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弟一生的七次冒险
沈石溪
1
第一次冒险:在最后一秒啄破坚硬的蛋壳,并从乌鸦嘴里侥幸脱险。
红弟是只雄性大天鹅,能来到这个世界,纯属侥幸,只差那么一点点它就胎死腹中了,说胎死腹中显然是说错了,它是只天鹅,天鹅不是胎生动物,所以不会胎死腹中,天鹅是卵生动物,准确地说是胎死卵中,也就是差一点点死在蛋壳里头。
红弟的妈妈名叫栀子花,长得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美丽,是只四岁龄的雌天鹅,大天鹅四岁龄性成熟,栀子花第一次繁育后代,很卖力地一口气产下了五枚卵。红弟的爸爸叫黑土脚,一双脚掌就像泥土一样黑黝黝,是只五岁龄的雄天鹅,也是第一次要做爸爸,也很卖力的搬来许多芦苇秆和短树枝,在桑戛卡湿地一个干燥的沙洲中央搭起一个盆形窝巢,并啄来大团大团被太阳晒得金黄的草丝,为妻子筑起一个既宽敞结实又柔软舒适的产房。
桑戛卡湿地位于滇北高原梅里雪山南麓,面积两百多平方公里,布满沼泽、芦苇荡、荷花塘和草甸子,平均水深不足半米,大天鹅长长的脖子可伸到水底淤泥啄食贝类和各种软体动物,最适宜大天鹅生活,可以说是大天鹅生存繁育的黄金宝地,每年春天都有上千只大天鹅飞到桑戛卡湿地来筑巢、抱窝、养育后代。
沐浴着五月灿烂的阳光,栀子花开始抱窝,黑土脚则承担起一只雄天鹅的责任,忠诚地守卫在窝巢旁,保卫妻子和一窝宝贝蛋的安全。
孵卵进行得很顺利,第三十五天,一个暖风和煦的上午,第一只雏鹅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过了两个时辰,第二只、第三只和第四只雏鹅也相继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小家伙刚出世时,身上裹了一层蛋壳里来的黏液,绒毛湿漉漉的,眼睛半睁半闭,在草丝间蠕动翻滚。窝巢里柔软的草丝轻轻擦拭它们身上的黏液,太阳也伸出温暖的舌头舔干它们潮湿的绒毛。大约半个时辰,雏鹅身上的绒毛蓬松开来,清亮的眼睛也活泼的睁开,能蹒跚走动了,便叽叽呀呀发出柔和的叫声,催促爸爸妈妈快点带它们到水里找东西吃。
吭吭,小宝贝,别着急,吭吭,小宝贝,请在耐心等一等,你们还有一个小弟弟没出壳,等它出壳了,妈妈马上带你们到芦苇荡去吃鲜美可口的虫卵、鱼苗还有蝌蚪!
栀子花扭动长长的脖子,用镶着一圈黑边的杏黄的嘴壳,温柔的触摸围在自己身边的四只雏鹅,身体却继续趴在窝巢里保持孵卵的姿势。
栀子花的身体底下,还静静躺着一枚天鹅蛋。
所有家庭成员,天鹅爸爸黑土脚、天鹅妈妈栀子花和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鹅,都相信再过一会儿,最后一枚卵也会变成一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大家耐心等待着。
可是,太阳当顶,到了中午,那枚天鹅蛋仍没动静;日头偏西,阳光由炽白变成橘黄,太阳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金橘,栀子花身体底下的那枚天鹅蛋仍然是枚蛋!
叽叽,我饿死了,我要吃东西!
呀呀,我热死了,我要去游水!
啊啊,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呀?
哼哼,讨厌鬼,怎么赖在蛋壳里不肯出来了!
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鹅等得不耐烦了,吵吵嚷嚷提出抗议。
吭吭,快了,快了,我已经听到小宝宝在蛋壳里蹭动,再耐心等等吧,太阳下山之前,你们的小弟弟一定能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栀子花不断地用叫声安慰四只雏鹅。
按理说,这个天鹅家庭可以兵分两路,雌天鹅栀子花留在窝巢继续孵卵,雄天鹅黑土脚带着四只已经孵化成功的雏鹅到芦苇荡去游水觅食。但这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在大天鹅社会却根本行不通,在雏鹅出壳的关键时刻,雄天鹅会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妻子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雄天鹅都不会离开,一直要等到雌天鹅孵卵结束,雄天鹅才会在前面开道,雌天鹅在后面压阵,将刚孵化出来的雏鹅拱卫在队伍中间,全家老少排成一路纵队,到水里去觅食。
这是大天鹅在前往年生命演化过程中已经定型的行为准则,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只有耐心等待,只有暗暗祈祷最后那枚天鹅蛋赶快变成活泼可爱的雏鹅。
遗憾的是,太阳落山了,月亮从水里升起来了,那枚天鹅蛋仍然没动静。
月亮落到水里去了,启明星从树丛里升起来了,启明星落到树丛里去了,太阳从山峰背后升起来了,那枚天鹅蛋仍然是枚蛋,没有变成活泼可爱的雏鹅。
四只已孵化出来的雏鹅等了一夜,早就饿坏了,叽叽呀呀吵闹着,要爸爸妈妈赶快带它们到水里去觅食。其中有一只名叫东哥的雏鹅,四兄弟姐妹中第一个出壳的,等待时间最长,饥饿的感觉也最强烈,大概实在是饿急了,就去啃窝边的草叶。沙洲上稀稀疏疏长着几从狗尾巴草,叶子老韧干涩,刚刚出壳的雏鹅嘴壳稚嫩,根本咬不动,勉强将一长条叶子咽进肚去,咽的两只小眼珠都翻白了,才咽进去不到半分钟,又呕吐出来,吐的小眼珠都发绿了,两只可怜的小翅膀瑟瑟颤抖,蹲在地上快站不起来了......
唉,刚刚出壳的雏鹅,稚嫩的小嘴儿,只适应吞食虾籽、鱼卵、蝌蚪和水里嫩生生的草芽尖尖,哪里咽的下这老筋筋的狗尾巴草啊!
雄天鹅黑土脚也等得不耐烦了,急躁的在窝巢边踱来踱去,吭吭鸣叫,催促栀子花终止孵卵:
—哦,亲爱的,这是最后一枚蛋了,也许是出了毛病,永远也孵不出来了,放弃吧,我们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在一枚没有希望的蛋上,让四个已经出壳的小宝贝受到伤害!
雌性天鹅通常产四到八枚卵,并不能保证每一枚卵都孵化成功,事实上,一窝卵有百分之八十得出壳率已经很不错了。
栀子花犹犹豫豫的站起来,想离开,却又有点舍不得。它也知道,为了凶吉难料的最后一枚蛋,让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鸟忍饥挨饿,并非明智之举。可现在离巢而去,心里却又堵得慌。不管怎么说,现在压在它身体底下的这枚卵,也是它的心头肉,凝聚了它做母亲的美好憧憬。更重要的是,经过三十五个昼夜的孵化,这枚卵已经成熟,它火热的胸脯贴在蛋壳上,已感觉到小家伙正在里面沙沙蹭动,万籁俱静的夜晚,它已能清晰的听到小家伙啄咬蛋壳的嚓嚓声。它不知道,小家伙为何迟迟未能啄破或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但它知道,小家伙活着并正努力从蛋壳里钻出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定能变成一只活泼可爱的雏鹅。现在的问题是,它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了。它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放弃就意味着死亡,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它一旦终止孵卵,小家伙很快就会胎死卵中。
需要解释一下,在这颗蔚蓝色的地球上,凡卵生动物,小生命发育成熟,必须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蛋壳里钻出来,才能存活下来,假如是外力去弄破蛋壳,小生命出壳后无一例外很快就会夭折。对卵生动物来说,依靠自己的力量啄破或蹭破蛋壳,是生命诞生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是生命必不可少的洗礼。所以,再愚蠢的鸟妈妈,也绝不会去替正在蛋壳里挣扎的小家伙弄碎蛋壳帮助它们出生。
挣扎求生,是卵生动物必须要经历的人生第一课。
雌天鹅栀子花站起来朝巢外走了两步,心里又觉得割舍不下,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枚蛋被它的身体摩挲了一个多月,光滑的就像一块羊脂玉,一抹霞光落在蛋壳上,薄薄的蛋壳呈半透明状,里头有生命在蠕动,似乎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它又不忍心离去了,后跨一步,蹲了下来,将火热的胸脯贴在最后那枚蛋上,继续抱窝。
——哦,宝贝,妈妈已经没有时间了,妈妈再给你最后五分钟,你再不出壳,妈妈真的要走啦!
这个迟迟未能破壳而出的小家伙,就是本篇主人公红弟。它绝非赖在蛋壳里不想出来,它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在蛋壳里发育成熟变成一只雏鹅后,就渴望能从黑暗潮湿的蛋壳来到阳光明媚的世界。起码有两天时间,它尝试做出了各种努力,用脚掌踢,用嘴喙啄,用身体蹭,竭力想弄破蛋壳。可恼的是,这蛋壳太坚硬了,它各种努力均告失败。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消逝,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最后那枚天鹅蛋仍静静躺在窝巢的草丝间,没有出壳的迹象。
栀子花看看嗷嗷待哺的四只雏鹅,又望望腹下那枚迟迟没动静的天鹅蛋,无奈的站了起来,叹息似的叫了一声,终于决心放弃了。它虽是只大天鹅,但简单的数字概念还是有的,一只等待孵化的蛋和四只已经出壳的雏鹅孰轻孰重,它还是分得清的。它跨出了窝巢。
雄天鹅黑土脚在前面开道,四只雏鹅夹在中间,雌天鹅栀子花在后面压阵,一家子天鹅排成一路纵队,缓慢的向远处一块食物丰盛的湖面开进。
还在蛋壳里的雏鹅,对外界温度的变化极其敏感,栀子花一跨出窝巢,红弟立刻感到了寒冷,伴随寒冷而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惧。在这个世界上,红弟最熟悉的就是妈妈的体温,漫长的三十五个昼夜,它就是贴在妈妈火热的胸脯上,依赖妈妈的体温,由一枚受精卵缓慢变成一只雏鹅的,现在,它还蜷缩在蛋壳里,只有妈妈的体温能给它冲破蛋壳的力量和希望。它本能的感觉到自己正面临死亡的危险,妈妈离开了,妈妈的体温消失了,蛋壳越来越冷,它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冷却,用不了多长时间,坚硬的蛋壳就会变成冰凉的棺材。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让自己憋死在蛋壳里。出于求生的本能,它抬起头来用嘴喙抵住顶端的蛋壳,用脚掌踩住底端的蛋壳,身体拼命伸展开去。这是非常冒险的动作,它的脖子快要折断了,脚杆也快要折断了,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但它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伸展身体。此时此刻,它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立即蹭破蛋壳,从渐渐冰冷的蛋壳里钻出来,这是它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嘭,蛋壳爆裂,碎成两半,一缕阳光照在红弟脸上,刺的它张不开眼。
在最后后一秒钟,小家伙终于蹭破蛋壳,来到阳光明媚的世界。
钻出蛋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妈妈,但窝巢里空荡荡,连一个同类的影子也看不见。红弟努力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哦,它看见妈妈了,妈妈正护着四个哥哥姐姐摇摇摆摆往湖泊走去,离开窝巢已有四五十米。
——妈妈,我已经从蛋壳里钻出来了,妈妈,等等我!
