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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国女王》沈石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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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苦肉计确立狼王权威】

  紫葡萄领着狼群在溪边行走,总共二十几只狼,队伍却稀稀落落地拉了两三百米长。前面就是有红岩羊出没的山崖了,紫葡萄蹿到一块大石头上,“呦——呦——”嗥叫,让落在后面的狼赶紧靠拢过来。让它没有想到的是,它的嗥叫声刚落,一块大石头底下就冷不
防地钻出一条娃娃鱼来。只见这条娃娃鱼迈动四只短短的蹼掌,急急忙忙地向近在咫尺的溪流奔逃。
  娃娃鱼又叫大鲵,是一种两栖动物,生活在山涧溪流的石缝或洞穴里,会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所以也被称为娃娃鱼。
  成年娃娃鱼最大的有一米多长,且性情凶猛,遭到攻击时会张开长满细密牙齿的大嘴顽强反抗,辅且娃娃鱼身上有一层厚厚的黏液,这让它比泥鳅还滑,很不容易捕捉。
  此时从大石头底下钻出来的娃娃鱼仅有三十多厘米长,唇吻上乳白色的胡须呈透明状,据此可以推断,这是条约半岁龄左右的幼鱼。
  显然,这条小娃娃鱼刚刚正好躲在大石头底下,突然有狼群从大石头边经过,这让它的神经高度紧张。随后又听到头顶上传来凄厉的狼嗥,缺乏经验的小娃娃鱼吓坏了,还以为自己已被贪婪的狼群发现,便从大石头底下蹿出来,想跳进溪流潜水逃跑。
  在陆地上,洼娃鱼靠四只短脚爬行,动作比较笨拙,行动比较迟缓。它逃跑的路线又刚好经过紫葡萄跟前,紫葡萄站在大石头上,与底下的小娃娃鱼恰好形成一条垂直线。紫葡萄立刻从大石头上飞扑下来,刚好踩在小娃娃鱼的背上。小娃娃鱼太滑了,狼爪不小心滑
脱了,但紫葡萄的身体却压在了小娃娃鱼身上,狼嘴刚好伸到了小娃娃鱼的后脑勺上。紫葡萄狠狠咬下去,半岁龄左右的幼鱼骨骼还有点儿嫩,喀嚓一声,小娃娃鱼的脑骨碎裂,变成了任狼宰割的美味佳肴。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娃娃鱼肉多刺少,肉质鲜嫩,狼难得有机会品尝。
  紫葡萄立刻叼起这条还在扭动的小娃娃鱼,向身后的四只幼狼跑去。这四只幼狼是它的孩子,它原本一窝生了五只小狼崽,小雌狼白燕燕饿死了,现在只剩四只了。这四只幼狼有九个月龄大,外表与成年狼已无多大区别,但仍需依赖紫葡萄提供食物。一般来说,小
狼要满周岁以后才能完全独立谋生。
  紫葡萄想与孩子们分享这条小娃娃鱼。四只小狼的肚子早饿了,它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急需补充营养。
  有了上次被大公狼斜斜眼口中夺食的教训,这一次,紫葡萄早有防范,故意绕道而行,避开大公狼斜斜眼的视线,跑向四只饥饿的小狼。
  它一面跑一面扭转脖颈窥探身后大公狼斜斜眼的动静,以防口中之食再次遭到斜斜眼的劫掠。它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大公狼斜斜眼身上,根本没想到,还有另外一只大公狼也在暗中打它口中小娃娃鱼的主意。就在它快要跑到四只幼狼身边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从
侧面飞跃而至,动作麻利,一口就夺走了它叼在嘴里的小娃娃鱼。紫葡萄抬眼望去,夺走它口中之食的竟然是大公狼歪歪脖!
  紫葡萄的脑袋嗡的一声,忽然感到一种坠落深渊的无助与恐惧。
  它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上一次,当大公狼斜斜眼夺走了它叼在嘴里的老鼠时,它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帕雅丁狼群里的其他狼看到大公狼斜斜眼胆敢从狼王嘴里夺食,且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会不会群起效尤,也学着大公狼斜斜眼的样子从它口中夺食呢?狼欺软怕硬,抢走别的狼叼在
嘴里的食物,不但能填饱自己的肚子,还能展示自己的力量、满足自己的优越感,何乐而不为?
  毫无疑问,大公狼歪歪脖这么做肯定是受到了大公狼斜斜眼的启发。
  紫葡萄怔怔地望着抢走自己口中之食的大公狼歪歪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它当然应该愤怒地咆哮一声,扑过去用狼牙和狼爪撕咬大公狼歪歪脖,如果可能的话,把那根歪脖子咬断了才解恨呢。可是,这么想有用吗?歪歪脖是目前帕雅丁狼群里身体最强壮、
格斗技艺最高超的大公狼,比大公狼斜斜眼还要厉害得多。它连大公狼斜斜眼都对付不了,怎能奈何得了大公狼歪歪脖?就算它愤怒地扑上去,可如果大公狼歪歪脖奔逃的话,它根本追赶不上;万一再被大公狼歪歪脖反咬一口,它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倘若大公狼歪歪脖
再用小娃娃鱼做道具,流里流气地与它玩捉迷藏的游戏,它岂不更是自取其辱?
  无论如何,它都不是大公狼歪歪脖的对手啊!
  这时,帕雅丁狼群的其他狼已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想看紫葡萄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紫葡萄愤懑地望着大公狼歪歪脖。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大公狼斜斜眼蛮横地抢走了它叼在嘴里的老鼠,再是大公狼歪歪脖粗暴地夺去了它叼在嘴里的小娃娃鱼,再这样下去,只要是力气比它大的狼,都将会毫无忌惮地抢走它的口中之食。谁都可以欺负的狼王,还算
什么狼王啊!
  都怪大公狼歪歪脖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这家伙曾经负气离群,在外头混得穷困潦倒,是它紫葡萄网开一面,才让这家伙重新回到帕雅丁狼群的。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以大公狼斜斜眼为坏榜样,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也从它口中夺食了。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同
意让这家伙重返帕雅丁狼群。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然而,奇怪的是,大公狼歪歪脖从紫葡萄嘴里夺得这条小娃娃鱼后,并没有跑远,而是站在离紫葡萄仅两三米远的一根树桩前,喀嚓喀嚓地开始啃食。
  一般来说,一只狼抢了另一只狼的口中之食后,总会有点儿心虚,害怕已经抢到手的食物再被夺回去,或者遭到对方猛烈的报复,往往会叼着抢来的食物迅速离开,尽量离被抢的那只狼远一点儿,然后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安安心心地享用美餐。
  大公狼歪歪脖却一反常态,在被抢者——紫葡萄面前,毫无愧色也毫无惧色地啃吃起小娃娃鱼来。
  紫葡萄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这也太嚣张了吧?这也太目中无狼了吧?就算你是帕雅丁狼群中最厉害的大公狼,也不能如此羞辱我吧!的确,我力气没你大,我咬不过你,可我就算被你撕成碎片,也要咬你几口解解恨!
  紫葡萄龇牙咧嘴地扑了过去。
  按照以往的经验,当一只狼向另一只狼发起攻击时,被攻击的狼要么以牙还牙正面迎战,要么弹跳躲闪以避锋芒。但令紫葡萄纳闷儿的是,它的狼爪快要落到大公狼歪歪脖的肩胛、狼牙快要触碰到大公狼歪歪脖的脖颈时,大公狼歪歪脖却既没有以牙还牙摆出迎战姿
势,也没有旋转狼腰跳跃躲闪,而是听任紫葡萄扑到它身上去。
  这家伙,大概以为自己太强大了,完全不把它紫葡萄放在眼里。好啊,你等着,定会要你为你的傲慢、轻敌和愚蠢付出血的代价!
  紫葡萄嗖地扑到大公狼歪歪脖身上,毫不迟疑地在大公狼歪歪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歪歪脖之所以叫歪歪脖,就是因为它的脖颈特别粗壮,长着蟒蛇般扭曲的肌肉,堪比牛脖子。就算紫葡萄狠狠咬下去,也不可能将这么粗壮的脖子咬断。但是,狼牙毕竟锋利如刃,
大公狼歪歪脖又毫不挣扎和反抗,所以它的脖子上仍被连皮带肉地撕开了一个口子,虽然口子不大,却也流出血来了。
  大公狼歪歪脖受到这样的攻击,必定会恼羞成怒,疯狂反扑,紫葡萄已经横下心了,它今天一定要把大公狼歪歪脖咬个皮开肉绽!反正它也不想当这个狼王了,破罐子破摔,就与这个抢它口中之食的家伙拼个你死我活吧!
  佛争一炷香,狼也要争一口气。
  然而,再次出乎紫葡萄的意料,大公狼歪歪脖并没有进行穷凶极恶的反扑,而是将口中的小娃娃鱼吐在地上,张大狼嘴发出汹汹嗥叫。这很奇怪,紫葡萄弄不懂大公狼歪歪脖为何只嗥不咬。可它没有多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你不咬我咬,你客气我当福气,紫葡萄又
张嘴在大公狼歪歪脖的肩胛处重重咬了一口。
  大公狼歪歪脖的肩胛上被咬出几个血洞,称得上是皮开肉绽了,殷红的鲜血顺着狼毛滴答流淌。虽然两次负伤,但大公狼歪歪脖依然只是张嘴嗥叫,光打雷不下雨,并没有对紫葡萄进行凶猛反扑。
  这时,又一件让紫葡萄颇感困惑的事情发生了:它咬住大公狼歪歪脖的肩胛时,一不留神,竟将自己的一只前腿送进了大公狼歪歪脖的嘴里。等它的前腿膝关节触碰到大公狼歪歪脖的狼牙时,它才意识到这一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大公狼歪歪脖的身
体不需要做出任何调整,只要一闭嘴,一咬牙,它的膝盖就会咔嚓一声断裂,变成一只今生今世都只能靠三条腿行走的跛脚狼。然而,大公狼歪歪脖张大的嘴却始终没有咬下来,它竟然狼口脱险,将那只前腿毫发无损地缩了回来。
  刚才的意外让紫葡萄惊出一舌头冷汗。它实在不敢相信,大公狼歪歪脖的反应会如此迟钝,它的前腿已经送进狼嘴了,居然还能成功地缩回来,这只能用侥幸两个字来解释。可是,它真的有这么幸运吗?大公狼歪歪脖真的有这么迟钝吗?
  这时,紫葡萄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大前天,帕雅丁狼群在一片草甸子附近觅食,经过一蓬密匝匝的草窠时,从里面突然飞出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野雉来。野雉又名野鸡,雄野雉羽色艳丽,尾羽黑白相间,比身体还长,它们飞不高也飞不快,通常是在灌草丛里筑窝。这只长尾雄野雉之前肯定一直
闷声不响地躲在草窠里,看见狼群走过来,开始还心存侥幸,以为狼群不会发现自己,但当狼群越走越近,凌乱的狼爪马上就要踩到草窠时,雄野雉便再也沉不住气了,惊啼一声飞了起来。
  雄野雉拖着一蓬大尾巴,着急忙慌地飞着,离地面约有两米高,几乎就是贴着狼群的头顶,长长的尾羽都快要扫到狼的额头了。但它是突然起飞的,众狼没一点儿思想准备,等发现有异常动静、抬头看时,雄野雉已拍扇翅膀一掠而过,眼看就要飞离狼群的攻击范围
了。就在这个时候,大公狼歪歪脖突然做了个优美的竖蹿动作,身体笔直跃起,像海豚跃出水面一样,跃到半空,与飞过来的雄野雉交会,然后闪电般的一咬,咬住了那蓬长长的尾羽……雄野雉发出一串凄厉的哀鸣,从空中被拖落到地面,众狼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向大
公狼歪歪脖投去钦佩的目光。
  大公狼歪歪脖当时的身姿是何等矫健、何等潇洒!相隔仅几天,怎么可能变得如此迟钝,被紫葡萄狠狠咬了两口不说,就连紫葡萄的前腿误入大公狼歪歪脖的狼嘴了,竟然也能毫发无损地缩回来。
  这也太蹊跷、太反常、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紫葡萄不由得瞅了大公狼歪歪脖一眼。四目相对,它突然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大公狼歪歪脖的双眼就像两粒火炭一样闪动着热情的光芒。那双眼睛正注视着它,明亮的瞳仁里没有一丝一毫争抢食物的霸气,也没有一丝一毫打架斗狠的杀气,倒有几分豪情与帅气,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让紫葡萄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大公狼歪歪脖是故意听凭它扑咬,是心甘情愿被它咬得皮开肉绽的。

  紫葡萄真的猜不透大公狼歪歪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现在,那条被抢去的小娃娃鱼就搁在地上,就在它伸手可及的眼前,它之前扑咬大公狼歪歪脖就是为了夺回食物,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它还狠狠地咬了大公狼歪歪脖两口,获得的胜利已大大超出它的预期。见好就收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得饶狼处也且饶狼,紫葡萄想
松开按住大公狼歪歪脖的狼爪,叼起小娃娃鱼,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又一件让它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它想抽身而退时,大公狼歪歪脖闪电般的一跳,忽地咬住它的脖颈,不不,准确地说,是咬住它脖颈上细密的狼毛。它不得不重新扭过头去,与大公狼歪歪脖四目相对。大公狼歪歪脖的眼光显得异常焦虑,它呼吸急促,狼脸紧皱,似乎在迫切地恳求紫葡萄做什
么事。紫葡萄傻傻地望着大公狼歪歪脖发呆,不明白大公狼歪歪脖的用意。大公狼歪歪脖显得更焦急了,它斜着眼望了望四周逐渐围拢过来的狼,突然一甩强有力的脖颈,咝的一声轻响,紫葡萄脖颈上一片细密的狼毛被生生拔了下来。它一阵疼痛,条件反射般地张嘴向
大公狼歪歪脖反咬过去。大公狼歪歪脖没有闪躲,任由紫葡萄咬住了自己的一只耳朵。狼耳薄脆,尖利的狼牙像钢钉一样瞬间在上面扎出几个血洞来。这时,紫葡萄看见大公狼歪歪脖脸上并没有露出被咬后的愤慨和痛苦,恰恰相反,它紧皱的狼脸舒展开来,带着一种明
显的宽慰与欣喜。它不断地朝紫葡萄眨眼睛,似乎在鼓励紫葡萄:咬得不错,再接再厉,继续咬!再咬重一点儿也没事儿,我能挺得住!
  难道大公狼歪歪脖突然变成受虐狂了?
  好啊,我成全你!紫葡萄狠狠地在大公狼歪歪脖背上抓了两下。狼爪虽然没有虎爪和狮爪那般锐利,却也不是纸糊的、泥捏的,两爪下去,大公狼歪歪脖的背上顿时狼毛飞旋,隆起数道血痕。
  让紫葡萄更加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大公狼歪歪脖突然侧躺下来,指爪收缩,狼毛闭谢,将最脆弱的颈侧动脉血管暴露在它的面前。
  凡狼都知道,两只狼打斗时,一只狼突然在另一只狼面前侧躺下来,暴露出颈侧最易受到致命攻击的动脉血管,意思是说:我冒犯您了,您大人有大量,请饶恕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做了!这也就表明,这只狼认输了,服帖了,缴械投降了,放弃抵抗了,俯首
称臣了。
  看着这样的大公狼歪歪脖,紫葡萄犹如醍醐灌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大公狼歪歪脖之所以抢夺它的口中之食,之所以在它面前啃食小娃娃鱼,之所以在它攻击时不躲闪不避让,之所以在被它咬穿耳骨后露出宽慰与欣喜的表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帮它演一出戏,一出演给众狼看的戏:狼王绝不是好惹的,狼王的能耐超出所有狼
的想象,狼王的权威不容挑衅,胆敢抢夺狼王的口中之食,必定会遭到狼王最严厉的惩罚!在狼王面前,唯有俯首帖耳,唯有乞求宽恕,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大公狼歪歪脖甘愿被它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就是为了告诉四周聚拢过来的狼:帕雅丁狼群里最强壮的大公狼,在狼王面前尚且如此不堪一击,其他的狼又有什么资格对狼王不敬、不恭、不顺、不从呢?
  一股暖流在紫葡萄胸中激荡。它明白,这场戏是专门为它而演的。它太需要这样一场戏了。大公狼歪歪脖用心良苦,忠诚可嘉。想当初它力排众议让大公狼歪歪脖重返帕雅丁狼群,看来它没有看错,大公狼歪歪脖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
  既然已经明白了大公狼歪歪脖这么做的原因,紫葡萄当然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对大公狼歪歪脖撕咬攻击了,它的态度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嗥叫声也不再那么刻毒、那么杀气腾腾了。
  “呦呜——呦呜——”大公狼歪歪脖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哀嗥,如泣如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似乎在恳求着什么、企盼着什么。
  紫葡萄读懂了大公狼歪歪脖的心声:
  —一此时此刻,假戏必须真做,做得越逼真越好!千万不能露出破绽,不然的话,这戏就演砸了!
  紫葡萄含着泪,狠狠心,又跳到大公狼歪歪脖的身上一顿撕咬。
  ——我是心狠手辣的狼王,有铁的手腕和铁的心肠,请你们都记住这血的教训,谁再胆敢犯上作乱,大公狼歪歪脖就是你们的下场!
  大公狼歪歪脖似乎真的被打得趴下了,不停地哀哀嗥叫,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任凭紫葡萄狂撕烂咬,只坚持做这样一个动作:把最易受到致命攻击的颈侧袒露在紫葡萄面前。
  最后,大公狼歪歪脖身上好几处负伤,背部和臀部的狼毛都被血染红了。戏终于演完了,可以落下帷幕了。紫葡萄气势磅礴地狂嗥两声,喝令对方滚蛋!
  大公狼歪歪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耷拉着尾巴,身上沾满了血污、泥土和草屑,狼狈得就像一条丧家犬,垂头丧气,瘸瘸拐拐,向灌木丛生的山旮旯儿里退却,走了几步后,还惊恐不安地回望一眼,生怕余怒未消的紫葡萄会追上来继续撕咬自己。
  紫葡萄叼起那条小娃娃鱼,招呼自己的四个孩子过来享用。以往,当它和孩子们进食时,总会有几只狂妄贪婪的狼悄悄靠拢过来,趁它不备之际,偷窃或哄抢孩子们的食物。在狼社会,想要安安静静地进食,真的很难很难。
  可这一次,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就在紫葡萄与膝下四只小狼撕食小娃娃鱼时,好几只狼都滴答着口水,幽灵似的在四周徘徊,却没有哪只狼胆敢靠近过来行窃或抢夺了。那只名叫黑三的残疾大公狼刚刚绕到紫葡萄背后,妄图寻找捡漏或行窃的机会,紫葡萄突然转身,威严的目光一扫射过去,大公
狼黑三就像挨了当头一棒,急忙缩紧脖子,耷拉尾巴,惨嗥两声,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紫葡萄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成为货真价实的狼王了。

 

【第十二章  狼的繁殖季节】

  盛夏过去了,牧草金黄,枫树叶就像涂了一层胭脂,透出鲜艳的红。秋天来了。
  秋风送爽,艳阳高照,果树飘香,对狼来说,金秋是个繁殖的好季节。
  所有动物生命的终极目标都只有两个,一是生存,二是繁殖。动物的择偶方式、发情时间、交配形式、育幼办法等一系列问题,可以统称为繁殖策略。
  不同的动物采取不同的繁殖策略。譬如蚯蚓,雌雄同体,用不着找对象,自己就可以繁衍后代;譬如马哈鱼,一生只繁殖一次,鱼群历经干辛万苦溯流而上,到达河的上游后,雌鱼产下成千上万枚卵,雄鱼为卵授精,之后雌鱼和雄鱼双双死去;譬如名叫黑寡妇的蜘蛛,交配后就把新郎吃掉,以补充营养,养育更健壮的后代;譬如海龟,爬上海滩挖个沙坑,产下一堆卵后,母海龟就扬长而去,任由这些卵自生自灭;譬如杜鹃,将苇莺等小鸟的蛋移走,将自己的蛋产在宿主的窝里,让其他鸟替自己抱窝并哺养后代;譬如猫头鹰,会根据某个区域里老鼠的数量来调整自己后代的数量,区域里老鼠的密度高,它就会多产卵、多繁衍后代,区域里老鼠的密度低,它就会少产卵、少繁衍后代,以求丁口数量与食物数量之间达到一个平衡。
  动物界的繁殖策略纷纭繁杂,五花八门,奥秘无穷。
  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狼群采取的是“高层垄断”的繁殖策略。
  所谓“高层垄断”,是在一个狼群里,唯有狼王和地位最高的少数一两只母狼有生育权,其他成年狼,没有资格谈情说爱,没有资格谈婚论嫁,更没有资格养儿育女。狼群之所以采取“高层垄断”的繁殖策略,跟日曲卡雪山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狼的身体素质有密切关系。
  日曲卡雪山气候寒冷,冬季漫长,环境恶劣。狼虽为凶猛的食肉兽,但跟狮、虎、豹、熊这样的顶级掠食相比,狼的体型不够大,力量也相对有限,必须靠集体力量才能捕获岩羊、野猪、狍子、驯鹿、野驴等大型猎物,以此维持生计。一夫一妻的狼家庭,是很难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的。
  狼一胎可产三到八只狼崽,假如所有的成年狼都有权生育,表面看起来,后代的数量是多了,但狼群里就会有一大堆嗷嗷待哺的狼崽,打猎的狼少,吃饭的狼多,狼群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食物压力,大多数狼崽活不到三个月就会被活活饿死。再说,如果每只成年狼都有自己的亲骨肉,它们便会生出私心来。捕获猎物后,只想给自己亲生的孩子喂食;遭遇到危险时,也都只想着保护自己的亲生孩子。结果就会使狼群变成一盘散沙,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
  采取“高层垄断”的繁殖策略,每一季只产下一窝狼崽,表面看来后代的数量是少了,但其他成年狼,特别是得不到生育权的其他成年母狼,出于天生的母性,会把澎湃的、泛滥的母爱转移到狼群仅有的那窝狼崽身上来,心甘情愿地帮助狼王和地位最高的母狼抚养这窝狼崽。因此,这窝狼崽的成活率会大大提高,整个狼群的后代数量反而会稳步增加。
  在这样的繁殖策略下,狼群里一些地位偏低的公狼,一辈子都得不到交配的机会,一些地位偏低的母狼,也一辈子都得不到生育的机会。
  这很自私,也很残忍。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无孔不入,在生育后代这件大事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狼发情的时间节点,是春秋两季。这也是与它们的生存环境紧密相关的。
  狼的孕期约两个多月,春天发情,夏天产崽。夏天食物丰盈,母狼奶水丰沛,狼崽存活的概率就大。但夏季产崽的缺点是:气温升高导致寄生虫大量繁殖,狼崽比较容易生病,夭折率很高。狼还有一个发情季节,那就是秋天。秋天交配,冬天产崽,寄生虫早被严寒冻死了,狼崽可免受寄生虫袭扰之苦。但冬天产崽的缺点是:食物匮乏,难以给狼崽提供足够的食物。但是,只要解决了食物问题,狼崽的夭折率就很低。
  对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狼来说,狼崽最大的天敌不是漫天飞舞的大雪,而是会把它们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各种寄生虫。
  所以,帕雅丁狼群通常选择秋天发情、冬天产崽。
  夏天食物丰盛,狼几乎天天都能吃饱肚子,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后,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温饱问题解决了,繁衍后代就成了帕雅丁狼群面对的焦点问题。
  每一只公狼身上的皮毛都像被刷过油漆一样,闪闪发亮。受体内荷尔蒙的影响,它们变得特别亢奋,经常无缘无故地尖啸长嗥,进入猎场后,更是精神抖擞,奋勇当先,抢着当英雄。
  有一次,狼群遇到一只长耳朵灰兔,大公狼歪歪脖、斜斜眼、番茄、黑三和大嚏一起扑了过去,几乎同时咬住了长耳朵灰兔。有的叼住兔头,有的叼住兔耳,有的叼住兔尾,有的叼住兔脚,它们都想展示自己雄性的魅力,都想展示自己精湛的狩猎技艺。可怜的长耳朵灰兔瞬间就成了公狼们婚配擂台上的牺牲品。
  公狼们求偶心切,都希望获得异性的青睐。
  每一只母狼也都怀着一颗怦然跳动的芳心,春情荡漾,情绪起伏不定,忽而搔首弄姿不断抛飞媚眼,想方设法把异性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忽而横眉竖眼,冲着企图靠近自己的公狼发出一通怒嗥,拒狼于千里之外。母狼们都很矜持,都很善于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它们会用各种办法考验公狼们的忠诚度和觅食本领,以求找到理想中的白马王子。
  哪只母狼不怀春啊,谁都希望能有幸获得做母亲的机会。
  想做新郎的公狼很多,想做妈妈的母狼也很多,但机会只有一个,所以这个机会便显得特别珍贵。
  帕雅丁狼群过去的狼王是这么做的:狼王垄断交配权。一进入发情期,狼王的神经就高度紧张,它会密切关注狼群里其他公狼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某只公狼对哪只母狼产生了暧昧之情,狼王就会主动出击,扑到那只色令智昏的公狼身上又撕又咬,强迫那只公狼放弃做新郎的幻想;与此同时,狼王的配偶,也就是狼群里地位最高的那只母狼,也会对狼群里其他母狼虎视眈眈。一旦发现哪只母狼对狼王或其他公狼产生非分之想,便会动用王后的权威,同样使用暴力手段,强迫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母狼放弃做母亲的愿望。
  对狼群来说,爱欲之火是不能随便点燃的,刚看见火苗就要动手扑灭,不然的话,爱欲之火一旦熊熊燃烧起来,就会形成燎原之势,最终使整个狼群分崩离析,毁于一旦!
  当然,总有个别色胆包天的公狼和个别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母狼,私底下眉来眼去,结为夫妻的。不过,一旦它们被发现,无论母狼是否怀上狼崽,狼王和王后都会联手出击,将这对破坏“高层垄断”繁殖策略的狼鸳鸯绳之以法——或者活活咬死,或者驱赶出狼群。
  一旦失去狼群的庇护,失去了赖以活命的狩猎领地,一对狼夫妻要想在日曲卡雪山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养活一窝小狼崽,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此时此刻,紫葡萄面临的问题似乎与历届狼王都有所不同。它是母狼,狼国第一位女王,它又该如何来行使繁衍后代的决断权呢?
  紫葡萄首先想到的是,像那些雄性狼王一样,自己垄断生育权。
  狼王有权垄断生育,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生养后代,舍我其谁?不管是雄狼王还是雌狼王,出于一种生存本能,都想多多留下自己的后代。它还年轻,还有生育能力。它上一茬生养的狼崽已经半岁多了,幼狼的成长期是一年,假如它现在发情,等产下下一窝狼崽时,上一茬生养的五只狼崽就已经满一周岁,可以独立生活了。若由它来交配产崽,可以说是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名正言顺,顺理成章,谁也阻拦不得。
  但紫葡萄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自己垄断生育权的念头。
  它爱已故的狼王盔盔。狼虽然没有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也远不像犀鸟、天鹅那样对爱情忠贞不贰,但紫葡萄心里明白,狼王盔盔是为了救它们饿得奄奄一息的儿女,才铤而走险去虎口夺食的。它不能忘记这份情。如今狼王盔盔才离世不久,它心里还装着狼王盔盔,感情上实在无法接受另一只大公狼。再者,它膝下的四个儿女年纪尚小,虽说等它产下下一窝狼崽时,四个儿女已满一周岁,可以独立生活了,但刚满一周岁的小狼,身心都还很稚嫩,还会遭遇各种风险,在生活的道路上免不了会磕磕绊绊。它希望能延长照顾四个儿女的时间,等它们身体再强壮些、心理再成熟些时,再考虑生下一窝狼崽的事。此外,它放弃垄断生育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它登上狼王宝座只有大半年时间,可说是初登大位,刚刚建立起一点儿狼王的权威。如果这个时候它怀孕了,腆着个大肚子,势必会分散精力,也会影响它的威望。对任何一只母狼来说,繁衍后代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怀孕、分娩、哺养,需要全神贯注,需要耗尽心血。它精力有限,不可能既做一只合格的狼王,又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它只能二选一。
  紫葡萄决定在当下这个发情季节,放弃生育垄断权,全心全意做一只合格的狼王,率领帕雅丁狼群走向复兴与强盛。
  但是,繁衍后代关乎帕雅丁狼群的未来,每一个发情季节诞生一窝狼崽,既是帕雅丁狼群生生不息、繁荣昌盛的标志,也能为种群内部带来不可替代的强大凝聚力。换句话说,紫葡萄可以放弃生育权,却不能让帕雅丁狼群错过这次繁衍后代的机会。它必须让狼群里某一只母狼和某一只公狼结成伉俪,产下一窝狼崽,以确保帕雅丁狼群传宗接代、生命永续。
  为此,紫葡萄做的第一件事是:一进入发情季节,便不允许任何公狼靠近自己。无论哪只大公狼,只要走到离它两三米远的地方,它就会发出粗野的咆哮,龇牙咧嘴,汹汹作扑咬状。与此同时,它整日阴沉着脸,不再像往常那样悉心整饰皮毛,任由自己蓬头垢面。对母狼来说,不整饰皮毛就相当于人类女性不梳妆打扮,这就最大程度地降低了雌性的魅力。
  紫葡萄做的第二件事是:无论走路还是跑动,随时都将那条粗大、漂亮、性感的尾巴垂挂下来。对母狼来说,发情期夹紧尾巴就如同关闭了爱的心扉,这是在向所有追逐自己的异性宣布——我已心如枯井,无论你们往这口枯井里扔多少爱的石头,我心里也不会荡起丝毫涟漪。
  紫葡萄做的第三件事是:将审视的目光投向那几只处于生育期的成年母狼,打算从它们中间选出一只最适合做母亲的母狼来,承担这一茬繁殖季节繁衍后代的重任。
  这三件事一做,连傻瓜都明白了紫葡萄的心思。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争夺生育权的战争在几只母狼之间爆发了。它们想尽办法,拼命巴结讨好紫葡萄,因为这几只母狼都知道,在决定谁有资格做妈妈的问题上,紫葡萄身为狼王,一言九鼎,具有最高决断权。
  那只名叫爱丽丝的母狼,好不容易在溪流里逮着一条细鳞鱼,自己舍不得吃,赶紧送到紫葡萄面前;那只名叫娜古古的母狼,一次又一次执意要为紫葡萄舔理皮毛,就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走;那只名叫蝶恋花的母狼,总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来到紫葡萄面前,像坨稀泥巴一样软绵绵地侧躺下来,露出颈侧最易受到攻击的动脉血管,一再向紫葡萄表达自己的忠诚;还有那只名叫大妞妞的母狼,都已经五岁龄了,比紫葡萄还大一岁呢,却做出一副小儿女的姿态来,忸忸怩怩撒娇,咿咿呜呜发嗲,还像哺乳期的狼崽那样吮吸紫葡萄的脚爪。

