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群迁移的时候
沈石溪
一
泼水节那天,密云岭一带原始森林中发生了一次地震。大地摇晃了几下,山没有坍,房没有倒,却惊动了祖祖辈辈在那里栖息生活的一群大象。大象开始向边境方向迁移。据猎人报告,象群离国境线只有一百多公里了。按照大象行走的速度推算,一个昼夜就会越出国境。省动物研究所得到消息后,立即请求边防部队某部支援,无论如何要阻止大象出境,但不能伤害象群,还要设法把这些庞然大物引到一百多公里远的勐捧自然保护区去。
零点钟,董团长接到军分区指示后,立即命令曼岗三连强行军赶到南梭江一带堵截象群。但是,曼岗到南梭江要走八十多公里的羊肠小路,董团长怕三连赶不上象群,就又直接打电话给离密云岭最近的鹭鸶谷查线班,叫班长吴杰生马上带领全班三名战士前往密云岭,阻止象群移动,等待援兵到来。董团长自己则带着警卫排,沿着国境线搜索前进。三支队伍像个“个”字形,焦点集中到宝贝象群上。
单说鹭鸶谷查线班的四位边防战士,经过半夜急行军,在朝霞给大地穿上彩衣的时候进入了密云岭,来到野牛凹。
身材不高、结实得像个树墩的吴班长查看了军用地图,根据象群走路不拐弯的特点,决定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待象群。
新战士鲁新海一放下枪,就悠悠地吹起口琴。他是上海人,听说要和象群打交道,高兴极了,忍不住对身旁一个长得精瘦精瘦的战士说:“孙猴子,我小时候跟妈妈到马戏场看驯象表演,大象不但会敬礼、鞠躬、摇铃铛,长鼻子还会吹口琴。待会儿,咱也逮只象训练训练。”
孙猴子本名叫孙有志,是通信连出名的淘气鬼,攀陡壁爬高树是他的拿手好戏,还能倒着身体从几丈高的电线杆倏地滑下来,因此大伙送给他这样一个雅号。此刻,孙有志看看鲁新海手中的口琴,拍拍鼓鼓囊囊的裤兜说:“我把昨天老眯涛、(傣语:老大娘)给我过泼水节吃的两只大山桃也带来了。碰到猴子,我总得给兄弟们一份见面礼呀!嘻嘻。”
“你们可别尽想美事了。大象可厉害啦,它鼻子一扫,大树就被拦腰折断;它脚一跺,地上就出现一口深井。”卫生员岩温罕故意吓唬鲁新海和孙有志。他是个傣族战士,爷爷和阿爸都是威震山林的“盘巴利”(傣语:好猎手),他从小就跟着阿爸到森林里去捡木耳,找砂仁。阿爸逮马鹿打狗熊时,他就帮阿爸扛铁夹子、拿火药葫芦,算得上是个“森林通”。
吴班长是个老兵,对大象很熟悉。听了三个战士的一席话,他脸绷得像上了弦的箭一样紧,严肃地说:“大家要记住,象群是科学研究的珍宝,一头大象就值几万元。在西双版纳这个动物王国里,只剩下两群野象啦。”
三个战士听了直咂舌头,都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山。
突然,野牛凹的尽头,传来大象的脚步声,像六月闷雷,又像大海狂涛。地面扬起了巨团尘埃,把天空弄得阴沉沉的。吴班长果断地挥挥手说:“快,每人折一根树枝,跟我来。”四个战士退到一里外一座刀削似的石崖前。石崖有几丈高,岩壁上横七竖八地长着胳膊粗细的葛藤,人可以攀缘而上。
象群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得清楚它们那葵扇一样的耳朵,正啪嗒啪嗒地扇打着。一根根雪白的象牙,犹如一把把军刀。水桶般粗的鼻子左右横扫,凤尾竹和小树都被齐根打断。一些碗口粗的树被长鼻子缠住,轻轻一提,连根拔起。这群象少说也有五六十头,有大象也有小象,还有一头稀世珍宝——白象。
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四个战士就挥舞树枝大声吆喝,想吓退象群,但大象全像聋子一样仍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吴班长用树枝拼命抽打一丛丛凤尾竹,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象群也毫无反应。孙有志急了,拾起一块卵石,愣头愣脑地向走在最前面的那头大灰象扔去,不偏不倚正打在大灰象的鼻子上。大灰象突然停住脚步,朝天翘起长鼻,瞪起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望着四个胆敢阻拦自己去路的人。岩温罕急促地叫道:“班长,那是头独牙象,是‘头象’。”
独牙象一站住,其他象也都收敛了脚步。静立了一分钟后,独牙象突然发出一声吼叫,震得树叶纷纷落地。象群也跟着一齐怒吼起来,震得四个战士耳鼓发疼。吴班长一看形势不好,立刻叫了声:“撤到崖上去!”