红弟扯起嗓子拼命喊叫。遗憾的是,它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声音微弱,又刚好是处在下风口,根本传不栀子花的耳朵里去。
一家子天鹅渐行渐远,再走几十米,就要钻进茂密的小树林去了。
红弟爬出窝巢去追赶妈妈,刚爬出窝巢,就是一道坎,约有半米深,地下是坚硬的石头,它想跳又不敢跳,跳吧,它连站都还站不稳,摔下去不是伤筋动骨,也起码鼻青脸肿,不跳吧,妈妈越走越远,它独自留在这里,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让它心惊胆战。
它在陡坎上踯蹰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突然,寂静的天空传来翅膀振动的声响,红弟扭头去看,一只大鸟正在它头顶盘旋。这只大鸟全身漆黑,只有两只脚杆是土黄色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模样十分可怕。红弟虽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却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想往草丛里躲藏。
这是一只梅里雪山常见的大嘴乌鸦,每到大天鹅产卵抱窝阶段,便会幽灵似的在大天鹅栖息地出没,寻找被遗弃的天鹅蛋或夭折的雏鹅。当然,如果有落单的雏鹅,大嘴乌鸦也不会放弃品尝鲜活的雏鹅肉。
这只饥肠辘辘的大嘴乌鸦看见刚出壳的细皮嫩肉的红弟,四周又没有成年大天鹅看护,当然是最最理想的美餐喽,兴奋地两眼放光,刷的冲下来。
红弟刚逃出两步,便感觉到一道黑影已只上自上而下朝自己
扑了过来,紧接着,又感觉到一只尖利的爪子正企图揪住自己的脖子,它赶紧缩起细长的脖子,并本能的向前逃窜;它是站在陡坎边缘,一步跨出去,便踩了个空,从半米高的陡坎摔了下去。它一惊,呀的发出一声惨叫。
红弟真该感谢这道坎,要是没这道坎,要不是突然从陡坎上摔下去,大嘴乌鸦强有力的爪子已揪住它细弱的脖子,铁钩似的乌鸦嘴刹那间就会啄穿它薄脆的脑壳,它就变成大嘴乌鸦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红弟的这声惨叫,传到了栀子花耳朵里,或许母子间确实存在神秘的心灵感应,栀子花凭着一种母性的直觉,立刻就认定是自己的孩子出事了,它连想都没想,也来不及观察,吭地啸叫一声,立马摇动翅膀腾飞起来,迅速朝窝巢飞来。
再说那只大嘴乌鸦,朝红弟俯冲下去却扑了个空,飞起来想再次向目标攻击,已经来不及了,雌天鹅栀子花已飞了过来。大嘴乌鸦虽然尖喙利爪,但比起大天鹅来,体型要小得多,搏斗起来绝不是成年大天鹅的对手。大嘴乌鸦悻悻地聒噪两声,转身飞走了。
红弟获救了,它从陡坎上失足摔下来,摔在石头上,幸运的是没伤着筋骨,只是额头和脊背被擦破了皮,流了点血,身上有几块鲜艳的血斑。
因为它是最后一个出壳的,是一窝五个兄弟姐妹中的小弟弟,且一出壳就经历了一场血光之灾,身上的绒毛被血染红,于是就起名叫红弟。
2
第二次冒险:痛痛快快打一架,改变受歧视的地位。
初夏的芦苇荡,油亮翠绿的新芦苇从旧年枯黄的老芦苇间崭露出来,给桑戛卡湿地涂抹了一层浓厚的绿色,不时有一两只雪白的大天鹅,云朵似的从湛蓝的天空徐徐飘落,景色优美得像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
优美的景色并没有给红弟带来好心情,恰恰相反,它的心情糟透了,真恨不得老天爷突然下一场冰雹,把那些个正在讥笑它的小伙伴们砸的喊爹哭娘才痛快。
红弟已经两个月大了,大天鹅生长速度很快,两月龄的幼鹅,翅膀已长出硬羽,肉色的嘴壳渐渐改变颜色,嘴基变成黄色,嘴端变成黑色,个头已有成年天鹅一半大,已由雏鹅长成半大的幼鹅。雏鹅阶段,成年天鹅寸步不离的守护在雏鹅身边,到了幼鹅阶段,成年天鹅的看护渐渐松懈,幼鹅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和空间。幼鹅们常聚集在一起玩耍觅食,难免会发生争吵,难免会发生摩擦,难免会发生大欺小、强欺弱的事。
红弟是整个桑戛卡大天鹅新生代幼鹅中最晚出壳的,晚出壳就意味着弱小,红弟身体看起来明显比其它幼鹅瘦小,弱小就意味着受欺负。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觅食,发现一丛嫩生生的水草芽芽,大家拥过去争抢,形成一个争食圈,红弟体瘦力弱,常常被挤到争食圈外,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幼鹅啄食鲜嫩的水草芽芽。雄性幼鹅喜欢玩打斗游戏,你追逐我,我追逐你,你啄我一口,我打你一下。虽然是游戏,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雄性幼鹅之间的打斗,其实是在为将来各自的社会地位提前进行排序。
不幸的是,红弟扮演了一个可以被任意欺凌的可怜角色。
大家在一起凫水,追逐在水面飞翔的红蜻蜓、花蝴蝶,正玩得很高兴,冷不防就会冲出一只雄性幼鹅,毫无缘故地扭住红弟打,或者用翅膀扇打耳光,或者用嘴壳啄它的背,迫使它逃窜,攻击者就会兴奋得呀呀欢叫。在众多欺负它的雄性幼鹅中,有一只名叫浊浊的家伙做得特别过分。浊浊是整个桑戛卡大天鹅群新生代幼鹅中最早出壳的,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嘴基的黄色与嘴端的黑色混杂在一起,整个嘴壳颜色看上去有点浑浊,所以叫浊浊。这家伙天生霸道,一见到红弟就会冲过啄咬扇打,似乎把欺负红弟当做自己每天必修的课程了,一天不欺负红弟心里就不舒坦。更可恶的是,浊浊还别出心裁发明了一种新式欺负法,专门用来欺负红弟。浊浊会游到红弟身边,突然用扁扁的嘴壳咬住红弟后脑勺上的羽毛,然后用力江红底的脑袋往水里按。红弟的力气小,拗不过浊浊,脑袋被迫沉到水里。大天鹅虽然属于游禽,天天生活在水上,但并不善于潜水,脑袋闷到水里最多两分钟就要浮出水面呼吸,不然就会憋死。浊浊将红弟的脑袋闷到水里后,整个身子压在红弟脖子上,红弟根本无法挣脱,每一次都要闷一分多钟,红弟憋得难受极了,拼命踢蹬双腿,拼命拍打翅膀,弄得水花四溅,都得四周看热闹的幼鹅们嘻嘻哈哈,浊浊这才松开嘴壳放红弟一马。
红弟当然恨浊浊,恨不得一口一口把浊浊身上的羽毛全拔光才解气。它无数次想象自己如何英勇顽强地与浊浊搏斗,把浊浊打得落花流水,瘫倒在沙滩上站不起来,它得意洋洋地骑在浊浊背上,一根一根将浊浊身上的羽毛啄咬下来......假如意念可以拔毛,浊浊早就变成一只赤膊天鹅了。遗憾的是,想象代替不了现实。
红弟也曾试图反抗,但它根本就不是浊浊的对手,一交手就被打的屁滚尿流,而且每一次反抗都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欺凌。有一次,浊浊又无缘无故欺负红弟,红弟愤怒地叫了两声,壮起胆子用嘴壳还击了两下,结果浊浊将红弟闷在水里长达两分钟,红弟被灌了好几口水,当浊松开后,红弟两眼翻白,半死不活飘在水上吐了好几口水,在太阳下晒了一个多小时,才算缓过劲来。
久而久之,红弟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耍,它都知趣地躲到一边,形单影只,自己跟自己玩。尤其见到浊浊,唯恐避之而不及,老远见到浊浊,掉头便走,就像见着瘟神一样,然而越是这样,瘟神却越缠着它不放。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但倒霉的红弟却连躲也躲不起。
就在刚才,一大群鹅在芦苇丛玩耍觅食,红弟在离他们四五十米远的一块水域孤独的游玩。它很幸运,游到一丛水草边,翡翠般透明的水草叶子突然蹦出一条约两寸长的小鲢鱼,它眼疾嘴快,将小鲢鱼咬住了,小鲢鱼叼在嘴壳上摇头甩尾挣扎,鱼鳞在阳光下金子似的闪闪发亮。就在这时,浊浊突然两只蹼掌桨似的拼命划水,快速游了过来,贪婪的眼睛瞄着它嘴壳上的小鲢鱼,欲行抢夺。红弟当然不乐意已经含在嘴里的食物被抢走,眼瞅着浊浊迎面冲了过来,便立刻单掌划水,身体九十度旋转,在转身的同时,将小鲢鱼吞进嘴里去。毕竟是只有两个月大的幼鹅,喉咙还比较细,吞咽两寸来长的小鲢鱼并不那么容易,吞进嘴后,脑袋一弓一弓,细长的脖颈鼓起一坨,慢慢将小鲢鱼咽下去。
通常争抢食物,当食物还叼在嘴壳间时,别的幼鹅会觊觎美食而来抢夺,可一旦将食物咽下嘴,抢夺行为就会终止。东西都已经咽进去了,你还抢什么抢呀!
然而,当红弟将小鲢鱼吞进嘴后,浊浊却仍不罢休,凭籍身高体壮的优势,咬住红弟后脑勺上的羽毛,将红弟的脑袋深深闷进水里,整个身体还野蛮地压在红弟背上,两只强有力的蹼掌猛踢红弟的颈窝。红弟闷在水里无法呼吸,更无法将卡在喉咙里的小鲢鱼吞咽下去。浊浊的用意很明显,是要强迫红弟将已经咽到喉咙的小鲢鱼吐出来。红弟当然不愿意,闭紧嘴壳,拼命挣扎,但浊浊的力气比它大,它脑袋闷在水里无法挣扎,时间一长,红弟憋到快窒息了,没法不张开嘴。一串串气泡从红弟嘴壳吹了出来。它也不晓得自己被灌了多少口水,肚子似乎快要被灌得爆炸了。那条小鲢鱼还卡在喉咙里没能咽下肚。突然,浊浊松开了嘴,出于本能的反应,红弟脑袋立刻弹出水面,嗉囊痉挛,不断往外吐水,浊浊则张大嘴啄咬红弟下颌处的脖颈。大天鹅脖子很长,粗细并不一致,在下颌处那截脖颈最细,如果将大天鹅那条长脖子比喻成酒瓶的话,下颌处那截脖颈就像是瓶颈,那条小鲢鱼就卡在那个部位。随着不断往外吐水,又被浊浊使劲啄咬,噗的一声,那条小鲢鱼被吐了出来。小鲢鱼还没有死,翻着白肚皮在水面扭动。浊浊一口就将小鲢鱼咬住,就像炫耀战利品一样,高高竖起脖子仰起脑袋,小鲢鱼在浊浊的嘴壳间摇头甩尾,金色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将别的幼鹅已吞进嘴去的食物抢夺过来,这算的上是一个发明创造了。
幼鹅们围着浊浊呀呀嘎嘎叫,就像是在赞美一位凯旋的英雄。
在幼鹅们钦佩的目光中,浊浊得意地将那条小鲢鱼吞进肚去。
红弟缩在一旁,还在不停地往外吐水。这时候,又有一只名叫嚓嚓的幼鹅游了过来,嚓嚓天生嗓子有点嘶哑,叫起来嚓嚓嚓,故而起名叫嚓嚓。嚓嚓也是个淘气包,大概是觉得红弟是人人都可以随便欺负的可怜虫,不欺负白不欺负,也可能是想通过欺负红弟来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竟然也学着浊浊的样,啄咬红弟的后脑勺,把它的脑袋闷进水里,弄得它快要窒息,这才兴高采烈的放掉它。
虽然是孩子气的恶作剧,但红弟仍感到死去活来的痛苦。
红弟躲进芦苇丛背后那块荒凉的水域,这才算摆脱了可恶的纠缠。
透过芦苇叶子的缝隙,红弟看到幼鹅们正在嬉闹玩耍,大天鹅是一种群居性禽类,喜欢合群而不喜欢独处,它独自躲藏在芦苇丛背后,感到十分孤独,很想和小伙伴们平等的玩耍,可它不敢过去,它害怕再次受到作弄和欺凌。
有两只雌性幼鹅玩追逐游戏,一只名叫小豆子,一只名叫汤汤,它们你追我撵,渐渐游到芦苇丛背后来了。红弟正寂寞难耐,它太想有个玩伴了,便啄了一株水草,从芦苇丛里游出来,摇扇翅膀做出欢迎的姿势:哦,我们一起玩追逐的游戏吧,谁能追上我,这株嫩生生的水草就归谁所有了!
红弟的突然出现,让小豆子和汤汤吃了一惊,但当它们看清是红弟时,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扭头游走了。
红弟伤心至极,它明白小豆子和汤汤为何对它不屑一顾,它在同龄小伙伴中是最弱小的一个,不仅体格弱小,还是精神的侏儒,谁都可以欺负它,谁都可以拿它当出气筒,是个标准窝囊废,谁会乐意和一个窝囊废在一起玩呀。
突然间,红弟就萌生了要和浊浊打一架的念头。它不愿做出气筒,不愿做窝囊废,不愿做被其他雄性幼鹅踩到脚底下的可怜虫。它更不愿意孤零零的一个人躲在芦苇从背后玩,它想回到小伙伴里去,平等地快乐地和大家一起玩。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鼓起勇气去与浊浊打一架,把浊浊打败,让浊浊今后再也不敢随便欺负它。一想到要去与浊浊打架,红弟兴奋得两眼放光,又害怕得浑身发抖。浊浊是整个新生代幼鹅中个头最大身体最棒的,而它红弟是新生代幼鹅中个头最小身体最弱的,要和浊浊打架,真有点鸡蛋碰石头的感觉。但它别无选择,要改变自己的窝囊废形象,只有这么做。
红虽然身体瘦弱,头脑却灵活,它找到一个烂泥塘,寻觅到好几条小泥鳅,将自己喂了个饱,然后凫在水面上打了个盹,养精蓄锐,为获胜添一点筹码。
夕阳西下,红弟从芦苇丛背后游了出来,游向正聚集在一起玩耍的幼鹅群。玩了一整天,幼鹅们已意兴阑珊
,有点玩不动了,已准备各自散开回到父母身边去。两月龄的幼鹅,晚上还与父母亲在一个窝里睡觉。红弟像浊浊游去。浊浊和许多幼鹅一样,也已累得无精打采,见到红弟,伸长脖子蛮横地嘎嘎叫了两声,意思是说:臭小子,离我远点,不然就对你不客气了!红弟昂首挺胸,一扫过去委琐的神情,仍向浊浊游去。对浊浊这样妄自尊大的家伙来说,谁在它面前昂首挺胸,就是对它的冒犯和挑衅。浊浊强打精神,呀呀嘎嘎叫着,气势汹汹朝红弟扑了过来。
按以往经验,只要浊浊啸叫着冲了过来,红弟必然会吓的屁滚尿流,只恨爸妈少给了两条腿,掉头逃跑。但这一次,情况却发生了改变。当浊浊游到红弟身边,还没来得及动手,红弟突然迎面撞了过来,嘴喙闪电般啄向浊浊的脸。浊浊毫无防备,被啄中眼皮,疼得哇哇叫。还没等浊浊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红弟奋力踩到浊浊背上,咬住浊浊后脑勺,使劲将浊浊的脑袋闷到水里去。坏蛋,也让你尝尝窒息的痛苦!浊浊毕竟力气要大得多,犟着脖子,红弟用足力气,也未能将浊浊脑袋闷进水里去。红弟索性往前一跃,将整个身体压在浊浊脖颈上,浊浊的脖颈到底被压弯了,脑袋闷进水里,咕噜咕噜,浊浊被灌了好几口水,水底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
浊浊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开始还击,嘴壳重重啄咬红弟的脸,蹼掌拼命踩水,身体朝红弟一波接一波冲撞,两只翅膀猛烈扇打。红弟力气小,顶不住浊浊的冲撞,身不由己往后退。但它没有掉头逃跑,顽强地坚持着,也用嘴壳啄咬对方,也用翅膀扇打对方。
所有的新生代幼鹅都瞪起惊讶的眼睛观看这场打斗。
红弟一只眼皮被啄破,鲜血流进眼睛,整个世界都变得红彤彤的,它的嘴壳与浊浊的嘴壳不断撞击,有种断裂般的疼痛,脖子又酸又胀,快要被折断了,最难受的是两只翅膀,两月龄的幼鹅翅膀上的骨头没有长硬,翅膀上的羽毛也没长硬,它的翅膀与浊浊的翅膀互相打击,每击打一次都钻心地痛,这对红弟来说是很大的冒险,对鸟类来说,翅膀是最重要的飞行器,倘若翅膀骨折,这辈子就与天空无缘了,可它咬紧牙关继续扇打,翅膀虽然金贵,自尊更加重要,这一次,它绝对不再退缩!
