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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猴卡卡》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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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猴卡卡
沈石溪

  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救助最多的动物,当属猕猴了。
  猕猴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十几群猕猴,是所有列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里种群和个体数量最多的一种动物。
  猕猴生性好动,喜欢惹是生非,种群间常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群内也常发生地位之争,所以经常有受伤、患病或孤寡老弱失去生活能力的猕猴被村民捡到后送到我们救护站来。最多的时候,我们救护站有十九只猕猴,最少的时候也有八九只猕猴,俨然就是一个特殊的猕猴群。我们还专门辟出一块凹地,用巨大的铁丝网围了起来,权当猕猴馆。当然,这个猕猴群的成员流动性很大,有不断住进来的,也有不断请出去的。负责猕猴饲养的技术员高露洁揶揄道:“我们这里成了猕猴招待所了,管吃管住还管打扫卫生。”
  那天中午,省动物研究所黄炳魁教授的两位弟子将一只受了伤的猕猴送到我们救护站。省动物研究所在哀牢山设立了一个野外教学基地,黄教授每年有一半时间带着在他麾下攻读硕士或博士学位的弟子到哀牢山来进行野外教学。
  这是一只年轻的雄猴,牙口约四岁,身体瘦弱,猴毛芜杂。它伤得不轻,两条腿崴伤了,靠两条前肢勉强在地上爬行,背部皮开肉绽,脸也被抓伤了,满脸污血,看起来很吓人。正值夏季的中午,天气很热,它却像在风雪中一样,抱膝蜷身,瑟瑟发抖。
  肯定是感觉生活冷冰冰的,心里寒冷,冷得彻骨,所以才会大热天也寒战发抖。
  “这是一只贱猴,哦,就是猴群里最低贱最卑贱的猴。贱猴这个词是我发明的,教科书上没这个词。”黄教授向我和负责猕猴饲养的高露洁介绍这只年轻雄猴的情况,“邦达猴群是我们长期跟踪观察的一个目标,我们对邦达猴群非常熟悉,给每一只猕猴都起了名字。这只贱猴我们给它起名叫卡卡。大家都知道,猕猴社会等级森严,个体之间讲究阶级排序。卡卡从小失去双亲,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邦达猴群地位排在最末等。进食时,要等其他猴子吃饱了,才轮得到它去吃;宿营时,它总是被排挤到最外圈去睡觉,那儿暴露在料峭的夜风中,不仅寒冷,也最危险,容易遭到天敌袭击。我说它是贱猴,最明显的特征是:在猴王、二王、三王等大雄猴面前,它头也不敢抬。远远看见它们,它就匍匐在地,脑袋埋到胸口,要是狭路相逢,它立刻就会缩到路边,或者爬到另外的树枝躲避……几乎所有的成年雄猴,都有资格在它背上骑一下。”
  我知道黄教授所说的在背上骑一下是什么意思。这是猕猴社会一种特殊的行为艺术,地位低的猕猴经常会走到地位比自己高的猕猴面前,撅起屁股,让地位高的猕猴在自己背上骑一下,或者地位高的猕猴去到地位低的猕猴面前,气使颐指,喝令地位低的猕猴被自己骑一下。对地位低的猕猴来说,被地位高的猕猴骑一下,以示顺从和臣服;对地位高的猕猴来说,骑一下地位低的猕猴,以示优越和征服。
  在猴群里所有的雄猴都可以在卡卡背上骑一下,毫无疑问,卡卡在邦达猴群地位极低,属于名副其实的贱猴。
  “它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跟其他猴群打架时被打伤的吗?”高露洁问。
  黄教授摇摇头说:“不是的。跟其他猴群打架,它这样的贱猴,是没有资格冲锋陷阵的。哦,它是被猴王双鼓、二王双锣和三王双钹打伤的。”
  “这……”我和高露洁都饶有兴味地瞪大眼睛望着黄教授。
  “事情是这样的,”黄教授说,“猴王双鼓有个爱妃名叫婉儿,年轻貌美,许多雄猴都觊觎婉儿的美色,但慑于猴王双鼓的威势,只好在背地里咽口水。今天早上,我们在望远镜里看见,婉儿正在一棵树冠上采吃野果,卡卡刚好也去到那棵树上寻觅食物。初升的太阳洒在婉儿身上,将一身柔软的猴毛照得金光灿灿,可以说是光彩照人。或许是被婉儿的美丽迷得神魂颠倒,或许是觉得四周没有其他猕猴,有机可乘,卡卡从背后摸过去,冷不防就去抱婉儿。真应了一句色胆包天的俗话。受了惊的婉儿发出响亮的尖叫。猴王双鼓带着二王双锣和三王双钹火速赶来,将卡卡围住,一顿暴打。有意思的是,二王双锣和三王双钹似乎比猴王双鼓还要愤怒,出手也比猴王双鼓更重更狠更毒,我们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二王双锣压在卡卡身上,像啃苞谷一样啃咬它的腿,三王双钹则像打冤家一样用尖利的爪子拼命撕抓它的背,卡卡毫无还手之力。”
  我脑子里出现这样的情景:在茂密的丛林里,三只身壮力强的大雄猴,揪住一只瘦弱的雄猴往死里殴打,打得死去活来。
  我长年累月与各种动物打交道,多少懂点动物心理学,我明白二王双锣和三王双钹围殴卡卡时为何要比猴王双鼓还要凶暴,它们想讨好猴王,藉此来表达自己对猴王的忠诚,还有更重要的隐秘的心理,它们肯定也暗恋婉儿的美色,但害怕猴王的报复,有贼心没贼胆,只好把邪念压在心底,突然间一只在猴群里地位排序最末等的贱猴竟然敢调戏婉儿,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会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只胆大包天的贱猴活活打死!
