本就不够几百匹骆驼喝的。就在这时,大皇冠又仰天长吼了数声。霎时间,混乱的骆驼群安静下来,许多骆驼已经快跑到水塘边了,又面带羞赧的表情踅转回来。是的,这宝贵的水,理应先让小骆驼们喝。围在水塘边的成年骆驼们闪出一条道来,让二三十匹小骆驼先去到水塘边喝水。
那匹红鼻子公骆驼大概实在渴得受不了了,弯曲四膝压低身体,乔装成未成年小骆驼的模样,混在这群小骆驼中间,蹒跚往前走,企图享受未成年小骆驼的待遇,先喝到水。可它才走了几步,便被几匹眼尖的雌骆驼瞧出破绽,这几匹雌骆驼一拥而上,你一嘴我一嘴咬得红鼻子公骆驼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这一次又像在野苜蓿地那样,待二三十匹小骆驼饮完水后,其他骆驼才蜂拥而上到水塘里抢水喝。有许多成年骆驼仅喝到一两口水,只能算是润了润冒烟的喉咙罢了。有好几匹骆驼由于没能及时补充体内过度消耗的水分,第二天没能走出沙漠,倒在大迁移的途中。
这以后,爱护和照顾小骆驼,把生的希望留给小骆驼,变成了这群骆驼的行为规范,变成了绝大多数成年骆驼的自觉行动。
哦,这群野骆驼来到了风雪垭口。正是暴风雪猖獗的季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彻骨寒冷加上高山缺氧,小骆驼们走到一半就精疲力竭,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成年骆驼围了上来,有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肆虐的暴风雪,有的贴在小骆驼边朝小家伙身上喷洒热气,有的在后面用热烘烘的嘴抵住小骆驼的屁股,推搡着小家伙往前走。成年骆驼组合成奇特的“挡风墙”,保护着小骆驼在白茫茫的风雪垭口上穿行。空旷的风雪垭口,疣猪、野驴、藏羚等动物的尸骸星罗棋布,被雪覆盖,变成一个个尖锥形的小雪冢,风雪垭口看上去就像一块墓地。那些动物尸骸,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的幼兽。幼兽细皮嫩肉,抵抗力弱,更抗不住暴风雪的侵袭。料峭寒风刮倒了一匹走在最外围的母骆驼,“挡风墙”
被寒流撞开了缺口,立刻就有另一匹成年骆驼奔上来,补上了这块缺口。穿越风雪垭口,不少骆驼被暴风雪夺走了生命,但二三十匹小骆驼却都活着走出了风雪垭口。
哦,这群野骆驼踏进那片广袤的沼泽地。黑色的淤泥黑泡是名副其实的黑色死亡陷阱。沼泽地里散布着一些草墩,踩在上面勉强可以通行。骆驼不是速度型的动物,骆驼身体相对笨重,不如藏羚那般轻盈,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出数米远,骆驼虽然也能跳跃,但跳而不远,使出吃奶的力气最多也就能跳出一两步远的距离。沼泽边缘,草墩间距不大,成年骆驼一步就能跨过去,小骆驼使劲一跳也能跳得过去。进到沼泽腹地,草墩间距逐渐拉开,成年骆驼要使劲一跳才能跳得过去,小骆驼们踩着成年骆驼的足迹拼命往前蹿跳,大部分都勉强跳过去了。
有一匹灰毛小骆驼不知是因为腿力不济还是心里发慌,没能跳够距离,落到泥潭,身体渐渐沉了下去。灰毛小骆驼急得哇哇乱叫,污泥浊水淹到它脖子了。成年骆驼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数百双眼睛望着大皇冠,等着首领出主意。大皇冠仰天吼了一声,扑通跳进泥潭去,黑色的泥浆漫过它的肚皮漫过它的前胸漫过它的脊背……就在所有的骆驼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大皇冠的身体停止下沉,这片淤泥不算太深,它的蹄子踩到了坚硬的地面。这片淤泥虽然只淹到大皇冠的脊背,却足以淹没灰毛小骆驼的头顶。好险哪,泥浆已淹到灰毛小骆驼的嘴吻,再迟一点的话,灰毛小骆驼就要被沼泽吞噬掉了。大皇冠在泥浆里站稳后,将脑袋闷进淤泥里,伸进灰毛小骆驼的肚皮底下,用力把小家伙顶出泥潭。灰毛小骆驼踩着大皇冠的脖子和头颅,爬出了泥淖。大皇冠慢慢移到草墩边,也顺斜坡跃出了险境。
骆驼群又继续往前走,到了沼泽中央,行走越来越困难,可供踩脚的草墩越来越稀少,大皇冠带着骆驼群在迷宫似的芦苇丛里转来绕去,尽量避开那些需要冒险跳跃的草墩。可是,要完全绕开这些深不可测的泥潭是不可能的。七拐八弯,一块蛤蟆形的泥潭挡住了骆驼群的去路,五六米开外才有可供踩脚的草墩。弹跳力最强的几匹公骆驼纵身拼命蹿跳,勉勉强强跳过去了。明摆着的,除非发生奇迹,小骆驼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越过这块蛤蟆形泥潭的。四周皆是泱泱沼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这时,一匹年纪较大的母骆驼跨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朝前一跳,它当然跳不到对面的草墩,“扑通”
,掉在蛤蟆形泥潭里;另一匹老骆驼也学母骆驼的样,跳到沼泽里。这一母一公两匹骆驼迅速往下沉,又黏又稠的黑色泥浆漫过它们的肚皮,漫过它们的脊背,漫过它们的脖子,黑色的水面只露出两张痛苦的驼脸和四只尖尖的驼峰,就像浮着几片枯黄的荷叶,驼嘴翕动着,朝小骆驼们发出嘶哑的叫声。好比搭起了一座浮桥,好比设置了一块跳板,二三十匹小骆驼两级跳远,踩着被沼泽淹没的两匹成年骆驼的身体,跳越蛤蟆形泥潭的对面去了。在小骆驼的踩踏下,这自愿当浮桥当跳板的两匹骆驼越陷越深,被泥浆淹没了头顶,淹没了驼峰,再也没能从沼泽地里爬出来。这以后,凡是遇到跨度太大的泥潭,便会有成年骆驼自告奋勇投身到稀泥浆里给小骆驼们当垫脚石。走出这片广袤无垠的沼泽地,成年骆驼死亡不少,二三十匹小骆驼却都活了下来。
哦,骆驼群拐进山箐,突然,草丛中蹿出五只老虎来。为首的是只雌老虎,毛色浓艳,身躯高大,身后跟着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显然,这是一家子老虎。骆驼们见虎色变,吓得欧欧直叫。要是遇到其他食肉兽,野骆驼也许还有办法对付,可以用嘴咬,可以用身体撞,可以用蹄子踢,可碰到老虎,骆驼毫无反抗能力。老虎太厉害了,一个扑蹿可以跃出十来米,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奔逃的骆驼,匕首似的虎爪一把就可以撕裂骆驼皮,血盆大口一下就可以将骆驼的颈椎拧断,毫不夸张地说,骆驼在老虎面前,是一堆待宰割的肉。雌老虎带着四只虎儿虎女蹿进骆驼群,对近在咫尺的成年骆驼看也不看,直奔驼队中央那些扎堆挤在一起的小骆驼。很明显,雌老虎的攻击目标选定为这些小骆驼。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所有的成年骆驼都跟着大皇冠,里三层外三层将小骆驼们团团包裹起来,缓慢地朝前移动。雌老虎扑到一匹黑驼峰公骆驼身上,虎爪一扫,黑驼峰公骆驼皮开肉绽,驼峰上血流如注,黑驼峰变成了红驼峰。