  紫葡萄是一只母狼,它完全能理解母狼们此时此刻的心情。想做母亲,是每一只母狼的本能。从它内心来讲,它希望满足每一只母狼的愿望,让它们都产下狼崽来。添丁增口,狼丁兴旺,狼多势众,这是多么令狼向往啊。但理智告诉它,这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奢望。日曲卡雪山严酷的地理环境和有限的食物资源,最多只能保证狼群供养一窝狼崽。假如让每一只母狼都拥有生育权,要不了多长时间,狼群中就会爆发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这会不可避免地将帕雅丁狼群推向毁灭的深渊。
  紫葡萄只能硬起心肠,用狼爪和狼牙做几道很血腥、很残忍却必须要做的减法。
  第一个被剔除出候选名单的是母狼蝶恋花。
  母狼蝶恋花牙口三岁半,正处于生育的黄金年龄。它阅历丰富,狩猎技艺娴熟,似乎很适合担起繁衍后代的重任。但是,母狼蝶恋花在生育问题上曾犯过错误,属于有过前科的母狼。
  那是一年半前,日曲卡雪山出现了一只流浪公狼,幽灵似的在帕雅丁狼群领地周围徘徊。当时正值春天,每到夜深人静,那只流浪公狼便登上鹦鹉嘴大溶洞对面那座雪峰,朝着夜空那轮银盘似的月亮发出悠扬绵长的嗥叫,吟唱凄凉的情歌。没过几天,母狼蝶恋花就跟那只善唱情歌的流浪公狼私奔了。浪漫的爱情大多以悲剧结尾。三个月后,母狼蝶恋花在尕玛尔草原一棵大树的树洞里产下一窝狼崽,看似建立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庭。但好景不长,有天早晨,那只善唱情歌的流浪公狼独自外出觅食,从此便音讯全无,也不知是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向单身母狼唱情歌了,还是在狩猎时发生了意外,反正就再也没有回来。母狼蝶恋花不得不独自吞下这杯生活的苦酒,既要给狼崽喂奶,又要外出觅食。半个月后,它膝下的六只狼崽一只接一只相继饿死,它孤苦伶仃,不得已又回到帕雅丁狼群。
  这么一个糊涂而又任性的母狼,理所当然应从候选名单中删除。起码在这一茬发情季节,不该把宝贵的生育机会给它。紫葡萄想到这里时,母狼蝶恋花刚巧又一次来到它面前,侧躺下来,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紫葡萄生气地咆哮一声,照准母狼蝶恋花的颈侧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当然,它的扑咬速度稍稍慢了半拍,母狼蝶恋花躲闪得快,紫葡萄只咬到了它的颈毛。咝的一声,母狼蝶恋花的颈侧就像被剃刀剃过似的秃了一大块,露出青白色的难看的皮肤。
  母狼蝶恋花吓得惊叫一声,失魂落魄地逃窜而去。
  这份惊吓,这份教训,应该足以让风流成性的母狼蝶恋花打消做妈妈的念头了。
  接着,紫葡萄毫不留情地将母狼大妞妞从候选名单中删除。
  母狼大妞妞虽然成熟且健康,年龄也合适,但它在做妈妈的历史上曾有过污点。
  大概是三年前吧,母狼大妞妞曾产下一窝狼崽,养到一个多月大时,有一次,狼群集体外出觅食,留下大妞妞照顾自己的孩子。可是,傍晚狼群回来之后,发现四只狼崽都不见了。所有狼追循气味寻找了半天,最终在一处灌丛里找到了狼崽的皮囊和骨骸,四周还有雪豹凌乱的足迹。不难判断,有一对雪豹夫妻趁狼群外出觅食的空当,袭击了帕雅丁狼群的大本营——鹦鹉嘴大溶洞。倘若大妞妞无法在两只雪豹的进攻下保护四只狼崽,那大家也无可奈何。但问题是,母狼大妞妞身上连一点儿伤痕都看不到,别说流血负伤,连狼毛也没掉落一根。所有的狼心里都明白,当雪豹夫妻闯进鹦鹉嘴大溶洞时,母狼大妞妞肯定未作丝毫抵抗,直接扔下狼崽自己逃命去了。作为一个母亲,这真是天大的耻辱,也是不可原谅的罪孽。这样的母狼,根本不配养育后代!
  所以,当母狼大妞妞再次来吮吸紫葡萄的脚爪时,紫葡萄狠狠蹬了它一脚,将它踢得在地上直打滚儿。因此,母狼大妞妞不得不终止做妈妈的幻想。
  第三个被剔除出去的是母狼娜古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狼娜古古身上特别容易滋生寄生虫。天气刚刚转热,别的狼都平安无事,它就已经被寄生虫盯上了:扁虱、跳蚤、螨虫,争先恐后地爬到它身上来做窝。等到天气转凉,别的狼身上的寄生虫差不多都被冻死了,母狼娜古古身上却仍是寄生虫肆虐。为了对付寄生虫,它不得不经常跑到尕玛尔草原,找一棵桉树,身体在桉树皮上蹭来蹭去。桉树的汁液有消炎止痒的功效,这样一来,虽然能缓解寄生虫给它带来的痛苦,但也将它身上的狼毛蹭得斑斑驳驳,有时还会一块块脱落,难看得就像生了牛皮癣。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这么一个容易招寄生虫的娘,它的儿女也有可能成为各种寄生虫最喜欢的宿主,还来不及长大,就会被可恶的寄生虫夺去性命。这样的母狼,似乎天生就不适合养育儿女。
  于是,当母狼娜古古带着一副甜腻腻的表情,凑过来要为紫葡萄整饰皮毛时,紫葡萄猛地将它扑出一丈远,还在它耳畔咬牙切齿地狂嗥一通,彻底粉碎了它的痴心妄想。
  紫葡萄把目光投向了母狼爱丽丝。这是一只年轻的母狼,体态丰腴,四肢细长,似乎挺适合生儿育女。更难得的是,母狼爱丽丝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它的狩猎技艺十分娴熟,在帕雅丁狼群的母狼中不是数一,也是数二,仅次于它紫葡萄;而且母狼爱丽丝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也懂得尊卑有序,对它这个狼国第一位女王一直恭恭敬敬。将宝贵的生育权赐给母狼爱丽丝,似乎是妥当的。但屈指一算,母狼爱丽丝才一岁零八个月,对母狼来说,这个岁数虽已到了婚育年龄,但年纪轻,筋骨就稚嫩,加上缺乏丛林生活经验,如果把宝贵的生育机会给了它,它能不能成功地将一窝狼崽抚养长大,还是个大大的问号。算了,干脆再磨炼个两三年,等母狼爱丽丝筋骨更强健了、丛林生活经验更丰富了,再把繁衍后代的生命接力棒递交给它,到时候也不晚。
  紫葡萄又把遴选的目光投向雌狼羊踢踢。
  这些日子,帕雅丁狼群中几乎所有处于生育年龄的母狼,都竞相施展各种手段向它示好,渴望好运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唯独雌狼羊踢踢是个例外。它非但不来讨好紫葡萄,甚至也不来凑这份热闹,总是跑得远远的,避开它的视线,孤独地蜷缩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腿弯,蒙头睡觉。
  雌狼羊踢踢似乎是觉得事不关己,所以就置身局外,任凭风云变幻。
  但紫葡萄敏锐的狼眼几次扫过雌狼羊踢踢的身体时,都捕捉到了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虽然雌狼羊踢踢看起来是在埋着脸酣睡,但它那两只三角形的耳朵却旗帜般的高高竖起,耳郭瑟瑟抖动,分明是在用心偷听有关繁衍后代的一切细微动静。
  看来,在争夺生育权的关节点上,凡育龄期的母狼,没有哪个能真正置身事外,没有哪个能真正无动于衷。
  紫葡萄心里清楚,雌狼羊踢踢之所以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是出于一种自卑心理。它觉得在众多强有力的竞争者面前,无论怎么努力,这唯一的幸运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便藏起了心中的欲望,知趣地退到一边去了。
  尽全力跳起来也摘不到的桃子,还是别去想它了。
  确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雌狼羊踢踢都不是最佳人选。它牙口八岁,对母狼来说,这个年龄已过了最佳生育期,假如要产崽的话,算得上是高龄产妇了。况且,雌狼羊踢踢之所以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就是因为母狼冬娘在分娩前夕被羊踢了一脚,引起了早产,因此,它先天就没发育好,从小就瘦弱,成年后也不够强壮。它在帕雅丁狼群的母狼中,算是相貌普通、地位也很普通的狼。
  然而,有三个特殊的理由,促使紫葡萄想在这个发情季节,把繁衍生命的接力棒交到雌狼羊踢踢手里。
  第一个理由:去年冬季,前任狼王盔盔不幸命丧虎口,老母狼朵朵菊率先站出来拥立紫葡萄当狼王。帕雅丁狼群的.历史上从未有过雌狼王,所有的狼都惊呆了,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老母狼朵朵菊。时间好像凝固了,空气也好像凝同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雌狼羊踢踢站了出来,亮出了颈侧的动脉血管,表达了对紫葡萄的支持与拥戴:这份沉甸甸的情谊一直珍藏在紫葡萄的心里,紫葡萄总想找机会回报它。

  第二个理由:雌狼羊踢踢曾经有过一次生育机会,却被它紫葡萄给搅黄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盔盔刚成为帕雅丁狼群的狼王。进入桃红柳绿的春天后,新狼王盔盔突然对雌狼羊踢踢大献殷勤——有了食物,总乐意与雌狼羊踢踢共享;去山上巡猎时,也喜欢让雌狼羊踢踢陪伴在身边。对狼而言,春天也是个发情的季节,谁都看出来了,狼王盔盔对雌狼羊踢踢感兴兴趣,准备与雌狼羊踢踢交配产崽了。那时的雌狼羊踢踢芳龄六岁,虽不算年轻,但因为它生得娇小柔媚,皮毛光滑如水,还是很让公狼着迷的。当时紫葡萄刚满两岁,正是情窦初巧开的时候,做梦都想成为新狼王最宠爱的妻子,它看到狼王盔盔对雌狼羊踢踢有兴趣,心里悄悄生出了几分嫉恨。
  刚巧这一天,狼王盔盔领着帕雅丁狼群前往尕玛尔草原温泉谷一带觅食。温泉谷在一条山谷的尽头,那里有一眼热泉从地底下汩汩冒出来,日夜不息,终年不断。那泉水温度极高,人类社会的马帮路过此地时,赶马人若将生鸡蛋丢进滚烫的泉水里,鸡蛋不一会儿就被煮熟。早春季节,乍暖还寒,众狼站在热泉边,蒸汽滚滚而来,就像在洗免费的桑拿浴。沸腾的热水塘里不断冒出乳白色的蒸汽,浓得就像牛奶,即便是近在咫尺,也看不清身边的狼的面目。这时,紫葡萄发现,雌狼羊踢踢正与狼王盔盔并肩而立,双双站在热水塘边一块滑溜溜的岩石上,这让它嫉妒得牙龈直流酸水。恰巧这个时候,一大团乳白色的蒸汽飘荡过来,把狼王盔盔和雌狼羊踢踢包裹了起来。它们看不见紫葡萄,紫葡萄却知道它们的确切位置。突然,紫葡萄一阵冲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雌狼羊踢踢的腰眼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后,立刻躲进了乳白色的蒸汽里。雌狼羊踢踢毫无提防,惊嗥一声,身不由己地朝前跨出一大步,眼瞅着就要跌进滚烫的热水塘里去了。雌狼羊踢踢本能地急转狼腰,想跳回到岩石上来,无奈滑溜溜的岩石根本无法站稳,最终它还是滑进了热水塘。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活狼却是很怕开水烫的,只听得雌狼羊踢踢惨嗥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从热水塘里蹿了出来,但它的屁股、尾巴和两条后腿已被高温泉水烫伤了。很快,雌狼羊踢踢屁股、尾巴和后腿上的毛就相继脱落,皮肤也出现了溃烂,一直过了半个多月,被烫伤的地方才长出新皮,又过了两个多月,新皮上才长出狼毛。
  当时,乳白色的蒸汽挡住了众狼的视线,谁也不知道雌狼羊踢踢是怎么滑进热水塘的,连它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次的意外烫伤虽未让雌狼羊踢踢落下残疾,却过早地结束了它那刚刚拉开的爱情序幕。在雌狼羊踢踢被烫伤的第三天,狼王盔盔就移情别恋,把兴趣转移到了紫葡萄身上。就这样,紫葡萄心想事成,当上了狼王盔盔的妻子。但紫葡萄心里清它害了雌狼羊踢踢,要不是它从中作梗,雌狼羊踢踢早就当上妈妈了。所以,每次看到雌狼羊踢踢孤苦伶仃的样子,它心里都会有一种内疚感,总觉得亏欠了雌狼羊踢踢,总想设法补偿它。

  第三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是:雌狼羊踢踢天生就怀有比其他母狼更浓烈的母爱。
  当时,紫葡萄产下一窝儿女后,按照狼群的规矩,大公狼们帮着狼王保护狼崽的安全,母狼们则帮着紫葡萄喂养这些狼崽。当狼崽还在吃奶时,狼群外出狩猎,哺乳期的母狼留在家里照看狼崽;等狼群觅食归来,便由其他母狼收缩胃囊,吐出还没消化的肉块供留守的母狼食用。紫葡萄发现,每当这个时候,其他母狼都只是吐一两口肉块意思一下,心意到了,也就不再反哺肉块了,毕竟食物来之不易,谁也不是傻瓜,会愿意将已经吃进去的食物都吐出来。但雌狼羊踢踢是个例外。每次外出狩猎归来,它都会一口接一口地吐出肉块,大有倾囊相助的意思。
  更让紫葡萄感动的是,一个多月后狼崽断奶,改吃成年狼反哺出来的肉糜。此时狼崽尚小,还不能跟随狼群一起外出狩猎,但它们的胃口却一天比一天大,光靠夫妻狼反哺的肉糜是无法喂饱一窝贪得无厌的狼崽的,还需依靠狩猎归来的母狼们集体反哺肉糜。这个时候,其他母狼能把肚子里半消化的肉糜吐出一半来,都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毕竟,这些小狼崽不是它们的亲骨肉,匀出一半食物已经能称得上无私奉献了。但雌狼羊踢踢不一样,每次都把肚子里的肉糜吐完了才罢休。
  开始时,紫葡萄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母狼吗?它怎么会如此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喂养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狼崽?这会不会是一种假相呢?会不会是在做表面文章呢?会不会是为了讨好它和狼王盔盔,刻意做出这种对狼崽百般慈爱的举动呢?于是,紫葡萄多了个心眼儿,在其他母狼给狼崽反哺食物时,紫葡萄故意离得远远的,暗中仔细观察。结果,它发现,萨论是否当着它和狼王盔盔的面,雌狼羊踢踢都会尽心尽力地喂养这窝狼崽。
  有一次,帕雅丁狼群在雪山上奔波了整整一天,最后才找到一具已被秃鹫啄食掉一大半的羚羊尸体。僧多粥少,狼多肉少,每只狼才吃了几口冰冻的羊肉,食物就已告罄。本来就没吃饱,返回时又赶了二十几里山路,等回到鹦鹉嘴大溶洞时,所有狼肚子里的羊肉都快消化光了。见到狼群归来,嗷嗷待哺的五只狼崽一拥而上,呦呦叫着,迫不及待地向成年狼乞讨食物。紫葡萄注意到,好几只母狼勉强吐出了半口或一口肉糜后,便再也不理睬狼崽了。母狼大妞妞最差劲,抻直脖子干呕了两下,假装做出反哺的动作来,实际却没吐出一丁点儿肉糜。唉,自己都还饿着肚子呢,哪里还有心思帮紫葡萄喂养一窝狼崽啊。
  就在这时,雌狼羊踢踢出现了。
  五只狼崽涌到雌狼羊踢踢面前,蹦跳跳跃,争先恐后地用自己柔嫩的小嘴去触碰雌狼羊踢踢的嘴唇,以刺激它反哺出肉糜来。紫葡萄在一旁看得很清楚,雌狼羊踢踢依次给五只狼崽反哺食物,每只狼崽一小口肉糜,轮到最后一只狼崽时,雌狼羊踢踢肚子里本来就不多的肉糜已经吐完了。它坚持抻了好几下脖子,可肚子里空空如也,再也吐不出肉糜来了。第五只狼崽气急败坏,一次又一次蹦跳着去咬雌狼羊踢踢的嘴,还一个劲地呦呦尖嗥,似乎在抗议:我的兄弟姐妹你都喂了,怎么唯独不喂我呀?这也太不公平了吧!雌狼羊踢踢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忧伤,沉思了几秒钟后,它突然弓起背来,身体猛烈抽搐,腹部一阵痉挛,然后抻直了脖子剧烈呕吐,终于吐出了一小口东西来,也不晓得那到底是鲜血、胃液还是肉糜,总之把它塞进了第五只狼崽的嘴里。之后,雌狼羊踢踢便像被掏空了似的,虚软地趴躺在地上,过了约半小时,才有力气爬起来行走。
  这绝对是掏心掏肺的爱。
  紫葡萄一向认为,这种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完全彻底、毫无保留的掏心掏肺的爱,唯有在母亲与自己的亲生孩子之间才会存在。它没想到的是,雌狼羊踢踢却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一窝狼崽付出了如此浓烈、如此深厚的母爱。对此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雌狼羊踢踢身上蕴藏着最丰富、最旺盛的母爱,倘若有机会产下一窝儿女,它绝对是世界上最称职的母亲。如今雌狼羊踢踢已有八岁,可以说是搭上了生育的末班车,倘若再没机会繁育后代,以后恐怕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紫葡萄走到雌狼羊踢踢的面前,轻轻叼起它那条垂挂在地上的尾巴,慢慢摇晃了几下。雌狼羊踢踢相貌很平常,年龄也已偏大,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那条尾巴了。仿佛是老天爷的刻意补偿,那条尾巴蓬松如拂尘,丝丝缕缕,柔滑飘逸,毛尖还闪耀着一层淡淡的金红色。接着,紫葡萄便伸出舌头帮雌狼羊踢踢梳理皮毛,清理出躲在毛丛里的寄生虫,将它凌乱的皮毛梳理得油油亮亮、柔柔顺顺。老母狼朵朵菊看到紫葡萄的举动后,立刻就明白了它的用意,马上跑了过来,帮着紫葡萄一起给雌狼羊踢踢梳理皮毛,表明自己无条件支持紫葡萄在繁衍后代这个问题上的英明决断。
  此时此刻,悉心为雌狼羊踢踢梳理皮毛,就相当于在帮新娘梳妆,雌狼羊踢踢激动得浑身发抖,不断发出感激涕零的轻嗥。其他几只母狼则躲在角落里,有的发出怨恨的嗥叫,有的用嫉妒的眼光死死盯着雌狼羊踢踢,有的狠狠地啃咬树皮,咯嚓咯嚓,把树皮咬成粉末,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紫葡萄也是母狼,它能体谅其他母狼的心情。一只母狼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育一窝狼崽。这是母狼一生的愿望,也是母狼神圣的天职,更是上天赋予母狼的权利!
  紫葡萄向其他几只母狼跑了过去,在每只母狼身边逗留了一会儿,还用舌尖抚弄它们的耳朵,它用狼特有的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帕雅丁狼群中的每一只母狼:只要它紫葡萄还是狼王,它一定会让每一只母狼都梦想成真,将来都有机会繁衍自己的后代。
  其他母狼的不满和愤懑,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紫葡萄暗暗下定决心,要打破狼社会“高层垄断”的繁殖策略,要让每一只母狼都能享受做母亲的快乐,要在繁衍后代这个大问题上努力做到公平与公正。它觉得,公平与公正,应该是每一位统治者永远的座右铭。
  确定由雌狼羊踢踢担负繁育后代的重任后,接下来就要选择一只合适的大公狼来做雌狼羊踢踢的配偶。这事不难,紫葡萄想,那些公狼恐怕做梦都想做新郎呢。
  它首先想到的是大公狼歪歪歪脖,这家伙年富力强,狩猎技艺精湛,在帕雅丁狼群的公狼里排名第一,属于优秀品种。父强子壮,生存概率也高。所以,大公狼歪歪脖绝对是做爸爸的最佳人选。于是,紫葡萄立刻领着焕然一新的雌狼羊踢踢朝大公狼歪歪脖走去。
  紫葡萄想,大公狼歪歪脖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新郎,还不得乐死呀!但出乎它意料的是,大公狼歪歪脖原本是站在一块磐石下的,见它领着雌狼羊踢踢过来,不仅没表现出任何的欣喜与激动,还索性躺了下来,将脸埋进腿弯,做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紫葡萄不相信大公狼歪歪脖一点儿都不动心,它顶着雌狼羊踢踢的腰,将梳妆完毕的雌狼羊踢踢推到大公狼歪歪脖的面前。大公狼歪歪脖转动身体,将脊背对着雌狼羊踢踢,一副拒狼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紫葡萄不死心,让雌狼羊踢踢也躺卧下来,与大公狼歪歪脖头靠头、肩并肩地躺卧在一起。可雌狼羊踢踢还没来得及躺下呢,大公狼歪歪脖就腾地跳了起来,像躲避毒蛇一样跳闪开来,然后眯起一双幽怨的眼睛,死死盯着紫葡萄,“呦呜——呦呜——”嗥个不停,那嗥叫声如泣如诉,像在倾吐郁结在心中的委屈,又像在倾诉刻骨铭心的相思情愫。
  紫葡萄不是傻瓜,当然明白大公狼歪歪脖的心思,不由得又气恼又感动。气恼的是,它好心好意想成全大公狼歪歪脖,对方却如此不领情,把它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感动的是,这家伙对感情倒是挺专一的,实在难得。

  没办法,这种事情勉强不来,紫葡萄只好另打算盘,将挑选的目光投向帕雅丁狼群中另外几只大公狼。
  大公狼斜斜眼倒是挺乐意做新郎的,眼睛不停地在雌狼羊踢踢身上扫来扫去,口涎也从嘴角滴了下来,但紫葡萄毫不犹豫地将挑选的目光从大公狼斜斜眼身上跳了过去。它对大公狼斜斜眼印象不佳,大公狼斜斜眼流里流气不说,还屡次挑战它的狼王尊严,如此德性,要是生下一窝狼崽来,恐怕野心会成倍膨胀。繁衍后代是件大事,关系到帕雅丁狼群的未来,绝不能草率马虎,一定要优中择优,在几只大公狼中选出最合适的来。
  紫葡萄审视着大公狼番茄。这倒是一只帅哥级的大公狼,颈项的狼毛一大缕一大缕的,既威风又好看。无奈番茄早就知道好好利用自己俊俏的相貌,年纪轻轻便风流成性。之前有过两次,大公狼番茄突然就失踪了,两三个月后才又回到帕雅丁狼群。不难猜测,它肯定是跑出去找别的狼群的母狼了。要是它与雌狼羊踢踢结为夫妻,产下一窝狼崽后,又犯了老毛病,再玩起失踪来,那该如何是好?虽然狼崽一旦出生,种群内所有的成年狼都会参与到养育狼崽的行动中来,但大家庭的温暖毕竟不能代替小家庭的温馨,母狼需要一个真心实意的丈夫陪伴在自己身边,共同度过怀孕、分娩、哺乳、训导等一系列漫长而艰辛的育幼过程。帅哥大公狼番茄似乎很难有这样的耐心和毅力。
  紫葡萄又将目光投向大公狼大嚏,它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也没犯过风流病,但它的年龄似乎小了点儿,牙口两岁多,和雌狼羊踢踢年龄相差太大,将来的日子恐怕也过不好。
  没有可供挑选的了,只剩下大公狼黑三了。大公狼黑三身强体壮,忠厚老实,年龄也与雌狼羊踢踢相仿。此前从未有母狼走进过大公狼黑三的生活,这回,天上突然掉下个狼妹妹来,大公狼黑三必定喜出望外,倍加珍惜。老来得子,也必定会疼爱有加。大公狼黑三唯一的缺憾是身带残疾,左前爪被猎人的捕兽铁夹夹掉了一小截,四条腿长短不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起来不大美观。但是,紫葡萄已找不到更合适的狼了,大公狼黑三虽身带残疾,却不影响奔跑,也不影响狩猎,应该能够承担家庭的义务和责任,帮雌狼羊踢踢养大一窝小狼,做一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
  于是,紫葡萄将雌狼羊踢踢带到了大公狼黑三面前。水到渠成,两只狼顺理成章地结为连理。
  有播种就有收获,一个多月后,雌狼羊踢踢的肚皮变得圆鼓鼓的,里头有小生命在跃动。