红弟翅膀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根翮羽都折断了,身上也被啄掉了许多羽毛,水面铺着一层白色鹅毛,就像洒落了一层白玫瑰的花瓣。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太阳已快下山了,水面金波粼粼,红弟和浊浊还在继续打斗。红弟的力气已经耗尽,嘴壳啄咬已失去力量,翅膀扇打也绵软无力,只是出于一种要拼到底的决心,才机械的向浊浊啄咬扇打。浊浊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壳啄击到红弟脸上,轻飘飘的,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翅膀扇打在红弟身上,软绵绵的,根本就没什么力量。
双方都气喘吁吁,但仍僵持着,纠缠着,谁也不肯先退缩。
大半只太阳落到山峰背后去了,水面涂抹最后一道紫金色晚霞,许多成年大天鹅都在沙洲或小岛上引颈鸣叫,呼唤自家的幼鹅归巢。
这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红蜻蜓,在红弟与浊浊两只互相啄咬的嘴壳之间盘桓了两圈,浊浊停止了啄咬,视线随着红蜻蜓转动,嘎地叫了一声,好像兴趣转移到红蜻蜓身上去了,划动蹼掌向红蜻蜓追去,蜻蜓点水,飞飞停停,浊浊饶有兴趣地追逐那只红蜻蜓。
在桑戛卡湿地,红蜻蜓是一种很常见的昆虫,想看的话随时都能看到。显然,浊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追逐红蜻蜓是假,结束打架是真,无非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不想继续与红弟打斗下去了。
也算是保全了一点面子吧。
说实话,红弟早已筋疲力尽,也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了。既然浊浊游走了,它当然也愿意就此罢手。它眼皮被啄伤,浊浊的眼皮也被啄伤,它眼皮上的伤比浊浊眼皮上的伤严重得多,它的伤口流了不少血,浊浊的伤口没有流血;它身上打掉了许多羽毛,浊浊身上也被打掉了一些羽毛,但它掉的羽毛比浊浊掉的羽毛要多得多。但有一点值得安慰,它至始至终没有退缩,最后是浊浊主动结束打架的。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没有输,红弟想。
红弟正准备掉头游往沙洲,突然,围观的幼鹅中一阵骚动,那只名叫嚓嚓的雄性幼鹅,撞开其他幼鹅,嚓嚓嚓发出怪异的叫声,快速向红弟游来。太阳落山了,最后一抹紫金色的晚霞也从水面消褪了,暮色苍茫,红弟看不清嚓嚓的表情,但让它记忆犹新的是,嚓嚓曾经学着浊浊的样将它脑袋闷在水里让它差一点窒息,来者不善,肯定是看它与浊浊打架已打得筋疲力尽,便想趁机捡个便宜,又要来欺负它了。红弟想打起精神来应战,可它的身体软得像柳絮搓成的,已没有一丝力气,更糟糕的是,两只翅膀垂在水面,连抬都抬不起来。嚓嚓已游到它身边,脖子朝它伸了过来,似乎是想故伎重演咬住它的后脑勺将它脑袋闷到水里去。突然间,红弟精神崩溃了。它受了伤,绝不是嚓嚓的对手,嚓嚓怎么凌辱它,它都没有还手之力。它想逃跑,可让它绝望的是,它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
也许,它生来就是就是被别人踩到脚底下的可怜虫,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弱者的命运。红弟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嚓嚓的脖子贴到红弟后脑勺了,让红弟惊讶的是,嚓嚓并没朝它啄咬,而是用下巴小心翼翼的帮它捋顺后颈部凌乱不堪的羽毛。
又有好几只幼鹅游了过来,吭吭嘎嘎,表示惊叹和钦佩。
红弟的嘴壳和翅膀疼了好几天,尤其是翅膀,无力地垂落下来,半个月后才能自如地收到背脊上去。被啄掉和被折断的羽毛,一个多月后才长出新羽。虽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红弟一点也不后悔,它发现,自从与浊浊打了这一架,再没有谁敢随意欺负它了。有一次,它在芦苇叶上找到一只蜗牛,浊浊就在它身旁,但浊浊没过来抢,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开游走了。还有一次,它吃饱肚子凫在水面午睡,懵懵懂懂觉得嘴壳痒丝丝的,似乎有只小蜜蜂落到了嘴壳上,它甩动脑袋,奇怪的是,小蜜蜂仍在它嘴壳上爬来爬去,它睁开眼睛,啧啧,根本没有什么小蜜蜂,而是小豆子和汤汤两只小雌鹅,衔着一根草丝,在挠痒痒逗它玩......
也许适当的冒险,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生活。
3
第三次冒险:勇往直前,在金雕的血腥拦截中闯开一条生路。
转眼到了秋天,红叶满山,绿草地变得金黄,清早起来,树叶和草叶上铺了薄薄一层清霜。天气转凉,到了大天鹅南迁的日子。
大天鹅属于候鸟,每年秋天从滇北高原梅里雪山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每年春天又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梅里雪山繁衍后代。
大天鹅世世代代严格按照这张时间表生活。
这个时候的红弟,翅膀已渐渐长硬,个头已有成年大天鹅的三分之二大,已学会飞行,已由幼年跨入青少年,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已由幼鹅长成一只半成鹅了。
这天早晨,当太阳金色的光线撕碎笼罩在桑戛卡湿地上空的雾岚,那只名叫蝴蝶嘴的雄天鹅仰天长啸三声,撑开双翼,长长的脖子笔直伸向前方,两只蹼掌在水面噼里啪啦一阵猛踩,助跑了二十多米后,双翼急遽摇扇,身体腾空而起,在桑戛卡湿地上空盘旋了几圈,径直往南飞去。蝴蝶嘴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也称头鹅,嘴壳特别宽大,黑黄相间的嘴壳两侧朝上翻卷,看起来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蝴蝶,因此起名叫蝴蝶嘴。
头鹅的行为具有很强的示范效应,所有的大天鹅纷纷跟着蝴蝶嘴起飞了。
雪白的大天鹅在湛蓝天空飞翔,就像无数朵洁白的云。
桑戛卡大天鹅群一年一度的南迁正式拉开了序幕。
从滇北高原梅里雪山飞往江南水乡,整个旅程约三千公里,途经雪山、峡谷、江河、湖泊、田野,途中要在三个地方宿营,将面对风霜雨雪、凶禽猛兽、猎枪猎狗的种种挑战,对每一只大天鹅来说都是一次危险的长途飞行,尤其对当年孵化出来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还刚刚学会飞行、还没有任何长途飞行经验的新生代半成鹅来说,是艰难的人生第一课,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据统计,约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新生代半成鹅会在第一次南迁途中夭折。
红弟和许多新生代半成鹅一起跟随着庞大的鹅群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南疾飞。
很快,红弟就懂得了什么叫生存不易。
飞离桑戛卡湿地,鹅群沿着梅里雪山那条神秘的白蟒峡谷飞行。梅里雪山在当地被称为神山,虽然没有喜马拉雅山高,但人类登山运动员无数次登上珠穆朗玛峰,却从没有人征服过梅里雪山。可以这么说,梅里雪山卡瓦格博雪峰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唯一未被人类的脚踩踏过的一块圣土。梅里雪山气候变幻莫测,刚才还清空无云,突然阴霾密布,气温骤降,飘洒起细密的雪花。不只是因为高空缺氧,还是因为遭遇了强气流,那只名叫汤汤的小雌鹅飞着飞着突然身体在空中打旋,就像在跳华尔兹舞,惨叫一声笔直地从高空坠落下去。
天快擦黑时,鹅群来到黔东南的门萨湖泊,准备在那里过夜,头鹅蝴蝶嘴在门萨湖泊上空兜了两圈,选择了一条由西向东的路线,率先降落下去,其他天鹅亦步亦趋地追随蝴蝶嘴降落门萨湖泊。就在天鹅们滑翔降落时,那只名叫嚓嚓的小雄鹅,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因为飞了一整天实在太累了不愿再绕到西边去降落,而是抄了近路,就从东边的一片森林上空往下降落,当它从两棵大树间滑翔而下时,令天鹅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嚓嚓突然间就在空中停顿了,痛苦的翻滚,拼命地翻滚,拼命拍打翅膀,嚓嚓发出嘶哑恐怖的啸叫,翼羽下雪似的纷纷飘落,但身体就是吊在半空不掉下来。
不幸的嚓嚓,自以为可以抄近路,聪明反被聪明误,撞在了猎人悬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的鸟网上。
狡猾的猎人最爱在鸟类通行的鸟道上张网捕捉途经的飞鸟。
大天鹅的眼睛是很难发现用透明尼龙丝编织的鸟网的。
随着嚓嚓落网,树林里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猎狗的吠叫。
鹅群心惊胆战,不得不飞离门萨湖泊,到距离门萨湖泊约二十公里外的六盘江江心的一片沙洲宿营。丰水季节,沙洲四面环水变成一座岛;枯水季节,沙洲三面环水变成一座半岛。现在正是枯水季节。夜浓的像团化不开的墨。鹅群刚降落下去,就听到呦呦狐啸,好像在对送上门来的美味天鹅肉致欢迎辞。狐也是大天鹅的主要敌害之一。桑戛卡大天鹅群不得不加强警戒,所有成年雄天鹅头朝外尾朝内围成一个大圆圈,将雌鹅和新生代半成鹅围在圆圈内。狐虽然具有尖牙利齿,但成年雄鹅坚硬的喙和强有力的翅膀也会让狐望而生畏,一只狐是很难与多只成年雄鹅匹敌的。一夜安宁,狐没敢袭击严阵以待的鹅群。黎明时分,天麻麻亮了,那只名叫小豆子的小雌鹅,大概是饿极了,又觉得一夜安宁,天就要亮了,也许讨厌的狐不会再来了,就溜出成年鹅的护卫圈,到江边的沙砾去啄食螺蛳。它刚刚刨开潮湿的沙子找到一颗螺蛳,突然,左侧一丛蒿草里闪出一道红光,一只毛色鲜艳的狐,飞快的窜了出来。小豆子只顾着找螺蛳吃,根本没防备,被藏在蒿草里埋伏了整整一夜的狐一口咬住脖子,可怜的小豆子,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就成了狐爪下的冤魂。等成年雄鹅听到异常动静赶来救援,狡猾的红狐早就逃到岸上的的乱石滩钻进洞穴去了。
太阳上起来,鹅群继续往南飞。
接二连三目睹小伙伴罹难,红弟变得更为谨慎,一步不落地跟随着鹅群飞翔,它知道,只有和鹅群一起飞才是最安全的,离开鹅群就有可能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
中午时分,桑戛卡大天鹅群飞临大黑山,这是南迁途中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大黑山,这地名就含着凶险,锯齿状的陡峭的山顶飘浮着一片片黑云,透出一股杀气。大黑山一带常常有金雕出没,对南迁的鹅群构成极大的威胁。金雕属于大型猛禽,双翼展开可达两米,异常凶猛,敢从狼群中捕食狼崽,金雕的爪子遒劲犀利,一把即可掐断大天鹅的脖子,是大天鹅南迁途中最主要敌害。
鹅群肃然无声,只有翅膀振动的呼呼声响。每一只大天鹅都在竭尽全力快速疾飞,希望能尽快飞跃这片凶险莫测的大黑山。
突然,呀—天空传来一声尖锐的雕啸。一只金雕穿过云层应面向鹅群扑了过来。阳光照在金雕身上,金光闪闪,像一只正在燃烧的火球。
要是在天空遭遇鹰、隼、鸮、鹫这样的猛禽,成年雄鹅会挺身而出与这些猛禽周旋,凭籍大天鹅强壮的身躯和以众敌寡的优势,将猛禽赶走,保护雌鹅和新生代半成鹅。但遇到凶猛的金雕,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鸡蛋碰石头,只能增加不必要的牺牲,大难临头各自飞,鹅群会明智地放弃抵抗,以最快的速度飞逃。
金雕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琥珀色的雕喙和那双阴沉沉的雕眼了。
头鹅蝴蝶嘴没有拐弯,仍径直往前飞行。金雕的飞行速度和飞行技巧都胜过大天鹅,再怎么拐弯也难以摆脱金雕的追捕,那又何必枉费心机去拐弯躲避呢。
全体大天鹅追随着头鹅蝴蝶嘴,整个桑戛卡大天鹅群形成一个密集的方阵。这是大天鹅遭遇金雕是采取的应对策略。密集的队形,无数个可捕捉的目标,反而会使捕猎者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这个应对策略果然奏效,金雕与鹅群在高空很快迎面相遇了,金雕比鹅群飞得更高一些,俯瞰着朝自己迎面飞来的鹅群,一只雕爪从腹下伸了出来,呀呀凶狠的叫着,摆出一副随时都要俯冲下来的捕猎姿势,却静止不动的飘在空中。
这么多的大天鹅,金雕不知该扑向那只好。
头鹅蝴蝶嘴平稳的朝前疾飞,从雕爪下一掠而过。许多成年大天鹅也都仿效头鹅从雕爪下飞越。金雕仍在空中静止不动,虎视眈眈俯瞰在自己身体下川流不息的大天鹅,呀呀发出焦急的啸叫。
红弟离金雕越来越近,金雕紫色的雕爪正在做抓捏动作,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这是魔鬼的声音,这是地狱的声音。最不幸的是,红弟飞行的位置与那只杀气腾腾的雕爪正好形成一条直线,假如不改变方向,它的身体刚好就从雕爪下飞过。金雕呀呀的叫声越来越急促,巨大的雕翼投下恐怖的阴影。红弟的目光与金雕的目光相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金雕的目光凶狠残忍,杀光盈盈。红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只可恶的金雕选中的目标就是它红弟,只要它飞到金雕爪下,金雕立刻就会掐住它的脖子将它当做猎物带到雕巢去喂嗷嗷待哺的雏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前面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鬼门关。从金雕的爪下穿越,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啊。
红弟紧张得神经快要绷断了,它若继续向前飞,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它突然就有了强烈的冲动,改变飞行路线,逃离前面那只可恶的金雕!它想,只要及时拐弯,就能远离金雕,远离危险。其他大天鹅还在按既定的路线飞行,它们很快就会飞到金雕那只杀气腾腾的雕爪下,按常理推断,谁离金雕最近,捕捉起来最方便,金雕当然就捕捉谁。面对一只饥饿的金雕,免不了会有一只大天鹅成为牺牲品。谁都不愿意这个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不存在道德问题。红弟真的想从鹅群中逃逸出去了。可是,所有的成年大天鹅都义无反顾地追随头鹅蝴蝶嘴朝前飞行,它拐弯而飞,这合适吗?也许,硬着头皮朝前飞行,才是躲避金雕捕捉的最佳办法。唉,怎么办,好为难。
就在红弟犹豫着要不要拐弯逃离时,那只名叫浊浊的小雄鹅,气急败坏的啸叫一声,突然摆动尾翼弯仄脖颈,在空中做了个九十度拐弯的动作,逸出鹅群,斜刺往左飞逃。
浊浊也是新生代半成鹅,缺乏应对危机的经验,浊浊肯定也像红弟一样,被迎面拦截的金雕吓破了胆,总觉得虎视眈眈的金雕首选的攻击目标就是自己,没有胆量像其他大天鹅那样从犀利的雕爪下穿越,不愿冒飞蛾扑火自取没忘的风险,选择了离群逃窜。
红弟想学浊浊的样拐弯逃离的,可它发现已来不及了,它已经飞临那只指关节捏的嘎巴嘎巴响的雕爪下,现在如果要转身,极有可能自投罗网投进金雕的怀抱了。只能是勇往直前,它不敢与金雕对视,索性闭起眼睛,横下一条心,用尽所有的力气快速摇扇翅膀向前飞行。它听见耳边呼呼风响,等待尖利的雕爪掐断自己的脖子......
