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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犬女皇》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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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绿祖母涅盘】

  绿祖母死了。绿祖母死在狩猎场上,死得很惨烈。
  那天,气候转晴,阳光普照,高山雪域,云蒸雾绕。这是隆冬季节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白虎岙野犬群一大早就赶往尕玛尔草原觅食。好天气意味好兆头,会带来好运气的。每条母野狗心里都这么想,兴致勃勃,满怀希望,进入狩猎场。遗憾的是,好天气并没有带来好运气,发现一对兔子在树丛觅食;还没等野犬群围拢上去,狡猾的兔子就钻进迷宫似的地穴不见了;追逐一群岩羊,岩羊逃到陡峭的悬崖上,野犬群只能在山下望羊兴叹……在尕玛尔草原奔波了大半天,累得皮耷嘴歪,却一无所获。太阳西沉,夜幕快要降临,野犬群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垂头丧气回白虎岙大本营。
  走出尕玛尔草原,跨进日曲卡雪山,却意外地发现山脚下古戛纳河中央的薄冰区,有一只黑熊正侧躺在地,耳朵贴在冰层上,聚精会神地谛听。过了一会儿,黑熊似乎听到鱼尾划水的声响了,兴冲冲地站起来,奔上河岸,在沙滩上抱着一块比熊脑袋还大的卵石,回到刚才谛听声响的位置,笨拙地将石头高高举过头顶,使劲往下扔,“咚,咚,咚”,就像在敲冰鼓,冰屑四溅,雪燕惊飞。砸了三四下,“扑通”一声,冰层被砸开一个洞,河水从洞口冒出来,盛开一朵灿烂的浪花,大卵石沉到河底去了。黑熊又趴在冰窟窿上,用自己沉重的躯体当做肉锤,厚实的胸脯“啪啪”拍打已经破裂的冰层。“嚓,嚓,嚓”,不断传来冰块裂碎声。不一会,河中央冰面上出现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大窟窿。
  母野狗们晓得,黑熊是在捉鱼。
  古戛纳河是条宽敞的大河,每年秋季,都有成群结队的黑鲩溯流而上从金沙江到上游的古戛纳河来产卵。完成传接代的使命后,黑鲩便会在秋末初冬,河水还没有冰封前流回下游的金沙江去。因为到了严冬季节,古戛纳河就会结冰,浅水区冰结得很厚,越往河中央冰层就越薄,虽然薄薄的冰层下仍有河水在涌流,但某些河段过道太窄,大鱼无法通行。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些黑鲩姗姗来迟,晚秋季节才来到产卵地点,在上游产完卵后,严冬突然来临,河水已经结冰,回不了下游金沙江了,只好滞留在古戛纳河越冬了。
  生活在古戛纳河流域的黑熊,是捕鱼高手。每年秋季,黑熊就是靠捕捉黑鲩为生。在适者生存的自然进化过程中,某些智商特别高的黑熊,还学会了冬天敲冰捉鱼的技巧。
  母野狗们驻足观望,等待出现觅食机遇。
  黑熊来到岸边灌木丛,将枝叶上的浮雪扫除,寻寻觅觅,扯了一根枝条,枝条上挂着几枚鲜红的浆果,返回到冰窟窿,将枝条扔进水去,然后趴在冰窟窿边,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看,那神态,活像渔翁在专心致志钓鱼。
  枝条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摇摆,那几枚鲜红的浆果在绿波间格外显眼。这对饥肠辘辘的鱼来说,是一种很难抵御的诱惑。
  约两三分钟后,黑熊的颈毛“刷”地耸立起来,绿豆小眼瞪得溜圆,尖尖的嘴吻滴出长长的口水,这是个信号,河里有引起黑熊馋涎欲滴的动静了。
  那几枚鲜红的浆果眨眼间沉进江底不见了,说时迟那时快,黑熊“扑通”跳进水里,水花溅起一米高,水花落定后,只见冰窟窿里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在扑腾,涌浪从冰窟窿里溢出来,在冰面上不断向外扩展。大约半分钟后,熊脑袋伸出水面,大口喘息着,一只熊爪搭在冰面上,另一只熊爪从河里拎起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黑鲩,使劲一抡,大黑鲩被抡到冰面上。那条大黑鲩虽然离开了水,生命力却很顽强,不断翻滚打挺,就像在跳冰上芭蕾。
  黑鲩又名青根鱼,亦叫螺蛳青,是一种肉质鲜美的淡水鱼。
  红桃心发出一声低嚎,领着野犬群向古戛纳河跑去。黑熊钓鱼,野狗吃鱼,也算得上是千古美谈了。所有的母野狗都抱有这么个希望,这只黑熊笨手笨脚的,笨重的身躯不断压碎冰层,爬起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又爬起来,无法很快从冰窟窿里爬出来。这样的话,野犬群就能抢先一步捉到在结冰的河面上跳冰上芭蕾的黑鲩了。这条黑鲩连头带尾有一米多长,少说也有三四十斤,够全体母野狗美美吃一顿的了。

  野犬群离古戛纳河中央约有三百米远,母野狗们如狂飙飞奔,转眼间就只剩一半距离了。
  可命运似乎在戏弄母野狗们,也就在它们如狂飙飞奔时,看起来笨头笨脑的黑熊,竟然倏地一下灵巧而又轻盈地从冰窟窿里爬上来,它浑身湿透,身上冒着腾腾热气,扑向在冰面上翻滚打挺的黑鲩,两只前掌胡乱拍打,“噗噗啪啪”,一寸余长的熊指甲,就像锋利的渔叉,很快将大黑鲩叉住,捧到胸前,张大熊嘴就要啃咬。
  “汪呦”,红桃心发出一声哀嚎,脚步慢了下来。母野狗们也像泄了气的皮球,由豪情满怀刹那间变得心灰意冷。谁心里都明白,除非它们能像传说中的天狗那样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否则是不可能赶在黑熊将大黑鲩咬碎吞进肚前去到黑熊跟前的。黑熊生就一张大嘴,是山林有名的饕餮之徒,进食速度极快。白虎岙野犬群曾遇到过这么一件事,那是在去年春天,也是到尕玛尔草原狩猎,半途遇见一只黑熊,熊爪刚好扑到一只褐马鸡,看到野犬群逼近,黑熊三下五除二用牙齿拔掉褐马鸡翅膀和尾巴上的硬羽,然后啊呜一口,将鸡头、鸡颈连同鸡胸脯咬下来,胡乱嚼了几下,吞咽进去,又啊呜一口将一只鸡腿连同鸡屁股撕扯开来,眨眼工夫又塞下肚去。最多两三分钟时间,一只五六斤重的褐马鸡就被吃得只剩下两只鸡爪和一地鸡毛。人们都用狼吞虎咽来形进食时的霸道与贪婪,其实黑熊的吃相比起狼或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历史的一幕即将再现,眼下这只黑熊也会将大黑鲩塞进又尖又大的熊嘴,猛咬几口,不等母野狗们靠近,把这条大鱼吃得连尾巴也不剩。
  吃进熊肚皮去的食物,是不可能再掏出来的啊。
  就在野犬群想放弃时,事情突然有了戏剧性变化。大黑鲩在熊掌上拼命挣扎,不知怎的,扇形鱼尾巴强劲甩动,刚好掴在熊脸上,“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扇了黑熊一个大耳光,黑熊愣了一愣,熊爪松开。大黑鲩掉在地上,活蹦乱跳,被熊爪抓伤的身体流着血。殷红的血在洁白的冰雪上格外醒目。好像大鱼也有灵性,也有辨别方向的能力,黑鲩蹦跶着,跃挺着,一步步接近河中央那只冰窟窿,目的很明确,想钻进水去逃命。黑熊当然舍不得让已到了嘴边的鲜美食物逃逸,立刻追上去,两只熊掌拼命扑打。那大黑鲩一个打挺顺着惯性“吱溜”滑向左边,当黑熊奔到左边时,大黑鲩又用尾巴支地身体“嗖”地弹射出去,“刷”地滑向右侧。冰面很滑,黑熊跑不快,一会儿滑倒摔个四脚朝天,一会儿闪个趔趄摇摇晃晃站不稳。熊和鱼仿佛在进行一场花样滑冰比赛,在河中央的冰面上你滑过来我滑过去眼花缭乱地穿梭奔忙。
  对野犬群来说,觅食机会再现,新的希望来临。母野狗们又加快步伐,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河中央。
  黑熊虽然天生近视眼,人间有把黑熊称为熊瞎子的,但黑熊的听觉与嗅觉却十分灵敏,耳不聋鼻不塞就是眼睛有点花。它当然已发现野犬群正火速赶来,不用猜它也知道母野狗们急急忙忙往这儿奔的目的是什么。它绝不会愿意自己跳到冰凉的河里辛苦半天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大鱼让野犬群抢了去。野狗要来抢食,黑鲩调皮捣蛋又不肯乖乖就范,急得它团团转。眼瞅着野犬群已跨过河岸进到结冰的河面上来了,黑鲩再次从熊爪下逃脱,滑冰滑到离冰窟窿仅有两米远的边缘,只要方向正确再打一次挺,或鱼尾支地再来个弹射,就会跃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熊急红了眼,应了句急中生智的俗话,熊脑袋也不知怎么就开了窍,不再跟在大黑鲩背后胡乱拍打,而是突然侧躺下来,玩起了连轴转。这一招很聪明也很毒辣,黑熊身长一米三以上,腰粗膀圆,足足有一百公斤重,横着身体碾压过去,称得上是地毯式攻击,黑鲩无处逃遁。黑熊打到第三个滚时,熊屁股已经压到鱼尾巴了,黑鲩还想翘起头尾蹦跶,已经不行了,熊屁股以泰山压顶之势向鱼身上滚压过来,当碾到鱼头时,黑熊坐了起来,屁股像磨盘似的碾转,这是黑熊对付猎物的拿手好戏,将你磨成肉浆,看你还能往哪里逃?不愧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大黑鲩尾巴在冰面上无力地拍打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这时,野犬群已经奔到河中央,将黑熊围了起来。虽说黑熊已成功猎杀黑鲩,并把这条大鱼攫抓在熊掌中,但红桃心决定玩玩熊口夺食的游戏。
  全世界现有三种熊,棕熊、黑熊、北极熊。棕熊体格伟岸,性格暴烈,最大的公棕熊身高超过两米;北极熊在肉食兽中硕大无朋,称得上是极地的巨无霸;黑熊在熊家族中个头最矮小,只能算是小弟弟了。黑熊个头小,相对来说,凶猛度就低,危险性就弱。黑熊还有一个弱点,就是脑子有点笨,遇事容易钻牛角尖。高山雪域曾发生这样的事:一只雪豹与一头黑熊狭路相逢,展开一场厮杀。雪豹看上去比黑熊小了一圈,力气当然也比黑熊小,实打实地搏斗,雪豹很难占到什么便宜。两三个回合后,雪豹纵身一跃蹿到一块两米多高的巨石上去,巨石如刀砍斧劈,四面垂直,对黑熊来说高不可攀。黑熊仰起脖子吼叫,主动挑战,希望雪豹能下来一决雌差雄。雪豹站在巨石上,龇牙咧嘴咆哮,黑熊怒不可遏,奋力扳倒身边的小树,又抱起很重的石头,扔过去掷过来,耀武扬威,显示自己非凡的力气。半个小时后,黑熊累口吐白沫瘫倒在地,狡猾的雪豹这才从巨石上跳下来,很轻松地将精疲力竭的黑熊咬死。
  精明的野狗从傻黑熊嘴里夺走食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红桃心绕到黑熊背后,扑到熊背上,撕抓了一把。它并没有狠劲去抓,仅用了三分力气,倒不是怕把黑熊抓疼了,而是它知道,自己不管用多大力气,都无法用狗爪对黑熊造成实质性伤害。在所有肉食类猛兽中,狗爪是最迟钝的,既不像虎爪孔武有力,又不像猫爪尖锐锋利,狗爪的指甲又短又秃,熊皮厚韧,狗爪撕抓得再厉害,也不过是给熊搔痒而已。它从背后撕抓黑熊,并不指望要给黑熊颜色看,醉翁之意不在酒,饿狗之心不在熊,而在于握在熊掌中的那条大鱼。它在熊背上蜻蜒点水般抓了一把,然后触电似的将狗爪收了回来,“汪汪”叫着,扭身跳闪。这是典型的挑衅战术,意在引诱黑熊来追它。
  黑熊果然生气了,“欧欧”叫着,转身来追。背后咬熊,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咱们面对面抱着玩玩摔跤比赛!
  红桃心逃得不紧不慢,狗尾巴还骄傲地在空中抡着花结。你这个又胖又笨的黑家伙,有本事你就来抓住我,不是吹,你爹妈就是再给你生两条熊腿,你也休想追上我!
  黑熊的奔跑速度本来就不如野狗,又携带着一条重达三十斤的黑鲩,负重追逐,更是迟缓得可笑,对红桃心构不成任何威胁。
  这时,绿祖母又从背后蹿了上来,一直奔到黑熊的屁股后面,在熊腰上咬了一口。黑熊有个习惯,秋天爱在松树上蹭痒,涂了满身松脂,又到沙地上打滚,沾一身沙子,就这样熊毛间一层松脂一层沙子,层层叠叠,仿佛穿了一件厚重铠甲。野狗的噬咬能力虽然很强,但再厉害的犬牙也休想一口咬穿熊皮。绿祖母这一口下去,顶多拔掉一小撮熊毛而已。
  虽然咬也白咬,再咬十口也无法对黑熊造成致命伤,但却对黑熊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威慑。黑熊龇牙咧嘴咆哮,扔下红桃心,转身去追绿祖母。
  独眼姨妈则趁机在黑熊后脑勺撕了一爪。气势汹汹的黑熊刚一转身,母野狗繁星又扑了上去,在熊屁股上狠狠给了一口……
  地势对黑熊明显不利,宽阔的河面上无遮无拦,没有旮旯角落可以给黑熊避险躲藏,也没有巨石或大树可以给黑熊依靠和依托;但这样的地形对白虎岙野犬群却十分有利,可最大限度地发挥野狗善跳跃善奔驰的优势。迂回背后或侧翼,避免与黑熊正面接触,抓一把就走,咬一口就逃,麻雀战术,骚扰战术,弄得你晕头转向。
  狗多势众,灵活机动,谁在黑熊背后谁就主动出击,黑熊后脑勺没长眼睛,即使后脑勺再长一双眼睛,也无法阻挡前后左右来自不同方向的扑咬。被动挨打,对黑熊来说,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黑熊本来脾气就暴躁,这会儿更是得眼睛都红了,“欧欧欧”朝天连续吼叫:
  ——短命的野狗,背后咬熊,你们是群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们要是稍稍有点君子风度的话,你们就应当光明正大冲上来,与熊大战三百回合!

  母野狗们宁做小人,不做君子,仍坚持偷偷摸摸从背后袭击。
  红桃心再次从熊背上拔下一绺熊毛,当黑熊扭转身来朝它反扑时,它从容不迫地跳闪开,故意慢腾腾地奔跑,还停下来用爪子在自己的脖颈上搔搔痒。哦,这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生死搏杀,轻松得就像在做捉迷藏的游戏。
  对黑熊来讲,这无疑是一种刻骨剜心的轻视与羞辱。
  黑熊脖肩上鬃毛耸立,胸脯“噗哧噗哧”猛烈起伏,它已经气疯了。它把抱在胸口的那条黑鲩搁在地上,这样就可以不必负重追逐,这样就可以腾出熊掌来教训可恶的野野狗了。
  “欧欧——”别跑,我一定要追上你,拧下你的狗头!
  黑熊咆哮着,将黑鲩置放在一个雪堆下,弓腰耸背,摆快速冲刺的架势。
  此时此刻,红桃心离黑熊约有七八步远。这是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黑熊虽然胖硕笨拙,长跑跑不过野狗,但爆发力却是很强的。竭尽全力冲刺过来,假如红桃心因慌乱或失神躲闪动作慢半拍的话,还是有可能被熊爪攫抓住的。最安全的做法是,趁黑熊还没有蹿跃冲刺,赶紧再往前跑十来步,将彼此的距离拉大到十七八步,这样即使在黑熊猛烈扑蹿上来时,它稍有疏忽,也能在回过神来后顺利逃脱。可红桃心不仅没将彼此的距离拉大,反而蹁开一条后腿,当着凶相毕露的黑熊,哗哗撒出一泡臭烘烘的狗尿来。这是一种变本加厉的嘲弄:撒泡狗尿给你当镜子照照,你这又丑又蠢的熊,下辈子也休想抓到我!
  红桃心是在实施激将法,引诱黑熊抛下黑鲩前来追逐。白桃花和另一条母野狗荒火已摸到黑熊背后做好准备,只要黑熊开步追击,它们立马就会蹿跃上去将那条黑鲩叼走。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等黑熊明白过来上当受骗,野犬群早就带着黑鲩逃得无影无踪了。
  来追吧,来抓我吧,我正在撒尿,你很容易就抓到我的!
  黑熊摩拳擦掌,身体颠动起伏,跃跃欲扑。
  突然,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在最后一秒钟,黑熊的脑袋不知怎么就开窍了,瞪起疑惑的眼睛,扭头瞥了白桃花和荒火一眼。也许是白桃花鬼鬼祟祟的神态引起了它的警觉,也许是荒火过于贪婪的目光刺激了它的神经,它立刻就脑筋急转弯,放弃了丢下黑鲩来追逐红桃心的念头。脖颈上高耸的鬃毛闭谢下来,眼眶里喷射的怒火瞬间熄灭,跃跃欲扑的姿势也收敛起来了。它又侧转身去,用两只熊爪紧紧按那条黑鲩。
  黑熊及时醒悟,识破野犬群的诡计。它们是要惹恼它激怒它让它放下黑鲩去追比兔子跑得还快的野狗,从而抢走它好不容易获得的食物。它不能上这些野狗的当。它当务之急不是同野狗打架,而是保住这条黑鲩。它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忍耐制怒,确保黑鲩在自己手中。它理应坚守的原则是,宁丢威风,不丢食物,宁伤自尊,不伤身体。
  计策流产,谋略破灭,好不让野狗伤心。没办法,只好重打锣鼓重开张,继续从背后骚扰黑熊,疾风暴雨式的轮番进攻,让黑熊穷于应付,忙得团团转,没有喘息的机会,当然也就无法进食,野狗等待出现新的抢掠机会。
  只要那条黑鲩还在,就是希望还在,就要不懈地努力。
  黑熊一条前肢紧紧抱住黑鲩,另一条前肢胡乱挥舞,抵挡野狗的进攻。一双视力不佳的绿豆小眼东张张西望望,思量着该如何摆脱野犬群的纠缠,将这条黑鲩吃进肚子去。
  河床宽阔,冰面平坦,确实很难利用地形地物有效阻挡野犬群的骚扰。
  也许是愤怒出灵感,也许是危急生智慧,黑熊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就想出好主意来了。熊爪拖着黑鲩,在野犬群的不断骚扰下,且战且退,向刚才它用石头砸开的冰窟窿靠拢。冰窟窿约一米见方,呈不规则的圆形,冰面砸开的时间尚短,水面还未重新封冻,翡翠般碧绿的河水涌动着,飘荡着轻薄的水汽。黑熊选了个凹形位置,一直退到冰窟窿边缘,长长舒了口气,捧起黑鲩开始撕咬。
  等野犬群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想要阻拦,已为时晚矣。黑熊已完成战略转移,背靠着冰窟窿,由于这个位置的冰层略朝里凹,黑熊不仅整个后背临水,左右也依傍着水,可以说是三面环水。

  母野狗们面面相觑,发出绝望的哀嚎。
  形势逆转,变得对黑熊相当有利了。背靠冰窟窿,黑熊完全解除了后顾之忧。别看只是一个直径才一米的冰窟窿,对野犬群来说,却是一道极难逾越的天堑。冰面滑溜,奔跑跳跃本属不易,本来一个扑蹿能跳出两米远的,在冰面上起码打个对折,最多能跳出一米远去。还不仅仅是个距离间题,就算母野狗们能在冰窟窿的对面用足力气蹿越这一米宽的水面,扑到黑熊的背上,抓一爪也罢咬一口也罢,可接下去该怎么办呢?不可能骑在熊背上不下来的,若是长时间骑在熊背上,黑熊扭头啊呜一口,或者举起熊爪往后猛拍一掌,都会让骑在熊背上的母野狗身体开花灵魂出窍。必须是跃上熊背后,瞬间完成撕抓或噬咬,在黑熊还来不及扭头或举掌时,又瞬间从熊背蹿跳回冰窟窿对岸。对野犬来说,这高难度的惊险动作,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马戏团狗演员才能完成。即使有这么一条野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跃过冰窟窿跳到黑熊背上去了,完全可以预料,撕扯噬咬完以后,踢蹬熊背往回蹿跃,必定会在半途中像折断翅膀的鸟坠落到冰窟窿里。野狗生性不喜欢水,虽然野狗会游泳,但只会简单的狗爬式泳姿,泅水技巧很差劲,跌进刺骨寒冷的河里,扑腾不了几下,身体就会被冻僵,像石头一样沉落河底。
  谁也不敢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向黑熊发起攻击。
  黑熊尖利的爪子叉住鱼头,牙齿咬住鱼脊背用力一撕,“咝”的一声,一大片雪白的鱼肉被撕扯下来,熊嘴胡乱咀嚼两下,一仰脖子,吞进肚去;又开始咬第二口,粗壮的脖子用力一拧,肥肥的鱼尾巴又从熊嘴中消失了。黑熊是山林里有名的饕餮之徒,贪吃而又善吃,胃口大得惊人,一顿能吃下半只山羊。眼前这只黑熊,迫于形势的压力,更是使出了囫囵吞食的绝招,三下五除二,不到两分钟时间,大半条黑鲩就被装进熊肚子去。
  黑熊虽然傻,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在馋涎欲滴的野犬群面前,只有争分夺秒尽快将黑鲩装进胃囊去,才是最安全的。
  母野狗们束手无策,被迫欣赏黑熊的进食表演。
  又过了两分多钟,黑熊爪子间只剩下一只硕大的鱼头。黑熊连骨多肉少的鱼头也舍不得留给野犬群,“咔嚓咔嚓”嚼咬鱼头,要把最后那点蛋白质也消灭掉。
  至多还有两分钟,黑熊就会把这杀重达三四十斤的黑鲩吃得一点不剩。
  野犬群来说,失败已成定局。再过两分钟,黑熊将最后的鱼头也吞食干净,就会心满意足地伸个懒腰,打出一连串饱嗝,离开古戛纳河,扬长而去。黑鲩已装进黑熊肚皮里,黑熊彻底卸掉思想负担,奔跑的速度会大大加快。黑熊饱餐了一顿,精力会更充沛,斗志会更昂扬,性情会更凶猛。野狗本来就打不过黑熊,饿狗更不是饱熊的对手了。
  偏偏这个时候,老天爷又来落井下石。日曲卡雪山那座尖削如锥的冰峰上,出现一团铅灰色乌云,乌云被晚霞映,周边镶着一圈灿烂的金光,妖艳万千。一阵西北风吹来,那团乌云逐渐扩散,忽如奔腾野马,忽如惊飞鸦群,忽如涌动海潮,风云瞬间变幻,不多一会儿,小半个天空都被乌云笼罩了。乌云还在肆无忌惮地扩散,西北风嗖嗖刮得紧,前方草地出现小小的龙卷风,雪尘和落叶在风的旋涡中飞向深不可测的天空。野狗祖祖辈辈生活在日曲卡雪山,具备一定的气象知识,冰峰戴黑帽,乌云闪金光,预示着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即使今晚不下雪,明早一定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山峦草地银装素裹。
  母野狗们忧心忡忡,个个缩头紧尾,活像一群被敲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每一条母野狗心里都清楚,白虎岙野犬群将面临山崩地裂般的大灾难了
  它们本来就饥肠辘辘,与该死的黑熊周旋了半个多小时,将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消耗殆尽,虚弱的身体如何抵挡这肆虐的暴风雪呀?除非能马上得到足够的食物,否则的话,白虎岙野犬群大部分成员将死于非命,变成一具具饿殍。
  死神的幽灵笼罩着白虎岙野犬群。

  白桃花更显得焦虑,它不仅为自己的生计犯愁,还为蚯蚓状岩缝里六张嗷嗷待哺的嘴担忧,“汪呦——”它抬头发出凄凉而又绝望的嗥叫。
  悲观情绪会像瘟疫似的迅速扩散传染,“汪呦——汪呦——”好几条母野狗也跟着嗥叫起来,叫声无比惨烈,仿佛野火已经烧着屁股了,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
  闭上你的臭嘴,红桃心抡起尾巴抽了白桃花一个嘴巴,叫你个魂呀,叫得狗心烦意乱,你以为叫叫就能叫出食物来吗?你以为叫叫就能让黑熊将吃进肚里的那条大鱼吐出来吗?
  看着黑熊把整条黑鲩吞食掉,看着天气变得越来越恶劣,红桃心的精神压力比任何一条母野狗都大。它不仅自己要设法糊口,还要为养活膝下那窝幼犬耗费心力,还要为整族群的生存负责。比较起来,它肩上的压力更重,情绪当然也就更恶劣。
  白桃花并没有知趣地停止嗥叫,相反,更猛烈地狂嚎起来,唾沫喷了红桃心一脸。它本来心里就有气,谁惹它谁就是它的出气筒。它不仅嗥叫。还张牙舞爪摆出扑咬的架势。你算什么当家狗,你把我们领到死亡边缘来了,我要咬断你的血管,用你的狗血当热汤喝,我要撕下你的狗肉去喂我的小宝贝!
  姐妹间早就为自己的亲生后代能多一点存活机会而明争暗斗,积怨已深,相恨已久,双方都像火药桶,只要摩擦出点火星,便可爆发一场群内战争。
  刹那间,参加狩猎的七条母野狗,除绿祖母保持中立外,分裂成两个帮派,红桃心、繁星和荒火为一个帮派,白桃花、独眼姨妈和灰肚皮为一个帮派,互相吹胡子瞪眼,互相狂吠谩骂,互相嗥叫攻讦,一场严重的窝里斗,一场血光灾,眼瞅着就要爆发。
  在无可挽回的失败面前,在即将到来的大灾难面前,每一条母野狗都变得有点神经质了。精神大崩溃,意志大崩溃,生命大崩溃。
  就在这时候,绿祖母“汪欧”吠叫一声,耳朵竖直,尾巴平举,从正面快速朝黑熊奔跑过去。从姿势判断,绿祖母似乎是要进行扑咬。母野狗们停止内讧,瞪起惊讶的眼光。谁心里都很清楚,黑熊是重量级猛兽,身体重达两三百斤,两只熊掌尤其厉害,五根指爪又尖又长,宛如五把锋利的小匕首,一巴掌就能掐断狗脖子。即使雪豹、老虎这样的山林之王,也不敢从正面进攻黑熊。对野犬来说,从正面扑咬黑熊,犹如飞蛾扑火,是在自取灭亡!
  也许,绿祖母只是做个欲扑还休的假动作,并不会真的去扑咬黑熊,红桃心想,绿祖母最不愿意看到它们姐妹间发生内讧,绿祖母是装着要正面进攻黑熊,用这个办法来转移母野狗们的注意力,打断即将爆发的窝里斗。
  绿祖母是条阅历丰富的老母狗,不会不晓得黑熊的厉害。
  绿祖母冲到离黑熊只有七八米远的距离了。黑熊举起爪掌将最后一块鱼头塞进嘴去。黑熊已经将整条黑鲩吞食干净,马上就要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了。所有的母野狗都这么想,绿祖母顶多再往前跑两三米,就会收敛脚步,悻悻地吠叫几声,然后知难而退。
  谁也不会那么傻,主动送上门去,让黑熊用强有力的熊掌掴断自己的脖子。
  躲避灾祸,在强者面前退让,对任何动物来说,都是必须遵循的生存策略。
  绿祖母又朝前奔跑几步,出乎大家的意料,绿祖母并没有要想收敛脚步的意思,恰恰相反,它明显加速,越跑越快,突然四爪离地蹿跳起来,像一支离弦的箭,对准黑熊那张丑陋的脸扑了上去。
  红桃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母野狗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产生幻觉,把黑熊脑袋当做夹肉馅饼了?
  绿祖母两只狗爪对准熊眼,一张狗嘴对准熊鼻,气势如虹地扑了上去。黑熊大概做梦也没料到,一条精瘦干巴衰老的母野狗,会不顾一切迎面朝它扑过来。一瞬间,它愣住了,傻乎乎地眨巴眼睛,望着飙飞过来的绿祖母发呆。假如黑熊发呆的时间拉长一点,不抵挡不躲避,狗爪会无情地剜下熊眼,狗牙会无情地啃掉熊鼻,这只倒霉的黑熊就会变成眼无鼻熊。遗憾的是,黑熊只是瞬间发愣,当狗爪离熊脸还有五六寸远时,及时惊醒过来,张开熊嘴想去咬狗爪,伸出熊掌想去掴狗脸,以抵御绿祖母凌厉的攻势。黑熊忘了,嘴里塞满鱼头,时间紧迫,已来不及将鱼头吞进去,也来不及将鱼头吐出来,含着一大坨鱼头,根本无法对狗爪进行有效噬咬。刹那间,狗爪就要落到黑熊眼皮上了,狗牙也快落到黑熊鼻子上了,黑熊无法反咬一口予以还击,便本能地脑袋往后仰,以躲避狗爪狗牙的锋芒。同时,一只熊掌举到熊脸上,以抵挡扑咬,另一只熊掌胡挥乱拍,企图将绿祖母打翻掉地。