 

【第十三章  宰杀白马】

  日曲卡雪山的秋季很短,未到冬至,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严寒的季节又到了。对生活在日曲卡山麓的帕雅丁狼群来说,食物丰盈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又要面对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艰难日子了。
  整整五天,帕雅丁狼群都未能捕获到可供众狼填饱肚子的大型猎物,只能靠找寻来不及躲到地下去的、被突然降临的鹅毛大雪冻僵的昆虫、鼠或蛇来充饥。
  每只狼都饿得眼睛发绿,肚皮贴到了脊梁骨上。
  就在这个时候,帕雅丁狼群遇到了那匹白马。
  那是一个黄昏,纷纷扬扬的雪下个不停。帕雅丁狼群顶风冒雪巡山狩猎,翻过一道驼峰状的小山包后,它们看见山坡上有一匹白马,正用蹄子刨开积雪,啃食雪层下的青草。这匹白马肯定是饿坏了,它专心地啃食草料,没发现山包上出现的狼群。
  二十多双饿得发绿的狼眼都聚焦在这匹白马身上,只等紫葡萄一声令下,所有的狼就会像飓风一样居高临下地扑向猎物。
  然而,紫葡萄却迟疑着不敢贸然发出攻击指令。它并非害怕捕猎马,虽然马身强力壮,马嘴可以啃咬,马蹄可以踢踏,甚至还能使出马的杀手锏——尥蹶子,但马毕竟是食草动物,孤零零一匹马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群狼的。马善于长途奔跑,狼也善于长途奔袭,只要狼群穷追不舍,马迟早会筋疲力尽,被狼群团团围住,最后成为狼果腹的食物。更何况,这匹白马此时此刻并没有发现狼群在窥视它,这样的话,帕雅丁狼群还能玩个突然袭击,以增大获胜的概率。可以有把握地说,只要它紫葡萄现在发出攻击指令,这匹白马很快就会变成帕雅丁狼群一顿丰盛的大餐。
  紫葡萄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因为它一眼就认出来,这匹白马不是野马。
  瞧这匹马,头上套着笼头,背上驮着皮鞍,无疑是人类豢养的家马。狼当然不怕家马,说实话,捕杀家马比捕杀野马容易多了,但问题是,家马是和人联系在一起的。
  狼天生对人类就有一种畏惧感。在千百年的进化道路上,狼被人类憎恨,并多次遭人类围剿。多少次血的教训证明,再凶悍、再聪明的狼也是斗不过人的,两足行走的人类是狼最危险的天敌。
  此时此刻,直觉告诉紫葡萄,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放弃。这是一匹家马,有家马的地方就会有人,这个道理不容置疑。虽然放眼望去,在狼的视力所及的范围内,白马的周围既没有人影,也没有人的气味,更听不到人的声音,但这并不等于说周围就一定没人。人是比狼更狡猾的高级动物,完全有可能藏起来了,躲在一个狼不易发现的旮旯儿角落里,举着黑洞洞的枪正等着狼去送死呢。
  犯不着去冒这个险,犯不着去冲撞人类。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周围没有人,捕杀家马也需慎之又慎。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的面,对狼而言,觅食要看人的脸色。对付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他们远一点儿,惹不起躲得起。所以,狼不到山穷水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不不——是不敢去捕杀家马的。食物很急需,但安全更重要。为帕雅丁狼群的安全着想,还是不碰这匹白马为妙。
  马肉是酸的,没准儿还有毒,不吃也罢。啧啧,把流出来的口水咽回去。就当没看见过这匹白马,走吧,找被冻僵的蛇去。
  紫葡萄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放弃捕杀,沿着山脊线到远方的北斗沼泽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交上好运,一到北斗沼泽就能逮到一窝还在吃奶的小野猪。
  走吧,肥嫩的乳猪不知道要比粗糙的马肉好吃多少倍!
  就在紫葡萄犹犹豫豫转身欲走时,突然,狼群里闪出一条身影,飞也似的向山坡上正在刨雪食草的白马冲了过去。
  谁这么大胆?没有狼王的许可私自出猎,是要受到惩罚!
  可当它抬眼望去,看清私自出猎者是谁时,满腔的愤怒就被满心的担忧所替代,因为扑向白马的不是别的狼,正是它最宠爱的儿子黑狮鬃。
  紫葡萄一胎生下了五只狼崽,被饥饿夺走了一只,还剩下四只。这四只狼崽分别是长女红毛绒、儿子黑狮鬃、二女蓝格格和三女黄旗旗。被饥饿夺走的幺女名叫白燕燕。之所以用红黑蓝黄白五种颜色给五个儿女起名,是因为这五只小狼崽一生下来,就秉承了狼王盔盔的身体特征,脑袋部位的绒毛特别茂盛。长女颈毛蓬松,颈窝还有一撮水红色的绒毛,—所以起名红毛绒;儿子背颈部的毛特别多,还有点儿鬈曲,就像雄狮的狮鬃,便叫黑狮鬃;二女头部绒毛有几条蓝色线格,所以起名蓝格格;三女耳毛特别丰富,黄色的耳朵就像两面迎风招展的小黄旗,便叫黄旗旗;幺女颈侧的两片绒毛就像燕子的翅膀,呈灰白色,故而叫白燕燕。五只狼崽,四雌一雄。
  毫无疑问,紫葡萄偏爱小公狼黑狮鬃。除了因为小公狼黑狮鬃是它唯一的儿子,还因为小公狼黑狮鬃与它已故的夫君狼王盔盔长得极像,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狼崽还在吃奶时,每次喂奶,紫葡萄总要将最饱满的一只乳房塞进小公狼黑狮鬃贪婪的小嘴里。断奶后,狼崽改吃成年狼嘴里吐出来的肉糜,每次喂食时,紫葡萄也会给小公狼黑狮鬃多喂一口。痕的体格本来就比母狼大一些,紫葡萄又一直给小公狼黑狮鬃开小灶,所以,在存活下来的四个儿女中,小公狼黑狮鬃的身体明显最为强壮,性格也最为强悍。

  也许是在一窝狼崽中最得宠的缘故,也许是具有性别优势的缘故,也许是强壮的身体给心灵注入更多自信的缘故,总之,小公狼黑狮鬃从小就表现得有点儿霸道:今天把姐姐红毛绒咬得嗷嗷直叫,明天把妹妹蓝格格追得屁滚尿流,后天把妹妹黄旗旗吓得躲进树洞不敢出来。当然,这是孩子气的打斗玩耍,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如今,四只小狼已一岁龄了,身体已发育成熟,外表与成年狼几乎没有差别。一岁龄的狼正处于学习的黄金年龄,会跟随狼群外出狩猎。紫葡萄发现,小公狼黑狮鬃在猎场的表现也不同凡响。它天生就具有一种领袖风范,追撵猎物,总是奔跑在最前面,围歼猎物,也总是奋不顾身地第一个扑上去撕咬,表现得十分勇敢。
  然而,优缺点总是伴随着生命一起成长的。小公狼黑狮鬃身上也有让紫葡萄担心的毛病,譬如有点儿鲁莽,有点儿轻率,有点儿骄傲,有点儿犟头犟脑。但紫葡萄觉得,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毛病。金无足赤,狼无完狼。谁身上没有小毛病啊?紫葡萄坚定地认为,与那些可爱的优点相比,小公狼黑狮鬃身上的这些小毛病是瑕不掩瑜。这个孩子天资极佳,是块璞玉,好好雕琢,必成大器。紫葡萄相信,只要再锻炼一年左右,小公狼黑狮鬃一定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公狼。
  这不,小公狼黑狮鬃的小毛病又犯了,鲁莽轻率,还没等它紫葡萄发出捕猎的信号,就自顾自地扑向那匹白马了。要是别的狼这么做,紫葡萄会感到无比愤懑,因为自己的狼王尊严被挑衅了,但小公狼黑狮鬃这么做,紫葡萄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孩子还小,容易冲动,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就算是错误,小公狼黑狮鬃年纪轻轻,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因此,紫葡萄并没有狼王尊严遭到挑衅的感觉,而是满心担忧与惧怕。
  这个时候,假如是别的狼自顾自地冲向白马,紫葡萄会立在原地不动,同时用最严厉的目光和嗥叫制止其他狼追随那个冒失鬼冲向白马。它要以此捍卫狼王的权威,绝不能让另一只狼牵着鼻子走。更重要的问题是,人类极有可能就埋伏在暗处,等着狼冲过去送死呢!人手握明晃晃的长刀,肩扛会喷火的猎枪,还有弓弩、铁夹、捕兽网,狼跟人斗,就是鸡蛋碰石头!
  但现在,向白马冲过去的是小公狼黑狮鬃,紫葡萄的一切行为与对策都颠倒过来了。
  毕竟,它首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一只狼王。面对还未完全成年的儿女,它首先体验到的是一个普通母亲的感受,行为与对策当然也是出于一个普通母亲的立场和判断。
  紫葡萄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立即纵身一跃,紧跟在小公狼黑狮鬃后面向那匹白马冲了过去。它是母亲,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独自承担风险。孩子,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妈妈也陪你一起闯,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妈妈也陪你一起跳!
  狼王就是一面旗帜,狼王一动,众狼唯狼王马首是瞻,也立刻向前奔腾。毛狼群像一张恐怖的网,撒向山坡上刨雪啃草的白马。
  狼群自上而下冲刺,速度极快,等白马发现危险逼近,欲扬蹄奔驰时,已经来不及了,小公狼黑狮鬃已赶到白马身边,一个蹿扑跳上马背,骑在了马上。白马还想反抗,捌步、蹦挞、直立、尥蹶子,企图将小公狼黑狮鬃从背上甩下来,但小公狼黑狮鬃紧紧咬住马鬃不松口。这时,紫葡萄也飞奔而至,冲到马头前,一把搂住长长的马脖子,整个身体都吊在了上面。白马想逃,却怎么也跑不快。狼群很快陆续赶到,将白马团团包围起来,你一口,我一口,没过多久,白马就变成了红马,瘫倒在雪地上,变成了一堆任狼宰割的新鲜马肉。
  紫葡萄所惧怕的人类始终没有出现。看来,这是一匹从马群或马厩逃出来的流浪马,并没有人跟着,紫葡萄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按照惯例,紫葡萄应该最先啃食马肉。它是狼王,狼群获得猎物后,狼王有先食的特权。紫葡萄在白马后腿上撕下一块最好的肉来,叼到雌狼羊踢踢面前。雌狼羊踢踢怀孕已近两个月,快要分娩了。紫葡萄是生过狼崽的母狼,它知道母狼在临近分娩的时候胃口很大,急需补充营养,倘若这个时候得不到足够的食物,肚子里的小宝宝就会先天不足,生下来后也是瘦小羸弱,将来存活的概率就很低。雌狼羊踢踢在帕雅丁狼群里的地位不高,其配偶黑三也是一只普通的大公狼,如果按照既有的进食秩序,这对狼夫妻恐怕很难吃到足够的优质食物。紫葡萄也有一颗做母亲的心,最能体谅此时此刻雌狼羊踢踢的心情,所以,在雌狼羊踢踢怀上小宝宝后,凡是狼群捕捉到的猎物,紫葡萄都要动用狼王的权威,将可口而优质的肉块留给雌狼羊踢踢享用。
  雌狼羊踢踢朝紫葡萄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就开始埋头大口嚼咬马肉。
  其他狼这才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马肉有点儿粗糙,还尔微微有点儿酸味,但狼肚子饿了,吃什么都香。最后,每只狼都吃得直打饱嗝儿。狼有储藏食物的习惯,尤其到了食物匮乏的秋冬季节,狼一旦捕获了大型猎物,吃不了就会兜着走,将剩下的食物埋进雪堆,以备饥荒之需。紫葡萄是只母狼,雌性天生就比雄性会过日子,也更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于是,它带着众狼将剩余的半匹马大卸八块,除了难啃的马头和大骨头外,将其余的肉都拖到一个隐秘的山坳,埋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一切收拾停当后,紫葡萄走到小公狼黑狮鬃身边,慈爱地舔理它凌乱的皮毛。按理说,小公狼黑狮鬃私自出猎,怎么说也应该受到责备,但紫葡萄此时满心喜悦,早把责备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实践证明,白马身边并没有可怕的两足行走的人,是它过于谨慎了。要不是小公狼黑狮鬃果断地扑向白马并勇敢地跳到马背上死死咬住马鬃,帕雅丁狼群就会与这顿热腾腾的马肉大餐失之交臂了,极有可能现在还饥寒交迫地四处找寻猎物,当然更不可能有宝贵的储备粮了。从这个角度看,小公狼黑狮鬃为帕雅丁狼群顺利度过这个严寒的秋冬季节立下了汗马功劳。孩子比它强、比它果断、比它勇敢,多棒啊!当别的狼还在犹犹豫豫时,小公狼黑狮鬃就率先扑向猎物。小小年纪就表现得如此果敢、如此有主见,长大后前途不可估量!
  紫葡萄喜不自胜,感到无限的荣耀与骄傲。的确,在孩子的优点与成功面前,妈妈的眼睛永远是放大镜,放大了再放大;在孩子的缺点与失误面前,妈妈的眼睛永远是缩小镜,缩小了再缩小。
  这是人之常情,恐怕也是狼之常情。
  但紫葡萄毕竟是有头脑的狼王,欣喜过后,它心里也隐隐担忧:狼群咬杀了这匹白马,聪明的人类决不会善罢甘休,很有可能会来找帕雅丁狼群算账。于是,紫葡萄又多一个心眼儿。它不再带着狼群到宰杀白马的地方打猎,就算刚巧要路过那个地方,它也宁肯多爬两座山,绕道而行。
  谨慎无大错,对狼而言,这是金科玉律。
  一周过去了,风平浪静,没有人的丝毫踪迹。
  二十天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没人来找帕雅丁狼群的麻烦。
  紫葡萄忐忑不安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心弦也慢慢放松了。又过了几天,它渐渐将宰杀白马这件事淡忘了。

 

【第十四章  羊羔带来的血光之灾】

  这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羊羔,最多有一个月大,肯定还在吃奶,相隔三十多米远,狼鼻就能闻到小羊羔身上那股芬芳的奶香味。狼喜欢吃羊,尤其喜欢吃小羊羔,小羊羔头上没有犄角,宰杀起来既安全又方便;而且小羊羔皮薄肉嫩,入口即化,在狼的食谱里是排名第一的美食,属于珍馐佳肴。所以,当巡山狩猎的帕雅丁狼群钻进这条狭长的山谷,突然看见这只黑羊羔时,所有狼的眼睛里都闪出一片贪婪的光亮,所有狼的嘴里都开始滴淌口水,所有狼的脸上都馋相毕露。
  冬天来了,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从深秋开始,日曲卡雪山就开始不停地下雪,积雪盈尺,天地一片白茫茫。冬天觅食不易,虽然一个多月前帕雅丁狼群曾捕获一匹白马,当狼群实在找不到东西吃时,便会将储藏在雪地里的马肉挖一点儿出来充饥,但坐吃山空,前天,狼群已经把最后一块冰冻马肉挖出来吃掉了。储备粮告罄,帕雅丁狼群又面临着断炊之虞。起码有一半的狼已整整两天没吃到一点儿东西了,还有一半的狼,靠捡食别的食肉动物吃剩的动物残骸,也是勉强混个半饥半饱而已。
  饥肠辘辘的狼,见到咩咩叫唤的羊羔,当然会生出难以抑制的猎杀冲动。
  但紫葡萄迟迟不敢发出扑咬的指令。
  这只黑羊羔出现得也太蹊跷了,羊羔还在吃奶,母羊去了哪里呢?一般情况下,哺乳期的母羊是不会扔下自己的羊羔不管的,还在吃奶的羊羔也不会离开母羊的。冰天雪地,突然出现一只孤零零的羊羔,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黑羊羔的行为也令狼生疑。黑羊羔跪在一座峭壁下,三面都是笔陡的山峰,狼群前方有一条十来米宽的窄窄的通道,黑羊羔就在通道的尽头。狼群拐进山谷后,与黑羊羔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十来米,黑羊羔眼不瞎耳不聋,肯定早已发现狼群正垂涎欲滴地注视着自己。狼是羊的天敌,羊的基因里就带着对狼的恐惧,黑羊羔见到狼群后理应惊慌失措,夺路奔逃,但奇怪的是,它却跪在原地不动,只是害怕得浑身发抖,“咩——咩——”发出可怜的叫声。
  不得不说,这只黑羊羔身上迷雾重重、疑点重重。
  紫葡萄首先想到的是:这会不会是人类设下的诱饵,专门引狼上钩的?想到这里,它立刻翕动鼻翼,上下左右,天上地下,全方位嗅闻。狼天生嗅觉灵敏,狼鼻子不亚于狗鼻子,再稀薄的可疑气味也休想瞒过狼。但紫葡萄闻了好几遍,草丛、灌木、岩石、雪地和空气都闻了个遍,除了让狼着迷的羊膻味,并没有人的气味。仔细观察,周围的积雪十分光洁,除了两行醒目的羊蹄印,并没有人的脚印。竖起耳朵谛听,除了呼啸的北风和黑羊羔凄凉的咩叫,也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声音。然而,即便是这样,紫葡萄还是觉得不能排除黑羊羔是人类设下的诱饵的可能。人太狡猾了、太能干了,人善于伪装,还有本事把脚印连同气味都抹得干干净净。
  还是小心为妙,进一步观察,探究真伪,然后再做决断。
  就在紫葡萄这么想时,小公狼黑狮鬃已按捺不住捕猎的冲动,两眼放光,跃跃欲扑。
  这个时候,如果紫葡萄执意要阻止小公狼黑狮鬃,凭它既是狼王又是母亲的双重权威,是能压制住小公狼黑狮鬃的盲目冲动的。但它的低嗥声刚涌到喉咙口,脑子里突然一动,又倒卷舌头将低嗥声咽回肚里去了。它想起一个月前宰杀白马那件事。当发现山坡上刨雪啃草的白马时,出于谨慎,它也曾想放弃那场狩猎,但小公狼黑狮鬃勇敢地扑了上去。实践证明,是它错了,它过于谨慎,差点儿就丧失了一次难得的捕杀白马的机会,而小公狼黑狮鬃是对的,该出手时就出手,使饥饿的狼群有了果腹的食物,顺利度过了深秋那场可怕的暴风雪。
  对狼而言,失败的教训会让它们印象深刻,再出现相似的情景时,它们便会多一层疑虑,行事谨慎了再谨慎;同样,成功的经验也会给它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当出现相似的情景时,它们便多一层兴奋,多一层冒险的勇气和信心,希望能重复上次的成功。
  紫葡萄想,谨慎是对的,但过于谨慎也不足取。帕雅丁狼群已断粮两天,饥寒交迫,太需要获得这只救命的黑羊羔了。该出手时不出手,白白错失捕猎良机,真是愚不可及啊。它既然身为狼王,就有责任不让任何一只狼饿死。多雪的冬天,猎物稀少,怎么才能保证不让任何一只狼饿死呢?那就要抓住一切机会捕捉到猎物!
  这么一想,它就把阻止小公狼黑狮鬃的低嗥声咽回肚里去了。
  只见小公狼黑狮鬃嗖地蹿进窄窄的通道,狂嗥一声,迅速扑向峭壁下的黑羊羔。紫葡萄膝下的另一只小狼——长女红毛绒,紧跟在小公狼黑狮鬃身后,也嗥叫着冲进嵌在绝壁中的窄窄的通道。
  转眼间,小公狼黑狮鬃和小母狼红毛绒一前一后,已扑到离黑羊羔仅有五六米的地方了。完全可以预料,顶多还有两三秒的时间,这两个小家伙就能向狼群展示它们非凡的狩猎天赋,咬住黑羊羔脆弱的脖颈,吞下滚烫的羊血了。
  突然,平地起惊雷,轰的一声巨响,窄窄的通道里骤然爆起一团雪尘,小公狼黑狮鬃瞬间消失了,紧接着,小母狼红毛绒也不见了,远处传来两只小狼惊恐万分的嗥叫。
  紫葡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有一点很清楚:出事了!出大事了!
  经验主义害死狼,这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几秒钟后,雪尘散尽,紫葡萄和其他几只狼奔过去一看,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简直都要晕倒了——小公狼黑狮鬃和小母狼红毛绒,双双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怪不得冰天雪地里突然冒出一只孤零零的黑羊羔,怪不得黑羊羔会在三面峭壁围着的通道尽头,原来这是狡猾的猎人设下的圈套、布下的陷阱!
  两只小狼掉进了一个约三米见方的土坑,坑至少有两米半深,四壁如用刀斧削过,平整而笔陡,就像一口大井。坑口用竹竿支撑,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竹席,竹席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这个陷阱设计得如此巧妙,别说狼了,就是狐狸也难免要落入圈套。
  毫无疑问,小公狼黑狮鬃沿着窄窄的通道奔向黑羊羔,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猎物身上,渴望尽快喝到滚烫的羊血、吃到皮薄肉嫩的羊羔肉,根本就没料到会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着它。它不小心踩上去了,薄薄的竹席和细细的竹竿瞬间坍塌,还没等它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掉入了陷阱里。紧跟在它身后的小母狼红毛绒突然发现异常,想停下来,但强大的惯性让它身不由己地又往前跨了两步,前脚踩空,于是就跟着小公狼黑狮鬃一起掉入了陷阱。
  黑黢黢的陷阱,就像巨兽的嘴巴,将两只小狼一口吞噬了。
  紫葡萄趴在陷阱口往底下张望,小公狼黑狮鬃和小母狼红毛绒身上沾满了雪花和泥尘,在小小的陷阱里左冲右突,企图找到脱离险境的出口。但四周都是结结实实的土墙,只能撞疼或撞昏自己的头,根本不可能撞开一个逃生的缺口。
  两个小家伙又拼命往上蹿跳,想跳出陷阱。遗憾的是,狼的弹跳能力有限,成年狼原地蹿高的极限是两米,两个小家伙虽然外表与成年狼没什么差别,但毕竟还是一岁龄的小狼,力气有限,蹿跳技能也有限;再说了,小小的陷阱里既无法助跑,也难以施展腰身,脚底下又是柔软的竹席和积雪,根本没有一个结结实实的可以蹬踏起跳的地方,再加上坑壁光溜溜的,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两个小家伙像蚂蚱似的蹦啊蹦,再怎么努力,离坑口也还差着半米多。更糟糕的是,它们蹦了老半天,力气都耗尽了,累得气喘吁吁的,反而一次比一次跳得低了。
  再这样跳下去,就是让它们跳一百年,也跳不出陷阱啊。
  更让紫葡萄害怕得头皮发麻的是,两个小家伙眼瞅着无法跳出可怕的陷阱,出于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焦虑,便呦呦狂嗥起来。狼的嗥叫声尖锐、响亮,本来就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两个小家伙又是在陷阱底下嗥叫,垂直的陷阱宛如一只大喇叭,立刻把嗥叫声放大了数倍。“呦呦——呦呦——”寂静的山野望,两只小狼的嗥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饥寒交迫,心急如焚,乱了方寸。
  “呦呦!”住嘴!快闭上你们的嘴!紫葡萄趴在坑口,朝陷阱里的两个小家伙急切地低嗥,你们是想把猎人、猎狗、猎枪引来还是怎么着?
  “汪——汪汪——”山那边依稀传来狗吠声。唉,不懂事的小家伙们,一个劲地狂嗥乱叫,终于把狗引来了。有狗就有人,有人就有猎枪!紫葡萄的神经紧张到了极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焦急愤怒,痛心疾首,怨天尤人,追悔莫及,都于事无补,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冷静,冷静,冷静,再冷静,人有人的狡诈,狼也有狼的智慧,一定要想出可行的解救办法来。
  紫葡萄凝神细听,狗吠声离这里很远,最起码隔了半座山,它还有时间解救陷阱里的两只小狼。陷阱旁边,有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直通通道的尽头,那只黑羊羔还跪在那个地方,可怜兮兮地咩咩哀叫。紫葡萄将凶狠的目光投向瑟瑟发抖的黑羊羔,发出扑杀的指令。大公狼歪歪脖和斜斜眼立刻顺着那条碎石小路奔了过去,撕咬黑羊羔。
  帕雅丁狼群已断炊两天,每只狼肚子里都在唱空城计,陷阱里的两只小狼也已饿得没力气蹿跳了。既然已经中了圈套,那就先把诱饵吃掉再说。吃了羊羔,肚子里有了东西,在冰天雪地里,才有力气与铺设陷阱的猎人周旋和抗争,才有力气实施救援行动。
  狼吃羊,犹如猫捉鼠,可以说是手到擒来,更何况这还是一只吃奶的小羊羔。半分钟都不到,黑羊羔就被咬断了喉咙,并被大公狼歪歪脖从通道尽头给叼了出来。紫葡萄这才看见,黑羊羔的四只羊蹄被细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果真是一只被捆绑住的诱饵!
  俗话说:舍不得羊羔套不住狼。人类的陷阱布置得如此巧妙,选择的诱饵如此诱人,人类的头脑,岂是狼可以匹敌的啊!
  狼群抓紧时间进食。有一句话叫狼吞虎咽,在紧急情况下或是饿极了的时候,狼的进食速度着实让人惊叹,如同风卷残云般,两三分钟后,肥美的黑羊羔就只剩下几根难啃的骨头了。
  紫葡萄撕了几块羊肉扔进陷阱。吃吧,不管怎么说,做饱死鬼总比做饿死鬼强。
  小公狼黑狮鬃和小母狼红毛绒吃了几块羊羔肉后,身上有了点儿力气,又开始蚂蚱似的蹿跳,但陷阱实在是太深了,再怎么拼命蹦挞,也是徒劳无功。
  紫葡萄将脸埋在积雪里擦了又擦,以此来冰镇发热的头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它的目光在陷阱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它发现了一个情况:坍塌的竹席和细竹竿落到了陷阱里,陷阱的地面因此被铺高了一点儿,有的地方能高出三十多厘米。两个小家伙在蹿跳时,凡踩着被竹席和竹竿垫高的地方,蹿跳的高度也能相应地提高。这给紫葡萄提供了一个救援思路:假如能向陷阱里扔一些东西,不断将陷阱的地面抬高,足够高以后,两个小家伙不就可以顺利跳出死亡陷阱了吗?
  对人来讲,这或许是个不需要用脑子就可以想出来的办法,但对狼而言,这不啻是个前无古狼、后无来者的奇思妙想,是一个可以载入狼的史册的伟大发明。