四个人一转身,抓住葛藤就往上攀。孙有志三下两下就登上了崖顶,岩温罕和吴班长也爬到半路。突然,岩底有人“哎哟”了一声。吴班长一看,不好了,鲁新海刚爬了一截,一脚没踩稳,滑了下去。
独牙象扇着耳朵,撅着长刀似的独牙,呼噜呼噜喷着粗气,恶狠狠地向鲁新海逼来。鲁新海急忙重新拉着葛藤往上爬,但连爬两次又都滑了下去。吴班长双脚往陡壁上一蹬,一松手跳了下来,二话不说,用肩膀猛地顶起鲁新海的屁股。鲁新海踩着吴班长的肩膀和头顶,登上了石崖。
这时,独牙象已逼到石崖前,从象鼻子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气流直向吴班长身上扑来。他灵活地纵身一跃,飞快地向崖顶攀登。象鼻带着一股风,“嗖”地抡打过来,把他的一只鞋子打掉在地。然后,独牙象示威似的用鼻尖卷起那只胶鞋,高高举在半空,兴奋地吼叫着,带着象群浩浩荡荡地继续朝边境迁移。
目送着象群远去,四个战士开了个诸葛亮会,决定走小路在距离国境线十公里的南梭江边拦住象群。
二
太阳偏西时,他们赶到了南梭江边,雄浑的江水在这里突然拐了个弯,形成一个葵扇岛。半岛圆圆的像一把葵扇,只有一条像扇柄一样狭窄的通道把岛和江岸连在一起。吴班长果断地说:“这儿离国境线不远了,这一次天塌下来也要把象群拦住。我们要尽全力把象群先赶进葵扇岛,然后再想办法。”
话音刚落,草丛里“呼啦啦”飞出几只锦鸡,扑打着五颜六色的翅膀,拖曳着长长的尾巴,越过南梭江向对岸飞去。一群在草地上嬉戏的金丝猴也惊慌地逃上大树。
一阵腥风迎面扑来,象群通过山岩,顺着河岸过来了。吴班长撸起袖子高叫道:“只准朝天开枪!同志们,冲啊!”四个战士高声呐喊着,向象群冲去。象群吃了一惊,纷纷停下脚步。只有独牙象轻蔑地瞪羞着眼,仍然气势汹汹地逼过来。吴班长端起冲锋枪朝天放了两个点射。
清脆的枪声震动了山谷。独牙象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吴班长趁机叫道:“集中火力,向独牙象上空开火!”两支冲锋枪两支自动步枪一起射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子弹尖厉地呼啸着,打断许多树枝,断枝落在独牙象身上。
独牙象恐慌了,吴班长又拔出一颗手榴弹,向空地扔去。“轰”的一声巨响,吓得独牙象哼哼两声,掉转身去。四个战士高呼着:“追呀,追呀!”他们朝着象屁股后头的地上开枪,想逼着象群进入葵扇岛,但狡猾的独牙象刚走了两步,突然斜冲出去,离开南梭江,向孔雀林跑去。
吴班长非常着急,穿过孔雀林就是国境线,那时任你是神仙,也休想挡住象群了。
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岩温罕“嗖”的一声,像道闪电一样跃到象群前,抓起两把沙土,朝独牙象眼睛扬去。独牙象闭着眼睛,暴跳如雷,朝岩温罕追来。岩温罕转身就往葵扇岛跑,独牙象领着象群追进了葵扇岛。
