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奥古斯盘羊群。
公羊滚雪窝一天之间挑死了三头大公羊。滚雪窝的羊角比起短腿来,更长更尖,朝前翘挺得更厉害,因此作为凶器的威力也就更大,第一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老公羊大丫口的脖子刺断了,第二次又在几分钟之内把一头名叫十五月的公羊刺了个透心凉,第三次它在公羊枯水的前腿弯捅了两个洞,可怜的枯水,躺在地上,“咩咩咩”凄厉地叫着,从黄昏一直叫到黎明,这才咽气。
还有那头名叫火鼻的年轻公羊,头上的羊角也是经过改造了的,和短腿一样,角尖朝前翘挺出半尺来长,也大施淫威,把两头大公羊送上了西天。
短短三天的时间,奥古斯盘羊群就有七头身强力壮的公羊死于非命。
唉,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公羊的坟墓。
以往,奥古斯盘羊群进入发情期,每一头公羊也都会火暴地变成好斗的武士,整个大霸岙也都变成沸沸扬扬的战场,但是,极少有死亡,连重伤也很少;两头公羊瞪着血红的眼睛像对生死冤家似的用羊角互相叩碰撞击,“空咚空咚”,声音很吓“人”,震天的响,样子也挺可怕,面目狰狞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吃了,气氛紧张激烈,斗得如火如荼,实际上彼此的角都向后绕成花结,圆润撞圆润,很难将对手置于死地;表面仿佛是生与死的搏斗,内涵其实是一场比蛮力比耐力的选拔赛。
磕磕碰碰当然免不了会有流血受伤,但绝大多数无非是让对方的角磨破了眼皮,或者被对方的角撞破了鼻子.或者被对方的角撞掉了门牙,流点血受点轻伤罢了,养个十天半月的,很快就会痊愈。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也出现过死亡,譬如一头生命的烛火快要燃尽的老公羊,渴望老树发新芽,不自量力,与生命的烛火正烧得炽热的年轻公羊争强斗胜,力气用过了头,又被撞得七荤八素,衰竭而亡;还有一种情况是两头公羊在地势险要的绝壁上或光溜溜的悬崖上打起架来,其中一头体小力弱,被顶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从绝壁或悬崖上失足摔了下去。但就连这样的死亡事件,也十分罕见,在奥古斯盘羊群大概平均两三年才发生一次。可现在,三天就死了七头公羊,爱情“擂台”变成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了!
绕花鼎为一连串的死亡事件深感悲哀,那些死掉的大公羊,都是奥古斯盘羊群的精华,是群体的栋梁,是羊群繁荣兴旺的标志,它身为头羊,当然忧心如焚。可它无法阻止这种杀戮,说心里话,它也不是很想阻止这种杀戮;是的,优秀的大公羊一头接一头倒毙,严重损耗了群体的力量,对奥古斯盘羊群来说是个可怕的灾难,是个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但是,坏事在一定的条件下会转变为好事,血的教训,大概能让羊们清醒过来,意识到把本来应该向后盘绕的羊角强扭成直角,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疯狂,是一种亡群亡种的祸害,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始作俑者,就是被大家捧为英雄的血顶儿!撕下英雄的面纱,揭穿疯子的本质,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嘛。
它细心观察,倒下一头大公羊,就会有三五头羊醒悟过来,不再用崇敬的眼光去看血顶儿,而改用一种鄙夷和唾弃的眼光去看血顶儿,这很好,看疯子就是这样看法的嘛。唔,按这样的比率来计算,再死七头大公羊的话,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羊,不分老幼雌雄,通通都能提高觉悟认清血顶儿疯子的真面目了。
十二
话说血顶儿,由于它曾把黑母狼打得抱头鼠窜,为奥古斯盘羊群赢得了羊打狼的史无前例的辉煌,因此,到了发情期,享受着与头羊绕花鼎同等的特权,没有哪头公羊前来争夺它身边的母羊金蔷薇。其实,就算众羊不给它头羊的特权,也没哪头公羊吃了豹子胆敢来同它一决雌雄的。它连黑母狼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斗不败一头普通的公羊吗?
其他公羊互相斗得天昏地暗,独独血顶儿在金蔷薇的陪伴下,过着宁静的日子。
然而,这种超脱与安逸仅仅维持了一天,发情期的第二天开始,随着蛇咬被短腿挑死,血顶儿就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以后,每死一头大公羊就会给它增加一份压力。它明显地感觉到,众羊对它的态度正在逆转,尊敬变成了畏惧,羡慕变成了鄙视,尤其是对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眼光里透露出憎恶。它是头聪明羊,当然明白其中的缘故,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依仗着它们朝前翘挺的羊角,在爱情“擂台”上称王称霸,连连挑死优秀大公羊,羊们看得心惊胆寒,理所当然要把朝前翘挺得直直的羊角为罪恶的渊薮。
血顶儿十分苦恼,它当初之所以要把自己的羊角拉直磨尖,完全是受母羊猴戏喷在它额顶那层罢血光和灵光的启示,完全是出于要打败黑母狼替羊群除害替母羊猴戏报仇这样一种信念和目的,它做梦也没想到,改造羊角这样一个举动会给奥古斯盘羊群带来灾难。生命力最旺盛的大公羊一头接一头死去,不仅群体数量锐减,质量也大大下降,无疑是一场上等级的灾难。
诚然,它血顶儿没直接参与被死神染指的爱情擂台赛,它的两支羊角到目前为止还没沾过一滴羊血,是清白无辜的,但是,它总觉得这场灾难与自己有着某种联系,有着一种因果关系。假如它从未改造过自己的角,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也绝不会改造它们的角的,当它们以它为榜样,将羊角嵌进电击石时,它还表示过赞赏并给予过鼓励,从这个角度看,它血顶儿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当滚雪窝在一天之内挑死了三头大公羊,它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它曾走到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三头公羊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尖利的羊角不应成为窝里斗的凶器,而应该把角尖一致朝外,对准万恶的黑母狼。遗憾的是,盘羊的天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发情期同性之间争斗的冲动,也非劝一劝就能劝得掉的。短腿、火鼻和滚雪窝照样我行我素,继续制造流血事端。
发情期的第五天早晨,短腿和火鼻来了个“开门红”,分别把一头名叫暴雨和一头名叫山洪的公羊给挑得肠子都流了出来,惨不忍睹。滚雪窝更是胆大妄为,竟然看上了头羊绕花鼎“号”准的母羊芊芊,跑到绕花鼎面前,摇晃羊角,进行挑衅。
谁都知道,奥古斯盘羊群有一条明文规定,其他公羊是不能与头羊争夺配偶的;滚雪窝公开这样做,等于在蔑视头羊的权威。绕花鼎开始还怒气冲冲地摇着两架盘成花结的羊角,似乎要同滚雪窝斗个你死我活,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刚刚和滚雪窝羊角对羊角摩擦了一下,突然掉头就走,远远跑到对面的山梁上,像躲避瘟疫似的躲开了。母羊芊芊朝滚雪窝打了个厌烦的响鼻,钻进一条狭窄的石缝,任凭滚雪窝千呼万唤,再也不肯出来。头羊的行为无疑是具有示范性的,大多数公羊都学着绕花鼎的样,四处跑散,大多数母羊也好像不再有兴致等待公羊来追求,纷纷从爱情“擂台”逃了出来。
对人类而言,生命诚或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盘羊可没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对盘羊来说,生命最可贵,爱情价不高;若为争偶死,实在划不着。
发情期的公羊停止了激情澎湃的追求,发情期的母羊关闭了春情洋溢的心扉,对奥古斯盘羊群来说,等于处在种群崩溃的边缘;丧魂落魄的公羊丧失了求偶的信心,会四散飘零,一个个成为森林里孤独的流浪汉,而母羊们会离开这个冷酷的缺乏温情的集体,跑到其他盘羊群去,为其他盘羊群生儿育女。假如真这样的话,奥古斯盘羊群就不复存在,从地球上抹掉了。
血顶儿忧心如焚,无论如何,它不能看着奥古斯盘羊群崩溃,它不能成为历史的罪羊。它想,它或许能用非常手段制止短腿、火鼻和滚雪窝的杀戮行为。但它一对羊角能同时对付三对羊角吗?它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它非但没能制止住短腿、火鼻和滚雪窝,反而被它们刺倒,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的誓言就付诸东流了,更恼火的是,它死也是白死,奥古斯盘羊群照样会崩溃溃。怎么办?好为难!它烦躁得像走进了蚂蚁窝,浑身难受。
这时,母羊金蔷薇温情脉脉地走拢来,靠在血顶儿身上,伸出柔软的脖颈,想与血顶儿交颈厮磨,用自己火热的情怀来熨平血顶儿紊乱的心境。金蔷薇是头聪慧的母羊,几天来,随着爱情“擂台”上一幕幕惨剧的发生,那些糊涂的羊们,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血顶儿,仿佛血顶儿是这一起起血案的罪魁祸首,它明显地感觉到血顶儿的情绪越来越坏,食不甘,寝不安,身体消瘦,干什么都没有兴趣,它知道,血顶儿是陷进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它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了,血顶儿既没怂恿短腿、火鼻和滚雪窝去杀羊,自己也没有戕害过一头公羊,何罪之有?血顶儿头上那对禾杈似的角,两次把凶恶的黑母狼打得屁滚尿流,为奥古斯盘羊群立下了了历史的功勋,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血顶儿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羊角!遗憾的是,它金蔷薇只是一头普通的母羊,“人”轻言微,它的看法丝毫也影响不了其他羊,其他羊照样用一种看疯子似的憎恶鄙夷的眼光看血顶儿头上那两支羊角。它法子可想,它只能在血顶儿面前更加温婉更加缠绵,以期能消化一些血顶儿心中的烦躁。
它的情意绵绵的颈窝刚刚贴到血顶儿的后脖颈上,突然,血顶儿一甩脑袋,把它的颈窝弹开了,动作粗鲁生硬,很明显,是讨厌这种亲昵。它好委屈,恨不得朝血顶儿脸上喷个响鼻,也还它一个尴尬,可又于心不忍,便用嗔怪的眼光定定地望着血顶儿。
这一望,望得金蔷薇心如针扎。它看见,血顶儿憔悴得仿佛老了好几岁,满脸愤怒而又无奈的表情,眼光死死盯住山顶上正得意忘形的短腿、火鼻和滚雪窝,身体在微微颤抖。哦,血顶儿的情绪已经激动到了极点,当然没有心思再同它亲亲密密;它金蔷薇刚才也看见短腿和和火鼻是怎样把暴雨和山洪的肠子给挑出来的,也看见滚雪窝是怎样傲慢无理地要和头羊绕花鼎争夺配偶,也看见绕花鼎还有许多公羊母羊已经四散溃逃了,当然也知道如果再不断然处置短腿、火鼻和滚雪窝,奥古斯盘羊群就会有崩溃的危险。它猜出来了,群体崩溃的危险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皿顶儿心坎上,这种巨大的精神上的压力,很有可能会把血顶儿压垮的。
它不愿意群体崩溃,更不愿意血顶儿被压垮。它明白了,光用雌性的温存,是无法熨平血顶儿紊乱的心境的,它应该实实在在地帮助血顶儿减轻身上的压力。它爱血顶儿,为了血顶儿,它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它从血顶儿死死盯着短腿、火鼻和滚雪窝的愤怒而又无奈的眼光里,已经读懂了血顶儿的心声,那就是想除掉这三个危害群体的家伙,可又觉得一对三有点力不从心,或许,它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助血顶儿一臂之力的。它拔腿朝对面小石山的山顶走去。
这是日曲卡雪山山腰间一座孤零零的小石山,山顶是块平地,大小约能容纳十几头羊,光秃秃的,没有树,只有石缝间长着疏疏朗朗几丛野草。小石山地势很险,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脊线,把小石山的山顶连通到大霸岙。
此时此刻,短腿和火鼻就站在小石山的山顶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金蔷薇来到山顶中央,使劲摇晃那条与众不同的羊尾,宛如一条金色的丝带在阳光下飘舞,只要是发情期的公羊,谁见了都会心旌摇曳,把持不住;羊尾还像把扇子似的把它身上雌性的气味扇开出去,这等于像撒传单似的在散发请柬;它先朝东边的短腿抛去一串媚眼,似乎在说:哦,你真是一头英勇无双的公羊,我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然后,它扭过身来,朝西边的火鼻送去一片妩媚,似乎在说:嘿,你是盘羊世界里举世无双的英雄,我梦寐以求的好伴侣!