照理说,老虎闻到血腥味,犹如酒鬼闻到酒香,会兴奋得忘乎所以,刺激起猎杀的冲动,一次又一次扑蹿上去,直到把受伤的猎物扑倒为止。可这一次,雌老虎却对黑驼峰公骆驼不屑一顾,仍带着四只虎儿虎女往骆驼群中央闯去。一匹蓝尾母骆驼企图把老虎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斜刺跳过去,用蹄子去踩踏一只半大不小的约老虎。骆驼面对面与老虎格杀,好比飞蛾扑火,含有英雄就义的味道。笨拙的骆驼蹄子踩了七八下,都踩空了,一蹄子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一脚踩滑,用力过猛,左前腿崴伤了,一瘸一拐,在原地滴溜溜打转。蓝尾母骆驼就在几只老虎中间,脚又崴伤了,对老虎来讲,完全可以像吃豆腐一样轻轻松松把蓝尾母骆驼扑倒吃掉。从心理学角度讲,一匹欲逃不能欧欧哀叫的骆驼,那挣扎的姿态惊厥的眼神凄凉的音调,对嗜杀成性的老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已把蓝尾母骆驼围了起来,跃跃欲扑。雌老虎黑黄相间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抡了一个圈,仿佛发出了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收敛了扑咬的姿势,从蓝尾母骆驼身边退了出来,专心致志地跟着雌老虎往驼队中央冲。看来,雌老虎今天已下决心扑翻几匹小骆驼不肯罢休了。
雌老虎只对小骆驼感兴趣,是有原因的。小骆驼细皮嫩肉,吃在嘴里口感好,就像人类喜欢吃烤乳猪一样,挑精拣肥是动物的本性:更重要的考虑是,雌老虎膝下的四个儿女,已经长大了,按照虎的习性,正处在狩猎实习阶段,跟着母老虎习觅食这一最重要的课程,学完这一课,虎儿虎女就要离开母虎独立生活;母虎在儿女生命历程的关键阶段,除了教会它们如何设伏如何突袭如何撕扯如何咬颈外,只要条件允许,会捉一两只活的幼兽,就像买玩具枪让儿童玩打仗的游戏一样,让虎儿虎女一次又一次扑倒还在奔逃还在喘息的幼兽,实践如何厮杀,自己则在一旁观看,随时纠正虎儿虎女的动作。游戏是生活的预演,不仅人类的童年要做游戏,许多动物的童年也是在游戏中度过的。
所有的成年骆驼都紧紧贴在小骆驼身边,整个骆驼群就像庞大的线团,把二三十匹小骆驼裹在核心,裹得水泄不通,坚决不让老虎接近小骆驼。雌老虎发出让骆驼心惊胆寒的虎啸,血盆大口里喷出一团团让骆驼恶心窒息的血腥气流,一扑二掀三剪,大耍虎的威风,要在密匝匝的成年骆驼中杀开一条血路,直取圆圈中央的小骆驼。一匹成年骆驼的嘴巴给虎掌掴裂了,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匹成年骆驼的眼珠被虎牙拧断了,跪在地上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野蛮的屠杀,疯狂的暴行,成年骆驼一匹又一匹负伤,一匹接一匹倒地,然而,没有一匹往后退缩,也没有一匹离开群体顾自己逃命。当一匹成年骆驼被雌老虎扑翻或搡开后,保护圈出现了缺口,不等雌老虎钻进去,另一匹成年骆驼立刻急奔而至,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缺口,不让雌老虎有机可乘。成年骆驼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一座无法攻克的坚强堡垒,保护着那些小骆驼,走出山凹,逃进荒漠。终于,雌老虎扑累了咬累了,悻悻吼了两声,放弃了徒劳的追杀。山凹里,遗留下几十匹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成年骆驼……
这些情节虽然是我杜撰的,但我想,与三百多年前所真实发生的情景相去不会太远,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大迁移途中,其他大型草食动物都被淘汰出局,而野骆驼却一枝独秀,经过若干年的艰难跋涉,胜利到达目的地——云日曲卡雪山。
【六青囘春囘期的叛逆】
三个月过去,骆驼王子个头蹿高了许多,驼峰差不多与身材jiāo囘小的秋cǎo母一般高了,四肢bào出一块块腱子肉,喉结突凸,叫囘声变得cū哑沉郁,显然,它已逐渐发囘育成熟,正在向青春的门槛迈进,少年骆驼正在向青年骆驼过渡,或许可以称为青少年骆驼。
在我的印象里,骆驼王子是匹很乖囘巧很听话的小骆驼,总是跟随在成年骆驼后面,成年骆驼往东它往东,成年骆驼往西它往西,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偶尔也会淘气地离开驼队,跑到小河边将蹒跚爬行的wū龟翻得背朝天,或跑到树丛里追逐惊飞的野雉,但从不敢跑得太远,从不拖离成年骆驼的视线,一听到成年骆驼叫唤,拔tuǐ就会跑回成年骆驼身边去;有时候,它正在河边沙滩上捉nòng老实巴交的wū龟,突然蹿出一只野兔来,把它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扭转身撒tuǐ就往成年骆驼身边跑;成年骆驼嗅wěn它的额头和驼峰,它会闭着眼睛,很陶醉很惬意的样子;时时处处表现出幼兽依赖群囘体离不开成年兽照顾的心理特征。
但是我观察发现,随着身囘体发囘育蹿高,骆驼王子的依赖性越来越弱化,脾气变得越来倔强,频繁地从驼队跑出去,不再顾虑是否会拖离成年骆驼的视线,甚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专门七拐八弯跑到成年骆驼看不到的地方,光脖子首领和其他几匹骆驼大声叫唤,它明明听到了也装着没有听到,不予理睬。有好几次,驼队行进到十字路口,光脖子首领朝北坡去,骆驼王子偏要往南沟走,全体成年骆驼站在三岔路口,朝它欧欧叫唤,请它别闹别扭,它置若罔闻,好像突然间患了失聪症,仍闷着头往南沟走。光脖子首领和其他几匹成年骆驼对视了一下,掉转头来,不往北坡去了,跟着骆驼王子朝南沟走。不料它们刚刚走进南沟,才赶到骆驼王子身边,骆驼王子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返身又朝北坡去了,光脖子首领和其他成年骆驼惊愕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木偶似的又掉转头来,跟着骆驼王子再往北坡去。骆驼王子对成年骆驼的妥协与迁就非但不领情,还è声è气地朝它们噗噗噗打响鼻,就像在说:烦sǐ了,干吗老跟着我!