岩温罕拼命跑着,只觉得身后震雷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中生智,把军衣一脱,往正前方用力一甩,军衣鼓着风,在半空中像只黄鹰一样滑翔而去,他则往右来了个急拐弯。独牙象一直追去,快速地用鼻子卷住军衣,才知道上了当。它掉过头来又要追岩温罕,但已迟了,岩温罕站在高高的江堤上,一个猛子跃入汹涌的南梭江。葵扇岛真是个理想的地方,江堤笔陡,离水面又高,大象笨拙的身体下不了水,只能在江边急促地徘徊着。
在象群进入葵扇岛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头珍贵的白母象带着一头乳象被手榴弹的爆炸声吓懵了,离开象群向密林深处跑去。吴班长立即和鲁新海一起猛追。白母象心慌意乱,不断用鼻子拍打乳象的屁股,催促它快走。在过一道土坎时,乳象走得太急,绊了一跤,前腿扭伤了筋,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躺在地上呜呜哀叫。
吴班长和鲁新海赶了过来,白母象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姿态,高高竖起鼻子,疯狂地吼叫着。两支枪同时朝白母象的耳朵边扫去。白母象一步一步后退着,最后用鼻子和乳象的鼻子恋恋不舍地缠绕了一阵,才悲愤地长吼一声,独自奔进森林。
鲁新海还要去追,吴班长拦住他说:“算了吧,乳象在这里,母象不会跑远。象群在葵扇岛,孤象总是会回来的。来,我们抬着‘俘虏’回去吧。”
鲁新海揪住乳象的鼻子,吴班长抓住两条象腿,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头一百多斤重的乳象抬到葵扇岛前,用一根表藤拴在一棵大树上。
战士们在葵扇岛口烧起一堆火,熊熊的火焰蹿得比竹梢还高,给葵扇岛安上了一扇结实的火门。
山峰背后一抹晚霞由红互变紫,最后成了乌黑一片。岩温罕浑身湿漉漉地从下游跑回来,听见乳象呜呜咽咽的呻吟声,跑过去一看,乳象三条腿站着,一条受伤的前腿跪在地上颤抖,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顾不上去烤干衣服,转身钻进树林,不一会儿采来一大把接骨风、金钱豹等草药,一口一口细细嚼碎,吐在一片象耳朵叶上。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苦得他直皱眉头。
草药敷在乳象那条受伤的腿上,乳象停止了哀号,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抡起那条可怜的小鼻子,无济于事地驱赶着成团成团的尖嘴山蚊。岩温罕折了根树枝,在乳象身边挥打着,把蚊子赶开。乳象感激地望着岩温罕,温柔地用鼻子抚弄着岩温罕的脚。
但是,不多时,岛上传来一阵骚动。吴班长借着火光,看到象群正在方圆不到两里的小岛上觅食。葵扇岛是个荒岛,只长着稀稀拉拉几丛山茅草,连一根嫩竹子和野芭蕉也找不到。吴班长着急地说:“一头大象每天要吃五六百斤食物,我们如果不能尽快想办法把象群引上回头路,大象不是饿死,就是饿极了舍命冲出来。现在,曼岗三连和董团长这两支队伍离这里起码都还有五十多公里。我们该怎么办呢?”
孙有志遗憾地说:“可惜我不是真的孙大圣,不然的话,调十万天兵天将来助战。唉,我看只有用老办法,天亮后把象群放出来,舍出命来硬撵!”