短腿和火鼻同时兴冲冲地向金蔷薇跑过来。对它们来说,虽然闯荡了一个又一个爱情擂台,斗死了一头又一头大公羊,但却没赢得任何一头母羊的青睬,感情还挂在空当上,正求偶心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突然间年轻貌美的金蔷薇主动向自己召唤,还摇着那条令羊眼花缭乱的金色尾巴,好比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这等诱惑,哪里抗拒得了,生怕自己跑慢了半步,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还有不打起来的道理?
好一场恶斗,羊角与羊角的每一次撞击,都使对方皮开肉绽,可说是“针针见血,弹无虚发”。七八个回合下来,两头公羊头部、颈部、肩胛和前腿弯都鲜血淋漓,像头红羊了。突然,短腿后退了几步,猛地向前跃进,这一招叫秋风扫落叶,后退几步是在助跑,形成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想把对方像落叶似的横扫在地。巧极了,火鼻也是这么个想法,也退了几步后举着朝前翘挺的羊角猛地向前跃进,都把自己当强劲的秋风,都把对方当无足轻重的落叶,你也扫,我也扫,你也用尖尖的羊角对着我的脸捅,我也用尖尖的羊角对着你的脸捅,只听嚓的一声,短腿两支羊角不偏不倚刺进了火鼻的一对眼球,与此同时,火鼻的一对羊角也准准地钻进短腿的两只眼窝。
“咩——”短腿和火鼻同时惨叫一声,又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各自从对方的眼眶里拔出自己的羊角,同时觉得世界变得一片漆黑,痛得狂奔乱跳,花样滑冰似的在小小的山顶溜来滑去,终于,短腿一个箭步冲出悬崖,火鼻疼得在地上打滚时,也滚下了峭壁,两头公羊像两片落叶,落进万丈深渊。
剩下一头滚雪窝,就容易对付得多了。血顶儿按正常的公羊争偶程序,找到滚雪窝。它心里沉重得像压了一块石头,苦涩得像含着一把黄连,它想起在它还没有斗败黑母狼前,滚雪窝就开始崇拜它,追随它,而它却要把滚雪窝送到另一个世界去,这也未免太残忍太不讲哥们义气了。倘若有其他办法能让濒临崩溃的奥古斯羊群恢复常态,它绝不会用这样极端的办法来解决滚雪窝的。是母羊猴戏用生命和鲜血铸就了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它一向认为这对锋利的羊角只有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对付该死的狼,它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对羊角去对付自己的同类;它实在是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它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动作尽量干净利索,让滚雪窝临死前少受些痛苦。
滚雪窝挺着两支朝前翘挺一尺有余的羊角冲过来了,血顶儿举起羊角迎了过去,几个回合后,它觑了个空,将两支禾杈似的羊角贴地伸到滚雪窝的身体底下,然后用力抬头,锋利的羊角穿透了滚雪窝的咽喉,滚雪窝蹦跳起来,像只笨拙的大鸟,飞上天空,又掉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散在山崖四周的公羊和母羊们,亲眼看见三头血债累累的公羊受到了血的惩罚,情绪这才平静下来,又纷纷回拢到大霸岙来。一场崩溃的危机总算克服了。然而,在血顶儿心灵里,却刻下了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创伤。它无法忘记,当它两支锋利的羊角穿透滚雪窝的咽喉,一片滚烫的血浆不知怎的飞溅到它的额顶上,事后,它跑到雪线上,将额头浸泡在积雪里擦了又擦,可总觉得擦不干净。过去它抬头凝望日曲卡白雪皑皑的山顶时,额顶就会浮显出一层光晕,那是母羊猴戏的血光,也是激励它向凶恶的黑母狼挑战的灵光,如今,血光褪色了,灵光也变得黯淡,神圣的光晕被涂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头羊绕花鼎当然也看见血顶儿是怎样结果滚雪窝的,它对这件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它认为这是疯子与疯子在自相残杀。它相信,有一定生活阅历的成年羊们是会同意它的看法的,而年轻一代的羊,虽说现在还没彻底觉悟过来,但这只是个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看透疯子的本质的。
疯子的本质,就是从根本上危害种群的生存利益。
实践出真知,实践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十三
灾难接踵而来。
五月,春暖花开,坐落在日曲卡雪山南麓的大霸岙,开满姹紫嫣红的野杜鹃,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杜鹃花的海洋,蔚为壮观。五月的阳光像个热心的接生婆,奥古斯盘羊群的母羊们开始产羊羔,把羊羔产在杜鹃花丛里,小家伙身上就会永远有一股芬芳的花香。
灾难恰恰在最美好的时候降临了。
那天,羊们正在杜鹃花丛里享受着五月温暖的阳光和鸟语花香,突然,从一块磐石背后蹿出一条黑影,轻盈地跃上磐石,挑逗似的朝血顶儿“欧欧”嗥叫。
羊们这才看清,那黑影就是几个月前被血顶儿刺伤屁股狼狈逃窜的黑母狼!和几个月前相比,黑母狼长胖了些,漆黑的皮毛油光闪亮,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脂肪,屁股上有两块圆形的伤疤,伤疤是白色的,在漆黑的毛丛里格外显眼,就像一条裤子上补着两块难看的补丁。它的身手依然矫健,显然,没落下什么残疾。它的眼睛冷得像冻土层挖出来冰粒子,燃烧着复仇的冷焰,看来,它是在受了伤后跑到哪个山旮旯里养了几个月,养好了伤,回大霸岙来报仇雪恨的。
头羊绕花鼎打了个寒噤,它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拉开了序幕。
血顶儿冲到磐石前,它的直直的羊角虽然很长,却够不到磐石上的黑母狼,便摇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拉开搏斗的架势,朝磐石顶上的黑母狼“咩咩”叫:
——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下来吧,我和你来一场生死大决战!
黑母狼好像耳朵聋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血顶儿后退了几步,一阵快跑,到了磐石前纵身一跃,想跳到磐石顶上去,与黑母狼决一死战,可惜磐石有一丈来高,很陡,羊蹄平滑,一踩上去就像坐滑梯似的滑下来,险些儿摔个四仰八叉。盘羊跳远还行,不在狼之下,但跳高就很差劲,只跳得到狼的一半高。而狼就不同了,狼爪有尖利的指甲,磐石虽然陡,却能抠住粗糙隧的碧磐石表面往,上攀爬,狼的蹿高能力也很强,轻而易举就能登上一丈来高的磐石。
看来,还得用羞辱的办法把黑母狼激怒,让它从磐石上跳下来才行。
——“咩咩”,你这匹不值钱的纸狼,有种的你就下来呀,“咩咩”,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挑出来当玻璃球玩,我要把你的狼皮剥下来做鼓面!
黑母狼蹲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舔着嘴唇和爪子。
本来应当躲得远远的羊们,见血顶儿把黑母狼逼到磐石顶上不敢下来,想起几个月前黑母狼曾被血顶儿斗得屁滚尿流,以为这一次又会好戏重演,逃出几十米远,就不再逃了,纷纷绕到血顶儿的身后,想再免费观赏一场羊斗狼的精彩剧目呢。
——“咩咩”,你这头胆小如鼠的母狼,你枉披了一张狼皮,你只配给我们盘羊当尿壶呢,“咩咩”,不信你就下来,看我不尿你一嘴羊尿!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干脆躺卧下来。
血顶儿骂得更响亮,骂得更狠毒,辱骂和恐吓也是一种战斗;别说是以凶猛著称的狼了,就是稍微有点血性的狐或獾,受了这顿连珠炮似的骂,也早就暴跳如雷下来拼老命了,可这匹黑母狼的修养似乎特别好,不,这匹黑母狼简直就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无赖,任凭血顶儿笑骂,不予理睬:这好比在骂一块没有反应的石头,骂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虽说是骂街,也要消耗能量的,又骂了一会儿,血顶儿口干舌燥,有点骂累了,骂兴大减,神情怠惰,骂声渐渐稀薄清淡。
就在这时,黑母狼“欧”的嗥一声,身体向后一紧,做出要朝血顶儿扑下来的姿势,血顶儿急忙亮出禾杈似的羊角,对准黑母狼扑下来的路线,憋足劲儿一跳;它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应对招式,在黑母狼下扑时,它朝上刺去,它的羊角比黑母狼尖尖的嘴吻要长得多,不等黑母狼咬到它,它的羊角已经刺破黑母狼的肚子了;一个下扑,一个上跳,力量大得足够把黑母狼的肚子穿两个窟窿,弄不好还能刺得羊角尖尖从狼脊脊背上透出来呢!这设想绝对漂亮。它跳得很猛,可奇怪的是,羊角没戳着柔软的狼皮狼肉,只听“咚”的一声,撞在坚硬的磐石上,用力过猛,又没心理准备,只撞得崴了脖子,松了牙齿,震得脑袋一阵阵发涨。羊角再硬,也硬不过花岗岩的嘛。血顶儿以为自己方向跳偏了呢,抬头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黑母狼压根儿就没扑下来,还稳稳地蹲任磐石顶上呢。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优雅地理了理胡须,突然间又狂嗥一声,两条后腿屈蹲,两条前腿抬起,分明是要扑下来了,血顶儿条件反射般地又迎头跳上去,又撞在磐石上,差点撞出个脑震荡来。
可恶的黑母狼,朝血顶儿嘲弄地眨眨眼皮。
俗话说,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跤,套用到盘羊身上,再蠢的羊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三跤;血顶儿上了两次当,学乖了,当黑母狼第三次做出下扑的姿势时,血顶儿只是梗着脖子将两支羊角对准黑母狼可能会下扑的路线,不再往上跳;果然又是一个骗局,嗨,骗术不灵光了吧;黑母狼第四次、第五次嗥叫一声做出下扑的假动作后,血顶儿干脆动也不动了,它心想,黑母狼拙劣的骗术无非是要它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大量消耗,然后再真的扑下来,把它咬翻,它才没那么傻呢;它来个针锋相对,静静地站在磐石底下,养精蓄力,以逸待劳。它想,它的两支羊角笔直伸向天空,不管黑母狼从哪个角度往下扑,要完全避开它的羊角而扑到它身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就算让黑母狼扑个冷不防,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它实施不了在空中就把黑母狼刺个透心凉的战术,等黑母狼落到地面后双方摆开架势来场恶斗;黑母狼曾经两度是它的手下败将,它怕个逑!
黑母狼第六次做了个下扑的假动作。
这真是一头蠢狼,明明是失效的骗术,还在不厌其烦地做,吃饱了撑的!