  黑熊脑袋后仰,身体的重心自然也就往后仰。
  绿祖母扑到黑熊头上,一口叼住黑熊的耳朵,借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把黑熊撞得往后跌倒。
  要是在平地上,黑熊仰面跌一跤,那真是不值一提的小麻烦,狗熊浑身是肉,就算这么跌一百跤,也不会造成任何损伤;要是在山坡上,黑熊仰面跌一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最多在山坡上皮球似的打几个滚,四肢或头部擦破点皮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黑熊站立在冰窟窿边缘,这么仰面跌倒,便掉进冰窟窿里了。绿祖母当然也将跟随着黑熊一起掉入古戛纳河。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河水从冰窟窿里直往外涌。
  数秒钟后,水花谢落,母野狗们围着冰窟窿看。碧绿的河水清澈见底,只见绿祖母骑在黑熊身上,狗牙咬住一只熊耳,在水中扭打。
  涌浪翻滚,河水动荡不安。
  日曲卡雪山一带的黑熊经常到古戛纳河来捉鱼吃,水性比野狗好得多,黑能的脂肪层厚,浮力也比野狗强得多。快沉到河底时,黑熊似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扭动水桶般粗的熊腰,一下子就翻了个身,强行与绿祖母交换位置,把绿祖母压到底下去了。熊爪拼命划动,身体渐渐往水面浮上来。绿祖母现在是仰面泡在河水里,四条狗腿紧紧搂住熊脖子,嘴死死咬住熊耳朵。黑熊的浮力确实不错,黑色浑圆的脊背很快露出水面。黑熊扑腾着,挣扎着,竭力想要抬起头来呼吸。但绿祖母吊在熊的脑袋上,狠劲将熊脑袋往河底拽拉,使得黑熊无法如愿以偿。
  “咕噜咕噜”,绿祖母灌了好几口水,狗嘴冒出一串气泡。
  “咕噜咕噜”,黑熊也灌了好几口水,熊嘴冒出一串气泡。
  黑熊憋得难受,用前爪抓住绿祖母的腰,推搡拉扯,想把绿祖母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绿祖母就像一条大蚂蟥,紧紧叮在黑熊脖颈上,怎么也拉扯不脱。“咕噜咕噜”,黑熊虽然水性不错,却并非潜泳高手,闷在水里的时间一长,鼻孔又灌进水去。黑熊发怒了,张开匕首似的五根指爪,插进绿祖母的肩胛,顺着脊梁抓下去,一直抓到尾尻骨。就像在施行某种外科手术,绿祖母脊背皮开肉绽,碧绿的河水里,现丝丝缕缕殷红的血,就像一群红蝌蚪在游动。
  野狗们站在冰窟窿上,看得清清楚楚,绿祖母身体剧烈抖动,可以想象,它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所有母野狗的心都悬吊起来,要是此刻绿祖母因忍受不了割皮剜肉的疼痛而松开嘴,那么,黑熊立刻就能抬起头来呼吸,并很快爬上岸来。黑熊并未受什么伤,黑熊身体裹着厚厚一层脂肪,这是高效保温装置,在冰水里泡了这么点时间,也不会冻候僵冻伤什么的,无非是受了场虚惊,最多着了点凉,抖一抖身上的水,打两个喷嚏,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绿祖母将前功尽弃,更可悲的是,绿祖母身体已受了重伤,又在冰水里浸泡,就算能爬上岸来,恐怕也活不了了。
  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羊膻味;熊肉没吃着,反搭上自己性命。
  母野狗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绿祖母一排犬牙深深嵌进黑熊耳郭,比钉子钉得还牢。
  红桃心领头,朝冰窟窿发出汹汹嗥叫。全体母野狗也都声嘶力竭地朝冰窟窿吠叫。它们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声援绿祖母。谁也不敢跳下河去帮绿祖母,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在水里憋得受不了了的黑熊,垂死挣扎之际,拼命想捞救命稻草,熊爪抓住什么东西就再也不肯放松了。谁跳下冰窟窿里去,谁就是牺牲品,谁就是殉葬品。
  黑熊更凶猛地撕抓绿祖母。黑熊吐掉了含在嘴里的鱼头,咬住绿祖母的前腿。绿祖母遍体鳞伤,身体仿佛要被熊爪撕碎了,那条前腿也被熊牙咬开,露出白色的腿骨。鲜血汹涌漫流出来,河水都被染红了。但是,绿祖母仍咬着熊耳搂着熊脖,始终没有松开。
  黑熊的眼珠子在泛白,嘴角“咕嘟咕嘟”不断冒着气泡,气泡呈红色,裹着一层血丝。熊嘴噬咬的力度越来越弱,熊爪撕抓也变得越来越柔。
  终于,黑熊停止了挣扎,冰窟窿涌浪平息,古戛纳河恢复了宁静。

  绿祖母与黑熊仍紧紧拥抱着,也许是双方肚子里都灌满了水的缘故,也许是黑熊脂肪层厚浮力强的关系,黑熊的脊背露出水面。
  全体母野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黑熊连同绿祖母拖到冰面上来。
  绿祖母也已经淹死了,背部和胸部被熊爪撕得稀巴烂,创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水。
  母野狗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咬开厚韧的熊皮,用新鲜的熊肉塞饱自己的肚皮。它们都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它们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已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想别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吃东西。所有的母野狗都是第一次吃熊肉,熊肉有点粗,味道远不如斑羚和马鹿。但饥不择食,肚子饿了,吃什么东西都香。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对任何生命都适用。
  很快,一条熊腿和半只熊屁股就被啃吃干净,母野狗们个个吃得肚儿溜圆,满嘴流油。食物就是生命的燃料,有了食物,生命之火熊熊燃烧。
  吃饱了肚皮,有物质做基础,情感世界便变得活跃。
  母野狗们围在绿祖母尸体旁,垂首耷尾,目光哀戚,用嘴吻轻轻触碰绿祖母的身体,进行狗式吊唁。
  并非人类才有葬礼,许多高等生命,尤其是哺乳类动物,当种群内发生死亡,都会发生各式各样的葬礼现象。例如穴兔,如果生前不是被天敌吃掉,而是老死窝巢,其亲属便会将洞口用土封死,实行简易土葬。例如蓝鲸,一旦魂归西天,其家庭成员和生前友好,便会以优雅哀伤的姿态,在死者四周巡游,时间长达三天三夜,可称得上是诚挚的守灵。例如岩羊,当老羊涅盘,族群全体成员便会用犄角挑来叶草团,覆盖在老羊身上,虽然是草草掩埋,也不失为一种悼念仪式。
  母野狗们心里都很清楚,绿祖母并非精神错乱才从正面向黑熊进攻。绿祖母虽然年老体弱,但神志十分清醒。绿祖这一生与形形色色的飞禽走兽打过交道,知道从正面向黑熊进攻将意味着什么。绿祖母是抱定必死的决心,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从正面扑到黑熊身上去的。绿祖母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晓得白虎岙野犬群面临的险恶处境,全体母野狗连同大本营的两窝幼犬,都已经两天没吃到任何东西了,天气突变,可怕的暴风雪又即将来临,族群面临生死存亡的严峻关头,假如不能立刻得到急需的食物,白虎岙野犬群将遭到灭顶之灾。为了族群的生存,为了子孙的安危,绿祖母义无反顾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用一条衰老的生命,换取整个族群的存活,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交易。
  不仅是人类,在以血缘为纽带的动物群内,也有无私的奉献精神和崇高的利它主义行为。牺牲我一个,幸福全族群,对享受了生存恩惠的母野狗们来说,绿祖母死得重于泰山。
  绿祖母的牙齿还咬着黑熊的耳朵,红桃心用爪子拔拉绿祖母的嘴吻:松松嘴吧,黑熊已经变成白虎岙野犬群的食物,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的愿望已经达到,松松嘴吧。然而,绿祖母牙关咬得铁紧,即使用爪子使劲撬,怕也难以撬得开。
  还有一个细节也让红桃心觉得诧异,绿祖母被拖到冰面上来后,由于气温很低,皮毛上的水已开始结冰,身体裹着一层亮晶晶的冰壳。可绿祖母那双眼睛,却睁得溜圆,流光溢彩,充满生气。野狗不是蛇,蛇没有眼皮,所以蛇死后,眼睛不会闭上。野狗是有眼皮的,睡觉也罢,死亡也罢,通常眼睛都是闭上的。死后眼睛还睁得那么大,在野犬社会十分罕见。野狗虽然没有为死者合拢眼皮的规矩,但红桃心出于对绿祖母的尊重,还是伸出爪掌,轻捋绿祖母的上眼皮,希望死者面容能保持安详的神态。奇怪的是,那眼皮弹性十足,捋下来,又反弹上去,试了好几次,眼睛就是不肯闭上。也许是夕阳映照的关系,也许是雪光反衬的原因,红桃心总觉得,绿祖母那双眼睛,透射出深邃的视线,总像是在盯着它看。它走到东,那目光就移到东;它绕到西,那目光又飘到西。那幽幽怨怨的目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像是在祈求着什么。
  人会死不瞑目,具备情感功能的野狗,当然也会死不瞑目。

  绿祖母想向它诉说什么呢?红桃心是绿祖母一手带大的,它晓得,绿祖母最大的心病,就是它与妹妹白桃花各自为争夺自己亲生幼犬的生存权而产生隔阂与矛盾;绿祖母最大的担忧,就是族群的内讧与分裂;绿祖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它们姐妹俩言归于好重新变得情同手足;绿祖母最大的期望,就是族群的团结与和睦。它想起来了,十天以前,白虎岙野犬群捕获一只小山羊,为了揭穿白桃花的分裂阴谋,为了阻止独眼姨妈和灰肚皮前去那条蚯蚓状岩缝给白花所生的幼犬反哺喂食,姐妹反目,母野狗们形成两个阵大打出手,当时绿祖母发疯般地朝一棵松树扑蹿,用头撞树,撞得满脸是血,终止了那场流血冲突。刚才,当黑熊把整条黑鲩都吞进肚去,在暴风雪与饥饿的威逼下,母野狗们又丧失了理智,互相埋怨互相仇恨,眼瞅着又要发生残酷的窝里斗。就在这个时候,绿祖母不顾一切从正面向黑熊扑了过去。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红桃心意识到,绿祖母之所以与黑熊同归于尽,还不仅仅是为了给族群提供救命的食物。绿祖母更深层的用意,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已经霉变的姐妹亲情;是希望能用自己壮烈的死,避免白虎岙野犬群分崩离析。
  所以绿祖母死了也不肯闭上眼睛。不不,绿祖母虽然身体己冷却,但心并未死,还在期待着能亲眼看到它们姐妹俩化干戈为玉帛,恢复从前那种相亲相依的关系。
  它突然间有了一种深深的内疚,与绿祖母相比,它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为了族群的生存,绿祖母甘愿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而它呢,却为了一点点可怜的食物,与自己的亲妹妹斤斤计较,看到白桃花所生的两只幼犬饿死,竟躲在暗中窃喜,甚至希望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通通死掉。它的心理如此阴暗,简直就是蛇蝎心肠。绿祖母高尚的行为就像一面镜子,它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丑陋。
  不能让绿祖母带着遗恨与失望离开这个世界,红桃心想,它必须做点什么,让绿祖母能实现最后的心愿。它看看妹妹白桃花,哦,白桃花也在用舌尖轻捋绿祖母的眼皮,白桃花的努力当然也是徒劳的,那眼皮柔韧而有弹性,捋下去又反弹起来。白桃花伫立在绿祖母遗体面前,尾巴上下挥动,“噗噗”敲打着冰面,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哀嚎。红桃当然晓得白桃花这套形体动作所表达的意思,那是狗式捶胸顿足,无限悲恸。白桃花是条聪明的母野狗,也一定从绿祖母死不瞑目中,揣摩出绿祖母要与黑熊同归于尽的深层用意。
  红桃心朝前跨出一大步,来到白桃花面前,尾巴轻柔地摇,嘴吻温婉地嚅,目光热切地盼,递送明确的信息:假如对方不嫌弃的话,它愿意重续姐妹间的情谊。
  心有灵犀一点通,白桃花毫不迟疑地迎了上来,额头高昂嘴吻平举,露出柔软的颈窝,奉送到红桃心的嘴巴前。在野犬社会,一条母野狗把身体中最脆弱、最致命的颈窝展示在另一条母野犬面前,是表达一种高度信赖。红桃心当然投桃报李,也额头高昂嘴吻平举,露出自己柔软的颈窝。两条脖颈摩挲缠绵,彼此身体依偎相拥,对母野犬来说,此举象征着彼此没有芥蒂,亲密无间。
  绿祖母深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姐妹俩。
  “呜呜”,我们是相亲相爱的姐妹,饥饿寒冷,休想把我们拆散!
  “呦呦”,我们是同命相连的姐妹,生死祸福,我们永远在一起!
  红桃心看到,妹妹白桃花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鼻吻周围一片潮湿,尾巴摇得热烈而虔诚,身体在微微颤抖,因激动呼吸都变得有点急促了。
  看得出来,妹妹白桃花动了真情。它也很激动,心里的冰块已经被爱融化,身体里像移植进一轮太阳,感觉到了暖融融的春意。
  绿祖母用它衰老的生命,不仅仅解除了笼罩在白虎岙野犬群头上的生存危机,同时也净化了姐妹俩的心灵。
  本来嘛,同胞亲姐妹,就不该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能互相体谅一点只要能多为对方想一想,就没有化解不开的疙瘩,就没有消除不掉的矛盾。
  它们不是为了告慰绿祖母而在演戏。它们是在真诚地修补裂缝,是在真诚地彼此表达忏悔与内疚。争斗的历史已经结束,绿祖母用生命为族群内的和平铺平了道路,从此以后,它们姐妹俩要尽弃前嫌,互相谦让,和好如初!
  天空聚集越来越浓的乌云,但夕阳还是顽强地从乌云的缝隙钻了出来。半只夕阳已沉沦到雪峰背后,半只夕阳还粘贴在雪峰顶端。几根橘红色的光柱从云层直插大地,给铺满白冰的古戛纳河涂抹一层凄艳的光斑。
  所有在场的母野狗,齐声仰天吠叫,用野狗的特殊方式,为它们姐妹俩喝彩。
  团结是金,和为贵,大团圆总是让人也让狗欢欣鼓舞的。
  说也奇怪,绿祖母刚才还睁得溜圆的眼睛,那眼皮竟然自动合上了。那狗脸上,仿佛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死也瞑目了,显得安详而又端庄。
  更让母野狗们惊讶的是,绿祖母刚才还紧紧咬住黑熊耳朵,那狗嘴怎么撬也撬不开,可随着狗眼闭上,那狗牙也就松开,将衔在狗嘴里的黑熊耳朵吐了出来。
  天很快就要黑了,母野狗们抓紧时间,将黑熊大卸八块,藏匿在隐秘的旮旯角落。一头熊,重达两三百斤,节省点的话,够白虎岙野犬群维持十来天。
  回到大本营,天已黑透。气象果然变得恶劣,狂风大作,大雪曼舞,气温骤降。但白虎岙野犬群却睡得安安稳稳。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再猛烈的暴风雪,也只当是老天爷在演奏催眠曲。

【第十一章  用爱弥补裂痕】

  红桃心确实为弥合姐妹间的裂痕,做出了种种努力。
  狩猎归来,成年野犬要给幼犬反哺喂食,它不再坚持要所有母野狗都到葫芦形溶洞去给它所生的那窝幼犬喂食,而是听任白桃花把独眼姨妈和灰肚皮带到蚯蚓状岩缝去。白虎岙野犬群现在共有七条母野狗,繁星、荒火和紫杜鹃,帮着它喂养它所生的六条幼犬,独眼姨妈和灰肚皮帮着白桃花喂养白桃花所生六条幼犬。考虑到白桃花膝下的六条幼犬,比它所生的六条幼犬要小两个来月,年龄小食量自然也就小,这样的喂养比例,应该说是很公平的。这么做,等于默认白桃花所生的幼犬在族群内享有合法地位,与正宗后代享有同等权益。
  白桃花所生的六条幼犬,已经长得有成年犬三分之一大了,这个年龄阶段的幼犬,已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巢穴里,天气晴朗的时候,一有机会便从蚯蚓状岩缝溜出来,漫山遍野乱跑。葫芦形溶洞与蚯蚓状岩缝本来就相距不远,幼犬又喜欢扎堆玩耍,两窝幼犬常常会聚在一起,你追我赶打闹。对肉食类猛兽来说,幼年期互相打斗,是必要的训练和学习,在淘气的打闹中锻炼捕食技巧。对群居性动物来说,幼年期互相打斗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从小在群体中建立尊卑强弱的秩序。谁长大了做老大,谁一辈子做扈从,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小时候在打闹游戏中就已经确立。由此,幼年期的打闹便不再是纯粹的游戏,而是生活的预演。在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会有勃发的野性,免不了会流露出残忍与恶作剧,免不了会有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事情发生。
  有一次,红桃心所生的六条幼犬与白桃花所生的六条幼犬分成两个阵营,又在白虎状巨石背后的灌木丛玩起打仗游戏。红派幼犬个头大,白派幼犬个头小,红派幼犬当然占上风,仅几个回合,白派幼犬就落荒而逃。红派幼犬紧迫不舍,有五条白派幼犬成功逃走了,有一只屁股上有块青紫胎记的白派幼犬,学名就叫小青臀吧,被横在雪地上的一根树枝绊了一下,没来得及逃脱,被红派幼犬团团围住。你一爪我一口,红派幼犬把小青臀当做假想敌,玩起了围攻的把戏。小青臀欲往东面逃,东面的红派幼犬毫不客气地把它扑翻在地;小青臀欲往西面躲,西面的红派幼犬又蛮不讲理地把它堵了回来。虽说只是几个月大的幼犬,爪子远未老辣,牙齿也还稚嫩,怎么撕扯扑咬也不可能对小青臀造成生命危险,但群起而攻之,爪子雨点般落在身上,牙齿接二连三啃在皮毛上,也够小青臀受的。小青臀疼得“呦呦”叫,喊爹哭娘希望有谁来帮它解围。
  当时,白桃花不在场,周围也没有其他母野狗,只有它红桃心目睹了这个场面。按道理说,它不去出面干涉也是可以的。小家伙们互相闹着玩,磕磕碰碰总是有的。即使撕落点毛啃破点皮,那也是正常情况。遭围攻的不是它的骨肉,它没必要去心疼。可它想了想,还是跑上前去,冲着自己所生的六只幼犬汹汹咆哮,喝令它们停止欺负小青臀。六只亲生的幼犬,有三只被吓唬住了,乖乖闪到一边去了,另外三只名叫日照、响雷和月朦胧的,不知是玩得太高兴有点忘乎所以,还是觉得亲妈妈不会为芝麻绿豆小事真的来教训它们,竟然对红桃心的警告置如罔闻,仍然叮着小青臀追咬。红桃心扑了上去,先用脑袋在日照屁股上不轻不重撞了一下,然后两条前肢左右开弓,给响雷一个脖儿拐,赏月朦胧个耳刮子。三个小家伙跌翻在地,嚣张气焰立刻被压制下来,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小青臀蜷缩在雪地里,“呜呦呜呦”委屈地叫。浑身绒毛凌乱不堪,脊背上还有好几道淡淡的伤痕。神情卑怯,形象猥琐,活像个弃儿。它走拢去,把小青臀揽在怀里,用舌头替小青臀梳理皮毛,抚慰那颗受了惊吓的心。
  既然它与白桃花在绿祖母遗体前庄严承诺要尽弃前嫌重续姐妹情谊,既然它们亲姐妹间已经恢复了相亲相爱的手足之情,那么,白桃花所生的幼犬,也就是它的至亲至爱,也就是它的心肝宝贝,白桃花不在场,它就有责任关心爱护小青臀。

  还有一次,大雪初霁的早晨,两窝幼犬跑出阴暗的巢穴,到大本营背后的小山冈玩耍。对正在发育时期的幼犬来说,户外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冬天的阳光贵如金,一寸阳光一寸金,在阳光下奔跑跳跃,舒舒服服洗个日光浴,强身健体,有利骨骼生长。
  小家伙们你逐我赶,有的躺在无雪的衰草上打滚,有的在岩石上蹭痒,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好天气,玩得不亦乐乎。
  母野犬们正准备外出狩猎,散落在箐沟山坡。
  就在这时,危险从天而降。一只羽翼棕褐、尾部饰有一道醒目白斑的蛇雕,突然向小山冈上正在玩耍的幼犬俯冲下来。蛇雕属于大型肉食猛禽,体长达七十厘米,翼展达一米,喜食蛇类,故而得名。但冬天蛇钻在地洞里冬眠,蛇雕无蛇可食,就转换食谱,攻击鸟类或小型哺乳类动物。蛇雕凭借弯钩似的嘴喙、强有力的爪子和巨大的双翼,能把三四十斤重的小羊攫抓住后升上天空。很显然,这只蛇雕想抓只幼犬回家,做一顿鲜美可口的狗肉大餐。这是只狡猾的老蛇雕,藏在灰色的云团里,以炫目的阳光做掩护,无声无息滑翔下来。
  说来也巧,它红桃心肚子有点胀痛,找了个僻静角落拉屎。野狗屙屎与家犬屙屎很相似,都是前肢直立,后肢曲蹲,屁股下坠,胸脯竖挺,仰面朝天,这个姿势有利于借助地球的引力顺畅地将淤塞在直肠里的秽物排泄出来。一坨屎橛子在肛龘门间滑动,欲出未出的关键时刻,仰视苍穹的狗眼突然就看见灰色云团中钻出只蛇雕,吃了一惊,急忙发出报警的吠叫。
  狗眼虽然没有雕眼敏锐,但狗从来就不是近视眼,视力还是挺可以的。
  幼犬们拔腿就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逃得比兔子还快。幸运的是,它发现蛇雕很及时,那蛇雕在高高的天空看起来还只有岩鸽这么大,距离地面起码有五六百米,大型猛禽不可能像云雀那样笔直从云端飞降到地面,只能是螺旋式下降,越是体形大的鸟,俯冲的角度越是平缓。这只蛇雕要想到达幼犬头顶,起码要在天空盘旋三五圈。这个时间段,够幼犬们逃回巢穴去。
  两窝幼犬对来自天空的危险,反应都很灵敏,各自往自己的窝巢逃命。很快,它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一股脑儿都逃进了葫芦形溶洞。白桃花所生的六只幼犬,也已接近蚯蚓状岩缝。红桃心舒了一口气。按照惯例,再厉害的猛禽,一旦看到猎物遁入地穴或山洞,便会自动放弃狩猎企图,因为狭窄的地穴和山洞,会束缚猛禽的翅膀,有可能捕猎不成反被猎物当做美餐。
  蛇雕已在天空盘旋了三圈,离地面仅有两三百米高了。
  白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有五只已经相继钻进蚯蚓状岩缝,只剩下一只尾巴上绒毛特别蓬松学名就叫芦花尾的幼犬,还在旷野奔逃。蛇雕又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螺旋式下降约七八十米,而芦花尾离蚯蚓状岩缝还有十多米远,应该说,芦花尾还有充裕的时间抢在蛇雕逞凶之前钻进安全的巢穴去。
  哦,不用慌张,蛇雕离你还远呢,你就按这个速度奔逃,定能将危险抛到脑后!
  芦花尾又往前蹿了两步,不知道是被埋在雪层下的树枝绊了一下,还是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突然四爪朝天跌了一跤。客观地说,这一跤并非一定就跌到死亡边缘了,假如能迅速爬起来,撒腿奔跑,还是能逃出蛇雕魔爪的。要命的是,芦花尾在雪窝里打了个滚,不知道是脑袋滚迷糊了,还是吓得灵魂出窍了,爬起来后晕头转向竟然朝与蚯蚓状岩缝相反的方向奔逃。唉,大方向错了,你即使逃得再快,也只能是离死亡越来越近啊。
  蛇雕完成了最后的螺旋下降动作,离地面不足一百米了,这个高度,对俯冲的蛇雕来说,顶多也就是五六秒钟,便能将锐利的雕爪抠进芦花尾的脊背。
  蛇雕恐怖的投影,笼罩在芦花尾身上。
  这时,芦花尾做了个极其愚蠢的动作,路过一蓬衰草时,一头扎进草丛,不再奔逃了。衰草并不茂盛,稀稀疏疏竖着几根枯黄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芦花尾脑袋虽然藏进了草根,但身体却有一部分还暴露在外面。它大概是这么想的,既然它看不见对方了,对方也就看不见它了,这样就能躲过危险。小家伙太嫩了,缺乏应对危机的能力。你以为这是在玩捉迷藏游戏呀?别说你的身体还暴露在外头,就算你在衰草丛中藏得严严实实,也不可能保住你的小命的。蛇雕的视线早就盯住了你,蛇雕是一种方位感很强的猛禽,空中鸟瞰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绝不会迷失攻击的方向,几株衰草,焉能阻挡凌厉的雕爪,只消翅膀猛烈拍扇几下,便能把衰草拍断打趴,然后雕爪直插草丛,犹如囊中取物,将你抓上天去!