  陷阱旁边的小路上有许多碎石,通道里有厚厚的积雪,通道外的山谷里也不难找到枯枝败叶。紫葡萄趴在陷阱旁的小路上,像鼹鼠挖洞一样,用四只狼爪拼命刨挖,然后将碎石刨进陷阱里去。狼王的行为无疑具有强大的示范效应,其他狼立刻照葫芦画瓢,有的刨碎石,有的刨积雪,有的去搬运枯枝败叶,老母狼朵朵菊还将羊头和羊骨也扔进了坑里。
  陷阱很大,不可能把整块地面都抬高,不过,也没必要将整块地面都抬高,只要把一个角抬高,两只小狼就能在被抬高的角落处蹿跳,就有希望获救。
  聪明的紫葡萄指挥众狼,将所有能垫高地面的材料都往东南角倾倒下去。很快,陷阱东南角的地面上便隆起一块来,像个小斜坡,也像块小跳板。遗憾的是,这个小斜坡或者说小跳板还不够高,两个小家伙无论站在最高处蹿跳多少次,也无法跳出陷阱来。黑狮鬃是小公狼,小公狼的弹跳力比小母狼要强一些,有那么两次,小公狼黑狮鬃蹿跳时脑袋差不多与陷阱口齐平了,两只前爪离坑沿仅有几厘米了,似乎只要再多使点儿劲,就能成功地从陷阱里逃出来,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无奈地落进了陷阱里。
  地心引力太大,狼的弹跳能力还是有限。
  狼群继续往陷阱的东南角倾倒碎石、积雪和树枝。紫葡萄毫不气馁,它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个小斜坡,或者说那块小跳板,就会达到理想的高度,就能帮助两个小家伙跳离苦海、跳离死亡。
  然而,时间之神太吝啬了,留给紫葡萄的时间委实不多了。
  “汪汪——”狗吠声越来越近,一阵紧似一阵。此外,还能清晰地听到人的吆喝声。
  众狼都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紫葡萄,紫葡萄却装做什么都没听见,仍埋头刨挖碎石和积雪,往陷阱里倾倒一切可以将地面垫高的材料。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它就要做出百倍的努力。哪怕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它,它也不会放弃!
  狗已跑到通道的入口处了,人跑得慢,还在山坡上边吆喝边赶路,离陷阱还有一段距离。不知道是枪走火了,还是人故意开枪向狼群示威,或是要为冲在前面的猎狗壮胆,突然,“砰!”,半山坡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紫葡萄还在闷头刨挖碎石,老母狼朵朵菊一个箭步蹿到紫葡萄面前,不轻不重地在紫葡萄耳朵上咬了一口,“呦呜——”发出一声锥心泣血的哀嗥。紫葡萄明白老母狼朵朵菊的用意,这是在用一种非常手段告诫它,也是在敦促它:停止援救,火速撤离!
  朵朵菊是帕雅丁狼群辈分最高的老母狼,历经沧桑,有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它知道,如果再不赶紧撤离,帕雅丁狼群极有可能会遭到灭种灭族的大屠杀。
  其实,不用老母狼朵朵菊提醒,紫葡萄也明白帕雅丁狼群此时此刻面临的巨大危险:所有的狼都聚集在这条三十多米长的窄窄的通道里,通道三面都是刀劈斧凿般的峭壁,这是最典型的口袋阵,整个帕雅丁狼群都被装在了口袋里。一旦猎人封锁通道的入口,就等于扎紧了袋口,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狼莫开,到时候,狼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绝对插翅难逃。
  一条白狗、一条黑狗,还有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已来到通道入口处,贼头贼脑地往通道里窥探。三十多米长的通道上全是积雪,寸草不长,无遮无拦,一眼就可望到尽头。
  那只白狗的胆子似乎特别大,曲腿沉腰,贴地匍匐,鬼鬼祟祟地溜进通道来,但在通道里没跑几步,便惊吠一声,急旋狗腰又逃出去了。这当儿,帕雅丁狼群所有的狼都忙着往陷阱里倾倒东西,谁也没顾得上去吓唬、驱赶这只白狗。
  狗与狼虽然同为犬科动物,但在远古时代,狗是所有犬科动物中胆子最小、狩猎技艺最差的一个支脉。正因为胆子小、狩猎技艺差,狗为了生存才投靠人类、依附人类,为人类看家护院,跟随人类巡山狩猎,成为两足行走的人类的忠实走狗。狗一直都是这副德性,欺软怕硬,见到狼群只会吠叫报警,却没有魄力单独与狼群厮杀。人类是狗的主人,也是狗的靠山和后盾,离开了人,狗就没了灵魂、没了方向、没了胆魄,根本就不是狼的对手。
  狗仗人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白狗逃出通道,与黑狗和花狗一字排开,共同守在通追入口处,狂吠乱叫。它们在守望,在监视,在向身后的人类通风报信,在等待手握猎枪的猎人的到来。
  紫葡萄侧耳细听,猎人的吆喝声确实越来越近了。狼的听觉甚佳,能根据声音大小准确计算出彼此之间的距离。从猎人的吆喝声判断,此时猎人距离此地已不足五百米,顶多再过几分钟,猎人就会出现在通道入口。
  援救的希望其实已经破灭了,要抢在猎人到来之前把陷阱垫得足够高,让两个小家伙顺利逃出陷阱,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了。
  假如紫葡萄是一只纯粹的狼王,或者说,假如紫葡萄是斗只雄性狼王,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它一定会审时度势,果断下令撤离的。面对现实,权衡利弊,理智决策,这是一个成熟的狼王应有的素质。危险正在迫近,舍小保大,为了整个帕雅丁狼群免遭屠杀,火速撤离是最明智的选择。时间不等人,时间也不等狼。继续徒劳无功地往陷阱里倾倒东西,只会耽误宝贵的撤离时间,最终,非但不能将困在陷阱里的两只小狼解救出来,狼群也要惨遭灭顶之灾。让整个帕雅丁狼群为两只小狼殉葬,这是最不明智,不不,是最愚蠢的做法啊!
  但紫葡萄不仅仅是狼王,它还是母亲,困在陷阱里的是两只还未完全成年的小狼,是它的心头肉。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它什么都愿意付出,哪怕付出生命,哪怕付出血的代价!
  紫葡萄仍埋头往陷阱里刨抓碎石和积雪。
  陷阱里的小家伙或许听到了猎狗的吠叫声,感到危险正在迫近,或许还凭着丰富的第六感,知道狼群正酝酿着放弃救援,总之,它们蹦挞得更猛烈了,你争我夺,拼命往上蹿跳。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跳高比赛,谁赢了谁就能活命。
  也不知是小公狼黑狮鬃先想出来的歪点子,还是小母狼红毛绒先琢磨出来的损招,两个小家伙突然互相挤对起来,你踩我的背,想把我当垫脚石跳出陷阱,我踩你的脑袋,要把你当跳板跳出苦海。这不,互相争斗的混乱当儿,小公狼黑狮鬃奔到小斜坡上往上蹿跳,跟前几次一样,前爪离坑沿还有几厘米时,身体就坠落下去。等它刚刚落到地上时,小母狼红毛绒便嗖地蹿了过去,踏在小公狼黑狮鬃的背上,把它当成垫脚石拼命往上蹿跳。有垫脚石跟没垫脚石就是不一样,这一次,小母狼红毛绒一只前爪已经伸出陷阱、搭在坑沿上了。可惜的是,它的前爪勾住的地方恰巧土质松软,在狼爪的挠抓下,泥沙坍塌下泻,它又无可奈何地跌了下去。
  这种情况至少说明:两个小家伙,无论是谁,只要踩住对方的身体,把对方当成垫脚石,自己就有逃生的希望。然而,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谁都不愿意自己做垫脚石让对方逃生,谁都希望对方当垫脚石让自己逃生。于是,两个小家伙你扑我咬,危急关头竟爆发了一场窝里斗!
  两个小家伙在陷阱里争抢逃生机会的情景,紫葡萄看得明明白白。
  “舍不得羊羔套不住狼,我们舍得了一只羊羔,果然就套住狼了!哈哈!”
  “哼,可恶的狼,居然敢咬杀我心爱的白马,我要剥下你们的狼皮做大衣!”
  猎人的吆喝声越来越清晰,从声音判断,他们离通道入口已不足百米了
  再不走,帕雅丁狼群真要给猎人和猎狗做包饺子的肉馅了啊!
  突然,紫葡萄趴在坑沿,头伸进陷阱,两道如炬的目光逼视着小母狼红毛绒,龇牙咧嘴,用最严厉的表情和最严厉的声调,“呦呜!呦呜!”发出刺耳的嗥叫。毫无疑问,这是在用狼王和母亲的双重权威喝令小母狼红毛绒:
  ——你跪下来!就是你!你必须跪下来!
  小母狼红毛绒哀哀嗥叫,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愿意,但狼王毕竟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母亲在她心中也有着根深蒂固的威严,想得通要服从,想不通也要服从。最终,小母狼红毛绒还是乖乖地跪在了陷阱东南角的小斜坡上。
  望着无比委屈的小母狼红毛绒,紫葡萄心里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
  小公狼黑狮鬃是它身上掉下来的肉,小母狼红毛绒也是它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它一个都舍不得放弃。但它心里明白,时间紧迫,想要将两个孩子都从陷阱里救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舍一保一。这是一道让它痛彻心肺,却必须要做的算术题,而且只能做减法。弃谁救谁,这是一个很纠结的问题,但它已没有时间去纠结、去伤感了,它必须立即做出决断。
  须臾间,它便决定弃小母狼红毛绒,救小公狼黑狮鬃。
  它一胎生了五只狼崽,一雄四雌,黑狮鬃是唯一的公狼。虽然狼群社会没有男尊女卑的说法,但狼崽中雄少雌多,少的无疑就金贵。小公狼黑狮鬃虽有些鲁莽,但它体格健壮,勇猛顽强,是块好料。紫葡萄暗地里甚至有个心愿,或者说,有个很私密的想法——若干年后,当自己体力不济了,当小公狼黑狮鬃成长为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就把狼王的宝座让给它。所以,当紫葡萄发现困在陷阱里的两个小家伙只有一个有获救的希望时,更不假思索地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小公狼黑狮鬃。
  小母狼红毛绒跪倒在小斜坡上的一瞬间,小公狼黑狮鬃就毫不含糊地跳过去,踩在它背上猛地一蹿。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支配下,身体的潜力会发挥到极致。小公狼黑狮鬃的身体笔直上扬,嗖的一下,谢天谢地,它的两只前爪和脑袋成功地伸出陷阱。紫葡萄早有准备,一口叼住小公狼黑狮鬃的后颈,将它从陷阱里拖拽了出来。
  “快快,堵住通道,扎紧口袋,别让一只狼跑掉!”
  远处传来人杂沓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吆喝声,根据声音判断,匆匆赶来的猎人离通道入口仅有几十米远了,再不走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紫葡萄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狂嗥,然后向通道外飞奔,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还困在陷阱里的小母狼红毛绒。
  撤离指令一下,所有的狼都跟随在狼王身后,像一股出闸的洪流,浩浩荡荡,冲向三十米开外的通道入口。
  身后,传来小母狼红毛绒呼天抢地的嗥叫。
  紫葡萄的心一阵抽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但它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它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
  狼群奔到通道入口,不幸中的万幸,猎人的身影还在三四十米开外的灌木丛中闪动,但那三条猎狗已在窄窄的通道口一字排开,龇牙咧嘴,狺狺咆哮,企图阻拦撤离的狼群。
  按理说,狗色厉内荏,应当没有勇气正面阻挡呼啸而来的狼群。果不其然,当狼群扑到离猎狗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时,胆子最小的花狗哀嗥一声,夹起尾巴就想掉头开溜。

  哦,溜吧,溜吧,别不好意思,三条狗怎么打得过一群狼呀!溜吧,溜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狗也不吃眼前亏!再不溜,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狼群要吃狗肉了啊!
  紫葡萄龇牙咧嘴地嗥叫,希望三条猎狗能马上掉头逃窜。猎人正在逼近,它没时间与猎狗周旋,只希望能在猎人到来前顺利跑出窄窄的通道,逃进山谷东侧茂密的灌木丛中。
  黑狗也被杀气腾腾的狼群吓唬住了,耷拉狗尾想转身逃命。
  偏偏这个时候,远处响起了猎人洪亮的喊叫声:
  “小白,不许逃,给老子把通道堵住!”
  “阿黑,咬啊,别让恶狼跑了!”
  “花花,胆小鬼,你要是敢躲,老子就一脚踢死你!”
  猎人的身影离通道入口还有三四十米,但猎人愤怒的喊叫声已钻进了三条猎狗的耳朵里。
  狗仗人势,主人在背后督战,狗就会气势汹汹,变得格外勇猛。
  刹那间,就像变戏法似的,三条猎狗耷拉的尾巴又笔直地竖了起来,吠叫声又变得气壮如牛,狗眼里又重新燃起战斗的激情,顽强地守候在通道入口。
  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几秒钟后,手握猎枪的猎人就会赶到通道口,整个帕雅丁狼群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某一只狼不顾一切地正面冲向三条猎狗,与三条猎狗咬成一团,为帕雅丁狼群撞开一个缺口,也为帕雅丁狼群赢得宝贵的逃命时间。
  牺牲一只狼,换取整个帕雅丁狼群的生存,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紫葡萄心一横,瞄准那条离自己最近也叫得最狂妄的白狗,准备冲撞过去。它当然明白,一只狼扑向三条气势汹汹的猎狗,绝无赢的可能。狼再厉害,也无法同时对付三条猎狗,更何况这三条猎狗背后还有猎人撑腰。这样的情形,用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来形容也不算过分。
  但紫葡萄必须这么做。
  它是狼王,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帕雅丁狼群惨遭灭绝。面对危险,狼王理应冲在最前面,尤其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儿犹豫和半点儿动摇。再说了,是它纵容小公狼黑狮鬃去捕杀黑羊羔,这才导致小公狼黑狮鬃掉进了猎人设好的陷阱里;又是它一意孤行,坚持要解救困在陷阱里的两只小狼,这才让帕雅丁狼群陷入关门打狼、九死一生的境地。它惹下的祸,理应由它自食恶果,算是殉职,也算是赎罪。只要帕雅丁狼群能安然脱险,它就死而无憾了。
  紫葡萄后腿曲蹲,准备向那条体格最健壮的白狗飙飞过去。它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倒白狗,狠狠咬住白狗的颈窝,白狗的惨烈嚎叫和垂死挣扎,必定会将黑狗和花狗吸引过来,一起扑到它身上撕咬,造成一狼三狗扭打成团的局面。这样,通道入口就被撕开了一个逃生用的口子,狼群就能抢在猎人到来之前顺利涌出通道,转危为安。
  紫葡萄的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飙飞了起来。突然,它感觉有个沉重的物体压在了它的胯部,把刚蹿跳起来的它又压回了地面。还没等它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有一道身影在它眼前一掠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丰卜到白狗身上,一口叼住了白狗的颈侧!
  紫葡萄这才看清,阻止它飙飞并代替它扑向白狗的,是老母狼朵朵菊!
  一缕金色的阳光恰巧洒在老母狼朵朵菊的身上,它脊背和脑壳上的狼毛因衰老而秃谢了,露出青灰色的皮肤,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青铜器般深邃的光泽。朵朵菊是帕雅丁狼群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母狼,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十五年漫长的岁月凝聚成丰富的生活阅历,也凝聚成丰厚的生活智慧。什么事情都瞒不住老母狼朵朵菊,它心里就像明镜似的,不可能看不出扑向白狗意味着什么,但它还是代替紫葡萄向猎狗飙飞而去。
  毫无疑问,老母狼朵朵菊决定代替它赎罪,代替它殉职,代替它赴难,代替它迈向死亡的深渊!
  老母狼朵朵菊咬住白狗的脖颈后,死也不松口,白狗发出惨烈的嚎叫,黑狗和花狗急忙扑了过去,跳到老母狼朵朵菊身上狂撕乱咬。一只狼和三条狗,咬成一团。
  窄窄的通道上,赫然出现一个可供逃生的缺口。
  紫葡萄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冲出通道,飞也似的向山谷东侧茂密的灌木丛中奔逃。
  狼群跟随着紫葡萄,也涌出通道,向灌木丛飞奔。
  紫葡萄相信,此时此刻,老母狼朵朵菊最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它带领狼群顺利摆脱进退维谷的绝境。老母狼朵朵菊用生命为帕雅丁狼群赢得了宝贵的逃生时间,它只有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才对得起老母狼朵朵菊的一腔忠勇,才是对老母狼朵朵菊最好的报答、最好的告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任何迟疑、任何伤感、任何其他做法,都是白白浪费时间,都是对老母狼朵朵菊的悖逆与伤害。
  狼群刚刚钻进山谷东侧茂密的灌木丛中,猎人就赶到了通道口。“砰——砰——”枪响了,黑森森的枪管喷出火来,嗖嗖,呼啸的子弹贴着狼的头皮飞过,将灌木丛打得枝断叶落。谢天谢地,子弹没长眼睛,都打到天上或地上去了。
  最终,狼群回到了鹦鹉嘴大溶洞,但老母狼朵朵菊永远回不来了,小母狼红毛绒也永远回不来了。帕雅丁狼群一下子损失了两只狼,众狼心里都很难过。小公狼黑狮鬃蜷缩在一块笋状钟乳石后面,闷声不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副无脸见狼的羞惭表情。
  失去老母狼朵朵菊和小母狼红毛绒,最难过的当属紫葡萄。
  老母狼朵朵菊曾帮过它不少忙:是老母狼朵朵菊力挺它登上狼王宝座;当它遭受大公狼斜斜眼的欺凌时,又是老母狼朵朵菊替它排忧解难;自打它当上狼王,这一路走来,全靠老母狼朵朵菊的扶持和保全。老母狼朵朵菊是它的依靠,也是它的臂膀,可以这么说,没有老母狼朵朵菊,就没有它紫葡萄的今天。老母狼朵朵菊牙口十五,虽说这个年龄对狼来说已是风烛残年了,但它的身体还很硬朗,再活个两三年也没什么问题,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最后竟然被凶暴的猎狗撕成碎片,葬身在狗肚子里,实在令狼晞嘘。
  而小母狼红毛绒是它的爱女,此时此刻,它肯定已做了猎人和猎狗的俘虏。人类恨狼,猎狗也恨狼,因此是绝不会优待狼俘虏的。小母狼红毛绒要么被活剥了狼皮,要么就要被关进铁笼子、送到动物园做终生囚徒了。最令紫葡萄感到内疚的是,在面临一生一死的两难选择时,它毫不迟疑地喝令小母狼红毛绒跪倒在地,将生的希望让给小公狼黑狮鬃,现在换位思考、设身处地地想想,那一刻,小母狼红毛绒该有多伤心、多绝望啊,不仅承受着死亡的恐惧,还承受着被母亲无情抛弃的悲痛……
  “呦呜——呦呜——”
  紫葡萄正在默默伤感时,突然听到粗鲁的低嗥声,循声望去,原来是大公狼斜斜眼。大公狼斜斜眼此时正蹲在左侧的一块石头上,瞪着一双阴森森的眼睛,一会儿盯着它紫葡萄看,一会儿又盯着蜷缩在笋状钟乳石背后的小公狼黑狮鬃看,视线来来往往,划出一道道连接线。
  大公狼番茄、黑三和大嚏,也不时地瞟小公狼黑狮鬃一眼,发出埋怨的低嗥。
  紫葡萄明白这些大公狼的用意,它们是在催促,不不,是在威逼它将小公狼黑狮鬃逐出帕雅丁狼群。
  狼社会和人类社会一样,也有奖惩制度,不同的是,人类的奖惩制度是印刻在纸上,而狼的奖惩制度是镌刻在每只狼的心里。世世代代的狼都遵循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擅自行动而给狼群带来重大损失的狼,都将被视为不可饶恕的罪狼,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轻则逐出狼群,重则群起而攻之,将其活活咬死。
  毫无疑问,这一次帕雅丁狼群之所以差点儿全军覆没,老母狼朵朵菊和小雌狼红毛绒之所以命丧黄泉,就是因为小公狼黑狮鬃擅自行动。它必须为自己鲁莽的行为付出代价!
  说心里话,紫葡萄舍不得将小公狼黑狮鬃逐出狼群,小公狼黑狮鬃是它的心肝宝贝,母子连心,就算儿子犯了再大的错,做娘的也不愿将惩罚之剑指向自己的儿子。何况小公狼黑狮鬃刚满一岁龄,筋骨还很稚嫩,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此时严寒刚刚拉开序幕,一只尚未成年的孤狼是很难熬过漫长而严酷的冬季的啊!紫葡萄当然希望群狼能对小公狼黑狮鬃网开一面。它觉得,小公狼黑狮鬃之所以铸下大错,它这个做娘的有很大的责任,正是因为它一再姑息纵容,才使得小公狼黑狮鬃骄横妄为,差点儿给帕雅丁狼群带来灭顶之灾。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子不教,父之过,父亲没了,就是母之过。如果可以的话,它真愿意代替小公狼黑狮鬃接受惩罚。
  遗憾的是,狼社会没有母代十过的做法,一狼做事一狼担,谁铸成大错,谁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呦呜——呦呜——”又有好几只狼发出埋怨的低嗥。
  紫葡萄不得不站了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咆哮,举步向小公狼黑狮鬃逼近。在狼社会,赏罚一概由狼王亲自执行,它是狼王,惩罚小公狼黑狮鬃,它责无旁贷。

  它不得不这么做。小公狼黑狮鬃的鲁莽已引起了众怒,假如不予惩罚,狼心不平,难以服众。徇私枉法,会让狼王的威信一落干丈。更可怕的是,如果犯错后不会受到惩罚,就好比树立了一个坏榜样,必将给帕雅丁狼群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紫葡萄来到小公狼黑狮鬃面前,龇牙咧嘴,跃跃欲扑。
  ——赶快离开鹦鹉嘴大溶洞!赶快离开帕雅丁狼群!你必须为你的鲁莽付出代价!
  紫葡萄不想真的扑到小公狼黑狮鬃身上撕咬,儿是娘的心头肉,它哪里舍得咬啊。它希望小公狼黑狮鬃能体察它的难处,体谅它的苦心,知趣一点儿,识相一点儿,赶紧夹紧尾巴窜出鹦鹉嘴大溶洞,赶紧离开帕雅丁狼群。
  在紫葡萄的威逼之下,小公狼黑狮鬃站了起来,全身狼毛耸立,哀哀嗥叫,一步一步往后退。快退到洞口时,它突然就玩起小把戏来,悄悄扭动身体转了个弯,紫葡萄逼近一步,它后退一步,但是转着圆圈退却,在鹦鹉嘴大溶洞靠近洞口的一块空地上兜起圈子来,就是不肯退出洞去。
  小公狼黑狮鬃当然不愿离开帕雅丁狼群,帕雅丁狼群是它的家,它才一岁龄,还是一只对生活似懂非懂的小狼,它对帕雅丁狼群、对生它养它的紫葡萄,有着无法割舍的依赖和依恋。
  就这样,紫葡萄声声咆哮步步紧逼,小公狼黑狮鬃声声哀嗥步步退却,但两只狼转了一圈又一圈,驱赶了半天,小公狼黑狮鬃还赖在鹦鹉嘴大溶洞里。
  “嗷呜!嗷呜!”大公狼斜斜眼发出愤怒的咆哮。“嗷呜!嗷呜!”好几只狼也跟着大声嗥叫。
  ——这是在惩罚罪狼呀,还是在玩捉迷藏呀?
  ——如此徇私舞弊,算什么狼王呀!
  紫葡萄心一横,嗖地飞扑上去,在小公狼黑狮鬃的后颈咬了一口,咝的一声,一片狼毛被生生撕扯下来。它当然口下留情,只咬住小公狼黑狮鬃颈部那片茂密的狼毛,尖利的狼牙并没触碰到它的皮肉。“呦嗷——”紫葡萄发出最严厉的、杀气腾腾的嗥叫:
  ——你再不离开,我就不得不痛下杀手了啊!
  小公狼黑狮鬃愣了愣,突然侧躺下来,露出颈侧最易受到致命攻击的动脉血管。这是地位低的狼向地位高的狼表示认输和臣服,也是一种求饶的表现。
  小公狼黑狮鬃从小受到紫葡萄的宠爱。在它的记忆里,无论它犯了什么错,咬伤了姊妹也罢,偷吃了埋在雪地里的存粮也罢,冒冒失失嗥叫惊吓了猎物也罢,母亲最多呵斥它几声,从没有用暴力惩罚过它。它相信母亲不会真舍得咬它,至多就咬掉它几缕狼毛,吓唬吓唬它而已。
  果然,紫葡萄望着侧躺在地上的小公狼黑狮鬃,心立刻软了下来,站在原地光打雷不下雨,光怒嗥却迟迟下不了口。
  小公狼黑狮鬃在地上打起滚儿来,竭力将脑袋拱进紫葡萄的怀中,说到底,它还是个孩子,想靠耍赖撒娇的办法来取悦妈妈,逃避被赶出帕雅丁狼群的厄运。
  紫葡萄狠下心,张口朝小公狼黑狮鬃咬了下去。当然,它没咬小公狼黑狮鬃颈侧致命的动脉血管,只是咬在了它肌肉隆起的肩胛处。狼牙尖利,它咬得也不算轻,一口下去,皮开肉绽,小公狼黑狮鬃惨嗥一声从地上蹦起来。还没等它站稳,紫葡萄就再次扑了上去,狼爪无情地在它的屁股上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呜嗷——”小公狼黑狮鬃发出一声惨烈的嗥叫,窜出鹦鹉嘴大溶洞,逃进风雪迷漫的荒野中。
  紫葡萄站立在溶洞口,目送小公狼黑狮鬃远去。咬在儿的身上,疼在娘的心上,紫葡萄的心一阵阵绞痛。
  接下来的几天,紫葡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小公狼黑狮鬃。它一胎生下五只狼崽,最宠爱的就是小公狼黑狮鬃了。它晓得独狼生存不易,怕小公狼黑狮鬃饿着,获得猎物后都会悄悄藏匿一些肉块,夜深人静时,就叼着肉块寻找小公狼黑狮鬃的气味,替肉块放到小公狼黑狮鬃经常出没的路上。它衷心希望,小公狼黑狮鬃能平安度过艰难的独狼生涯,磨砺意志,茁壮成长,将来组建属于自己的狼群,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成为独霸一方的狼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帕雅丁狼群还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大事:雌狼羊踢踢一胎生下了六只小狼崽。帕雅丁狼群中了猎人的圈套,损失了三只狼,现在增添了六只狼崽,对身为狼王的紫葡萄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第十五章  灾星血瘤虎】