  “它们把卡卡打得躺在地上不会动了,这才扬长而去。”黄教授说,“等猴群走远了,我们过去一看,这只贱猴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快不行了。若不救它,它必死无疑,我们就把它送到你们这里来了。”
  “谢谢你们。”我说,“我们会尽力救活它的。”   卡卡虽然遍体鳞伤,但不幸中的万幸,没伤着筋骨。在志愿者唐医生的全力救治下,卡卡伤口渐渐愈合,没落下什么残疾。
  负责猕猴饲养的高露洁是个从林学院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姑娘,她老家在农村,家境贫寒,属于从社会最底层奋斗出来的年轻人,出于一种对地位差异的天然反感,也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她格外仔细地照料卡卡,天天给它擦洗伤口,用新鲜的果蔬喂它,还不时地喂些荤腥,甚至自掏腰包买牛奶给它喝,以补充营养。
  高露洁这个名字有点怪,与一种牙膏品牌相同,我们有时候同她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大声说:“我牙膏用完了,走,到超市去买支高露洁!”她气得要命,却又难以驳斥。我问她干吗要起个与牙膏品牌相同的名字,她说她的家乡很穷,没人用得起牙膏,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种叫高露洁的牙膏,阴差阳错,就起了这么个让人当笑料的名字。
  我开玩笑地对高露洁说:“你可不能太偏心了,这么多猕猴,你应该一视同仁,只给卡卡喝牛奶,其他猴子会提意见的哟!”
  “它伤得重,理应特殊照顾。”高露洁说,“它被其他猴子欺负惯了,一直被压在生活的最底层,太可怜了,给它一些温暖,也是应该的嘛。”
  我摇摇头说:“你别忘了它为什么会被猴王打成重伤的。它去调戏猴王的爱妃,属于严重的犯上作乱,猴王当然会暴力镇压。说白了,它受伤,那是自讨苦吃。”
  高露洁撇撇嘴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你是在为恃强凌弱找理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美之心猴也皆有之,它迷恋婉儿的美丽,忍不住去抱了一下,就算触犯了猴王的尊严,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嘛。”
  我无言以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类社会是如此,猴类社会也大致如此。确实,就因为卡卡偷偷抱了婉儿一下,三只统治阶层的大雄猴就要把它给活活打死,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不不,是未免太欺负猴了。
  在高露洁的特殊照顾和精心护理下,卡卡的身体恢复很快,不仅伤口愈合了,伤口四周裸露的皮肤还长出了新毛;由于营养好,它瘦弱的身体慢慢长胖,灰暗的皮毛也泛起光亮,头发尤其浓密,并长出一圈披肩发,外表看上去像只成年雄猴了。更让人高兴的是,卡卡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卡卡被送来时,猕猴馆里共收留有十二只猕猴。在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里,所有进来的动物几乎都是残次品,没有问题的动物也不会跑到我们救护站来。猕猴也是如此。这十二只猕猴,有五只是孤儿,有两只是年老体衰被猴群遗弃的老猴,有三只是误踩捕兽铁夹夹断了腿的残疾猴,有一只是脖子上长着一颗肉瘤的病猴,还有一只是被猎人射瞎一只眼睛的独眼猴。猴馆里的这十二只猴,来自不同的猴群,像个临时凑合起来的大家庭。
  按理说,凡猕猴群,总有一只耀武扬威的猴王,但我们救护站猕猴馆里临时凑合起来的这个猕猴大家庭里,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残的残,根本就没有一只猕猴有资格做猴王。大家自顾自生活,一盘散沙,形不成一个权威。相比较来说,那只名叫秃秃的老雄猴,由于是雄性,体格比猕猴馆里其他猕猴略大些,便成了十二只猕猴里的领头猴,但秃秃年老体衰,整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太阳底下打瞌睡,既无统辖群猴的兴趣,也没有统辖群猴的精力,没有丁点儿猴王的威风,倒像个和气的家长。
  卡卡先是在小笼子里疗伤,伤口愈合后,便被移居到猕猴馆。刚到猕猴馆门口,卡卡紧抱着高露洁不放,活像小媳妇要见公婆那样,紧张得浑身觳觫。高露洁好言相劝,总算让它进到猕猴馆去,它蜷缩在阴暗的墙旮旯里,整整两天不敢出来,见到有其他猕猴靠近,立刻害怕得浑身发抖,匍匐在地,脑袋埋在胸口,做出臣服的模样,脸上还浮现出谄媚的表情,撅起屁股,随时准备给别的猕猴在自己后背上骑一下。
  它早已习惯了贱猴的身份,一个多月前差点被三只凶蛮的大雄猴活活打死,给它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在同类面前卑微得就像一个奴才。
  卡卡越是这样,高露洁越是同情卡卡,她无形中成了卡卡的保护神,进食时,高露洁先让卡卡吃饱,这才允许别的猴子来吃,别的猴子胆敢欺负卡卡,立刻就会遭到高露洁的严厉呵斥。猕猴有欺生的陋习,但在高露洁的袒护下,欺生的陋习并未在卡卡身上发生。

  高露洁负责饲养这些猕猴,她是它们的食物来源,她是它们的生存保障,她在它们面前具有绝对权威,在高露洁这把保护伞的作用下,卡卡一进猕猴馆就享受着平等待遇,不仅免受欺凌,还备受关爱,享有一种别的猕猴无法享有的殊荣。
  卡卡虽然是只贱猴,但脑子并不笨,很快明白自己在生活中的特殊位置,才三五天时间,它就不再哆哆嗦嗦蜷缩在墙旮旯里了。它昂首阔步在笼子里走来走去,该跳的时候跳,该闹的时候闹,该叫的时候叫,即使迎面遇到别的猕猴,也不再畏惧躲闪,更不会撅起屁股给对方骑一下了。奴才的卑微一扫而光,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你太棒了!”高露洁抚摸卡卡的脑壳竖起大拇指夸奖,“就是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哦,不不,应该是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猴!”