  红桃心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只蛇雕,倘若也一意孤行朝它俯冲下来的话,历史的悲剧将在白虎岙野犬群重演。野犬与蛇雕属于势均力敌的对手,它的犬牙再锋利爪子再尖锐.也不可能在自己毫无损伤的情况下将蛇雕置于死地。它在地面,蛇雕在空中,主动权由蛇雕掌控,它只能被动应战。要是它真的与蛇雕展开搏杀,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像麻花脸那样与蛇雕同归于尽,弄得不好的话,它会被蛇雕抓回雕巢去,撕成碎块喂养嗷嗷待哺的幼雕。
  不能不令它胆寒心惊。
  该死的蛇雕仍照准它头顶俯冲下来,雕眼闪动着凶光,一只爪子从淡褐色腹羽下伸出来,尖利的指爪在阳光下泛动金属光泽,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给雕爪捏一把的话,狗骨头很有可能会被捏碎。
  红桃心虽然还在气势汹汹嗥叫、跃跃欲扑蹿跳,但其实色厉内荏,害怕得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白桃花和其他母野狗虽然在竭尽全力往这儿赶,但还有一段路程,不可能在雕爪落到它脊背前赶到这儿救驾。它孤掌难鸣,它势单力薄,它胜算的概率太小。一瞬间,它虚火了,它动摇了,它气馁了。芦花尾并非它的亲生骨肉,它有必要冒自己变成雕食的危险出手援救吗?生命都是自私的,自己活下去才是最最重要的。它有六只亲生幼犬还未长大,还脆弱稚嫩,还无法独立谋生,还需要它抚养。假如它惨死在雕爪雕喙下,或者与蛇雕同归于尽,失去了它的庇护与养育,它的六只亲生幼犬恐怕很难活下去了。或因饥饿夭折,或被寒流夺去生命,或遭猛兽凶禽袭击,用不了多久,就会相继追随它奔赴黄泉路的。它的生命是与它亲生的六只幼犬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它活它们也活,它死它们也死。它理应百倍爱惜自己的生命才对。现在撤退还来得及,它知道,蛇雕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它,而是罩在它身体底下的芦花尾,只要它纵身一跃,闪到旁边去,蛇雕就会明智地改变攻击对象,去攫抓芦花尾。它的两条后腿暗暗用力,已准备要这么做了。
  就在这时,山风传来白桃花焦急的吠叫声,它扭头瞥了一眼,白桃花正飞奔而来,但距离此地还有约七八十米。它看见,白桃花脸色异常严峻,紧张得背毛一根竖立起来,好像已知晓它想跳闪开去让芦花尾暴露在雕爪下,央求的目光死死盯着它,“汪汪汪”发出一连串恳切的吠叫,用意很明显,是在乞求它千万别挪动千万别躲避千万别跳闪,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把芦花尾送给可恶的蛇雕!
  一刹那,红桃心犹豫了。它已经罩在芦花尾身上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妹妹白桃花乞求的目光下,它再从芦花尾身上跳闪出去,无疑是一种出卖,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害。它与白桃花姐妹情谊刚刚开始恢复,芦花尾是白桃花的心肝宝贝,白桃花亲眼目睹它把芦花尾推给死神,这么一来,毫无疑问,姐妹间刚刚修补好的感情链又要断裂了,白桃花龘心里会结起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绝对不会原谅它,肯定要恨它一辈子。它爱惜自己的生命,可它也珍惜姐妹情谊。更大的顾虑是,一旦它跳闪开去,让蛇雕把芦花尾抓了去,白虎岙野犬群脆弱的团结局面恐怕就此画上句号,绿祖母的遗愿就要化为泡影,族群又要分裂成互不相容的两个小集团。可是,它难道真的要把自己和六只亲生幼犬都送上不归路?
  就在它矛盾彷徨左右为难时,蛇雕已俯冲到它头顶,巨大的雕翼扇出一团团令狗窒息的腥臭,那只杀气腾腾的雕爪,正迅速朝它身上抓过来。它已失去了躲闪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即使它想扭头撤退,也已经来不及了,雕爪会顺着惯性在极短的瞬间插进它的脊背。更为糟糕的是,假如此时它扭头逃窜,雕爪将从背后攫抓它的脊背,它将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像最窝囊的猎物那样被蛇雕抓走。无法逃脱,就背水一战。反正是逃不了啦,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像模像样的死,还不如面对雕爪去死,起码还能还恶雕以颜色,在白虎岙野犬群留下千古美名。虽然对野狗来说,名声是虚的东西,再好的名声也不能当饭吃,但总比死了以后灰飞烟灭还留下一个怕死鬼的恶名声要好得多吧。

  红桃心完全是在无法逃脱的情况下,迫于无奈,才横下一条心,用更气势磅礴的吠叫,更雷霆万钧的扑跃,迎战来者不善的蛇雕。雕爪离它的头顶仅有两三米远了,它张大狗嘴跳起来噬咬,可惜,目测距离不准,心慌意乱也没跳出应有的高度,这一口咬空了。它无可奈何落回到地面,雕爪继续在降低高度,离它身体只有半米了。它彻底绝望,四条狗腿也忍不住哆嗦起来,再没有力量蹿跳噬咬,只有蹲在原地,朝天张着狗嘴嚎,等待噩运从天而降。这只是个短暂的瞬间,但它感觉就像过了半个世纪,经受了漫长而又痛苦的煎熬。任何生命都这样,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是有差异的,欢愉恨时短,恐惧恨时长,时间可以拉长也可以缩短,时间长短因心理状态不同产生很大伸缩。雕爪又往下降了一点,尖锐的指爪眼瞅着就要触碰到它的头皮了,突然间,那雕爪像触电般地缩了回去,一股难闻的腥风掠过地面,蛇雕恐怖的身影在它头顶不足半米处画出一道弧线,又急速腾空而起,“嘎呦嘎呦”啸叫着,拉升到天空去了。
  它呆呆望着渐渐升高的蛇雕,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在最后一秒钟,那只蛇雕放弃攻击,缩回雕爪拉升到天空去了。它无法弄清,蛇雕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或许,这只蛇雕并不是太饥饿,犯不着为了一顿并不急需的午餐来冒被野狗咬断脚杆的风险;或许,这只蛇雕生性胆小,被它龇牙咧嘴的咆哮吓唬住了,缺乏与成年野狗搏杀的勇气和胆魄;或许,这只蛇雕曾经与野狗有过交锋,留下惨痛的失败记忆,不愿意再重蹈覆辙,故而明智地选择了放弃。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危险已经过去。
  它长长舒了一口气,惊吓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窃喜。蛇雕不战而退,对它来说,是最理想的结局了。既没有在两强搏杀中自己身体受到伤害,又没有因为畏惧恶雕从芦花尾身上跳闪开去而使姐妹情谊受到伤害,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啊?
  哦,蛇雕,真该好好谢谢你了。
  它又变得气壮如牛,使劲朝空中蹿跃扑跳,声嘶力竭地“汪汪”吠叫,用形体语言在向蛇雕挑战:你有种就飞下来,我要咬断你的翅膀,让你变成一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
  它这么做,与其说是针对蛇雕的,还不如说是做给白桃花和其他母野狗看的,以强化这样一种印象:它英勇无畏,为了庇护芦花尾,不惜与凶恶的蛇雕以命相搏。
  蛇雕拉升几十米后,在低空盘旋,似乎有再次俯冲的打算。
  这时,白档桃花气咻咻赶到了。紧接着。其他母野狗也跑拢来,七条成年野犬一字儿排开,仰起脖子朝天狂吠,进行恫吓与驱赶。蛇雕在半空中又盘桓了一阵,发出一声满怀遗恨的长啸,悻悻地飞走了。
  红桃心这才跳闪开去,亮出藏在身体底下的芦花尾。小家伙缩成一团,惊魂甫定,身体在瑟瑟发抖,害怕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白桃花舔吻小家伙的脸,给予深情的抚慰。红桃心也走拢去,伸出舌头舔理芦花尾脊背上凌乱的绒毛,并不时发出圆润轻柔的吠叫:哦,小宝贝,有我和你妈妈在,你放心吧,谁也别想伤害你!
  白桃花感激的眼光久久望着它。
  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狗心也都是肉长的。人心换人心,其实狗心也换狗心。自打蛇雕事件后,红桃心明显感觉到,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情谊迅速升温。外出狩猎,它要往东,白桃花立马跟着它往东;它要往西,白桃花二话不说立刻顺从地跟着它往西拐。捕捉到猎物后,不再强盗般争先啃食,而是有礼貌地站立一旁,让它行使首领优先进食权。有一次,它的亲生幼犬月朦胧在山上玩耍时,不小从高约两米的岩石上滚下来,擦破了额头,白桃花看见了,赶紧跑过去,温柔地将小家伙揽进怀里,悉心用舌尖清理掉小家伙伤口上的草屑泥灰,然后将唾液一层层涂抹在小家伙的伤口上,用喜马拉雅野犬的传统医疗手段,为小家伙治疗伤痛。
  但愿绿祖母在天之灵保佑,白虎岙野犬群能永远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

 

【第十二章  偷盗肉食仓库】

  今年冬天,日曲卡山麓气候异常恶劣,暴风雪频频降临。上一场暴风雪刚刚结束,天气才晴了三天,又一场暴风雪席卷大地。
  山坡上的积雪达一尺多厚,野犬爪掌小,腿骨也细,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就会戳出一个洞,整条狗腿都埋进积雪里。这严重影响了母野狗们的奔跑速度。野犬是靠速度和耐力取胜的,在如此深的积雪中,狩猎成功率大打折扣。天气晴朗时,野犬群平均出猎三次,会有一次收获;如此恶劣的天气,平均出猎六次,也很难有一次能得到果腹的食物。
  饥饿又像个狰狞的幽灵,在白虎岙野犬群中间游荡。
  红桃心称得上是个好当家,一直要等到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母野犬们饿得眼睛发绿,这才同意去啃食那只藏在雪窝里的冰冻黑熊。这是白虎岙野犬群唯一的应急粮仓,吃完就没有了,所以要尽量节省着吃。尽管如此,也没能维持多久。俗话说,坐吃山空,黑熊虽然肥胖,体重达两三百斤,但吃了五六顿,也就吃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具空壳了。这天黄昏,白虎岙野犬群又因为天气的原因打猎一无所获,迫不得已只好再次光顾黑熊埋藏点,那只黑熊,仅剩下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没被啃食,再就是半条熊前腿还没被吃掉。红桃心想了想,把那半条熊前腿,依旧埋进雪窝,只允许母野狗们会餐那只熊头。
  熊脑袋虽然大,却骨多肉少,极难啃食。尤其是那个头盖骨,犬牙根本无法咬碎。七条成年犬费了很大劲,把熊眼、熊鼻、熊耳、熊舌……凡能吃的全都吞食干净,连难以撕碎和嚼咽的熊皮,也都通通吃了进去,还是填不饱肚皮,只能算是缓解了饥饿感而已
  好几条母野狗,把圆滚滚白花花的黑熊骷髅,像踢足球一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希冀能再找到一点能咀嚼的东西。遗憾的是,黑熊骷髅就像被有雪域清道夫之称的大嘴乌鸦洗劫过,干净得连一丝肉屑也找不到,不用清洗就可以拿到人类实验室去做标本。
  “汪呦,汪呦”,母野狗们贪婪的目光盯着埋藏半条熊前腿的雪窝,叫嚷着,扑蹿着,情绪亢奋,都想立刻瓜分了这最后几斤熊肉。红桃心动用家长权威,用狗爪厮打,用犬牙噬咬,严厉制止哄抢。
  红桃心毕竟是首领,它的意见具有权威性,在它强有力的干涉下,母野狗们只好放弃刨食那半条熊前腿的企图,很不甘心地离开黑熊埋藏点,回白虎岙大本营。
  走出老远了,独眼姨妈还扭转头去,瞪起那只贼亮的独眼,恋恋不舍地朝黑熊埋藏点张望。而那只名叫紫杜鹃的母野狗,狗嘴好像生了什么怪毛病似的,怎么也闭不拢,一路走一路滴着唾液,人类中的馋鬼想起珍馐佳肴会淌口水,野狗中的馋鬼想念食物时也会馋涎滴答,可以断定,紫杜鹃虽然走在回家路上,却仍牵肠挂肚那半条熊前腿。
  不是它红桃心心肠硬,故意不让母野狗们吃饱。它有它的苦衷,它是当家犬,它不能过一天算一天只图眼前痛快,它必须精打细算过日子,必须实行计划用粮。天气还没有转晴迹象,冬天还远远没有结束,要留着一点食物,准备应付更严重的饥荒。
  回到白虎岙大本营,当然就分成两个组,分别给两窝嗷嗷待哺的幼犬反哺喂食。
  红桃心刚吐出几口肉糜塞到幼犬嘴里,忽然,对面山腰那蚯蚓状岩缝传来激烈的嗥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听起来像是两条野犬在争吵。它是族群首领,有责任调解群内纷争。便暂停反哺,去蚯蚓状岩缝看个究竟。
  天下着小雪,正是满月时节,乌云不算厚,滤下一层淡淡的月光,在漫山遍野白雪的映衬下,能见度很高,山峦树林清晰可辨。
  红桃心看见,蚯蚓状岩缝前那块铺雪的平台前。白桃花正凶猛地撕打独眼姨妈。白桃花汹汹地嚎着,一次又一次扑到独眼姨妈身上,使劲用爪子拍打独眼姨妈的脑袋,“啪啪啪啪”,就好像在拍打一只闷葫芦,要把装在葫芦里的东西拍打出来。与此同时,有两条幼犬,哦,就是小青臀和芦花尾,钻在独眼姨妈颈窝下,用爪子捧着独眼姨妈的脸,不断啃咬独眼姨妈的嘴吻。独眼姨妈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唯一那只狗眼泪汪汪,站在哪儿,狗嘴吐出委屈的哀嚎,任凭白桃花和两只幼犬在它身上瞎折腾。红桃心是条有经验的母野狗,一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白桃花嫌独眼姨妈反哺不卖力,吐出来的肉糜太少,小青臀和芦花尾吃不饱,所以粗鲁地扑打,想迫使独眼姨妈吐出更多的肉糜来。白桃花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折磨独眼姨妈了,唉,食物匮乏,老毛病就又犯了。红桃心很了解独眼姨妈,虽然生性贪婪,有时候还会轻微地犯上作乱,但对白桃花却忠心耿耿。如果说白虎岙野犬群里以它红桃心为一派,以妹妹白桃花为一派,分成红党白党两个党派的话,独眼姨妈可称得上是白党铁杆分子,什么时候都站在白桃花一边。

  独眼姨妈之所以特别钟情白桃花,成为铁杆白党,是有原因的。
  在白虎岙野犬群,过去辈分最大的是绿祖母,绿祖母亡故升天后,独眼姨妈的辈分就是最高的。红桃心和白桃花姐妹俩比独眼姨妈要小一辈。独眼姨妈在族群中地位中等,既非贵族,亦非贱民,而属于平头老百姓。独眼姨妈从没在白虎岙野犬群掌过权,按喜马拉雅野犬女皇独享生育制,独眼姨妈从未生养过幼犬。套用一句人类的话,是个一辈子生活在感情荒漠中的老处女。许多年前,独眼姨妈就开始协助首领养育幼犬,担当保育员的角色,用野犬社会的行话来说,就是做帮手犬。原先,独眼姨妈对待白桃花就像对待其他幼犬一样,并没有厚薄之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红桃心记得很清楚,独眼姨妈对白桃花另眼相看,起始于那年秋天的一场小事故。
  那是一个淫雨初晴的下午,其他母野狗都外出狩猎了,只有独眼姨妈在家照看一窝出生仅两个月的幼犬。艳阳高挂,雨水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格外清新。幼犬们被淅淅沥沥的雨困在溶洞里已经有一整天,早就憋得难受极了,爪也痒痒,心也痒痒,都盼着天赶快放晴,好痛痛快快出去玩耍。所以,当太阳刚把乌云撕破,幼犬们便迫不及待地拥出溶洞,漫山遍野追逐嬉闹。红桃心记得很清楚,它们这窝幼犬约有七八只,都活泼好动,都调皮捣蛋。你呐喊着追杀,我嗥叫着逃窜,在湿漉漉的草丛和灌木间玩起了捉迷藏。
  在箐沟里,有一条溪流,平时水很浅,只有薄薄一层如蝉翼般的清水,沿着山沟淙淙流淌。一下雨,四面八方的细流从山坡汇聚到箐沟,溪水猛涨,泥浪翻卷,宁静的小溪骤然变成一条脾气暴躁的小黄龙。它与白桃花正在溪流边追逐另一只幼犬,也许是道路泥泞的缘故,也许是互相推搡身体失去平衡,跑着跑着,白桃花突然狗失前蹄,身体像只皮球似的从坡上骨碌骨碌滚落下去,“扑通”掉进溪流。水虽然不很深,但落差很高,水流很急,白桃花根本站不稳,被激流裹挟着,冲往下游。“呦呜”,白桃花在溪流里挣扎,发出求救的呼叫。“呦欧,呦欧”,幼犬们吓坏了,在岸边声声哀嚎。
  正在一棵树墩上晒太阳的独眼姨妈听到动静后,飞也似的奔跑过来,沿着岸边拼命追撵。急流速度很快,起码追出两三百米远,这才追上白桃花。独眼姨妈跳进齐腰深的溪流,把白桃花从水里叼了出来。白桃花变成标准的落水狗,浑身湿透,呛了好几口水,小肚皮胀得像只沙田柚,眼珠子一会儿翻白,一会儿转黑,快要晕过去了。独眼姨妈把白桃花叼到一块干燥的岩石上,斜躺下来,摆出母野狗喂奶的姿势,对野犬来说,这是最温婉最柔美的姿势,把白桃花圈进温暖的怀抱,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理白桃花的身体。独眼姨妈舔得仔细而认真,舔遍白桃花身上每一个部位。当时它红桃心就蹲在旁边,目睹了事情的整个过程。也许是多到惊吓后更渴望能带来安全感的爱抚,也许是在溪流里浸泡受凉更需要成年犬温暖的怀抱,白桃花使劲往独眼姨妈怀里拱,恨不得能钻到独眼姨妈心窝里去。阳光很旺,又有独眼姨妈殷勤的舔理,白桃花浸湿的身体很快就蒸干了,绒毛又莲蓬松松像朵蒲公英。可白桃花还是赖在独眼姨妈怀抱里,哼哼唧唧撒娇,惬惬意意打盹。而独眼姨妈既不嫌累,也不嫌麻烦,就这样长时间侧躺着,一刻不停地舔吻白桃花的额头、脊背和耳郭。独眼姨妈神色端庄慈祥,那只独眼闪耀着圣洁的母性的光芒。直到外出狩猎的野犬群归来,独眼姨妈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白桃花。
  从此以后,独眼姨妈对白桃花另眼相看,反哺喂食时,假如是其他幼犬来乞讨,独眼姨总是很吝啬地吐出一小点来,爱吃不吃,吃不饱也不管,态度凶巴巴的;可要是白桃花来乞讨时,独眼姨妈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慈眉善目,和颜悦色,一个劲地反哺,肚子里有多少内容就吐出多少内容,毫无保留地奉献。当白桃花埋头进食时,独眼姨妈银白色的唇须向上弯翘,对野犬来说这是愉快表情,吃在白桃花嘴里,乐在独眼姨妈心里。平日里,只要轮到独眼姨妈在家看守幼犬,便寸步不离地跟在白桃花后面,白桃花做游戏,独眼姨妈就蹲在一旁欣赏,白桃花玩累了,独眼姨妈就将其拥在自己的怀里休息。

  有一次,幼犬们在一座光秃秃的荒山上玩耍,老天突然下起冰雹,蚕豆大的冰块噼里啪啦砸下来,当时正由独眼姨妈在照看幼犬,立刻就蹿到白桃花身边,用自己的身体罩在白桃花身上,为白桃花撑起一把保护伞,而其他幼犬也想挤到它肚皮底下来躲避,却被它粗鲁地推开去。冰雹足足下了半个小时,四周没有可躲避的树,也没有可钻进去避难的洞穴,所有的幼犬都被冰雹砸得鼻青脸肿,唯独白桃花安然无恙。
  简直就像个跟屁虫,简直就是个马屁精。
  当时它红桃心年幼无知,不明白独眼姨妈为何偏心眼,独独喜欢白桃花,还曾为此愤愤不平过。长大后,尤其是当上族群首领后,它这才明白,独眼姨妈之所以专宠白桃花.其实是一种“情感借代”;独眼姨妈在野犬群里属于没有资格生育的帮手犬,但独眼姨妈是条有血有肉的野犬,母性的本能压抑在心底;白桃花溺水后依偎在独眼姨妈的怀里,就像打开了封闭已久的情感闸门,独眼姨妈身上潜伏的母爱喷涌而出。
  独眼姨妈把白桃花当做自己的女儿,寄托了最深沉最浓烈的母爱。
  在人类的语言中,对这种关系有多种称谓,干妈、寄娘、继母、养母、义母、奶妈、过房娘等等。野犬社会虽然没有那么复杂的称谓,但这种特殊的母女关系还是存在的。
  红桃心相信,独眼姨妈决不会有了食物藏着掖着不反哺给白桃花所生的幼犬,独眼姨妈之所以没能喂饱小青臀和芦花尾,肯定是胃囊里已经空空如也,实在没有东西可吐出来了。白桃花如此逼迫独眼姨妈,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啊。红桃心看不下去了,蹿跳过去,挡在白桃花面前,阻止这种毫无理由的虐待。
  “汪汪”,别发神经了,它肚子里没有食物,拿什么来喂你的幼犬呀?
  趁着红桃心调解之际,独眼姨妈溜到一旁,蜷缩在角隅,委屈地“呜呜”低嚎。
  小青臀和芦花尾,追撵着独眼姨妈,像两个小强盗强行索要食物。
  白桃花用额头抵撞红桃心的身体,仍想冲破阻拦,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迫使独眼姨妈吐出它的宝贝幼犬急需的肉糜。
  穷凶极恶,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穷,饥寒交迫,所以性情变得凶暴,所以才会脸不红心不跳做出种种不齿于人类也不齿于狗类和其他兽类的恶行来。
  红桃心痉挛腹部伸缩脖颈,吐出两口肉糜来喂给小青臀和芦花尾。它在撕食那只黑熊脑袋时,也没吃到多少熊肉,胃囊里内容也不丰富,说实话,吐出这两口肉糜来它很心疼,因为在葫芦形溶洞里,它的几只黄皮寡瘦的亲生幼犬也正等着它反哺喂食呢,它当然更愿意把珍贵的肉糜留给自己的宝贝享用。可它还是咬咬牙吐了两口肉糜喂小青臀和芦花尾。它是当家犬,它有责任平息群内纷争。再者,此时吐两口肉糜,犹如雪中送炭,会进一步巩固姐妹情谊,这样所失与所得也就平衡了。
  小青臀和芦花尾还想缠着红桃心讨取更多的肉糜,红桃心尾巴左甩右抡,把两个贪婪的小家伙驱赶开。哦,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喂你们了,忍着点吧,你们投胎做了野犬,就只能经受系饥挨饿的磨难,你们想不挨饿,来生来世就去投胎做两足行走的人,而今地球上只有人彻底解决了填饱肚子的问题,其他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无法与饥饿说拜拜。哦,我来教你们克制饥饿的办法。早点睡觉,睡着后就不会觉得饿了。明早醒来,幸运之神会降临白虎岙野犬群,逮着一头大野猪,让你们吃得嘴角冒油,让你们吃得直打饱嗝!
  总算摆脱了小青臀和芦花尾的纠缠,总算平息了白桃花与独眼姨妈之间的纷争。红桃心回到葫芦形溶洞,继续反哺肉糜喂自己所生的幼犬。本来肚子里的内容就少得可怜,又匀了两口喂白桃花的幼犬,所剩就更少了,吐了三两口,胃囊就吐空了,也只好使用对付饥饿的老办法——蒙头睡觉,但愿瞌睡虫早早光顾,把饥饿感通通叮死。
  饥寒夜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也不知睡了多少个零觉,天仍黑沉沉的,夜幕连一丝曙光都还未透露出来。幼犬们相拥而眠,互相用体温取暖,因为饿而睡不踏实,不时出梦魇惊叫。唉,这漫漫长夜,这茫茫严冬,何时是个头啊。