  雪霁天晴,夕阳斜斜照进鹦鹉嘴大溶洞,给灰白的岩石涂抹上了一层浓艳的红色。
  鹦鹉嘴大溶洞里静悄悄的,帕雅丁狼群打猎还没归来。
  大公狼黑三趴在溶洞口的一道石坎下,脑袋伸出石坎,一双警惕的眼睛四处张望。对面山坡上,一只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灵巧地爬到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将一个残剩的坚果咬了下来,树枝上的积雪和冰棱扑簌簌落下松鼠哧溜又蹿回树洞去了。两只大嘴乌鸦呀呀叫着,飞进搭建在枝丫上的鸟巢里。一切都很正常,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大公狼黑三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狼头枕在条石上,短暂地闭目养神。它的两只眼睛虽然闭拢了,但尖尖的耳郭却竖得笔直,这是在用灵敏的听觉继续监视四周的动静。
  大公狼黑三不敢有丝毫马虎,因为在它身后的溶洞里,有它的妻子雌狼羊踢踢和六只刚刚满月的小狼崽。
  大公狼黑三闭目养神还不到三分钟,身后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它立刻惊醒,扭头望去,哦,是雌狼羊踢踢走了过来。大公狼黑三立刻伸出舌头,殷勤地想去舔吻妻子的脸颊,可雌狼羊踢踢却一扭腰躲闪开去。
  雌狼羊踢踢根本没心思与大公狼黑三亲热,它正处在哺乳期,饭量很大,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饿着肚子,就分泌不出乳汁来,六只小狼崽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它现在只盼着帕雅丁狼群狩猎归来,带回可口的食物,能让它饱餐一顿。它吃饱了,才能分泌出芬芳的乳汁,喂饱六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雌狼羊踢踢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鹦鹉嘴大溶洞左侧那条通往深山老林的乱石沟。
  沟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乱石间觅食。
  雌狼羊踢踢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钻进洞去,回到那窝狼崽身边。
  艳红的夕阳变换着色彩,颜色渐渐变深,变成紫红,变成紫黛。
  突然,大公狼黑三听到从乱石沟方向传来轻微的声响,窸窸窣窣,好像是脚步声。它心头一喜,啧啧,总算是把外出狩猎的帕雅丁狼群给盼回来了。大公狼黑三在石坎边站了起来,曲蹲后肢,准备跃上石坎,到乱石沟迎候狼群的归来。
  就在这时,一股凛冽的北风迎面呼啸而来,大公狼黑三闻到了一特别的气味,虽然那气味很淡很淡,但它灵敏的鼻子还是捕捉到了。狼所有的感觉器官里,鼻子是最厉害的,狼鼻腔里的嗅觉细胞多达一亿五千万个,而人的嗅觉细胞仅有五百万个,狼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的三十倍。很多时候,狼不是靠头脑来思考,而是靠鼻子来思考的。
  一种不安和恐惧涌上大公狼黑三的心头。它赶紧停止跳跃到石坎上的动作,重新卧伏到石坎后面,脸朝着乱石沟,翕动鼻翼仔细嗅闻。一股腥臊味,准确地说,是一股让狼心惊胆寒的腥臊味,正一点点由淡变浓,一点点由远而近。黑三是一只生活经验丰富的大公狼,从迎面刮来的气味判断,一只老虎正朝着鹦鹉嘴大溶洞走来!
  担心出现老虎,偏偏就出现了老虎!
  一般来讲,小狼崽要满三个月才能跟随狼群外出觅食,在猎场上观摩和学习狩猎本领。天寒地冻,刚满月的小狼崽只能待在家里。通常情况下,在这个阶段,只有哺乳期的母狼才能留在家里陪伴和照看狼崽,狼崽的父亲,也就是大公狼黑三,必须参加狼群狩猎。但前几日,狼群在巡查领地边界线时,在一块泥泞的洼地里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老虎脚印,在四周仔细嗅闻,也闻到了老虎残留的气味。这说明,最近有老虎在帕雅丁狼群领地边界一带活动。为了确保新生狼崽的安全,今天早上帕雅丁狼群外出狩猎时,紫葡萄便让大公狼黑三留了下来,以防不测。没想到,果真出现了老虎!
  狼畏惧虎,正常情况下,狼不等虎靠近,就会脚底抹油立即开溜。
  但现在是非常情况,大公狼黑三背后还有一窝小狼崽。狼是自然界少数几种具有父爱行为的动物之一,所以,虽然大公狼黑三明明知道有一只老虎正在向自己走来,它也决不会悄悄开溜。
  大公狼黑三用爪子抓划岩石,还大幅度摇甩尾巴,向洞内的雌狼羊踢踢报警。
  雌狼羊踢踢来到了洞口,与大公狼黑三并排而立,也翕动鼻翼作嗅闻状,竖起耳朵作谛听状。虎的腥臊味越来越浓重,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老虎似乎是小跑着逼近鹦鹉嘴大溶洞的。虽然乱石沟里有磐石和灌木丛的遮挡,它们暂时还看不见老虎的身影,但从气味与脚步声判断,老虎离鹦鹉嘴大溶洞已不足两百米。
  对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来说,时间极其紧迫,形势万分危急,何去何从,必须立即决定。
  此时此刻,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在老虎赶到之前,悄悄将六只小狼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大公狼黑三与雌狼羊踢踢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狼崽刚刚满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腿脚还很稚嫩,连跨出鹦鹉嘴大溶洞都很困难,更别说撒腿奔跑了,必须由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叼在嘴里才能转移出去。一个月大的狼崽有两三斤重,咬轻了咬不牢,咬重了会咬伤,要不轻不重地衔在狼嘴里,并且瞒过正在逼近的老虎,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两只成年狼,一次仅能运送两只狼崽,要来回奔波三次才能将六只狼崽全部转移出去,时间根本不够。更何况,一旦它们离开易守难攻的鹦鹉嘴大溶洞,来到旷野,就更方便老虎的捕捉与屠杀了。所以,要把六只一月龄的狼崽在老虎的眼皮底下转移出去,是万万行不通的。
  只有耐心等待,只有寄希望于发生奇迹。
  雌狼羊踢踢轻轻退回溶洞底端,将六只小狼崽聚拢到自己身边,做出喂奶的姿势,让狼崽们用小嘴含住乳头,这样,它们就不会发出声响了。
  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凝神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它们还抱有这样的幻想:正向鹦鹉嘴大溶洞小跑而来的老虎,不过是偶然路过这里,中午那场雪早已把狼的脚印和狼的气味掩盖得干干净净,老虎并未发现附近有狼存在,也没发现鹦鹉嘴大溶洞。只要它们和六只小狼崽不发出任何声响,老虎就会与鹦鹉嘴大溶洞擦肩而过,顺着乱石沟拐个弯跑进森林里去。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或许是目前最佳的应对之策。
  但愿真的是一只过路虎,但愿真的是虚惊一场。
  很快,老虎的身影就出现在乱石沟里。这是一只高大威猛的孟加拉虎,毛色浓艳,气宇轩昂,在夕阳的余晖中大步流星地朝鹦鹉嘴大溶洞走来。
  拜托了,拐个弯好不好!拜托了,到别的地方玩去吧!
  大公狼黑三睁大眼,从石头缝里观察老虎,心里暗暗抱着这种希望。
  但它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刚刚的想法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那只老虎是偶然路过,通常会东瞧瞧西看看,身心松弛,漫不经心。但乱石沟里的这只老虎,全身肌肉紧绷,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笔直小跑而来,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冲着鹦鹉嘴大溶洞。大公狼黑三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只老虎肚子空瘪瘪的,嘴角滴淌着口水,看来是一只垂涎欲滴的饿虎。不难判断,老虎的来意十分明显,就是冲着一窝小狼崽来的。
  老虎很少会主动攻击成年狼,虽然老虎的个头比成年狼大得多,能轻易将成年狼杀死,但狼绝非是可以被任意屠宰的食草动物。狼也是食肉猛兽,狼也有尖爪利牙,成年狼会殊死相拼,虽然最终免不了会被老虎咬杀,但也极有可能在搏杀过程中将老虎咬伤。对生性喜欢独来独往的老虎来说,没有同伴帮衬,没有群体依靠,受点儿小伤也极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但面对一窝狼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猎杀没有反抗能力的狼崽,就像人吃豆腐一样,没有任何风险。所以,老虎要是碰巧能找到一窝狼崽,而狼崽身旁又恰巧没有强大的狼群保护,只有一只处于哺乳期的母狼的话,老虎倒是很乐意赶走母狼,再把小狼崽当做可口的点心吞进肚子里去的。
  鬼知道这只老虎是如何知道鹦鹉嘴大溶洞里藏着一窝狼崽的,鬼知道这只老虎又是如何知道强大的帕雅丁狼群已外出狩猎,家里只有一只母狼在看护狼崽的。
  这肯定是一只狡猾的老虎,想要乘虚而入,偷袭没有防备的狼窝。
  幸亏大公狼黑三留在家里和雌狼羊踢踢共同照看狼崽,不然的话,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老虎越来越近,离鹦鹉嘴大溶洞仅有百米远了。
  大公狼黑三回过头去,朝溶洞内的雌狼羊踢踢和六只狼崽投去温存的一瞥,然后嗖地蹿出洞去,哀哀嗥叫着,埋头逃窜。
  它是想用假装受伤的办法,将老虎从鹦鹉嘴大溶洞前引开。
  这是狼应付危机的惯用办法,也是一种很高明的生存策略。不仅狼会使用这种办法,其他许多动物也会。譬如在灌丛里筑巢的鹌鹑,当有狐狸经过时,亲鸟就会垂下一只翅膀,装成受伤的样子,贴着地面连飞带奔,嘴里发出痛苦的尖叫,给狐狸造成一种假象,以为这是一只唾手可得的受伤鹌鹑,便不再去寻找鸟巢里的小鹌鹑,转而追撵亲鸟。等到成功将狐狸引开后,假装受伤的亲鸟就拍拍翅膀飞到空中,让狐狸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这是目前情况下,大公狼黑三能想出来的唯一可行的办法。
  大公狼黑三是迎着老虎跑过去的。看到从溶洞里冷不防窜出一只狼来,这只老虎吃了一惊,慌忙停下来,用炯炯有神的虎眼注视着前方的狼。这时,大公狼黑三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怎么可以往虎口里跑呢?于是它急忙拐了个弯,做出惊恐万状的样子,落荒而逃。它将一条腿勾吊起来,用三条腿奔跑,瘸瘸拐拐,艰难逃窜。本来它的一条腿就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扮个瘸子那是极容易的事,根本不用刻意假装。
  老虎的视线终于被它吸引过来了,一只跛脚狼,不抓白不抓,于是老虎就转身向大公狼黑三追了过来。大公狼黑三心中暗喜,为了更有效地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它还装作被地面一块隆起的石头绊了饺,摔了一个大跟斗,故意将狼脸在粗糙的石头上重重擦了一下,脸皮被擦破了,满脸是血,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残疾狼。它衷心希望自己脸上的血腥味能吊起老虎的胃口,引起老虎的兴趣,然后诱使老虎撒开腿拼命向自己追来。
  老虎虽然爆发力强,短跑速度能超过狼,但老虎的耐力差,跑不远,而狼习惯长途奔袭,是食肉猛兽中的长跑冠军。大公狼黑三相信自己一定能跑赢老虎,成功将老虎从鹦鹉嘴大溶洞引开。就算最终不幸被老虎追上,命丧虎口,但只要六只小狼崽安然无恙,它这条命也就值了。
  大公狼黑三采取这样的策略:老虎追得紧,它就四条腿狂奔,逃得快;老虎追得慢,它就三条腿奔逃,逃得慢。它努力将双方的距离控制在三四十米这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安全范围内。
  一只满脸是血的狼在奔逃,一只饥肠辘辘的虎在追撵。跑出两三百米远后,双方的距离仍保持在三四十米远。突然,老虎停止了追撵,回头望望远处的鹦鹉嘴大溶洞,又望望气喘吁吁的大公狼黑三,虎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老虎停下来,大公狼黑三也停了下来。老虎开始皱眉头,大公狼黑三的心里也忍不住开始打鼓。可恶的老虎,该不会瞧出什么破绽来了吧?
  老虎思考了几秒钟,突然扭转身去,不再理会大公狼黑三,又往鹦鹉嘴大溶洞小跑而去。

  大公狼黑三将身体蜷成球状,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不停地在地上打滚儿,哼哼唧唧地大声呻吟,好像跑着跑着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厉害,痛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唉唉,虎爷爷,快来追我吧,我都瘫在地上动不了了,你肯定能捡个大便宜的!
  老虎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扫了大公狼黑三一眼,似乎在说:你玩的这套假装受伤的把戏,骗不了我的!然后,老虎便扔下大公狼黑三,不管它怎么大声呻吟,也不管它怎么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照样自顾自地朝鹦鹉嘴大溶洞跑去。
  这是一只老奸巨滑的老虎,识破了它的计谋。
  大公狼黑三立刻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尾随那只老虎,“呦呜——呦呜——”汹汹嗥叫,企图激怒老虎,让老虎气得发昏,忘了鹦鹉嘴大溶洞,重新撒开虎腿来追赶自己。
  遗憾的是,老虎对大公狼黑三挑衅式的嗥叫置若罔闻,丝毫也不停顿,仍往鹦鹉嘴大溶洞跑去。一眨眼的工夫,老虎离鹦鹉嘴大溶洞仅有三四十米远了。大公狼黑三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它真切地感觉到了鹦鹉嘴大溶洞里,雌狼羊踢踢肯定心急火燎,张得喘不过气来,一颗心剧烈地跳动,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它紧紧地将六只小狼崽拥在怀里,六只小狼崽也感觉到了危险,一声不吭,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一想到这六只小狼崽,无端的柔情便在大公狼黑三心中激荡,它就像吃了豹子胆似的,飞快地扑了上去,瞄准那条拖在老虎身后的黑黄相间的虎尾,张开狼嘴咬去。我汹汹嗥叫,你置若罔闻,我咬断你的虎尾,看你还敢不敢如此傲慢轻敌?老虎闷着头往鹦鹉嘴大溶洞的方向奔跑,似乎并没有想到大公狼黑三会从背后袭击自己。眼看大公狼黑三的两只前爪就要搭在老虎屁股上了,狼嘴就要触碰到那条虎尾了,老虎却骤然轻旋虎腰,身体陀螺似的转了一百八十度,刚才还是虎尾对着大公狼黑三,刹那间就是虎脸对着它了。虎脸转过来的同时,一只强有力的虎爪也横扫过来,想请大公狼黑三吃一记耳光。还好大公狼黑三反应快,在老虎转身的瞬间及时斜蹿出去,在地上摔了个跟斗,狼狈不堪地逃到一边。好险哪,就差那么几厘米,结实的虎掌就要掴在自己的脸上了。大公狼黑三吓得魂飞魄散,出了一舌头冷汗。
  老虎懒得理它,也不追赶,只是朝着大公狼黑三的背影吼了一声,好像是在警告它滚远点儿,接着又转过身去,朝着既定的目标——鹦鹉嘴大溶洞小跑而去。
  大公狼黑三已经黔驴技穷,什么招数都用过了,还是没能引开荖虎。
  很快,可恶的老虎就跑到了鹦鹉嘴大溶洞那里,探头探脑地准备跨进黑黢黢的溶洞去。
  大公狼黑三尾随在老虎身后,不敢靠得太近,在离老虎约三四米远的地方,一个劲地嗥叫,不晓得该怎样阻止老虎进洞。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溶洞里爆发出一串猛烈的狼嗥,一只狼从溶洞里扑了出来。哦,是雌狼羊踢踢,它龇牙咧嘴作扑咬状,毫无惧色地向老虎冲了过来。
  老虎没料到溶洞里还藏着另外一只成年狼。按照惯例,狼群外出狩猎,只会留下一只成年狼看护狼崽,所以,当雌狼羊踢踢从溶洞里窜出来时,老虎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数步,瞪起铜铃似的虎眼望着雌狼羊踢踢,寻思应对之策。
  趁这个机会,大公狼黑三敏捷地三蹿两跳,去到雌狼羊踢踢身边,一对夫妻狼并排而立,将全身狼毛耸立起来,使自己的身体从视觉上变得更大一些,以吓退面前的敌人。
  老虎想了约半分钟,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四只虎爪在原地捌动徘徊,似乎在犹豫——面对两只成年狼,自己还要不要发起进攻,强行闯进鹦鹉嘴大溶洞去?
  这时,大公狼黑三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它看出老虎在犹豫,看出老虎在掂量彼此的实力,它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时候,如果自己表现出非凡的胆魄和搏杀技巧,老虎或许就会知难而退,一场危机就会被轻易地化解。于是,它狂嗥一声,直立起来,原地蹿高,打算在半空中弓腰曲背,然后在落地的瞬间做出攫抓和噬咬的动作来。对狼而言,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只有体格最强健的大公狼才能完成。这个动作能完美地表现出泰山压顶的气势,非常具有震慑作用。大公狼黑三确实完成了直立蹿高和弓腰砸地的动作,但它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它的一只左前脚短了一小截,正常行走都很难走得平稳,弓腰砸地时,四条腿长短不一,很容易便失去了平衡,身体猛地向左歪栽,还向左前方摔了个跟头,别提有多狼狈了。
  唉,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心想着要好好表现自己,结果却适得其反,暴露出自己的缺陷和短处。
  就在大公狼黑三尴尬地往左前方翻滚时,老虎抖了抖嘴吻间焦黄的胡须,脸上露出讪笑的表情,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虎啸,准备进攻了。
  一只孟加拉虎对付两只成年狼,本来就有取胜的把握,更何况面前一只是脚有残疾的公狼,一只是正处在哺乳期的母狼,对这只孟加拉虎来说,赢的把握就更大了。
  老虎带着一股腥风,呼地扑了过来,先冲着雌狼羊踢踢玩了个饿虎扑食,雌狼羊踢踢早有防备,快速跳闪,躲了过去。然后,老虎又伸出两只虎爪,像拍手鼓掌一样来拍大公狼黑三的脑壳,幸亏大公狼黑三也早有准备,飞快地躺倒翻滚,躲过了两只虎爪的左右夹击。

  老虎噗地打了个响鼻,颈部的虎毛也竖立开来,腾挪跳跃,左右出击,紧紧迫杀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面对老虎如此凶猛的扑咬,这对夫妻狼根本无力招架,唯有节节败退。
  老虎倒也不来追撵,只是一声接一声地狂啸,企图用威胁战术将两只狼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老虎对成年狼粗糙的狼肉不感兴趣,只对藏在鹦鹉嘴大溶洞里细皮嫩肉的狼崽感兴趣。对这只老虎来说,面对两只成年狼,如果能不战而胜,那将是最好的结果,既可避免自己受伤,又能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大公狼黑三与雌狼羊踢踢对视了一眼,这是表达心声的目光,也是含意深刻的对视。它们心里十分清楚,就凭它们两只狼,是不可能阻止这只老虎跨进鹦鹉嘴大溶洞的。倘若这只老虎认真与它们夫妻搏杀的话,要不了几个回合,它们就会倒在血泊里。一旦它们被咬死,毫无疑问,鹦鹉嘴大溶洞里的六只小狼崽也会葬身虎腹。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的两条命绝不可能换来小狼崽的六条命。换句话说,它们死了也是白死,是无谓的牺牲而已。此时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这很残忍,却是最好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它们能虎口余生,不久的将来肯定还会孕育出新的小狼崽。或许世界上大多数夫妻狼,在面对眼前这种情景时,都会忍着锥心刺骨的悲痛,撕心裂肺地哀嗥数声后,从鹦鹉嘴大溶洞洞口撤走。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互相对视了一下后,反而连续蹿跳几步,双狼并立,严严实实地堵在溶洞口,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身体语言告诉老虎:有我们在,你就休想伤害我们的孩子,你就休想跨进鹦鹉嘴大溶洞一步!
  老虎被惹恼了,又威风凛凛地扑了过来,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分别从左右两侧朝老虎嗥叫扑咬,企图遏制老虎的攻势。但老虎的身形异常敏捷,一个箭步蹿过来,先是一巴掌将大公狼黑三扫出几米远,紧接着又嗖地一个旋身,伸出虎头撞向雌狼羊踢踢的狼头,雌狼羊踢踢只好斜蹿出去。老虎并不恋战,把两只狼赶开后,便径直往鹦鹉嘴大溶洞里蹿。虎狼本来就在洞口鏖战,老虎离洞口仅咫尺之遥,转眼间虎头就伸进溶洞去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立刻疾蹿过来,紧跟在老虎尾后拼命嗥叫,但老虎对尾后的两只狼不屑一顾,头也不回,仍径直往溶洞里钻。
  雌狼羊踢踢不顾一切地蹿了上去,照准老虎的一条后腿咬了过去。老虎似乎早就料到狼会来这一手,就在狼牙触碰到虎毛的一瞬间,突然力挺虎腰,屁股和两条后腿高高掀起,就像马尥蹶子一样,玩了个虎尥蹶子,一只虎腿刚好踢在雌狼羊踢踢身体的左侧,雌狼羊踢踢受到重击,像只笨重的鸟一样飞了出去,竟飞出三四米远,重重地摔到地上。
  就在老虎玩尥蹶子的把戏时,大公狼黑三从侧面扑上来,朝老虎的颈侧狠狠咬去。咬对手的颈侧,是狼的看家本领,狼属于中型猛兽,力量远不如狮、虎、豹、熊等大型猛兽。面对大型猎物,狮、虎、豹、熊可以凭借强大的力量将猎物扑倒,再凭借强大的咬合力,或咬住猎物的嘴巴,或咬住猎物的气管,使猎物窒息而死。也有更厉害的,譬如老虎,能凭借无比凶悍的咬合力一口咬断猎物的颈椎,让猎物刹那间失去反抗能力。狼没有这么大的力量,狼的看家本领是用尖利的狼牙切断猎物颈侧的动脉血管,让猎物因大量失血而休克。
  此时,大公狼黑三如愿以偿咬到老虎颈侧了,老虎意识到了危险,突然就地仰躺下来,虎颈收缩。狼牙没能咬到镶嵌在虎皮下的动脉血管,只咬到了虎颈上浓密的虎毛。大公狼黑三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犀利的虎爪便猛地在它脸上掴了一掌,咝的一声,大公狼黑三只觉得脸上又凉又麻,它的半张狼脸竟被撕开了,一只狼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它忍住疼痛,仍然用嘴死死咬住虎颈,拼命挣扎,狼腿在老虎身上猛踢了几脚,噗的一声,咬下满满一嘴虎毛来。
  老虎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也被两只苦苦纠缠的狼弄得心烦意乱,唯恐再次遭到偷袭,于是被迫回过头来先对付这两只成年狼。
  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并排伫立在鹦鹉嘴大溶洞洞口,不管老虎如何咆哮,不管老虎如何吹胡子瞪眼,也决不后退半步。它们朝老虎露出满嘴尖利交错的犬牙,用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老虎:我们已不指望活下去了,我们已抱定与你同归于尽的决心了。你当然能咬杀我们,但在你咬杀我们的同时,我们也会在你身上咬出几个口子来,让你尝尝狼牙的厉害!
  同归于尽,对老虎来说,肯定是不划算的事情。哪怕是身上被狼牙咬开两个口子,对老虎来说,也是件很不划算的事情。如今,它的虎颈上已被大公狼黑三咬掉了一大片虎毛,只要狼牙稍稍再往里咬一寸,恐怕它现在就已经站不起来了。看来,面前这对狼夫妻,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老虎心里有点儿发虚,也有所顾虑,没有立即冲上来与两只狼展开殊死搏杀,而是不断咆哮威吓,摆开扑咬架势,希望这两只受了伤的成年狼能畏惧虎的威猛,知难而退,逃之夭夭。此外,老虎还有另外一个打算:这对夫妻狼已受了重伤,浑身是血,变成了一对血狼,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耐心等等,或许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因流血过多而瘫软或昏厥,这样,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达到目的。
  老虎是机会主义者,尽量避免风险,尽量白捡便宜。
  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仍毫不动摇地守在鹦鹉嘴大溶洞洞口。对它们来说,如今已没有任何退路了。如果它们还年轻,如果它们是帕雅丁狼群地位很高的狼,在强大威猛的老虎面前,它们或许会选择放弃。年轻是资本,地位高是一种资本,放弃这一窝小狼崽,将来还有机会繁殖另一窝小狼崽。但它们已经不年轻了,在帕雅丁狼群,它们属于地位很普通的狼,要不是紫葡萄当上狼王,要不是狼王慈悲为怀,它们这辈子也休想获得繁衍后代的机会。大公狼黑三好不容易当上了爸爸,雌狼羊踢踢好不容易当上了妈妈,它们知道,这是它们这辈子里第一次或者说是最后一次得到繁衍后代的机会。因此,它们对这次机会格外珍惜,把身后这窝小狼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决不让老虎钻进鹦鹉嘴大溶洞。
  只要它们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它们就是一把无法撬开的坚固的锁!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了,暮霭弥漫山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只孟加拉虎和一对夫妻狼,在日曲卡雪山荒凉的山谷里,在鹦鹉嘴大溶洞洞口,虎啸狼嗥,紧张地对峙着。

 