血顶儿正这样轻蔑地想着呢,突然觉得头顶好像飘过一阵黑烟,它以为眼花了呢,眨了一下眼皮抬头望去,噫,磐石顶上空空如也,黑母狼不见了!它猛然一惊,这才明白飘过头顶那阵黑烟就是黑母狼。奶奶的,黑母狼果然在一连串的假动作后,不声不响来了个真动作,从磐石顶上扑下来了;不过,请别高兴得太早。以为这样一来你的突然袭击咬我个猝不及防的阴谋诡计就能得逞,我心里早就有防备呢;你从我头顶飘过,很明显,是要落到我的屁股后面去,石间差,在我还来不及转身用羊角对着你时,你就跃上我的背,噬咬我的脊椎;狼子野心,昭然如揭,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血顶儿刹那间看透了黑母狼的伎俩,它没像一般的羊那样一旦发现恶狼跳到自己背后去了,立刻原地旋转,尽快把羊角转过去;它晓得黑母狼十分狡猾,既然已经跳到它身后去了,决不会让它有转身喘息的机会,极有可能黑母狼使用的是连环计:先趁它麻痹时跳到它身后,然后张大着狼嘴等着它原地转身,在它转了三分之二还没转到预定的位置时,斜刺里蹿上来,从侧面咬住它的脖颈,这样的话,它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你别以为羊都是低智商的傻瓜。血顶儿灵机一动,没有原地旋转,而是朝前蹿跃了两步,蹿到磐石底下,然后再扭动羊腰,突然旋转身体;它觉得自己这样做准能打乱黑母狼的计划,你不是张大着狼嘴等候在我的侧面吗,嘿嘿,你最多只能咬到一股羊膻味,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往前蹿跃,等到你醒悟过来,我那两支叫你心惊胆战的羊角已经对准你丑陋的狼脸了。
为了万无一失,血顶儿在急速转身的同时,将两支羊角贴着地面,上可挑,下可刺,左可劈,右可扫,做好了积极防御的准备。它沉着地等待着,可是……可是……眼前数公尺的范围里一片葱绿,没有黑色的身影。黑母狼呢?难道化作一阵风吹走了?它正在奇怪,忽然听得几十公尺外的羊群一片喧闹,本来挤在一堆的羊们像炸了窝似的四下逃散。它急忙抬头望去,不好了,黑母狼已经闯进了站在它身后观望的羊群,并已叼住了一头刚刚出生两天的小羊羔。血顶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该死的黑母狼不厌其烦地重复下扑的假动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要对付它血顶儿,而是冲着羊群去的,它中计了!它急忙吼叫一声,撒开四蹄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没等它赶到,黑母狼就吐掉口中的小羊羔,顺着陡岩三蹿两跳逃进深山去。可怜的小羊羔被狼嘴吐出来后,傻乎乎地站了几秒钟,小脑袋一仄,摔倒在地,见上帝去了。
血顶儿气得七窍生烟,沿着狼的足迹拼命追,遗憾的是山道太崎岖,追了一程,很快连黑母狼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等血顶儿垂头丧气地回到磐石前,逃散的羊群也都聚拢到遭殃的小羊羔身边。小羊羔的母亲——那头名叫启明星的母羊,不断地舔着小羊羔光洁的额头,目光凄楚,柔肠寸断,“咩咩”哀叫,叫得每一头羊心里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羊绕花鼎用角挤开围观的羊,走到血顶儿面前,失望地叹了口气,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它,所有的羊都跟着绕花鼎,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血顶儿,似乎在说:我们把你视为坚强的屏障,当做可靠的保护伞,没想到,你让黑母狼轻易地从你的禾杈似的羊角上跳了过去,咬死小羊羔,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血顶儿难过地垂下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愧对众羊的歉疚感。
好了,羊打狼的神话总算破灭了,英雄的桂冠总算摘了,绕花鼎想。
十四
头羊绕花鼎决定率领众羊离开大霸岙,离开大霸岙的目的是要离开血顶儿。
自从磐石事件发生后,黑母狼就像一个幽灵,在奥古斯盘羊群四周徘徊。这家伙简直是狡诈、凶狠、残忍、贪婪的集大成者,是恶魔的化身,是地地道道的刽子手,总是不声不响突然就出现羊群周围,没有嗥叫,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宣战,转眼间扑进羊群。它好像事先侦察好了似的,总是选准血顶儿不在场的地方作为攻击的突破口,例如血顶儿正在山坡的北面和金蔷薇待在一起,黑母狼冷不丁就从山坡的南面蹿进羊群,当血顶儿听到动静,急忙从北坡赶到南坡,黑母狼已罪恶得逞后跑得无影无踪。
最让羊群受不了的是,黑母狼偷袭的目标总是选定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像个最狠毒的黑色女妖,跃上一只小羊羔的背,毫不留情地把小羊羔的脖子拧断。开始羊们还以为黑母狼之所以爱咬小羊羔,是因为刚出生不久的羊羔体力弱,腿脚软,容易捕捉,可有一次,当黑母狼从草窠里突然跳出来扑向一头名叫狼不食的小羊羔,(狼不食是个辛酸的名字,意思是这个小羊羔命很贱,连狼都不喜欢吃,想以此来保佑这只小羊羔逃过狼灾,平安长大。)狼不食的母亲,那头名叫薸薸的母羊,一看血顶儿离得尚远,要想等血顶儿赶来援救,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狼不食早就让狼食了,无奈何,就装着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倒了的样子,一瘸一拐落到狼不食后面,想代替小宝贝让黑母狼扑咬。可黑母狼却偏偏放过送到嘴边的不咬,绕了个弯死命追上狼不食,唉,狼不食的名字最终也没能保佑小家伙不被狼食。
羊们终于明白了,黑母狼之所以盯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咬,完全是出于一种残忍的报复心理,出于一种变态的疯狂。黑母狼的三只小狼崽被血顶儿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在羊角上,它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专门杀小羊羔祭莫三只小狼崽的亡灵。
黑母狼在暗处,奥古斯盘羊群在明处,黑母狼神出鬼没,羊群防不胜防。
奥古斯盘羊群的母羊们正处在生育的高峰期,已经出生的五只羊羔,无一例外都被黑母狼咬死了,还有十几头母羊肚子圆鼓鼓沉甸甸,都快临盆了,可看看前面五只小羊羔横遭蹂蹂躏的惨状,谁还敢生呀?生出来就是黑母狼的扑咬目标,倒还不如藏在肚子里头保险呢。要命的是,那玩意儿不是银行存单,不想取出来尽可以在里头多放些日子;瓜熟蒂落,小羊羔在肚子里长成了形,憋不住了,巴得早点能钻出来呢。愁得那些大肚子母羊们各个像掉进火坑。
绕花鼎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离开血顶儿,才能让十几头孕羊平安分娩,才是奥古斯盘羊群唯一的生路。说到底,这场巨大灾难的祸根是疯羊血顶儿,疯子疯狂的行为导致了黑母狼疯狂的报复,奥古斯盘羊群没必要为疯子牺牲,为疯子殉葬。它觉得现在离开血顶儿的时机已经成熟,自从磐石事件发生后,羊们已经认识到血顶儿已由一颗耀眼的明星变成了一颗令羊头疼的灾星。远离灾星,当然是一个明智的决策,相信会得到众羊的拥护。
离开血顶儿,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把血顶儿赶出奥古斯盘羊群的居住地大霸岙,二是让血顶儿留下而羊群撒出大霸岙。它左思右想,觉得第一种方案可行性很小,后遗症却很多:首先血顶儿愿不愿意离开大霸岙就是个问题,它若赖着不走,你有力量去驱逐吗?就算血顶儿愿意离开,黑母狼会及时知道并跟着血顶儿一起离开吗?盘羊社会又没有报纸电视可做广告,说曾经与黑母狼女士结下杀子之仇的羊先生血顶儿日前已迁出大霸岙乔居某某密林;不登广告,万一血顶儿倒是离开了,黑母狼却还蒙在鼓里,仍滞留在大霸岙为非作歹,岂不是叫酿成灾难的疯羊血顶儿逍遥自在,而让无辜的羊们替它背黑锅?没办法,只有选择第二方案,羊群主动撤出大霸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果然不出绕花鼎的所料,当它把要离开大霸岙离开血顶儿的信息在羊群中传递开后,几乎所有的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对饱受狼患之苦的羊来说,这等于是离开火坑,离开油锅,离开死神。
那天早晨,绕花鼎率领羊群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日曲卡山麓腹地迁徙,走到大霸岙的边界地带,绕花鼎爽突然就用身体挡住血顶儿,哦,先生,我们不能带你一起走的,你请回吧。
血顶儿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冲到绕花鼎面前,昂着头,“咩咩”高声叫着,似乎在责问:羊群迁徙,为什么要独独放下我呢?
绕花鼎也扬着脖子“咩咩”叫唤,叫得理直气壮:
——你还嫌奥古斯盘羊群的羊羔死得不够多吗?你想想吧,你给羊群带来了多少麻烦!先是发情期有九头年轻力壮的大公羊死于非命,不不,我算错了,是十二头公羊死于非命,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也应该包括在内,现在又是五只羊羔惨遭屠杀,不都是因为你,异想天开地要改变头上羊角的形状?你是害群之马,是罪魁祸首,我要是你啊,早就自己一头撞在岩石上死掉算啦。你还有什么脸要求羊群带你一起走?
绕花鼎觉得自己义正词严,就像大法官在审判证据确凿的罪犯。遗憾的是,血顶儿对它正义的审判置若罔闻,不但没羞愧地往后退却,还用身体挤撞着它绕花鼎,想冲破阻挡挤到羊群里去。
对血顶儿来说,当然不愿离开奥古斯盘羊群。盘羊是一种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不习惯孤独的生活。在盘羊的观念里,只有那些做错了事的淘气鬼邑,才会被群体抛弃,流浪森林。血顶儿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遭到群体遗弃的,更重要的是,它从小生活在奥古斯盘羊群,对它来说,群体就是难以割舍的家,它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它有权利待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它愤慨地“咩咩”叫:
——黑母狼咬小羊羔,这也能怪罪在我身上吗?狼是羊的宿敌,这个世界上自从有了羊并有了狼,也就有了狼吃羊的罪恶,都怪我吗?
绕花鼎轻蔑地打了个响鼻,朝血顶儿送去一副不屑答辩的神态。
诚然,奥古斯盘羊群过去也经常遭到狼的袭击,也经常会遇到狼害,但和眼下黑母狼穷凶极恶的扑咬相比,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过去羊群碰到狼,也会惊慌奔逃,也总有倒霉的羊被狼扑倒,但一般情况下,一匹狼只要追上其中一头羊,就会停止追击,就会放过其他的羊,对正常的狼来说,扑咬羊无非是要塞饱饥饿的肚子,一旦有一头羊倒在了它的爪牙下,有羊肉可吃了,暴行便自动终止。对狼来说,羊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用不着赶尽杀绝;羊不过是味道鲜美的食物,食物嘛,既要享用,又要爱惜,所谓的爱惜当然不是不吃,而是够吃了就不要再去狂捕滥杀,以免浪费。因此,奥古斯盘羊群过去遇到的每一场狼害,都只牺牲一头羊,极少有例外。
还有,对羊不抱特殊成见的狼,冲进羊群后,不会犯挑食的毛病,也就是说,不会只咬某种类型的羊而不咬其他类型的羊,狼总是一口气猛追,哪头羊逃得慢,就逮哪头羊,狼害中,遇害的往往是体力衰弱的老羊或身患残疾的病羊或先天不足的羊羔,没有特殊的意外,健康的成年羊和健壮的羊羔是不会落人狼口的。因此,羊遭遇到狼后,虽然也惊恐不安,虽然也慌里慌张,但并不会产生窒息般的极度恐惧和世界末日来临似的绝望感,尤其是对那些身强力壮的羊来说,只要发挥正常的奔跑水平,只要注意别被藤子绊住腿别踩青苔滑了蹄,是不会有性命之虞的。说得极端一点,对奥古斯盘羊群大多数羊来说,狼害其实就是一场赛跑,只要不落到最后,就算跑赢了。过去任何一场狼害,从未对奥古斯盘羊群构成生存意义上的大威胁,淘汰极个别的老弱病残,对群体的损害微乎其微。
而眼下的黑母狼,早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狼吃羊了,黑母狼冲进羊群后,咬翻一只羊羔,根本不肯罢休,转身又盯着另一只羊羔咬,五只羊羔全让它咬死后,仍嫌不够,又盯着大肚子母羊扑咬,这哪里还是肚子饿了想吃羊肉,分明是在进行一场灭种灭族的集体大屠杀嘛!在黑母狼的眼里,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鲜美食物,而是发泄仇恨的对象,不共戴天的死敌。即使是奥古斯盘羊群最强壮的优秀大公羊,狼害也不再是一场轻松的赛跑,而变成与死神在玩捉迷藏;每一头羊都惶惶不可终日,脑袋提在裤腰上,小命吊在刀尖上,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是谁惹得黑母狼这般穷凶极恶的?这还用得着解释吗!