  突然,溶洞外传来窸窸窣窣轻微的声响。野犬不仅嗅觉灵敏,听觉也十分优秀,顺风能听到三里外野猪崽子的呼噜声。红桃心一听就听出来,这声音并非雪球滚动,也不是枯枝落地,而是狗爪踩踏积雪的声音。它本来就睡得很浅,似睡非睡,这异常的响声,使它顿时清醒过来。坚挺耳郭谛听,那脚步声轻得就像蜻蜓点水,走走停停,渐渐向山谷外飘散。对听觉器官发达的动物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能通过辨识细微变幻的声音而在脑子里映显鲜活的图景。它听出来了,某一条成年野犬,蹑足蹑爪在雪地行走,走得很谨慎,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走几步便停下来观察四周,唯恐被其他野犬发现。要是正常的起夜排泄,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也不用跑出白虎岙大本营去。三更半夜,顶风冒雪,做贼似的在巢穴外行走,绝对是要做见不得人也见不得狗的勾当,不能不引起它的警惕。它爬起来,钻出溶洞,去看个究竟。它是当家犬,探明异常情况,本在它的职权范围之内。
  雪地上,有两行模糊的足迹,向山谷外延伸。
  野狗是跟踪盯梢的行家里手,红桃心鼻子在足迹上嗅闻,很快从细如游丝的气味中验明神秘夜行者的身份,原来是妹妹白桃花!
  如此寒冷的雪夜,把一窝幼犬扔在蚯蚓状岩缝里,独自跑到山野来,是要干吗呀?
  野狗不是夜行动物,野狗的生物钟与人类相似,都是夜伏昼行。换句话说,野狗不会在半夜跑出去捕捉猎物。再说了,漫天飞雪,黑夜沉沉,就算你心血来潮想去打猎,又哪儿去找猎物呀?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白桃花是梦游症患者。可是,姐妹俩自小生活在一起,它从没发现白桃花有梦游的毛病啊。
  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必须弄个明白。
  出了山岙口那块白虎状巨石,白桃花大概觉得自己诡秘的行踪已经瞒天过海,胆子放大了,不再蹑手蹑脚走走停停,而是撒开四条狗腿快速奔跑。
  星光朦胧的雪野,一个黑影在跳跃。
  黑影迅速向古戛纳河边跑去,从路线和方位判断,目的地似乎就在离河岸不远的山旮旯。突然,红桃心心里一阵战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妹妹白桃花半夜贼头贼脑跑到这儿来,是不是想偷窃剩下的半条熊腿呀?
  因为那头倒霉的黑熊就是在古戛纳河捕杀的,所以掩埋黑熊的雪窝子——白虎岙野犬群的临时肉食仓库,就设在河岸边那个曲折隐蔽的山旮旯里。
  果然不出红桃心所料,白桃花直奔到山旮旯底端那个微微隆出地面的雪丘,就立刻开始刨雪。喜马拉雅野犬由于长年生活在高山雪域,在适者生存进化规律作用下,四只爪掌较其他种类的野犬面积要大一些,指爪也要长一些,以适应在松软的雪地行走,也适应用爪子挖掘藏在雪层下的穴兔或角雉。可以这么说,每一条母野犬都是挖雪能手。只见白桃花趴在雪地上,四只狗爪像高效铲雪器,错落有致地朝后刨雪,就像人类灵巧的双手在弹钢琴,“沙沙沙,嚓嚓嚓,哗哗哗”,雪花四溅,就像飞泻出一道雪的瀑布。一会儿工夫,微微隆起的雪丘上就被刨出一个雪坑,飘散出冰冻熊肉特有的香味。
  白桃花将嘴吻探进雪坑,急不可耐想啃食那半条熊腿。
  红桃心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只好从藏身的雪沟里跳出来,嗥叫一声,跑到白桃花面前,用胸脯和脖颈使劲顶撞挤对,把小偷从犯罪现场推搡开去,不让行窃者得逞。
  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偷窃族群的肉食仓库,你还想不想活啦?
  喜马拉雅野犬,是唯一能在高山雪域存活的野犬种类。从解剖学上说,喜马拉雅野犬生理构造与其他种类野犬没有什么质的差别,之所以其他种类野犬无法在日曲卡雪山一带高山雪域生存,而只有喜马拉雅野犬能在自然环境如此恶劣地方生活并繁衍后代,关键是靠两条;一是在族群内部实行女皇独享生育制,优生优育繁殖最健壮的品种,并利用集体力量保证这些后代健康成长;二是具备储存食物的能力,饱的时候想着饿的时候,有东西吃的时候想着没东西吃的时候,丰裕的日子想着饥荒的日子,用肉食仓库来调剂丰歉不匀的生活,度过漫长而又严寒的冬天。

  构筑肉食仓库、储存食物的行为,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生存意义,因此,族群内部有一套相应的规矩,以约束个体行为,保证肉食仓库里所储存的食物在非常时期能发挥济贫赈灾的作用。
  最需要防范的当然是内部偷盗。野狗从本质上讲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捕获猎物的过程就是一个投机取巧和血腥杀戮的过程,在这种屠夫生涯中不可能熏陶出天使般纯洁的灵魂,事实上每一条野狗都喜欢顺手牵羊,都恬不知耻想做梁上君子,都愿意靠偷窃过不劳而获的生活;指望母野狗提高道德品质,用某种信念或理想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自觉遵守基本原则,自觉维护道德底线,自觉实行戒偷戒盗,那是不现实的,也是行不通的;要想在野犬社会建立某种秩序,要想在族群肉食仓库有效禁绝偷盗行为,只有依赖血腥的惩罚措施。
  在喜马拉雅野犬内部,把偷盗自家的肉食仓库,视为除普通母野狗红杏出墙、暗结珠胎、破坏女皇独享生育制之外最严重的犯罪。在食物严重匮乏的冬季,去偷盗自家肉食仓库,直接损害族群内每一条母野狗的切身利益,当然会激起公愤,全族共讨伐之,全体共诛杀之。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偷盗肉食仓库的事,偷盗者轻则被视为异己分子而被驱逐出族群,重则被当做十恶不赦的要犯当场咬杀。
  有一年冬天,日曲卡雪山频频发生雪崩,食源稀少,日子过得相当窘迫。那天夜里,一条名叫曼陀罗的母野狗,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在凌晨趁其他野狗熟睡之际,悄悄潜入肉食仓库,偷吃埋在雪窝里的小半只斑羚,它晓得此事瞒不众多的狗鼻和狗眼,害怕遭到惩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斑羚肉吃个精光,然后离开白虎岙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到了第二年秋天,曼陀罗实在受不了形单影只的流浪婆生活,心想偷盗肉食仓库的事已过去大半年,大家或许对这件事已经淡忘,不会再追究它的刑事责任了,便又回到白虎岙,想重返野犬群生活。它刚跨入白虎岙野犬群地界,树丛后面“呼啦”蹿出十来只野狗,团团将它包围,穷撕猛咬,把它两条后腿都咬断了。时间并没有淡化记忆,时间并没有消除怨恨,迟到的惩罚依然落到偷盗者身上。一条只能匍匐爬行的残废狗,不可能有存活的希望,四天后,老天爷下起这个冬天最早的一场雪,雪过天霁,母野狗曼陀罗变成了一具僵冷的尸体。
  没有宽恕,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
  加大偷盗风险,增加偷盗成本,谁偷盗谁倒霉,使偷盗者所失大于所得,也就是说你偷盗获得的东西远不足以弥补惩罚所带来的精神与肉体的损失,才能最终杜绝偷盗行为。
  白桃花看见雪沟里突然蹿出一条野狗,先是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姐姐红桃心,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一些。它大幅度摇甩尾巴,不停地抖动耳郭,狗眼泪光迷蒙,回眸白虎岙,嘴里发出“噗噗咔咔”的狗式哭泣声。
  红桃心是它姐姐,知妹莫如姐,它当然晓得白桃花这套形体动作所表达的意思,是在向它诉说困境和乞求饶恕。哦,幼犬们饿得睡不着觉,做娘的岂能坐视不管?实在迫于无奈,这才出此下策,看在亲姐妹的情分上,你就高抬贵手放妹妹一马吧。
  红桃心本来就没想把白桃花怎么样,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不管是犯了罪还是犯了错,能包庇的当然尽量包庇。野狗就是野狗,没必要嫉恶如仇,更没必要大义灭亲。该网开一面的时候就要网开一面,该徇私枉法的时候就要徇私枉法,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为了让膝下的幼犬吃饱,做母亲的铤而走险去偷盗,也算不得是十恶不赦的罪行。它红桃心也是母亲,它也有切身的体会,当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饿得奄奄一息时,真恨不得咬下自己的大腿给小家伙充饥,只要能弄到吃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所以冒出偷盗肉食仓库的念头来,也算是正常的企图和冲动。
  平心而论,偷盗行为的根源就是贫困。以偷为乐,以盗为荣,把盗窃做为一门艺术,毕竟是极个别现象。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由于衣食无着落魄潦倒走投无路,才会把不光彩的偷盗当做谋生手段。在人类社会,假如人人都吃得饱吃得好,穿得暖穿得俏,住得舒适住得宽敞,还有足够的钞票出国旅行或游览名山大川,小偷的数量肯定直线下降,不敢说小偷就会绝迹,起码会变成难以寻觅的稀缺资源。野犬社会也同样如此,假如每一条野狗都吃得饱,棒打獐子瓢舀鱼,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谁还会三更半夜顶风冒雪来盗窃肉食仓库呢?

  算啦算啦,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偷盗未遂,知错改错,主动中止犯罪,是可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的。红桃心尾巴在空中抡着圆圈,以示宽容和原宥。与此同时,它两只前爪“刷刷”刨着浮雪,想把被白桃花刨开的雪窝重新掩盖好。仓库重地,掩饰可疑痕迹,这很重要。
  没想到的是,白桃花蹿跃过来,胸部撞击它的头部,把它从雪窝旁撞开去,然后霸住刚才刨雪的位置,又继续挖掘埋在雪层下的半截熊腿。
  红桃心明白了,白桃花并没有想要中止犯罪的意思。白桃花之所以用泪眼祈望它,之所以摇尾巴乞求它,并非是害怕惩罚等待宽恕。完全相反,白桃花是在要求它睁只眼闭只且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现,而让白桃花把偷盗进行到底。
  包庇罪犯,等于自己也在犯罪。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它有责任守护肉食仓库免遭偷盗。现在眼瞅着偷盗者在挖掘食物,犯罪就发生在自己鼻子底下,身为首领而无动于衷,而不去制止,而无所作为,这也太不像话了啊。
  它从雪地爬起来,又去到埋藏熊腿的雪窝,用倾轧挤对的办法,阻止白桃花挖掘。
  我好歹还是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我不能为了姐妹亲情而出卖原则和良心。
  白桃花嘴吻在红桃心额头、脖颈和后脑勺热烈舔吻,嘴里“呼哧呼哧”吹出急切的气息,喷射在红桃心脸上,那是在恳求:看在姐妹情分上,你就让我啃几口冰冻熊腿解解馋吧,蚯蚓状岩缝里有两只幼犬已经饿得脖颈都竖不直了,我若再不能带食物回家喂它们,恐怕难以支撑到天亮了。夜半三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没有谁会知道我来偷吃过那半截熊腿。求你了,给我和我的孩子一条生路,这辈子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假如真的能瞒天过海,保证不让其他母野狗晓得白桃花曾扮演梁上君子光临过肉食仓库,红桃心或许会允许妹妹白桃花啃吃几口熊腿。作为当家犬,既要讲原则性,也要讲灵活性,在暗中牺牲些许集体利益,以进一步巩固姐妹情谊,未尝不是一笔好交易。但事实上,这种偷盗行为想要瞒住其他母野狗,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人类社会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野犬社会里,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要狗不知,也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人类把野狗驯化为家犬,又从家犬里头培养出警犬,利用狗灵敏的嗅觉、视觉与听觉,来协助人类破获疑难案件。可以这么说,狗天生就是侦探,白虎岙野犬群一大伙母野狗其实就是一大伙经验丰富的侦探,不管白桃花如何巧妙掩盖偷盗痕迹,如何精心伪造犯罪现场,如何采取混淆视听的手段,都不可能骗过母野狗的鼻子和眼睛。破绽总归会暴露出来,假象肯定要被揭穿的。
  一旦母野狗们查出是白桃花盗窃了那半截熊腿,除了与白桃花有特殊关系的独眼姨妈外,其他几条母野狗绝不肯善罢甘休,肯定会群起而攻之,按传统规矩严惩偷盗者,族群将不可避免爆发一场血腥的窝里斗。
  这不单单是纪律与秩序的问题。
  谁都懂得,同样一份食物,由于时空切换,其价值是不同日而语的。就说这半截熊腿吧,要是在食物丰盈的复季,谁也不会把这么点粗糙难嚼的熊肉当回事的。但现在,肆虐的暴风雪频频发生,而外出狩猎又屡屡落空,在寒冷和饥饿结成“反狗”联盟猖狂向野犬群进攻的特定时期,肉食仓库储存的食物,其意义远远超出食物本身,变成族群团结的一个象征,变成在恶劣环境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变成生存还是毁灭的转换契机。同样是半截熊腿,就成了关注的焦点,就成了争抢的目标,就成了生的希望和死的威胁。
  日曲卡雪山北麓本来生活着一个名叫冈蒂斯的野犬群,这是一个很兴旺的野犬群,共有十二条成年母野狗,首领是条名叫山楂果的五岁龄雌犬,年富力强,帮手犬也大多身强体壮,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就这么一个威风八面的野犬群,最终却毁于一桩普通的偷盗案。也是这么一个暴风雪频频袭来的寒冬,首领山楂果率领十条母野狗外出觅食,运气不佳,连续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

  第三天中午,冈蒂斯野犬群好不容易盯上一只黑麂,所有的母野狗都明白这是一场生死角逐,虽然饥肠辘辘,体力严重透支,却仍咬紧牙关穷追猛撵。总算功夫不负苦心狗,在一座雪峰上将黑麂团团围住。前面是百丈悬崖,后面是杀气腾腾的野犬群,黑麂哀叫一声,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野犬群欣喜雀跃,按以往的经验,黑麂属于自杀性坠岩,从如此陡峭的悬崖落下去,即使侥幸不摔死,也必定四肢折断,内脏震伤,躺在地上无法动弹。野犬群只消从缓坡绕到悬崖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捡食到那只已摔得半死的黑麂。
  但野犬群高兴得太早了,黑麂跳下悬崖的一瞬间,天空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金雕,顺着气流迅速俯冲下来,玩了一个空中擒物的动作,没等黑麂砸落到地上,在半空中就伸出一双强有力的雕爪,抓住黑麂的脊背,奋力拍扇翅膀,升上高空,像颗金色的流星,飞到日曲卡雪山背后去了。快要到口的麂子肉,霎时间变成泡影。母野狗们体力已消耗殆尽,这时即使从树林跑出一头野猪来,也没有力气去追捕围歼了。
  非常时刻,首领山楂果发出去肉食仓库的指令。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冈蒂斯野犬群在雪窝子里藏着两只冰冻野猪头,备战备荒为人民,正好开仓济贫,以解燃眉之急。肉食仓库设在雪山西麓一条荒僻的山沟里,约有十多里路程。虽然每一条母野狗都已累得筋疲力尽,虽然快要到手的黑麂被金雕劫走使母野狗们垂头丧气,但开仓济贫的好消息冲淡了失败的沮丧,鼓舞它们拖着疲乏饥馑的身体在雪地艰难跋涉,只要坚持走到雪山西麓就能吃到野猪头,这个美好的憧憬,这个实实在在的希望,刺激它们拼出最后一点残剩的体力,坚持走完十多里路程。钻进荒僻山沟,却看到,雪窝已刨开,藏在雪层下的两只冰冻野猪头不见了,四周撒落凌乱的碎骨和牙齿,还有两只无法啃咬的头盖骨,一声狼藉。雪地留下的足迹与气味不难判断,是族群内部有三至四只母野狗在昨天半夜潜入肉食仓库,卑鄙地偷吃了两只冰冻野猪头。
  赖以活命的食物失窃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有三条年老体衰的母野狗哀嚎数声,吐出几口鲜血,当场栽倒在地,再没能爬起来。多数母野狗互相猜疑互相指责互相攻讦,搜索寻找可耻的偷盗者。有两条母野狗急火攻心神志不清,互相把对方当做可以充饥的食物,撕抓噬咬起来。很快,蔓延成一场大规模群内冲突。因绝望而丧失理智的母野狗们展开一场血腥混战,你咬掉我的耳朵,我叼下你的尾巴,你抓瞎我的狗眼,我咬破你的颈窝。首领山楂果咆哮呵斥,想制止这场杀戮,但母野狗们杀红了眼,根本就不听它的。结果,有六条母野狗死于非命,倒在血泊中。有两条母野狗远走高飞,投靠其他野犬群去了。冈蒂斯野犬群死的死散的散土崩瓦解,只剩下首领山楂果守着一窝仅两个月大的幼犬,最后也因为孤家寡“人”,没有帮手犬无法获得足够食物,幼犬们相继夭折,山楂果也悒郁而亡了。
  历史的教训值得吸取,冈蒂斯野犬群的悲剧千万不能在白虎岙野犬群身上重演。
  请原谅我,我没权力让你这么做的。红桃心再次刨动浮雪,把被白桃花挖开的雪窝重新掩埋起来。忍一忍吧,为了整个族群的利益,请再忍一忍吧。明天白虎岙野犬群就会交好运了,顺顺当当捉到感兴趣的猎物,让你与你的小宝贝放开肚皮吃饱。
  白桃花并不甘心盗窃计划就这么流产,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低嚎,身体前后律动,摆开跃跃欲扑的架势,似乎偷窃不成马上就要用武力进行抢劫了。红桃心晓得,白桃花不过是在进行恫吓而已,不可能真的暴力抢夺。它俩都是成年母野狗,白桃花在体力上和格斗技巧上并不占有优势;白桃花是偷盗者,它是捍卫者,白桃花代表邪恶,它代表正义,在野犬社会也是邪不压正的;此地离白虎岙大本营不远,直线距离大概一千五百米左右,放声咆哮的话,肯定会惊动其他母野狗,这对白桃花显然是很不利的。因此,红桃心并没张牙舞爪摆开应战姿势,而是伫立在埋有半截熊腿的雪窝上,昂首挺胸,做出绝不妥协的姿态来。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还是来半软半硬的,都没有用,我是软硬不吃,反正不会与你沆瀣一气偷盗集体肉食仓库的。
  红桃心轻声吠叫,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与立场。
  白桃花果然不敢动粗,悻悻地哀嚎一声,猛甩尾巴,离开古戛纳河,回白虎岙去。偷盗差无法得手,继续待在冰天雪地里,只能白白消耗身体热能,不如快点回家。
  姐妹俩并肩而行,一路上,白桃花不时将怨恨明眼光投射到红桃心身上。
  红桃心一边小跑一边注意观察,希望能撞倒一只雪兔或遇到一只老鼠,这样就可以弥补白桃花的损失,也可挽回姐妹间的隔阂。遗憾的是,直到回到白虎岙大本营,一路上什么活的东西也没碰到。
  但愿白桃花能理解它的难处与苦衷,别为了这件事使姐妹俩又产生新的矛盾。

 

【第十三章  谁先动了杀机】

  红桃心希望白桃花确确实实是睡着了,没有听见它所生的幼犬月朦胧的呼救声,是一次意外的失误,而不是存心见死不救。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那天红桃心率领母野狗们外出狩猎,留下白桃花在白虎岙大本营担任保育员角色,负责照看两窝幼犬。那天运气还算不错,中午野犬群来到尕玛尔草原,刚好碰到一对雪狐在搬运一只冻死的小山羊,以强欺弱以众欺寡,是各种野生动物都必须恪守的生存之道,不抢白不抢,抢了也白抢,红桃心带着母野狗一拥而上,一对雪狐自然不是一群野狗的对手,只好弃羊保命,扔下猎物逃之夭夭。白虎岙野犬群捡了个便宜,用最快的速度将小山羊撕食干净,然后班师回朝——回白虎岙大本营。
  时间尚早,日头刚刚偏西,幼犬们漫山遍野玩耍,享受冬季难得的日光浴。红桃心站在葫芦形溶洞前,用吠叫声召唤自己所生幼犬前来进食。幼犬们急不可耐地围拢来,野狗也有最基本的数的概念,它清点了一遍:一、二、三、四、五,怎么少了一只呢?又数了一遍:五、四、三、二、一,还是少了一只!又点名式地清查,发现少的是那只名叫月朦胧的幼犬。这是很蹊跷的事情,大本营内风平浪静,站立在面前的幼犬神色并无异常,不像是遭受过猛兽凶禽的袭击。这窝幼犬年岁尚小,生物钟远未到达离家出走的时刻,再说月朦胧在几只幼犬中属于胆子比较小的,不可能独自跑到, 白虎岙大本营外面去。这几天野犬群日子过得并不算太拮据,接连数日每次外出打猎都小有收获,虽谈不上丰衣足食,却没有饥饿之虞,不可能饿得昏倒在山旮旯里。
  红桃心记得很清楚,早晨它率领母野狗们出征狩猎时,查看过每一只幼犬,月朦胧活蹦鲜跳,健康状况良好,无生病迹象,不可能突然间得暴病,心肌梗塞或脑溢血什么的,倒毙在山野某个隐秘的角落。这时候,红桃心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今日在家值班担当保育员角色的白桃花,也不见了踪影。山腰蚯蚓状岩缝前,只有独眼姨妈与灰肚皮在给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喂食。这当然也是极不正常的事情,按理说,野犬群狩猎归来,在家留守的母野狗听到动静后会立刻跑出来迎候的。红桃心突然心里产生不祥的预兆,胸口一阵阵发紧,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它匆匆吐出几口肉糜,胡乱打发站在它面前向它乞食的五条幼犬,便撒腿奔向山梁,找寻失踪的月朦胧。“呦欧,呦欧”,它一面跑一面急切地呼唤。穿过那块白虎状巨石,拐进背风的雪坡,它突然听到微弱的嗥叫声,声音虽然嘶哑干涩,但凭着母亲的本能,它还是一听就听出来了,是它的宝贝幼犬月朦胧在叫。
  它赶紧循声奔过去,绕过两座雪堆,发现呼叫声就来自一个不规则的冰窖。所谓冰窖,是日曲卡雪山特有的地貌现象,在终年不化的冰峰雪坡,由于风暴、地形、日照等方面的原因,在冰面形成大小不等的窟窿,俗称冰窖,浅则数丈,深则数十丈,无论何等走兽,不小心掉下去的话,就像掉进水晶陷阱,很难爬得出来。红桃心走到那个传出叫声的冰窖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心惊肉跳。果真是它的心肝宝贝月朦胧,吊在冰窖的边缘,两条后腿站在冰窖洞口下端约一公尺的一条冰的台阶上,身体呈垂直状,两条前腿钩住冰窖边缘的裂缝,仅有半个脑袋探出地面,发出哀哀的呼叫声。
  这是一个很深的冰窖,站在边缘朝下窥望,黑黢黢见不到底,只有一股阴风从洞底蹿上来,令狗毛骨悚然,少说也有几十丈深。从月朦胧站立的姿势,不难猜测当时所发生的情景。小家伙也许是因为贪玩,也许是因为追逐小松鼠什么的,来到这块雪坡,冰面太滑,小家伙一不留神滑了一跤,身不由己地滑进这口冰窖。小家伙是尾朝下头朝上滑进冰窖的,不幸中的万幸,刚刚滑进洞口,两只后脚爪踩着那条冰的台阶,身体不再往下滑了。但那条冰的台阶极窄,说是台阶还不如说是冰棱更准确些,仅有两三厘米宽,刚刚能容得下两只踮立的狗脚爪。小家伙魂都快吓掉了,蹿跳技术又很稚嫩,根本不可能凭借自身的力量从冰窖蹿跃出来,摆脱困境。小家伙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掉下去。事实也是如此,这么险峻的地形,稍稍动弹,极有可能就坠落几十丈深的冰窖,葬身水晶坟墓,插翅难逃。如得不到救援,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硬邦邦的冰冻狗。

  小家伙只能勉强站稳在冰的台阶上,两只前爪死死抠住冰窖边缘的裂缝,扯开嗓子喊救命。遗憾的是,此地离葫芦形溶洞尚有一段距离,又是背风,谁也听不见小家伙的呼叫。用小命吊在刀尖上来形容幼犬月朦胧的处境一点也不过分。红桃心来不及多想,赶快趴了下来,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嘴吻探进冰窖,叼住月朦胧的后颈皮,就像拔萝卜似的往上拔,小家伙“呜呜”叫着,借着它提拔的那股升力,也同时用力往上蹿跃。“嚓喇”一声,冰窖边缘掉落许多雪块冰碴,小家伙终于翻上冰窖,脱离了险境。
  小家伙浑身软得像坨稀泥巴,躺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力气已经耗尽,张嘴想哀嚎,都发不出声音了;四条狗腿冷得像冰棍,身体瑟瑟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哦,小家伙的体力差不多快衰竭了,幸亏它发现得及时,要不然的话,顶多再有几分钟的时间,小家伙就会因四肢僵木而摔落冰窖。它把月朦胧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小家伙冰凉的身体,用母亲的胸怀来慰藉小家伙受伤的心灵。过了约大半个小时,月朦胧总算恢复了点元气,抖抖索索可以站起来了,跟着它回葫芦形溶洞。
  登上小山包,路过一块裸露出地面的岩石时,它吃惊地现,妹妹白桃花正躺在岩石上呼呼大睡。“汪”,它冲着白桃花愤怒地叫嚣一声。白桃花似大梦初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四条狗腿前后伸展开,头尾上翘狗腰下沉,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好几个狗式懒腰。“汪欧”,红桃心汹汹咆哮起来:你这个保育员是怎么当的呀?我的宝贝差点掉进冰窖了,你知道吗?白桃花看看缩头缩脑还在不停发抖的月朦胧,从岩石上跳下来,耸动鼻翼做出愧疚的表情,还伸出狗舌舔月朦胧的额头,似乎在为自己的失职而进行道歉。虽然在照看幼犬时,偷懒睡觉,犯了渎职罪,但毕竟没造成严重恶果,红桃心也不好把白桃花怎么样了。
  唉,阳光暖融融,躺在被太阳烤得温热的岩石上,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这种情况也确实是很难避免的啊。
  可是,白桃花躺卧的那块岩石,距离月朦胧险些掉进去的那个冰窖,直线距离最多也就是两百来米,中间虽有几座雪堆遮挡,却是冰窖在上风口,岩石在下风口,月朦胧呼救半天,狗的听觉应该是很灵敏的,白桃花怎么可能一点都听不到呢?
  也有这种可能,白桃花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幼犬闹得它几乎一宿没有合眼,瞌睡特别浓,眼睛特别涩,眼皮特别沉,所以睡得特别死,听不见月朦胧的呼救。
  但是,狗的睡眠不可能像人那样,一躺下去就连续熟睡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各类动物都有自己不同的睡眠习惯,大多数蛇吃饱喝足后可以呼呼大睡好几天直到腹中食物消化后这才醒来;黑熊冬眠一觉可睡一两个月;马站立着便可进入梦乡……狗的睡眠习惯是这样的,每天睡眠的次数很多,但每一觉持续的时间很短,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便会苏醒过来,若无异常动静,过一会儿又渐入梦境。各种迹象表明,月朦胧陷入困境的时间少说也有一个小时以上。白桃花是野狗,既然是野狗就必然符合狗的睡眠习惯,在这个时间里不可能一次也不醒过来的,醒过来后理应听到月朦胧的嗥叫。
  当然,也可能会有这样的巧合,月朦胧出事时,白桃花在熟睡,月朦胧扯开嗓子拼命喊叫,喊了好一阵不见回应,嗓子喊哑了,力气耗尽了,不得不停止嗥叫,歇一歇喘口气,就在这时,白桃花一觉醒来,换句话说,白桃花苏醒的时候正是小家伙停止喊叫的时候;数分钟后,白桃花又眼皮打架沉沉入睡,而月朦胧休息片刻后,恰巧又在这时候嗥叫呼救,由于时间上的阴差阳错,所以白桃花未能听到月朦胧的叫声。
  无巧不成书,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般巧的事吗?
  它不该这么怀疑自己妹妹的,红桃心想,这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白桃花假如没睡死,听到月朦胧呼救,怎么可能不出手援救呢?把月朦胧解救出困境,并不需要赴汤蹈火,也不需要上刀山下火海,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血的代价,不存在舍己救“人”的问题。事实上,救援工作简单易行,可以说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完成的事情,白桃花何乐而不为呢?换了任何一只母野狗,听到月朦胧嗥叫,都会毫不犹豫去相救的。红桃心使劲甩了甩脑壳,要把怀疑从脑袋里甩丢出去。多余的怀疑是有害的,疑神疑鬼,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让自己变得神志恍惚。更要紧的是,它和白桃花亲姐妹间的关系,从亲密到恶化,又从恶化到缓和,最近又因它阻止白桃花偷窃肉食仓库里的熊腿而彼此产生新的芥蒂,目前的关系正处在微妙阶段,无端猜疑,只会加深彼此间的不信任,进而关系越来越僵,剑拔弩张,反目成仇,甚至会连累到整个族群,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个小集团。