鲁新海觉得这个办法太笨,但自己又想不出聪明的妙计来,就叹了一口气说:“哎,如果大象能听懂我们的话那该多好啊!我们告诉它们,我们是领它们到勐捧自然保护区过好扫子去的,它们一定会乖乖地跟我们走。”
孙有志撇撇嘴说:“上海‘阿拉’就是会异想天开。”
岩温罕却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有了,有了。我听阿爸说过,在勐巴纳西的槟榔寨里,有一位名叫巴松波依的老象奴(解放前傣族地区专门为土司养象的奴隶),懂得大象的语言,能叫象耕地,叫象独自进森林运木料。”
吴班长高兴地说:“瞧我这笨脑袋,就没有想到求人民群众这些天兵天将来助战。”他沉思了一会儿,决定自己和岩温罕留在这里守卫火门、照顾乳象,孙有志和鲁新海立即去请巴松波依来。
三
翻过七座山,蹬过七条河,次日清晨,孙有志和鲁新海来到槟榔寨。一幢幢竹楼掩映在英武挺拔的槟榔林中,一串串紫红色的槟榔果像玛瑙镶在翡翠中,挂在碧绿的叶子下,散发着馨香。
他们找到饲养场,推开竹栅栏,看见一位老人,头上缠着一块花格头巾,胡子眉毛又长又白,脸色红润,精神矍铄,活像传说中鹤发童颜的老寿星。老人坐在用椰子树做成的小筒凳上,面对一群懒洋洋卧着的水牛,手里拿着一块盐巴,每呼唤一个名字,便有一条水牛迅速走过来,伸出舌头舔舔盐巴,再回到牛群中。
见生人进来,一头水牛“哞”地叫了一声。老人抬起头来,慈祥地笑着说:“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看到你们我很高兴。是找我巴松的吗?你们脸上布满了焦虑和忧愁,莫不是母牛难产?还是调皮的公牛打架受了伤?”
孙有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老人摸着胡子沉思了一会儿说:“解放军和帕萨傣(傣族自己称呼自己)一家亲,你们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你们保护象群,也是为帕萨傣造福呀。我们一起走吧!”说着,他把盐巴丢给牛群去抢吃,拄着拐棍回到竹楼,吩咐当民兵连长的儿子岩诺诺把民兵**起来,带上一百斤盐巴、一架象脚鼓和一张虎皮赶到南梭江支援解放军,自己则和两位战士先上了路。
孙有志和鲁新海带着巴松波依来到葵扇岛口。乳象脖子上系着条红绸巾,蹒跚着向他们奔来,用柔和的鼻子来亲孙有志的脸。孙有志爱怜地抚摸着乳象的脑壳,乳象“呜呜”地撒欢,吴班长和岩温罕闻讯迎了过来。
“老爷爷,您辛苦了。”吴班长扶着巴松波依在树桩上坐下,把一截水藤递给老人。
巴松波依捋开雪白的长胡子,美美地饮了个饱,跷起大拇指指着孙有志和鲁新海连声叫道:“利,利,利的的(傣语:很好)!解放军像槟榔树一样正直,像水晶一样纯洁,像独牙象一样勇敢啊!”
这时,从岛上传来一阵象吼,震得小树犹如遭受台风那样猛烈晃动。吴班长焦急地说:“老爷爷,象群昨晚叫了一夜,肯定是饿急了。今天早上象群还企图从火堆上冲出来。我们加了大量柴火,烧红了石头和泥土,才阻止住。”
巴松波依抚摸着雪白的胡子,说道:“不要急,孩子。森林里豺狼咬麂子,豹子咬豺狼,老虎咬豹子,猎人又捉老虎,这叫一物降一物。在人的面前,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老爷爷,您懂得大象的语言,您能把我们的好意告诉象群吗?”岩温罕一面拿根竹棍给乳象搔痒,一面问道。
“哈哈,”巴松波依爽朗地笑了,“三十年前我养过一头大象,摸熟了大象的脾气。流过去的水,唤不回来了。不过不要紧,常言道:打蛇打七寸,驾车看辕马。只要先制伏头象,其他就好办啦。”
吴班长说:“头象是独牙象。”
“独牙象性情粗暴,勇猛异常,最爱打架呀!”巴巴松依脸色沉了下来,“独牙象连猛虎都不怕。”
“是爱打架,”孙有志插了一句,“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一只耳朵都打裂了,成了两片。”
巴松波依听着这话,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孙有志的胳膊,激动地问:“当真?有一只耳朵裂成两片,是左耳朵?”