血顶儿根本不管这一套,仍一个劲地挤过来,用胸脯顶着绕花鼎的背,用力推搡着。疯子不仅脸皮厚,力气也很大,绕花鼎抵挡不住,连连后退。
“咩——”绕花鼎不得不发出让其他大公羊过来帮忙的命令。
五六头大公羊赶过来,堵在羊肠小道上,羊角对着血顶儿,筑起了一道封锁线。
血顶儿根本不买账,吼了一声,头一低,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跃跃欲冲。它的羊角尖尖上,闪耀着冷凝的光泽。
赶来助战的大公羊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突然,一齐朝山道两旁的草丛和树林溃逃了。封锁线不攻自破,就像用沙子垒成的墙,被激流一冲就冲垮了。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让黑母狼见了都害怕,普通大公羊怎能不胆怯呢。
连头羊绕花鼎也不得不跳到路边去,避开血顶儿羊角的锋芒。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谁还敢遗弃我,血顶儿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地朝前面的羊群走去。
羊群之所以要从熟悉的大霸岙迁到陌生的地方去,就是为了远离祸水,若让祸水跟着羊群一起流,何必还要顶着路途的辛劳去迁徙呢。
绕花鼎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大办才好。
就在这时,母羊群里不知是谁“咩”地高叫一声,霎时间,十几头大肚子母羊一起拥上羊肠小道,腆着圆鼓鼓的肚皮,排着队,迎着血顶儿,一步步走过来。
绕花鼎仔细看了一下,除了金蔷薇,奥古斯盘羊群所有怀着羊羔还没有分娩的母羊全都出动了。金蔷薇在发期是血顶儿的配偶,肚子里怀的是血顶儿的种,对血顶儿有一种依恋亲情,当然不会参与阻挡血顶儿的行动。这无碍大局,绕花鼎想,有十几头母羊已经足够称得上声势浩大了。
血顶儿的面前,重新筑起了一道封锁线。若单纯衡量实力,这道封锁线比刚才五六头大公羊组合的封锁线要脆弱得多;母盘羊比起公盘羊来,身体小了整整一圈,头顶的羊角也细短得多,只盘一个花结,性情温顺,体小力弱,不善打架;肚子里怀着羊羔的母盘羊,身体负担加重,心理负担也加重,比平时更虚软更懦弱。这样的封锁线,别说只有一道,即使有三道,血顶儿也能轻易冲破的。瞧走在最前面的两头母羊,肚子坠得都差不多擦着地面了,最多还有两三天就要临盆,虚弱得不堪一击。可是,血顶儿的感觉里,眼前这道由怀孕的母羊组成的封锁线,却比刚才大公羊们组合的封锁线要厉害十倍,不,要厉害千百倍,就像决堤的山洪,倾泻的雪崩,蔓延的野火,奔腾的泥石流,它根本无力阻挡,更不用说鼓起勇气去冲破了。它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母羊们受到鼓舞,变得嚣张起来。有几头母羊撒开腿径直朝血顶儿冲去,撞在血顶儿身上,还想用羊角去敲血顶儿的脑壳。
血顶儿连滚带爬向后退却,避免自己的身体碰撞着母羊们,还将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收向脑后,紧紧贴在脊背上,唯恐不小心会伤着那些母羊。对盘羊这类动物来说,公羊身上天生有一个禁忌,就是不对母羊动粗,在这方面,公盘羊称得上是合格的绅士。血顶儿面对着的又是怀孕的母羊,那圆鼓鼓的肚子里有小生命在跃动,它自己也曾经是从母羊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是一柙伟大而又神圣的现象。假如它现在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去冲撞面前的母羊,不仅杀死了一个母亲,还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除非它现在立刻蜕化成一匹恶狼,它是决不会这么去做的。
那些母羊一面逼着血顶儿往后退,一面朝血顶儿“咩咩”乱叫:
——你要跟着我们走,你就是存心不让我们平平安安把肚子里的伯小羊羔生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扫帚星,你知不知道你会把黑母狼给引来的,你知不知道黑母狼会把我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宝贝啊呜一口咬死的?你还要跟我们走,我们真怀疑你跟黑母狼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同党,一鼻孔出气的帮凶!
——你一定要跟我们走的话,请你现在就用你锋利的羊角把我们母子挑死算啦,反正有你在奥古斯盘羊群,我们母子的性命迟早要送给黑母狼的!
——你怎么还要赖在奥古斯盘羊群里,你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两个字吗?
血顶儿迷惘、困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全体羊的唾弃。是的,这几天黑母狼咬死了几只羊羔,给奥古斯盘羊群造成了很大损失,它心里也很难过的;它不是没尽力,每每一次黑母狼出现,它都不顾一切地朝黑母狼冲去,恨不得立刻扭住黑母狼拼它个你死我活;黑母狼十分狡猾,总是避实就虚,不跟它打照面,它有什么办法呢?
母羊们继续用身体,用羊角,用厌恶的神情,用鄙夷的眼光,一个劲地挤对着血顶儿,血顶儿无法抵挡,节节败退,更严重的是,它的自信心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几乎所有的羊都讨厌它,都像赶苍蝇似的驱赶它,它还有什么脸赖在奥古斯盘羊群里?罢罢罢,就让它独自留在大霸岙对付黑母狼吧。
它悲哀地“咩咩”叫着,退到很远很远的一座小山包上,目送着羊群远去。
总算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总算清除了一颗会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绕花鼎松了一口气,乐颠颠地带着羊群走出大霸岙地界。
刚刚走出大霸岙地界,突然,金蔷薇从闷头赶路的羊群里蹿出来,掉转头,奔回大霸岙去,一路奔,还一路朝远处的血顶儿发出离别重逢的热情叫声。这头情迷心窍的母羊,愿意留下来陪着疯子去送死,那就请便吧。各羊的前途自己选择,各羊的命运自己掌握。
十五
奥古斯盘羊群走了三天三夜,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来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一个名叫螺丝湾的小山冲。路途上,有一头上了岁数的老羊在过河时被激流卷走,有一头大肚子母羊在半山腰绝壁的石缝间穿行时羊蹄打滑摔下山去。螺丝湾比起大霸岙来,地域狭窄,土地贫瘠,没有树林,植被稀薄,牧草寡淡,海拔似乎也比大霸岙高,气候要比大霸岙寒冷得多。尽管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尽管牺牲了两头羊,尽管这里各方面条件都不够理想,但羊们i还是体验到了一种脱离苦海的喜悦和舒畅。恶魔似的黑母;狼被留在了遥远的大霸岙,仅此一条,所有付出的代价都得到了补偿。穷山恶水怕什么,无非是勒紧裤带过穷日子嘛,对羊来说,没有狼的地方就是天堂。
羊群是上午到达螺丝湾的,中午就有四头母羊分娩了;这四只小羊羔其实早几天就该生下来了,母羊们畏惧黑母狼,拖延了临盆的时间;一到螺丝湾,厄机感解除,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就迫不及待地生产羊羔了。
再不分娩,小羊羔怕是要活活憋死在肚子里了。
羊群散落在灌木丛里,啃吃着不算丰盛的树叶和青草,四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像泡在雾里的四只小太阳,钻到母羊的肚子底下,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总算有了个休养生息的和平虾境,头羊绕花鼎美滋滋地想。
微风吹拂,阳光普照,山野一片静谧。
突然,绕花鼎觉得灌进鼻孔的风好像有点异样,山野清新的气息里似乎掺杂着一丝令羊战栗的腥臊味,这种腥臊味似乎还挺熟悉的。它打厂个寒噤,全身的羊毛都紧张得竖了起来。这不可能,它想,一定是自己的鼻子有毛病,或者说是神经产生了某种幻觉;黑母狼明明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大霸岙,大霸岙里还有被黑母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酌疯羊血顶儿,黑母狼怎么可能弃杀子的仇敌不顾而尾随着奥古斯羊群跑到螺丝湾来呢?
不愿意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一条黑色的身影从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蹿出玛来,眨眼间蹿进毫无戒备的羊群,还没等羊群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已倒在血泊中。
就是那匹丧心病狂的黑母狼!它两只尖尖的黄耳朵高高竖起,沾满羊血的嘴残忍地往上翘挺,一双狼眼闪烁着奸佞邪恶的光,屁股上那两块圆形伤疤兴奋得变成水红色。
头羊绕花鼎惊愕得差点晕死过去。看来,这匹黑母狼发现大霸岙只剩下血顶儿和金蔷薇,不敢正面与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交锋,便嗅着气味追赶奥古斯盘羊群,一直追赶到螺丝湾来了。
——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是疯羊血顶儿捅死了你的三只小狼崽,你该留在大霸岙找它报仇才对呀!
——我们奥古斯盘羊群全体羊主动撤出大霸岙,其实已经表明了我们的态度,我们是不赞成捅死你三只小狼崽的,疯子血顶儿的行为概由它自己负责,与我们羊群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和它彻底划清界线了。
——请别张冠李戴好不好!世界上的冤假错案已经够多的了,亲爱的黑母狼女士,请别再继续制造冤假错案了好不好!
——狼不是最有血性的森林猛兽吗,我以为只有人才会柿子专拣软的捏,想不到你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虽然绕花鼎道理十分充足,假如有道德法庭的话,官司准能打赢,可羊有羊的法律,狼有狼的法律,羊的法律管不了狼,狼的行为不受羊的法律束缚。要活命,只有逃。唉,绕花鼎在心里感叹,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真理?
刚刚安宁了几个小时的羊群又失魂落魄仓皇逃跑。在大霸岙的时候,羊群有血顶儿在,不管怎么说,对黑母狼总是一种威慑力量,使它不敢太猖狂;现在血顶儿不在了,黑母狼变得肆无忌惮,一路猛追,一路疯咬,咬开了一头羊的脖子,还不等那头受了致命伤的羊倒下去呢,就又撒开腿追其他羊了;被咬开了脖子的羊耷拉着脑袋在山坡上跳起狐步舞来,狐步高,狐步低,步步向死神,跳着跳着,像根朽木似的一头栽了下去。混账黑母狼,竟玩起新式屠宰法,让羊自动倒毙。从日头当顶一直追咬到夕阳西下,黑母狼仍没有要歇手的意思。你怎么不累呢?真是头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狼。有两头超期临盆的大肚子母羊,跑着跑着,肚子里的小羊羔被颠得不舒服也不耐烦了,不顾一切地想钻出来。母盘羊没有在飞速奔跑中分娩的本领,这个地球上恐怕只有某些鱼类才具备流动分娩的技能。母盘羊没办法,只好“咩咩”哀叫着停了下来,小羊羔半只身体刚刚钻出产道,黑母狼赶到,挺方便地在精疲力竭的母盘羊脖子上来那么一口,这可苦了小羊羔,退退不回去,出出不来,卡在半道上,让死神白捡了便宜。
螺丝湾小山冲里,东一具羊的尸体,西一具羊的尸体,真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你咬死那么多羊,吃又不吃,这不是浪费吗?你要知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你不为我们奥古斯盘羊群考虑,你总得为你自己想想吧,你把我们都咬死了,以后你肚子饿了,想吃羊肉了,到哪儿找去?