  这是它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它尽量要避免的。
  白桃花确实是睡着了,碰巧没能听到月朦胧的呼叫,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别再去钻牛角尖啦,红桃心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作了最后的结论。
  然而在心底,总有黑色的疑点,怎么也擦洗不干净。一不留神,脑子里就会跳出这么一组镜头:幼犬月朦胧蹦蹦跳跳,捉一只在雪地觅食的高山寒鸦;高山寒鸦飞飞停停,来到这块铺满积雪的山坡;月朦胧年龄尚小,缺乏生活经验,根本不知道冰窖有多危险,竟然尾随着高山寒鸦走到冰窖边缘来了;白桃花作为保育员,躺卧在山包上,居高临下监视看管正在奔跑玩耍的两窝幼犬;白桃花看见月朦胧正在向危险一步步逼近,张嘴要用吠叫声提醒月朦胧注意,可吠叫声到了舌尖又咽了下去;白桃花的眼里闪烁着狰狞的目光,嘴角漾起一丝奸笑;月朦胧在倾斜的冰面了滑了一下,就像坐滑梯一样,滑进冰窖,陷入上下两难的困境;白桃花佯装睡着了,等待月朦胧因坚持不住而栽落深渊……
  别胡思乱想,红桃心告诫自己,邪恶的幻想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不知为什么,那几幅虚拟的图景反反复复在它脑海中出现。
  几天后出现了一件事,使得它心中黑色的疑点迅速扩大,变成一片疑云,不不,变成一个铺天盖地的巨大疑团。
  那天上午,母野狗们在白虎状巨石前**,等待红桃心发布出猎的指令。这时,红桃心所生的六条幼犬,吵吵嚷嚷从溶洞奔出来,围着红桃心跳腾扑跃,张张小脸都露出急切企盼的神情,好像在乞讨什么。红桃心当然晓得六只幼犬想要得到什么,它们是想跟着成年犬一起外出狩猎!一切生命的成长发育,都是按基因提供的时间表进行的。屈指算来,红桃心所生的这窝幼犬,已年满五个月,对喜马拉雅野犬这个物种来说,基因时间表显示,幼犬五个月大,就该跟随野犬群外出打猎,就像人类的孩子到了七周岁就该到学校上学一样。对五个月大的幼犬而言,狩猎场就是大学校,要想长大后有出息,要想不被严酷的丛林淘汰出局,必须在这个年龄就跨进狩猎场这所大学校,跟在成年犬屁股后面,开始观摩打猎技巧,学习觅食本领。
  红桃心抬头看看天,太阳像只红柿子,高高悬挂在白雪皑皑的日曲卡雪峰上,天高云淡,清风徐徐,太阳周围有一圈水红色的日晕,这是隆冬季节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从天象上看,起码在天黑以前不会再下雪。好天气会有一份好心情,好心情会带来一份好运气。红桃心决定答应小家伙们的乞求,满足小家伙们的愿望,从即日起,让自己所生的六只幼犬,与野犬群一起外出觅食,跨出生命历程中至关重要的步,迈向新的生活。
  六只幼犬兴高采烈,屁颠屁颠跟在成年野犬后头,去往尕玛尔草原
  冬天的尕玛尔草原,景色十分单调,一望无际的白雪间,夹杂着一丛丛枯黄的衰草和凋零的灌木。几条母野狗一字儿排开,迎风而立,用嗅觉来侦察猎物的踪迹。
  喜马拉雅野犬视觉、听觉和嗅觉都很灵敏,但比较起来,嗅觉又比视觉和听觉更出色。无论何种类型的狗,大脑皮层都有十万个嗅觉神经元,能在风中捕捉到细如游丝的气味,狗鼻子比人鼻子灵敏度起码高出三十倍以上。喜马拉雅野犬捕猎大致分三个阶段:一是用鼻子侦察猎物的行踪,二是跟在猎物后面穷追猛撵,三是依靠群体的力量围歼咬杀猎物。
  几只狗鼻子有节奏地翕动着,捕捉被风吹送过来的可疑气息。
  东南方向飘过来几缕羊膻味,钻进母野狗们的鼻孔。哦,离此地约一千米左右的草滩上,有一群饥饿的赤斑羚,正在用羊蹄刨开积雪,啃吃草根。
  赤斑羚是野犬的传统美食,当然会引起母野狗们的狩猎冲动。
  在正式展开捕捉前,红桃心必须要做的事情是,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六只幼犬妥善安顿下来。
  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幼犬跟着成年犬学习打猎,分为初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在初级阶段,幼犬只是远远地站在某个地方,欣赏成年犬扑咬猎物;在中级阶段,幼犬会在一旁奔来跑去吠叫,为正在围歼猎物的成年犬呐喊助威,像赛场上的拉拉队;高级阶段,幼犬会在成年犬的监护下,对猎物旁敲侧击,打冷拳踢冷脚咬冷口,参与围歼,协助成年犬咬杀徒劳反抗的猎物。

  眼下这六只幼犬,第一次跟随野犬群外出村猎,当然属于初级阶段。
  红桃心用叫声牵引,将六只幼犬领到一座隆出地面约两三米高的土丘上。土丘顶端有一丛灌木,它让小家伙们钻进密匝匝的灌木丛里。这是一个理想的安顿之处。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小家伙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成年犬是如何围住、追捕并咬翻猎物的;这丛灌木虽然叶子都已枯萎凋零,但枝条茂密,有很好的隐蔽性,不知内情者,即使从土丘下经过,也不会发现躲藏在里头的幼犬。
  这后一条非常重要,野狗不是老虎,老虎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处在顶端位置,老虎外出狩猎,不必担心别的动物会趁机来伤害虎崽。几乎所有的动物只要闻到老虎身上的味道就会躲得远远的,不仅谈虎色变而且闻虎丧胆,即使看到没有成年虎陪伴的虎崽,也不敢轻举枉动。但野狗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野狗在大自然这条食物链上处在中间位置,下有猎物上有天敌,中间还有许多难分上下的竞争对手,如果不能找个好地方先把幼犬安顿下来,便有可能发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式的悲剧。成年母野狗们忙于追捕猎物,其他飞禽走兽会趁机将尚处在初级学习阶段还没有自我防卫能力的幼犬当做食物叼走。
  安全第一,生产第二,这是一条永恒不变的原则。
  把幼犬安顿妥当后,红桃心这才率领母野狗们向捕猎目标进发。
  果然与嗅觉侦察所获得的信息相吻合,一千米外那片草滩上,有两大两小共四只赤斑羚在刨雪食草。这一片草滩不太平整,多有土丘隆起,便于隐蔽穿插,是抓捕猎物的理想地形。母野狗们借着衰草、灌木和土丘的掩护,跑到离目标还有三百米的地方。那群赤斑羚还在埋头吃草,没发现危险正悄悄逼近。对肉食兽来说,遇到警惕性如此松懈的猎物,算得上是交了好运。红桃心示意紧跟在身后的母野狗,准备发起攻击。
  犬科动物主体狩猎风格是长途奔袭,在长距离的高速运动中接近猎物,在追撵中使猎物魂飞魄散,使猎物群体变成一盘散沙,使猎物因筋疲力尽而丧失反抗能力,从而安全地杀猎物。所以,野犬群不需要靠猎物太近,三百米左右是嗥叫着发起冲锋的最佳时机。
  六条母野狗平举尾巴,收腹挺胸,做好扑蹿冲击的准备。
  就在这节骨眼上,前方约二十米外一丛衰草里,突然伸一只白晃晃的大脑袋,铜铃大眼,银白色的胡须,脸颊和额头饰有浅灰色的圆斑。哦,是一只雪豹!
  雪豹是高山霸主,是喜马拉雅野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出于独霸食物资源的自私本性,雪豹很讨厌喜马拉雅野犬,不仅不允许喜马拉雅野犬进入其生存领地,在任何地方见到喜马拉雅野犬,都不会给好脸色看,总是张牙舞爪吼叫着前来挑衅,非要把喜马拉雅野犬驱赶走不可。喜马拉雅野犬当然也不喜欢雪豹,恨不得来一场特大雪崩,把日曲卡雪山一带的雪豹通通埋葬掉。当然,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让红桃心颇感奇怪的是,眼前这只雪豹,虽然也张开血盆大口冲着野犬群做噬咬状,但并未发出气势磅礴的吼叫,只是从嘴里“呼呼”吹出一口口血腥味很浓的粗气,好像站在面前的是一群纸糊的野狗,只要吹几口粗气就能把它们吹到天涯海角去。雪豹也没有气势汹汹地跳蹿过来厮斗,而是依然蹲在衰草丛中,做出一串凶悍蛮横的表情,好像这些野狗都长着耗子胆,只要随便吓唬吓唬,就能把它们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是不会发声的哑巴雪豹?是无法动弹的瘫痪雪豹?
  红桃心受好奇心蛊惑,摆出蹿逃姿势,却没有立刻撒腿奔逃,扭头盯着那只雪豹,想探个究竟,想看个稀罕。
  这一看看出名堂来了,衰草丛中,另有一只雪豹的身影,正蹑手蹑脚贼头贼脑向三百米开外那群赤斑羚摸过去。毫无疑问,这两只雪豹注意力集中在那群赤斑羚身上,无暇顾及其他。雪豹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的捕猎风格与犬科动物截然不同,雪豹爆发力强而耐力偏弱,擅长伏击奇袭。通常的狩猎过程是,雪豹在千米以外靠灵敏的视觉、嗅觉和听觉发现了猎物,然后利用地形或植物作为掩护,悄悄接近目标,到离目标一百米左右时,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蹿上去,一下就将猎物击倒。显然,这两只雪豹正处在悄悄向猎物逼近的阶段,离百米左右最佳冲击点尚有一大段距离,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被野犬群搅了好事。其中一只雪豹之所出威吓的表情,并非是不会吼叫的哑巴雪豹,也不是不会动弹的瘫痪雪豹,而是怕吼叫声和扑咬声会惊吓赤斑羚,闹个鸡飞蛋打前功尽弃的悲剧。这两只雪豹的目的很清楚,是想在不惊动赤斑拎的前提下,把它们认为讨厌的野犬群赶走。

  按理说,野犬群碰到这种情况,只好自认倒霉,夹着尾巴做狗,知趣地退却。有雪豹在,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前面那群赤斑羚就成了海市蜃楼,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幻境而已。野狗不是雪豹的对手,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强者飞扬跋扈,弱者忍气吞声,这是很正常的事,用不着生气。在强者面前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和忍让,心平气和地离去,这是最明智的举措。红桃心这么想,抬起前脚,准备开溜了。可是,总觉得心理不平衡,被雪豹像驱赶一孓群胆小的兔子一样驱赶走,不声不响乖乖退却,是不是也太窝囊了呀?它环视一遍其他母野狗,个个脸上都浮现出愤愤不平的表情。唉,欺狗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是的,有两只雪豹在场,野犬群肯定是吃不到鲜美的羚羊肉了,但野犬群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叫这两只雪豹同样品尝鸡飞蛋打的苦头。我们得不到,你们也休想得到;我们好不了,也不让你们好。嫉妒心理人皆有之,动物也有之。人会恶作剧,动物也会恶作剧。红桃心使了个眼色,六条母野狗一起张嘴朝着赤斑羚方向厉声吠叫。
  “汪欧,汪欧”,我们是野狗,我们是野狗,杀羊不眨眼的刽子手!
  “汪呦,汪呦”,野狗捉羊了,野狗捉羊了,谁逃得慢谁就会遭殃!
  高亢嘹亮的吠叫声在空旷的草滩传得很远很远。
  赤斑羚不是聋子,羚羊的胆子本来就小,无论进食还是睡眠,都处在高度戒备状态之中,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两个成语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野犬群杀气腾腾的吠叫声灌进赤斑羚的耳朵,就像平静的水塘突然扔进块石头,立刻激浪翻涌,所有的赤斑羚在刹那间“咩咩”惊叫,争先恐后向日曲卡山麓跳跃狂奔。
  也许是没料到野犬群敢在高山霸主面前故意捣乱破坏,当吠叫声骤然响起,当赤斑羚撒腿逃命,这两只雪豹竟然傻了似的怔怔站在原地发呆,好像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实。约五秒钟后,这两只雪豹才如梦初醒,拔腿向赤斑羚追去。
  已经迟了,赤斑羚本来就在雪豹有效追击范围之外,雪豹发愣的时候,赤斑羚又逃远了一百多公尺,雪豹虽是短跑能手,可赤斑羚也是敏捷善跑的动物,生死角逐关头更跑得快如疾风,追出约一千米左右,双方的距离不仅没缩短,反而越拉越长了。
  羊蹄践踏溅起的雪尘迅速向前延伸,赤斑羚红色的身影在雪野越变越小。
  哦,追吧,追吧,累断筋骨跑断腿,也只能望羊兴叹,闻到一点羊膻味而已。
  嫉妒心发泄,恶作剧得逞,红桃心带领母野狗顺着草滩搜索前行,找寻其他合适的猎物。没走出多远,突然背后传来“嚓嚓嚓”足蹄踏雪的声响,急促而零乱,还“呼哧呼哧 ”夹杂着浊重的喘息声。它回头望去,哦,是两只雪豹,正气急败坏地朝野犬群追撵而来。不猜就知道,这两只雪豹眼睁睁看着快要到手的赤斑羚逃跑了,怒火中烧,便掉头来追野犬群,欲将捣乱破坏分子绳之以法,报仇雪恨。
  “呦欧——”你们这群混蛋,你们不让我们吃羊肉,我们今天就改吃狗肉,要活剥狗皮,抽掉狗筋,咬碎狗骨,把狗心狗肺狗肚肠掏出来当点心吃!雪豹大声吼叫着。
  面对来者不善的雪豹,红桃心并未心虚胆怯。不错,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中,雪豹确实在喜马拉雅野犬的上端,但并不是人类在下斗兽棋,雪豹吃野狗,野狗吃山羊,雪豹碰到野狗啊呜一口就能把野狗给吃了。事实上,野狗也是具备尖爪利牙的肉食猛兽,绝非随便可以欺负的草食动物。单打独斗,一条野狗当然不是一只雪豹的对手,最终的结果肯定野狗会死在雪豹的血盆大口下。但雪豹要宰杀一只野狗绝不会像宰杀一只兔子那么容易,在搏斗过程中极有可能也会被野狗咬伤。假如伤着豹腿,就会影响捕食;假如伤着豹嘴,就会影响吞咽。在没有任何医疗卫生保障的雪域丛林,任何微小的创伤都有可能因感染而造成命丧黄泉的悲惨后果。因此,即使极度饥饿,雪豹一般也不会袭击野狗。现在的局面是,六条成年母野狗与两只雪豹闹架,这两只雪豹虽然仍处于优势,但优势十分微弱,要想吃狗肉宴席,可以说是痴心妄想。白虎岙野犬群曾经在类似的情况下与雪豹有过周旋,三条野狗对付一只雪豹,只要野狗互相配合得好,同心协力同仇敌忾,双方可说是势均力敌,雪豹是很难占到什么大便宜的。

  “汪欧”,来吧,你们想吃狗肉,我们还想吃豹肉呢!
  雪豹扑上来了,六条母野狗分成两组,红桃心、繁星和荒火为一组,白桃花、独眼姨妈和灰肚皮为另一组,分头对付两只雪豹。红桃心小组对付的是体格相对更强壮的雄雪豹,白桃花小组对付的是身段相对更苗条的雌雪豹。雪豹是高山霸主,有锋利如刃的豹爪,有强有力的颌骨,一爪就能把雪兔打昏在地,一口就能拧断羚羊的脖子,野狗当然无法硬碰硬面对面同雪豹厮杀。唯一可行的战术就是互相掩护着逃窜。—只雪豹不可能同时追捕三条野狗,当雪豹盯着某一条野狗追杀时,同组的另两条野狗就灵活地东蹿西跳,黏在雪豹身后吠叫谩骂旁敲侧击,雪豹害怕被野狗从背后咬伤,便丢下先前追逐的目标,转而攻击黏在它身后的其他野狗。母野狗依法炮制,用类似于车轮大战的办法迫使雪豹频繁更换追逐目标,耗其体力,劳其筋骨,损其斗志,灭其威风。不多一会儿,两只雪豹就累得气喘吁吁,别说吃狗肉了,连狗毛都没抓到一根。
  照此情形,凭经验判断,用不了多长时间,顶多再坚持五六分钟,这两只雪豹就会放弃这场捞不到什么便宜的攻击,停止追撵,蹲在地上,朝野犬群咆哮一通,捞回点面子,给自己个台阶下,然后扬长而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让红桃心目瞪口呆的事情。白桃花那个小组,与那只雌雪豹周旋,不知怎么回事,追追逃逃杀杀,竟然越来越接近那个高出地面两三米的土丘。土丘顶端那丛灌木里,藏着六只幼犬。也就是说,白桃花那个小组,引导着那只雌雪豹,越来越接近它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设立在狩猎场边缘的临时庇护所。
  这非常危险。雌雪豹一旦发现土丘灌木丛里的幼犬,绝对会转移攻击目标,弃成年母野狗不顾,去杀戮六只幼犬的。幼犬们尚不成熟,奔逃速度不快,爪不尖牙不利,没有什么反抗能力,很容易被雪豹抓获并咬杀,比人类吃方便面还要方便。柿子捡软的捏,雪豹当然更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幼犬。假如母野狗们想阻止雪豹杀戮幼犬,几乎是不可能的。两只雪豹联手,一只蹿上土丘钻进灌木执行屠杀计划,一只在土丘下咬退母野狗们的进攻,只消两三分钟时陌间,六只幼犬就会通通倒在血泊中。
  避免血光之灾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雪豹接近土丘。
  红桃心“汪汪汪”发出声嘶力竭的吠叫,在野狗的语言系统中,这种短促而又激烈的叫声,是紧急报警。它这么吠叫,有两重目的。一方面是在提醒妹妹白桃花:别再往土丘那儿逃了,再往这个方向逃就要危及幼犬性命了!另一方面也是在警告灌木丛中的六只幼犬:危险逼近,千万千万保持安静,在灌木丛里深藏不露,别让该死的雪豹看见你们!
  它发现,那窝幼犬很听话也很聪明,尽管雪豹已来到土丘下,却没有惊慌失措地从灌木丛跑出来,而是静悄悄地蹲伏在灌木丛深处,暂时还没有暴露目标。
  它同时发现,白桃花却对它紧急报警式的吠叫置如罔闻,并未改变方向,仍在向土丘奔逃。
  只要是母野狗,都应该懂得这样的道理:幼犬藏身之地,就是该重点保护的禁地,遭遇天敌追击,首先就是要朝相反的方向奔逃,把危险从幼犬身旁引开,引得越远越好。白桃花难道忘了这个土丘上藏着六只幼犬?这不大可能,十多分钟前才发生的事情,会遗忘得这么快吗?没听说野狗会患健忘症的。难道白桃花被雌雪豹追逐得晕头转向,因极度恐慌而失去了方向感,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还不至于这样吧,白桃花富有丛林生活经验,少说也经历过大大小小上百次生存危机,绝不会在雌雪豹面前吓成这个样子的。
  为什么要往土丘方向奔逃?为什么对它紧急报警式的吠叫置之不理?
  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白桃花是有意而为之,故意往土丘方向奔逃,故意要把雌雪豹领到土丘边来,故意要把灾祸引到幼犬身上去!
  刹那间,红桃心脑海里仿佛划过一道电光火石,豁然透亮。白桃花不是丧失了方向感,而是有很明确的方向感。白桃花是要借雪豹之手,把它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送上西天。白桃花的杀狗动机很好猜测,它红桃心所生的幼犬死了,母野狗们就会把全部的母爱转移集中到它白桃花所生的幼犬身上,就能大大增加白桃花所生幼犬的生存几率,一劳永逸地解决食物紧缺问题。狗心叵测,让红桃心不寒而栗。

  就好像要给红桃心的猜测提供有力证据,这时候,白桃花已奔逃到土丘下,众所周知,犬科动物的登高能力远不如猫科动物,按野犬遭遇大型猫科动物追击时正常的奔逃习惯,遇到土丘、裸岩或小山包,都会扬长避短,绝不会去往高处跳蹿攀爬,而只会绕过这些高出地面的突元物体,选择平地奔跑。而白桃花,却在雌雪豹衔尾猛追的情况下,突然纵身一跃,蹿上那座土丘,擦着土丘顶端那丛灌木,从土丘上翻越而下。这严重违背习惯,是别有用心的伎俩。紧跟在后面的雌雪豹,见自己正在全力追捕的目标蹿上土丘,依照追逐者的习惯思维,也曲蹲后肢抬头挺胸准备跟着往土丘上蹿跳。
  红桃心脑袋“嗡”的一声,急得差点晕倒。冬天的灌木丛,叶片凋零,枝条再茂密也有缝隙,一眼就能看穿灌木丛的秘密。除非幼犬具有隐身术,否则的话,雌雪豹只要登上土丘,不用费力去搜索,立刻就会发现它们。一旦幼犬暴露,那是必死无疑啊。雌雪豹身体已经起跃,红桃心来不及多想,在雌雪豹后肢离地的一瞬间,狂啸一声扑跃上去,跳到豹屁股上张嘴啃了一口。雌雪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一条瘦弱邋遢的野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到豹屁股上来噬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再说身体正腾空到一半,不上不下处在尴尬境地,被红桃心这一扑一咬,“扑通”掉落下来,不仅屁股上被咬去一撮豹毛,还在地上跌了个滚,模样十分狼狈。红心晓得,老虎头上拍苍蝇,雪豹屁股上寻开心,将意味着什么,它在豹屁股上做的其实是蜻蜒点水式的噬咬,在张嘴咬下去的同一瞬间,扭头就逃。大丈夫能屈能伸,该逃的时候必须得逃!
  雪豹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现在吃了野犬的大亏,屁股上漂亮的豹毛都被叼去了一撮,雌雪豹当然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欧欧”凶狠地吼着,咬牙切齿盯着红桃心衔尾猛追。
  发怒的雪豹,爆发力大得惊人,就像一阵飓风在雪地吹过,很快就拉近彼此距离,豹爪快踩着狗尾巴了。红桃心竭尽全力狂奔,当然是往与土丘相反的方向狂奔,把危险从幼犬身边引开,引得越远越好,这是第一位的,而逃离豹爪豹牙,保住自己的性命,则是第二位的。逃出约五十多公尺,雌雪豹身体就差不多与它平行了,它感觉到雌雪豹再度蹿高,像座白色的雪山向它头顶压下来。它晓得,雪豹是狩猎高手,蹿跳捕食时会设置提前量,它若还按正常方向正常速度跑的话,再前进两三步,雌雪豹就会准确落到它背上,把它压出狗屎来,并顺势张开豹嘴一口咬断它的脖颈。它赶紧收敛狗腿,玩了个紧急刹车。“嗖”的一声,雌雪豹越过它头顶,落到它前面的雪地上。好险哪,雌雪豹后肢的两只爪子只差几秒钟就踩着它脑壳了。
  它侥幸自己捡了条小命,想抢在雌雪豹转身之前赶紧溜之大吉,但雪豹的敏捷超乎它的想象,它刚迈动狗腿,豹尾 “刷”地抡过来,像棍子一样扫在它腿上,把它扫翻在地,扫回到雌雪豹后肢下。它才翻爬起来,那雌雪豹突然挺动豹腰玩了个“掀踢”。所谓“掀踢”,就是屁股撅起,两条后腿猛烈朝后蹬踢,类似于马科动物在尥蹶子。它想躲闪,已经不及了,只觉得“咚”的一声,胸肋像断裂似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弹出一丈多远,重重摔在地上,脑袋一阵阵晕眩,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它的处境相当危险。这时候,雌雪豹假如继续抓捕它,那是很容易的事,只消大摇大摆走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可把它做成狗肉宴席。
  在这危急时刻,繁星和荒火奋不顾身冲了上来,从左右两侧朝雌雪豹狺狺嗥叫做扑咬状,分散了雌雪豹的注意力,也迟滞了雌雪豹的行动,给它赢得了宝贵的五六秒钟时间,使它得以从短暂的昏眩中苏醒过来,恢复体力与意志,继续在雪野奔逃……
  惊险的游戏又持续了约十多分钟,两只雪豹有点累了,厌倦了这种看不到什么结果的徒劳的捕捉,悻悻吼了几声,停止追逐,回日曲卡雪山去了。
  目送两只雪豹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垭口,红桃心这才飞快奔到土丘上,撩开灌木的枝蔓脑袋钻进去探望,六只幼犬相拥抱眷蜷缩在灌木从深处,毫发未损,平安无事。它悬吊的心这才徐徐放落下来。出来吧,危险已经过去,警报已解除,不必再担心雪豹来伤害你们了。小家伙们抖抖索索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神色慌乱,满脸恐惧表情。显然,受到严重惊吓,只差没吓出神经病来。红桃心用下巴摩挲这个的脸,又用舌头舔吻哪个的鼻,再用身体轻轻碰撞另一个的肩,尽一条母野狗所能,宽慰这些失魂落魄的幼犬。

  这时,白桃花也登上土丘来,眼峰耷落,嘴角下垂,似有羞愧的表情,讪讪靠拢来,也伸出舌头来想舔吻幼犬,好像是要表达内疚与歉意。
  红桃心气不打一处来,狗尾“啪”的一声打在灌木枝条上,枝条上的积雪和冰渣子弹似的射向白桃花,它用身体使劲挤对,把白桃花从土丘上撞落下去。别假惺惺来这一套,你的蛇蝎心肠,我算是彻底看穿了!要不是怕矛盾公开化、白热化后引起族群间的分裂,它恨不得立刻扑到白桃花身上,咬它个鼻青脸肿,咬它个灵魂出窍,方解心头之恨。多险哪,要不是小家伙们乖巧,在这生与死的节骨眼上藏在灌木丛深处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恐怕已变成雪豹腹中的食物了。同样,要不是在节骨眼上繁星和荒火冒着生命危险从左右两侧纠缠住雌雪豹,它现在也已魂归西天,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白桃花造成的。姐妹亲情早已恩断义绝,白桃花已变成蓄意要谋害它所生的幼犬的恶魔。
  今天这件事,是坏事也是好事,使它彻底看穿了白桃花的灵魂。从此以后,它再也不对白桃花抱什么幻想了。它现在算是真正明白了,姐妹之间的矛盾是水火不能相容的,是你死我活永远无法调和的。它以为绿祖母的死能使白桃花幡然醒悟,它以为它的忍耐和善心能化解仇恨,能使姐妹之间重续亲情,它想得太天真了。事实上,矛盾只是被暂时掩盖了而已,仇恨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减弱,无非是由脸上藏进了心底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在白虎岙大本营,它所生的幼犬月朦胧差点掉进深不可测的冰窖去,而白桃花就躺在附近的裸上睡觉,肯定不是什么睡熟了没听见月朦胧呼救,而是像所怀疑的那样,白桃花佯装睡着,明明听见了却装着没听,是想让月朦胧葬身冰窖。用心何其毒也!可以这么推断,白桃花把它红桃心所生的那窝幼犬视作它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的生存障碍和竞争对手,千方百计寻找机会进行谋害和暗算,以达到让自己亲生幼犬增加存活几率的目的。它不能再犯傻了,既然白桃花那么绝情,它也没必要再有什么道德上和感情上的顾虑。白桃花暗算它所生的幼犬,它也要用样的方式回敬白桃花,来丧而不往非礼也。假如再遇到金雕袭击白桃花所生幼犬的事情,它会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假如强大的狼群来追逐野犬群,只要条件允许,它会把祸水引向白桃花所生的幼犬身上;假如白虎岙野犬群再闹饥荒,桃花所生幼犬饿得奄奄一息,即使它肚子里塞得满满的,也不会吐出一口去救济……
  你不仁我不义,红桃心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对白桃花实施报复。