“老爷爷,那是千真万确的。”四个战士异口同声说。
巴松波依突然像年轻了许多岁,丢掉拐棍,快步走到布满大象脚印的路上,猫着腰仔细寻找了一阵。在一只小脸盆那么大的象蹄印前,他忽然站住了,双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脸几乎贴在地上,嘴里喃喃呢呢地念叨着。吴班长轻轻地把老人搀了起来,问:“老爷爷,您怎么啦?”
巴松波依满脸泪水,叫道:“扁召屯,是扁召屯啊!孩子们,睁开你们明亮的眼睛仔细看看吧,这是独牙象的后蹄,边上缺掉一块,左耳朵裂成两片。这是我的扁召屯,我三十年前养过的扁召屯啊!”
大家仔细一看,果然,这个象蹄印就是与众不同,其他蹄印都是有规则的梅花形,独独这个象蹄的边缘缺少一块梅花瓣,犹如二十的月亮缺掉一角那样明显。
吴班长觉得热血一个劲儿地往脑袋上涌,心怦怦跳动起来,问:“老爷爷,它能听您的话?”
“怎么不能?”巴松波依怒气冲冲地叫道,“它是我一手养大的,你们说,它怎么能不听我的话?”
四个战士挨了这顿训斥,都没有感到难堪,反而高兴地笑了。巴松波依被笑声感染了,也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羞涩笑黄说:“瞧我这头老水牛,还改不了火爆性子呀!孩子们,请凉谅我,就像一个迷路人突然看到寨子,离别三十年的老庚(傣族称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为老庚,意思是最亲密的朋友)又突然相遇,我太激动了。”
“老爷爷,您给我们讲讲大象扁召屯的故事吧。”鲁新海央求道。
四个战士围着老人坐在草地上,巴松波依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解放前,我是滚很召(傣族土司的家奴)。在老虎和水牛打架的那一年,有一次我跟着土司去打猎,在森林里碰到一头母象和一头乳象。土司开枪把母象打死了,乳象在母象尸体旁哭泣。狠心的土司又端起枪来向乳象射击,一枪打在乳象脚蹄上,乳象就跪倒在地。我们赶了过去,乳象正用鼻子舔着脚蹄上的伤口,呜呜哀叫。
“铁石心肠的狗土司抽出长刀,向乳象头上一刀砍去,乳象头一偏,这一刀正砍在左耳朵上,把左耳朵砍成两片。土司举起刀还要砍,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跪在地上求情。我说:大慈大悲的召(傣语,国王的意思,啊,请不要杀死这头乳象,让我抱回去把它养大,它能给你背柴火、运房梁、拉稻谷。你留下一条弱小的生命,菩萨会赐福菩给你的。一定是背柴火、运房梁和拉稻谷打动了土司贪婪的心,他说:“好吧,菩萨既然赐给我一名奴隶,你就抱回去好生养着,不过,你得每年给我三个半开的人头税。”
“就这样,我把乳象抱回破竹楼,用打不死(一种草药)给乳象包扎了伤口,每天省下半坨糯米饭熬成稀汤喂它,它的伤口很快就治愈了。
白天,我带它去劳动,晚上,它伴着我睡觉。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扁召屯’,意思就是‘我心中的王子’。象是通人性的。那时我们穷人的日子比山上的苦笋还苦,我用古老的《贺新房》曲调自编了一首《大象啊,你要记住穷人的忧伤》。每当我唱起这首歌,扁召屯就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流泪。扁召屯脾气好,又聪明,满寨子的人都喜欢它,特别是娃娃们,成天来和它闹着玩。它会用灵巧的鼻子把娃娃卷起来放在背上;它还会用鼻子卷着小树枝,在我睡觉时一左一右地给我驱赶蚊蝇,让我睡得更香甜。
五年后,扁召屯真像王了子一样长得英俊漂亮,浑身灰透黑,瓦亮瓦亮。特别是那根独牙,又长又粗,白得耀眼,任何人看到都会夸声‘利’!