虽然是短暂的瞬间,但对红弟来说漫长的就像一万年。
脖子没感觉到疼痛,也没有窒息的痛苦,它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从杀气腾腾的雕爪下穿越而过,危险竟然被它抛到了脑后!
就在这时,金雕发出一声长啸,急遽拍扇翅膀,身体骤然旋转,扑向正在独自逃跑的浊浊。对金雕来说,捕捉单个目标远比从一大群天鹅中要挑选一个目标容易得多。浊浊岁竭尽全力狂飞,但飞行速度毕竟无法于金雕媲美,就像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飞行比赛,飞出去还不到五百米,金雕就撞在浊浊身上,铁钩似的爪子插进浊浊的背,可怜的浊浊还没有死,在空中徒劳的挣扎着,撒下一串撕心裂肺的悲鸣。
这种弱肉强食的悲剧,每天都在大自然重复上演。
红弟暗自庆幸自己闯过了这道鬼门关。
4
第四次冒险:为爱拼搏,水面绽放一朵并蒂莲。
红弟殷勤地把一只小青蛙送到彩云面前,优雅地抖着翅膀,希望彩云能张开嘴壳一口将小青蛙吞咽进去。小青蛙味道鲜美,是大天鹅最喜爱的食物之一。可是,彩云冷漠的瞥了红弟一眼,把头扭开了。红弟还不死心,将小青蛙送到彩云嘴壳前,小青蛙还没有死,四只蛙腿在彩云嘴壳上踢蹬。面对送到嘴边的如此鲜美、鲜嫩、鲜活的美食,换了任何一只大天鹅都忍不住会心痒眼热。但彩云却露出不屑一顾的高傲神情,划动右蹼掌,身体一百八十度旋转,将尾巴对着红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红弟还不死心,转身追上去,再次将小青蛙递了上去。突然,彩云猛甩脖颈,彩云的嘴壳击打在红弟的嘴壳上,啪的一声,将叼在红弟嘴壳上的小青蛙打飞了。
扑通,小青蛙掉进湖里,立刻潜水逃走了,幸运的捡回一条小命。
殷勤地为异性送上美食,是大天鹅用心书写的一封情书。遗憾的是,彩云当着红弟的面将这封情书撕得粉碎。
红弟像被雷电击中似的缩成一团,凄然叫了一声,讪讪地游走了。
彩云是一只年轻的雌天鹅,羽色洁白,就像梅里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嘴基部黄的就像秋天的野菊花,黑色的嘴壳边缘温润如玉,两只蓝色的眼睛格外清亮,就像两粒熠熠闪光的宝石。身材匀称,色彩鲜艳,就像天上一片彩云。大天鹅本来就是一种仪态端庄雍容华贵的游禽,彩云称得上是大天鹅中的绝色美女。彩云芳龄四岁,大天鹅四岁性成熟,四岁龄的雌鹅情窦初开,彩云又长得这么漂亮,自然会吸引众多求偶心切的雄性。
红弟也是众多拜倒在彩云石榴裙下的追求者中的一个。
红弟也四岁了,随着身体发育,开始对异性感兴趣。春天是大天鹅一年一度的发情季节,受体内生物钟的指引,红弟的视线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紧紧粘在彩云身上。
不幸的是,红弟眼中有彩云,彩云眼里却没有红弟。
红弟跑到彩云面前挺胸昂首吭吭鸣叫,大唱鹅式情歌,唱的嗓子都嘶哑了,彩云就像聋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它又亮翘屈颈,一会儿在水面高速旋转,一会儿撑开蹼掌在水面飞速奔跑,跳起天鹅特有的水上芭蕾,也无法打动彩云的心,彩云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红弟患了单相思,切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很多人都知道,大天鹅是一种对待爱情十分忠贞的禽鸟,雌雄一旦结为伉俪,便永结同心,永相厮守。
很多人都不知道,大天鹅同时也是一种对爱情很认真、很专一、有时会钻牛角尖的禽鸟,一旦爱上,不管对方态度如何,轻易不会放弃,一爱爱到底,很难移情别恋。在大天鹅社会,常有一些成年天鹅,由于自己所中意的对象或者已名花有主或者已金屋藏娇,便拒绝与别的异性来往,一辈子暗恋,一辈子相思,誓死做爱情的殉道者。可以这么说,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的动物中,大天鹅是患单相思的高发群落。
不幸的是,红弟就是这样一个在爱情问题上容易钻牛角尖的雄性。在它眼里,彩云是天底下唯一值得它真爱的雌天鹅,彩云缓慢抖动着翅膀滑翔而下的降落姿势优美得让它怦然心动,彩云鸣叫的声音美妙的让它赏心悦目,彩云啄起一串串清水梳理羽毛,美人出浴的娇羞,更它他如痴如醉,就连彩云在太阳下打哈欠的慵懒神态,也让它心旷神怡。情人眼里出西施,红弟差不多就把彩云看作是大天鹅中的西施。
要命的是,彩云看中的不是红弟,而是另一只名叫克里木的雄天鹅。克里木六岁龄,对于寿命约二十的大天鹅来说,六岁属于黄金年龄段,既青春阳光,有成熟稳健。克里木不仅有年龄优势,还特别擅长讨异性欢心。彩云困倦了凫在水面打瞌睡,克里木就守在彩云身边,啄咬驱赶围着彩云嘤嘤嗡嗡飞舞的讨厌的苍蝇,让彩云睡得更香甜;夜幕降临,彩云登上小岛要回巢休息了,克里木就抢先一步走在彩云面前,踩平高低不平的蒿草,避开挡路的荆棘......百般体贴呵护,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奴仆。
一只情窦初开的雌鹅,哪受得了如此厉害的温柔炸弹的轰击,很快,彩云的心就被打动了,对克里木的感情与日俱增,短短十来天时间,就发展到克里木给它梳理背羽了,再过几天,发展下去,双方就会交颈厮磨,正式结成夫妻。
红弟在一旁看着,嫉妒得疯狂,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扑倒克里木身上啄咬厮打。
与情敌决斗,两个雄性为争夺交配权大打出手,这在动物界是司空见惯的事。许多种类的动物,如野牛、野马、野驴、马鹿、恒河猴。虎头鲸等,往往遵循这样的原则,两个雄性发生夺偶战争时,雌性在一旁作壁上观,经过残忍血腥的搏杀,败者仓皇逃窜,胜者拥有娇妻。投入胜者怀抱,是许多雌性动物的择偶原则。然而,大天鹅却与众不同,雌鹅的择偶原则是情投意合,是倾心爱慕,假如看不中某只雄性,这只雄性即便打败一连串的竞争者,雌鹅也不会投怀送抱的。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大天鹅社会很少发生雄性为争夺交配权而大打出手的事。
大天鹅社会雄性求偶的通常的策略是用各种手段讨好对方以博取雌性的欢心。
红弟实在是因为嫉妒得发狂,才出此下策,与克里木武力相见。
克里木叶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在彩云面前,当然要最大限度地表现雄性的威武雄壮,吭吭高生鸣叫着,与红弟一决高低。克里木比红弟大两岁,身体更强壮,嘴喙更老辣,翅膀更有力,暴风骤雨般啄咬扇打。红底虽然力气不如克里木,但怒火熊熊,殊死搏杀。不一会,红弟头被啄伤,满脸污血,脖子和翅膀被啄掉许多羽毛,轻柔的羽毛随风飘扬,就像下雪了一样。
虽然身体多处负伤,但红弟并没有疼痛感,相反,怒火爆发出来了,它还觉得特别舒畅。流点血怕什么,血流的更浓些吧,它就是要彩云看见,它正在为爱情发狂,它正在为爱情流血,它相信彩云能够透过它伤口流出的血,读懂它的心,它都愿意为它流血了,它还不能对它敞开爱的心扉吗?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一时难分输赢。
就在双方鏖战正酣时,突然,彩云游了过来,游到红弟身后,冷不防凶猛地啄咬红弟的尾羽,还没等红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彩云又从背后扑上来,摇扇翅膀毫不留情的击打红弟的脖颈。
红弟一下子瘫软下来,灰溜溜地游走了。
说实话,彩云的攻击对红弟身体的伤害微乎其微,只掉了几根绒羽而已,然而红弟的感觉就像遭到五雷轰顶,就像一把刀子插到胸口,心灵受到极大伤害。它就是为了彩云才与比自己大两岁的克里木决斗的,彩云不但不领它的情,竟然还同克里木一起来对付它,可见它在彩云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不重要,这场决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最糟糕的是,虽然心灵受到严重打击,但红弟仍无法将彩云从自己心里抹去,恰恰相反,因为难以得到所以爱得更加癫狂,总是追随在彩云身后,远远窥望彩云的倩影。正值发情季节,有一只名叫露露的单身雌鹅不停地出现在红弟视线里,一会儿啄起清水梳理羽毛,一会儿拍扇翅膀在水面奔跑,鹅式卖弄风情,鹅式抛媚眼,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但红弟视而不见,没有任何反应。在红弟心目中只有彩云,唯彩云不爱,唯彩云不娶。
单相思患者的感情,真的是不可理喻。
自打联手击败了红弟,彩云和克里木的感情直线升温,一起在水中觅食,一起在沙滩漫步,出双入对,形影相随,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看样子红弟这辈子只能是单相思了。
就在这时,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这是一场灾难,对彩云来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彩云与克里木并肩在水中觅食。春阳暖融融,又有爱情相伴,彩云兴致很高,欢快的鸣叫着,游到桑戛卡湿地西端那片沼泽地。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沼泽地被水淹没,碧绿的草叶在水面迎风摇摆。彩云在草叶间找到一条两寸多长的泥鳅,它即将做新娘,做了新娘就意味要产卵,正需要补充营养,便兴冲冲捕捉。泥鳅滑溜,一甩尾巴就从彩云的嘴壳下溜走了。
水很浅,刚刚淹没草皮,碧水绿草间,泥鳅贴着草皮吱溜溜向前逃窜,泥鳅黑色的脊背在水面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波纹线。彩云半张翅膀以保持平衡,在淖中快速奔走,追捕逃逸的泥鳅。眼瞅着嘴壳就要啄到泥鳅了,突然泥鳅钻进稀泥浆,水面冒起一个小小的泥泡。彩云不甘心快要到手的猎物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底下逃遁了,大天鹅长长的脖颈可潜入一米深的水底觅食,它就嘴壳往下轧,脖子伸进稀泥里追踪那条狡猾的泥鳅。稀泥浆浮力小,它的身体也沉了下去。几秒钟后,它的脖颈抬出水面,终于成功了,闪闪发光的泥鳅在它嘴壳间弹跳挣扎。
它一杨脖子将泥鳅吞进肚子,就想从稀泥浆游出来。可怕的事发生了,它突然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被水下的草根荆棘绑住了,怎么踢蹬也没用,越挣扎越缠得紧。
这是一片沼泽,彩云掉进深不可测的泥潭,底下乱麻似的草根荆棘缠住了它的腿。
吭吭,救命!吭吭,救命!彩云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克里木跟随在彩云身后,立刻赶了过来。红弟暗中追随彩云,听到呼救,也急忙赶了过来。在附近水域觅食的许多大天鹅,也纷纷围拢来。
吭吭,快来救我!吭吭,快来救我!彩云理所当然向克里木求救。它是它的准新郎,准新娘有难,准新郎义不容辞该出手相救。
克里木心急火燎地围着泥潭打转,几次小心翼翼伸出蹼掌想跨进泥潭去,却又受惊似的鸣叫一声将蹼掌缩了回来。
也难怪克里木畏缩不前,就在前几天,一只八岁龄的名叫亢亢的雄鹅钻到水底觅取鲜嫩的贝蛏,结果被泥浆里的草根荆棘缠住脚,它大喊救命,它的配偶,那只名叫浪浪的七岁龄雌鹅,毫不犹豫地跳进泥潭想帮丈夫解开缠在腿上的草根荆棘,结果非但没能救出亢亢,连浪浪也被乱麻似的草根荆棘捆绑住了,最后一起被深不可测的泥潭吞噬。
前车之鉴,跳进泥潭相救,无疑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爱情虽然美好,但生命更加宝贵,是不是可以想个自己既不用冒生命危险而又能将彩云从泥潭里拯救出来的两全之策呢?克里木在泥潭前踌躇徘徊,伸出长长的脖子试图去钩拉彩云的脖子,就像站在岸上用根棍子去捞水里的东西,想把彩云从泥潭里捞出来。