【第十四章  与猎狗的生死冲突】

  启明星渐渐隐没在金黄色的曙光带中,天很快就要亮了。
  红桃心动作轻柔地推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幼犬,站了起来,悄悄溜出栖居的葫芦形溶洞,踏着清晨的寒霜,来到对面山腰蚯蚓状岩缝,躲在侧面一个雪坑里,静静地等待。
  过好几天的思考和盘算,红桃心下了最后的决心,动用首领的权威与族群的法律,咬杀白桃花非法所生的六只幼犬,恢复白虎岙野犬群正常的生活秩序。
  漫长的冬天才过去一半,肆虐的暴风雪仍席卷日曲卡山麓。严寒赶走了许多草食动物,食物严重匮乏,白虎岙野犬群日子过得越来越窘迫,吃了上顿愁下顿,生活举步维艰。
  又连续两天断炊了,白虎岙野犬群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前段时间已跟随族群外出狩猎了,可因为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生命衰微,无力在雪山跋涉,只好待在溶洞里,以减少体力与热量的支出。
  苟延残喘,如是也。
  望着饿得有气无力的幼犬,红桃心心如刀绞。它晓得,幼犬长到这个岁数,对野犬来说,进入生命的花季,是学习狩猎的黄金年龄段。要是这个时候不让它们在狩猎场上多观摩多实践多锻炼,错过了最佳学习时机,觅食能力就会大打折扣,不说变成弱智,起码也是低能儿。即使侥幸能长大,也绝无可能飞黄腾达,只能一辈子穷困潦倒,也不可能活得长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掉。
  必须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让它膝下的六只幼犬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跟随族群驰骋狩猎场,完成因饥饿而被迫断的学业。
  从根本上说,是因为白桃花非法生养了一窝计划外幼犬,挤占了有限的食物资源,也分散了族群里母野狗的关怀和爱护,所以才使得它红桃心所生的幼犬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从逻辑上说,只要白桃花所生的非法幼犬不存在了,不利因素消除了,它红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就自然而然会从水深火热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红桃心心里涌起一股杀戮的冲动。它觉得,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亲情早已荡然无存,彼此都把对方看做是妨碍自己生存的死敌。既然如此,它还有必要顾念姐妹之情而手下留情吗?姐妹俩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生存竞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没必要讲客气。它相信,假如它与白桃花角色互换,白桃花恐怕早就采取断然措施了。明摆着的,同时抚养两窝幼犬,超出了白虎岙野犬群的承受能力。要么二减一等于一,淘汰一窝幼犬,保全一窝幼犬,使幼犬数量与族群抚养能力达到平衡;要么二减二等于零,想要保全两窝幼犬的结果,是两窝幼犬全部死掉。它当然愿意二减一等于一,而不愿意二减二等于零。为儿女扫清生存障碍,是做母亲义不容辞的职责。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它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权力将非法幼犬处死。从道义上讲,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凡非法偷生的幼犬,无一例外都要被处死,这是不可更改的规矩;从情理上讲,是白桃花先要下毒手残害它所生的幼犬,它无非是以其狗之道还治其狗之身而已。它要处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可说是合法合情合理,既不存在道德上的障碍得,也不存在情感上的羁绊,何乐而不为?
  喜马拉雅野犬的起居习惯,带崽的母野狗,早晨一般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醒来了,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跨出居所,先跑到山背后去排泄,将肚子里的秽物排干净,然后在四周巡视一圈,看看在夜里是否有凶禽猛兽在附近出没。做母亲的,心中警钟长鸣,尽量将子女遭遇不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点。
  红桃心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等白桃花跨出蚯蚓状岩缝去排泄去巡视之际,乘虚而入,冲进不设防的巢穴,以闪电般的速度咬断六只幼犬的喉管。
  这不叫咬杀,更不是谋害,而是正法。
  白桃花所生六只幼犬年龄尚小,还不具备反抗能力,再说已有两天没吃到东西了,早饿得体虚力弱,咬杀它们如同咬杀一窝鸡。它们也许会嗥叫,会大呼救命,但它雷厉风行,一口一只排好队咬过去,定能抢在白桃花或独眼姨妈来救援前解决问题。

  白桃花当然会悲痛欲绝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与它拼命。它不怕,打架斗殴它不会输给白桃花的。再说,它师出有名,是按照祖宗留传的规矩清理门户而已,并非滥杀无辜,它有什么可害怕的?它相信,族群内大多数母野狗都会默认它行为的合理性。白桃花也许会悲愤出走。走就走吧,少了白桃花,白虎岙野犬群照样可捕捉猎物。也有这种可能,白桃花在经历了一场失子的悲痛后,仍留在白虎岙野犬群里。这种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木已成舟,死掉的不可能复生,悲愤出走又有何用呢?隆冬季节,单身一条母野狗,是很难生存的,要不了几天就会变成高山雪域一具饿殍。它相信,白桃花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极度悲痛中解脱出来,接受幼犬殒殁这一严酷现实。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名叫太阳雨的母野狗,非法生下一窝幼犬,当时族群的当家犬是绿祖母。某天中午,野犬群到日曲卡山麓狩猎,绿祖母在追撵猎物途中,突然拐了个弯,避开其他母野狗的视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大本营,将太阳雨藏匿在树洞里的那窝幼犬通通咬死。事发开头几天,太阳雨寻死觅活,以泪洗面,悲哀得好像活不下去了,在与绿祖母厮打了几次后,愤愤然离群出走。当时也是冰天雪地隆冬季节。没出三天,离群出走的太阳雨就又回来了,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的日子实在不好啊。八天后,便渐渐恢复了正常。更让大家想不通的是,太阳雨竟然对绿祖母所生的幼犬细心照料百般疼爱,狩猎归来头一个奔到巢穴抢着给幼犬反哺喂食,夜晚总黏在幼犬身旁用自己的身体给小家伙遮风挡寒,绿祖母想把它赶走也赶不走。绿祖母是太阳雨的杀子仇敌,太阳刚却像对待自己孩子那样无微不至关怀绿祖母所生的幼犬,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却是符合情感逻辑的行为。太阳雨失去了亲生幼犬,但母亲这个角色并未因此而结束,浓浓的母爱蓄积在心头,强烈的育幼本能在胸中激荡。与虽说绿祖母与它有灭子之仇,但族群成员间使它淡化了这种仇恨,它把浓浓的母爱和强烈的育幼本能转移到了绿祖母所生的幼犬身上。这称得上是一种情感借代。谁能说白桃花就不会成为太阳雨第二呢?
  就算白桃花带着仇恨离家出走,永远不再回白虎岙野犬群了,采取这次行动的正面效应也一定大于负面效应。有白桃花和那窝非法所生的幼犬在,表面上看起来,白虎岙野犬群共有七条成年母野狗,但实际上七条成年母野狗分成两伙,真正全心全意帮衬它的也就是繁星、荒火和紫杜鹃三条母野狗。假如白桃花离群出走,表面看起来,白虎岙野犬群成年母野狗的总数由七只减少到六只,力量削弱了七分之一,其实不然,独眼姨妈和灰肚皮会转而来照顾它红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真正全心全意帮衬它的母野狗将从三条增加到五条。这其实是一道略有点复杂的应用题,初看起来是减法,细细一想却是加法。它是经过认真盘算后才决定要这么做的。不管怎么说,它采取断然措施,肯定利大于弊。
  一会儿,蚯蚓状岩缝里,传来“沙沙”声响,白桃花的脸从暗处浮到亮处,站在蚯蚓状岩缝口,凝望天边那道金色曙光。
  只要白桃花跨出蚯蚓状岩缝,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包,它就会按既定方针办,立即采取行动。
  隐秘的杀戮念头其实在心底已压抑了很久,今天总算可以痛痛快快爆发出来了。
  就在这时,突然,山坡上传来“嚓嚓嚓”沉重的脚步声,红桃心循声望去,不好,一个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肩挎双筒猎枪的猎人,牵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正顺着山腰线往这儿走来。从猎人和猎狗所走的路线判断,刚好经过蚯蚓状岩缝。
  这一带属于荒山雪域,方圆几十里杳无人烟,只有撵山狩猎的猎人,才偶尔会出现在白虎岙野犬群的领地内。
  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最大的天敌不是金雕也不是雪豹,而是两足行走的人类。人类有刀有枪并有猎狗做帮凶,所有凶禽猛兽加到一起也不是人类的对手。野犬遭遇其他天敌,尚能鼓起勇气来反抗,但碰到两足行走的人,便会丧失所有的反抗意志,只会采取一种应对策略,就是隐匿或逃跑。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在绿祖母当政时期,也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绿祖母在晚秋生产的八只幼犬被饥饿折磨得皮包骨瘦。这一天,野犬群踏着晨霜乘兴而去踩着寒月败兴而归,又未能找到食物。翌日晨,八只幼犬饿得极度虚弱,连脑袋都抻不直了,绿祖母心如刀绞却又一筹莫展。就在这时,山那边来了一位牧羊人,牵着一只短角山羊,进入野犬群的视线。这是一个嘴上没有胡子的年轻人,顶多十五六岁吧。估计是这头山羊从羊群中跑失,牧羊少年到山上寻找,在遥远的山旮旯里找到了逃逸的羊,抄近路走捷径想把羊牵回家。短角山羊皮薄肉嫩,尤其在食物匿乏的冬季,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所有的母野狗都口涎滴答,眼光变得贪婪而饥渴。就在这个时候,那位牧羊少年来到离葫芦形溶洞约百米左右的一片杂树林里。年轻人贪玩,牧羊少年看见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鸡停栖在枝头,便顺手将山羊拴在一棵小树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弹弓,拈起一粒石子,张弓拉弦,“嗖”地弹射过去。没瞄准好,石子打偏了,击中野鸡头顶那根横权,“咚”的一声,积雪冰碴纷纷撒落。野鸡受到惊吓,扑腾翅膀飞了起来,也许是天寒地冻的缘故,那野鸡掠过树梢飞出一百多米,又落到一根枝条上,用喙梳理五彩羽毛。牧羊少年心痒眼馋,猫着腰追踪而去。
  短角山羊孤零零在小树前徘徊。全体母野狗,都用恳求的眼光望着绿祖母,希望首领能发出袭击山羊的指令。牧羊少年已远离山羊,山羊被拴牢在小树上,无处逃遁,这时去猎杀山羊,就好比去捡食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即使牧羊少年听到山羊的咩叫声和野狗的厮杀声,白虎岙野犬群也不用担心会遭到反击。牧羊少年没带猎枪,腰上只挂着一把短刀,手中只捏着一支弹弓,根本就不是野犬群的对手。完全可以预料,当野犬群冲过去噬咬山羊时,牧羊少年只会大惊失色,仓皇逃命。
  这头山羊对白虎岙野犬群意义不同凡响,族群已连续饿了两天,每一条母野狗都饥肠辘辘,急需补充脂肪和蛋白质,这好比雪中送炭,来的正是时候。尤其对绿祖母膝下的八只幼犬来说,这头山羊更显得无比重要,八只幼犬已饿得气息奄奄,有肉则生无肉则亡,生命正处在阴阳十字路口。杀死这头山羊,及时将羊血和羊肉喂进八张嗷嗷待哺的嘴,就可能将小家伙们从死亡线上夺回来;放走这头短角山羊,继续让八只饿得快虚脱的幼犬忍饥挨饿,就可能将小家伙们推向阴曹地府。绿祖母的眼睛一会儿瞟向拴在小树上的短角山羊,一会儿瞟向有气无力蜷缩在溶洞里的八只幼犬,目光来回跳跃,紧张地思索着,迟迟下不了决心。
  过了一会儿,牧羊少年第二次举起弹弓射击,又瞄偏了,那只野鸡“咯咯咯,惊叫着飞向远方。牧羊少年怏快不乐地回转来,牵起短角山羊,继续往山下去。直到牧羊少年走出白虎岙野犬群的视野和地界,绿祖母仍没有发出猎杀的指令。当天晚上,在呼啸肆虐的暴风雪中,绿祖母这一茬所生的八只幼犬,变成了八具冰冷僵硬的饿殍。
  不与人类为敌,不向人类施暴,不跟人类冲突,是白虎岙野犬群必须恪守的生活原则,也是一种必须掌握的生存技巧。
  但动物对人类的好心,很多时候都得不到好报。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有十多条母野狗先后死在人类的弩箭、猎枪、捕兽铁夹和捕兽天网中。可以这么说,两足行走的人类对白虎岙野犬群欠下了一笔笔血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此时此刻,白桃花想要采取隐匿的办法逃脱不期而遇的猎人和猎狗,显然是不可能了。猎人和猎狗行进路线肯定会经过蚯蚓状岩缝,岩缝很浅,不可能不透出幼犬的气味,猎犬的鼻子不亚于野狗,一闻就能闻出蹊跷来。白桃花想要逃跑,也是行不通的,成年母野狗或许还能逃过猎狗的追逐,那窝瘦弱饥饿的幼犬肯定会被猎狗一只只捉拿归案的。再说,还有举着猎枪瞄准的猎人呢,世界上没有一种动物能跑得比子弹还快。要想渡过眼前的危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自己做诱饵,引诱猎人和猎狗改变行进路线,把灾难引到别处去。

  白桃花沿着狭长的雪沟飞奔,很快拐进名叫蜘蛛岩的一座小石山。
  红桃心当然明自,白桃花是想利用蜘蛛岩复杂的地形,逃脱猎人和猎狗的追捕。
  蜘蛛岩,顾名思义,就是地形地貌怪异,山顶隆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形如母蜘蛛,四周散落几十块较小的圆石,犹如一群小蜘蛛;整个小石山上,沟壑纵横,暗道密布,犹如一张凶险的蜘蛛网。进入蜘蛛岩,仿佛进入一座巨大的述官,沟套沟,壑连壑,暗道环绕,不熟悉地形者,很容易迷失方向。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只硕大无朋的棕熊,仗着自己是山林有名的大力土,在深秋的某一个早晨,闯进白虎岙来,企图捉两只幼犬解解馋。当时还是绿祖母当政,红桃心记得很清楚,绿祖母让其他母野狗和幼犬藏匿在葫芦形溶洞里,它自己则和独眼姨妈搭档,假装受了伤的样子,瘸瘸拐拐,互相接替,互相掩护,把大棕熊引到蜘蛛岩。大棕熊在蜘蛛岩里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从左边走,绕了一个8字形回到了原地;从右边走,绕了一个O字形又回到了原地。大棕熊发起了熊脾气,气急败坏地“欧欧”吼叫着,在8字形和O字形沟壑里拼命奔走……数天后,下了一场暴风雪,当天晚上再也听不见棕熊的吼叫声了。翌日晨,野犬群赶往蜘蛛岩,看见愚蠢的大棕熊已倒毙在一条暗道里,变成一堆任野狗啃食的冰冻熊肉。
  可以这么说,蜘蛛岩就像人间的八卦阵,进去容易出来难,有追魂夺命之功能。
  大黄狗毫不犹豫跟着白桃花钻进蜘蛛岩。
  蜘蛛岩里,传来猎犬的咆哮和野狗的嗥叫。
  人在雪地里的奔跑速度不如狗;猎人远远落在后头,一脚高一脚低,艰难地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跋涉。
  红桃心避开猎人的视线,从另一个入口也跨进蜘蛛岩,攀爬到山顶被称为母蜘蛛的大岩石后面,居高临下观摩猎犬野狗的这场生死角逐。
  白桃花当然是想充纷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摆脱大黄狗的追逐,并让大黄狗困在迷宫似的蜘蛛岩里。但遗憾的是,大黄狗似乎已意识到处境凶险,紧盯着白桃花不放,白桃花拐弯它也拐弯,白桃花钻暗道它也钻暗道,白桃花翻沟壑它也翻沟壑,就像影子似的粘在白桃花屁股后面,怎么也甩不掉。开始时,白桃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速度上还占有一点优势,与大黄狗保持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数分钟后,黄狗渐渐适应了蜘蛛岩的地形,失误减少,速度加快,彼的距离也越缩越短,只有一步之遥了。
  形势很明朗,再这样下去,白桃花被猎狗擒获,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本是赏心悦目的好事,理应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可红桃心并不觉得开心。它心里其实很矛盾,既想让白桃花成功甩脱大黄狗,使骄傲的猎狗在迷宫似的蜘蛛岩晕头转向,又想让大黄狗赶快追上并扑倒白桃花,使得笼罩在它所生的那窝幼犬头上的死亡阴影彻底消除。它也晓得,这是两种水火不能相容的想法,奇怪的是,这两种想法却同时出现在它脑子里。
  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作为族群首领这个角色,它有义务保卫群体的安全,痛恨一切侵犯白虎岙领地的天敌,当然希望那条大黄狗一败涂地;同时它又是那窝未成年幼犬的母亲,作为母亲这个角色,它强烈排斥一切妨碍幼犬生存的不利因素,当然希望白桃花魂归西天。角色不同,想法也不一样。它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也就产生了互相矛盾的两种想法。
  大黄狗越追越紧,猎犬与野狗几乎首尾相衔了。大黄狗眼露杀机,气势磅礴地吠叫;白桃花目光惊骇,失魂落魄地嗥叫。又转过一道石坎,白桃花慌不择路,竟踩到一块晶莹的薄冰上了,薄冰移动,它滑了一跤。大黄狗抓住这瞬间的战机,腾空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白桃花,白桃花已无法躲闪,只得就地打了半个滚,背部着地,迎战大黄狗。猎和野狗扭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这个位置,恰巧就在红桃心隐藏的母蜘蛛巨石下方,相距最多十来米。
  这个位置,是发起突然袭击的最佳位置,假如红桃心想帮白桃花的话,只消纵身一跃,就能准确落到大黄狗身上,就算不能一口将大黄狗咬死或致残,也起码咬得大黄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但它不会这么做,除非它是傻瓜,它决不会帮白桃花的。

  猎犬与野狗搏杀的每一个细节,红桃心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黄狗骑在白桃花身上,两只有力的后爪卡在白桃花胯部,使得白桃花几次想翻身都没能成功。白桃花两只前爪拼命踢蹬大黄狗的胸脯,可大黄狗的皮大概特别厚,好像还特别能忍受疼痛,黄颜色的狗毛在空中飞旋,就是无法将大黄从自己身上踢蹬开去。两骑张狗嘴互相噬咬,就好像一对爱侣在忘情地接吻,“喀嚓喀嚓”,犬牙交错,狗牙叩碰,展开一场短兵相接的疯咬。大黄狗更身强力壮些,狗牙也更犀利更老辣些,不一会儿,白桃花唇吻、鼻翼和脸颊上,便溢出汪汪鲜血。白桃花渐渐没了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了,而黄狗却愈战顽频闪击,犬牙寒光闪烁,几次险些插进白桃花的颈窝。
  红桃心晓得,除非发生奇迹,白桃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而且到了读秒阶段。
  它应该暗暗高兴才对,红桃心想,要不了几秒钟,大黄尖利的狗牙就会刺进白桃花的颈窝,血溅蜘蛛岩,命归离恨天。大黄狗得到猎物,肯定会到猎人面前摇动尾巴邀功求赏。猎人有了收获,会把白桃花挑在枪尖上,喜气洋洋把家还。猎人和猎狗一走,族群危机便烟消云散。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很快就会追随白桃花踏上黄泉路。白虎岙野犬群将恢复秩序恢复正常,这正是它梦寐以求想要做的事。无法抗抱的人祸要了白桃花的命,这与它无关,它用不着受良心的谴责。假如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猎狗咬喉管,它可以闭起眼睛,只需要闭目养神三五秒钟,一切就结束了,变成无法更改的既成事实。
  它想把眼睛闭起来,可不知怎么搞的,狗眼皮仿佛变成了蛇眼皮,怎么也闭不拢。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强制性力量,迫使它睁大眼睛观看。
  看就看吧,它是肉食猛兽,看惯了杀戮和死亡,一颗心早就冷如冰硬如铁,绝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动摇决心的。
  白桃花哀哀嚎着,渐渐气微力衰。大黄狗臭烘烘的狗嘴已触碰到白桃花突兀的喉管。死神已在白桃花耳畔狞笑。大黄狗眼睛残忍地眯了起来,这是一个信号,即将展开最后致命的噬咬。顶多再有两秒钟,“嘣嚓”,就会传来喉管断裂的脆响,一汪热血喷溅而出,白桃花就会四肢抽搐倒在血泊中。
  它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它将用悠闲的心情欣赏的目光看着事情完结。红桃心这么想着,但心情却怎么也悠闲不起来,虽卧在冰雪上,底下却像是烈焰在炙烤,体内涌动着按捺不住的激情。它一定要保持冷静,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再犯错误,它反复告诫自己。却犹如失手扣动了弓弦,它的身体仿佛已不受意志控制,箭一般扑蹿出去。响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此刻它想不扑到大黄狗身上也不行了。就在大黄狗犬牙叼住白桃花喉管做最后致命的噬咬的那一瞬间,它落到大黄狗背上,顺势张开嘴在大黄狗脊背上狠狠啃了一口。
  臭猎狗,让你晓得野狗的厉害,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大黄狗完全没料到会遭背后袭击,这从天而降的扑咬,这么突然这么猛烈,一下就把它扑翻在地,背脊还被重重咬了一口。大黄狗顿时威风扫地,惨嚎一声,斜刺蹿跳躲闪。
  白桃花得救了,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趁大黄狗还没回过神,野犬姐妹互相使了个眼色,急忙钻进一条岔道,七拐八弯,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逃出蜘蛛岩。
  虽然是二比一的优势,虽然大黄狗被从天而降的袭击咬得晕头转向,但红桃心和白桃花这对野犬姐妹并未乘胜追击,而是选择了趁机逃窜。红桃心是有经验的母野狗,它们晓得,大黄狗身高力猛,它们姐妹俩加在一起也未必就是大黄狗的对手,大黄狗不过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突然袭击而惊慌失措,大黄狗很快就会回过神来,变本加厉予以还击,且有猎人撑腰猎枪策应,若不抓紧时间逃命,吃不了兜走,反胜为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趁大黄狗稀里糊涂之际,赶紧溜之大吉,逃出蜘蛛岩,有一个好处,就是将大黄狗留在了迷宫似的蜘蛛岩,让它把精力消耗在钻头觅缝寻找出路上。

  姐妹俩气喘吁吁逃到日曲卡雪山U字形山垭口,这里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世界,山势陡峭,U字形山垭口形成的一道风口,风势强劲,寒风刺骨,一般猎人或猎狗是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打猎的。白虎岙野犬群凡遭遇猎人和猎狗围剿,通都会逃到这里来避难。姐妹俩停来了下来,侧耳细听,遥远的山谷,依稀传来猎人的呐喊声,而另一侧的蜘蛛岩,清楚地传来大黄狗心急火燎的吠叫声。可以想象,大黄狗在遭受从天而降的突然袭击后惊慌逃窜,没逃出多远,就从最初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不禁恼羞成怒,回转身来想找这对野犬姐妹算账,却发现这对野犬姐妹已逃之夭夭,便拔腿追撵。但沟壑和暗道比蜘蛛网还复杂,大黄狗不是走进死胡同,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就像进到了迷魂阵,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了。
  但愿这条该死的大黄狗,步那只大棕熊的后尘,怎么走也走不出迷宫似的蜘蛛岩,最后困死饿死冻死在蜘蛛岩里,成为白虎岙野犬群的食物。假如真能这样的话,野狗吃猎犬,这也算得上是动物界的千古美谈了。
  就算不能把大黄狗困死饿死冻死在蜘蛛岩,这家伙也起码绕来绕去折腾大半天才能从迷宫里走出来。
  终于摆脱了猎人和猎狗的追捕,姐妹俩大大松了口气。旁边有一块无雪的裸岩,红桃心趴在岩石上喘息。一口气从蜘蛛岩登上日曲卡雪山U字形风雪垭口,少说也奔走了两里山路,且是崎岖陡峭的上坡路,真累得贼死,该歇口气了。
  白桃花也跟着登上这块岩石,站立在它面前,开始摇动尾巴。那尾巴摇得扭扭捏捏,往左抡甩一个花结,又朝右盘旋一个圆圈,整条尾巴柔顺地垂落在地,尾尖突突弹跳,显得羞涩而又动情。无论家犬还是野狗,尾巴都是狗身上一个十分重要的器官,较之其他有尾动物,狗尾巴不仅能驱赶蚊蝇并在快速奔跑时像舵一样起到平衡身体的作用,还多了一项其他有尾动物所不具备的功能,就是能通过多角度全方位的摇甩和摆动,传递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微妙曲折的心事,属于一种特殊的语言。生命世界共有四种语言彼此进行交流,即声音语言,文字语言,肢体语言和气味语言。狗摇动尾巴传递心声,属于肢体语言的一种。人类能使用声音语言、文字语言和肢体语言三种语言,而狗能使用声音语言、肢体语言和气味语言三三种语言,与人类掌握同样多的语言功能。红桃心当然能读懂白桃花甩动尾巴用特别的肢体语言所达的意思:对以往的冒犯表示愧疚,对种种过失表示歉,对关键时刻红桃心能出手相救表示感谢。
  红桃心狗眼半睁半闭,脸色冷峻,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说实在的,它并不在意白桃花在它面前摇甩尾巴。它救了它一命,它摇甩尾巴表达谢意,换了任何一条野狗都会这样做的。它不在乎它谢不谢的,它仍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把白桃花从大黄狗的魔爪下救出来,究竟值不值得这么做?它仍在为自己非理性地朝大黄狗扑蹿下去而迷惑不解。为什么这么傻,要去救一个对它所生那窝幼犬构成很大威胁的竞争对手?它脑子有毛病呀!从逻辑上说,对白桃花仁慈,其实就是对膝下幼犬的残忍。它有一种感觉,出手救了桃花,就好像在亲手将六只亲生幼犬往火坑里推。它做了好姐姐,却做了坏妈妈;它要做好妈妈,就必须做坏姐姐;宁愿做坏姐姐,也要做好妈妈。它觉得它是违心去救白桃花的,或者说去救白桃花并非它的本意。但没有谁逼它这么做,是它自己从蜘蛛岩隐蔽点居高临下扑下去的。怪只能怪它自己感情太脆弱,太容易冲动,总是在关键时刻犯错误。唉——
  白桃花继续摇甩尾巴,那狗尾巴就像是从艺术表演系毕业的高才生,抡、甩、摇、摆、弯、钩、撇、捺、竖、翘、点,花样翻新,激情饱满,传神地表达忏悔之意和感激之情。红桃心沉默着,不为所动。白桃花乎趴在地上,腹部着地,像蜥蜴似的爬到红桃心身边,扭动脖子,露出颈窝脆弱的喉管和颈侧暴突的动脉血管,嘴里发出“呜呜”嘶哑的叫声。红桃心心里忍不代住一阵战栗。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一条母野狗在另一条母野狗面前平趴在地,暴露身体中最易受到伤害的喉管和颈侧,这别致的肢体语言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承认对方是强者,自己是弱者,用最卑谦的姿势,最顺从的态度,乞求对方宽恕自己的错误。这很像人类社会一个人跪倒在另一个人脚下,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在苦苦哀求。这是野犬社会最隆重的谢恩,最诚恳的谢罪。红桃心这个时候,一颗心即使真是冰做的,也开始悄悄融化了,即使仇恨比山高比海深,也开始烟消云散了。唉,说到底,血浓于水,亲姐妹间原本就不该有深仇大恨的啊。红桃心脸色缓和了许多,伸出嘴吻在白桃花暴露的颈侧触碰了一下,在喜玛拉亚野犬社会,这表示强者已抑制了噬咬的冲动,显示强者的宽容,接受面前这个弱者的请罪,原谅对方所做的糊涂事,不再追究对方以往的过失。