【第十五章  灾星血瘤虎】

  雪霁天晴,夕阳斜斜照进鹦鹉嘴大溶洞,给灰白的岩石涂抹上了一层浓艳的红色。
  鹦鹉嘴大溶洞里静悄悄的,帕雅丁狼群打猎还没归来。
  大公狼黑三趴在溶洞口的一道石坎下,脑袋伸出石坎,一双警惕的眼睛四处张望。对面山坡上,一只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灵巧地爬到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将一个残剩的坚果咬了下来,树枝上的积雪和冰棱扑簌簌落下松鼠哧溜又蹿回树洞去了。两只大嘴乌鸦呀呀叫着,飞进搭建在枝丫上的鸟巢里。一切都很正常,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大公狼黑三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狼头枕在条石上,短暂地闭目养神。它的两只眼睛虽然闭拢了,但尖尖的耳郭却竖得笔直,这是在用灵敏的听觉继续监视四周的动静。
  大公狼黑三不敢有丝毫马虎,因为在它身后的溶洞里,有它的妻子雌狼羊踢踢和六只刚刚满月的小狼崽。
  大公狼黑三闭目养神还不到三分钟,身后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它立刻惊醒,扭头望去,哦,是雌狼羊踢踢走了过来。大公狼黑三立刻伸出舌头,殷勤地想去舔吻妻子的脸颊,可雌狼羊踢踢却一扭腰躲闪开去。
  雌狼羊踢踢根本没心思与大公狼黑三亲热,它正处在哺乳期,饭量很大,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饿着肚子,就分泌不出乳汁来,六只小狼崽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它现在只盼着帕雅丁狼群狩猎归来,带回可口的食物,能让它饱餐一顿。它吃饱了,才能分泌出芬芳的乳汁,喂饱六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雌狼羊踢踢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鹦鹉嘴大溶洞左侧那条通往深山老林的乱石沟。
  沟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乱石间觅食。
  雌狼羊踢踢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钻进洞去,回到那窝狼崽身边。
  艳红的夕阳变换着色彩,颜色渐渐变深,变成紫红,变成紫黛。
  突然,大公狼黑三听到从乱石沟方向传来轻微的声响,窸窸窣窣,好像是脚步声。它心头一喜,啧啧,总算是把外出狩猎的帕雅丁狼群给盼回来了。大公狼黑三在石坎边站了起来,曲蹲后肢,准备跃上石坎,到乱石沟迎候狼群的归来。
  就在这时,一股凛冽的北风迎面呼啸而来,大公狼黑三闻到了一特别的气味,虽然那气味很淡很淡,但它灵敏的鼻子还是捕捉到了。狼所有的感觉器官里,鼻子是最厉害的,狼鼻腔里的嗅觉细胞多达一亿五千万个,而人的嗅觉细胞仅有五百万个,狼的嗅觉灵敏度是人的三十倍。很多时候,狼不是靠头脑来思考,而是靠鼻子来思考的。
  一种不安和恐惧涌上大公狼黑三的心头。它赶紧停止跳跃到石坎上的动作,重新卧伏到石坎后面,脸朝着乱石沟,翕动鼻翼仔细嗅闻。一股腥臊味,准确地说,是一股让狼心惊胆寒的腥臊味,正一点点由淡变浓,一点点由远而近。黑三是一只生活经验丰富的大公狼,从迎面刮来的气味判断,一只老虎正朝着鹦鹉嘴大溶洞走来!
  担心出现老虎,偏偏就出现了老虎!
  一般来讲,小狼崽要满三个月才能跟随狼群外出觅食,在猎场上观摩和学习狩猎本领。天寒地冻,刚满月的小狼崽只能待在家里。通常情况下,在这个阶段,只有哺乳期的母狼才能留在家里陪伴和照看狼崽,狼崽的父亲,也就是大公狼黑三,必须参加狼群狩猎。但前几日,狼群在巡查领地边界线时,在一块泥泞的洼地里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老虎脚印,在四周仔细嗅闻,也闻到了老虎残留的气味。这说明,最近有老虎在帕雅丁狼群领地边界一带活动。为了确保新生狼崽的安全,今天早上帕雅丁狼群外出狩猎时,紫葡萄便让大公狼黑三留了下来,以防不测。没想到,果真出现了老虎!
  狼畏惧虎,正常情况下,狼不等虎靠近,就会脚底抹油立即开溜。
  但现在是非常情况,大公狼黑三背后还有一窝小狼崽。狼是自然界少数几种具有父爱行为的动物之一,所以,虽然大公狼黑三明明知道有一只老虎正在向自己走来,它也决不会悄悄开溜。
  大公狼黑三用爪子抓划岩石,还大幅度摇甩尾巴,向洞内的雌狼羊踢踢报警。
  雌狼羊踢踢来到了洞口,与大公狼黑三并排而立,也翕动鼻翼作嗅闻状,竖起耳朵作谛听状。虎的腥臊味越来越浓重,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老虎似乎是小跑着逼近鹦鹉嘴大溶洞的。虽然乱石沟里有磐石和灌木丛的遮挡,它们暂时还看不见老虎的身影,但从气味与脚步声判断,老虎离鹦鹉嘴大溶洞已不足两百米。
  对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来说,时间极其紧迫,形势万分危急,何去何从,必须立即决定。
  此时此刻,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在老虎赶到之前,悄悄将六只小狼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大公狼黑三与雌狼羊踢踢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狼崽刚刚满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腿脚还很稚嫩,连跨出鹦鹉嘴大溶洞都很困难,更别说撒腿奔跑了,必须由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叼在嘴里才能转移出去。一个月大的狼崽有两三斤重,咬轻了咬不牢,咬重了会咬伤,要不轻不重地衔在狼嘴里,并且瞒过正在逼近的老虎,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两只成年狼,一次仅能运送两只狼崽,要来回奔波三次才能将六只狼崽全部转移出去,时间根本不够。更何况,一旦它们离开易守难攻的鹦鹉嘴大溶洞,来到旷野,就更方便老虎的捕捉与屠杀了。所以,要把六只一月龄的狼崽在老虎的眼皮底下转移出去,是万万行不通的。
  只有耐心等待,只有寄希望于发生奇迹。
  雌狼羊踢踢轻轻退回溶洞底端,将六只小狼崽聚拢到自己身边,做出喂奶的姿势,让狼崽们用小嘴含住乳头,这样,它们就不会发出声响了。
  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凝神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它们还抱有这样的幻想:正向鹦鹉嘴大溶洞小跑而来的老虎,不过是偶然路过这里,中午那场雪早已把狼的脚印和狼的气味掩盖得干干净净,老虎并未发现附近有狼存在,也没发现鹦鹉嘴大溶洞。只要它们和六只小狼崽不发出任何声响,老虎就会与鹦鹉嘴大溶洞擦肩而过,顺着乱石沟拐个弯跑进森林里去。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或许是目前最佳的应对之策。
  但愿真的是一只过路虎,但愿真的是虚惊一场。
  很快,老虎的身影就出现在乱石沟里。这是一只高大威猛的孟加拉虎,毛色浓艳,气宇轩昂,在夕阳的余晖中大步流星地朝鹦鹉嘴大溶洞走来。
  拜托了,拐个弯好不好!拜托了,到别的地方玩去吧!
  大公狼黑三睁大眼,从石头缝里观察老虎,心里暗暗抱着这种希望。
  但它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刚刚的想法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那只老虎是偶然路过,通常会东瞧瞧西看看,身心松弛,漫不经心。但乱石沟里的这只老虎,全身肌肉紧绷,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笔直小跑而来,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冲着鹦鹉嘴大溶洞。大公狼黑三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只老虎肚子空瘪瘪的,嘴角滴淌着口水,看来是一只垂涎欲滴的饿虎。不难判断,老虎的来意十分明显,就是冲着一窝小狼崽来的。
  老虎很少会主动攻击成年狼,虽然老虎的个头比成年狼大得多,能轻易将成年狼杀死,但狼绝非是可以被任意屠宰的食草动物。狼也是食肉猛兽,狼也有尖爪利牙,成年狼会殊死相拼,虽然最终免不了会被老虎咬杀,但也极有可能在搏杀过程中将老虎咬伤。对生性喜欢独来独往的老虎来说,没有同伴帮衬,没有群体依靠,受点儿小伤也极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但面对一窝狼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猎杀没有反抗能力的狼崽,就像人吃豆腐一样,没有任何风险。所以,老虎要是碰巧能找到一窝狼崽,而狼崽身旁又恰巧没有强大的狼群保护,只有一只处于哺乳期的母狼的话,老虎倒是很乐意赶走母狼,再把小狼崽当做可口的点心吞进肚子里去的。
  鬼知道这只老虎是如何知道鹦鹉嘴大溶洞里藏着一窝狼崽的,鬼知道这只老虎又是如何知道强大的帕雅丁狼群已外出狩猎,家里只有一只母狼在看护狼崽的。
  这肯定是一只狡猾的老虎,想要乘虚而入,偷袭没有防备的狼窝。
  幸亏大公狼黑三留在家里和雌狼羊踢踢共同照看狼崽,不然的话,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老虎越来越近,离鹦鹉嘴大溶洞仅有百米远了。
  大公狼黑三回过头去,朝溶洞内的雌狼羊踢踢和六只狼崽投去温存的一瞥,然后嗖地蹿出洞去,哀哀嗥叫着,埋头逃窜。
  它是想用假装受伤的办法,将老虎从鹦鹉嘴大溶洞前引开。
  这是狼应付危机的惯用办法,也是一种很高明的生存策略。不仅狼会使用这种办法,其他许多动物也会。譬如在灌丛里筑巢的鹌鹑,当有狐狸经过时,亲鸟就会垂下一只翅膀,装成受伤的样子,贴着地面连飞带奔,嘴里发出痛苦的尖叫,给狐狸造成一种假象,以为这是一只唾手可得的受伤鹌鹑,便不再去寻找鸟巢里的小鹌鹑,转而追撵亲鸟。等到成功将狐狸引开后,假装受伤的亲鸟就拍拍翅膀飞到空中,让狐狸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这是目前情况下,大公狼黑三能想出来的唯一可行的办法。
  大公狼黑三是迎着老虎跑过去的。看到从溶洞里冷不防窜出一只狼来,这只老虎吃了一惊,慌忙停下来,用炯炯有神的虎眼注视着前方的狼。这时,大公狼黑三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怎么可以往虎口里跑呢?于是它急忙拐了个弯,做出惊恐万状的样子,落荒而逃。它将一条腿勾吊起来,用三条腿奔跑,瘸瘸拐拐,艰难逃窜。本来它的一条腿就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扮个瘸子那是极容易的事,根本不用刻意假装。
  老虎的视线终于被它吸引过来了,一只跛脚狼,不抓白不抓,于是老虎就转身向大公狼黑三追了过来。大公狼黑三心中暗喜,为了更有效地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它还装作被地面一块隆起的石头绊了饺,摔了一个大跟斗,故意将狼脸在粗糙的石头上重重擦了一下,脸皮被擦破了,满脸是血,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残疾狼。它衷心希望自己脸上的血腥味能吊起老虎的胃口,引起老虎的兴趣,然后诱使老虎撒开腿拼命向自己追来。
  老虎虽然爆发力强,短跑速度能超过狼,但老虎的耐力差,跑不远,而狼习惯长途奔袭,是食肉猛兽中的长跑冠军。大公狼黑三相信自己一定能跑赢老虎,成功将老虎从鹦鹉嘴大溶洞引开。就算最终不幸被老虎追上,命丧虎口,但只要六只小狼崽安然无恙,它这条命也就值了。
  大公狼黑三采取这样的策略:老虎追得紧,它就四条腿狂奔,逃得快;老虎追得慢,它就三条腿奔逃,逃得慢。它努力将双方的距离控制在三四十米这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安全范围内。
  一只满脸是血的狼在奔逃,一只饥肠辘辘的虎在追撵。跑出两三百米远后,双方的距离仍保持在三四十米远。突然,老虎停止了追撵,回头望望远处的鹦鹉嘴大溶洞,又望望气喘吁吁的大公狼黑三,虎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老虎停下来,大公狼黑三也停了下来。老虎开始皱眉头,大公狼黑三的心里也忍不住开始打鼓。可恶的老虎,该不会瞧出什么破绽来了吧?
  老虎思考了几秒钟,突然扭转身去,不再理会大公狼黑三,又往鹦鹉嘴大溶洞小跑而去。

  大公狼黑三将身体蜷成球状,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不停地在地上打滚儿,哼哼唧唧地大声呻吟,好像跑着跑着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厉害,痛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唉唉,虎爷爷,快来追我吧,我都瘫在地上动不了了,你肯定能捡个大便宜的!
  老虎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扫了大公狼黑三一眼,似乎在说:你玩的这套假装受伤的把戏,骗不了我的!然后,老虎便扔下大公狼黑三,不管它怎么大声呻吟,也不管它怎么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照样自顾自地朝鹦鹉嘴大溶洞跑去。
  这是一只老奸巨滑的老虎,识破了它的计谋。
  大公狼黑三立刻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尾随那只老虎,“呦呜——呦呜——”汹汹嗥叫,企图激怒老虎,让老虎气得发昏,忘了鹦鹉嘴大溶洞,重新撒开虎腿来追赶自己。
  遗憾的是,老虎对大公狼黑三挑衅式的嗥叫置若罔闻,丝毫也不停顿,仍往鹦鹉嘴大溶洞跑去。一眨眼的工夫,老虎离鹦鹉嘴大溶洞仅有三四十米远了。大公狼黑三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它真切地感觉到了鹦鹉嘴大溶洞里,雌狼羊踢踢肯定心急火燎,张得喘不过气来,一颗心剧烈地跳动,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它紧紧地将六只小狼崽拥在怀里,六只小狼崽也感觉到了危险,一声不吭,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一想到这六只小狼崽,无端的柔情便在大公狼黑三心中激荡,它就像吃了豹子胆似的,飞快地扑了上去,瞄准那条拖在老虎身后的黑黄相间的虎尾,张开狼嘴咬去。我汹汹嗥叫,你置若罔闻,我咬断你的虎尾,看你还敢不敢如此傲慢轻敌?老虎闷着头往鹦鹉嘴大溶洞的方向奔跑,似乎并没有想到大公狼黑三会从背后袭击自己。眼看大公狼黑三的两只前爪就要搭在老虎屁股上了,狼嘴就要触碰到那条虎尾了,老虎却骤然轻旋虎腰,身体陀螺似的转了一百八十度,刚才还是虎尾对着大公狼黑三,刹那间就是虎脸对着它了。虎脸转过来的同时,一只强有力的虎爪也横扫过来,想请大公狼黑三吃一记耳光。还好大公狼黑三反应快,在老虎转身的瞬间及时斜蹿出去,在地上摔了个跟斗,狼狈不堪地逃到一边。好险哪,就差那么几厘米,结实的虎掌就要掴在自己的脸上了。大公狼黑三吓得魂飞魄散,出了一舌头冷汗。
  老虎懒得理它,也不追赶,只是朝着大公狼黑三的背影吼了一声,好像是在警告它滚远点儿,接着又转过身去,朝着既定的目标——鹦鹉嘴大溶洞小跑而去。
  大公狼黑三已经黔驴技穷,什么招数都用过了,还是没能引开荖虎。
  很快,可恶的老虎就跑到了鹦鹉嘴大溶洞那里,探头探脑地准备跨进黑黢黢的溶洞去。
  大公狼黑三尾随在老虎身后,不敢靠得太近,在离老虎约三四米远的地方,一个劲地嗥叫,不晓得该怎样阻止老虎进洞。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溶洞里爆发出一串猛烈的狼嗥,一只狼从溶洞里扑了出来。哦,是雌狼羊踢踢,它龇牙咧嘴作扑咬状,毫无惧色地向老虎冲了过来。
  老虎没料到溶洞里还藏着另外一只成年狼。按照惯例,狼群外出狩猎,只会留下一只成年狼看护狼崽,所以,当雌狼羊踢踢从溶洞里窜出来时,老虎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数步,瞪起铜铃似的虎眼望着雌狼羊踢踢,寻思应对之策。
  趁这个机会,大公狼黑三敏捷地三蹿两跳,去到雌狼羊踢踢身边,一对夫妻狼并排而立,将全身狼毛耸立起来,使自己的身体从视觉上变得更大一些,以吓退面前的敌人。
  老虎想了约半分钟,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四只虎爪在原地捌动徘徊,似乎在犹豫——面对两只成年狼,自己还要不要发起进攻,强行闯进鹦鹉嘴大溶洞去?
  这时,大公狼黑三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它看出老虎在犹豫,看出老虎在掂量彼此的实力,它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时候,如果自己表现出非凡的胆魄和搏杀技巧,老虎或许就会知难而退,一场危机就会被轻易地化解。于是,它狂嗥一声,直立起来,原地蹿高,打算在半空中弓腰曲背,然后在落地的瞬间做出攫抓和噬咬的动作来。对狼而言,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只有体格最强健的大公狼才能完成。这个动作能完美地表现出泰山压顶的气势,非常具有震慑作用。大公狼黑三确实完成了直立蹿高和弓腰砸地的动作,但它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它的一只左前脚短了一小截,正常行走都很难走得平稳,弓腰砸地时,四条腿长短不一,很容易便失去了平衡,身体猛地向左歪栽,还向左前方摔了个跟头,别提有多狼狈了。
  唉,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心想着要好好表现自己,结果却适得其反,暴露出自己的缺陷和短处。
  就在大公狼黑三尴尬地往左前方翻滚时,老虎抖了抖嘴吻间焦黄的胡须,脸上露出讪笑的表情,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虎啸,准备进攻了。
  一只孟加拉虎对付两只成年狼,本来就有取胜的把握,更何况面前一只是脚有残疾的公狼,一只是正处在哺乳期的母狼,对这只孟加拉虎来说,赢的把握就更大了。
  老虎带着一股腥风,呼地扑了过来,先冲着雌狼羊踢踢玩了个饿虎扑食,雌狼羊踢踢早有防备,快速跳闪,躲了过去。然后,老虎又伸出两只虎爪,像拍手鼓掌一样来拍大公狼黑三的脑壳,幸亏大公狼黑三也早有准备,飞快地躺倒翻滚,躲过了两只虎爪的左右夹击。

       老虎噗地打了个响鼻,颈部的虎毛也竖立开来,腾挪跳跃,左右出击,紧紧迫杀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面对老虎如此凶猛的扑咬,这对夫妻狼根本无力招架,唯有节节败退。
  老虎倒也不来追撵,只是一声接一声地狂啸,企图用威胁战术将两只狼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老虎对成年狼粗糙的狼肉不感兴趣,只对藏在鹦鹉嘴大溶洞里细皮嫩肉的狼崽感兴趣。对这只老虎来说,面对两只成年狼,如果能不战而胜,那将是最好的结果,既可避免自己受伤,又能达到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大公狼黑三与雌狼羊踢踢对视了一眼,这是表达心声的目光,也是含意深刻的对视。它们心里十分清楚,就凭它们两只狼,是不可能阻止这只老虎跨进鹦鹉嘴大溶洞的。倘若这只老虎认真与它们夫妻搏杀的话,要不了几个回合,它们就会倒在血泊里。一旦它们被咬死,毫无疑问,鹦鹉嘴大溶洞里的六只小狼崽也会葬身虎腹。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的两条命绝不可能换来小狼崽的六条命。换句话说,它们死了也是白死,是无谓的牺牲而已。此时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这很残忍,却是最好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它们能虎口余生,不久的将来肯定还会孕育出新的小狼崽。或许世界上大多数夫妻狼,在面对眼前这种情景时,都会忍着锥心刺骨的悲痛,撕心裂肺地哀嗥数声后,从鹦鹉嘴大溶洞洞口撤走。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互相对视了一下后,反而连续蹿跳几步,双狼并立,严严实实地堵在溶洞口,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身体语言告诉老虎:有我们在,你就休想伤害我们的孩子,你就休想跨进鹦鹉嘴大溶洞一步!
  老虎被惹恼了,又威风凛凛地扑了过来,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分别从左右两侧朝老虎嗥叫扑咬,企图遏制老虎的攻势。但老虎的身形异常敏捷,一个箭步蹿过来,先是一巴掌将大公狼黑三扫出几米远,紧接着又嗖地一个旋身,伸出虎头撞向雌狼羊踢踢的狼头,雌狼羊踢踢只好斜蹿出去。老虎并不恋战,把两只狼赶开后,便径直往鹦鹉嘴大溶洞里蹿。虎狼本来就在洞口鏖战,老虎离洞口仅咫尺之遥,转眼间虎头就伸进溶洞去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立刻疾蹿过来,紧跟在老虎尾后拼命嗥叫,但老虎对尾后的两只狼不屑一顾,头也不回,仍径直往溶洞里钻。
  雌狼羊踢踢不顾一切地蹿了上去,照准老虎的一条后腿咬了过去。老虎似乎早就料到狼会来这一手,就在狼牙触碰到虎毛的一瞬间,突然力挺虎腰,屁股和两条后腿高高掀起,就像马尥蹶子一样,玩了个虎尥蹶子,一只虎腿刚好踢在雌狼羊踢踢身体的左侧,雌狼羊踢踢受到重击,像只笨重的鸟一样飞了出去,竟飞出三四米远,重重地摔到地上。
  就在老虎玩尥蹶子的把戏时,大公狼黑三从侧面扑上来,朝老虎的颈侧狠狠咬去。咬对手的颈侧,是狼的看家本领,狼属于中型猛兽,力量远不如狮、虎、豹、熊等大型猛兽。面对大型猎物,狮、虎、豹、熊可以凭借强大的力量将猎物扑倒,再凭借强大的咬合力,或咬住猎物的嘴巴,或咬住猎物的气管,使猎物窒息而死。也有更厉害的,譬如老虎,能凭借无比凶悍的咬合力一口咬断猎物的颈椎,让猎物刹那间失去反抗能力。狼没有这么大的力量,狼的看家本领是用尖利的狼牙切断猎物颈侧的动脉血管,让猎物因大量失血而休克。
  此时,大公狼黑三如愿以偿咬到老虎颈侧了,老虎意识到了危险,突然就地仰躺下来,虎颈收缩。狼牙没能咬到镶嵌在虎皮下的动脉血管,只咬到了虎颈上浓密的虎毛。大公狼黑三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犀利的虎爪便猛地在它脸上掴了一掌,咝的一声,大公狼黑三只觉得脸上又凉又麻,它的半张狼脸竟被撕开了,一只狼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它忍住疼痛,仍然用嘴死死咬住虎颈,拼命挣扎,狼腿在老虎身上猛踢了几脚,噗的一声,咬下满满一嘴虎毛来。
  老虎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也被两只苦苦纠缠的狼弄得心烦意乱,唯恐再次遭到偷袭,于是被迫回过头来先对付这两只成年狼。
  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并排伫立在鹦鹉嘴大溶洞洞口,不管老虎如何咆哮,不管老虎如何吹胡子瞪眼,也决不后退半步。它们朝老虎露出满嘴尖利交错的犬牙,用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老虎:我们已不指望活下去了,我们已抱定与你同归于尽的决心了。你当然能咬杀我们,但在你咬杀我们的同时,我们也会在你身上咬出几个口子来,让你尝尝狼牙的厉害!
  同归于尽,对老虎来说,肯定是不划算的事情。哪怕是身上被狼牙咬开两个口子,对老虎来说,也是件很不划算的事情。如今,它的虎颈上已被大公狼黑三咬掉了一大片虎毛,只要狼牙稍稍再往里咬一寸,恐怕它现在就已经站不起来了。看来,面前这对狼夫妻,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老虎心里有点儿发虚,也有所顾虑,没有立即冲上来与两只狼展开殊死搏杀,而是不断咆哮威吓,摆开扑咬架势,希望这两只受了伤的成年狼能畏惧虎的威猛,知难而退,逃之夭夭。此外,老虎还有另外一个打算:这对夫妻狼已受了重伤,浑身是血,变成了一对血狼,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耐心等等,或许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因流血过多而瘫软或昏厥,这样,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达到目的。
  老虎是机会主义者,尽量避免风险,尽量白捡便宜。
  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仍毫不动摇地守在鹦鹉嘴大溶洞洞口。对它们来说,如今已没有任何退路了。如果它们还年轻,如果它们是帕雅丁狼群地位很高的狼,在强大威猛的老虎面前,它们或许会选择放弃。年轻是资本,地位高是一种资本,放弃这一窝小狼崽,将来还有机会繁殖另一窝小狼崽。但它们已经不年轻了,在帕雅丁狼群,它们属于地位很普通的狼,要不是紫葡萄当上狼王,要不是狼王慈悲为怀,它们这辈子也休想获得繁衍后代的机会。大公狼黑三好不容易当上了爸爸,雌狼羊踢踢好不容易当上了妈妈,它们知道,这是它们这辈子里第一次或者说是最后一次得到繁衍后代的机会。因此,它们对这次机会格外珍惜,把身后这窝小狼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决不让老虎钻进鹦鹉嘴大溶洞。
  只要它们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它们就是一把无法撬开的坚固的锁!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了,暮霭弥漫山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只孟加拉虎和一对夫妻狼,在日曲卡雪山荒凉的山谷里,在鹦鹉嘴大溶洞洞口,虎啸狼嗥,紧张地对峙着。

 

【第十六章  奇特的领养仪式】

  帕雅丁狼群踏着暮色,冒着凛冽的北风,狩猎归来。
  今天运气不佳,帕雅丁狼群清早外出打猎,在尕玛尔草原奔波了整整一天,却一无所获。夕阳西下,才好不容易看到一大群秃鹫正在啄食一只被冻死的老岩羊,狼群呼啸而上,赶走吵吵嚷嚷的秃鹫。唉,来迟了一步,大部分羊肉都已被秃鹫吃掉了,不过好歹还剩了一些,狼们你争我夺,从骨头上艰难地撕下残剩的羊肉来,总算吃了个半饱。看看天色已晚,紫葡萄便下令返回巢穴。
  翻越一座雪山,转过一道山岬,紫葡萄突然隐约听到虎啸狼嗥的声音,它警觉地竖起耳朵,顺风谛听,“嗷呜——呦呜——”果真是虎啸狼嗥的声音,而且声音是从鹦鹉嘴大溶洞的方向传过来的!紫葡萄心头一惊,立刻撒腿狂奔,率领帕雅丁狼群疾速向鹦鹉嘴大溶洞赶去。
  鹦鹉嘴大溶洞是帕雅丁狼群的大本营,也是帕雅丁狼群的家。家里出事了,作为一家之主的紫葡萄,当然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去看个究竟。
  紫葡萄记得很清楚,早上它率领帕雅丁狼群外出狩猎时,特意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留在鹦鹉嘴大溶洞里,以防那只在帕雅丁狼群领地边界线上活动的老虎来捣乱。
  没想到,果真就发生了虎患。
  紫葡萄率领众狼赶到鹦鹉嘴大溶洞时,惨剧已经发生了。洞口前那块平地上,一只头上饰有醒目王字斑纹的老虎,正咆哮着要往溶洞里冲,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挡在老虎面前。大公狼黑三的半张脸已被撕开了,一只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模样十分恐怖,雌狼羊踢踢也浑身是血,差不多快变成一只血狼了。
  虎啸狼嗥,双方咬成一团。
  不难判断,老虎闻到了狼崽的气息,便想闯进溶洞叼食细皮嫩肉的狼崽。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奋起抵抗,但两只狼显然不是老虎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身带残疾的大公狼黑三躲闪不及,被虎爪撕下半张脸,雌狼羊踢踢也被老虎咬伤。而那只老虎,只是颈侧被咬掉了一片虎毛,稍微撕破了一点儿皮,流出少许血。
  紫葡萄一赶到鹦鹉嘴大溶洞前,便立刻发出一声长嗥,指挥众狼将那只老虎团团围了起来,众狼你嗥我叫,跃跃欲扑,摆开一副围攻的架势。
  那只老虎不得不扔下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转而对付狼群。
  狼与虎不是一个级别的食肉兽,狼属于中型食肉兽,虎属于大型食肉兽,力量相差悬殊,假如一对一单挑,再强壮的狼也不是虎的对手,就算有两三只狼,也不会被一只猛虎放在眼里。但一群狼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狼多势众,前后左右都有龇牙咧嘴的狼,老虎顾得了前面顾不了身后,顾得了左侧顾不了右侧,难免会顾此失彼。所以,当紫葡萄指挥帕雅丁狼群将老虎团团围住后,老虎便咆哮着且战且退,打算离开鹦鹉嘴大溶洞,往山谷退却。
  所有的食肉兽,包括老虎在内,都是机会主义者,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在老虎缓缓退却时,紫葡萄终于看清楚了,这只企图闯进鹦鹉嘴大溶洞的老虎,虎须焦黄,上颚左侧那枚尖利的獠牙折断了半根,鼻上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红色血瘤,虎脸丑陋而狰狞。这不是别的老虎,正是一年前咬杀前任狼王,也就是它的夫君狼王盔盔的断牙血瘤虎!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紫葡萄恨不得扑到断牙血瘤虎身上,渴饮老虎血,饥餐老虎肉,撕下虎皮当褥垫,但它只能是想想而已。狼杀老虎,那是不现实的,世界上只有老虎杀狼,能成功将老虎赶走,已经是大大吉了。事实也是如此,帕雅丁狼群所有的狼都畏惧虎,都不敢靠这只恶虎太近,只敢站在距离老虎四五米远的地方,气势汹汹地恐吓和骚扰。
  断牙血瘤虎刚刚与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恶斗了一场,现在又面对一大群狼,难免有点儿心虚,退到山谷后,突然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尾随在它身后的狼群扑了过来。众狼以为恶虎要反击了,立刻夹起尾巴四散奔逃。岂料恶虎并非是真的反击,它不过是虚晃一枪,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趁狼群溃散之际,它迅速扭身钻进茂密的灌木丛,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清晰的梅花形脚印。
  狼群只能冲着雪地上老虎的脚印嗥叫一通。
  老虎离开了,危险过去了,帕雅丁狼群这才返回了鹦鹉嘴大溶洞。
  紫葡萄最关心的就是那窝刚刚满月的狼崽的安危,它们是日曲卡雪山的花朵,是帕雅丁狼群的未来,所以,一赶走老虎,它立刻回到鹦鹉嘴大溶洞,钻进洞去查看。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洞里还有些微光,谢天谢地,狼崽们都蜷缩在洞底一个旮旯儿里,虽然个个害怕得瑟瑟发抖,但都安然无恙。一、二、三、四、五、六……它仔细数了三遍,六只小狼崽,一个都不少。它这才松了口气,又蹿出洞去查看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的伤势。

  但出乎紫葡萄的意料,在它舔吻了小狼崽的额头,又给小狼崽反哺了食物后,雌狼羊踢踢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它,似乎仍有满腹的心事和未了的心愿。
  紫葡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它能做的似乎都已经做了啊!
  雌狼羊踢踢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看样子,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可它那双眼睛仍执拗地盯着紫葡萄,仿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紫葡萄感到,此时此刻,倘若它猜不到雌狼羊踢踢的心事,满足不了雌狼羊踢踢最后的心愿,即使雌狼羊踢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眼睛也一定是睁着的,绝对会死不瞑目。
  紫葡萄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生活就是一道道谜,人生就是不断地解开一道道谜的过程,可面对一道道难解的人生之谜,人会费解,狼也会费解。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尾尖有一点儿黑毛的小狼崽,不知怎么搞的;在紫葡萄身边玩耍时,突然从紫葡萄的两条前肢中间钻了进去,又淘气地从紫葡萄的两条后肢间钻了出来。
  黑毛小狼崽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就像一粒火星,倏地点燃了雌狼羊踢踢渐渐黯淡的目光,它的眼里重新闪动出骇人韵光亮。雌狼羊踢踢的目光从紫葡萄身上移到黑毛小狼崽身上,又从黑毛小狼崽身上移回到紫葡萄身上,哀求与恳切的目光移来移去,移了好几个来回。
  紫葡萄混沌的脑子刹那间清晰了,它终于猜到了雌狼羊踢踢未了的心愿。雌狼羊踢踢知道自己不行了,在离开这个世界之际,它想替六只刚刚满月的小狼崽找个新母亲,不是找狼王,不是找保姆,不是找代理妈妈,而是要找一个真正的母亲,一个把狼崽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女、毫无保留地爱它们、把它们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的真正的母亲!
  紫葡萄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它把六只小狼崽召唤到自己身边,让小家伙们依次排好队,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从自己的两条前肢间钻进去,然后贴着它的肚皮往它尾根处爬行。紫葡萄的脸上充满了紧张与焦虑,身体痛苦地扭动颤抖,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嗥声。当小家伙们缓慢地从它两条后肢间钻出来时,它立刻扭过头去,伸出舌头深情地舔吻它们的身体,仿佛是在迎接小生命的诞生,仿佛是要舔干粘在小家伙们身上的羊水和血污……
  紫葡萄逼真地模拟艰难的分娩过程,是要毫不含糊地告诉雌狼羊踢踢:我向你发誓,我一定把这六只小狼崽视若己出,不不,它们就是我亲生的宝宝,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雌狼羊踢踢注视着紫葡萄的举动,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紫葡萄将六只小狼崽聚拢到自己身边,从此以后,它就是它们的妈妈了。小家伙们已一个月大,勉强可以断奶,改吃肉糜了。从今天开始,只要有它吃的,就决不会饿着这些小家伙;只要它还活着,就会竭尽全力保护它们,喂养它们,把它们抚养长大。这是一个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它将用生命来实现自己的承诺。