黑母狼却连这点最起码的理智也没有,仍进行着灭绝“人”寰的屠杀。黑母狼是生命不止,夺命不止,盘羊只好生命不止,逃命不止。
直到太阳下山,螺丝湾拉上厚厚的夜幕,黑母狼的追咬才算告一段落。
下半夜,跑散的羊群慢慢又聚拢在一起。借着日曲卡山峰积雪的反光,绕花鼎清点了一下“人”数,奥古斯盘群已由原来的五十多头减少到了三十多头,仅仅半天时间,非正常减员就达三分之一。种群安危迫在眉睫。黑母狼既然不辞劳苦尾随着奥古斯盘羊群追到螺丝湾,决不会咬半天就算了,屠宰还刚刚演完上半场呢,屠刀还高高挂在奥古斯盘羊群的头顶。
完全可以预料,明天天一亮,黑母狼一觉睡醒后,伸个懒腰,立刻又会冲进羊群来进行一场更为凶猛更为残酷的屠杀。黑母狼一个下午就咬死了十几只羊,照这个速度咬下去,至多还有三个半天,就可以把奥古斯盘羊群杀个精光。
它是头羊,它不能束手待毙,不能眼睁睁看着羊群毁,它一定要想个能救羊于水火之中的办法来,起码也要找个能把灾难减低到最低限度的办法。
把公羊们动员起来与黑母狼决一死战?不,不行,除了疯羊血顶儿,没有哪头羊敢同狼正面交锋,叫正常的盘羊和狼去战斗,好比鸡蛋碰石头,再说,发情期有七头大公羊死于非命,现在羊群里优秀大公羊已经所剩无几,再牺牲几头,怕奥古斯盘羊群得改名叫寡妇盘羊群了。
再往遥远的地方迁移?恐怕也行不适了,凡盘羊能去的地方,狼也能去,羊群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黑母狼也会像最忠贞的“情人””一样追到天涯海角来的。
看来,只能再回大霸岙去,绕花鼎想,黑母狼在大霸岙也袭击奥古斯盘羊群,但黑母狼对血顶儿畏惧三分,在磐石事件发生后的七天时间里,奥古斯盘羊群损失了五只羊羔和两头成年羊,平均是一天死亡一头;这其实是一道并不复杂的数学题,很容易就算出答案来,在大霸岙羊群伤亡的速度,或者说种群灭绝的速度,比在螺丝湾要慢得多。动物对无法抵御的灾难,都有一种避重就轻的本能。在螺丝湾损失重,在大霸岙损失轻,那就回大霸岙去。
祸是血顶儿惹出来的,现在血顶儿倒轻松自在地待在大霸岙,让无辜的羊群替它承担恶果,替它背黑锅,也太便宜这个疯子了,绕花鼎愤愤不平地想。
前几天才把血顶儿排挤出奥古斯盘羊群,现在又要回到血顶儿身边去,绕花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羊嘛,历来都是实用主义者。
东边的山峦刚刚出现一片鱼肚白,天还麻麻亮,绕花鼎就率领奥古斯盘羊群从原路折回大霸岙。
十六
大霸岙东侧的地势十分险峻,两边都是千仞绝壁,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脊线通向一座小石山。那儿就是几个月前公羊短腿和火鼻互相刺瞎眼睛后双双坠岩而亡的地方。
在大霸岙,离山脊线十几米远的一块洼地里,生长着一片灌木,那是一种名叫大血藤的藤本植物,指头粗细的茎茎蔓蔓盘地而生,重重叠叠,堆砌得有半头羊那么高,深褐色的柔软的藤子上长满了坚硬的鱼钩状的倒刺,这些刺有毒,刺破皮肤后,会疼痛红肿,发炎溃烂;在盘羊的眼里,这片灌木仿佛是无数条蛇纠缠成的一个巨大蛇窝,又像是巨型蜘蛛编织的一张大网。平时,羊们路过这块洼,总是小心翼异地躲开这片灌木,宁肯多走几步,也要绕道而行,唯恐被那些毒刺刺着。其他动物当然和盘羊一,也不愿接近这片灌木。
血顶儿想了好几天,决定利用这片灌木来对付黑母狼。
自从奥古斯盘羊群从螺丝湾迂回大霸岙,在短短三天的时间里,黑母狼又两度偷袭羊群,咬死了一头公羊和一头母羊。黑母狼实在太歹毒也太狡猾了,总是趁它不在场的当儿,突然从隐蔽的角落里蹿出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一头羊身上,一口咬断羊的脖子,一秒钟也不耽搁,立刻跳下羊背跑进山沟沟里去。等它听到羊们的呼救声,飞奔到出事地点,黑母狼早就销声匿迹,无从追寻。这匹黑母狼,也玩起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来了。
血顶儿变成了素质极差的消防队,得到火灾报警,匆匆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灰烬,迎接它的是众羊埋怨和指责的目光。
它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做劳而无功的消防队了,奥古斯盘羊群已由六十多头减少到了三十多头,死伤了整整一半,倘若再不能想出有效的办法对付该死的黑母狼,要不了多久,奥古斯盘羊群真的会被黑母狼复仇的毒焰烧个精光的。
它在树干上岩石上不断磨砺自己头顶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角尖寒光四射,像出鞘的宝剑,恨不得能立刻和黑母狼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但黑母狼不同它正面接触,羊角磨得再尖又有什么用呢?必须想个能把黑母狼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的办法。
或许,这片灌木能帮它的忙,血顶儿想,黑母狼之所以不敢和它正面交锋,主要是害怕它头顶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倘若它整个身体被藤蔓缠住了,动弹不了,羊角自然也就丧失了威力,黑母狼看见后,一定会欣喜如狂,奔过来咬它的脖子,到了那个时候……
它知道,钻进那片布满大血藤的灌木去意味着什么,全身将被那些倒刺划破,遍体鳞伤,比被蝎子蜇了还疼;奥古斯盘羊群曾经有一头名叫澄澄的母羊,小时候与另一头羊玩耍时不小心被大血藤的毒刺刺了一下屁股,结果烂了半只屁股,半年才愈合,伤口虽然结疤,却丧失了再生羊毛的功能,光秃秃,红亮亮,像只猴子屁股。它心里很清楚,它的结局比澄澄肯定更悲惨,那些毒刺刺进身体,必定会发炎溃烂,即使不活活疼死,不活活烂死,恐怕也;难免变成一头全身光溜溜的赤膊羊。可是,不流点血,不吃点苦,不走极端,不使用苦肉计,又怎能把狡猾的黑母狼引诱到自己身边来呢?
它想,它一旦陷进那片灌木里,黑母狼除非能掐会算有特异功能,是不可能不过来“关心”它一下的。是它像踩猪尿泡似的踩死了黑母狼的一只小狼崽,又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死了黑母狼另两只小狼崽,黑母狼最想咬死的就是它了,可以说朝思暮想要剥它的羊皮抽它的羊筋喝它的羊血挖它的羊心,是绝不会放过一个能咬断它脖子的机会的。
它要送个这样的机会给黑母狼。
打定主意后,它穿过狭窄的山脊线,离开羊群,也离开心爱的母羊金蔷薇,独自到小石山上盘桓。
翌日早晨,黑母狼又蹿进羊群来骚扰,羊群一面溃逃面“咩咩”哀叫,它立刻从小石山沿着那条狭窄的山脊线,飞奔回大霸岙去救援。为了能吸引黑母狼的视线,它路奔一路“咩咩咩咩”狂吼乱叫。奔回到到大霸岙,它笔直朝百米外的黑母狼冲击,路过那片灌木时,它没像往常那样拐个弯绕路而行,而是一下子奔进灌木去,看起来是救羊心切想走直路从灌木中间穿过去以节省时间。蜘蛛网似的藤蔓理所当然会缠住它龋的四条羊腿,会捆绑住它的身体;它狂奔乱跳,竭力要摆脱藤蔓的纠缠,从那片灌木中跳出去;灌木被搅得“稀里哗啦”响,尘土飞扬,甚是热闹;在乱麻似的藤蔓间越挣扎,就越被缠得紧,很快,它自肩胛到屁股那段身体,横七竖八绕满了藤子,捆得像只粽子。
黑母狼果然在血顶儿被藤蔓缠住后,就停止追击其他羊,跃上一座磐石,饶有兴趣地观察动静。当血顶儿身上横七竖八缠满藤子时,黑母狼兴奋得跳下磐石,飞快向灌跑来,一面跑一面用血红的狼舌残忍地磨动尖利的狼牙,大有一种恨不得立刻扑到血顶儿身上来噬咬的架势。
血顶儿忍着身上被荆棘划破的疼痛,暗暗屈起两条后腿,压低羊角的位置,做好一旦黑母狼冲到离自己脖颈还有一米远的时候,立刻拐过羊头出其不意地朝前挺进一步,将两支羊角捅进黑母狼的肚子里去的准备。它是事先经过周密的观察,才跑进那片灌木的,它挑选的是底下藤子很稀,表面藤子很密的地方,而且它只让自己的后半个身体被藤子缠住,脖悖子、脑袋和两支羊角很巧妙地避开了乱麻似的藤蔓;它挣扎的动作虽然看起来挺激烈,其实是一套假动作,并没有真的被藤蔓捆结实;从外面看,它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藤子,好像很难动弹了,其实是外紧内松,四条腿还是自由的;它掂量过,只要拼足全身的力气猛地往前一蹿,是能够从乱麻似的藤蔓中抽身出来的。
玩它个金蝉脱壳,也蛮有意思的,它想。
黑母狼报仇心切,足下生风,越跑越快,离灌木只有一二十米了。
黑母狼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莫停留,用不着再走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要再走九米九,你就算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黑母狼飞奔到离血顶儿约十来米远的地方,突然身体后仰,四只狼爪和那条狼尾呈梅花形支撑在地上,这是狼中止快速运动的典型动作,犹如灵敏的刹车装置,来了个紧急刹车,停下来了,蹲在地上,用审慎的眼光打量着血顶儿。
——哦,别担心藤蔓会缠住你的狼腿,别害怕荆棘会划破你的狼皮,瞧,那些乱麻似的藤子都缠在我身上了,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扑上来!
——哦,你不是做梦也想为你的三只宝贝狼崽报仇雪恨吗,我现在被藤子捆住动弹不了,任你扑,任你咬,机会转瞬即逝,你要抓住机遇啊!
但黑母狼还是围着灌木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两只绿莹莹的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瞧,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扑过来。
难道黑母狼突然发起善心不想咬死它了?不,狼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黑母狼瞧出了什么破绽认定它演戏?不,它身上被荆棘划出道道伤痕,鲜血淋漓,效果逼真,别说是狼了,就是精明的猎人,也不可能一眼就识破真伪。
为什么不扑过来?为什么不扑过来?