  白桃花的身体微微颤抖,搁在地上的狗尾巴不停地弹跳,显得情绪很激动的样子,又蜥蜴似的往前爬了两步,突然伸出舌头来舔吻它的脚爪。脚爪是用来走路的,踩在地上,免不了会踩着牛屎马粪,脏兮兮臭烘烘的;连它自己都不愿舔自己的脚爪,而白桃花却不怕脏不怕臭,舔得热烈而又专注,全方位仔细地舔,从脚杆到爪掌,连四个指爪间的褶皱都舔到了。这是颇为新鲜的乞求和解的方式,红桃心还第一次碰到,在白虎岙野犬群也是绝无仅有的。红桃心心灵一阵纤颤,一股暖流在胸中激荡。它被白桃花别开生面的求和方式感动了,这种方式,把自己降格到最卑微,把对方抬举到最高贵,无疑说明其内心真诚的渴望,盼望能重续姐妹情谊!它站了起来,温柔地用嘴吻钩起白桃花的下巴。白桃花泪眼蒙陇,整张狗脸呈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
  红桃心又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楚。本是同胞亲姐妹,缘何成了陌路狗?金无足赤,狗无完狗,哪条野狗不犯错误?是的,白桃花为了剪除竞争对手,几次三番阴谋害它红桃心所生的那窝幼犬,确实非常可恶。可将心比心想一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孩子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哪个做母亲的能心平气和接受命运的摆布?换了任何一条母野狗,恐怕都难免会做出触犯伦理违背道德涂黑良心的极端行为来。扪心自问,它红桃心不也对妨碍它亲生幼犬生存的因素——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产生过杀戮的想法吗?事实是,要不是猎人出现,它此时已经将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咬杀并尸灭迹了。
  白桃花不是好妹妹,它也不是好姐姐。同胞相残,手足相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冤冤相报何时了?白桃花向它谢罪,其实它也应该向白桃花谢罪的啊。它心里就像装进了一轮太阳,冷毒的心慢慢暖和,冻僵的天良慢慢苏醒,已逝的姐妹情慢慢回来了。白桃花也站了起来,小心翼翼贴到红桃心身边,红桃心没有避让,姐妹俩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脖颈纠缠,脸颊摩挲,呜咽低嚎。这姿势在野犬社会属于相拥而泣。
  “呜呜——”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却不计前嫌救我的命,我心里好感动啊!
  “欧欧——”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永远是亲姐妹。
  这对野犬姐妹沉浸在温馨的亲情中,忘了时间,忘了猎人,忘了猎狗,忘了一切。
  突然,红桃心惊讶地看见,就在前方约二十公尺一条雪沟后面,倏地冒出一只狗头来,土黄色的皮毛,三角形的耳朵,圆锥形的嘴吻,闪烁寒光的犬牙,老天爷,不就是被它和白桃花甩脱在蜘蛛岩的大黄狗吗?这怎么可能呢,蜘蛛岩沟壑纵横、暗道密布,如同巨大的迷魂阵,曾经有一只大棕熊,被野犬引进蜘蛛岩,三天三夜不能走得出来,结果活活困死在里头了,而大黄狗被困在蜘蛛岩仅有十来分钟时间,怎么就跑出来了呢?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脑袋犯了迷糊,出现了幻觉,也有成可能是晨曦与雪光所折射的幻影。红桃心眨巴眨巴眼睛,再次举目望去,那只土黄色狗头不仅没消失,反而逐渐抬高,露出脊梁、尾巴和肚皮。红桃心看得更清晰了,确确实实是那只该死的大黄狗!圆锥形的嘴吻,还哈出一片白雾似的热气,绝非幻影,真的是活生生的猎狗,正在向它和白桃花站立的位置靠拢来。
  做梦也想不到,大黄狗这般机灵,这么快就从蜘蛛岩走来了!
  红桃心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但它很快从晕眩状态中清醒过来,条件反射般产生两个应对方案:一个想法是带领白桃花一起迎上去,与纠缠不休的大黄狗拼个你死我活;另一个想法是转身奔逃,三十六计走为上,以求能逃过一劫。这两种应对方案是互相矛盾的,它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种方案更为妥当。
  在它愣神的当儿,突然,它感觉到自己的胸部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力量很大,撞得它身体歪仄,无法站立得稳,身不由己地跌跌撞撞往前去。它运动的方向,就是大黄狗所在的位置。朝这个方向多跨一步,就是往死亡多跨了一步。它扭头看是什么东西在撞它,它什么也没看到,它只看到白桃花飞也似的远去的身影,恍然大悟,是白桃花它撞了个趔趄,把祸水泼到它身上,夺路逃走了。它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大黄狗发出汹汹吠叫,朝它追过来了。

  它被愚弄了,它被出卖了。
  它形单影只,绝非大芙黄狗的对手,只有仓皇迷宫。
  猎狗的追捕风格是,要是出现两个以上的目标,当然是舍远求近,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目标紧迫不舍。红桃心明白,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白桃花先它一步逃窜,虽然只有一两秒钟的差距,却完全有可能是日两界截然不同的结果。它被大黄狗追得无处逃生,而白桃花却可以从从容容逃之夭夭。
  红桃心拼命奔逃,大黄狗衔尾猛追,日曲卡雪山风雪垭口又展开一场生死角逐。
  红桃心“欧欧”嚎着,竭尽全力狂奔。它当然恨大黄狗来追捕它,可它最恨的还不是大黄狗,而是恨白桃花,恨得咬牙切齿。多可恶的白桃花啊,几分钟前还平趴在它面前,亮出最易受到攻击的颈侧,甚至伸出舌头来舔吻它肮脏的脚爪,像个最虔诚的忏悔者,向它乞求和解。可当灾祸降临,白桃花却毫不犹豫地夺路逃窜,还狠狠撞了它一下。这一下,把它撞进了死神的怀抱。这是无耻的出卖,出卖感情,出卖廉耻,出卖良心!
  看得出来,大黄狗是条有经验的猎犬,红桃心想用急拐的办法甩掉大黄狗,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大黄狗身体十分灵巧,判断力也非常准确,它刚朝右摆动尾巴身体想往左拐弯,大黄狗也立即做出相应的动作,使它逃生的企图屡屡落空。大黄狗肚子吃得饱饱的,精神抖擞,越跑越来劲,而它却肚子空瘪瘪的,连续饿了两天,没跑多少路就体虚力乏,气喘吁吁了。猎杀者与被猎杀者之间的距离在渐渐缩短。它心里明白,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大黄狗就会追上它,三下五除二把它扑倒咬翻,然后叼着它的脖颈拖到猎人面前去邀功请赏。
  不不,它不能气馁,它不能倒下,它不能丧失求生意志。它一定要想办法逃脱猎狗的追逐,活下去,惩罚该死的白桃花!
  这是它一生中所受的最大欺骗,几分钟前还在重续姐妹情谊,突然就出现了叛变。它的心在流血,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它恨白桃花,它也恨它自己。怪自己太善良、太单纯、太忠贞、太轻信、太重感情、太讲义气、太不冷静、太意气用事,才造成眼下被猎狗追杀的困难局面。假如自己更理智些更坚强些,早点识破和看透白桃花虚伪的本质,在白桃花被大黄狗按翻在地快要结果性命的节骨眼上,别冒冒失失扑跳下去管这等闲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惹火烧身了。或者当白桃花假惺惺伸出舌头舔吻它的脚爪时,保持冷峻的态度,不要昏头昏脑被白桃花的假象所迷惑,清醒而沉着地注观察四周的动静,见到土黄色狗头从雪沟冒出来,立即撞开白桃花转身逃窜,抢占逃命的先机,现在遭大黄狗追杀的不是太阳的错,不是月亮己惹的祸,是软弱的情感害了它自己。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跤。它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又摔了一跤,不不,它在同一个地方一连摔了好几跤,它是世界上顶顶愚蠢的母野狗了。
  它现在知道了,母野狗与母野狗之间,只有利害关系,感情是生存的毒素,珍惜感情只能使自己处在易被欺骗易遭暗算易受伤害的境地,它会一辈子牢记这个惨痛的教训,做个理智、冷面、残酷的铁腕首领,再也不会被感情牵着鼻子走。它要把残剩的感情通通扼死。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情谊,这次是真的毁灭了,彻彻底底毁灭了,灰飞烟灭般不留一点痕迹了。假若它能成功逃脱大黄狗的追杀,这次能侥幸活下来,它决不会轻饶了白桃花。你触犯禁忌勾引公野狗暗结珠胎产下孽障,天地难容,家法难容,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它要找个机会,将白桃花非法所生那窝幼犬就地正法,就像咬杀一窝老鼠一样,一口一只送这些不该出生的孽障上西天。不管白桃花用什么方法乞求它,平趴在它面前暴露最易受攻击的侧颈也罢,用舌头舔吻它肮脏的脚爪也罢,它再也不会心慈手软了,再也不会犹豫不决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了。
  大黄狗就像服用了兴奋剂,越跑越快,越追越猛,红桃心已听得见身后传来大黄狗浊重的喘息声,相距顶多只有二十来米了。作为野狗,红桃心最痛恨的就是猎犬了。家犬与野狗,在亘古年代,同宗同族,属于同一种类的动物,后来其中的一部分投靠两足行走的人类,变成了家犬。这些猎狗数典忘祖,卖力地做猎人的帮凶,心狠手辣地捕杀自己的同类,丝毫不讲同类情谊,坏到了极点。

  人们比喻某些坏蛋,说他们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红桃心觉得这些狗仗人势的猎狗,是不齿于狗类的人屎堆。
  大黄狗“汪汪汪”得意地吠叫,红桃心“欧欧欧”悲哀地嗥叫。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家犬追野狗,野狗在路上哭,你我是同类,相逼何太急?
  大黄狗并不懂得诗,或者说跟本就不会欣赏诗,仍凶猛追逐,咬牙切齿地叫嚣,不达到捕杀的目的决不罢休。
  红桃心在山坡上一面奔逃一面紧张思考脱身之计,前方现一座驼峰状雪峰,眼睛一晃,计上心来。哦,它何不用“陡坡滚雪”的办法死里逃生?
  所谓陡坡滚雪,是白虎岙野犬群在一次与狼群的遭遇战中,用生命换来的逃生技巧。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族群的首领还是绿祖母。初春的一个早晨,一群由巴颜喀拉山脉向南迁徙的狼,刚巧路过白虎岙。这是一个庞大的狼家族,约有十七八匹大大小小的狼。狼是犬科动物中的佼佼者,身躯比野狗强壮,性情比野狗凶暴,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位置处在野狗上端。数量上,狼群也占优势。白虎岙野犬群毫无反抗余地,只有落荒而逃。饥饿的狼群想吃狗肉大餐,跟在白虎岙野犬群后面追撵。绿祖母率领七条成年母野狗和八只刚刚长大的年轻野犬,逃到日曲卡半山腰,逃到这座驼峰状雪峰前,仍未能逃出狼群的追捕。这座驼峰状雪前有两条通道,该往右拐,这样就可以横穿驼峰状雪峰,但由于心急,绿祖母糊里糊涂拐进了左边那条小道,其他母野狗和年轻野狗当然也跟着逃进左边小道。跑出五六十米远,这才发现走错了路,走进一条死胡同来了。小道并不长,三拐两拐便通到一座半圆形山顶上,三面都是悬崖,无路可走了。想回头,也已来不及了,狼群已封锁了小道,堵住了唯一的逃生之路,应了一句俗话,关门打狗。白虎岙野犬群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假如狗急跳墙,回转身与狼群搏杀拼命,其结果必定是族群灭绝,全体壮烈牺牲。
  就在这节骨眼上,绿祖母奔到悬崖这边,身体刺猬似的蜷成球状,尾巴从后胯穿过腹部护住脑壳,“吱溜”从悬崖上滚落下去。其他野狗纷纷仿效,也赶紧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跃出悬崖往深渊滚。[。那时红桃心还是只刚刚长大的年轻野狗,跨前几步站到悬崖边缘,伸头往下看,吓得心惊肉跳,雪坡刀砍斧斫般笔陡,起码有七八十丈深,山风劲吹,发出“呜呜”的啸叫声,就像魔鬼在狞笑。有好几条野狗正在往下滚,陡峭的雪坡上出现数条雪的瀑布。有一条正在下滚的野狗,不知是撞到岩石了还是绊着树枝了,突然像皮球似的弹蹦到空中,又像折断翅膀的鸟重重摔落下去,惊爆一团白雾似的雪尘。它吓得骨头都软了,忍不住想往后退却。
  这时,狼群已经顺着小道追到半圆形山顶,有一匹大灰狼正张牙舞瓜朝它扑过来。明摆着的,留在半圆形山顶上.那是必死无疑,几分钟后就会被饥馑的狼群撕成碎片,要是从雪坡上滚下去的话,至少还有一线生祝,大灰狼已咬快着它狗尾巴了,已没有时间让它从容考虑。它眼睛一闭,学着绿祖母的样,将尾巴从后胯穿过腹部护住脑袋,身体蜷成球状跳下悬崖。它只觉得耳畔响起“呼呼”风声,整个身就像被装进旋转的风车,滚得脑袋发晕,仿佛五脏六腑都滚出来了,忍不住想要呕吐。也不知滚了多长时间,终于滚到谷底,身体停止了滚动。它睁开眼,发现自己脖颈以下身体埋在积雪中,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刨开积雪爬出来,检查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尾巴也在,说来难以置信,除了脑袋有点发晕外,其他部位完好无损。
  这时,其他野狗也纷纷从雪窝里爬下了出来,绿祖母清点人”数。有一只名叫香格里的母野狗撞在半坡岩石上,撞碎了内脏吐血身亡。有一只叫小蘑菇的年轻野狗被坍塌的雪活活埋葬,连尸体也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其余十四条母野狗和年轻野狗都安然无恙。虽然有所损失,但损失的比例很小。狼群站在悬崖上,害怕摔死,不敢往下滚,发出悻悻的嗥叫。

  白虎岙野犬群死里逃生,不但逃过了族群灭绝的大灾难,而且所有活着的家庭成员还知道了这座悬崖虽然又陡又深看起来非常可怕,但陡坡上的积雪松软厚实,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滑雪通道,并学会了高难度的求生技巧——陡坡滚雪。
  红桃心奋力往半圆形山顶攀登,决心再次用陡坡滚雪的办法,来摆脱大黄狗的追捕。雪山狂奔,如此激烈的运动,需要消耗大量体能,它腹内空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它已经有筋疲力尽的感觉,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因虚脱而瘫软在地,变成任猎狗宰割的猎物。它现在唯一的逃生办法,就是登上半圆形山顶,滚下七八十丈深的悬崖去。是的,这很冒险,从如此陡峭的山坡往下滚,根本无法控制下滚的速度和选择下滚的路线,弄得不巧就会撞上岩石或触发雪崩,像母野狗香格里那样撞断身体或像年轻野狗小蘑菇那样被坍塌的雪块活埋。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束手待毙强得多。多年前白虎岙野犬群集体阵陡扰坡滚雪以逃避狼群的追杀,经验显示,十六条野狗中仅有两条野狗罹难,这就是说,生的希望达百分之八十八左右,死的可能性仅为百分之十二左右,而不去半圆形山顶陡坡滚砸雪,根本不可能逃脱大黄狗的追撵,生的希望是零,而死的可能却为百分之百。它其实没有选择,为了活命,只有去陡坡滚雪。
  红桃心逃到驼峰状雪峰前,插进左侧小道,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往半圆形山顶疾奔。很快,它就登上半圆形山顶了。山风猎猎,刮得地面积雪翩翩起舞。还须往前再奔跑三十米左右,就可跑到悬崖边缘,卷起身体沿着雪坡滚下深渊去。大黄狗“呼哧呼哧”也追到半圆形山顶上来了,与红桃心相距还有十多米,除非大黄狗再生出两条狗腿来,否则是绝无可能在它红桃心表演陡坡滚雪逃生技巧之前把它扑倒的。野蛮的狼尚且不敢从这么高这么陡的悬崖上往下跳,大黄狗更没有胆量跟着它红桃心往深渊滚。再有半分钟,它就可把大黄狗甩脱了,红桃心洋溢起一股胜利在握的喜悦。它想象着,它跨到悬崖边缘,蜷缩身体球似的滚落下去时,大黄狗好也扑到悬崖边缘,瞪起惊腭的眼睛,望着它在雪坡高速滑落。大黄狗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哀哀吠叫数声,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离开半圆形山顶找主人诉苦去了。让猎狗品尝失败的苦涩,这是一件很让野狗高兴的事。
  红桃心又朝前奔出十来米,悬崖边缘已近在咫尺了。
  突然,悬崖边缘一座雪堆背后,闪出个人影来,挡住了红桃心的去路。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肩挎双筒猎枪,不就大黄狗的主人吗?红桃心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就晕倒。冤家路窄,这世界也太小了。对红桃心来说,见到这个讨厌的猎人,真比见到鬼还倒霉。它宁愿见到十个鬼,也不愿见到这个持枪猎人。它搞不清楚这位猎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圆形山顶上的,也许是听到大黄狗吠叫赶来增援的,也许是胡走乱闯碰巧摸到这儿来了。不管怎么说,那位高高大大的猎人像堵结实的墙挡在了它的面前。
  双筒猎枪在阳光下泛动幽蓝的光泽,黑森森的枪口直指红桃心的脑门。猎人的手指扣在猎枪扳机上,随时都能从枪里射出摄魂夺命的子弹。
  红桃心本能地收敛四肢,“刷”地紧急停了下来,立刻旋转狗腰想往后逃,但大黄狗就在它身后约十余米处,已龇牙咧嘴做好厮杀的准备。
  前有双筒猎枪阻拦,后有凶猛的猎狗追击,红桃心进进不得退退不得,走投无路,陷入了绝境。
  红桃心彻底绝望了,脑子一片麻木,像木桩一样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忘了要逃跑。其实,它就是想起要逃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能往哪儿逃呢?这么近的距离,除非它有隐身术,否则是不可能躲得开猎枪与猎狗的前后夹击的。此时此刻,即使借给它一对翅膀,让它变成童话中的天狗,它也飞不出猎人的魔爪,双筒猎枪射出的子弹,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鸟都飞得快,可以在刹那间在它身上钻出致命的弹洞。
  红桃心突然想到白桃花,不晓得这家伙现在在哪儿,也许已逃回到白虎岙大本营去了,钻进蚯蚓状岩缝正搂着那窝非法出生的幼犬睡个甜甜的回笼觉呢。把本来应该落到竞争对手头上的灾难引到自己身上来了,红桃心觉得自己确实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它不仅害了它自己,更让它痛彻心肺的是,它同时也害了了它的宝贝幼犬。它亲生的六只幼犬还无法独立生活,它死了,它们很快会因为饥馑、寒冷和缺乏照料而追随它去往黄泉路的。它与它们只能在奈何桥上再相会,它并不害怕死,野狗是肉食猛兽,以杀戮为职业,剥夺他兽类的生命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天天过的都是血腥味很浓的日子,早已习惯了流血与死亡。老实说,它活在世上的时间虽不很长,但它是族群首领,叱咤风云,指挥一切,风光过也得意过,曾经生儿育女,享受做母亲的甜蜜和幸福,比起许多庸庸碌碌的母野狗来,它这辈子没有白活,即使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让它难过的是,它亲生的六只幼犬要陪它殉葬,它们还小,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享受生命的甘美和生活的乐,就像一棵树苗,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要夭折了。想到这它肝肠寸断,真恨不得自己己咬死自己。而那个把祸水泼到它身上的白桃花,在它死去后,毫无疑问会接替它的位置,成为白虎岙野犬群新一任首领,白桃花绝无可能喂养它变成饿死鬼。当它红桃心亲生的六只幼犬紧跟怯到阴曹地府后,白桃花就算是为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扫清了生存障碍,族群里其他母野狗们便自动转移养育后代的天职与爱心,将食物资源和情感资源中到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身上,这样白桃花所生的幼犬们就是能茁壮成长。唉,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灾难是既成事实,它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猎人黑里透红的脸膛挂着得意的微笑,手指在双筒猎枪的扳机上慢慢加压力,笑嘻嘻地看着别的生命走向死亡。
  顶多还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双筒猎枪就会轰然炸响,子弹就像喋血小精灵,在它身上钻出致命的窟窿,它的血将从洞汩汩往外冒,身体在痛苦的抽搐中慢慢冷却。
  怨恨也罢,后悔也罢,痛苦也罢,对它来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恍惚间,它觉得猎人头顶掠过一道黑影,仿佛一只大鸟从天而降。它翘首望去,这不是什么大鸟,而是一条母野狗,在半空做滑翔状。哦,胸口有一块桃花状白斑,不就是它的同胞妹妹白桃花吗?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白桃花早就逃回白虎岙大本营去了,正搂着那窝非法所生的幼犬睡甜美的回笼觉呢,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也许,双筒猎枪已射中它的心脏或头颅,它已呜呼哀哉,眼前这一幕,是灵魂被牛头马面押往阴间途中所看到的景象。可它没听到猎枪炸响呀?倒是听见大黄狗发出报警式的吠叫!
  它回眸望去,大黄狗眼珠瞪得溜圆,一对狗眼就好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死死盯着猎人的头顶。没等它完全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半空中的黑影,哦,也许真的是白桃花呢,已落到猎人的肩膀上,好像张嘴咬住了猎人的耳朵。猎人惊叫起来,不,准确地说,该是猎人惊跳起来,残忍的笑凝固了,脸因极度恐怖而扭曲了,变成一个丑八怪。就在这同一瞬间,“轰”的一声巨响,红桃心看到,猎人手中那杆双简耀眼的火光,子弹从它头顶飞过,“噗”的一声钻进它背后的雪地里去了。猎人“唉哟”叫起来,重重摔倒在地,但那杆双筒猎枪,仍紧紧握在他手中。
  大黄狗不愧是忠勇的猎犬,箭一般朝白桃花扑蹿过去。白桃花嗥叫一声,从猎人身上跳下来,向悬崖边缘疾奔。红桃心这才翻然醒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确确实实是白桃桃花在猎人快要扣响猎枪的刹那问,从那座雪堆背后扑跃出来,撞翻了猎人,使子弹打偏,救了它的命!
  猎人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受到来自背后的偷袭,这才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猎人的一只耳朵虽然被白桃花咬碎了,但耳朵在两足行走的人身上并非最重要器官,别说一只朵被咬碎,就算是两只耳朵都被咬下来,也不会是致命伤。那杆双筒猎枪仍在猎人手中,换句话说,力量的优势仍在猎人手中,更何况还有高大威猛的猎犬做帮凶呢。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红桃心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撒腿往悬崖边缘狂奔。命运对它网开一面,它当然要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逃生机会,
  奔逃的为方向,必然要经过猎人身旁。狗眼与人眼不同,人眼长在前方,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近,视界较窄,集中在正前方,不扭头很难看见侧面的东西;而狗眼长在面部偏侧部位,眼距较宽,视界开阔,可兼顾正芷前方和翻前方,不扭头也可看见侧面的东西。它在奔逃中眼光扫过去,看见猎人满脸都是血,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举起双筒猎枪。那让野犬闻风丧胆的枪口,直指正在奔突的白桃花。显然,猎人被白桃花扑翻在地,耳朵也被白桃花咬碎,恼羞成怒,把报复的目标锁定在白桃花身上,恨不得一枪击碎白桃花的狗头,以报仇雪恨。
  白桃花快逃到悬崖边缘了,还差五六米远,就可蜷缩成一团从陡峭的雪坡滚落下去。红桃心急促地嚎了一声,那是在催促白桃花再逃窜得快一些,那是名副其实的与死神赛跑,快零点几秒或慢零点几秒就有可能是生与死的转换。此时此刻,它最大的心愿,就希望白桃花逃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抢在猎枪射击前跳出悬崖去。
  白桃花“嗖嗖”往前猛蹿,跨到悬崖边缘了,尾巴从胯穿过去护住脑袋做好陡坡滚雪的准备了,就在这最后一秒钟,“砰”的一声,双筒猎枪另一根枪管炸响了,红桃心看见,白桃花好像踩着火炭,原地颠跳了两下,身体奇怪地了挺,停止了进行到一半的陡坡滚雪动作,在离悬崖边缘不足半尺的地方,慢慢蹲了下来。
  大黄狗兴奋地吠叫,扑蹿过来;猎人骂骂咧咧,双筒猎枪枪膛里装子弹。
  红桃心已经奔到白桃花身边,它毫不犹豫地用额头抵住桃花的腰,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顶撞,“噌”的一声,白桃花被推出悬崖,“咕咚咕咚”往下滚。好险哪,只差一步,大黄狗就咬住白桃花的尾巴了。白桃花从悬崖上消失了,大狗失去了第一个攻击目标,转而向第二个目标发起攻击,凶神恶煞似的朝红桃心扑过来。红桃心已来不及将尾巴穿过部去护住脑袋,急遽起跳,跳出悬崖,在空中收腹钩尾,尽量将身体卷着陡坡滚落下去。
  “咕噜咕噜”,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冰凉而又柔软的雪地滚动,它听见大黄狗气急败坏的嗥叫声,传来猎人咬牙切齿的訾骂声,传来猎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猎人和猎狗,只敢站在悬崖边缘发泄怒火,是没有胆量跟着它和白桃花从如此陡峭的雪坡滚下来的,对这一点它是有把握的。
  “咕咚咕咚”,它在加速下滚,速度越来越快,雪花飞溅,它整个个身体包裹在冰雪中,雪尘直往它鼻孔、嘴腔、耳朵和眼睛里灌,都快憋得无法呼吸了,它起跳得太仓促,没能用尾巴将脑袋护住,狗头在冰雪中摩擦撞击,昏昏沉沉,晕晕乎乎,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第十五章  姐妹冰释前嫌】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红桃心被一阵刺骨的寒风吹醒,睁开眼,白晃晃的太阳正当顶,炫目的阳光刺得它眼睛生疼。它脑袋有点晕,但神志还算清醒,发现自己仰面躺在雪窝里。它挣扎一番,从积雪中爬出来。不幸中的大幸,它四肢完好,除了背部擦破一块皮外,身体其他部位均无破损。
  抬头望悬崖,不见猎人与猎狗。不难猜测,当它和白桃花相继滚下深渊后,猎人站在悬崖边缘,气恼地朝着在雪坡上翻滚的两条野狗开了数枪,猎狗则朝着逃逸的猎物咆哮一通,雪坡实在太陡,悬崖实在太深,犯不着为了区区两条野狗冒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跟着滚进深渊里去。该出手时就出手,该缩手时就缩手,猎人和猎狗都是机会主义者,发泄了一通怨气后,猎人和猎狗便怀着懊恼的心情打道回府了。
  天空传来“啊啊”乌鸦刺耳的呜叫,红桃心看见,有几十只大嘴乌鸦,正围绕着一个小雪丘,在低空盘旋。大嘴乌鸦是生活在高山雪域以耐寒著称的留鸟,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嘴乌鸦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浑身漆黑如墨,连脚爪也像是用锅底灰搓成的,只有嘴喙有一圈金黄色唇线。大嘴乌鸦属于食腐性鸟类,惯食各种动物尸体,是大自然的殡葬工。大嘴乌鸦对死亡有一种超自然的敏感,哪儿有死亡,哪儿的天空就会出现大嘴乌鸦黑色的翅膀。可以这么说,在日曲卡雪山,大嘴乌鸦就是死亡的代名词。红桃心想起了白桃花,心头一阵战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过去。
  那座小小的雪丘,果真是白桃花!
  白桃花整个身体被积雪覆盖,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狗嘴哈出微薄的热气,证明它还活着。数只大嘴乌鸦,就在离白桃花头顶两三米高的空中飞来飞去,黑色的翅膀扇起一片黑色恐怖。突然,有一只胆大妄为的大嘴乌鸦,半敛翅膀“刷”地俯冲下来,落在白桃花的额头上,瞅准白桃花的眼窝,举起尖利的嘴喙就要啄下去。白桃花还没有咽气呢,活啄狗眼,这也太欺负野狗了吧。红桃心竭尽全力奔走几步,赶到白桃花身边,张嘴向那只停落在白桃花额头的大嘴乌鸦咬去,大嘴乌鸦极不情愿地拍扇翅膀飞回空中。
  天寒地冻,食物匮乏,饥饿使鸟都变得穷凶极恶了。
  红桃心费力地向空中做出扑跃动作,并发出凶狠的嗥叫声,企图将讨厌的大嘴乌鸦赶走。但它的努力白费了,大嘴乌鸦“哇啊哇啊”叫着,仍滞留在半空,唱着难听的安魂曲。
  除非是长着翅膀的天狗,否则是不可能将大嘴乌鸦驱赶走的。
  红桃心放弃这徒劳的驱赶,用爪子小心翼翼刨开白桃花身上的积雪。白桃花肚子被子弹打穿了,好像长了两条尾巴,从弹洞里拖出一大截肠子,身体底下的雪被鲜血染红,白雪变成了红雪。白桃花四条狗腿似乎也折断了,有两条狗腿扭成麻花状,压在身体底下,即使给白桃花做一副拐杖,恐怕它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白桃花伤势极重,就算从人类社会请一个有经验的兽医,也不可能妙手回春,把白桃花从死神怀抱中拯救出来了。
  大嘴乌鸦的眼睛很毒,看出白桃花已是无法动弹的垂死之狗,所以才会如此嚣张,竟然停落到白桃花的额头上要想活啄狗眼。
  红桃心蹲在白桃花身边,心里难过极了。它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同胞姐妹,却为了各自的后代,变成反目成仇的竞争对手。它曾怀疑白桃花故意装睡目的是要让它的宝贝幼犬月朦胧失足掉进深不可测的冰窖,它还怀疑白桃花在猎场上故意要把偶尔相遇的雪豹引领到它所生那窝幼犬藏匿的地点,是要借雪豹之手将小家伙们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它对白桃花充满成见,总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看白桃花,左看也不顺眼,右看也不顺眼,越看越觉得白桃花就是它那窝宝贝幼犬的索命鬼。在这种心理支配下,它脑子里很久以来就翻滚罪恶的念头,要找个机会把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斩草除根。它差一点就实施这个可怕的杀戮计划了。幸好它的罪恶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假如它真的实施了杀戮计划,它一辈子都会遭受良心的谴责,成为天地难容的罪狗。现在它明白了,怀疑一切是有害的。无端的猜疑,是友谊的砒齤霜。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白桃花心中的姐妹亲情,既没有变色,也没有变质。刚才在半圆形山顶时,当猎人挡住去路,猎狗堵住退路,往前将被双筒猎枪打碎脑门,往后将被大黄狗撕成碎片,它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时,躲藏在雪堆后面的白桃花,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要是白桃花不及时将猎人扑倒,现在被打穿肚子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就不是白桃花,而是它红桃心了。