 

【第十七章  虎狼大战】

  紫葡萄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和巨大压力。
  那只孟加拉虎,哦,就是那只丑陋的断牙血瘤虎,总是幽灵似的在帕雅丁狼群领地四周徘徊。
  一天早晨,大雪初霁,紫葡萄准备带着狼群外出狩猎。刚跨出溶洞,它就发现,在距离洞口约三四十米远的一片雪地里,有两行清晰的老虎脚印。不难判断,有只老虎刚刚从鹦鹉嘴大溶洞前经过。又有一天半夜,溶洞外突然传来可怕的虎啸声,紫葡萄从睡梦中惊醒,蹿到洞口一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色里,有两粒绿莹莹的、鬼火似的光斑,正在飘荡移动,只有炯炯有神的虎眼才会在黑夜中发出如此耀眼的绿光。还有一次,帕雅丁狼群狩猎归来,刚拐进乱石沟,就看见可恶的断牙血瘤虎躺卧在乱石沟中央的一块巨石上,虎眼圆睁,虎视眈眈,望着行进中的帕雅丁狼群。紫葡萄没办法,只好绕了一大圈,避开老虎,从另一条小路返回了鹦鹉嘴大溶洞。
  刚开始时,紫葡萄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尽量避免与这只可恶的断牙血瘤虎发生正面冲突。从情感上说,它当然恨透这只恶虎了。这只恶虎杀死了它的夫君——帕雅丁狼群前任狼王盔盔,又致使它的爱女小雌狼白燕燕死于非命,前几日又咬杀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可以说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它恨不得饥餐老虎肉,渴饮老虎血。但理智地想想,狼天生就不是虎的对手,狼被虎欺,天经地义,没什么可抱怨的。紫葡萄只希望这是一只流浪虎,这几天碰巧来到了帕雅丁狼群的领地,逗留一段时间后,它就会离开日曲卡雪山,继续到天涯海角流浪去了。
  但遗憾的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老虎并没有消失,仍幽灵似的在帕雅丁狼群四周出没。
  为了确保六只小狼崽免遭老虎伤害,每次外出狩猎,紫葡萄都要留下四五只成年狼看守鹦鹉嘴大溶洞。帕雅丁狼群在最近一年里遭遇了一系列变故,狼王盔盔、大公狼小嚏、老母狼朵朵菊、小雌狼红毛绒、大公狼黑三、雌狼羊踢踢等都已先后离开这个世界,本来就劳动力不足,能驰骋猎场的成年狼也就八九只而已,如今还得留一半看守狼窝,只能靠剩下的四五只成年狼和几只半大的小狼去打猎。打猎的狼少,吃饭的狼多,而且又是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帕雅丁狼群立刻就有了断炊之虞。有好几次,狼群围捕藏羚羊,好不容易追上了,却因为狼的数量太少,藏羚羊以众敌寡,伸出头上又长又尖的角殊死反抗。狼群无计可施,最终只能让藏羚羊从眼皮底下逃跑了。
  毫无疑问,倘若没有那只可恶的老虎,倘若不留下四五只成年狼看守鹦鹉嘴大溶洞,狼群一定能运用穿插分割的战术,成功地将某一只藏羚羊从羚羊群里驱赶出来,然后扑倒宰杀,享用一顿美味的羚羊大餐。
  几次围捕藏羚羊都以失败而告终,归根结底,都怪那只断牙血瘤虎。
  尽管如此,紫葡萄还是下不了决心与这只可恶的老虎一决生死。老虎太强大了,百兽之王,绝非浪得虚名。狼与虎斗,虽不能说是鸡蛋碰石头,但最多也是核桃碰石头——核桃虽然也有点儿硬,但跟石头去硬碰硬,再硬的核桃也会被石头砸碎的啊。
  忍耐,忍耐,再忍耐,也许是解决危机最好的办法。
  然而,一味的退让并没给帕雅丁狼群带来安宁,恰恰相反,老虎变得越来越猖狂,越来越霸道,而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断给帕雅丁狼群制造各种麻烦。
  那天早晨,帕雅丁狼群前往尕玛尔草原寻找猎物。运气不错,快到中午时,狼群在古戛纳河边看到了一头野驴。这是一头落单的野驴,它满口黄牙,正在河边用驴蹄扒开积雪,啃食草根。成年野驴的体重达三四百斤,驴肉香甜。俗话说,上有龙肉,下有驴肉,野驴肉不仅是人类餐桌上的佳肴,也是狼最爱的食物之一。倘若能捕获一头野驴,不仅可以让饥肠辘辘的狼群饱餐一顿,还能剩下一半驴肉来,埋在积雪下,帮助狼群在困难时度过饥荒。
  所以,一发现黄牙野驴,紫葡萄便指挥狼群穷追猛撵。黄牙野驴顺着古戛纳河仓皇奔逃,狼群紧迫不舍。
  野驴四肢发达,极善奔跑,是大自然中的长跑健将。狼四肢细长,善于长途奔袭,也是大自然中的长跑健将。
  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马拉松赛跑。黄牙野驴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狼群咬紧牙关追了二十多里。这时,地形帮了帕雅丁狼群的大忙。古戛纳河流到这里时,刚好经过一座悬崖,河岸上已没有路,黄牙野驴只好跑进古戛纳河来。河面早已结冰,结了冰的古戛纳河就像一个天然滑冰场。黄牙野驴跑着跑着,突然就唰的一下滑倒了,四条驴腿都跪倒在地弛。紧其后的众狼立刻扑了上去,压在黄牙野驴身上。这个时候,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黄牙野驴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得就像在拉风箱;众狼也是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得也像在拉风箱。黄牙野驴身上压着七八只狼,已无力再爬起来,众狼也已累得无法进行致命的噬咬了。双方僵持着,都在积蓄力量,都在.恢复体力。大概僵持了约十分钟后,黄牙野驴突然吭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驴叫,噌地站了起来,压在驴身上的几只半大小狼没有抓稳,像落叶一样从驴身上落了下来。还好成年狼有经验,大公狼歪歪脖、斜斜眼、大嚏、番茄还顽强地骑在驴背上。紫葡萄则搂着驴脖子,吊在驴头上,拼命噬咬野驴颈侧的动脉血管。但驴脖子肌肉发达,紫葡萄咬了半天,也没能咬断它的血管。

  就这样,黄牙野驴身上挂着五只狼,继续在冰面上奔跑。
  野驴不仅善于奔跑,也善于驮东西,黄牙野驴一步一个趔趄,竟然“驮”着五只狼,越过结了冰的宽阔的古戛纳河,跑到对岸来了。
  岸边有一块矶石,不规则的石棱和石角像刀一样锋利。黄牙野驴跑到矶石前,突然向矶石撞了过去。黄牙野驴当然不是想撞石自尽,它的用意十分明显:它是要借助锋利的石棱和石角,将吊在它脖子上的紫葡萄撞成碎片。
  黄牙野驴并不傻,知道正在噬咬它颈侧的紫葡萄是它最大的威胁,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
  紫葡萄只得无奈地松开狼牙和狼爪,从驴身上跌落下来。
  黄牙野驴最大的威胁解除了,身上少了一只狼,负担也减轻不少,于是就抬起前腿,想要跨上岸去。这样一来,黄牙野驴身体直立,大公狼大嚏抓咬不牢,也从驴背上滚落下来。大公狼大嚏本来是骑在驴屁股上的,掉下来后,一下子就跌倒在黄牙野驴的两条后腿之间。
  黄牙野驴更轻松了,后腿曲蹲,眼瞅着就要登上岸去了。大公狼大嚏担心已经到手的野驴会跑掉,便顺势一口咬住了驴的一条后腿。
  河岸有点儿陡,一条驴腿又被狼咬住,黄牙野驴登岸失败,又滑回到结冰的河面上来了。
  黄牙野驴突然开始尥蹶子,这是马科动物的杀手锏。浑圆的驴屁股高高撅起,强有力的驴蹄猛烈往后踢蹬。按理说,结冰的河面滑得就像溜冰场,不适宜做尥蹶子的动作,但黄牙野驴逃命心切,对关键时刻咬住它后腿的大公狼大嚏恨得要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尥起蹶子来。一只驴蹄正中大公狼大嚏的胸口,随着一声重锤击鼓般的闷响,大公狼大嚏像只大鸟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了结冰的河面上。
  黄牙野驴也不好过:结冰的河面太滑了,它尥蹶子尥得太猛烈,驴身上还压着三只狼呢。于是,一个重心不稳,黄牙野驴再次驴失前蹄,啪地跌倒在冰面上。
  这一跌,两条驴腿都跌断了,黄牙野驴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
  狼群一拥而上,你咬我啃,共同宰杀黄牙野驴。
  紫葡萄跑到大公狼大嚏跌落的地方看了一眼,大公狼大嚏平卧在冰面上,嘴巴和鼻腔里涌出一团团血沫,看样子是伤到了内脏,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马科动物尥蹶子时,蹄子就像流星锤,不幸被踢中的话,就算是身强力壮的山豹,也会被踢断肋骨,一命呜呼的。
  紫葡萄很伤心,一只大公狼换来一顿驴肉大餐,对帕雅丁狼群来说,无疑是一笔蚀本的买卖。唉,流年不利,倒霉的事接踵而来。
  突然,空旷静谧的河谷里,“嗷呜——”传来一声威风凛凛的虎啸,紧接着,从河边的灌丛里蹿出一只老虎,獠牙断了半枚,鼻子上有个显眼的血瘤,旋风般扑了过来,把正要享用驴肉大餐的狼群赶得四散溃逃。这只老虎趴在黄牙野驴身上,冲着溃散的狼群吼了几声,向它们宣告:这头野驴归我所有了,讨厌的狼,滚远点儿,不然把你们也一块吃了!
  众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把黄牙野驴扑倒,还没来得及好好吃上一口呢,断牙血瘤虎就不请自到了。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极有可能的一种解释是,这只狡猾的老虎早就看见狼群在追逐黄牙野驴,便悄悄尾随其后,暗中窥视,等狼群把猎物咬杀后,再跳出来享用现成的美食。
  这也太强盗了吧!
  紫葡萄恨得牙龈直流酸水。狼群忙碌了半天,还损失了一只大公狼,好不容易捕获一头野驴,却让这只该死的断牙血瘤虎给抢了去。白白给他人做嫁衣裳,冤不冤哪!
  断牙血瘤虎趴在黄牙野驴身上,大口撕啃驴腿。紫葡萄在相距十多米远的地方盯着老虎看。突然,老虎身上的一个细节让它心头微微一颤——这只老虎下腹部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这是一只已经怀孕的母虎,而且临近分娩,快要生虎崽了。
  紫葡萄心头的疑团刹那间解开了。为什么这只老虎在受到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两只成年狼的阻拦后,还要强行闯进鹦鹉嘴大溶洞去?为什么这只老虎要像幽灵似的在鹦鹉嘴大溶洞四周徘徊?为什么这只老虎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帕雅丁狼群过不去?原因就在于,这是一只快要分娩的母虎!
  自然界有条规律,两种动物彼此习性越相近,其关系紧张度也就越高。虎与狼都是山野丛林中的顶级杀手,都喜欢猎食马鹿、羚羊、野猪、狍子等大中型食草动物,可以说,虎爱吃的东西狼也十分爱吃,同样,狼感兴趣的猎物虎也十分感兴趣,彼此的食谱非常相似。所以,虎与狼天生就是仇敌,虎讨厌狼,狼畏惧虎,虎将狼视为自己最具威胁的竞争者,必欲置狼于死地而后快,狼把虎看做最危险的天敌,望风而逃,唯恐避之不及。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其实,有狼没虎,有虎没狼,狼和虎也无法同时生活在一座山里。
  更何况,这是一只快要生崽的母虎。谁都知道,母虎生产后,体质虚弱,猎食能力下降,而虎又生性孤僻,雌雄分居,母虎没有帮手,必须独自熬过分娩、哺乳、育幼等一系列漫长而艰辛的过程,所以,怀孕后的母虎迫切希望能得到食物丰盈的狩猎领地。再者,幼虎在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母虎外出觅食时,幼虎便十分危险,所以,母虎在生产前,安想尽一切办法将虎穴四周几十平方公里内的食肉兽都驱除干净,为幼虎的生长清除障碍。

  毫无疑问,这只断牙血瘤虎看中了帕雅丁狼群富饶的狩猎领地,看中了安全隐蔽、冬暖夏凉的鹦鹉嘴大溶洞。
  要这只老虎存在一天,帕雅丁狼群就会永无宁日。
  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也是无法解开的死结。
  身为帕雅丁狼群的狼王,紫葡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弃鹦鹉嘴大溶洞和狩猎领地,惹不起躲得起,带领帕雅丁狼群远走高飞,离开日曲卡雪山;要么与这只断牙血瘤虎展开一场生死搏杀,将可恶的老虎赶出日曲卡山麓。
  紫葡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狼是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对狼而言,领地就是生存圈,失去领地就意味着失去了生存的基础,这是万万不行的。而鹦鹉嘴大溶洞是帕雅丁狼群世世代代居住的大本营,也绝不可放弃。
  还有一个理由:眼前这只恶虎,先是扑杀了帕雅丁狼群前任狼王盔盔,又咬杀了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屈指算来,帕雅丁狼群前后已有三只狼命丧虎口了。血债累累,血海深仇,假如它紫葡萄再一味忍让,它就不是狼,而是一只兔子了!
  这么想着,紫葡萄胸中突然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为了替夫君狼王盔盔报仇雪恨,为了替大公狼黑三和雌狼羊踢踢讨回公道,为了狼窝里的六只小狼崽能平安长大,为了给帕雅丁狼群赢得安宁的生存环境,它别无选择,只能下决心与断牙血瘤虎展开一场生死搏杀。
  “呦呜——呦呜——”紫葡萄向帕雅丁狼群下达了扑咬指令。
  狼群从四面八方围住老虎,在离老虎十多米远的地方龇牙咧嘴地嗥叫,做出跃跃欲扑的姿势。虎是百兽之王,狼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汹汹嗥叫,以干扰老虎进食,等待进攻的机会。
  狼嗥声实在太刺耳了,老虎的进食被打断,它怒吼一声,向正面的两只狼扑了过去。从正面围攻老虎的是大公狼歪歪脖和斜斜眼,这是两只很有经验的大公狼,早就做好了准备,老虎刚发出怒吼,它们就扭头逃窜,而且是分头从左右两侧逃窜。
  老虎扑了个空。
  就在老虎起身时,紫葡萄已带着大公狼番茄和另外几只半大的狼,从侧后冲了上来,嗥叫着抢食驴肉。
  老虎担心食物被抢,赶紧跑了回来,众狼又从黄牙野驴身边逃窜开去。
  就这样,老虎守在黄牙野驴身旁,狼围在老虎四周。老虎低头撕啃驴肉,狼就蹿上来嗥叫。老虎向狼群扑来,狼群就拔腿逃窜。老虎停止进攻,狼群又迅速围了上来。
  狼靠集体力量捕获猎物,狼群就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懂得互相配合,懂得协同作战,懂得战术运用。
  紫葡萄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不让老虎吃到东西。它明白,这只老虎此时饥肠辘辘,肚子里有即将出生的虎崽,急需补充营养,所以,必须首先阻止老虎进食,才有战胜老虎的希望。
  老虎多次出击,都没能将讨厌的狼从身边赶走。守着一整只野驴,却始终无法撕开厚厚的驴皮,吃一口又香又甜的驴肉,这让老虎又气又急,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突然,老虎叼住驴脖子,往河岸上拖。它无法赶走狼群,就想带着猎物转移,把猎物拖到一个安静隐蔽的地方慢慢享用。
  老虎不愧是山林之王,力气大得惊人,三四百斤重的野驴拖起来就走。但河岸有点儿陡,老虎在跨上河岸时,遇到了点儿麻烦,它无法像在平地上那样轻轻松松地把黄牙野驴拖上岸去,负重登高,即使对力大无穷的老虎来说,也有一定的难度。于是,老虎就将“拖”改成“搬”,先把野驴斜靠在河堤上,然后一个虎步跳上岸去,伸下虎头咬住驴嘴,像拔萝卜一样将黄牙野驴往岸上拔。
  黄牙野驴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升,眼瞅着就要升上河岸了。紫葡萄一声嗥叫,大公狼歪歪脖、斜斜眼和番茄一起冲上去,你咬驴腿,我叼驴尾,拼命往下拽。
  三四百斤重的猎物,加上三只成年狼的重量,再加上三只狼拼命往下拽的力量,老虎力气再大也吃不消。咕咚一声,黄牙野驴又滚回到河床上来。
  气急败坏的老虎吼叫着扑向三只大公狼,三只大公狼早有提防,立即扭头逃窜。
  就这样试了好几次,老虎也未能将猎物转移到河岸上去。
  于是,老虎改变策略,叼起黄牙野驴顺着河床走,想躲开狼群的骚扰。
  但狼群始终跟在老虎后面,与它相距一二十米,不停地嗥叫,不停地摆出扑咬架势。
  开始时,老虎还精神抖擞,叼着黄牙野驴,一口气走上两三百米,才放下猎物喘口气,休息几秒钟后,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叼起猎物继续往前走。但走了两三公里后,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隆冬季节,冰天雪地,气温很低,被咬杀的黄牙野驴慢慢结冰了,变成了冰冻野驴。因为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野驴的分量变得更重了。在日曲卡山麓,冬天日头很短,很快,夕阳西下,进入黄昏,天空中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虎爪下虽然有厚厚一层肉垫,能起到一定的防滑作用,但结冰的河面实在太滑了,在如此滑溜溜的冰面上行走,比平常要消耗更多的体力。老虎虽然还在往前走,但已步履蹒跚,东滑西溜,速度越来越慢,走不了一百米便要停下来歇一歇,喘气喘上一两分钟,再叼起猎物继续走。
  天渐渐黑了,河面上泛起一片惨白的雪光,风也大了起来。凛冽的北风,凄迷的雪花,再加上虎啸狼嗥,把古戛纳河的气氛搅得凄凄惶惶的。
  老虎越走越慢,喘气的间隔也越来越短,到了最后,勉强走出七八步便不得不扔下猎物,趴在地上喘息一阵。
  紫葡萄暗暗高兴,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消耗对方的体力,直至榨干对方的体力,这是狼最拿手的战术。狼体型不大,捕捉野牛、野马等大型猎物时,通常就会采用这个战术,用各种办法骚扰和激怒对方,惹得对方大动肝火,让对方筋疲力尽后,再一举发起进攻,这样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现在,它就是用这个战术来对付这只孟加拉虎。
  老虎又挣扎着走了几百米,实在是累坏了,于是就趴在地上喘息,半天站不起来。
  狼群以逸待劳,等待最佳的攻击时机。
  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折腾,老虎其实已经晓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甩掉狼群,无法将猎物转移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守着一整只野驴,却无法痛快地吃上一口,这让它十分郁闷令以说是沮丧到了极点。天这么冷,还下着写,它的体力严重透支,虎毛上挂满冰棱,风一吹,冷得直钻心。它明白自己是中了狼的奸计。现在它可以选择放弃,不要这头冰冻驴了,扔掉食物走“人”。这样一来,它便是轻装上阵,立马就能摆脱狼的纠缠。但虎是百兽之王,心高气傲,从来只有它把别的动物吓得屁滚尿流,现在却被狼戏弄,迫使它弃食而去,这实在有损虎的尊严,它根本咽不下这口恶气。更重要的是,它饿了,肚子里有崽的母虎太需要补充营养了。冰天雪地,放弃了这头野驴,它到哪里找寻食物?
  老虎也是智慧型的动物,皱了皱眉头后,终于想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来,那就是排除一切干扰,集中心思,先饱餐一顿驴肉再说。肚子填饱了,就有力气与狼周旋;实在不行,吃一顿饱饭,再扔掉食物一走了之也不迟啊。
  打定主意后,老虎便吃力地将猎物拖到一个背风的地方,把自己的身体压在猎物身上,阻止狼来抢夺食物,然后,它便开始啃咬身下的黄牙野驴。
  黄牙野驴早已冻成了冰,驴皮本来就厚韧难啃,变成冰冻野驴后就更难啃了。虎爪撕起来,沙嚓沙嚓,就像在抓刨冰层,虎牙啃上去,咔啦咔啦,就像在嚼冰块。
  狼们故技重施,又从四面围了上去,嗥叫、跳跃、扑蹿,极尽骚扰之能事,想迫使老虎继续当一名搬运工,再叼起三四百斤重的猎物在冰河上行走。
  最好能累得吐血,最好能累得气绝身亡。
  但这一次,任凭风起云涌,任凭狼怎么捣乱,老虎就像听不见一样,你嗥你的,我吃我的,你嗥得再凶,我只当是在音乐餐厅一面欣赏摇滚、一面进餐。
  坚决不能让老虎啃食驴肉!紫葡萄心里很清楚,现在狼群面对的是一只饥寒交迫、筋疲力尽的饿虎,如果把生命比作一只火炉的话,这只老虎生命火炉的燃料就快耗尽了,一旦让老虎吃到驴肉,饿虎变成了饱虎,就如生命之火添足了燃料,火焰会熊熊燃烧,到时候,狼群就要前功尽弃了。
  只能动真格的了,只能放手一搏了。
  紫葡萄用短促的嗥叫声,果断发出攻击指令。
  众狼紧紧围了上去。每只狼都义愤填膺,每只狼都杀气腾腾,但扑到离老虎还有两三米远时,每只狼都踟蹰不前,干打雷,不下雨,光嗥叫,不扑咬。歪歪脖算是帕雅丁狼群的首席大公狼了,体魄最强健,它此时处在老虎的侧后位置,眼闪着绿光,一个蹿跃,就要朝老虎的大腿咬去。但恰巧这个时候,老虎因用力撕咬坚硬的驴皮,无意识地蹬了蹬两条虎腿,大公狼歪歪脖就像被火焰烫了一下似的,闪电般的将狼嘴缩了回去,嗥叫着倒退了好几步。

  狼群面对的毕竟是一只老虎,虽然是一只累得筋疲力尽的老虎,但也是老虎啊。俗话说,虎死威不倒,老虎死了都还有威风呢,更何况这只老虎还活着。再勇敢的狼,在面对一只斑斓猛虎时,都免不了会缩头缩脑,免不了会战战兢兢,免不了会心惊胆寒。
  沙嚓沙嚓,咔啦咔啦,老虎撕啃冰冻野驴的节奏越来越快。虎爪虎牙确实厉害,虽然黄牙野驴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但老虎竟然撕开了驴皮,闷着头,用臼齿咬住一块驴肉,拧动硕大的虎头狠命撕拉。若无有效干预,半分钟后,老虎就如愿蚕以偿地吞下第一块驴肉了。
  紫葡萄急红眼了,来不及多想便猛蹬后腿,向老虎飙飞而去。紫葡萄也处在老虎的侧后位置,攻击目标当然是老虎的后腿。老虎的后腿突然蹬动了一下,紫葡萄心头一紧,却没有退缩,仍义无反顾地扑向虎腿。它是狼王,无论什么时候,狼王都是狼群的核心和灵魂,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它若退缩,整个狼群的信心和意志便垮了,便再也没有谁敢跟老虎动真格的了。很快,紫葡萄成功地扑到虎腿上,顺势在虎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虎遭狼咬,恼煞虎也。老虎惊嚎一声,旋过身来,恶狠狠地朝紫葡萄压了下来。这是名副其实的饿虎扑食,来势异常凶猛,带着一股腥风,带着一团雪尘,刹那间,血盆大口就要像罩子一样落到紫葡萄身上了。
  紫葡萄在虎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后,本来想立即斜蹿出去,躲避老虎的反扑。但它没想到,老虎的反应能力远远超出它的想象,老虎的搏杀技巧也远远超出它的想象。老虎在转身的同时,把那条又粗又长的虎尾嗖地抡甩过来,棍子似的扫在它身上,掐灭了它斜蹿躲闪的企图。
  紫葡萄脊梁发麻,身体僵硬地倒在雪地上。老虎就要压到它身上了,它咬伤了虎腿,老虎决不会轻饶了它,肯定会一口咬掉它半个脑袋。它死了不要紧,可这样一来,整个帕雅丁狼群也会跟着完蛋。狼王是狼群的核心和灵魂,狼王葬身虎口,狼群必定崩溃,那鹦鹉嘴大溶洞里的六只小狼崽也绝无存活的可能了啊!它突然后悔了,不该那么冲动地要跟这只断牙血瘤虎进行生死搏杀。虎是百兽之王,狼是永远斗不过虎的,狼跟虎斗,只能是自取灭亡。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就在紫葡萄万念俱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突然,惨白的雪地里跃起一条黑影,迎着斑斓的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了上去……
  身边传来激烈的噬咬扭打声,传来虎的咆哮和狼的怒嗥。
  紫葡萄趁机斜蹿出去,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公狼歪歪脖,它从正面冲撞到老虎脸上,一口咬住了虎鼻上那只鸡蛋大的血瘤。老虎不是肉包子,可以随随便便给狼咬一口的。此时,老虎的血盆大口无情地咬住了大公狼歪歪脖的胸脯,虎牙匕首般的刺进大公狼歪歪脖的身体。老虎这一口,已经把大公狼歪歪脖送去阎王殿了,但大公狼歪歪脖仍死死咬住虎鼻上的血瘤不放,四条狼腿还拼命地在老虎身上踢蹬。噗的一声轻响,如同引爆了一颗鲜血炸弹般,虎鼻上那鸡蛋大的血瘤被咬破了,鲜血喷射开来,把虎脸涂成了一张血脸,把狼脸也涂成了一张血脸。
  受了血腥味的刺激,狼的神经高度亢奋,像敢死队似的接连往上冲。狼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有丰富的协同作战经验,两三只狼在老虎前面佯攻,吸引老虎的注意,其他狼便从侧面或背后进行偷袭,扑到老虎身上撕咬。
  撕一爪就走,咬一口就跑,不让老虎有反扑的机会。
  老虎勃然大怒,叼住已经气绝身亡的大公狼歪歪脖,就像在挥舞一件兵器一样,左甩右打,抵挡狼的扑咬。突然,老虎停下来,前爪踩住大公狼歪歪脖的身体,虎口咬住大公狼歪歪脖的脑壳,猛烈撕扯,硬生生将大公狼歪歪脖的脑袋给拧了下来。老虎将血淋淋的狼头抛掷在雪地上,用虎爪拍打,就像拍皮球一样,让狼头在雪地上来回滚动。这是动物界的恐怖主义,几只半大的狼吓坏了,尾巴耷落下来,哀哀嗥叫,落荒而逃。
  让紫葡萄感到安慰的是,大公狼斜斜眼和番茄并没有被吓倒,仍和它一起,从三个方向围住老虎,与老虎拼死搏杀。
  大公狼斜斜眼最是诡计多端,在狩猎场上应称为足智多谋,此时,大公狼斜斜眼用眼神向紫葡萄打了个暗号。
  紫葡萄心领神会,冲到老虎面前,似乎又要跳起来扑咬虎鼻了,老虎张牙舞爪地准备迎战紫葡萄。突然,大公狼斜斜眼闷声不响地从背后蹿上来,一口咬住了虎尾。老虎想转身扑咬大公狼斜斜眼,但大公狼斜斜眼咬住了虎尾靠近尾根那一段,老虎的身体都扭成了半圆,也无法咬到它。大公狼斜斜眼很聪明,跟着老虎转圈,老虎顺时针转,它也顺时针转,老虎逆时针转,它也逆时针转。双方就像跳华尔兹似的顺转逆转转了很多圈,头都要转晕了。这时,紫葡萄和大公狼番茄便从侧翼配合大公狼斜斜眼,趁老虎不停转圈之际,老虎身上撕咬,你一口我一口,虽然咬了好几口,但遗憾的是一直未能咬到老虎的要害。
  突然,老虎就地玩起了横滚翻,也就是侧身翻滚,一个滚儿接一个滚儿,看样子,是要用壮硕的身体来碾压咬住它尾根的大公狼斜斜眼。这一滚,虎尾就像拧麻花一样被拧紧了,侧滚翻越多,虎尾处的麻花就被拧得越紧。大公狼斜斜眼死死咬住虎尾不放。哦,它想要把虎尾当麻花吃,狼吃虎肉,那才叫爽啊。你是杀狼虎,我是吃虎狼,谁怕谁呀!这时,咔的一声轻响,那条虎尾竟然被大公狼斜斜眼咬断了,或者说是被拧麻花似的拧断了。三分之二的虎尾被叼在斜斜眼嘴里,剩下的三分之一虎尾还留在老虎身上。虎尾一断,大公狼斜斜眼便脱离老虎的身体,顺着惯性在地上打滚儿。老虎停止了侧滚翻,气急败坏地翻爬起来,望着叼在大公狼斜斜眼嘴里的大半截虎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虎啸,然后嗖的一声,以泰山压顶的气势,恶狠狠地朝大公狼斜斜眼扑来。大公狼斜斜眼何等聪明,知道老虎来者不善,急忙撒腿逃窜。但它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及时吐掉那大半截虎尾。
  作为一只大公狼,斜斜眼总想在狼群中,特别是在异性面前好好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本事,抬高自己的身价,提高自己的地位。大公狼斜斜眼觉得再也没有比咬断虎尾更伟大的事情了,自打世界上有了狼,狼咬虎尾,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前无古狼、后无来者,自己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狼了。如此登峰造极的荣耀,如此惊天动地的伟业,它它岂能随便将战利品吐掉!所以,大公狼斜斜眼是叼着虎尾撒腿逃窜的。虎尾可跟兔尾什么的不一样,虎尾又粗又长,是老虎重要的身体器官,一根虎尾少说也有二十来斤。大公狼斜斜眼叼的是大半截虎尾,起码有十五六斤,负重逃窜,速度当然大受影响。转眼间,老虎就扑到大公狼斜斜眼跟前,啪的一下,虎掌掴在大公狼斜斜眼的肚皮上,大公狼斜斜眼就像大鸟一样飞了出去,飞出三米多远,重重地砸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紫葡萄心头一阵凄凉。现在,只剩下它和大公狼番茄,还有几只半大的小狼了。老虎虽然满脸是血,身上好几处被咬伤,虎尾也被咬断了,但仍精神抖擞,啸叫扑蹿。而狼这边,几只半大的小狼都被老虎的气势吓到了,根本不敢靠近,只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哀哀嗥叫。就凭它和大公狼番茄,要想扑倒老虎,几乎是不可能的。紫葡萄很后悔,真不该这么莽莽撞撞地与虎交战,现在就是想撤退也不可能了。现在撤退,不仅不会让老虎善罢甘休,反倒会助长老虎的气焰,老虎肯定会一鼓作气,穷追不舍,直到把所有的狼都扑杀干净。它已没有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与这只恶虎血战到底。