黑母狼的眼光在它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在它头顶的羊角上定格了;那眼光贪婪、畏惧、凶残、疑虑,显得很复杂。
血顶儿恍然大悟,黑母狼之所以迟迟不扑上来,是看到它的身体虽然被藤子缠住了,但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却没被藤子捆牢,还能自由地晃动;黑母狼几次吃过这对羊角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有余悸,不敢贸然进攻。
狡猾狡猾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有。
血顶儿可以让藤子缠住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却不能让藤子捆住自己头顶那对羊角;羊角是对付恶狼的有效武器,羊角被捆住,等于缴械投降。可是,倘若不让羊角被藤子捆起来,黑母狼就是赖在灌木外不靠到它身边来,它的苦肉计就蔓要泡汤,白白让荆棘划破身体,自讨苦吃。看来,只好冒险让藤子把羊角也缠住,它想,只要别让藤子在羊角上打死结,等黑母狼靠近了,再临时将羊角从藤蔓间抽出来,就像将宝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也许来得及的。
它装着因为黑母狼近在咫尺,自己急于要从藤蔓的纠缠中挣脱出来,发怒地吼叫着,拼命用两支羊角去挑藤蔓,企图把捆住身体的藤子挑断,但大血藤柔韧无比,不仅没能把捆住身体的藤子挑断,反而两支羊角也给缠住了;它拼命挣扎,“咩咩”哀叫,却无济于事,羊角上的藤子越缠越多,很快,就被裹得连羊角都看不见了。
黑母狼下巴狰狞地扭动着,绕到血顶儿的左侧,“嗖”地蹿了上来,那张臭烘烘的狼嘴,急不可耐地伸向血顶儿颈侧的动脉血管。
血顶儿按照事先设想好的那样,脊背上拱,猛烈蹦跳,想金蝉脱壳似的从藤蔓间脱身出来,然后急旋羊腰,羊角顺势朝黑母狼扫过去,来它个横扫干军如卷席。但它原先只想着挣脱自己己身上的藤子,没考虑还要同时挣脱缠住羊角的藤子,力量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只听“嘣”的一声,它的身体倒是在刹那间就金蝉脱壳成功了,可那对羊角却没能从乱麻似的藤蔓间拔出来。
血顶儿金蝉脱壳的一瞬间,黑母狼愣了愣,狼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中了羊的圈套;这时候要是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横扫过来,绝对能把正在发呆的黑母狼扫个四仰八叉,不扫断两根肋骨,也起码扫掉狼的全部威风;然后血顶儿只要将羊角对准黑母狼柔软的肚皮用力捅下去,黑母狼同奥古斯盘羊群的恩恩怨怨就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黑母狼也看出自己的处境极其不妙,绝望地嗥叫一声。
关键时刻,血顶儿禾杈似的羊角却仍缠在藤蔓里,就像宝剑被锈在了剑鞘里,好难拔哟。
黑母狼反应特快,立刻明白由于血顶儿犯了一个计算上的错误,它不仅转危为安,还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噬咬羊脖儿的机会。它在血顶儿第二次用力拔羊角的时候,闪电般地蹿上去,一口叼住了血顶儿的脖子。这时候,血顶儿才把禾杈似的羊角从乱麻似的藤蔓里拔出来。
老伙计,你晚喽,我一经叼住了你的脖子,我就占了绝对的上风;我的脑袋拱在你的脖子底下,那是一个死角,别说你只长着两支羊角,就是头上插满羊角,也奈何我不得了;你跳吧,你跳得越凶,脖颈就越容易被我的利牙撕开,血管里的羊血刚好流进我的嘴,你就是自动送血机,让我喝个痛快。
黑母狼得意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也难怪黑母狼要得意,在狼吃羊的漫长历史中,只要狼嘴叼住了羊的脖子,尤其是叼住了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羊的小命就算给阎王爷从生死簿上钩掉了,从来没有哪头羊能被狼嘴咬住脖子后死里逃生的。狼呢,一经咬住羊的脖子,就算大功告成,比到保险公司去保过险了还要保险,甚至用不着再费什么力气去宰杀,只要咬紧牙关别松口,嘴里的羊会自动宰杀自己,猛烈蹦挞,猛烈挣扎,越猛烈就越死得快。
黑母狼忘了血顶儿在两年多前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曾目睹了狼牙撕裂羊脖儿的全过程,母羊猴戏用生命传递给了血顶儿一个其他羊所不具备的重要经验。
血顶儿刚把禾杈似的羊角从藤蔓间拔出来,还来不及横扫,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阵刺痛,狼嘴里那股腐臭味直往它的羊鼻里钻,自己身体一侧的重心在偏仄,羊眼一瞄,黑母狼像情侣似的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呢。它明白黑母狼已经咬住了它的脖子,它本能地想蹦挞,想挣扎,刚抬起羊腿,突然,它觉得自己额顶闪起一片血红色的亮光,那是一层生命的灵光,朦胧的光晕中,映现出母羊猴戏猛烈挣扎时脖颈被狼牙撕裂的镜头,又叠显出一双殷切期望的羊眼……霎时间,它冷静下来,放下羊腿。
它晓得,它现在若猛烈蹦跳,无疑是快速自杀;当然,停止挣扎,也不等于说就能免去一死,狼牙还是会一点一点咬破它的脖子的;它心里明白,现在这个样子,要想活着逃出狼口,那是不可能的了;它不怕死,从它下决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那一刻起,它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善良的羊要同凶恶的狼斗,没有不怕死的精神,想都不要去想的;但它觉得就这样死,也未免死得太冤枉了;它是设圈套想让黑母狼前来送死的,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给赔上去了,冤也不冤?惨也不惨?都快成了要笑掉大牙的大笑话了!
更重要的是,它一旦被黑母狼咬死,母羊猴戏的仇永远也甭想报了,狼害继续猖獗,奥古斯盘羊群也免不了会种群灭绝;不不,它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黑母狼,它是肯定要死的,但它要拉黑母狼垫背,与黑母狼同归于尽!
它一面尽量朝黑母狼扭过脖子去,以迟缓自己的脖子被狼牙撕咬开,一面四下观望,寻求能和黑母狼同归于尽的办法和机遇;它的眼光落在几十米开外的那条通往小石山的山脊线,一个灵感诞生了:假若它能在被狼牙咬断脖子前跑到山脊线,山脊线十分狭窄,两边都是千仞绝壁,随便往哪边跳下去,不就能和黑母狼同归于尽了吗?
这不是天方夜谭,黑母狼既然已经咬住了羊脖儿,是轻易不会松口的,那么,它往山脊线走,黑母狼即使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着它走。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在半途上被狼牙咬断颈侧的动脉血管。
这似乎还可以要点小手腕的。
血顶儿看准方向,突然像蟹似的横着走,当然是推搡着黑母狼肢一起走;给黑母狼的印象,似乎是它怕脖子被狼牙撕开,不敢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所以想紧紧地和黑母狼粘在一起,使得黑母狼也使不上劲,不能很利索地把它的脖子咬开。
黑母狼当然不会被血顶儿牵着鼻子走,它气哼哼地加快步子,这样就能形成一股撕扯的力量。黑母狼运动的方向,正是血顶儿想去的山脊线,因此,血顶儿十分顺从地跟着黑母狼跑。
三下五除二,就走出灌木,走到大霸岙边缘,离山脊线只有几步之遥了。
山脊线因为两侧都是悬崖,空谷来风,那风特别凉爽,也特别有劲道。一阵山风吹来,拂过黑母狼的眉际,把它混沌的头脑给吹醒了,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乜斜着那双吊在额际的长长的狼眼,瞥了一眼前面的山脊线,突然一扭狼腰,强行改变了方向,叼着血顶儿的脖子,拼命朝后拖拽。
血顶儿晓得,现在再耍手腕已经不灵了,它的意图已经暴露,现在只有强行把黑母狼带进山脊线去。这是生命的最后冲刺,这是成败的关键时刻,它憋足吃奶的劲,朝山脊线奔去。一个朝前奔,一个朝后拉,展开了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紧张激烈的拔河比赛。
狼虽然有尖牙利爪,凶猛残忍,但身体较之公盘羊,瘦小了许多,因此若单纯地论力气,狼比公盘羊要逊色得多。拔河比赛,血顶儿当然赢,很快,就踏进了山脊线。黑母狼也不是吃素的,张开四只狼爪,用力抠住地上的草根和石头,以增加阻力,并狠命甩动脑袋,想尽快把叼在口中的羊脖子咬断。
双方都在争时间,抢速度。
血顶儿觉得脖颈越来越疼,也被狼牙掐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窒息。“咝”,它突然听到自己颈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胸脯往下淌。它知道自己的颈皮已经被尖利的狼牙撕开,用不了多长时间,那根动脉血管就会被咬断的。它闷着头,拼命朝山脊线上冲。
黑母狼这时候已经完全清楚血顶儿之所以要把它带到山脊线来的目的,形势非常凶险,这时候它只要松开狼嘴,就没事了,但它舍不得放血顶儿一条生路;血顶儿不仅是它不共戴天的杀子仇敌,还是个它平生所看见过的最难对付的盘羊,费了多少周折才好不容易叼住了这头臭羊的脖子,一旦松开,将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咬住这头羊的脖子呢;它的狼舌已舔到了咸津津的羊血,羊的颈皮已被它咬开,羊的动脉血管正在它的狼牙间碾磨,现在放弃,也委实太可惜了;它指望能在血顶儿纵身往悬崖下跳之前,能“噗”的一声听到动脉血管爆炸;动脉血管一断,再壮实的盘羊,也立刻会像稀泥巴似的瘫软在地。
请给我几秒钟,让我能坚持到带着黑母狼跳下山脊线去,血顶儿暗暗祈祷。
请给我几秒钟,让我能在悬崖边上将这头臭羊结果掉,黑母狼也暗暗祈祷。
“咝”,血顶儿的颈皮又撕开了一个口子,但是,它己奔进了那条狭窄的山脊线,瞄准一个最陡的地段,奋力冲过去。
——停下来,快停下来,你这头疯羊,你要把自己做成羊肉酱吗?
——死了还要拉我垫背,把我也做成狼肉酱吗?
——世界上只有最傻的傻狼才会陪着一头羊一起去死!
就在血顶儿冲到悬崖边缘的一瞬间,黑母狼无可奈伺地松开了嘴。
黑母狼从血顶儿身边分开后,被一股强大的惯性往前跌出好几米远。
血顶儿突然觉得脖子一阵轻松,立刻机敏地收敛住腿;它的脑袋和胸脯以及一只前腿都已跨出悬崖,身体在悬边晃了几晃,总算站稳了;好险哪,只要再往前跨半步,只要再多用一分力,它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现在,血顶儿和黑母狼面对面站在山脊线上,血顶儿站在靠大霸岙的一侧,黑母狼因为被惯性冲出去好几米,所以站的位置是靠小石山的一侧。
这个地理方位非常非常的重要。
黑母狼惊魂甫定地站在哪儿,满脸懊恼,唉,到嘴的羊儿又让自己给吐掉了,功亏一篑啊!它实在有点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怕狼的羊,会有敢杀狼的羊,会有不怕死的羊?只有一种解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头标准疯羊。现在和不怕死的疯羊面对面站着,干起架来,自己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还是先吞下这口窝囊气,赶紧走吧,以后有机会再报仇。
它四下望望,准备找退路,突然,它舌头上吓出一层冷汗,自己站立的位置十分不利,背后是一座三面绝壁的小石山,没有退路,唯一的出路就是脚下这条山脊线;山脊线狭窄得像条细细的羊肠,那头疯羊站立的路段更窄,只有两米来宽,疯羊的身体几乎把路全给堵满了,即使疯羊很有礼貌地给它让路,双方也要小心翼翼地互相侧着身体才能安全通过,而疯羊是绝对不会给它让路的,更别说有礼貌地让路了;它必须要越过疯羊,越过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才能出得去;且不说它能不能对付得了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即使它能成功地避开羊角的锋芒,再次咬住羊脖子,疯羊只消轻轻往旁边一跳,就能带着它跳下悬崖去;疯羊绝对敢跳的,疯羊刚才已经跳过半次了,看来是不会舍不得再跳一次的。
十七
黑母狼第七次走到离血顶儿两米远的地方,“欧欧”嗥叫着,张牙舞爪似乎马上要扑过来,可突然间又粗又馒的狼尾像舵似的一摆,身体一百八十度急旋,往小石山奔跑,一面跑还一面慌张地扭头朝后瞄着,活像屁股后面有十八支猎枪在追它,心虚气喘,模样儿狼狈极了。跑着跑着,两条前腿似乎被草根绊了一下,扑通摔了一跤,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条前腿瘸了,吊在半空中,成了可怜兮兮的跛腿狼,“欧欧”哀嗥着,艰难地走进小石山,不知怎的,又一下撞在一块石头上,大概把狼腰撞断了,身体弯得像只虾球,很滑稽地在原地转着圈,变成了断腰狼……
血顶儿羊鼻朝黑母狼哼了一声,仍站在山脊线咽喉似钓狭窄路段上,钢浇铁铸般地纹丝不动。它知道跛腿狼也好,断腰狼也好,都是假的,目的是要引诱它离开狭窄的路段,离开山脊线,追进小石山;小石山面积虽然也不大,但足够黑母狼周旋的;只要它一追进小石山,黑母狼就会腿也不瘸了,腰也不断了,比兔子还灵活,从山脊线夺路而逃。
别痴心妄想了,我是绝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血顶儿在心里说。别说黑母狼只是乔装成跛腿狼和断腰狼,即使口吐白沫变成一匹癫痫狼,或者翻起白眼变成一匹死狼,它也不会挪动半步前去看热闹的,除非它亲眼看见专门清扫腐尸的秃鹫把那对狼眼给啄了去,除非它亲眼看见红蚂蚁像块毯子似的盖满黑母狼的全身,它才会离开这条山脊线。
——我是一扇上了锁的门,你休想敲得开,骗得开!