夕阳西下,野骆驼它们吃饱cǎo饮饱水,在cǎo地上洗洗曰光浴,休闲消食,秋cǎo母和杏眼雌出于母性的xí惯,走拢骆驼王子身边,qīn囘昵地伸出舌囘头要来tiǎn囘wěn骆驼王子的身囘体,捋顺驼máo,清扫寄生虫,表达长辈的关切和爱意。这是shì犊之情,也是天伦之乐,是骆驼群常见的镜头,对骆驼王子来说,应该是xí以为常的事情。可这一次,两匹雌骆驼短短的舌囘头刚刚触囘碰到骆驼王子的背脊,骆驼王子突然跳起来,脸上露囘出厌烦的神态,就好像害怕接囘触传染病患者,躲闪开去。秋cǎo母和杏眼雌怔怔地望着骆驼王子,看不懂是怎么回事,以为是自己的关切和爱意还表达得不够完美,便柔声叫了几下,半吐着舌囘头,眼眶蓄满慈祥,又朝骆驼王子走拢来。骆驼王子蹦跳起来,跺脚踢tuǐ,欧欧怪叫,好像在提抗囘议:干吗老缠着我?拜托了,请离我远一点!秋cǎo母抢前一步,嗖地将粘在骆驼王子后驼峰上一片树叶tiǎn囘了下来,顶在舌囘尖上,送到骆驼王子面前,似乎在告诉骆驼王子:心肝宝贝,你身上脏了,让我来替你tiǎn理梳洗。骆驼王子突然躺倒在地,侧身打了几个滚,滚得满身都是枯枝败叶,然后站起来,用一种挑衅的神态望着秋cǎo母和杏眼雌,似乎在说:我就爱脏,不要你管!显然,骆驼王子把秋cǎo母和杏眼雌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故意在惹它们生气。我当时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秋cǎo母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原本枣红sè的驼脸变成铁青sè,身囘体在瑟瑟发囘抖,杏眼雌更是难受得像害了心脏囘病,遭受巨大的心理打击,站都站不稳了,软囘绵绵躺卧下来。
所有的成年骆驼都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着骆驼王子,唉声叹息,实在无fǎ囘理解它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连我雇请的向导、zàng族猎手强巴也颇为不满地说:“真是奇怪,骆驼王子本来很听话的,这段时间怎么像吃错了yào一样,脾气越来越臭了?”
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当然明白骆驼王子之所以举止会变得怪戾的内在原因。这是哺rǔ动物在成长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一种十分普遍的心理现象,用行话讲就是青囘春囘期叛逆,或者叫第二次断rǔ。
哺rǔ动物在童年期必须依赖母兽或其他成年兽的悉心照料才能存活,所以这期间幼兽对母兽或成年兽非常依恋,依偎在母兽怀里,影子似的跟随在成年兽身后,百依百顺,须臾不敢离开。随着年岁增长,随着一天天长大,幼兽对母兽和其他成年兽的依恋渐渐淡化,但表现得尚不明显,还处于量的积累阶段。到了青春发囘育期,随着个头蹿高,四肢变得强壮,独囘立意识突然间觉囘醒了,产生质的飞跃,开始萌生出想要摆拖母兽或其他成年兽束缚的念头,表现为不愿再顺从听话地待在母兽或成年兽身边,频繁地离群出走,讨厌再让母兽或其他成年兽qīn囘昵tiǎn囘wěn,更有甚者,产生莫名其妙的逆反心理,母兽或其他成年兽无论做什么都不满意,你苦口婆心劝它要这样,它拧着脖子偏偏要那样,就像正负电极,强烈排斥,一碰到就要冒火huā。
这种青囘春囘期反叛行为,听起来好像挺残酷挺不近人情的,有违伦囘理道囘德,其实不然,从动物心理学的角度讲,有利于身心发囘育,是生命历程中不可缺少的枢纽。
假如一个生命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甜腻腻的qīn情中,都受到疼爱和关怀,自始至终都对母兽或其他成年兽充满依恋之情,就好比捆bǎng着精神绳索,虽然身囘体发囘育长大,精神却仍然锁定在幼年时期,不会跟着身囘体同步成长,即使到了壮年,精神世界仍依附在母兽或其他成年兽身上,不会有独囘立的品格和鲜明的个性。对雄性动物来说,尤其如此,只有经过青囘春囘期叛逆这个阶段,生命才会成熟,才具备独囘立生存的能力。囯外动物行为学家野外观察统计数据表明,越早进行第二次断rǔ的雄性动物,成年后抵御疾病和适应环境的能力越强,在群囘体中的地位也越高,较容易得到配囘偶,其后代也较易存活。可以这么讲,青囘春囘期叛逆是生命由幼稚走向成熟必修的课程。
不仅仅哺乳动物有这样的现象,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也存在类似的情景。那些迈进青春门槛的少年,总显得与父母格格不入,常与父母顶撞,不再愿意跟随父母上街,动辄离家出走,惹父母心烦,惹别人生厌,在某些城里被称为半截头小子,在某些乡村被称为男人老狗。人是有理性的动物,针对青少年这一心理特征,采取相应对策,或因势利导,或循循善诱,让男孩平安健康地度过这个年龄阶段。动物没有多少理智,母兽或其付他成年兽一般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青春期的幼兽想离群出走,就让它离群出走,回来欢迎,要走不留,也不再去摩挲舔吻这些快长大的幼兽,它身上爱脏不脏,邋里邋遢得像叫花子也悉听尊便。亲情渐渐淡化,爱意渐渐稀稀释,营造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氛围,让这些半大不小处在青春期的幼兽踏着生命固有的节拍和旋律成长。许多动物幼凭着一种本能知道,老是粘在母兽或其他成年兽身边,挣不脱情感的锁链,这样的幼兽,长大后是不会有出息的,被严酷的丛林法则淘汰的几率极高。自然界更有一些高智商的动物,如狐狸、金猫、狮子等,在自己的幼崽尚处于童年期时,百般呵护疼爱,一旦幼兽跨进青春期,会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逐出家门,从自己身边赶走,成全它们的反叛精神与独立意识,让它们在生命最可塑的年龄段,独自面对纷纷攘攘的丛林世界,不失时机地铸造健全的品格。
我想,这群野骆驼中的成年骆驼,尤其是秋草母和杏眼雌这两匹母骆驼,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骆驼王子在青春发育期所表现出来的反叛情绪,克制那份伤感,隐忍那份失落,像其他种类动物所表现的那样,听之任之,放飞一个自由的生命。
可我压根儿就想错了。骆驼王子青春期的叛逆性格初露端倪后,光脖子首领和另三匹成年骆驼并没有采取听之任之顺其自然的态度,恰恰相反,一连许多日子,它们都显得忧心忡忡。两匹雄骆驼长吁短叹,坐卧不安,好像大艰准临头了一般;两匹母骆驼食量锐减,满脸憔悴,用句不恰当的比喻,如丧考妣。它们采取的态度,很像是思想工作者在挽救失足年,耐心细致地、首折不挠地、全力以赴地对骆驼王子进行爱的感化,试图将骆驼王子的离心力瓦解掉。
清晨,野骆驼群到河边的草滩上进早餐,走到一半,骆驼王子拐了个弯,朝相反方向的一块草坡跑去。四匹成年骆驼马上停了下来,朝骆驼王子的背影欧欧呼叫,声音柔柔,调子绵绵,那意思很清楚:孩子啊,你不跟我们走在一起,我们好伤心哟。没有你,这个家哪里还像个家呀?回来吧,全家团团圆圆吃早餐多好!这既是劝告,又是央求。好比甩出了一根在爱汁里浸泡过的软绳,骆驼王子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迟迟疑疑起来兼。这时,四匹成年骆驼叫得愈加恳切,简直就像在集体请愿似的。有时候骆驼王子心一软,掉头跑回群体中来。有时候骆驼王子没理这个茬,硬起心肠继续我行我素;每每这个时候,四匹成年骆驼便伫立在原地,不去河边饮水,也不去草滩吃草,暴晒在太阳底下,用自虐的方式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痛苦;骆驼王子跑出去远了,回头看看,它们还在眼巴巴望着它,还在翘首以待等它回去,便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闹下去,只好打道回府——回成年骆驼的身边来。