   谁也没想到,卡卡会摇身一变成了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猴馆里的猴王。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天,救护站几名工作人员到箐沟去砍柴,看见一片野香蕉林,就把几串金黄的野香蕉抬了回来。野香蕉籽很多,味微涩,没有人工种植的香蕉好吃,却是猴子的最爱,于是,高露洁每天拎一串野香蕉喂猕猴。
  高露洁跨进猴馆,猴子们闻到野香蕉那股清香,呼啦全围了过来。那只名叫秃秃的老雄猴是这群猕猴的家长,当然站在最前面,馋涎欲滴,贪婪地望着那串已经熟透的野香蕉,等侯高露洁将那串野香蕉放进那只大瓦盆,便可前来享用美食。有研究资料表明,成年猕猴的智商相当于人类两岁婴儿。卡卡知道高露洁宠它,得宠而骄,它没等高露洁把那串野香蕉放进大瓦盆,第一个蹿了上来,从背后猛地一推,将老雄猴秃秃推到一边去,然后一下扑了过去,扯下两根香蕉来就啃。
  猕猴是有等级观念的社会性动物,啄食秩序就是等级秩序。老雄猴秃秃虽然缺乏猴王的威势,像个和善的家长,但毕竟是家长,从来都是它第一个靠近瓦盆捞取食物,然后其他猕猴才依次上前取食的。突然间卡卡抢了它的先,不仅如此,卡卡还蛮不讲理地从背后蹿上来推了它一把,把它推到了一边去,抢了它作为家长理所当然应该享受的第一个取食的权利,它再和善,再没脾气,也难以咽下这口窝囊气啊!它生气地鼓起眼珠,颈部毛发耸立,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叫,龇牙咧嘴,冲着卡卡跃跃欲扑。
  卡卡好像含羞草被人用手指触摸了一下似的,急吼吼争抢食物的活跃表情刹那间收敛起来,身体缩成一团,躲到高露洁背后,紧紧抱住高露洁的大腿,身体瑟瑟发抖。
  卡卡的可怜相,触动了高露洁心底最柔软最敏感的部分,她杏眼圆瞪,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在老雄猴秃秃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斥骂道:“你摆什么威风?再敢欺负它,看我不打断你的脊梁!”
  老雄猴秃秃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嚣张的气焰立刻就萎瘪下来,抱着肩缩着脖子,蹲在一旁,胆怯地望着高露洁。其他猕猴一看这阵势,也都识相地退后两步,再也不敢上前争抢食物。高露洁似乎还不解气,将卡卡抱在怀里,当着众猴的面,剥开一根香蕉喂卡卡,喂完一根又剥一根,直到卡卡吃得肚儿溜圆直打饱嗝,这才允许其他猕猴围上来争抢剩下的那些香蕉。高露洁的用意是要正告猴馆里所有的猕猴,决不允许欺负可怜的卡卡!