大天鹅的脖子虽然很长,但缺乏抓握和钩拉功能,钩拉了半天毫无用处。
克里木又张开嘴壳,与彩云的嘴壳交叉叠合,两张嘴就像深度接吻一样互相咬紧,试图像拔萝卜一样把彩云从泥潭里拔出来。这个办法倒是能使上劲,彩云的身体似乎从泥潭里升上来了一些,但克里木在泥潭边缘难以站稳,陷在泥潭里的彩云似乎力气要大得多,反倒差点将克里木拽进泥潭。好险哪,幸亏克里木及时松开嘴壳,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和彩云一样陷在泥潭里无法自拔了。
克里木站在泥潭边缘惊魂甫定大口喘息,彩云几次朝克里木伸过嘴去,希望能嘴咬嘴借助克里木的力量从泥潭里爬出来,但克里木害怕自己也被拽进泥潭里去,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开,再也不敢嘴咬嘴去拉彩云了。
彩云蹬腿拍翅拼命挣扎,它越挣扎稀泥浆就搅动得越厉害,身体也就越往下陷落。开始时,泥浆只是淹没双腿,很快,泥浆漫过翅膀,淹没脊背,只有一根白色的脖颈耸立在黑色的泥浆上,那细长的脖颈也无可挽回的一点一点在变短。
吭——吭——彩云发出绝望的哀嚎。
吭吭——吭吭——所有站在泥潭边的大天鹅都难过的翘起脖子发出哀嚎,克里木更是难过得五内俱焚,在泥潭边不断走来走去,一声接一声发出椎心泣血般的鸣叫。
几分钟后,彩云只剩半截脖子还在泥浆上了,可以想象,再过数分钟,泥浆将淹至彩云的下巴,水面只剩黑黄相间的嘴壳和一双绝望的眼睛,然后,眼睛和嘴壳也沉入泥潭,水底冒出几个混浊的气泡,彩云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彩云已经叫不出声来,泥潭边围观的大天鹅也停止了鸣叫,四周一片肃穆,都在等待这最后时刻的来临。
突然,红弟从围观的鹅群中冲了出来,吭——凄然长啸一声,在众鹅惊讶的目光中,扑通跳入泥潭。它深深爱着彩云,眼瞅着彩云一点一点被沼泽吞噬,而自己站在一旁无所作为,它觉得比自己去死更让它难受。他愿意为彩云去赴汤蹈火。它当然知道,跳进深不可测的沼泽,能成功将彩云解救出来的希望非常渺茫,最大的可能是不仅救不了彩云,自己也陷入泥潭无法自拔。假如这样,它也心甘情愿。它对彩云单恋已久,生不能结为连理,能死在一起,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
一跳进泥潭,红弟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往下沉,艰难地去到彩云身边,泥浆伊淹过他的脊背。它的蹼掌触摸到了乱麻似的草根荆棘,它竭尽全力踩踏,希望能解开缠在彩云身上的草根荆棘。遗憾的是,在它的踩踏下,彩云非但没能解脱出来,更加速了下沉,刹那间就只剩眼睛和嘴壳还露在水面上了它急红了眼,不顾一切一头扎了下去,潜到彩云双腿之间,将自己的身体铺垫在彩云的蹼掌下,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往上顶。彩云渐渐往上升,半截脖子伸出水面,整条脖子伸出水面。红弟用一种在地面起飞的姿势,蹼掌猛烈踢蹬,翅膀猛烈摇扇,身体猛然耸拱。嘣,传来草根荆棘崩断的声响。彩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出了泥潭,腿上挂着一长绺草根荆棘,浑身上下裹了一层稀泥浆,变成一只泥鹅。
红弟很幸运,缠住彩云的草根荆棘不十分结实,在它的奋力拉扯下竟然连根拔起。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彩云虚软的飘在水面上。
围观的天鹅纷纷游了过来,有的用嘴壳帮彩云解开还挂在腿上的草根荆棘,有的用脖颈挥洒清水帮彩云洗涤身上的污泥。
红弟也从泥潭地下冒了上来,泥浆黏稠,它无法像在水里那样游动,但身上鹅毛有很强的浮力,它撑开两只翅膀,勉强能浮在泥浆水上,艰难的挣扎着,想爬出泥潭。
彩云看见红弟了,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摆摆来到泥潭边,长长的脖子尽量往前伸,扁扁的嘴喙翕动着,做出一副想嘴咬嘴将红弟从泥潭拔出来的姿态。说实话,假如没有彩云帮忙,红弟凭藉自己的力量,也能慢慢从泥潭爬出来,但红弟乐意得到彩云的帮助,它张开嘴,两只嘴壳交叠咬合,红弟很快便从泥潭里爬了出来。它们累坏了,互相肩靠着肩、头枕着头漂在水面上。红弟也变成了一只泥鹅,它们成了一双泥鹅。彼此身上虽然涂满污泥,但两颗心是纯洁无瑕的。风吹起一池涟漪,清水荡涤它们身上的污泥,渐渐地,它们又变成洁白的大天鹅,就像一朵盛开的并蒂莲。
克里木小心翼翼地游拢过来,绕到彩云身后,伸出长长的脖颈,试图抚摸彩云的背,用亲昵的举动将断裂的爱情焊接起来。当克里木的脖颈刚刚触摸到彩云的背羽,突然间,彩云像后脑勺也长着眼睛一样,一个急遽转身,在转身的同时猛烈甩动脖子,啪的一声将克里木的脖颈打飞了,并发出一串鸣叫:
——滚开,别碰我!
克里木怪啸一声游开去,又很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娇媚的末婚妻,突然直起脖子抖动翅膀做出攻击姿势,飞快向红弟游去。
克里木的意图很明显,是想用武力驱赶情敌,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
红弟被迫应战,但双方仅仅打了一个回合,彩云就扑上来主动参与战斗,与红弟联手攻击克里木。这等于在当众宣告:我的心已经属于这只同我并肩战斗的雄鹅,想要拆散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将生生死死永远生活在一起。
克里木悻悻地啸叫两声,无趣地游开了。
5
第五次冒险:不怕流血,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红弟狼狈不堪地逃出那块马蹄状池塘,那只名叫乌贼的雄鹅雄赳赳地在马蹄状的池塘边缘游弋,冲着红弟的背影吭吭鸣叫,意思是说:臭小子,算你识相逃得快,不然就把你修理成一只赤膊天鹅,看你还敢不敢同我争抢池塘!
红弟气得浑身发抖,真想返回马蹄状池塘再与乌贼搏杀一番,可是,刚才一番较量让它心惊胆战。乌贼太厉害了,乌贼之所以叫乌贼,主要是嘴壳特征明显,普通大天鹅嘴喙呈黑黄两色,嘴基部的黄色与嘴端的黑色比例相当,但乌贼嘴喙颜色与众不同,嘴基部的黄色很少,只有浅浅一弯,嘴端的黑色却占了整个嘴壳的五分之四,乌黑乌黑,就像是乌贼吐出的一团墨汁。乌贼的这张黑嘴不仅颜色可怕,且坚硬如石,没事时最喜爱的消遣方式就是啄击树干,咚咚咚,就像一块石头在敲打树干。乌贼今年九岁龄,在它七岁时,曾创造了一个让所有大天鹅震惊的奇迹。有一天半夜,桑戛卡大天鹅群营地遭到一只狐狸袭击,皓月如银,乌贼奋起反击,与那只狐狸互相扑咬,狐狸突然惨叫一声逃走了。第二天天亮了,大天鹅们这才发现,沙地上遗落一颗带血的狐齿,而乌贼那只乌黑的嘴壳留下几枚狐狸啮咬的齿痕。原来在搏杀中,乌贼坚硬如石的嘴家竟然活生生敲掉了狐狸一颗门牙!正因为乌贼长着一张能击败狐狸的嘴壳,所以在桑戛卡大天鹅群里飞扬跋扈,连头鹅蝴蝶嘴都要让它三分。
假如这块马蹄状池塘本来就归乌贼雄鹅所有,红弟绝无胆量向乌贼雄鹅挑衅来抢夺这块食物丰盛的水域。事实是,这块马蹄状池塘是它红弟先发现的,理应归它红弟所有;这块马蹄状池塘在桑戛卡湿地一片茂密的芦苇深处,它红弟寻找了很久才找到,当时有一群斑点野鸭生活在这块水域,红弟与这群野鸭打了一架,脖子被野鸭划伤,流了不少血,可以说付出了血的代价,才获得这块马蹄状池塘。红弟带着彩云和四只雏鹅在这块马蹄状池塘仅仅生活了半天,乌贼雄鹅便闻讯赶来,蛮不讲理地用武力将红弟驱赶出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悲剧在大自然中屡见不鲜。
彩云和四只小宝宝待在岸边一棵垂柳下,红弟垂头丧气地向它们走去。
背后传来乌贼雄鹅与配偶及子女吭吭呀呀的欢叫声。侵略成功,霸占得手,强盗在开祝捷大会。
大天鹅是一种具有领地意识的游禽,尤其在育幼期间特别鲜明,为了给下一代一个稳定的食物源,为了给子女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大天鹅的领地意识会变得特别强烈,占据一块食物丰盛的水域,禁止其他大天鹅进入。凡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种群内免不了会频繁发生领地纠纷,甚至爆发领地战争。通常情下,发生领地纠纷,雌天鹅看护雏鹅,雄天鹅则担当起驱逐入侵者、保卫领地的重任。
遗憾的是,入侵者力量强大,红弟只能灰溜溜退出马蹄状池塘。
红弟离那棵垂柳越近,心情越沉重。它晓得,彩云和四只雏鹅正翘首等待它凯旋,但等来的却是耻辱和失败,它们会怎么看它呢?毫无疑问,它们会非常失望,把它看成一个无用的丈夫,看成一个怯懦的父亲。它当然不愿被自己所深爱的妻子看成是个无用的丈夫,也不愿被自己所宠爱的儿女看成是个怯懦的父亲,唉,要是有一点点反败为胜的可能,它也会返回马蹄状池塘与乌贼雄鹅拼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它连百分之一获胜可能也没有。刚才与乌贼雄鹅一交手,它一下就被拔掉翅膀上两根可做鹅毛笔的翎羽,要不是它逃得快,还不晓得身上会被啄掉多少羽毛呢。
力量对比光悬殊太大,只能是落花流水,只能是狼狈逃窜。
无颜见妻子,也无颜见儿女。
很快,红弟就走到岸上这棵垂柳下。它长长的脖颈弯成S状,脑袋深深埋在胸口,不敢抬头去看彩云,也不敢去看四只雏鹅。它想,彩云一定会用鄙夷的眼光来迎候它,四只雏鹅也一定会向它发出埋怨的鸣叫。
许多别的大天鹅家庭,一旦发生领地纠纷,一旦负责保卫家园的雄鹅在领地争夺战中失利,都会受到妻儿的埋怨和指责。
它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红弟的心在滴血。
它感觉到,彩云正带着四只雏鹅向它走来,它们一定会嘲笑它的怯懦和无能,它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躲到地洞里去。
吭吭,彩云鸣叫起来,音调高亢嘹亮,不像是在面对一位失魂落魄的失利者,倒像是在欢迎一位凯旋的英雄。红弟惊讶地抬头望去,彩云双翼高吊,尾羽翘挺,脖颈伸直,整个身体尾高头低,下巴几乎贴着地面,只有嘴壳高高翘起,发出响亮的叫声,摇摇摆摆向它走来。四只雏鹅也学着妈妈的样,脖子伸直垂地,呦呦嘎嘎叫着向它走来。
彩云的这个姿势,是大天鹅社会典型的庆典仪式。
在大天鹅家庭里,每当发生领地纠纷,无论是开拓领地还是保卫领地,雄鹅一旦获胜,凯旋而归时,雌鹅便会带着雏鹅以双翼高吊、脖颈贴地的姿势前来迎接,在雄鹅面前鸣叫、摇摆、旋转,被称为庆典仪式。
庆典仪式,欢庆胜利,对征战的雄鹅表达尊敬和爱戴,激励雄性为保卫家园倾注更大的努力和牺牲。
一瞬间,红弟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明明它打了败仗,明明本属于它的马蹄状池塘被乌贼霸占了去,它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溃逃,彩云却带着四只雏鹅用隆重的庆典仪式来迎接它,这是要干吗呀?会不会是彩云失望到了极点,故意用这种颠倒黑白的办法来嘲笑和奚落它?它端详彩云的脸,彩云的目光柔和清丽,没有丝毫的讥讽和嘲弄。
吭吭,你你们弄错了,我没能保住马蹄状池塘,吭吭,乌贼雄鹅的嘴壳太硬了,我打不过它!我给你们丢脸了,我不值得你们用庆典仪式来迎接我。红弟惶惑地叫着,不安地扭动身体,背对着彩云和四只雏鹅,不愿接受这让它羞愧难当的庆典仪式。
彩云固执地继续着庆典仪式,双翼高高吊起,不停地抖动,吭吭吭吭,发出一串温柔的鸣叫,似乎在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是桑戛卡大天鹅群最勇敢的雄鹅,你完全有资格享受最隆重的庆典仪式,面对曾啄掉过狐狸门牙的乌贼雄鹅,许多雄鹅望风披靡,还没等乌贼雄鹅游到面前就逃跑了,而你却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与入侵的乌贼雄鹅展开搏斗,虽然未能成功将入侵着赶走,但虽败犹荣,你的勇气和胆量令我敬佩!