这叫以柔克刚,效果很显著。我猜想,光脖子首领和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内心是很得意的。明摆着的,假如它们采取强硬阻拦手段,不让骆驼王子离开群体,只会适得其反,助长骆驼王子白的逆反心理;骆驼王子会这么想,我爱到哪里去是我的自由,你们凭什么来横加干涉?你们越是不想让我脱离这个令我窒息的家,我就越要离开,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它会更频繁地离群出走,更长时间地待在外头;假如采取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那么骆驼王子就会按照生命固有的轨迹变化,青春期个体和群体的感情趋向疏远和隔膜;唯有这种以柔克刚的方式,才有可能磨灭骆驼王子的离心力,不动声色地将其粘留拴绑在成年骆驼身边。
一段时间下来,骆驼王子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有时候,当它被四匹成年骆驼用以柔克刚的方式从出走路上拉回来,它会发疯般地用头去撞大树,或者身体泡在齐肩深的冰凉的河水里,冷得嘴唇发白鼻子发青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战;有时候,当它对四匹成年骆驼恳切的呼叫不予理睬,仍躲离群体,独自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时,或者发呆,或者像撞见鬼似的惊跳起来,像害了癫痫病般的蹦挞得大汗淋漓,或者莫名其妙地在地上连续打滚,使劲在石头砂砾上摩擦自己的身体,摩得驼毛纷飞,好几次把皮肤都擦破了。可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异常的动静也没有,根本没有理由心神不宁的。
我当然晓得,骆驼王子正在左右为难的矛盾中受煎熬。
心理学家之所以把青春期反叛比喻成第二次断乳,包含这么几层意思:第一,表明在进入青春期前,幼兽靠吮吸成年兽精神乳汁生活着,这种精神上的哺育关系和生理上的哺乳关系十分相似,在养育的过程中产生依赖性;第二,生命一旦对某种东西养成依赖性,便舍不得放弃,割舍起来很痛苦,决心常常会动摇;第三,哺乳动物断奶时要靠母兽和幼兽的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一般来讲幼兽在断奶时已经能咀嚼吞咽其他食物,不吃奶也能活得下去了,但却不愿放弃芬芳香甜的乳汁,哭闹着寻觅母兽的**,母兽竭力躲闪,有时还会粗鲁地将幼兽推搡开。要是没有母兽的明智与决心,幼兽恐怕永远也改不了吃奶的习惯。
骆驼王子虽然随着身体进入青春发育期,内心涌动独立渴望,但同时受习惯的驱使,仍相当程度地迷恋过去在成年骆驼身边的日子。毕竟,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照料,让它到既安全又舒适,动物在很大程度上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毕竟,谁也不理睬它谁也不把它当回事,让它感到既冷漠又凄凉,它的内心并不踏实,追求独立的决心也相当脆弱。青春期的冲动使得它对成年骆驼产生了离心力,长久的依恋甜蜜的关怀又使得它保留了对成年骆驼的向心力;两种力量旗鼓相当,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争夺它撕扯它,它于是就有了身心被撕裂的矛盾和痛苦。
青春期叛逆,无异于挣脱精神锁链,这锁链是用蜂蜜、奶油和巧克力制作的,比任何金属制作的锁链更难挣脱。
更何况这四匹成年骆驼还在不断强化和加固这条锁链。
【七误食中毒】
这天早晨,我同往常一样,驾驶着摩托车,带着藏族向导强巴,在红囘外跟囘踪仪的指引下,找到这群野骆驼。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最常见的情景,五匹骆驼排成一路纵队,从戈壁沙洲出来,往尕玛尔草原走去,寻找草肥水清的好去处。走着走着,骆驼王子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了,斜刺里蹿出队列,撒腿往荒野奔驰。照例,四匹成年骆驼停了下来,用一种担惊受怕的眼光望着骆驼王子的背影,欧欧欧不停地柔声叫唤。这一次,骆驼王子大概脑子里追求独囘立的想法占了上风,没有回头,反而加快步伐拼命跑起来。
我和强巴驾驶摩托远远跟在它后面。
骆驼王子跑到成年骆驼视线所看不到的地方,这才放缓速度,钻进一片杂树林,它很高兴摆脱了成年骆驼的纠缠,一会儿在树干上蹭蹭痒,一会儿在溪流边伸伸腰,悠闲地溜达漫步,享受难得的拘清静,拥有一份好心情。依稀传来成年骆驼焦急的呼叫,但骆驼王子只当没有听见,仍兴致勃勃地在白桦树林里晃来转去。
过了一会儿,它大概肚子饿了,卷食一根嫩枝上的树叶。我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景象变得清晰,不好,它正在吃黑楂树的叶子!黑楂树的叶子与骆驼最爱吃的香椿树形状相似,也是细细长长柔柔的,翠绿间夹杂着几点红,但黑楂树的叶子含有某种生物碱,是有毒的,误食后会恶心呕吐,严重的还会四肢抽囘搐麻痹中枢神囘经。骆驼王子过去都是跟随成年骆驼生活,成年骆驼吃什么它吃什么,缺乏觅食经验,误将黑楂树的叶子当做香椿树的叶子了。我离得尚远,已不可能阻拦。骆驼王子舌囘头一卷,把一大簇黑楂树叶塞囘进嘴里。年轻动物吃东西喜欢狼吞虎咽,它也一样,胡乱嚼了几下,便囫囵吞咽,等到发现味道不对,怎么满嘴苦涩辛辣,想吐,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大把黑楂树叶已落到胃里去了。
骆驼的胃分三室,在分类上属偶蹄目反反刍亚臼骆驼科,能像牛一样反刍食物。它立即运用反刍功能,将黑楂树叶吐了出来,可是,不可能吐得很彻底很干净,总有一些还残留在胃室里。黑楂树叶是一种毒性很大的植物,发作极快。数分钟后,骆驼王子便眼球暴凸口吐白沫脖子一扬一弓变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毒性刚开始发作时,它还缄默其口,不叫唤,不呻囘吟,不愿让成年骆驼们晓得,英雄好汉似的想独自对付困难与不幸,但毒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浑身发囘抖,左侧两条腿就像关节生锈了一样,走路的姿囘势变了形,像木偶在跳舞,狐步高狐步低,终于支撑不住,“咕咚”躺倒在地,难受得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四周是灌木和野草,山风刮过,呜呜作响,有点恐怖。一个生命在患病时最容易产生孤立无援的感觉,也最渴望亲情和安慰。骆驼王子抬起僵硬的脖子,朝成年骆驼所在的方向张望,灌木丛割断了视线,只能隐约听到它们的吼叫。它突然张大嘴欧地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凄凄凉凉,如怨如悔,如泣如诉。毫无疑问,那是在向成年骆驼们发出求救的信息。山风将它的叫囘声送出杂树林。
我将望远镜移向杂树林外,我看见,当骆驼王子求救的叫囘声传进四匹成年骆驼的耳膜,它们就像消防队员听到了火警消息,一秒钟也没有耽误,拔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骆驼王子身边。每一匹成年骆驼脸色都很沉重,围在骆驼王子身边,关切地欧欧叫着。光脖子首领凶猛地用身囘体撞击那棵树,撞得树皮碎裂树叶飘零,好像在替骆驼王子报仇雪恨;歪峰雄则跪卧在地,将自己马鞍形的驼峰枕头似的垫在骆驼王子的脖子底下,这样骆驼王子喘气和呕吐起来方便多了;秋草母用唇吻轻轻摩挲骆驼王子的胃部,进行按囘摩疗法;杏眼雌则不停地舔囘吻骆驼王子的额头,疼爱有加。骆驼王子又吐了几口,把胃囊里最后一点有毒的汁囘液也吐了出来,脑袋靠在歪峰雄身上,疲倦地闭起眼睛。