“谁知道祸根也出在象牙上。一天,土司突然把我叫去,扔给我一大把草乌(一种剧毒植物)说:‘叫你的王子把它吃掉,明天早上我来锯象牙。’央求、眼泪都不管用了。原来土司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国民党营长,那个营长指名要扁召屯的独牙作陪嫁。
“我怎能忍心杀死我心中的王子呢?回到家,我砍了两大萝嫩金竹,把大象喂得饱饱的,又用麻亚果把扁召屯刷洗得干干净净,连夜悄悄地把它带进了深山。
“走了九天九夜,走到连猎人都摸不进去的密林中,我对它说:扁召屯,你投奔自由去吧,不要忘记曾经抚养过你的巴松。’扁召屯跪在我面前,哭着不肯离开……
“放走了大象,我知道回去就会被塞到饭甑里活活蒸死,因此我也逃走了,流浪他乡。直到北京来的‘金孔雀’飞进西双版纳,我才回到寨子。”
正说着,岩诺诺带着三十多名武装民兵赶来了。巴松波依从儿子手里接过象脚鼓和一张斑斓的虎皮,对吴班长说:“大象怕鼓,也忌讳老虎,兴许这两样东西能有点用处。”
岩诺诺长得浓眉大眼,直爽地说:“波(傣语:父亲),吴班长,我们民兵怎么行动,你们安排吧。”
巴松波依摸摸胡子问道:“你们把盐巴带来了吗?”两个民兵抬着两大块锅盐,应声而出。老人兴奋地说:“好!大象很爱吃盐,又累又饿时更会没命地找盐吃。你们民兵从这里到勐捧自然保护区一路上砍些嫩竹子和野芭蕉,洒上盐巴水,等我们想办法把象群引出来后,它们就会顺着嫩竹子、野芭蕉和盐巴铺成的路走。”
四
岩诺诺带着民兵刚走,葵扇岛里就传来震天动地的脚步声。象群饿极了,又被烈火和浓烟熏烤得十分难受,就企图越过火堆冲出来。这一次,象群想出了一个办法,几十头大象鼻子里卷着沙土,一齐朝火堆撒去,密密的一层沙土飞降下来,盖在火堆上,好像遭到了暴雨袭击,火势顿时被压了下去。
只见独牙象一声怒吼,带头向火堆冲来,象群紧跟在后面,排山倒海般扑压过来。吴班长急忙叫道:“岩温罕,快敲鼓。”他自己披上虎皮,对象群张牙舞爪。一时间鼓声咚咚,压住了象群的吼叫。鼓声中,“老虎”前扑后掀,尾巴竖起,简直是一场精彩的“鼓虎舞”。
象群被慑住了,纷纷掉头向岛内躲去,但独牙象却顽强地伫立着,不肯退却。巴松波依看得真切,冲上去高声叫道:“扁召屯,扁召屯!”
鼓声停止了,“老虎”站了起来,十双眼睛紧张地盯着独牙象。它好似被强大的电流撞击了一下,猛地后退了两步,看看人群,一转身向岛内走去。
“扁召屯,畜生,回来!”