四只雏鹅围着红弟,用它们稚嫩的小嘴,为红弟梳理凌乱的羽毛,酥痒酥痒,有股醉心的暖意,并用脆生生的嗓子一个劲地叫唤:你是天下最称职的爸爸,为了我们你不怕和最强大的敌人战斗,我们为你的勇敢感到骄傲!
渐渐地,红弟耷落在胸口的脑袋仰了起来,失败带来的痛苦和屈辱慢慢消退,消沉的意志慢慢觉醒,身上的创痛消失了,心灵的创痛也奇迹般地消失了。望着膝下四只长着一身绒毛活泼可爱的雏鹅,它意识到了父亲的责任,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们的安全,保护它们的生存权益!彩云和四只雏鹅对它无限信任和爱戴,在它遭受挫折和失败后,仍一反常态地为它举行庆典仪式,慰藉它受伤的心灵,保护它脆弱的自尊,它要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爱戴,它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好丈夫、好父亲,给它们带来幸福,让它们因为有它的存在而感到自豪。
骤然间,它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它胸中激荡,它毅然转身朝马蹄状池塘走去。
它一定要夺回马蹄状池塘。桑戛卡湿地虽然水面宽广,但食物丰盛适合雏鹅生长的地方并不太多,马蹄状池塘里到处都是芦根、野荷、蕨芨、水芝麻等水生植物,在茂密的水生植物间,还有蜻蜓、蛤蟆、乌龟所产的幼虫和各种鱼卵,特别适宜雏鹅成长,可以说是抚养幼雏的风水宝地,绝不能轻易就让乌贼雄鹅给霸占了。
还不仅仅是保卫食物源的问题。
父亲是子女的精神榜样,如果它表现得怯懦,就会在它们身上复制怯懦,如果它表现出卑微,就会在它们身上复制卑微。它要挺起胸膛,做一个在淫威面前不低头不弯腰不屈服不退缩的铮铮硬汉,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为孩子们树立起勇者生存的榜样。
正在马蹄状池塘边巡游的乌贼雄鹅气势汹汹扑了过来,红弟毫不犹豫地跳进池塘,迎着乌贼雄鹅游了过去。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对红弟来说。乌贼雄鹅那张黑嘴比想象的更厉害,一次又一次啄咬在红弟身上,忽而像把小锤子,在红弟脑袋上啄起好几个青包,忽而像把小钳子,将红弟翅膀上的翎羽一根根拔掉,忽而像把小镰刀,在红弟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碧绿的水面上,小船儿似的漂浮着一根根洁白的羽毛,清水间还夹杂着缕缕血丝。
虽然身上多处受伤,翅膀上有一半翎羽被活生生拔掉了,但红弟一想到自己背后彩云和四只雏鹅满怀期待的目光,立刻就变得浑身是劲,毫不畏惧地继续战斗。
鏖战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乌贼雄鹅累得筋疲力尽,两只翅膀无力地耷落在水面上,张开黑色嘴壳大口喘息。红弟则精神抖擞,愈战愈勇。它绕到乌贼雄鹅背后,出其不意地扑到乌贼雄鹅身上,啄住乌贼雄鹅右翼一根翎羽,乌贼拍扇翅膀挣扎,双方一用力,啪,轻微一声响,一根长长的翎羽被红弟衔在嘴壳间。乌贼雄鹅吭地哀啸一声,划动蹼掌想逃,红弟奋力追上去,又啄掉乌贼雄鹅左翼一根翎羽。乌贼雄鹅再也支撑不住,登上岸去,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红弟终于从凶悍的乌贼雄鹅手中夺回了食物丰盛的马蹄状池塘。
彩云带着四只雏鹅欢天喜地向浑身羽毛被啄得凌乱不堪的红弟游来。
6
第六次冒险:勇敢是雄性走向成功与辉煌的通行证。
桑戛卡大天鹅群面临种群灭绝的危机。
对桑戛卡大天鹅构成亡种灭族巨大危险的是一个名叫月亮额的水獭家族。这个水獭家族共有六个成员,一对水獭夫妻和四只即将成年的年轻水獭。无论是水獭夫妻还是年轻水獭,前额都有一块6圆圆的白斑,就像刻着一只月亮,故而叫月亮额水獭家族。
除了人类,水獭是大天鹅最危险的天敌。大天鹅生活在远离陆地的湖泊或湿地,宽阔的水面不仅为大天鹅提供了游禽所必需的生存条件,还为大天鹅的安全提供了一道天然屏障,许多对天鹅肉垂涎三尺的陆地野兽,如豺狗、狼獾、山豹、金猫、紫鼬等等,因水性不佳而无法接近大天鹅。即使是以狡诈著称的狐狸,能借助退潮摸到大天鹅营地来行窃,但机会有限,偶尔能捉走一两只零星的丧失警惕的大天鹅,对整个大天鹅种群的生存构不成威胁。水獭就不同了,水獭属于半水栖食肉动物,深诸水性,鼻孔有瓣膜,能长时间在水中潜泳,可以说大天鹅能到地方,无论多么辽阔的湖泊,无论多么隐秘的湿地,水獭都能到达。且水獭一家子在一起觅食,“人”多势众,互相掩护,互相支援,让大天鹅防不胜防。据统计,大天鹅每年非正常死亡中有三分之一是葬身于水獭口中。
大天鹅绝不会到有水獭出没的水域栖息,桑戛卡湿地过去并没有水獭踪迹,显然,这家子水獭是从别的地方迁居到这里来的。
从逻辑推断,既然水獭是大天鹅最危险的天敌,一旦发现水獭踪影,桑戛卡大天鹅群理应及时迁居到其他地方去。惹不起躲得起,且大天鹅长着一双能翱翔蓝天的翅膀,要躲开水獭应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遗憾的是,面对一大家子穷凶极恶的水獭,桑戛卡大天鹅群却不能迁居避险。
时值春夏交替,大天鹅正处在孵卵抱窝的繁殖季节。
要是早十天半月,雌鹅还没有产卵,发现附近有水獭活动,天鹅们拍拍翅膀就能远走高飞,让垂涎三尺的水獭望天兴叹,要是晚十天半月,新生代雏鹅孵化出壳,虽雏鹅不会飞翔,但成年天鹅可护送雏鹅游往遥远的水域,以躲开水獭的纠缠。
要命的是,恰恰处在孵卵抱窝的中间时段。
大天鹅孵卵期约三十五天,而在栖息地发现水獭踪迹是在雌鹅抱窝十七八天时。对大天鹅来说,这是一个特别脆弱因此也特别危险的时间节点,大天鹅是无法将抱窝抱了一半的卵带到其他地方去继续抱窝的。想放弃吧,抱窝已抱了两个多星期,心头肉难以割含,更关键的是,假如放弃,找个新的栖息地,想要再产卵抱窝,已经不可能了,最佳繁殖季节已过,勉强产卵,孵化出来的雏鹅,存活率很低,即使侥幸能活下来,到了秋天南迁的时候,幼鹅的翅膀没有长硬,滞留在桑戛卡湿地,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这个时候的大天鹅,就像被钉子钉牢了似的,只能在原来的栖息地居住。
月亮额水獭家族,抓住大天鹅这一弱点,肆无忌惮地捕捉正在抱窝的雌鹅。大大小小六只水獭大摇大摆闯进桑戛卡大天鹅群的栖息地,扑向搭建在草丛或沙洲的大天鹅的窝巢,假如正在抱窝的雌鹅来不及飞掉,它们就吃天鹅肉,假如正在抱窝的雌鹅弃巢逃走,它们就吃天鹅蛋。短短三天时间,就有两只雌鹅和四窝孵了一半的天鹅蛋惨遭涂炭。所有成年天鹅忧心忡忡,夜里不敢合眼,稍有风吹草动,便吓得惊慌失措。那天晚上,一条大鱼被潮水冲到岸上来了,在沙滩上挣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鹅群误以为又是水獭来偷袭了,惊叫着摸黑起飞,四散飞窜,结果有一只名叫厥厥的雄鹅糊里糊涂撞在岸边一棵大树上……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整个桑戛卡大天鹅群笼罩在极度恐怖中,许多大天鹅,尤其是正在孵卵的雌鹅,神经已紧张到几近崩溃。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那只名叫蝴蝶嘴的头鹅,竟然也被水獭杀害了!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六只月亮额水獭潜泳至桑戛卡大天鹅群的栖息地,水鬼似的突然从水底冒出来,向蝴蝶嘴头鹅的巢扑去。蝴蝶嘴头鹅的巢搭建在临水的一丛曼陀铃里,蝴蝶嘴头鹅的妻子——名叫小白花的雌鹅正趴在巢里抱窝。按大天鹅社会的分工原则:雌鹅负责孵卵,雄鹅负责警戒。蝴蝶嘴头鹅正站在巢的旁侧警惕地四下张望,看到一群水獭蜂拥而至,便一面发出报警的啸叫,一面勇敢地迎上去阻击这群水獭。蝴蝶嘴头鹅不愧是桑戛卡大天鹅群最杰出的雄鹅,朝走在最前面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已泛黄的老雄水獭脸上狠狠啄了一口,老雄水獭的鼻吻被啄得皮开肉绽,嚎叫一声扭头逃窜。这时,雌鹅小白花听到报警已跨出窝巢振翅飞上天空,蝴蝶嘴头鹅也想摇扇翅膀起飞,但大天鹅因体态壮硕起飞不如其他鸟类那么敏捷,必须助跑一段才能飞起来,它刚刚往前跑出两步,还没来得及扇动翅膀,那只老雌水獭闪电般蹿上来咬住了蝴蝶嘴头鹅的一只翅膀,蝴蝶嘴头鹅扭转脖颈想啄击老雌水獭的眼睛,但没等它啄咬下去,一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赶上来,一口咬住了蝴蝶嘴雄鹅的脖颈……
桑戛卡大天鹅群最杰出的雄鹅就这样成了月亮额水獭家族的盘中餐。
恐怖的阴霾笼罩在桑戛卡大天鹅群上空,当天下午,一只名叫桑格格的雌鹅,抛下七枚已孵化了一半的卵,离开了桑戛卡湿地。
只有对前途彻底绝望的雌鹅,才会抛家弃子远飞他乡。
一切雄性都是社会权力的角逐者,这句话对大天鹅同样适用。在过去,一旦头鹅意外身亡,便会有许多强壮的雄性跳出来争夺头鹅宝座。但这一次,蝴蝶嘴头鹅遇害已整整三天,没有哪只雄鹅站出来接替蝴蝶嘴的职务。并非头鹅的位置不吸引人,而是所有雄鹅心里都很清楚,担任头鹅虽然享受崇高的地位,同时也承担着化解危机、保卫种群安全的责任,就目前来说,就是要设法将穷凶极恶的月亮额水獭家族从桑戛卡湿地驱赶出去。
要想战胜或赶走月亮额水獭家族,无疑要冒九死一生的风险,谁也不愿做以卵击石的傻瓜。
桑戛卡大天鹅群变成一盘散沙。
第二天,又有两家大天鹅受不了沉重的心理压力,抛下孵了一半的卵远走高飞了。
桑戛卡大天鹅群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危急关头,红弟扭转了局面。它是被迫站到抗击月亮额水獭家族的风口浪尖上的。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那天下午,月亮额水獭家族又摸到桑戛卡大天鹅群栖息地——那片狭长的沙洲来了,到处响起大天鹅惊恐的啸叫,正在孵卵的雌鹅纷纷离开窝巢飞上蓝天躲避灾祸。红弟也发出报警啸叫,提醒自己的妻子彩云赶紧离巢飞走。红弟和彩云的窝巢搭建在茂密的灌丛里。红弟好几次发出报警叫声,就是不见彩云从灌丛里钻出来。
几乎所有大天鹅都飞到空中去了,唯独红弟和彩云还滞留在地面。
大大小小六只水獭呈扇形向红弟包围而来,红弟身旁就是茂密的灌丛,灌丛里有它心爱的妻子彩云,还有六枚宝贝蛋。红弟发出尖锐急促的呜叫,吭——吭——吭,水獭已扑过来了,赶快飞到天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般无奈下,弃巢而去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彩云仿佛聋了似的,对红弟最紧急的报警声置若罔闻。
也许,彩云觉得灌丛密不透风,十分隐秘,水獭不一定就能找到自己,产生了侥幸心理;也许,经过二十多天的孵化,彩云和六枚卵已产生了生死与共的亲密感情,鹅在则蛋在,蛋碎则鹅亡,不愿独自逃生。
反正,彩云静静地趴在灌丛的巢内,坚守一个母亲的责任。
六只月亮额水獭离灌丛仅有四十多米了,再不飞就来不及了,红弟不得不振翅起飞,飞出月亮额水獭家族的包围圈后,赶紧落下来,观察自己窝巢那边的动静。
月亮额水獭家族离灌丛只有二十多米了,那只老雄水獭饥馑贪婪的目光瞄向灌丛,耸动鼻吻做嗅闻状,灰白的胡须抖抖颤颤,丑陋的嘴脸露出一丝阴笑。
红弟心凉了半截,它明白,嗅觉灵敏的水獭已闻到灌丛里的秘密,准备向灌丛搜索袭击了,几根荆棘几片绿叶根本挡不住六只水獭的进攻。更糟糕的是,彩云已错过了最佳出逃时间,现在彩云即使想弃窝飞逃,恐怕也难以实现了,它在茂密的灌丛里是无法振翅起飞的,它必须先要钻出灌丛然后才能飞翔,六只饥饿的水獭绝不会给它从容起飞的时间,只要它一钻出灌丛,就会遭到水獭迅猛的攻击。