我注意看了一下,它的身囘体不再发囘抖,膝关节也不再发锈似的僵硬,能伸缩活动了。种种迹象表明,骆驼王子已吐尽体囘内毒素,脱离了危险期,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毕竟,骆驼是反刍动物,天生具备将吃进胃囊去的东西悉数倾吐出来的本领,不会造成重度中毒,即使误食了像黑楂树叶这类有毒物,只要发现及时,是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的。当然,头有点昏,胃部有点不适,四肢绵囘软乏力,轻微的中毒症状还会持续几天。
在这段眨时间里,四匹成年骆驼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骆驼王子,日夜守护在它身边,晓得它脚力不支无法远行,晓得它需要经常饮水反刍洗涤胃囊,就待在附近的溪流边,即使出现食肉兽的踪影也不转移。进食时,总有一匹以上的成年骆驼与它并排而立,提防它再次误食有毒的东西。到了夜晚,四匹成年骆驼便把它拱围在中间,秋草母和杏眼雌就像疼爱一位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遍又一遍地舔理它的驼毛,嘴里还发出喃喃声响,似乎在哼娓娓动听的摇篮曲……骆驼王子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讨厌两匹成年母骆驼的舔囘吻,不再像躲避传染病似的逃离亲情,它依偎在两匹成年母骆驼身边,享受着家庭的温馨。
病痛与灾囘难,很容易滋生难分难舍的情感,很容易让一个想要跨出门槛独囘立生活的生命掉转头又走了回来。
一个星期后,骆驼王子中毒的症状完全消失,青春体健,活活泼泼,似乎跟中毒前没什么两样了。可我发现,它离群出走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使出走,距离和时间也大大缩短,很少再跑出成年骆驼的视界,也不再独自在外过夜。
我知道,这些成年骆驼之所以如此关怀和照顾骆驼王子,完完全全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爱。可是,任何事情都这样,好事做过了头就变成了坏事,爱过了头也就变成了害。尤其是在青春发囘育期,假如双亲不能理智地去稀释那份溺爱,有可能会造就一个精神有缺陷的生命。
唉,这些个不懂事的骆驼啊。
【八灰狼事件的负面效应】
骆驼王子独自在山腰一条羊肠小道上漫步,秋天的早晨,清风送爽,山花烂漫,驼蹄踏碎一颗颗硕大晶莹的露珠。走到一个弯道口,左边是绝壁,右边是悬崖,道路仅有两米多宽,它小心翼翼地举步向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弯道拐出一只灰狼,与它不期而遇了。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骆驼王子遭遇到了什么危险。动物分食草和食肉两大类,一个草食动物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一辈子不碰上肉食动物,那是不现实的。事实是,天上有鹰雕,地上有豺狼,地下有蛇蝎,水里有鲨鳄,肉食动物海陆空立体存在,草食动物除非躲到人类动物园的囚笼里去,是不可能不同形形色色的肉食动物打交道的。再说,并非草食动物就一定害怕肉食动物,大象是草食动物,别说豺狼这等中型肉食动物不敢招惹大象,就是虎豹这等大型食肉猛兽也会在愤怒的象群面前望而却步。因此,当我看见骆驼王子与那只灰狼在山道上相遇,我并没觉得它生命受到威胁,只是觉得它将玩一场带风险的游戏。狼虽然残忍,虽然杀生不眨眼,虽然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但毕竟体形瘦小,只有骆驼的十分之一大,据我所知,除非是冬季纠集成群的狼,一般是不敢攻击野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的。
果然,灰狼在拐过弯突然间撞见骆驼王子,白多黑少的狼眼狡黠地转了转,立刻明白自己孤身一狼难以对付这么大一匹骆驼,便知趣地停了下来,狼尾拖耷在地上,舌头半伸在嘴腔外,这个姿势表明,它此时此刻没有攻击冲动。
假如这个时候,骆驼王子保持必要的镇静,一面摆出高度戒备的姿态,一面哼哼打几声响鼻,谨慎而又缓慢地朝后退却两步,让出一条通道来,我相信,这只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地从骆驼王子面前走过去的。食肉兽与食草兽互不打扰擦肩而过的事在荒野丛林并不罕见,没有压倒的优势,往往就有短暂的和平。
我之所以说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当然是有依据的。灰狼肚皮空瘪瘪的,狼眼闪动着饥馑的绿光,很想尝尝新鲜的骆驼肉,喝喝新鲜的骆驼血,馋涎欲滴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运气不佳,碰到的是高高大大身体已经发育得与成年骆驼不差上下的骆驼王子,而不是体形娇小没有防卫能力的小骆驼,没法随心所欲猎杀屠宰,只有唉声叹气了。
我当时正跟在骆驼王子后面,相距约两百米,透过高清晰度的望远镜,把弯道上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骆驼王子在发现灰狼的一瞬间,头顶和驼峰上的长毛“嗖”地竖立起来,驼眼瞪得溜圆,闪出一片惊骇的光。这是可以理解的,野骆驼虽然身体比狼大十倍,但毕竟是草食动物,天生畏惧狼这样的猛兽,突然遭遇,难免会吓得心儿怦怦乱跳。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灰狼已经停了下来,骆驼王子突然抻直脖子,左望望,右瞧瞧,像在寻找可以躲避危险的安全去处。我想它是在寻找那些能保护它的成年骆驼,因为当它的眼光在四周瞄了一圈,没看见成年骆驼的影子,它愈加慌乱,连连往后退却,欧欧急叫,那眼光那神态那姿势那模样,完全像一匹刚出生不久还在吃奶的幼骆驼,遇到一点点麻烦就想跑回骆驼妈妈身边寻求庇护。弱者的惊慌失措,往往会刺激起掠食者的攻击冲动。用灰狼的眼光来解读骆驼王子此时脸上的表情,肯定读出这样一层意思:我软弱可欺,我毫无反抗能力,你若扑上来咬我,我能往哪里逃呀?事实果真如此,当骆驼王子惊慌失措地连连往后退却,灰狼那条尾巴弹性十足地平举起来,眼角吊向额际,半截舌头缩了回去,露出一嘴尖利的犬牙,四条狼腿微微弯曲后蹲,摆开一副扑咬的姿势。
可我知道,到目前为止,灰狼还不会使用尖爪利齿扑上来噬咬。狼是一种狡猾的动物,没有十分把握是不会冒险的。虽然骆驼王子表现得像个还在吃奶的婴幼儿,虽然骆驼王子已吓得灵魂出窍,但骆驼王子的体格已接近成年骆驼,体大力不亏,就算不敢反抗,垂死挣扎总是免不了的。而且地形太险恶,夹在绝壁与悬崖中间,难以施展拳脚与犬牙,撕扭起来,万一被驼蹄蹬着一下,或者被沉重的骆驼身体碾压一下,断条腿或伤着脊梁什么的,那就糟了;如果不幸被撞下悬崖去,摔成一只遍体鳞伤的血狼,那就更不划算了。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以为肉食动物很勇敢,不怕流血负伤,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肉食动物比起草食动物来更害怕负伤:肉食动物靠捕食其他动物为生,一旦负伤,影响奔跑追撵,捉不到猎物,只有活活饿死;草食动物靠啃食植物为生,植物是不会移动的,负伤后只要伤口不感染,只要还有点力气爬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就有可能转危为安养好伤,起码不会活活饿死掉。
同样负了伤,肉食动物活下去的几率比草食动物要小得多。