  紫葡萄疯狂嗥叫,朝老虎扑了上去。它已不指望能成功咬杀这只恶虎,只希望能与这只恶虎同归于尽,用自己的生命为帕雅丁狼群扫除生存障碍。
  老虎也张开血盆大口,准备作最后的搏杀。
  就在这时,突然,四周响起汹汹的狼嗥声,东南西北,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紧接着,黑暗中闪动着一粒粒绿光,那萤火虫般的绿光迅速逼近,转眼就对老虎形成了合围之势。
  借着冰雪的反光,紫葡萄看见,十几只狼正围在老虎四周,龇牙咧嘴地作扑咬状。一只体格健壮的狼在黑暗中来到了紫葡萄身边,用强健的身体轻轻磨蹭紫葡萄的身体,似乎是在告诉紫葡萄:别害怕,我们帮你一起对付这只可恶的老虎!
  紫葡萄仔细一看,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宛莫沙狼群的狼王发冲。宛莫沙狼群与帕雅丁狼群毗邻而居,两个狼群常为领地问题发生摩擦和争斗,所以彼此都能认出对方来。
  宛莫沙狼群之所以在关键时刻出现,是因为帕雅丁狼群沿着结冰的古戛纳河跟踪这只孟加拉虎时,已经越过了边界线,进入到宛莫沙狼群的领地了。宛莫沙狼群本来在河畔的一个岩洞里睡觉,刚刚被虎啸狼嗥的搏杀声吵醒了。狼王发冲便率领众狼冒着风雪来看个究竟,正好看到帕雅丁狼群在与断牙血瘤虎鏖战。
  这段时间以来,宛莫沙狼群也频频遭到这只孟加拉虎的祸害。虎的觅食范围比狼的觅食范围大得多。通常一只虎的领地面积是二百平方公里左右,而一群狼的领地面积大概在一百平方公里左右,虎的觅食范围刚好是狼的觅食范围的两倍。因此,这只老虎不仅觊觎帕雅丁狼群的领地,也觊觎宛莫沙狼群的领地,它想把帕雅丁狼群和宛莫沙狼群通通赶走,独霸日曲卡山麓这块富饶丰腴的土地。
  一瞧见断牙血瘤虎,狼王发冲便恨得牙痒痒。宛莫沙狼群的遭遇比帕雅丁狼群更悲惨。就在狼群外出狩猎时,留守的一只母狼和五只狼崽被这只恶虎一锅端了。老虎并没有吃掉母狼和狼崽,而是将它们咬杀后,把尸体散布在狼窝四周,刻意制造白色恐怖,企图把宛莫沙狼群吓跑。还有一次,宛莫沙狼群外出狩猎,从一棵树下下经过,老虎躲在树杈间,当狼群队伍中最后一只狼经过时,老虎突然扑下来,压在那只倒霉的狼身上,倒霉狼立刻七窍流血,一命呜呼。狼王发冲几次都想率领宛莫沙狼群与这只断牙血瘤虎拼个鱼死网破,但慑于虎的威势,畏惧虎的凶蛮,想了好几次,最终还是不敢与虎搏杀。此时此刻,看到这只恶虎鼻子上的血瘤被咬破,虎尾被咬断,身上也负了伤,浑身都是血,已是气衰力竭,穷途末路,正是千载难逢的复仇好机会。于是,狼王发冲便率领狼群冲进古戛纳河,嗥叫着将恶虎围了起来。
  又来了一群狼,好比是添了一支生力军,力量的天平一下子向狼倾斜了。
  老虎色厉内荏地狂啸一声,朝前猛扑,围在老虎正面的两只狼无法阻挡老虎凌厉的扑击,立刻左右斜蹿躲避。老虎趁机逃出狼的包围圈,也顾不上冰冻野驴了,沿着结冰的古戛纳河一路奔逃,逃进风雪迷漫的夜,逃向黑咕隆咚的山。
  老虎毕竟不是什么战斗英雄,见到狼多势众,自己身上又多处负伤,再这样僵持下去,极有可能会被愤怒的狼群撕成碎片,所以只能选择逃跑。
  紫葡萄没有追赶,宛莫沙狼群也没有追赶。紫葡萄和狼王发冲心里都很清楚,这只恶虎受了这么重的伤,再加上饥肠辘辘、临近分娩,在风雪迷漫的夜晚是很难活下去的。即使它侥幸没被饥饿和寒冷夺去性命,即使它侥幸没有伤口溃烂、发炎而亡,这次血的教训也够它记一辈子了,它绝对会亡命天涯,再也没有胆量回到日曲卡山麓来。不管是对帕雅丁狼群,还是对宛莫沙狼群来说,断牙血瘤虎所带来的生存危机,算是彻底解除了。
  恶虎逃亡后,狼群围着那只冰冻黄牙野驴,竟相撕食起来。两个狼群的狼混杂在一起,它们战胜了共同的敌人,共享胜利的喜悦,共享丰盛的庆功宴。
  帕雅丁狼群和宛莫沙狼群还是第一次和平共处,共同进食。
  有一句成语叫狼吞虎咽,若论进食速度,狼排在老虎前面。不到半个小时,这头黄牙野驴就被吃得只剩一半了。
  驴肉香甜,但紫葡萄却难以下咽。为了这头野驴,大公狼大嚏不幸被驴蹄踢死。为了夺回这顿驴肉大餐,大公狼歪歪脖与虎相争,最终惨死虎口,大公狼斜斜眼也受了重伤,帕雅丁狼群的精华差不多损失殆尽了,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时,古戛纳河结冰的河面上传来狼浊重的喘息声,紫葡萄小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大公狼斜斜眼在大口喘气。大公狼斜斜眼的肚皮被匕首似的虎爪剖开了,血把四周的冰都染红了。大公狼斜斜眼已经没救了,它大口喘息着,血顺着呼吸从唇齿间溢流出来。那大半截虎尾,被大公狼斜斜眼压在身体底下。大公狼斜斜眼果然歪点子多,把虎尾当褥垫,也亏它想得出来。
  紫葡萄感觉到大公狼斜斜眼的身体在颤动,好像是冷得发抖,就像萧瑟秋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紫葡萄将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贴到大公狼斜斜眼的身体上,希望能将热量传递给它一些。
  大公狼斜斜眼白多黑少的眼珠吃力地转了转,似乎想起什么来了,突然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吻紫葡萄的脸颊。只有关系最亲密的公狼和母狼之间,才会有如此亲昵的举动。紫葡萄本能地想往后退缩,可是……它站着没动,它感觉到,大公狼斜斜眼那条长长的舌头,刚才还微微有些温热,此时正在渐渐冷却。
  几分钟后,大公狼斜斜眼停止了颤动,脑袋还枕在那大半截虎尾上。紫葡萄没有移动大公狼斜斜眼的遗体,就让大公狼斜斜眼枕着虎尾离开这个世界吧!对一只勇敢的大公狼来说,那大半截虎尾就是最好的墓碑。
  而大公狼歪歪脖刚刚被狂怒的老虎当做武器使劲甩打,差不多已经被老虎撕成碎片了,残骸散落一地,惨不忍睹。紫葡萄环顾四周,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丛枯黄的芦苇,折断的芦苇杆和倒伏的芦苇叶与积雪混搭在一起,形成一个鸟巢似的浅坑。紫葡萄将大公狼歪歪脖的遗骸收拢起来,归并到鸟巢似的浅坑里,也算是把它掩埋了。
  做完这一切,天边露出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第十八章  狼国选举,女王连任】

  天亮了,紫葡萄拖着疲乏的身体,带着大公狼番茄和几只半大小狼,回到了鹦鹉嘴大溶洞。钻进洞内,给六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喂了食后,紫葡萄累得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它正准备跳到牙床石上睡一觉,突然,光亮的洞口处出现了好几只狼的身影,它们探头探脑,看样子是想钻进溶洞里来。紫葡萄立刻嗥叫一声,蹿到洞口去查看究竟。
  哦,原来是宛莫沙狼群,以狼王发冲为首的十来只狼,都聚集在了溶洞口。
  紫葡萄没有想到,宛莫沙狼群会跟随帕雅丁狼群一起回到鹦鹉嘴大溶洞来。它记得很清楚,当两群狼在古戛纳河饱餐一顿驴肉大餐后,天色微微亮,两群狼便分道扬镳,各回各的巢穴了。它是很感谢宛莫沙狼群在关键时刻帮了帕雅丁狼群的大忙,但它并没有邀请它们来鹦鹉嘴大溶洞做客啊。
  紫葡萄冲着狼王发冲厉声嗥叫:
  ——越过边界线,偷偷跑到这里来,你想干什么呀?究竟是何居心呀?是不是狼子野心呀?是不是包藏祸心呀?
  除了六只小狼崽外,帕雅丁狼群所有的狼也都蹿到洞口,堵住宛莫沙狼群,龇牙咧嘴地嗥叫:
  ——你们是不速之客,你们是不受欢迎的狼,你们耳聋了吗?我们已经下了逐客令了,你们干吗还赖在这里不走呀?
  紫葡萄做好了恶斗一场的准备,帕雅丁狼群里所有的狼也做好了恶斗一场的准备。狼社会里没有串门做客这一说,也没有友好访问的习俗,一群狼跑到另一群狼的巢穴来,绝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最大的可能,就是狼王发冲看到帕雅丁狼群在与断牙血瘤虎的搏杀中损失惨重,丁口锐减,便动了吞并的野心,想趁火打劫,抢夺帕雅丁狼群的领地,把冬暖夏凉特别适宜狼居住的鹦鹉嘴大溶洞据为已有。
  狼天生野心勃勃,狼王更是最大的野心家,紫葡萄认准狼王发冲心里一定是这么盘算的。
  紫葡萄尾巴平举,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嗥叫,翻动嘴唇,露出交错尖利的犬牙,用一只狼所能表现出的最大威慑动作,与来犯的狼王发冲对峙着。那是在警告狼王发冲:我们绝不是好欺负的,请你离开,请你滚蛋!你要是胆敢往前走一步,我发誓,一定跟你血战到底!
  帕雅丁狼群里所有的狼,也都用狼爪在地上抓刨着,舌头舔磨狼牙,准备与宛莫沙狼群展开一场生死搏杀。
  然而,让紫葡萄感到困惑的是,面对它咄咄逼人的扑咬架势,狼王发冲并没有摆出相应的搏击姿态。发冲是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狼,它之所以叫发冲,就是因为它发起威时,全身毛发会冲天而竖,身体一下子比平时膨胀一倍,变成一只体型巨大的狼,看起来十分可怕。但此时此刻,狼王发冲却并未竖立毛发,全身的狼毛都柔顺地贴在身上,脸上也没有紧张和愤怒,倒显得很平静。紫葡萄气势汹汹地逼近一步,狼王发冲就缓慢而镇定地往后退一步,似乎是在有意谦让。
  真搞不懂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紫葡萄觉得自己理应冲上去撕咬,老这么嗥叫,老这么打嘴仗,算怎么回事啊?面对侵犯帕雅丁狼群领地的侵略者,应该毫不客气,毫不心慈手软,坚决地予以迎头痛击。可对方一味谦让的态度,让它实在有点儿下不了手。尤其是对方刚刚帮过自己的大忙,要是狼王发冲没有率领宛莫沙狼群赶来增援,它和其他狼恐怕早已经命丧虎口了。狼王发冲怎么说也算是它的救命恩狼吧,一转身就要互相搏杀,似乎是有点儿过意不去。再说了,它已经与断牙血瘤虎鏖战了一夜,帕雅丁狼群中好几只能征善战的大公狼都死于非命,剩下的狼也已筋疲力尽,与宛莫沙狼群相比,帕雅丁狼群的力量明显不足,数量和士气都处于下风。虽然一旦开战,帕雅丁狼群是保卫领土、保卫家园的正义战争,对方是卑鄙无耻的、非正义的侵略行径,但狼社会并不在乎正义还是非正义,在乎的是实力较量,真要殊死搏杀起来,帕雅丁狼群恐怕很难占到便宜。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不进不退,不战不和,不晓得在搞什么名堂。
  天空中还飘洒着雪花,一阵劲风刮来,无数雪花灌进洞口。宛莫沙狼群站在洞口的外侧,霎时间身上盖满了一层雪花。狼王发冲打了个寒噤,又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往洞内跨了一步,像是在躲避凛冽的风雪。宛莫沙狼群中的其他狼,也都冷得有点儿受不了了,缩头缩脑地往洞里挤了挤。
  紫葡萄突然想到,宛莫沙狼群之所以出现在鹦鹉嘴大溶洞,会不会是因为雪下得太大,风刮得太紧,它们在旷野行走,实在冷得受不了了,便想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所以才无意中走到了鹦鹉嘴大溶洞。毗邻而居,也就是邻居嘛,邻居来家里避避风雪,也是正常的啊。再说了,这个邻居刚刚还帮了帕雅丁狼群的大忙,如果现在就翻脸不认狼,拒狼于千里之外,似乎也太不讲狼情了啊。想到这一层,紫葡萄便转身退到溶洞里来了。它是狼王,狼王一退,帕雅丁狼群中的其他狼也就跟着退到溶洞里来了,这样就把洞口那块空间让给了宛莫沙狼群。
  鹦鹉嘴大溶洞里恢复了平静。
  紫葡萄太累了,紧张的情绪一旦松弛下来,眼皮就像涂了胶水似的睁也睁不开。它纵身蹿上牙床石,脑袋埋进腿弯,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雪停了,大雪初霁,云破天开,红艳艳的太阳就像一只红灯笼,高高挂在空中。紫葡萄踏出洞口一看,所有的狼,不管是帕雅丁狼群的狼,还是宛莫沙,狼群的狼,都已钻出溶洞,聚集在洞外那片空旷的平地上。
  日曲卡雪山的冬天,白昼短,黑夜长,阴霾而多雪,难得见到阳光。因此,日曲卡雪山冬季的阳光珍贵而罕见。只要有云破天开,狼便会来到阳光下,躺卧在岩石上,享受温暖的阳光。
  按道理说,帕雅丁狼群和宛莫沙狼群,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凑在一起,即便不吵不闹,也应该是狼以群分,泾渭分明,阵线清晰。但让紫葡萄感到惊讶的是,此时此刻,帕雅丁狼群的狼和宛莫沙狼群的狼竟然混杂在一起,你躺卧在我的身旁,我扎堆在你的中间。不仔细辨认的话,一下子很难分清哪只是帕雅丁狼群的狼,哪只是宛莫沙狼群的狼。
  本来嘛,无论是帕雅丁狼群的狼,还是宛莫沙狼群的狼,都是生活在日曲卡雪山的高原狼,同宗同族,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体貌特征没有什么区别,的确很难区分开来。
  帕雅丁狼群那六只一个多月大的狼崽,也钻出溶洞来晒太阳了。一只母狼正在逗狼崽玩,它平卧在地上,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左右灵巧地甩动,尾尖弹跳闪晃,宛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小松鼠,狼崽们咿呀咿呀地叫着,兴奋地追逐母狼的尾尖。
  一个多月龄的小狼崽,最喜欢玩这种游戏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小家伙们通过这种追捕游戏,学习如何追逐捕杀猎物。
  紫葡萄仔细一看,逗六只小狼崽玩的母狼,耳郭上有一圈红毛,哦,原来是宛莫沙狼群的王后——红耳圈母狼。
  一股暖流在紫葡萄胸中激荡。它想起来了,在它刚当上帕雅丁狼群的狼王时,有一次在诺洛沙洲捕捉绿头野鸭,帕雅丁狼群将红耳圈母狼和几只狼崽围了起来。它出于母性的怜悯,放了红耳圈母狼和几只小狼崽一条生路。毫无疑问,红耳圈母狼记着这份情,所以才会如此温情脉脉地逗帕雅丁狼群这六只小狼崽玩耍。

  播种的是仁慈,收获的是情意。
  两群狼,起码在这个时候,相处得很融洽、很和睦。
  紫葡萄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合二为一,把两群狼合并成一群狼!
  它承认,这个想法有点儿荒唐。狼虽然是合群的动物,但狼天生也有很强的排斥心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个狼群通常不会接受别的狼群中的狼,就算接受,也只接受成年母狼,而不会接受成年公狼和未成年的小狼。因为在狼社会中,几乎所有的狼王都是雄性,同性相斥,狼王怎么可能让一只有可能与自己争抢王位的外来公狼走进自己掌控的狼群?此外,狼群也会拒绝未成年小狼,因为小狼还不能驰骋猎场,只会吃不会干,添了许多只会吃饭的嘴巴,必定会增加狼群的生存压力,没有哪只雄性狼王愿意白白养活非自己血脉的未成年小狼。尤其是毗邻而居的两群狼,曾经为争夺诺洛沙洲而大打出手的两群狼,曾经为领地纠纷而结下血仇的两群狼,而且是各自狼王都还活着的两群狼,要合并成一群狼,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呀,是不是太荒诞离奇了呀?
  紫葡萄找了块干燥的岩石,平卧在岩石上晒太阳。它看着散落在四周的帕雅丁狼群,目光最后落在了正与红耳圈母狼玩得兴高采烈的六只小狼崽身上,沉思了片刻,把两群狼合二为一的想法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起来。
  站在帕雅丁狼群的立场上,将两群狼合并成一群狼起码有三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昨天晚上,在猎杀黄牙野驴时,大公狼大嚏被驴蹄踢死了,在与断牙血瘤虎的搏杀中,大公狼歪歪脖和斜斜眼也死于非命,帕雅丁狼群优秀的大公狼差不多损失殆尽了。成年大公狼只剩下番茄,其余都是母狼和半大的小狼,丁口下降,实力更是大幅下降。寒冬才刚刚开始,日曲卡山麓的冬季多雪而漫长,就凭帕雅丁狼群剩下的这点儿力量,要想度过这漫长而多雪的冬季,要想将六只狼崽拉扯长大,难度可想而知。对帕雅丁狼群来说,只有与宛莫沙狼群合二为一,才能捕捉到大型猎物,才能获得充足的食物,从而化解眼前的生存危机。
  第二个理由,帕雅丁狼群与宛莫沙狼群虽然曾经为争夺领地而摩擦不断,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特别是昨天夜里,两群狼并肩奋战,勇斗恶虎,战胜了共同的敌人,谱写了一曲团结胜利的凯歌。这是用鲜血凝结的、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这友谊一定能天长地久,万古长青,这是两个狼群合二为一的最重要的政治基础。什么同性相斥,什么拒收只会吃不会干、非亲生血缘的小狼,等等等等,任何障碍都能克服,任何困难都不在话下。
  第三个理由,一般来说,两群狼合并,最大的问题就是谁当狼王。现在它紫葡萄是帕雅丁狼群的狼王,发冲是宛莫沙狼群的狼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合并成一群狼后,不可能二王并立,总得去掉一个狼王。但这个最严峻、最棘手的问题,在它紫葡萄看来,根本不是个问题,它愿意走下王位,做一只普通的母狼。并非是它觉悟高,能上能下,能官能民,而是它心力交瘁,早就不想做这个狼王了。屈指算算,它登上王位已一年有余,经历了多少风雨坎坷,回想起来,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大公狼小嚏、黑三、大嚏、歪歪脖、斜斜眼都相继走上了黄泉路,雌狼羊踢踢、老母狼朵朵菊和爱女小雌狼红毛绒及白燕燕也前后踏上了奈何桥,爱子小公狼黑狮鬃被迫离群出走,生死未卜。如果把帕雅丁狼群比喻成一棵树,这棵树原先枝繁叶茂,现在却已枝叶凋零。它不得不承认,它不是一个称职的狼王。怪不得狼社会世世代代都没有母狼王,看来母狼天生就不适合做狼王。民间有一种说法,牝鸡司晨,女性当政,那是败国凶兆。现在看来,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很多事情,要不是因为它太柔弱、太感情用事、太患得患失、太优柔寡断,帕雅丁狼群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样衰败的地步。或许,真的只有铁石心肠的大公狼,使用铁的手腕,实施铁血统治,才能管理好一群狼。它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灾星,给帕雅丁狼群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它累了,它对自己失望透了,它对王位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雌性不像雄性那般醉心于权势和地位,当不当狼王,它真的不在乎,只要膝下的六只小狼崽能平平安安长大,只要帕雅丁狼群从此能走向兴旺繁荣,它就心满意足了,它心甘情愿让出狼王的宝座。
  想到这里,紫葡萄站了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宛莫沙狼群的狼王发冲走了过去。它要走到狼王发冲面前,柔顺地垂下狼尾,匍匐在地,将自己的身体压低,以表明自己的地位比对方低,表明自己放弃了王位。当走到狼王发冲面前时,它便侧躺下来,暴露自己颈侧最易受到攻击的动脉血管,完成对新狼王发冲的臣服仪式。
  紫葡萄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了。突然,它发现,趴在对面晒太阳的狼王发冲也迎着它走了过来。它不晓得狼王发冲向它走来是何用意,但它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狼王发冲那条又黑又粗的狼尾谦逊地垂挂在胯下,从头至尾那条长长的毛带也平顺地贴在身上。更让它感到惊讶的是,当彼此相距约十来步时,狼王发冲竟然四腿弯曲,做出匍匐的姿态,半跪半爬地向它靠拢。
  两个狼王,终于在洁白的雪地上相遇了。
  还没等紫葡萄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狼王发冲已在它面前侧躺下来,暴露出颈侧最易受到攻击的动脉血管。
  原来,昨天夜里战胜断牙血瘤虎后,宛莫沙狼群的狼王发冲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要把它率领的宛莫沙狼群归并到帕雅丁狼群来。它的想法与紫葡萄的想法大致相同。跟帕雅丁狼群一样,宛莫沙狼群也遭遇虎患,遭受重创,只剩下十来只狼了,而且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没几只能驰骋猎场了。为了免遭大自然的无情淘汰,为了能在这多雪的冬季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到紫葡萄麾下。作为雄性,走下王位,放弃权力,确实会有失落感。但是它信赖紫葡萄,它曾亲眼目睹紫葡萄率领帕雅丁狼群与断牙血瘤虎殊死搏杀,紫葡萄的胆识与魄力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也曾亲眼看到帕雅丁狼群明明已经把红耳圈母狼和几只小狼团团围住了,但紫葡萄却力排众议,放了红耳圈母狼和几只小狼一条生路,紫葡萄的仁慈与宽容也给它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它没有任何顾虑,很乐意成为紫葡萄的臣民,成为帕雅丁狼群中普通的一员。
  面对做出臣服姿态的狼王发冲,紫葡萄有点儿发蒙,感觉眼前这一幕有点儿不真实,如在做梦。它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呦——呦——”狼王发冲嗥叫催促。
  “呦——呦——”好多狼也在嗥叫催促。
  紫葡萄不想违背众狼的意愿,便伸出舌头,机械地在狠王发冲颈侧来回舔吻了几下,算是完成了认同仪式。
  红耳圈母狼也跑了过来,在紫葡萄面前侧躺下来,摆出臣服的姿态,暴露出颈侧最易受到攻击的动脉血管。紧接着,除了六只小狼崽外,所有的狼,不管是帕雅丁狼群的狼还是宛莫沙狼群的狼,都依次跑过来,用狼特有的方式,表示对紫葡萄的拥戴和臣服。
  紫葡萄不明白,两群狼合并,大家为何还要推举它做新狼群的狼王。当狼王当了一年多,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一连串的失败、沉重的生活压力,都快让它崩溃了啊,它真的很想卸下狼王这副担子。可是,面对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它又怎能辜负它们的信任呢?它唯有再次挑起狼王这副重担,咬紧牙关,鞠躬尽瘁,迎接命运新的挑战。
  完成认同仪式后,群狼翘起尖尖的嘴吻,脸朝着红艳艳的太阳,朝着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朝着广阔无垠的尕玛尔草原,“呦——呦——”发出悠扬而绵长的嗥叫。这是新狼王登基仪式的最后一个高潮,也是欢庆活动的华彩乐章,群狼长嗥,向山川大地、日月星空、宇宙苍穹庄严地宣告:
  新狼群诞生了,新狼王产生了,新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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