彩云危在旦夕,命悬一线,红弟心急如焚。它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独自逃命,对方是六只尖爪利牙的水獭,实力相差太悬殊了,它与它们抗衡,无疑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不仅,无法将彩云从危难中救出来,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没什么不道德的;第二种选择是勇敢扑向月亮额水獭家族,尽一只雄鹅保卫家园的职责,把危险引到自己身上来,掩护彩云脱险。问题是,成功的把握极小,可以说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极有可能成为愚蠢的陪葬。
老雄水獭已蹿到灌丛前贼头贼脑往里窥探,情况万分危急。
红弟迅速起飞,向老雄水獭扑去。大天鹅是一种对爱情特别忠贞的鸟类,任何时候,红弟也不会扔下彩云独自逃命。它要用生命来实践白头偕老的誓言。
红弟飞到老雄水獭头顶厉声啸叫,并仄斜翅膀看起来是要用翅膀去击打老雄水獭饰有月亮形白斑的额头,老雄水獭当然不会听任红弟来击打,直起身来扑咬,红弟转身躲闪,却没能完全躲掉,被老雄水獭咬到尾羽,刺啦,红弟三片尾羽被衔在荖雄水獭的唇齿间。红弟尖啸一声,抻直脖子想拉到高空去,却似乎力不从心,飞出去四五米远,便一头栽落下来,啪一声重重地跌在砂砾上,痛苦地扭动身体,发出声声哀啸。
看起来,红弟像是被老雄水獭咬伤,变成月亮额水獭家族唾手可得的猎物。其实不然,红弟是假装受伤,要把六只水獭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在地面筑巢的许多鸟类,当自己的窝巢遭遇危险,特别是当巢内的鸟卵或雏鸟面临天敌侵袭时,都会假装受伤的样子,引诱天敌来捕捉自己,从而将祸害从窝巢引开。
这或许可以称为“在地面筑巢鸟类的重伤者欺骗术”。
老雄水獭果然上当,兴冲冲向红弟赶来,其余五只月亮额水獭也尾随老雄水獭而来。红弟等老雄水獭快抓到自己时,突然振动翅膀连飞带跑蹿了出去,又将距离拉开了。
红弟将自己与六只水獭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十米开外,对起飞较缓慢的大天鹅来说,这是一个极限距离,如果彼此距离短于十米,就有可能来不及起飞便遭到水獭扑咬。
狭长的沙滩上,红弟飞飞停停,与六只水獭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红弟希望自己将月亮额水獭家族引离灌丛后,它的妻子彩云能趁机钻出巢飞上蓝天。遗憾的是,彩云好像铁了心要与六枚卵同生死,迟迟没有从灌丛钻出来。
当饥肠辘辘的老雄水獭再一次心急火燎扑向看起来已奄奄一息似乎唾手可得的红弟,而红弟再一次连飞带跑逃逸后,老雄水獭多次上当受骗,似乎对红弟的伤情产生怀疑,不再去追捕红弟,站在沙滩上,扭头望望背后的灌丛,好像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带着五只水獭转身又朝灌丛摸去。
红弟在砂砾上打滚,身上羽毛凌乱不堪,一只翅膀垂地,一只翅膀反转到头顶,脖子和胸脯在粗糙的砂砾上磨出了血,洁白的羽毛血渍斑斑,发出声声凄厉的哀号,更逼真表演垂死挣扎。
——来抓我吧,我的血已快流尽,我的翅膀受了重伤,我已是你们的盘中餐、俎上肉、囊中之物,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吃到鲜美的天鹅肉,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
狡猾的老雄水獭没有再上当,头也不回地率领月亮额水獭家族向灌丛疾奔。
红弟无奈地停止了“重伤者”表演。它必须阻止六只水獭再回到灌丛去,可是,它已使出了一只大天鹅所能做到的所有办法,可以说是黔驴技穷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老雄水獭在扑向灌丛的途中,经过一棵野酸茭树,一根长约一米的野酸茭从枝头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巧掉到老雄水獭的头上,啪的一声,被太阳晒成枯黄的野酸茭碎成几段,老雄水獭吓得蹦了起来,尖叫一声,拔腿就逃,模样狼狈极了。余五只月亮额水獭也都惊恐不安地跟着逃跑。
老雄水獭逃出去二十多米远,这才惊魂不定地扭头观察。
可惜掉下来的是一根枯黄的野酸茭,只是让老雄水獭虚惊一场而已,红弟遗憾地想,要是掉下一块石头来,也不偏不倚砸在老雄水獭头上,把老雄水獭砸得头破血流,把老雄水獭砸出脑震荡,把老雄水獭砸得呜呼哀哉,那才叫棒呢!
天上掉石头,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不知为什么,红弟突然心跳加速,有一种灵感闪现的兴奋和激动。
老雄水獭看清砸在自己头上的是一根野酸茭,松了一口气,继续率领整个月亮额家族向灌丛迈进。
红弟想起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桑戛卡大天鹅群正在湖里觅食,老天爷突然变脸,阴惨惨狂风骤起,下起了冰雹,鸽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大天鹅们无处躲藏,有一只名叫陀螺的雄鹅,恰巧被一颗冰雹砸中脑袋,当场晕倒……
此时此刻要是老天爷再下一场冰雹……
红弟只是一只普通大天鹅,没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不可能想要老天爷下冰雹老天爷就下冰雹,可是,它的眼光落在沙滩上,望着满地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突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从空中向月亮额水獭家族抛掷鹅卵石,不就等于下了一场冰雹吗?老雄水獭正快速逼近灌丛,红弟已没有时间多想,立即用扁扁的嘴喙衔起一块与蹼掌大小相似的鹅卵石,飞到两三百米高的空中,对准在沙滩上奔走的月亮额水獭家族扔了下去。
大天鹅有在空中向天敌抛掷粪便的行为,但从空中向天敌抛掷鹅卵石却还是头一次,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其意义不亚于两足行走的人类第一次使用工具。
遗憾的是,鹅卵石并未砸中水獭,而是砸在了它们身旁的沙滩上,啪的一声,爆起一团小小的沙尘。尽管如此,还是把月亮额水獭家族吓了一大跳,心惊胆战地往天空张望。
红弟一面迅速降落到沙滩啄咬鹅卵石,一面吭吭吭发出一串激越的啸叫,号召同伴们跟它一起用鹅卵石砸这伙正在桑戛卡大天鹅群栖息地行凶的水獭。
——来啊,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来下一场人工冰雹,把凶悍的水獭从我们美丽的家园赶出去!
所有的大天鹅早就对月亮额水獭家族恨之入骨,大天鹅是一种具备摹仿能力的禽鸟,目睹红弟衔石抛掷的行为,立刻群起而效仿,纷纷落到沙滩,衔起随处可见的鹅卵石,飞到空中,对准月亮额水獭家族抛掷下来。
桑戛卡大天鹅群有一百多只成年大天鹅,每一轮就有一百多块鹅卵石倾泻而下,密集的鹅卵石就像老天爷下了一场别致的冰雹。
从高空抛落的鹅卵石比冰雹厉害多了,砸在酸茭树上,砸得枝叶纷飞,砸在沙滩上,到处都是飞扬的泥尘。
大多数鹅卵石落在了沙滩上,但密集的鹅卵石雨,总会落到正在沙滩上奔走的月亮额水獭家族身上。咚,一颗鹅卵石砸在老雌水獭的肩上,老雌水獭嗽嗷哀叫,疼得在地上打滚。六只水獭急得像群无头苍蝇,在沙滩上乱窜。咚,又一颗鹅卵石像长了眼睛似的从天上砸下来,不偏不倚,砸在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的头上,年轻雄水獭像喝醉了酒似的东扭西歪、踉踉跄跄在沙滩上跳起了醉舞,其余五只水獭面面相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年轻雄水獭张嘴想叫,可没能叫出声来,噗,嘴腔里喷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栽倒在地。老雌水獭走拢去,小心翼翼地用嘴吻触摸年轻雄水獭的下巴,似乎是想把年轻雄水獭搀扶起来,年轻雄水獭的脑袋勉强抬了抬,又软绵绵垂了下去。
天上的鹅卵石仍暴雨似的洒落下来,又有一块鹅卵石砸在老雄水獭的屁股上,老雄水獭嚎叫一声,拔腿往湖里蹿,一下跳进水里,潜入水底。
对善于潜水的水獭来说,潜到水底,是躲避鹅卵石雨最好的办法。
另三只年轻水獭也紧跟着老雄水獭跳到湖里躲藏。
老雌水獭在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身上吻了又吻,一步三回头向湖边跑去,到了湖畔,它又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嚎,这才吱溜钻入水中。
那只前额月亮形白斑特别明亮的年轻雄水獭孤零零躺在沙滩上。
桑戛卡大天鹅群并未就此罢休,它们三三两两守候在湖畔、滩涂和水獭出没的洞口,一见到水獭的影子就大呼小叫,所有的大天鹅就会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衔起沙滩上随处可见的鹅卵石,飞到空中,照准水獭抛掷下去。
除了潜入水底,或钻入洞穴,水獭无处逃遁。
第三天半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在天空闪烁。老雄水獭带队,其余四只水獭鱼贯相随,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桑戛卡湿地。谁也不知道月亮额水獭家族会迁居何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水獭是一种有记忆的动物,在它们的有生之年,是再也不会回到这片让它们伤心欲绝的桑戛卡湿地来了。
笼罩在桑戛卡大天鹅群头上的死亡阴影被成功驱散了。
月亮额水獭家族迁居他乡的翌日早晨,众多大天鹅聚集在沙滩上,有的在晾晒翅膀,有的在梳理羽毛,准备下湖觅食。红弟也睡了个好觉,从灌丛的窝巢走到湖畔,欲下湖捕捉新鲜的小鱼给彩云准备丰盛的早餐。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七八只成年雌鹅团圆将红弟围住,有的用柔软的脖颈摩挲红弟的背,有的张开翅膀在红弟面前舞兮蹈兮,有的在红弟面前引颈高吭,举行大天鹅特有的欢庆仪式。
其他大天鹅也都纷纷围拢来,铺满霞光的沙滩上,洁白的天鹅载歌载舞,形成了一个宏大的欢庆场面。
红弟成了桑戛卡大天鹅群新一代首领。
7
第七次冒险:直面挑战,为生命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红弟吃力地摇动翅膀,徐徐降落在那块龟背状礁石上。这是湖中央一块突兀的礁石,刚刚露出水面,面积很小,仅能容下一只大天鹅歇脚。
红弟还立足未稳,突然间,一只尾羽特别发达名叫巨臀的雄鹅快速从水面游过来,扇动翅膀强行登上龟背状礁石。礁石空间有限,根本无法同时容纳两只成年雄鹅。红弟与巨臀胸脯顶着胸脯,摇动翅膀以增加力量,互相挤兑推搡,都想把对方从龟背状礁石挤下去。
红弟一脚没踩稳,扑通掉下水去。
巨臀大幅度摇动翅膀,脖颈竖得笔直,鹅头骄傲地伸向天空,吭吭发出胜利的欢叫。
旁边几只看热闹的大天鹅朝红弟投去同情的目光。
红弟只觉得一股热血蹿上脑门,气得浑身发抖。它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块隆出水面的龟背状礁石,历来就是它独享的歇脚点,就好比人类社会的龙椅宝座。众目睽睽之下,巨臀不经它首肯就登上龟背状礁石,明显就是犯上作乱,又将它从龟背状礁石挤兑下来,无疑是大逆不道。假如它忍气吞声,它在众鹅心目中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是可忍,孰不可忍。红弟发狠地啸叫一声,向龟背状礁石游去。它要用嘴喙啄咬,用翅膀击打,将巨臀从龟背状礁石打下水去,以维护自己头鹅的尊严。
巨臀亢奋地叫着,在龟背状礁石上做好打架准备。
红弟游到龟背状礁石前,一只蹼掌已踏上礁石,战斗已一触即发,但突然间,红弟将那只已踏上礁石的蹼掌缩了回来,气鼓鼓的神态变得气瘪瘪。
巨臀趾高气扬地在龟背状礁石上舞兮蹈兮,冲着红弟的背影怪模怪样啸叫,似乎在说:算你识相,不战而败,不然的话,我会啄光你脖子上的羽毛,让你变成一只丑陋不堪的光脖子天鹅!