——我以不变应万变,你有什么招术尽管使出来好了,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天有眼,在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的希望行将破灭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新的转机,把黑母狼关在了这座小小的三面都是绝壁的小石山里;它心里很清楚,黑母狼已陷入绝境,除非突然长出翅膀来,是无法从小石山上逃走的,而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飞狼的;小石山上没有树,也没有水,连老鼠都见不着,看你怎么活?
要么渴死,要么饿死,要么走过来和我扭成一团咱俩起摔进万丈深渊,来个羊肉酱拌狼肉酱,你喜欢怎么个死法,任你挑任你选好了,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血顶儿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守在山脊线上。它的脖颈被狼牙撕裂了一个大口子,虽然没伤着颈椎,也没被咬破动脉血管,但偌大的一块颈皮耷拉下来,气管、血管、喉管开展览会似的陈列出来,即使侥幸不得破伤风,也免不了会发炎溃烂;它的下半个身体被大血藤上的刺撕得稀烂,许多毒刺还留在皮肤里,即使能保住小命,也会变成一头体毛芜杂的瘌痢头羊。这样活着,和死又有多少差别呢。更重要的是,再也不能让黑母狼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危害奥古斯盘羊群了;黑母狼咬死了母羊猴戏,又咬死了奥古斯盘羊群一半的羊,新仇旧恨,血海深仇,必须偿还!
它知道,假如这一次让黑母狼得以逃脱,它再要让黑母狼上当,再要造成能和黑母狼决一死战或同归于尽的局面,是不可能的了;黑母狼一旦脱险,必然会用更狡猾更残忍的手段,以十倍的疯狂十倍的仇恨,对奥古斯盘羊群实施报复,奥古斯盘羊群真的会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为了群体能生存下去,它这一次要万无一失地同黑母狼拼个鱼死网破。
它已设想好了对付黑母狼的办法,无论黑母狼怎么引诱它,它都不会离开现在的位置一步,无论黑母狼在它面前怎么个扑咬法,它都不予理睬,它一定要等黑母狼扑到它的身上,它把禾杈似的羊角捅进黑母狼的身体,同时向旁边用力一蹿,带着黑母狼一起跳进万丈深渊!
同归于尽,确保能消灭黑母狼。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失,明丽的太阳变成了玫瑰红的晚霞,又变成了厚重的夜幕,日曲卡山麓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血顶儿觉得有谁在舔它背脊上的伤痕,扭头兰看,哦,是母羊金蔷薇。金蔷薇腆着大肚子,就快分娩了。妄为了它心爱的金蔷薇能平安生产,为了金蔷薇肚子里的小宝贝能平安长大,它这次也绝不能让黑母狼再活着逃出小石山。
金蔷薇湿润的唾液涂在它的伤口上,唾液有消炎清毒的功效,是盘羊一种传统医疗手段,很快,血顶儿就觉得身上火烧火燎般的疼痛缓解了,舒适与疲倦的感觉弥漫全身。
背后又有了响动,哦,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羊都来了,它们当然知道它已经把黑母狼“锁”在了小石山,所以放心地回到大霸岙。
是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从今以后不用再过小命吊在刀尖上的恐怖日子了,黑母狼必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一头公羊衔来一把青草,塞到血顶儿的面前;有一头母羊含着一口泉水,灌进血顶儿快干得冒烟的嘴;还有两头老羊自动地站到血顶儿身后,抻直脖子,警惕地瞭望对面黑黢黢的小石山,担当起哨羊的责任来。
血顶儿绷紧的心弦松弛了,吃了草,喝了水,饥渴的感觉也消失了,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眼皮上像涂了树脂,粘得睁不开;它太累了,与黑母狼搏斗了很长时间,又在山脊线上守了大半天,早已精疲力竭。它望望小石山,看不到黑母狼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兴许黑母狼也在睡觉呢,狼是习惯于白天活动的动物。现在离天亮还早,它想,它可以抓紧时间睡一觉的,养精蓄锐,明天就能精力充沛地对付黑母狼。羊群聚集在它的身后,奥古斯盘羊群不分白天黑夜都有哨羊制度,也用不着担心黑母狼会趁它睡熟的时候来偷袭它。羊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只要小石山有一点动静,哨羊就会使劲用羊蹄叩击石头,并发出报警的咩叫声,它就会醒过来的。
金蔷薇还在用舌头温柔地舔它伤痕累累的身体,它歪着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十八
绕花鼎决定率领羊群悄悄地离开山脊线,离开正在熟睡的血顶儿。
它是头羊,它要为整个奥古斯盘羊群的生存负责,它不能把种群的命运当做赌注压在血顶儿身上的。它觉得血顶儿与黑母狼此刻就像两个赌红了眼的赌徒,正在作最后的较量,谁输谁赢还是个未知数。是的,看起来,血顶儿守在山脊线上,黑母狼被锁死在小石山里,形势对血顶儿有利,但是,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狼的狡诈,不是羊可以想象的,黑母狼完全有可能再度化险为夷,冲出小石山,到了那个时候。奥古斯盘羊群就会被彻底葬送掉。
尽管血顶儿头上长着禾杈似的一对羊角,尽管血顶儿身上没有普通盘羊对狼的天生的畏惧与怯懦,但自从血顶儿对黑母狼挑战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非但血顶儿没把黑母狼消灭,反而使奥古斯盘羊群受到连累,遭到黑母狼毁灭性的报复。实践再次验证了这样一个真理:羊是没有办法与狼对抗的。
它不能孤注一掷,把宝押在血顶儿身上,绕花鼎想,退一万步说,就算血顶儿这次能侥幸把黑母狼收拾掉,奥古斯盘羊群仍没有从根本上摆脱濒临灭绝的境地;偶然的胜利会刺激血顶儿的虚荣心,会使疯劲儿加倍膨胀,会再次不自量力地去向豺狼虎豹挑衅,惹是生非,会再次给羊群带来灭顶的灾祸。
它身为头羊,必须找到一种能妥善了结奥古斯盘羊群与黑母狼之间恩怨是非的办法,把羊群带进正常的生存轨道。
不能再继续动乱下去了,奥古斯盘羊群只剩下三十几头羊,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它觉得,而今形势下,悄悄撤走哨羊,悄悄离玛开大霸岙,是为奥古斯盘羊群创造一个和平环境的最佳选择。
黑母狼最恨的就是头顶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血顶儿,现在羊群把血顶儿当做礼物送给了黑母狼,黑母狼自然就令平息怒火,化干戈为玉帛。
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不等于在出卖同类,它想,这是一种十分明智的丢卒保车的策略。牺牲一个疯子,挽救整个种群,这无论如是一笔利润丰厚的交易。从道义上说,也不存在什么障碍;是血顶儿导致了灾难,再用血顶儿来消除灾难,不过是两相扯平罢了。再说,一个疯子留在群体里,有害无益,干脆去掉,一了百了。就算这样做从感情上说有点……有点欠妥,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种群的生存是头等大事,种群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
它把准备悄悄撤走的信息用身体摩擦的办法,传递给了羊群,所有的羊都默默垂下头,之表示服从。这完全在它的意料之中,对它们来说,只要能脱离每天被黑母狼追杀的苦海,怎么都行。
它感到唯一棘手的是,母羊金蔷薇是否能顾全大局.割舍私情,跟着羊群一起悄悄离开。金蔷薇是血顶儿忠贞的伴侣,肚子里怀着的是血顶儿的骨肉,上次羊群撤出大霸岙迁移到螺丝湾去时,金蔷薇就独自留下来陪伴血顶儿,这一次,倘若金蔷薇仍违背众羊的意愿,不跟大伙一起走,或者更糟糕,在羊群开溜之际叫醒血顶儿,那么,它的计划就会流产。它绞尽脑汁,想出个有可能让金蔷薇忍痛割爱的办法来;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能行程得通,它没有绝对把握,但不能再拖了,它想,时间一长,血顶儿从睡梦中醒过来,一切就都晚了;成事在天,谋事在羊,有时候,是要靠运气的;但愿金蔷薇是头有理智有觉悟的羊。
绕花鼎摇晃着头顶那架硕大无朋的绕有两个大花结的羊角,在日曲卡雪山朦胧的雪光映照下,山脊线凝固的夜色中,画出一串白色的圆圈;这是绕花鼎在向它的臣民发布撤离的命令;正在站岗的两头老羊静悄悄地离开了哨位,散卧在山脊线四周的其他羊也默默地站起身来,无声地聚拢到绕花鼎的身后;绕花鼎则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正在给血顶儿舔理伤口的金蔷薇。
金蔷薇与其说是听到了羊群的动静,还不如说是凭着第六感感觉到了羊群的动静。它抬起头来,立刻发现左右两侧的哨羊不见了,它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所有的羊都垂着头站在大霸岙与山脊线交界的那片平地上,面对着它。
它茫然地瞪大羊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绕花鼎再次用盘成花结的羊角在雪光中画出一串惨白的圆圈。
金蔷薇恍然大悟,原来羊群想趁着血顶儿熟睡之际悄悄撤走,它很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是要把血顶儿拱手送交给黑母狼。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它叫心头,卑鄙,实在太卑鄙了!悲愤的火焰浓缩在它的眼睛里,它目光如炬,直射绕花鼎无耻的嘴脸,要拷问对方肮脏的灵魂。
——血顶儿为了替羊群除害,已经身负重伤,还坚守在山脊线上,而你,竟然要把它出卖给黑母狼,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绕花鼎用一种阴骘冷沉的眼光回敬金蔷薇。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你心里也明白,只有这样,才能使奥古斯盘羊群免遭灭绝。希望你能做一头识大体顾大局的羊。
——呸,你这是在向万恶的黑母狼摇尾乞怜。
——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你简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这两个字!
——只要目的是高尚的,就可以不择手段。
——你休想让我和你同流合污!