  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这个袒护行为,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老雄猴秃秃年事已高,权力欲随着迈入老境而逐渐消退,雄猴争强斗胜的天性也日渐衰退,它本来就缺乏猴王的威势,更像一个和善的家长,被高露洁踹了一脚,自信心彻底被踹垮,再也不敢跟卡卡争抢什么了,自觉地从家长位置上滚下台,每次进食,都很知趣地尾随在卡卡后面,让卡卡第一个进食,然后才敢到大瓦盆捞取高露洁投喂的贪物。
  老雄猴秃秃不是害怕卡卡,而是害怕在背后为卡卡撑腰的高露洁。她掌握着喂食权,决定它们的生死存亡,是它们的主人,是它们的上帝,它们理所当然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老雄猴秃秃如此,其他猕猴当然更不敢造次。
  很快,卡卡取代老雄猴秃秃成了猴馆这群猕猴新的家长。
  开始时,高露洁还沾沾自喜,她治好了卡卡的自卑心结,把一只贱猴培养成众望所归的家长,很有点成就感呢。她把卡卡一跃成为家长的事当作喜讯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很快,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卡卡身上日益表现出一种她所无法容忍的东西来。
  或许是有高露洁在它背后撑腰让它有恃无恐,或许是老雄猴秃秃自觉禅位的谦恭态度让它的权力欲极度地膨胀起来,或许是贱猴的极度自卑催生了极度自尊,又滋生了唯我独尊的心态,卡卡摇身一变成了脾气暴躁的家长,动辄汹汹咆哮,每次进食,它都大摇大摆第一个走向大瓦盆,倘若有谁僭越了它的位置,跑到它的前头去了,它就会凶狠地追咬。
  猴馆有座假山,还有一棵苦栋树,为了丰富猕猴的生活,我们在假山顶与树杈间修了一座小小的铁索桥,供猕猴们攀爬玩耍。铁索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猴馆;铁索桥晃晃悠悠,又像是个摇篮,坐在上面晒太阳,既舒适又威风。猕猴社会似乎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社会地位高的猴子物理地位也高,大雄猴总是蹲在山顶、树冠或岩石上,比普通的猴子高出一截,就像人类社会地位高的人才有资格坐主席台一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尊者高高在上的尊严和威风来。过去,历来都是老雄猴秃秃占据这座铁索桥,吃饱喝足后,蹲在铁索桥上晒太阳,优哉游哉。其他猴子也会爬到铁索桥上去,但通常只在铁索桥的两端玩耍。老雄猴秃秃是个和善的家长,也允许其他猕猴与它分享这座摇篮似的铁索桥的惬意。但自从卡卡取代老雄猴秃秃当上家长后,这座铁索桥就成了卡卡的专用宝座,只要它在,谁也休想染指这座铁索桥。它独自蹲躺在铁索桥上,居高临下俯瞰它的十几个臣民,铁索桥摇篮似的晃晃悠悠,它惬意地晒着太阳,好不快活。这个时候,倘若有其他猕猴胆敢踏上铁索桥来,它就会颈毛耸立大声咆哮,逼迫对方抱头鼠窜。
  有一次,卡卡到苦栋树下小水池喝水去了,铁索桥上空无一猴,老雄猴秃秃很久没有享用摇篮般的舒适与自在了,就趁机爬上铁索桥,还没等它蹲躺下来,就被在苦栋树下喝水的卡卡看见了,卡卡就像权力被冒犯了一样,顺着用花岗石垒起来的假山嗖嗖往上蹿跳,一面爬还一面冲着老雄猴秃秃欧欧怪叫做驱赶状。老雄猴秃秃倒也识趣,没等卡卡爬上铁索桥,就灰溜溜地退却了。老雄猴秃秃年纪太大了,严重缺乏争名夺利的斗劲了。
  卡卡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爬到别的猕猴的后背上去骑一下。它特别热衷于做这件事,每天早上睡醒后的第一件事,每天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围着猴馆巡视一圈,见到一只猕猴,就吹胡子瞪眼,迫使对方蹲下来转过身去,露出红彤彤的猴屁股,给它骑一下。它乐此不疲,一不怕苦二不怕累,无论刮风下雨,都要例行巡视,决无遗漏。
  有一次,一只名叫蜡染的老母猴,黄昏时分蜷缩在苦栋树杈翻理自己的皮毛捉白虱,当卡卡巡视到它面前时,老母猴蜡染也许是太聚精会神捉白虱了,也许是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竟然没像其他猕猴那样蹲下来转过身去恭敬地摆出被对方骑一下的姿态。卡卡勃然大怒,一把将老母猴蜡染从树权上推落下来,幸亏苦栋树不高,老母猴蜡染又是在树腰位置,掉下来后没受什么伤,却也把老母猴蜡染吓得哇哇乱叫。卡卡仍不依不饶,也跟着跳下树来,老母猴蜡染赶紧匍匐在地撅起屁股,让卡卡骑了一下,卡卡这才作罢。
  所有猴王能享用的特权,不用学卡卡就会了,真正是无师自通。
  奇怪的是,随着卡卡地位升腾,它的模样也发生了显著变化,本来灰扑扑的皮毛泛出一层油光,脖颈间的猴毛变得又密又长,就像长了一圈威风凛凛的鬃毛,不知是因为昂首挺胸的缘故,还是因为营养好的缘故,身体也似乎蹿高了不少,很有点大雄猴的气概了,昔日贱猴的卑微连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了。
  卡卡的权威与老雄猴秃秃的权威不可同日而语,卡卡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长了,它成了唯我独尊的猴王。
  本来嘛,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猴馆里豢养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的猕猴,相对来说,卡卡既是雄性,年纪又轻,性别和年龄都占优势;又有高露洁做它的靠山,扳着指头算,似乎也只有它有资格做这群特殊猕猴的猴王。
  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猴馆里本来只有家长,没有猴王,现在有了真正的猴王。

  卡卡越来越像猴王了,而且是生性残暴的猴王。
  那只被猎人捕兽铁夹夹断了一条腿、我们给它起名叫曲曲的跛脚雄猴,就因为卡卡到小水池来喝水时,它也在小水池喝水,躲闪得慢了些,被卡卡用尖利的指爪在背上抓出四条深深的血痕;那只被猎人子弹射瞎了一只眼睛、我们给它起名叫独眼龙的老公猴,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就因为视力不佳,在苦栋树上与迎面而来的卡卡撞了个满怀,卡卡勃然大怒,欧欧怪叫着,把独眼龙打得屁滚尿流;那只先天患有白化病全身猴毛灰白、我们给它起名叫洋猴的母猴,就因为跑到假山与苦栋树之间的铁索桥坐了一会儿,卡卡就气得七窍冒烟,抓掉洋猴身上好几把灰白的猴毛,笼子里纷纷扬扬就像下了一场雪……
  高露洁很不满意卡卡的飞扬跋扈,取消了对它食物上的优待,不再给它好脸色看,还多次指着它的鼻子忿忿斥责:“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怎么忘了自己曾经是只贱猴,天天被别人欺负?你现在翻身了,做了猴王了,那就该好好善待别人。它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要爱护它们,别欺负它们!”