骆驼王子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它见灰狼杀气腾腾地摆开扑咬的架势,更加害怕,倒退着往后挪动。羊肠小道本来就很窄,退了几步便退到了悬崖边缘,一只后蹄踩在松软的沙土上,“哗啦”,小道边缘的沙土崩塌,骆驼王子闪了个趔趄,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深渊,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好比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到了饕餮者面前,并盛情邀请其举箸动叉。既然如此,那就别讲客气啦。灰狼嗥了一声,收腹缩腰,眼瞅着就要扑跳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欧——”响起成年骆驼的吼声,哦,听到骆驼王子的呼救后,光脖子首领率领歪峰雄、秋草母和杏眼雌火速赶来增援。援军即刻赶到,侵略者未免胆寒。灰狼不得不收敛起扑咬的架势,搁下了吃驼肉大餐的念头。骆驼王子总算抖抖索索站了起来,与灰狼又恢复了刚开始相遇时的对峙局面。我想,骆驼王子怎么说也是跨进青春门槛的骆驼了,不至于胆小如鼠连一点面对危险的勇气也没有,刚才是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与灰狼打了个照面,被吓懵了。现在好了,它应该看清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灰狼,而不是无法抗拒的凶暴的狼群,更主要的是,四匹成年骆驼正火速往这儿赶来,数分钟后,它骆驼王子就会占压倒的优势,别说是只普通灰狼,就是三头六臂的狼精,也奈何它不得了。它理应恢复自信,大吼一声什么的,壮壮自己的胆气,吓唬吓唬那只灰狼。可我很快又失望了,它站起来后,没等站稳,就急忙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奔逃,当然是逃向四匹成年骆驼。
这很要不得,从心理学来说,这件事有可能会成为它精神上的一个病灶,影响它的一生。
无论肉食动物还是草食动物,在其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独立面对生活,更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就食肉兽而言,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勇敢地与之搏杀,终于获得成功,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形成胜利利敏感点,变得十分自信,一辈子受益无穷;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不敢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与之搏杀,最后让猎物逃走了,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黑暗记忆,形成失败敏感点,变得十分自卑,一辈子受害无穷。食草兽也是同样的道理,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能保持必要的镇定,临危不乱,或者机智地与之周旋,或者利用地形地貌成功地躲匿起来,终于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度过危机求得生路,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变得乐观而又自信;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魂飞魄散四肢发软,要么当场变成食肉兽爪牙下的牺牲品,就算侥幸不死,脑子里也会储存黑暗记忆,一辈子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
对年轻的生命来说,这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意义重大,就好比是命运发给你一份须用生命来答题的考卷,及格者生存,不及格者淘汰;又好比是生死台阶,跨上去前景灿烂,跨不上去命运多舛。
灰狠本来已经收敛扑咬的架势了,这会儿见骆驼王子如此不堪一吓,又被刺激起难以遏止的攻击冲动,嗥叫着追撵上来。狼的短跑速度胜过骆驼,很快贪婪的狼嘴离那条短短的骆驼尾巴仅有一步之遥了。空中画过一道灰色弧线,灰狼扑了上来,狼爪搭在后驼峰上,狼牙在骆驼屁股上啃了一口。
比较起来,屁股是骆驼身上非致命部位,抓破了咬伤了,有点疼痛而已,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落下残疾。当灰狼爪子抓住后驼峰的一瞬间,骆驼王子本能地拼命往前蹿跃,高速运动中灰狼的噬咬功能大打折扣,尖利的犬牙只咬破了一层皮。剧烈的颠簸中,灰狼被从后驼峰上甩了下来。照理说,这个时候,骆驼王子可以趁这个机会加快奔逃速度,拉大彼此的距离,加大逃生的可能。可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恰恰与我想象的相反,骆驼王子挣脱灰狼的扑咬后,扭转脖颈朝滴着血的后驼峰瞄了一眼,身体立刻就吓软了,变得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样,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一副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
我晓得,骆驼王子根本没受什么伤,而是被吓成这副样子的。很多时候,精神垮了,身体也就跟着垮了。
幸亏这个时候,光脖子首领和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已经赶到,出现在骆驼王子和灰狼面前。灰狼被迫停了下来,蹲在路边一块岩石上,长长的舌头舔咂唇齿间的驼毛和血丝。
一个跨人青春门槛的生命,第一次单独面对困境,有时会靠拢就在附近的成年兽,希冀能得到帮助。每每这个时,明智的成年兽,不会大包大揽,不会越俎代庖,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有节制有分寸有限度地伸出援助之手,既帮助青年兽摆脱困境,又不让具产生依赖思想。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亲眼目睹母云豹是如何帮助陷入困境的青年云豹完成第一次单独狩猎的。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只黄褐色母云豹和一只灰黄色青年云豹钻在大青树茂密的叶子间,等待猎物从树下经过。一头马鹿从竹林里钻出来,摇晃着头上新长出来的鹿角,慢慢朝大青树走来。青年云豹用前爪推搡母云豹,传递猎物出现的信号。让青年云豹颇感意外的是,母云豹睡着了,豹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身体软绵绵地晾在树枝上,睡得好香啊,嘴角溢出一线唾液。青年云豹已经一天没吃到东西,早就饥肠辘辘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它伸过嘴去在母云豹的臂弯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希望母云豹能及时惊醒。奇怪的是,平时稍有响声就会惊醒的母云豹,此时却睡得像只死猫,怎么也叫不醒。青年云豹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来,马鹿生性机警,很容易给吓跑的。