  白桃花也是一条有丰富阅历的母野狗,白桃花当然知道双筒猎枪的威力,肯定明白跳到猎人后背上去咬猎人的耳朵意味着什么,比老虎头上拍苍蝇、鳄鱼嘴里拔牙齿更危险一千倍!用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来形容这一扑咬是再恰当不过了。红桃心不晓得白桃花从雪堆后面扑蹿出来时是否犹豫过,即使犹豫过,那也是狗之常情,谁都珍惜自己的生命,谁也不会喜欢送死,不犹豫反倒不正常也不真实了。更何况白桃花还是膝下有一窝未成年幼犬的母亲,对野狗来说,母亲的生命与孩子的生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母亲好比一棵树,孩子就是树上的果实,树如果倒了,所有的果实也都会腐烂成泥土。
  红桃心搞不清白桃花在欲扑未扑最后时刻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但犹豫归犹豫,最后白桃花还是在猎人扣响双筒猎枪的瞬间,舍生忘死义无反顾地扑到猎人身上。它红桃心获救了,妹妹白桃花却踏上了不归路。一点也不夸张,是白桃花自己的死换取了它红桃心的生。只有无比浓烈的姐妹情,才会酝酿如此强烈的献身精神,才会有如此壮烈的救援行动。
  事实证明,妹妹白桃花心中,是有它这个姐姐的,是爱它这个姐姐的,它在白桃花心目中的分量很重很重。事实也明,过去它对白桃花的所有猜疑,都是错误的。现在它相信,它的宝贝幼犬月朦胧那次差点滑进冰窖去,负责照看幼的白桃花确实是在太阳底下睡着了,由于一时疏忽所以才及时援救,而并不是故意要害死月朦胧;现在它相信,那次在狩猎场上,确实是因为该死的雪豹追得太紧,白桃花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这才错走到幼犬藏匿的地方,而绝非是有意要把灾难引领到它的幼犬们头上去;现在它相信,就在日曲卡雪山半山腰,当大黄狗突然从二十米开外条雪沟里冒出来时,白桃花撞了它一下夺路而逃,并非故要把祸水泼到它身上,而是突然受到惊吓后的本能反应,换了任何一条母野狗,都很难在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面不改心不跳,这种在强敌面前仓皇逃窜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谅的。
  该死的大嘴乌鸦,被死亡的气息所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数量越来越多,天空黑压压一片。“哇哇哇哇”,群鸦聒噪,怪不得人类都不喜欢乌鸦,把乌鸦视为不吉祥的凶鸟,老鸹的呜叫声恶俗粗鄙,这是对生命的诅咒,也是对死神的礼赞,它听得心里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嘴乌鸦仗着鸦多势众,气焰越来越嚣张,又落黑雪般落到地面来,贪婪地想啄咬白桃花皮开肉绽的后腿。
  红桃心守候在白桃花身边,东奔西突,费劲地驱逐频频落到地面上来的大嘴乌鸦。就好像在玩捉迷藏,它跑到东面,东面雪地上的大嘴乌鸦腾地起飞,但西面的大嘴乌鸦却趁机栖落到雪地,贼头贼脑地窥探白桃花是否已变成可以任它们啄食的尸体;它跑到西面,西面雪地上的大嘴乌鸦腾地起飞,但东面的大嘴乌鸦却又趁机降落下来,朝白桃花“哇哇”乱叫,好像在责问:你怎么还不死呀,让我们等得好心焦啊,你反正是活不了啦,吊着最后一口气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快点咽气闭眼,也好让我们早日得到美味佳肴。
  就在这时,山坳里传来野狗的吠叫,叫声平缓悠长,“呜——欧——呜——”,这种音调和节奏的叫声,是专门用来族群成员间进行联络的,绵长的吠叫声在山谷回荡。红桃心耳尖,一听就听出是独眼姨妈、紫杜鹃、还有繁星和荒火它们在叫。毫无疑问,白虎岙野犬群的母野狗们一觉醒来,不见红桃心和白桃花姐妹俩,就嗅着气味找来了,并用特殊频率的吠叫声向荒野散发联络信息。
  “汪欧,汪欧!”红桃心仰天狂嚎,呼喊母野狗们赶快过来。
  不一会儿,四条母野狗绕过悬崖,钻进这条狭长的无名山谷,来到白桃花躺卧的地方。不用红桃心指挥,四条母野狗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以白桃花躺卧的位置为轴心,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朝大嘴乌鸦咆哮扑咬。大嘴乌鸦竟不是野犬的对手,纷纷飞到空中,不敢再落到白桃花身边的雪地上来了。

  黑色恐怖暂时被解除了,但黑老鸹“哇哇哇”催命的叫声仍在天空回响。
  独眼姨妈显得特别伤心,查看白桃花的伤势后,侧躺在桃花面前,蜷曲四只脚爪,身体猛烈抖动,胸腔里发出“呜呜”闷沉的声音,尾巴像棍子似的使劲敲击地面,“噗噗噗,噼噼噼”,雪尘四溅,就像扬起无数白色灵幡,这套形体语言,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是典型的悲痛欲绝。如此这般后,独眼姨妈贴到白桃花身旁,用柔软的颈窝轻轻摩挲自桃花的额头,不时发出柔肠寸断的呜咽声。
  野狗没有泪腺,生理构造中就没有分泌眼泪的功能,真的欲哭无泪,独眼姨妈虽然不能从那只独眼里流出悲伤的泪水,但心里在滴血,流的是比普通泪水更浓的血泪。红桃相信,假如有可能的话,独眼姨妈会毫不犹豫代替白桃花去死。
  遗憾的是,死神不肯通融,生与死无法交换。
  此时的白桃花,静静躺卧在被血浸染的红雪中,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失,身体已无力动弹,连脖颈也没有力气竖直,软绵绵耷落在肩胛上,睁开疲惫的眼睛,吃力地扭动子,在野犬群中找寻着什么。那焦虑的目光,在几条母野狗间搜索了好几遍,似乎没能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脸色变得好凄凉,那目光终于停止移动,抬头凝望南面那座雪,微微张开嘴,嘴唇翕动着,看样子是想用吠叫来表达某种意愿,但它肚子被子弹射穿,导致陡坡滚雪时内脏严重震伤,已叫不出声音来,“呼噜呼噜”,唇齿间涌出一团血沫。
  不用费心去猜,红桃心立刻明白妹妹白桃花想表达而又未能表达出来的心愿是什么。南面那座雪山背后,就是白虎野犬群的大本营,那儿的山坡上有一条蚯蚓状岩缝,那条岩缝里住着妹妹白桃花所生的一窝幼犬。它红桃心也是母亲,它完全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在自己生命垂危时最想看到的是什么,最放心不下的又是什么,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亲骨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未成年的宝贝孩子!
  红桃心仰起头朝南面那座雪山长吠一声,又伸出舌头在白桃花额头舔了一下,然后撒开腿沿着狭长的无名山谷狂奔而去。它腹中空空,刚才与大黄狗周旋,耗尽了全部体力,又经历危险的陡坡滚雪,一跑动就浑身筋骨酸痛,但它系牙关,拼命奔驰。它明白,想见亲生幼犬一面,这是白桃花最后的心愿了,也是它能为白桃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它即使累得吐血,也一定不能让白桃花带着遗恨离开这个世界。
  红桃心一口气奔回白虎岙大本营,与留在巢穴值勤的母野狗灰肚皮一起,将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还有它所生的那窝幼犬,带往山背后那条狭长的无名山谷。它一路吆喝,催小家伙们快走,紧赶慢赶,太阳偏西时,终于赶到目的地。
  让它感到欣慰的是,白桃花还活着,两只眼睛始终盯着条狭长山谷,望眼欲穿,苦苦等待。独眼姨妈等四条母野狗守护在白桃花周围,驱赶着贼心不死的大嘴乌鸦群。
  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见到妈妈,立刻拥了上去,吵吵嚷嚷,或啃咬白桃花的嘴唇以乞讨食物,或寻寻觅觅想钻取暖。白桃花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眼睛倏地变得明亮尖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站起来迎接小家伙,可它的挣扎均属徒劳,根本就不可能站得起来。它耳郭瑟瑟抖动,似想扭动脖子来亲吻小家伙,可它已虚弱得连扭动脖子的力也没有了。它只能移动眼珠,用眷恋的目光,依次爱抚六站在它面前的幼犬。
  红桃心注意到,白桃花那截流出来的肠子,已与冰雪冻在一起,整个伴身也僵硬如冰块了。各种迹象表明,白桃花的生命已到了读秒阶段。
  果然,数秒钟后,白桃花两条前肢开始抽搐,不规则地伸缩颤抖,就像一支蜡烛在风中忽明忽暗,所有在场的母野心里都明白,这是生命烛光行将熄灭的症状。
  冬天的日头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边有一大片乌云天象预示,今夜又有一场大雪。
  白桃花眷恋的目光在亲生的六只幼犬身上逗留片刻,然目光便移向红桃心。白桃花渴盼乞求的目光,久久凝视着红桃心,狗嘴嚅动,像蟹似的吐出许多血沫来。

  红桃心心里很清楚,妹妹白桃花此时此刻想要得到什么。作为母亲,在它行将告别这个世界时,最最牵挂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还未成年尚不能独立的子女。自己牺牲在所不惜,一定要让孩子们活下去。白桃花其实是在临终托孤,希望得到一份庄严的承诺,在自己踏上不归路后,这窝没娘的幼犬能得到照顾,能让它们生存下来。
  红桃心心里沉甸甸的,抬头望望天,那片乌云压得叫它喘不过气来。它当然愿意满足妹妹白桃花的临终嘱托,它要这么做其实并不困难,它只要缓缓走到白桃花所生的那六只幼犬身旁,将它们揽进怀抱,当着白桃花的面,伸出舌头在小家伙的额头、脊背和四肢舔理一番,承诺自己将担负起监者与养育者的责任,这就算完了。可它晓得,自己这种形式上的应诺,并不能让白桃花安详地闭上眼睛。明摆着的,白虎岙野犬群原先共有八条成年母野狗,绿祖母去世了,白桃花也快不行了,八条母野狗死掉两条母野狗还剩几条母野狗,这道简单的应用题它还是会算的,八减二等于六,只剩下六条母野狗了。即使在正常年景,即使在少雪的瞹冬,六条母野狗要养活两窝共十二条幼犬,也根本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这是一个凄苦的冬天,这是一个灾难的冬天。白虎岙野犬群没有能力让两窝共十二只幼犬都熬过冬天活到阳光明媚食物丰盈的春季。假如它现在不假思索就虚诺下来要养活白桃花所生六只幼犬,这是一种无法兑现的空洞许诺,是一种虚伪的仁慈。妹妹白桃花用自己的死取它的生,它要对得起这份比山高比水深比血浓的姐妹情,它绝不能用虚假的承诺来欺骗白桃花。它沉默着,思考着,希望能找到一种切实有效的措施,来解答这道生存难题,接受白桃花的临终嘱托,让白桃花放放心心离开这个世界。
  所有母野狗,都在用期待、催促和责怪的眼光看着红桃心。
  突然,独眼姨妈跳了出来,蹿到白桃花所生六只幼犬身旁,两条前腿趴开,张开狗嘴,收缩腹部,扭动脖子,“欧欧”叫着,做出反哺喂食的姿势来。幼犬们正饿得慌呢,立刻蜂拥而上,抬头摇尾,争着抢着将小嘴举到独眼姨妈的希望能分一杯羹,得到从独眼姨妈嘴里吐出来的肉块。
  独眼姨妈同其他母野狗一样,也已两天没有进食,腹内又不是什么魔术大师,根本就吐不出肉块来,“欧欧”吐了半天,连一星半点肉屑也没吐出来,只吐出一摊唾液来,可它还是不停做反哺状,大口大口往外吐,吐出亮晶晶黏稠的胃液,吐出夹杂着殷殷血丝的口水,直吐得四肢无力站稳,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仍在拼命地呕吐……
  独眼姨妈是在用特殊的行为,告知白桃花:它只有肚子里有一点东西,就决不会饿着这六只没娘的幼犬,它要尽自已的所能,哪怕吐出血来,也要把小家伙们养大!
  白桃花朝独眼姨妈投去感激的一瞥,但那目光犹如蜻蜒点水,在独眼姨妈脸上点了点,便又快速折回到红桃心身上。显然,白桃花对独眼姨妈这番表白并不太以为然,宁肯自己吐血,也要喂饱这窝幼犬,虽精神可嘉,却很难真正行得通,属于空洞的豪言壮语,听起来很舒服,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僧多粥少,狗多肉少,就算独眼姨妈把自的五脏六腑都舍得吐出来,也不够六条半大的幼犬饱餐一顿的啊。
  红桃心看看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又扭头望望自己所生的那窝幼犬,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摆在白虎岙野犬群面前最大的矛盾是,担当抚养角色的成年母野狗数量太少,而需要被抚养的幼犬数量太多,那么,是否可以将两窝幼犬合并成一窝幼犬,然后汰劣留良,将幼犬数量削减到现有成年母野狗能够承受的数量?
  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想法虽很新颖,却很毒辣,虽很实用;却很残暴;虽易执行,却很血腥。它当然不将自己亲乐生的六只幼犬全部保留下来,而将白桃花所生的六只幼犬全部淘汰出局。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做它良心上过意不去,白桃花是为了救它而受致命伤的,它有责任把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当做自己的亲生幼犬一样对待。也就是说,裁减幼犬数量,两窝幼犬同等待遇,都在被裁减之例。它是母亲,母爱最本能的表现,就是保护自己的子女存活下去,而它却要与母爱背道而驰,淘汰自己的心肝宝贝,它能下得这个手吗?可是,除此之外,它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解决道迫在眉睫的生活难题呢?假如把两窝共十二只幼犬都留有限的食物资源滩到十二只幼犬头上,肯定谁都吃不饱,极有可能十二只幼犬过不了几天就会相继饿死,十二减去十二等于零。假如合理裁减,把十二只野犬削减一半,是有可能让它们活过冬天的,十二减掉六等于六。

  这是一道聪明的算术题,却又是一道残酷的算术题。
  为了生存,它不得不硬起心肠,对眼前这一大群两窝并窝的幼犬,进行一场加减乘除演算。它先来到自己亲生那窝幼犬里,挑选被减数。日照身强力壮,在六个兄弟姐中,个头最大,不适宜做被减数;响雷很聪明,才三个月就逮着过一只钻到葫芦形溶洞来的小仓鼠,淘汰这么优秀的幼犬,是一种罪过;月朦胧是它最宠爱的小雌犬,是野犬最标准的靓妹,模样酷毙了,它一直有这样的愿望,把月蒙胧培养成白虎岙野犬群未来的接班狗;三炷香是只很特别的幼犬,两片耳郭和一条尾尖都竖着一撮细细的长毛,就像烧着三炷香,是条很招喜欢的吉祥犬……
  红桃心遴选的目光在亲生的六条幼犬身上转了好几个来回,迟迟下不了决心究竟该选谁。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遴选,它是母亲,每一条幼犬都是它的心肝宝贝,无论选谁它都有一种剜心割肉的痛。手心手背都是肉,选谁都觉得不合适。可时间不等狗,妹妹白桃花就快要不行了,它必须抢在白桃花咽气前完成这场死亡遴选。它硬起心肠,首先把目光选定在那只名叫青皮背的幼犬身上。它其实也蛮喜欢青皮背的,青皮背乖巧听话,它只要轻轻吆喝一声,青皮背总是头一个跑拢到它身边,但青皮背背部的毛色青里透白,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属于杂毛狗,这种毛色的野狗,在以红土壤为主的滇北高原,迷彩性能差,不利于隐蔽,既容易被猎物看出破绽,又容易遭天敌盯梢袭击,既然短处这么明显,那就……那就……淘汰吧。第二个选定的是那只名叫波波虹的幼犬,波波虹应该说是这窝幼犬里头最帅气的小公狗,身材高挑呈流线型,皮毛光亮像涂过野猪油,脊梁上有一条波浪起伏的红毛带,就像雨后阳光下一条艳丽的彩虹,形象帅呆了,称得上是野犬中的小帅哥,但波波虹似乎牙齿有点缺陷,嘴角两侧的犬牙不够尖利。有一次它从日曲卡雪山叼回一只雪兔,让小旁家伙们练习如何撕扯兔皮啃食兔肉,其他五只幼犬经过一番努力都能将兔皮撕裂开,可就是波波虹费了吃奶的劲也没能将兔皮咬碎。野犬最重要的打猎武器就是牙齿,外貌长得再漂亮,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而不中用,较之其他幼犬,被生活淘汰的概率要大得多。既然如此,那就……那就……顺应天意吧。最后一个“人”选,红桃心选中了三炷香,虽然小家伙相貌吉祥,但喜马拉雅野犬的价值观念与人类的价值观念有所不同,野犬并不特别在乎用相貌来羚判断一个生命将来的前程。
  红桃心将选定的三只幼犬吆喝到白桃花躺卧的位置,将它们推进白桃花的怀抱。毫无疑问,它是亲手将它们推进了死神的怀抱。小家伙们懵懂无知,根本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出于对妈妈绝对的信任和绝对的服从,它们在红桃心的促和驱赶下,乖乖进到白桃花怀中。
  白桃花生命的烛光还没熄灭,身体尚有余温,在冰天雪地中,也算是可以躲避寒风吹袭获取温暖的地方。
  别怪妈妈心狠,妈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
  接下来,是从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中挑选三只淘汰者。对红桃心来说,这相对要容易些。它走到非它所生的六幼犬面前,挨个舔吻它们的额头,然后看白桃花的反应,它们是白桃花的亲骨肉,当然该由白桃花来决定它们的命运,而它红桃心则按照白桃花的意愿,来完成这取舍程序。
  红桃心和白桃花事先并未有过商量,但却配合得非常默契,毕竟是同胞姐妹,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白桃花虽然身体受了致命伤,但思维却很清晰,对红桃心的意图心知肚明,四肢无法动弹,嘴巴也叫不出声来,就用眼睛来表示意见。红桃心舔吻芦花尾额头时,白桃花眼睛圆圆睁着,红桃心知道,白桃花更愿意芦花尾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就把芦花尾留下来了;红桃心舔吻小青臀额头时,白桃花眼皮合下来了,红桃心知道,白桃花虽然不忍心却不得不对小青臀忍痛割爱了,于是,红桃心将小青臀吆喝进白桃花怀里……
  生存名额有限,不得不保留一郛分,割舍一部分。

  很快,白桃花所生的六只幼犬,也取舍完毕了。
  其他五条母野狗,默默注视着红桃心将两窝幼犬重新绍合混合编队,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将自己亲生的六只幼犬取三舍三,将妹妹白桃花所生的六只幼犬也取三舍三,存活机会分享,淘汰灾难平摊,应该说是很公平的。
  白虎岙野犬群除白桃花外,现有六只成年母野狗,抚养六只幼犬,养育者与被养育者达到一个较为理想的平衡点。这样一来,食物的压力就不会那么沉重,幼犬的存活率就大大提高,是有可能让留下来的六只幼犬度过这严酷的冬天,平平安安长大的。
  红桃心让混合编队的六只享有生存权的幼犬簇拥在自己身旁,深情舔曝吻它们的脸颊,这是做给白桃花看的。哦,从此以后,我会一视同仁对待它们,像亲生幼犬那样爱护和关心它们,,我会尽一切努力把它们抚养长大的!
  红桃心看见,妹妹白桃花刚才还充满焦虑的目光变得宁静,耳郭不再颤动,脸上浮现出欣慰的表情。
  母野狗们拱卫着六只混合编队的幼犬,离开这条狭长的无名山谷。虽然白桃花还没最后咽气,但死亡已是不可避免。凛冽的北风越刮越紧,天空已撒下粉尘似的小雪,根据气象经验,再过一会儿,鹅毛大雪就会铺天盖地。六条母野狗和混合编队的六只幼犬,都饥肠辘辘,再待下去,一旦暴风雪来临,很有可能会造成冻伤饿毙的严重后果。该做的红桃心都做了,能做的红桃心也都做了,再继续待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还有害无益。感情虽然珍贵,生存更加重要。及时撤出这条狭长的无名山谷,无疑是明智之举。
  它是白虎岙的当家犬,它有责任避免族群遭遇不测。它赶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将混合编队的六只幼犬带回葫芦形溶洞,保证小家伙们不被恶劣的天气伤害。它已经想好了,等暴风雪停止肆虐,它会立即率领母野狗们外出狩猎。它要着野犬群到尕玛尔草原去捕捉野猪,暴风雪过后,贪吃的野猪会急不可耐从旮旯角落跑到灌木丛寻找食物,这是冬天捕捉野猪最好机时机。这个时机,猎取一头野猪,解决白虎岙野犬群的断炊之苦。
  被筛选下来的六只幼犬,也想从白桃花怀中钻出来跟随野犬群一起撤离,被红桃心用严厉的咆哮声制止住了。这六只幼犬还不清楚怎样的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了,稀里糊涂又回到白桃花怀里去。
  白桃花目送野犬群离开狭长的无名山谷,目光安详而又宁静。
  别看暴风雪肆虐横行,春天是挡不住的,希望是挡不住的。冬天已经过半,春天还会远吗?眼前这场暴风雪,很可能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暴风雪了。冰雪无情,但季节有情。红桃心一面奔跑一面想。熬过严酷的冬天,就是温暖的春季。日子会一天天暖和起来,日子会一天天好过起来。它相信,它一定有能力将六只混合编队的幼犬抚养长大的。
  暮霭沉沉的天空,大嘴乌鸦在乌云中穿行,“呱呱呱呱”,撒下一串串粗俗的呜叫。这是大自然为母野狗白桃花和六只遭遗弃的幼犬演奏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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