  卡卡是猴子,人类虽然也是从猴子进化来的,但已经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猴子是听不懂人话的。但猕猴很聪明,能从人的表情、眼神和音调中揣摩人说话的意思。在高露洁的斥责下,卡卡垂下脑袋,缩紧身体,做出一副认罪伏法的谦恭姿态来,但高露洁一离开猴馆,卡卡立刻就颐指气使,露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王者霸道来。
  我想到了一则寓言:魔鬼本来是装在瓶子里的,把瓶盖打开了,魔鬼跑出来了,再也不可能让魔鬼回到瓶子里去了。
  有一天上午,高露洁将半箩胡萝卜倒进大瓦盆。胡萝卜刚从地里拔出来,色泽金黄,还有几片青翠的叶子,十分新鲜。胡萝卜是猕猴最爱吃的食物之一。看到高露洁往大瓦盆里倒胡萝卜,所有的猕猴馋涎欲滴,呼啦全围了上来。偏偏这个时候,卡卡坐在假山与苦栋树之间摇篮似的铁索桥上享受明媚的阳光。所有的猕猴虽然比卡卡早一步来到大瓦盆边,但它们已接受了猴王先食的这条猴界潜规则,没有一只猕猴敢伸手去捞大瓦盆里的胡萝卜。卡卡大摇大摆慢吞吞地从铁索桥上下来,它有足够的自信,它知道在它的铁腕统治下,没有谁胆敢抢在它前面去吃美味可口的胡萝卜,所以它不慌不忙,迈着猕猴式的绅士步伐,以王者目空一切的姿态缓缓朝大瓦盆走来。
  这个时候,在大瓦盆边围观的猕猴里,有一只小猕猴引起高露洁的关注。这是一只只有半岁龄的小公猴,猕猴生性爱动,小公猴更是淘气,有一次竞爬到电线杆上去了,被高压线烧焦了一只前爪,变成了独臂猴,无法再爬树攀岩,被猴群抛弃,它的妈妈也不管它了,就在它走投无路时,被当地老乡发现,送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我们给它起名叫小可怜。高露洁是个对弱者充满爱心的姑娘,自然对小可怜疼爱有加,没事时常将它抱在怀里,还专门给它做了一件独袖红褂子,将它那只丑陋的残臂罩在褂子里。此时,小可怜嘴角挂着口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大瓦盆里的胡萝卜。
  高露洁一只手疼爱地抚摸小可怜的脑壳,一只手从大瓦盆里挑了一根最大最鲜嫩的胡萝卜塞到小可怜手里。
  “吃吧,小可怜啊,你真的太可怜了。哦,敞开肚皮吃。”高露洁柔声说道。
  小可怜兴许真的是饿了,从高露洁手里接过胡萝卜,大口啃咬起来。
  就在这时,卡卡来到大瓦盆旁,看见小可怜竟然破坏王者先食的规矩,抢在它前头享用美味胡萝卜,顿时火冒三丈,猛地扑过来,一把将小可怜手中的胡萝卜抢走,并在小可怜脸上狠狠撕了一把,小可怜脸上出现几道血痕,哇地惨叫一声,本能地扑到高露洁身上,抱住高露洁的大腿,寻求庇护。
  高露洁气坏了,指着卡卡的鼻子厉声呵斥:“你太过分了!你敢当着我的面撒野,真是浑蛋透顶!滚开,你给我滚开!”
  以往,只要高露洁一发火,卡卡就会缩紧脑袋蹲伏在地表示服从,但这一次,不知是因为当着所有猕猴的面让它觉得猴王的面子有点下不来,还是因为当了一段时间的猴王,膨胀的野心让它忘乎所以,它竟然把高露洁的厉声呵斥当耳边风,仍强悍地扑蹿上来,扭住小可怜拼命撕打。
  高露洁气得脸色发白,扬起手中的空箩筐,砸向卡卡,用颤抖的声音骂道:“你狼心狗肺!你欺负弱小!你猪狗不如!我打死你!”
  用竹篾编织的空箩筐砸在卡卡身上,它怔了两秒钟,又龇牙咧嘴冲了上来,揪住小可怜的胳膊,强行将小可怜从高露洁身边拉走,然后骑在小可怜身上凶横地撕咬。
  高露洁气得浑身发抖,抢上一步,用脚连连踢卡卡:“中山狼!农夫怀里的蛇!真该让你继续在猴群里当贱猴!”
  卡卡被踢了好几脚,却并没有放掉小可怜,而是用身体压着小可怜,抬起头来冲着高露洁嗷嗷怪叫,意思大概是在说:我对你已经够客气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逼我,我可要翻脸认人了!
  高露洁被气昏了头,索性再跨前一步,抬起脚去踹卡卡:“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坏家伙!”