马鹿走到大青树下,与埋伏在枝丫上的云豹形成一条垂直线。母云豹过去曾多次给青年云豹做过示范,当自己与猎物处于上下垂直线时,是最佳扑击时机,这时候照准猎物从高高的枝丫上出其不意地扑下去,既能把猎物压趴在地,又能把猎物吓得灵魂出窍,在猎物清醒埋过来之前咬住其脖子或喉管,就能将猎物置于于此地。青年云豹从未单独狩猎过,心里空落落的没底,犹犹豫豫想扑又不敢扑。马鹿一步步从大青树下走过,垂直线变成斜线,再耽误几秒钟,就要走出云豹的有效扑击范围了。云豹体重只有十五公斤左右,虽沾着豹字,却只能算是中小型食肉兽,力气与速度都有限,假如不能采用树上埋伏突然袭击的办法,是无法制伏马鹿这样强健善跑的食草动物的。机会转瞬即逝,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青年云豹太饿了,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只有横下一条心扑了下去。它或许想,它与马鹿乒乒乓乓搏杀起来,母云豹一定会从睡梦中惊醒,跳下树来帮它共同对付这头马鹿的。青年云豹下定决心扑跳时,时间已延误了几秒钟,扑蹿的技艺也欠点点火候,落点本来应该选择腰部中央的,结果却落在马鹿的屁股上。“扑通”,由于落点不准确,马鹿并没被完全压趴在地上,只是两条后腿被压得跪了下来。青年云豹张嘴噬咬,咬不到脖子或喉管,只咬得到鹿腰,马鹿腰浑圆硕壮,咬不深咬不透更咬不穿,只是啃破一点皮留下几个齿痕而已。
马鹿遭受自天而降的打击,呦地狂叫一声,惊跳起来,后肢起立,前肢腾空。青年云豹在马鹿背上无法抓稳,像坐滑梯似的滑了下来。马鹿抖掉了压在背上的重负,放下前肢,就想夺路逃命。要是听任这头马鹿撒腿奔逃,青年云豹想吃鹿肉美梦便成泡影。它的豹爪从马鹿屁股上滑落下来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搂抱住一条鹿腿,啊呜咬住,再也不松口。马鹿力气大,拖着青年云豹拼命往前蹿跳。青年云豹就像受刑似的闭起眼睛,任凭锋利的树枝拔脱豹毛划破豹皮,死也不松口。
马鹿朝前跑了二三十米,豹牙像钉子似的钉在肉里,疼得慌,负重跋涉,也累得慌,绊在一根藤蔓上,咕咚摔倒在地。青年云豹一面仍紧紧衔住鹿腿,一面从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呼叫母云豹快来帮忙。它叫得嗓子都快哑了,母云豹仍未出现。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那马鹿似乎精疲力竭了,身体软绵地卧在地上,脖颈无力地歪耷下来,嘴里涌出白沫,眼睛也绝望地闭了起来。青年云豹咬着鹿腿须臾不敢松开,咬得久了,未免颊肌酸疼,颌骨发麻,难受得要死。长时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它想换个姿势,哦,如果再往前蹿一步,咬住细长的鹿脖子,很快就能将马鹿咬得窒息。瞧马鹿现在这个样子,瘫软得就像一堆稀泥,大概已经丧失了求生意志,此时松开嘴换个部位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它这么想着,松开咬住鹿腿的嘴,豹腰一弓准备往前蹿耸。其实这正是马鹿的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着半死不活无力反抗了,却暗中积蓄力量,只等天敌麻痹疏忽,便趁机逃之夭夭。青年云豹松开牙齿的一刹那,垂死的马鹿瞬间活转过来,呦地吼了一声,腾空蹿起来,朝密林奔逃。青年云豹怔怔望着马鹿的背影,呜欧哀嚎了一声,那是上当受骗的无穷悔恨,又是食物得而复失的无奈叹息。
就在这时,一道光影从大青树上罩下来,稳稳落在马鹿的背上,将马鹿扑翻在地。哦,母云豹及时地“醒”了,将逃遁的马鹿重新擒获。其实,母云豹一直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是要青年云豹经受独立猎食的锻炼。母云豹扑咬技艺十分娴熟,前爪按住鹿肩,后爪钩住鹿腹,借着一股冲击力很轻巧地将马鹿侧身翻转在地,马鹿抬起脖子想挣扎,刚好那根薄脆的喉管自动送到母云豹嘴边来了,不费吹灰之力,母云豹就能将马鹿收拾掉。可是,母云豹只是亲吻似的用牙齿在马鹿喉管上碰了碰,不仅没有咬下去,一旋豹腰,还从马鹿身上跳开去。马鹿爬了起来,母云豹绕到马鹿面前,龇牙咧嘴地嚎了一声,马鹿吓得屁滚尿流,掉转头夺路而逃,嘿,刚好是在往青年云豹站立的位置逃去呢。显然,母云豹用威吓的手段将晕头转向的马鹿驱赶回青年云豹身边,一定要让青年云豹独立完成这场狩猎。
青年云豹再次扑到马鹿身上,双方撕扭在一起,青年云豹咬住了马鹿的脖子,可惜它牙齿还不够锋利,力气也不够大,咬了好一阵也未能将马鹿的颈椎咬断。马鹿驮着青年云豹,不顾一切地钻进一丛灌木。“咔嚓喇”,“咔嚓喇”,荆棘树枝划伤了马鹿,也把青年云豹从马鹿背上拉扯了下来。马鹿艰难地钻出灌木丛,刚想撒腿奔逃,母云豹已扑了上来,情人拥抱似的搂住马鹿脖子,将马鹿扳倒在地,当看到青年云豹从灌木丛退出来,母云豹又松开马鹿,跳到一边去,蹲在一块石头上,作壁上观。母云豹将马鹿两擒两纵,等于非常明确地告诉青年云豹:孩子,妈妈只能帮你不让马鹿逃脱,其余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去解决啦!青年云豹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继续缠住马鹿扑咬,又一番紧张激烈的搏杀,青年云豹终于咬住马鹿最脆弱最致命的喉管,马鹿四肢抽搐,渐渐停止了挣扎。青年云豹站了起来,抖抖身上凌乱的豹毛,威风凛凛地发出一声嗥叫。
我发现,这一刻,青年云豹脸上的稚气消褪得干干净净,眼光变得深沉。我相信,这场惊险的狩猎,对这只青年云豹说,意义非同寻常,不仅获得了美味食物,锻炼了扑咬技艺,最重要的是,克服了依赖性和恐惧感,明显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充满自信,为以后独立生活奠定了牢固的心理基础。果然,半个月后,青年云豹便离开母云豹独自闯荡世界去了。
我当然不会愚蠢地认为,四匹成年骆驼应当像那只母云豹一样,迫使骆驼王子独自对付灰狼,把灰狼踢翻或赶走什么的。食草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助子女摆脱困境。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看到过如下情景:
一群白肢野牛在河沟草滩上吃草,树丛里突然蹿出两条豺来,豺又名豺狗、红狼,也是一种凶猛残忍的食肉兽。饥饿的豺不怀好意地接近一头约一岁半龄的正在埋头吃草的青年野牛。青年野牛咀嚼着草叶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两条红毛豺一前一后围拢过来,吓得哞哞惊叫,好几头成年野牛就在四五十米远的树荫下,抬起头来望了望,并没有奔过来救援,只是朝两条胆大妄为的豺吼了几嗓子,示威声援而已。两条红豺想咬没胆量,想撤又不甘心,在那儿徘徊。
青年野牛害怕极了,撒腿就跑,逃进成年野牛群里。成年野牛并没有对青年野牛毫毛未损地逃回来表示赞赏,恰恰相反,两头肩高体壮的公野牛用鄙夷的神态斜了青年野牛一眼,哼哼打出一串响鼻,分明是在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两条癞皮狗似的红毛豺也会把你吓得半死,你也太不中用了啊!只有一头眉心有块紫斑的母牛,看起来像是青年野牛的妈妈,靠拢青年野牛的身边,用自己的脸颊摩蹭青年野牛的脸颊,以示安抚。但这个溺爱动作时间并不长,几秒钟便结束了,接下来紫斑母牛伸出舌头舔青年野牛头上的犄角,一岁半龄的公野牛头上已经长出两支约一尺长的犄角了,呈半透明琥珀色,角尖向前挺展,犹如两柄短刀。紫斑母牛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把青年野牛头上两支牛角舔得锃亮,角尖滴着寒光。紫斑母牛神情肃穆,给我的感觉,绝非一种普通的溺爱,倒像是在帮助青年野牛擦拭武器,虽然牛嘴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沉默是金,肢体动作和脸部表情分明是在说,宝贝啊,你快长大了,你的肩胛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你头上的犄角已经能洞穿豹皮了,你不能永远在妈妈的庇护下过日子,挺起你的胸膛,亮出你的牛角,那两条红毛豺不敢把你怎么样的!青年野牛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羞愧地摇晃着头上的犄角。