红弟装着发现水里一条小鱼忙着要去觅食的样子游开了。
更多在一旁看热闹的大天鹅向红弟投去怜悯的目光。
红弟当然知道巨臀干吗要跟它过不去。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大天鹅社会也不例外。巨臀自认为身强力壮,想取而代之当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
假如红弟年轻几岁,绝不会在挑衅面前退缩。遗憾的是,红弟老了,红弟已经是一只十五岁龄的雄天鹅。大天鹅平均寿命十五到二十岁,十五岁已进入垂暮之年,或者说已经是风烛残年。而巨臀只有六岁,对大天鹅来说六岁正是黄金年龄段,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蒸蒸日上,风华正茂。
以风烛残年之躯与一只正处在黄金年龄段雄心勃勃的大天鹅角力争斗,显然是力不从心了。
摆在红弟面前有两种选择,一是知难而退,让出头鹅位置。这个选择的好处是,可以避免一场无谓的争斗,可以避免肉体受伤,但是,意味着它向巨臀表示臣服,将永远低下高贵的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头鹅不如普通的天鹅。桑戛卡大天鹅群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一只名叫安东的头鹅,十四岁那年因年老体衰遭到年轻雄性的挑衅,安东被赶下台,忍气吞声做一只普通的老雄鹅,辉煌不再,荣耀不再,一年后在孤独中抑郁而亡。前车之鉴,它红弟若选择知难而退,它的结局很有可能就是安东结局的翻版。二是接受挑衅,勇敢面对挑衅,与巨臀展开一场生死对决。这个选择的好处是,展示头鹅的尊严,避免在屈辱中生活,但是,与巨臀搏杀,结局毫无悬念,它年龄和体力都占劣势,必输无疑。巨臀不仅屁股肥大尾羽发达,翅膀和脖颈也很壮硕,肯定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几个回合以后,巨臀就开始占上风,它便只有招架之力了,它当然会支撑到底,脖子和身上的羽毛被一根根啄光,最后倒在血泊中。它虽然已进入暮年,但离老死尚有一段距离,如果安享晚年,它至少还可以活一两年。与巨臀生死对决,意味着生命要提前谢幕。而且,生死对决虽然避免了下台的羞辱,却无法避免失败的悲哀。
死在捍卫自己首领宝座的争斗中,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怎么办?红弟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选择。
巨臀的气焰却越来越嚣张,步步紧逼,不依不饶。这天上午,红弟凫在水面上打瞌睡。自从上了年纪,精力渐渐不济,一吃饱肚子就会昏昏欲睡。一只名叫睡莲的雌建鹅,游到红弟身旁,柔曼的脖颈弯成S状,轻轻摩挲红弟的脊背。红弟一面打瞌睡,一面享受着让它颇感惬意的鹅式按摩。
红弟是头鹅,总会有年轻的雌鹅或出于虚荣、或出于崇拜、或出于讨好、或出于寻找靠山的目的,主动来替它摩挲脊背、整理羽毛,这是很正常的事,也是早已习惯成自然的事。可就在这时,巨臀摇扇翅膀飞快游了过来,猛烈撞在睡莲身上,把睡莲撞飞了出去,还没等睡莲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巨臀又雨点般啄咬,把睡莲啄得绒羽纷飞。
吭吭!吭吭!巨臀霸道地啸叫,仿佛在说:你犯什么贱呀,讨好一个棺材馕子,恶心!
吭吭——吭吭——睡莲委屈地哀叫,游到红弟身后,寻求保护。
巨臀蛮横地追过来,用翅膀凶狠击打睡莲。
红弟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明白,表面看来巨臀是在欺负睡莲,其实是在当众肆意践踏它的头鹅尊严。它若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它在桑戛卡大天鹅群的权威就会彻底崩溃,它在众鹅心目中的威望就会消失殆尽,它从此就不再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了。突然间,它涌动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和勇气。不就是一条命吗?它豁出去了,死也要争这口气。力量对比悬殊,它心里清楚,它不可能既保全自己又挫败巨臀,这是做不到的,可它以必死的信念投入战斗,以死亡为代价,即使做不到同归于尽,也起码能让巨臀受伤致残。红弟刻毒地想,当巨臀与它扭打起来后,它要寻找机会用扁扁的嘴喙咬住巨臀的一只肩胛,然后死也不松开,无论巨臀怎样啄光它背脊上的羽毛也坚决不松开,它要用全身力气,不不,是用残剩的全部生命,反压巨臀那只肩胛,凭它做了七八年桑戛卡大天鹅群头鹅所积累的丰富经验,它一定能成功压断巨臀的一只翅膀。即使它会被狂怒的巨臀当场啄死,它也绝不会松开,也绝不会后悔,只要能听到巨臀肩胛骨断裂的咔嚓声,它就是死也瞑目了。
你想做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做梦去吧!我要让你成为断翅膀天鹅,从此无缘再飞上天空,只能做一只在地面蹒跚行走的残疾天鹅,在耻辱与悔恨中度过一生!
红弟坚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达到。
两只雄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突然,左侧一片骷髅状礁石群传来大天鹅惊慌失措的鸣叫,似乎发生了异常情况。红弟扭头望去,有十多只雏鹅正拼命划动蹼掌从骷髅状礁石群逃窜出来,有几只成年天鹅吭吭叫着,头警觉地扭到背后,跟在雏鹅后面逃窜。
红弟明白,那条五颜六色的花蛇又出来作祟了。
这是一条小酒盅粗细、约八十厘米长的水蛇,学名叫虎斑游蛇,又叫野鸡脖子,身上分布黑白红绿四种颜色,看上去花花绿绿挺漂亮。在大自然里,太美的东西往往是有毒的。虎斑游蛇也是如此,美丽的躯壳下包藏着一颗毒汁四溅的祸心。这条虎斑游蛇就盘踞在这片骷髅状礁石群里。这片骷髅状礁石群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毗邻芦苇荡,水草丰美,是各种鱼虾产卵的首佳觅食地点。时值雏鹅出壳季节,却偏偏出现了这条该死的虎斑游蛇。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已经有四只出壳仅数天的雏鹅惨遭荼毒。这条虎斑游蛇特别凶悍诡异,总是躲藏在茂密的水草间或隐秘的洞眼里,当雏鹅稚嫩的小嘴啄食洞眼里的鱼卵虾籽正吃得高兴,突然间闪电般游窜出来,咬中雏鹅脖子,可怜的雏鹅尖叫两声,跳水中芭蕾似的在水面扑腾几下,就魂归西天了。
红弟的老伴——老雌鹅彩云,也葬送在这条虎斑游蛇的口中。
那是在十天前的一个中午,一群刚出壳不久的雏鹅游到骷髅状礁石群觅食,小家伙们正吃得起劲,虎斑游蛇突然从一块礁石背后蹿出来,雏鹅吓得四散逃窜,虎斑游蛇铆着一只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追逐。雏鹅才孵化没几天,既不会飞,也游不快,而虎斑游蛇细长的身体波浪形摆甩,瞬间就要追上这只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了。就在三角形的彩色蛇头快要落到雏鹅身上的一刹那,天空传来啪啦啪啦翅膀的扇动声,老雌鹅彩云一下从天空俯冲到水面,准确地砸在虎斑游蛇身上。
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并非是老雌鹅彩云的孩子,彩云年事已高,两年前就停止产卵。彩云是在天空盘旋时恰巧撞见虎斑游蛇在追逐雏鹅,彩云是头鹅的妻子,把保护族群里每一个成员当做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尤其是那些毫无防卫能力的雏鹅,彩云都视为自己的子孙。它不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底下听任一条花花绿绿的蛇把一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吞噬。它不顾一切扑飞下来,想用自己的躯体撞死这条可恶的蛇。它确实撞在了波浪形摆甩的蛇身上,遗憾的是,未能将正在游动的虎斑游蛇撞死,也未能将虎斑游蛇撞昏,柔软的水帮了虎斑游蛇大忙,虎斑游蛇不过是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入水底,水花四溅,彩云漂在水面上,寻找虎斑游蛇。虎斑游蛇不见了,不知躲到水底哪个旮旯角落去了。彩云茫然四顾,就在这个时候,被压到水底的虎斑游蛇反蹿上来,在彩云蹼掌上咬了一口。
几秒钟后,彩云浑身抽搐,发出凄厉的哀号……
头顶有撮尖锥形黄毛的雏鹅死里逃生。
等红弟闻讯赶来,虎斑游蛇早已不知去向。
虎斑游蛇给这片食源丰盛的水域蒙上了一层死亡阴影。
这条虎斑游蛇又出现了,红弟不得不中止与巨臀的对峙,向骷髅状礁石群游去。它是桑戛卡大天鹅群的首领,当群体出现生存危机,它有责任一马当先。
巨臀也发现了骷髅状礁石群的异常动静,迅速地游了过去。
虎斑游蛇盘在一块礁石上,蛇头昂立,鲜红的舌信快速吞吐。
红弟沉着地向虎斑游蛇游去,巨臀与红弟并排,也向虎斑游蛇游去。
其他成年大天鹅,有的在空中盘旋鸣叫,有的在远远的水面胆战心惊张望,没有谁敢跟过来。虎斑游蛇虽然无法吞咽体格壮硕的成年大天鹅,但两枚钩状毒牙,一咬致命,让成年大天鹅望而生畏。
比较起来,巨臀还算是比较勇敢的,红弟想。
两只雄鹅与虎斑游蛇的距离越来越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虎斑游蛇的身体也抬了起来,两只玻璃珠子似的蛇眼闪烁凶光,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红弟发现,巨臀的身体在颤抖,背羽因紧张而竖了起来,尤其是臀部的尾羽,每一片羽毛几乎都翻转开来,像一朵朵衰败的白菊。
每一只大天鹅都爱惜自己的生命,面对死亡威胁,面对一咬致命的凶悍的毒蛇,都会感到害怕,都会因紧张而颤抖。
红弟仍沉着地向前游去。它心里充满复仇的渴望,而忘了害怕。这条该死的虎斑游蛇夺走了与它相依为命十多载的妻子,老天爷给了它报仇的机会,它绝不会错过。
……四米……三米……
吱溜,虎斑游蛇跃入水中,向两只雄鹅迎了过来,细长的蛇身体像条彩色波浪,蛇头扬出水面,蛇嘴张开,露出白森森两枚毒牙。
巨臀惊叫一声,倏地一个转身,拼命拍扇翅膀,连飞带游逃走了。
很少有大天鹅敢直面毒汁四溅的蛇牙,敢直面血淋淋的死亡威胁。
红弟藐视巨臀一眼,仍沉稳地向虎斑游蛇游去。它已想好了对付这条凶悍毒蛇的办法。它只是一只进入暮年的大天鹅,能力有限,本领有限,不可能既躲开毒蛇噬咬又成功扑灭毒蛇,可它有信心与这条毒蛇同归于尽。是的,同归于尽。它老了,已无力应对巨臀越来越猖狂的地位挑战。即使今天它能侥幸挫败巨臀的挑衅,明天还会有第二个巨臀、第三个巨臀跳出来向它挑战。地位之争是每种群居性动物的通病,只要有可能,每个雄性都渴望获得越来越高的社会地位,这是没办法的事。与其遭受下台的耻辱,毋宁去死;与其在地位争战中死于非命,毋宁与这条虎斑游蛇同归于尽。它觉得,生命在与毒蛇的搏杀中谢幕,更让它向往,更让它自豪。更重要的是,它为心爱的妻子报仇,它为桑戛卡大天鹅群剪除生存障碍,同归于尽,也是死得其所了。
……三米……两米……一米……它向虎斑游蛇游去,没有恐惧,只有激动,没有悲哀,只有兴奋。
虎斑游蛇脖子向后仰,那是进攻的前奏。
红弟也张开嘴,等待这最后时刻的来临。
红弟黄黑相间的嘴壳离色彩斑斓的蛇头越来越近,相距只有二十多厘米了,突然,虎斑游蛇的尾巴剧烈抖了抖,彩色蛇头倏地飙飞过来,企图咬红弟的脸。红弟早有准备,也在同一时间弯曲的脖颈突然绷直,张大的嘴壳迎着蛇头弹射而去。由于大张着嘴壳,红弟洞开的嘴腔里,鲜红的鹅舌在灵巧地跳动。蛇头鹅头在空中相撞。虎斑游蛇在红弟舌头上狠狠咬了一口,在同一瞬间,红弟合上嘴壳。蛇有钻洞的嗜好,虎斑游蛇顺着噬咬的惯性向黑洞洞的嘴腔深处钻去。红弟摇动脖颈狠命做吞咽动作。刹那间,小半条蛇已滑入红弟食道。红弟的脖颈膨胀起来,脸红脖子粗,颈侧明显地鼓起一块来。
虎斑游蛇感觉不对头,扭动身体想从红弟嘴腔里退出来,,已经迟了,红弟紧闭嘴壳,嘴腔里细碎的倒刺状牙齿咬住滑溜溜的蛇皮,鹅头翘向天空,坚决不让虎斑游蛇滑脱出来。
愤怒的虎斑游蛇在红弟嘴腔里胡咬乱啃,长长的蛇尾缠绕在红弟脖颈上,像系了一条彩色围巾。
红弟嘴腔里似有一团烈焰在燃烧,脖子也被蛇勒得难以呼吸,蛇毒开始发作,身体变得麻木,它想飞起来,但蹼掌失去了力量,无法在水面飞快助跑,翅膀也变得僵硬,无力地耷落在水面上。
许多大天鹅瞪着惊讶的眼睛,远远注视这场惊心动魄的蛇鹅大战。
红弟艰难地划动蹼掌,慢慢游向那块隆出水面的龟背状礁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登上龟背状礁石。
这块隆出水面的龟背状礁石,是红弟最喜欢的歇脚点,在水里游累了就爬上去歇歇,登高望远,俯瞰臣民,象征头鹅至高无上的权威。
虎斑游蛇渐渐停止了挣扎,蛇尾松弛,晾挂在洁白的鹅颈上。
雄鹅巨臀和许多大天鹅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摇扇翅膀,引颈高吭,向红弟表达敬意。
红弟已虚弱得无法站稳,只好蹲坐在龟背状礁石上,只有膨胀的脖颈仍翘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飘过一朵白云,风吹拂,云朵变幻着图形。恍然间,红弟看见,它心爱的妻子彩云,正在蓝天翱翔,洁白的双翼翩然起舞,像在深情地召唤它。
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也变得像一片云,被风托起,飞向彩云……
青山绿水间,一只洁白的大天鹅吞下半条花花绿绿的毒蛇,蛇尾像条鲜艳的围巾系在鹅脖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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