  高露洁的脚刚刚踹到卡卡的脸上,卡卡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愤懑的低吼,突然张嘴在高露洁的脚上咬了一口。猕猴牙齿尖利,能轻松咬开山核桃,被猕猴咬一口,不亚于被狗咬一口。幸好高露洁穿着运动鞋,却也被咬穿了鞋,脚指头被咬出了血。
  高露洁狼狈地逃出猴馆。
  卡卡继续施暴,将小可怜唯一的一条胳膊也扭得脱骱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高露洁都是改变卡卡命运的恩人,但这家伙利令智昏,连高露洁的账也不买了。
  这以后,卡卡变得更加肆无忌惮,看谁不顺眼,就拳打脚踢,猴馆里乌烟瘴气,一派白色恐怖。
  这与我们的宗旨背道而驰,我们是野生动物救护站,我们的职责就是为身体或心灵受到创伤的动物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可现在,这些可怜的猕猴来到我们救护站,不仅得不到救助,得不到安宁,反而遭受残暴的统治,遭到残酷的虐待,那是我们的严重失职!
  要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那就是将卡卡放归山林。
  你野性十足,你力气很大,你伤口痊愈,你精力充沛,你作威作福,你无法无天,你不再是弱者,你已经变成强者,你不需要我们救助了,你有能力在弱肉强食的丛林自谋生路了,那么就请你离开,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当我们将卡卡送到邦达猴群经常活动的那片原始森林,打开笼子准备将它放归山林时,高露洁拐着那只被卡卡咬伤的脚,露出又爱又恨的表情,又像是訾骂又像是惜别般说道:“你自由了,你高兴了吧!没想到你骨子里就是一个权欲熏心的坏家伙!好了,让你到森林里来,随便你怎么胡作非为,也没有人再来管你了。我不指望你能飞黄腾达,也不指望你能成为八面威风的猴王,我只希望你能做一只正常的大雄猴,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你咬伤了我,我不怪你,我也踹过你,你也别记恨我。哦,钻草丛要提防被蛇咬,在树上要提防遭金雕袭击。去吧,坏家伙,你不要想我,我也不会想你。”
  卡卡连蹦带跑钻进树丛,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以为卡卡从此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们想错了,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它又出现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这一次,它不是被人抬进来的,而是自己跑来的,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门口大呼小叫。
  接到守门保安的报告,我们去到门口看,哦,确实是卡卡,跟一个星期前分别时相比,消瘦了一些,面容显得有些憔悴。
  看见我们,尤其是见到高露洁,卡卡显得很激动的样子,扑到铁门上,欧欧急切地叫唤,还拼命摇动铁门,意思很明显,是要我们开开门放它进来。
  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动物乐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想进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这扇门,得具备一定条件,还要办理必要的手续。它四肢健全,年轻力壮,不属于我们的救治范围,理所当然要被我们拒之门外。
  卡卡从铁门的栏杆间伸进一只爪子,企图来搂抱高露洁的腿,突兀的嘴吻也努力从铁门的栏杆间伸进来,嘴巴撮成O形,做出亲吻的姿态来,很明显,它是在哀求高露洁开开门放它进来。这当然是徒劳的。
  当天下午,省动物研究所黄炳魁教授有事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从黄教授口中,我们这才了解到卡卡放归山林这一个星期来所经历的事情。

  “我们本来就长期跟踪观察邦达猴群,听说你们要将卡卡放归山林,这就更引发我们的观察热情,每天十几个小时用高倍望远镜盯着邦达猴群。”黄炳魁教授颇有学者风度,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呷了一口色泽如红酒的普洱茶,用略带磁性的嗓音绘声绘色娓娓给我们道来,“在你们将卡卡放归山林后两个小时,卡卡就出现在邦达猴群。当时,邦达猴群就在象鼻湖畔采吃野菱角,卡卡来到猴群。猕猴生性排外,绝不会允许陌生雄猴混进猴群,但卡卡从小在邦达猴群长大,不是陌生雄猴,而属于失踪一段时间后的归群者。面对归群者,猕猴群有一个重新接纳的仪式,那就是归来者让所有地位比它高的猕猴在它后背上骑一下,既有点认祖归宗的意思,又是重新确认地位排序。”
  “我们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猴王双鼓带着二王双锣和三王双钹朝卡卡走来。卡卡此时正挺胸昂首站在象鼻湖畔一个草墩子上,草墩子离地面约半米高,看见邦达猴群三只地位最高的大雄猴朝自己走来,它眼神变得慌乱,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逃跑路线,可又觉得拔腿逃跑似乎不妥,逃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手足无措。猴王双鼓来到离草墩子约两米远的地方,鼓起一双红红的眼睛,威严地注视着卡卡,腮帮鼓起两坨鼓状肉瘤,“喔欧———喔欧——”朝卡卡发出低沉的吼叫。
  “顺便说一下,我们之所以给邦达猴群的猴王起名叫双鼓,是因为它生气时两腮会小鼓似的膨胀起来,之所以给二王起名叫双锣,就是因为它生气时腮帮鼓得像两面小锣,之所以给三王起名叫双钹,也是因为它生气时腮帮两坨钹似的肉瘤。猕猴有颊囊,越是强壮的雄性,颊囊就越明显。