牛群一面啃食青草,一面慢慢往河沟外移动。不晓得是故意还是巧合,走着走着,青年野牛落到牛群的最后头又处在放单的境地。这时,两条不知好歹的红毛豺在树丛里绕了几个圈,又贼头贼脑尾随在牛群后面,还贼心不死地想捞点便宜。青年野牛索性停了下来,脑袋埋进草丛,好像在寻觅草根上的嫩芽。两条红毛豺绕到青年野牛后面,从左右两侧悄悄向青年野牛逼近。青年野牛好像一点都没察觉,仍专心啃食草丛里的嫩芽。那条酱红毛色的公豺,走到离青年野牛约二十多米的时候,突然加速,飞也似的冲了过来,那条金红毛色的母豺,也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姿势。酱红毛色公豺飞奔到青年野牛身边,纵身蹿跳,企图跳到牛背上施展豺掏猎物**的绝招,尖利的豺爪欲扯出牛肠置青年野牛于死地。眼瞅着豺爪就要落到牛背上了,青年野牛突然转过身来,拧着脖子,尖利的牛角直指半空中的酱红毛色公豺。青年野牛到底阅历浅经验不够丰富,转身迎敌的动作稍稍快了一点,要是再慢零点几秒的话,酱红毛色公豺便躲闪不开一头撞在牛角上,不挑瞎眼也起码挑釜嘴。这这个短暂的时间差,救了酱红毛色公豺的命,它在半空中急遽扭腰蹬腿,在离牛角还有一寸时栽落下来,虽然侥幸没有撞在牛角上,却心慌意乱姿势变形挥了个嘴啃泥,呦欧呦欧哀嚎起来。青年野牛信心大增,挺着犄角奔上去,用牛蹄踩,用角尖挑,痛打落水狗似的痛打酱红毛色公豺。豺怎么说也比野牛要灵巧得多,酱红毛色公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躲开青年野牛的攻击,跳起来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青年竽野牛主动向酱红毛色公豺发起攻击时,金红毛色母豺粘在青年野牛脚后跟,龇牙咧嘴呦呦嚣叫,大约是想分散青年野牛的注意力,减轻酱红毛色公豺的压力。酱红毛色公豺逃开后,青年野牛回过头来,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勾着脑袋朝金红毛色母豺冲去,金红毛色母豺心急火地逃进树林去,。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在青年野牛勇斗恶豺的过程中,那几头成年野牛都站在四五十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紫斑母牛腿部肌肉绷得很紧,身体还微微后倾,可以推想,一旦青年野牛处于下风要吃亏时,紫斑母牛和其他几头成年野牛一定会奔过去帮它解围的。远处一片密林里,传来豺悻悻的啸叫声,牛肉没吃着,反被一头还未成年的半大野牛追得屁滚尿流,恼煞豺也。青年野牛则大步流星在草坪上来回奔跑,向苍天向荒野气势磅礴地哞叫,似乎在像全世界庄严宣告,我长大了,我已经有力量迎接生活的挑战!
我希望野骆驼们也像白肢野牛一样,能不失时机地利用灰狼这个反面角色,扫除骆驼王子身上的依赖思想,培养起独立面对困境的生存能力。我想,假如我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看到骆驼王子在一只灰狼面前如此丧魂落魄,会阴沉着脸喷它两个响鼻,以示驯斥。如此胆小懦弱,将来怎么挑得起生活重担?要是遭遇的是孟加拉虎、棕熊或雪豹这类大型食肉兽,如此慌张也许还情有可原;不就区区一匹灰狼嘛,你站着不动,它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来的呀!就算我平时特别宠爱后代,舍不得驯斥它,也不愿给它脸色看,那我也会采取这种办法,当骆驼王子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奔逃而来时,我和其他成年骆驼镇定自如地站着不动,如果灰狼靠拢过来,我会噗地朝那张丑陋的狗狼脸喷吐口水,以示轻蔑。这样做,等于在婉言进行批评教育,骆驼王子肯定会从中悟出点道理来,把无端的惧怕抛置脑后。一旦骆驼王子从惊厥状态中回过神来,我会率领其余三匹成年骆驼,散成一个半圆形,拱围在骆驼王子的身后,鼓励骆驼王子迎着灰狼邪恶的目光走过去。有四匹成年骆驼在后面压阵,灰狼不得不退却,骆驼子必定信心倍增,说不定也会学首领的样轻蔑地朝灰狼喷口水。
遗憾的是,我不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我无法让它们按我的意愿去行事。
真实发生的事情是,当骆驼王子丧魂落魄地逃进野骆驼群,秋草母和杏眼雌就像消防队员手忙脚乱扑灭燃烧的火一样,用脖颈摩挲骆驼王子的额头,用舌头舔吻骆驼王子的脸颊,雨点般的亲吻,急不可耐的疼爱,毫无节制地一股脑儿地倾泄在骆驼王子身上。两匹母骆驼眼里闪着泪花,嘴里还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心肝宝贝,别怕,妈妈就在你身边。假如骆驼王子还是一匹处在哺乳期或刚断奶不久的儿童骆驼,我会被两匹母骆驼如此表现所感动的。护幼是一种美德,这举动闪耀着母性的光辉。但骆驼王子已经老大不小了,个头不比两匹母骆驼矮,身上的肌肉比两匹母骆驼还更结实些,这爱的举动就未免太小儿科了些,显得不伦不类,显得别别扭扭。骆驼王子软绵绵躺卧下来,秋草母和杏眼雌索性脑袋顶着脑袋,用自己的身体搭成一个伞状保护罩,将骆驼王子紧紧罩了起来。
骆驼王子躺在成年骆驼的保护伞下,仍惊魂甫定,欧欧叫着。
那壁厢里,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急跨几步,用身体挡在骆驼王子和灰狼之间,好像要给行凶作恶的灰狼筑起一道不可穿越的壁垒。其实这样做纯属多余,因为当骆驼王子一头扎进成年骆驼堆里,灰狼就自动停止了追撵,站在土墩上悻悻嗥了几声,尾巴一甩拐进陡坡下一条穿山甲或巨蜥爬出来的甬道,灰色的身影在茅草里闪了闪,便不见了。对灰狼来说,连一匹成年骆驼都不容易对付,面对一群骆驼,那就更别想占到什么便宜了。狼都是机会主义者,既然没什么希望,那就别浪费时间泡在这里了,还是到别处去碰碰运气吧。
灰狼撤退后,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来到骆驼王子跟前,也加入了溺爱大合唱。
唉,在这种香软的家庭氛围里,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脉脉温情中,骆驼王子的第二次断乳怕是永远也断不掉了。
灰狼事件,带给骆驼王子的完全是负面效应,它的反叛精神彻底泯灭,独立意识愈来愈弱,很少再离群出走,也不敢再跑到成年骆驼看不见的地方去玩耍;当两匹母骆驼像对待儿童骆驼一样,拥着它亲吻,舔理它的体毛,它也不再躲闪避让,脸上也不再露出厌烦的表情,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很小儿科的爱抚,给我的感觉,骆驼王子不是越长越大,而是越长越小了。
是的,这几匹成年骆驼现在还有精力来保护和照顾骆驼王子,但受新陈代谢规律的支配,它们总归是要老的,迟早有一天是要走到不归路上去的,我无法想象,到了那个时候,骆驼王子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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