独牙象回过头来张望了一下,又摇晃着鼻子踱进小岛。巴松波依气得直跺脚,骂道:“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吴班长轻轻给老人捶着背,说:“老爷爷,时间隔得太久了,您的模样变啦,一下子不容易认准,但您叫它时,独牙象回头张望了一下,说明它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们再想想办法。”
“扁召屯会认出我的,我要进葵扇岛去找它。”巴松波依认真地说。
“好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进象群,怎能制伏头象?”吴班长高兴地说,“不过,这很危险哪。”
“怕死?哼!”巴松波依气呼呼地说,“为了保住这群国家的宝贝,我这把老骨头折断了也情愿。”说着,就要往岛里走。
正在这时,身材魁梧的董团长带着警卫排从国境线上赶到了,曼岗三连也来了。吴班长将情况汇报后,董团长爽朗地哈哈大笑,说:“好嘛。我们再来个以防万一:我带着警卫排在这里担任警戒和掩护,三连排成扇形封锁通往国境的道路,决不能让一头大象跑掉。”他又指着吴班长说:“你们四个人随巴松波依进岛,一定要保证老人家的安全。”
四个战士簇拥着巴松波依,牵着乳象,走进葵磨扇岛。岛上,土地像用推土机推过似的,被象群踩得又松又软。象群三三两两散在岛上,有的互相在摩擦身体搔痒,有的正用鼻子挖地三尺寻找食物。
乳象突然挣脱了岩温罕的手,向象群奔去。岩温罕拔腿要追,吴班长拦着他说:“让它去吧,它说明了我们善良的心愿。”
乳象一路奔跑,一路撒着欢。象群被惊动了,一头头都竖起鼻子,慢慢向人群围拢来。鲁新海抡起拳头就要擂鼓,孙有志抖出虎皮就要披上,吴班长急忙用眼色阻止。巴松波依大声叫道:“扁召屯,我的扁召屯!”
突然,独牙象一声长吼,象群围成了一个圆圈,把他们五个人包围得水泄不通。接着,象群又缓慢地一步一步逼过来。包围圈越缩越小,离他们只有三十步远了。鲁新海头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刷地一下端起枪,一步跨到松波依面前,叫道:“班长,你们背着老爷爷先撤,我来掩护!”
吴班长推开鲁新海,镇静地对巴松波依说:“老爷爷,你以前不是常给扁召碍屯唱那支古老的歌吗?你现在唱一遍吧。鲁新海,你用口琴给老爷爷伴奏。”
鲁新海只得放下枪,掏出口琴,吹起了古老的《贺新房》调。老人唱道:
大象啊,我的歌就像滚滚的澜沧江,
日日夜夜在我心中流淌……
独牙象用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象群站住不动了。巴松波依擦擦潮湿的眼睛,清清嗓子,继续唱道:
我们的汗水流进土地,
谷子却装进土司的粮仓;
我们的生命吊在刀尖,
连亿万根头发也属于土司的家当;
我们像小草被土司践踏,
官家像大山压在我们身上。
大象啊,你白白长着庞大的躯体,
却驮不走社会的不平和肮脏;
大象啊,你白白长着结实的四蹄,
却踩不死人间的豺狼……
悠扬悲愤的歌声在葵扇岛上空飘荡。突然,独牙象离开象群,踱着缓慢沉重的步子向巴松波依走来。走到面前,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长鼻子呼噜呼噜喘着粗气,眼睛里掉出一串大大的泪珠。巴松波依扑上去,紧紧抱住象鼻子,脸贴在象耳朵上,亲了又亲:“我的扁召屯,我心中的王子……”
四个战士笑了,笑得满脸泪花。
巴松波依踩着独牙象的鼻子,骑上了高高的象背。独牙象挥动鼻子,兴奋地吼了三声,象群闪开了一条大道。四个战士在前面引路,独牙象温驯地跟着他们走出了葵扇岛。
头象一走,象群也犹犹豫豫,远远跟在后面走出了葵扇岛。开始象群骚乱着,吼叫着,前进三步,又后退两步。有十几头公象甚至离开象群往国境线逃窜,但立即被三连一百多名指战员的排枪声和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赶了回来。
慢慢地,象群走上了由岩诺诺带着民兵用嫩竹、芭蕉铺下的路。它们贪婪地大口大口吃着洒过盐巴水的嫩竹子和野芭蕉,渐渐平静下来,顺着那条由解放军和各族人民它们铺下的“幸福路”,浩浩荡荡地向勐捧自然保护区开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