  “我观察得很仔细,当猴王发出喔欧喔欧低吼时,卡卡眼睛耀起一片亮光,脖颈上的鬃毛也恣张开来,似乎要与猴王一决雌雄,但遗憾的是,它眼睛里泛起的亮光就像彗星一样瞬间闪耀又瞬间熄灭,脖颈上的鬃毛也昙花一现般刚恣张开又闭谢了。它的四肢在瑟瑟颤抖,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猴王双鼓又‘喔欧——’威严地低吼一声,我看见,卡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样,身体一下子矮下去一截,抖抖嗦嗦滚下草墩来。猴王双鼓吱溜蹿上草墩,站到了高位,卡卡趴在了低位,顺从地撅起屁股,让猴王双鼓在自己后背上骑了一下。接着,二王双锣和三王双钹也如法炮制,在卡卡后背上骑一下。后来,又有一些雄猕猴和雌猕猴来到草墩边,趾高气扬地在卡卡后背上骑了一下。
  “经过这样一个重新确认地位排序的仪式后,卡卡总算被允许回到邦达猴群。但我们发现,它的情绪十分低落,孤独地跟在群猴后面,捡食其他猕猴吃剩的东西,过得很不愉快。有一次中午,邦达猴群在密林深处找到一棵挂满鸡素果的大榕树,猕猴们吃了个饱,躺在树杈上睡懒觉。卡卡由于地位低,是只贱猴,所以躺在树冠最底层的一根横杆上。一只约一岁龄的小猕猴,不想睡午觉,就从上层树冠溜下来,见到正侧躺在下面横杆上的卡卡,也许是出于一种淘气,想捉弄一下卡卡,便恶作剧地在卡卡头顶撒起尿来,金黄色的猴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灌进卡卡耳朵,淋了卡卡满头满脸。卡卡被弄醒了,莫名其妙被一只胎毛刚刚褪尽的小猕猴在头上淋了一泡尿,当然生气,便气愤地吼了一声,张牙舞爪地追逐那只肇事的小猕猴,想给胆大妄为的小猕猴一点教训。小猕猴顺着树干往树冠逃跑。一岁龄小猕猴爬树技巧远不如年轻力壮的卡卡,很快卡卡就追上了淘气的小猕猴,刚要伸出爪子去揪小猕猴的尾巴,突然,树冠最上层传来猴王双鼓威风凛凛的吼叫,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树冠最上层蹿了下来,不由分说便扑到卡卡身上猛烈撕咬。卡卡从榕树上摔了下来,凄凉地呜咽数声,钻进草丛不见了。没想到,它会跑到你们这里来。”
  黄炳魁教授结束了他生动的讲述,揭示了卡卡放归山林一个后又重新现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门口的原因。
  在生活中受了一点委屈,受了一点挫折,就往我们这里跑,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成了什么啦?是你的娘家还是你的避风港?
  我们心里很清楚卡卡为何要挤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猴馆里来。在野外山林,它是地位最低贱的贱猴,进到我们救护站的猴馆去,在一群老弱病残的猕猴面前,它却是地位显赫的猴王。虽然是小国寡民的猴王,也像磁石般对它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你不敢与强者争锋,却热衷于欺负弱者,在强者面前做孙子,在弱者面前做老子,逃避竞争,欺软怕硬,这也太丑陋了吧!我们如果放它进来,说轻一点,是助长了歪风邪气,说重一点,就是助纣为虐。
  我以站长的名义给门卫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准卡卡跨进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一步!
  卡卡几次想从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大门进来,都被守门的保安给挡了回去。
  它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外面转了好几圈,大门不让进,它就想找个地方溜进来。我们野生动物站四周筑有两米多高的青砖围墙,上面还拉着铁丝恻,接有低压电,既防备站内被救护的动物逃出去,也防止外面不该救护的动物闯进来。
  卡卡的目的始终未能达到。
  你想改变自己的地位,你想改变贱猴的身份,你就要面对现实,咬紧牙关奋斗,去争去拼去抢,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们不是你的救世主,谁也救不了你,你只能自己救自己。

  谁也没有想到,卡卡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叩开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门。
  卡卡想从大门闯进或从围墙溜进我们救护站的企图均告失败,我们以为它会在一次次失败面前心灰意冷,放弃重返猴馆的努力,再回到邦达猴群去,但我们大错特错了。它撞到南墙也不回头,仍天天在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外面转悠。
  卡卡就栖息在救护站大门对面那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上,除了觅食睡觉,什么时候都睁大两只眼睛盯着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那扇黑漆大铁门。只要大门一开启,它就会从黄桷树上溜下来,企图溜进救护站来;只要一看到高露洁的身影,它就大呼小叫,用猕猴的方式传递想要回到我们救护站来的信息。
  我们不理睬它,我警告高露洁也不要理睬它。
  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份文件,门卫突然心急火燎地跑来向我报告说,卡卡发疯了,正在用脑袋撞铁门!
  我放下手头工作,立即拉着高露洁赶到大门口。隔着大铁门,我们看见,卡卡就像吸毒者毒瘾发作了一样,拼命用脑袋叩碰铁门,砰砰砰,猴头哪有铁门硬,很快,卡卡脑袋上就叩出好几个血洞,它用爪子一抹,满脸污血,十分可怕。
  毫无疑问,它是在用苦肉计逼迫我们打开铁门放它进来。
  真是一只无赖猴,太不像话了,你以为耍无赖手段就能让我们屈服,就能阴谋得逞?你也太小看人类的智商了。告诉你,无论你耍什么无赖手段,想要回到可以任你作威作福的猴馆来,那是痴心妄想,没门!你要用脑袋叩碰铁门,你不怕疼,你愿意流血,那你就继续叩碰好了,你有本事用脑袋把大铁门砸倒,我就放你进来!
  卡卡两只哀求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我身边的高露洁,固执地、愚蠢地一下一下用脑袋重重叩碰铁门,发出凄厉的哀号。
  大铁门好几根铁杆上血迹斑斑,粘满金黄色的猴毛。
  “没用的,卡卡,别胡闹了。”高露洁隔着铁门对卡卡说,“你何苦要作践自己呢?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年轻力壮,你应该在森林里享受自由的生活。去吧,别胡闹了,我老实告诉你,你再闹也达不到目的!”
  跟一只猴子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它,看它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卡卡渐渐停止了用脑袋叩碰铁门,两只哀怨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高露洁。
  哦,知道疼了吧?哦,知道猴头是撞不过铁门的了吧?好心奉劝你一句,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耍什么心眼使什么伎俩,我们也不会让你再回到猴馆去的。你血流满面,你脑袋上叩出许多血包,那是你自找的,活该!你想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你想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你不愿再做被其他猕猴践踏的贱猴,你想做一只八面威风的猴王,你就应该靠智慧和力量去争去拼去斗去搏去抢,指望仰仗人类的力量,到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猴馆做一只现成的猴王,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以为,我们坚持不开门,卡卡会带着满身血污,垂头丧气地离开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这扇它绝对无法撞开的大铁门。
  但我想错了,我低估了它的智力,也低估了它的意志。
  卡卡抓住铁门上的栏杆站了起来,脸色异常严峻,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臂,从一个小圆孔里伸进来。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安装的是工艺铁门,中间镂空,用铁杆编排圆形、菱形、正方形、长方形等各种艺术造型。卡卡的手臂就是从艺术造型的小圆孔里插进来的。我们以为它伸进手臂是来抓我们的,便往后退了一步。但我们猜错了,它无意来抓我们。它的手臂从小圆孔伸进来后,抬起头,用一种怪异的表情扫了我们一眼,然后手臂朝外弯,身体猛地向外侧扭动——等于利用杠杆作用在折断一根甘蔗——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它哇地惨嚎一声,它那条手臂就像被折断的甘蔗,软耷耷垂落下来。

  它竟然狠心自残,将自己的一条手臂活生生给折断了!
  我们看得目瞪口呆,高露洁光滑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这真是一只高智商猕猴,它晓得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大门对四肢健全的年轻力壮的动物是紧闭的,而对四肢残缺的老弱病残的动物是敞开的,便铤而走险,用自残的办法来叩开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这扇沉重的大门。
  用心何其险恶,手段何其残忍。
  卡卡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凄惨哀嚎,那条被折断的手臂还恶心地塞在铁门的小圆孔里,令人不忍卒看。
  我们面面相觑,泥塑木雕般地站在那里,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卡卡又用一只爪子扶住铁门栏杆,颤颤抖抖站了起来,然后,缓慢而又坚决地将一只脚杆伸进铁门上的另一只小圆孔……
  “不要……”高露洁声嘶力竭叫了起来。
  我向门卫挥了一下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开门,放……放它进来。”
  卡卡的一条手臂已经折断,它负了重伤,完全符合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收养条件,理应得到我们的救助。你不能因为它是一只品行不端的坏猴子,就违背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宗旨,漠然置之,不去理睬。它是猕猴,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没有不去救助它的理由。

  医生给卡卡接好了被折断的手臂,绑上石膏,缠起绷带,吊挂在脖颈上。治疗期间,它很配合,不吵也不闹。
  令人头痛的问题是,该怎样养它?再将它放归猴馆,显然不合适,它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其他猕猴肯定遭殃。商量的结果是,我们在猴馆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又盖了一个约七八十平方的铁笼,单独饲养。这是一块乱石坡,地面隆起一块块圆形花岗岩,岩石风吹雨淋,表层已经锈蚀,或黄褐,或深灰,或浅棕,活脱脱就像一群猕猴。
  卡卡一开始不太适应新环境,抓住铁笼摇晃,向着猴馆方向嗷嗷怪叫,吵闹着、哀求着要到它曾经辉煌或显赫过的猴馆去。没人回应它的吵闹,也没人理睬它的哀求。数日后,它似乎明白自己重回猴馆重回王位的愿望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便停止了吵闹,也不再向我们哀求。它静穆了两天,突然又变得活跃起来,吊着那只缠满石膏和绷带的手臂,跑到每一块隆出地面的石头面前,龇牙咧嘴咆哮一通,然后还在石头上骑了一下,好像在它面前的不是冰冷而无生命的石头,而是有血有肉的猕猴,它在向它的臣民展示一个猴王的威严与权力。
  这以后,卡卡每天早晚两次都要在铁笼子里巡视一圈,对每一块隆出地面的石头咆哮一顿,并很气派地在每一块石头上骑一下,无一遗漏。它对这项工作认真负责,乐此不疲,不管刮风下雨,也无论酷暑寒冬,从无懈怠。
  这里用铁丝网围着,是标准囚笼,且是单人牢房,孤独而寂寞,失去了生命最宝贵的自由。但是,卡卡喜欢这里,这里是它的独立王国,它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它是荣华富贵的独裁者,虽然被统治者只是一些裸露出地面的石头,充其量不过是一群冰冷的石猴,但它乐意统治这些石头,乐意在这群石猴面前扮演猴王的角色,它生活得很快活,即使敞开笼门,它也绝不会趁机逃出笼子去,可以说乐不思蜀了。
  高露洁每次看到卡卡,都会深深叹一口气,她对它又爱又恨,还夹杂着同情与怜悯,心头涌起酸甜苦辣咸,可以说是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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