金蔷薇高高举起一只前蹄,就要用力往石头上叩下去,它要发出报警声,唤醒正在熟睡中的血顶儿,让绕花鼎罪恶的企图落空。
绕花鼎不动声色地将大花角往飞下沉了沉。
金蔷薇的前蹄快落到石面上了,突然,它的心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绑住了它哪只正往下叩的前蹄;它看见,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公羊母羊,包括头羊绕花鼎在内,都腿膝弯曲,一起跪倒在它面前。跪拜是一种在许多哺乳类动物中都通用的形体语言,用降低自己身体的高度,来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屈服,是卑贱者乞求得到宽恕的一种惯用手段。
所有的羊,不分性别,不分老幼,不分地位高低,通通跪倒在地,金蔷薇立刻感觉到一座大山压到了自己身上;不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是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一个群体能向一个个体集体下跪吗?它惶恐地看看羊群,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所有的羊分明都把它看成是可以拯救群体也可以毁灭群体的关键“人物”,这不等于把它放到火上烤,把它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吗?
——不不,你们快起来,你们别逼我,你们快起来呀!
羊群顽强地跪着,仿佛在说,你不答应我们,我们就永远不起来。
——天哪,你们这不是要逼我做同谋犯一起去杀害血顶儿吗?
七八头大肚子母羊,跪着用膝盖爬,爬到金蔷薇面前,雪光下,母羊们的眼里泪光闪闪,一片晶莹;有几头母羊还垂下头,费劲地舔自己隆起的腹部。
山野一片寂静,静得让羊揪心。于无声中听惊雷,金蔷薇清晰地听到了母羊们的心在嘤嘤哭泣,在向它哀乞:
——请看在还没出世的小羊羔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别叫醒疯羊血顶儿。
——请成全我想做个母亲的心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码吧。
——你也是一头快要做母亲的羊了,你难道就愿意你的小宝贝贝刚刚出世就遭受黑母狼的凶猛追咬吗?
金蔷薇高高举起的那只前蹄虚弱地放了下来。它可以不听绕花鼎的,可以不理睬哪些头上盘有大花结的公羊,但它却无力抗拒身怀羊羔的母羊们的哀求;它也是母羊,它也肚子里怀着小宝贝,它理解这些母羊的心情,对它们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肚子里的小宝贝争取到一个宽松安宁的生存环境;假如此时此刻它一意孤行,把血顶儿从睡梦中叫醒,万一这次血顶儿仍不能将黑母狼置于死地,明摆着的,这些母羊们产下的羊羔,又会成为黑母狼暴虐的牺牲品;这段时间,奥古斯盘羊群一共产下了九头羊羔,无一例外都被黑母狼残忍地杀害了。
可是,它又怎能把自己心爱的血顶儿白白送给黑母狼呢?
难道你想成为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
它最了解血顶儿,血顶儿绝不是什么疯子,而是一头具有开拓和创新精神的勇敢无畏的好公羊!
可是,奥古斯盘羊群几个月来确实由原来的六十多头锐减到了三十多头。
谁之错?谁之过?谁之罪?
天哪,它该怎么办?它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它的腹部一阵绞痛,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在黑暗中憋得难受极了,踢蹬着小腿,想出来了呢。它的预产期早到了,也有过两三次临盆的兆头,但世道艰难,天天被黑母狼穷追猛咬,它有意识地把分娩期往后拖延;与其让小宝贝一生出来就惨遭杀戮,还不如在它肚子里多待些时日,这样更安全些。母盘羊天生就具备调节分娩时间的功能,但是,调节的范围是有限度的,超出了限度,调节功能也就自动失效。它知道,最迟明天傍晚,它肚子里的小羊羔就要出来了,也挡不住。它也想要一个宽松安宁的环境。为了奥百斯盘羊群能生存下去,为了七八头大肚子母羊能平安生产,也为了它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不要一落下地就落入狼口,或许,它该割舍掉最珍贵的感情?
它肝胆欲裂,它欲哭无泪,它缓慢地举起羊腿,麻木地机械地一步步离开了山脊线。羊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静静地跟在金蔷薇身后。
用集体下跪软性威逼,效果还是蛮不错的,绕花鼎得意地想,但愿黑母狼能体会到奥古斯盘羊群的良苦用心。
金蔷薇犹如走在黏性极强的泥淖里,每一步都沉重而又艰涩。
山野静悄悄,一列羊群,在无声地移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十九
黑母狼睁开惺忪睡眼,抬头望望天,启明星刚刚升起,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它对自己能否活着逃出牢笼似的小石山,已经彻底绝望了。那头疯羊像钉子似的钉在山脊线狭窄的咽喉路段,它已无计可施。本来,它还指望挨到深夜,疯羊会因极度困乏而打瞌睡,它好趁机溜走,但它刚这样想,奥古斯盘羊群就摸黑回到了大霸岙,山脊线两侧,布满了哨羊,它只要一出现在羊的视界内,哨羊就会“咩咩”吼叫,无论那头疯羊是醒着还是睡着,它都没不有可能悄悄接近疯羊的。它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它是在劫难逃了。这没什么,它想,它杀死了九只小羊羔,血祭自己的三个小狼崽,它还咬死了十几头成年盘羊,也差不多够本了。它饥渴难忍,心想,反正免不了要和疯羊一起坠进深渊的,早晚都得死,还不如少受点活罪,早点把事情了结掉。它死,也一定要拉着疯羊垫背。它不能等饥饿把自己折磨得狼不像狼鬼不像鬼,浑身虚脱乏力,再去扑疯羊;真要这样的话,万一自己因为极度虚弱没能咬住疯羊与疯羊一起坠下深渊,而是被疯羊用禾杈似的羊角捅下深渊,让杀子仇敌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它决定等明天早晨旭日东升时,就迎着火红的太阳,披一身灿烂的朝霞,昂首阔步走向疯羊,大气磅礴地朝疯羊扑过去;反正是活不成了,还不如挑个能衬托它光辉形象的好时辰,死它个轰轰烈烈,死它个光彩夺目。
主意已定,它卧在草丛里睡着了,
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然把悲剧睡成了喜剧。
醒来一看,天色尚早,太阳还躲在大山背后睡懒觉呢,肚子倒咕咕饿得慌,差不多快饿得眼冒金星了;小石山上连只老鼠也找不到,真是座名副其实的死牢。穿过那条百把米长的山脊线,倒是有许多美味可口的盘羊,遗憾的是让那头羊角比刀剑还锋利的疯羊把守着路口,它过不去,自然也就吃不到。那就看看吧,看虽然看不饱,但望梅止渴,多少总能缓解一些饥饿感。
它睁大眼睛朝山脊绒望去,老天爷,它看不懂啦,山脊线两侧的哨羊,不见了,站在山脊线后面那块空地上的奥古斯盘羊群,也看不到了,只有那头疯羊还孤零零地躺卧在山脊线上。这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羊群就是要到其他地方去吃草,也应该等到天亮再走哇。它怀疑是自己饿昏了头,看花了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再看,启明星和雪光的双重映照下,山野一片银白,能视度很高,确实看不到一只羊的影子,它唯恐自己的眼睛会骗它,便抬起鼻子耸动鼻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它正好处在顶风的位置,风把对面的气味源源不断地送进它灵敏的鼻孔,它闻了又闻,除了疯羊,没有任何别的盘羊的气味。
莫非是那头疯羊死了,死牢的门自动敞开,羊群这才离去的?这不太可能,疯羊虽然被它咬破了颈皮,但并没受致命伤啊。它轻轻走到山脊线,又轻轻沿着山脊线径直走到离疯羊十几米远的正前方,疯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仔细听听,声调均匀有力,平稳起伏,是熟睡状态发出的鼾声,这家伙正睡得香呢!
莫非奥古斯盘羊群在唱空城计?不不,疯羊已经把它关进死牢了,唱空城计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奥古斯盘羊群要趁着疯羊熟睡之际全体离去呢?难道盘羊们是有意要救它这匹狼?不不,羊救狼,千古奇闻,它才不会那么天真呢;再说它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杀死了那么多的羊,假如意念可以杀狼的话,它早就被这些羊碎尸万段的。
这事怪得不能再怪了,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但再怪的事情,也应该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的。天底下的事情都贯穿着一条因果链,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结果。它想,只有这样解释才符合逻辑:羊群被它无休止的追咬吓破了胆,也像它一样,把头上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看做是招惹灾祸的罪羊和疯羊,要铲除祸根,把熟睡中的疯羊当做媾和的礼物送给了它。
这是它梦寐以求的最喜欢的礼物,不要白不要。
它要抓紧时间以最佳方式来接受这笔“礼物”,不然等到疯羊醒了,“礼物”就会变成可怕的“战神”。它略一思索,疾步走到疯羊面前,将尖尖的狼嘴照准疯羊的喉管和颈侧的动脉血管,用足所有的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这很容易,疯羊歪仄着脑袋睡得很熟,被撕咬开颈皮受了伤的一侧正好暴露在外面,好像老天爷故意要让它咬方便。
血顶儿正做着一个好梦,黑母狼被它尖利的羊角捅了个正着,狼心狼肺狼肝狼肠流了一地,然后一失足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摔成一摊狼肉酱。天空飘来一朵祥云,它举目望去,母羊猴戏站在五彩云霞里,用亲切的眼光凝望着它,“咩咩咩”,用柔和的叫声呼唤着它,它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轻,像云一样升腾起来,投进母羊猴戏的怀抱……
突然,它觉得自己的脖颈一阵刺痛,像被大黄蜂蜇了一下,不不,比被大黄蜂蜇要疼得多,还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它被疼醒,睁开眼,黑母狼凶神恶煞地站在它面前,那张臭烘烘的狼嘴像把铁钳;卡住了它的脖子,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的,它想,黑母狼又不是什么隐身狼,能瞒过哨羊的眼睛走到它身边来,四周静悄悄,没听到羊群报警,也没听到羊群喧哗,哦,它知道了,它此刻正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醒醒吧,它不愿噩梦缠身;醒醒吧,噩梦醒来是早晨。
它闭起眼,让噩梦从脑子里溜走,然后又怦地睁开眼,它想,它该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了,它该看到站岗的老羊忠诚地守在哨位上,看到众羊站在它身后的空地上,看到母羊金蔷薇正用温热的舌身头舔它背脊上的伤口;遗憾的是,它仍旧只看到黑母狼那双燃烧着复仇毒焰的绿莹莹的眼睛,脖颈仍然疼得要窒息,它吃力地睁圆眼,朝四面张望,除了面目狰狞的黑母狼,一只羊也见不到。假如这不是梦,它要按照照既定方针,带着黑母狼一起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它想,它挣扎着要站起来,它的羊蹄在地上踢蹬了几下,突然,它觉得被卡得死死的脖颈一阵松快,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一种绷紧的身心突然松弛的惬意,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不想动弹,像全身叮满了瞌睡虫似的,有一种嗜睡的感觉;一股红色的液体从它的颈侧像条小溪似的往外流,脑袋软耷耷地落在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它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像是被黑母狼咬断了脖子,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的,它想,即使其他羊弃它而去,它心爱的母羊金蔷薇也一定会忠心耿耿地守护在它的身边的,与它同生死,共患难;它这一定是噩梦还没有醒来,它想,这一定是梦中的恐怖。它再次闭起眼,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可它的眼皮,再也没能睁开来。
黑母狼不断地用爪子撕扯着血顶儿那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它恨透了这对羊角,曾经像穿冰糖葫芦似的挑死了了它的一窝小宝贝,它索性把羊头给咬了下来,连同那两支羊角,一起扔进万丈深渊,但愿这世界上,再也不要有长着这等羊角的疯盘羊。然后,它开膛剖腹,大口嚼咬那颗鲜红的羊心,味道好极了,不仅满足了它肚子的饥渴,还满足了它复仇的欲望。
吃饱喝足后,它伸出长长的狼舌舔着沾在嘴角的脸上的血丝,阴森森的狼眼遥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虽然看不见什么,但它知道,奥古斯盘羊群肯定就躲在某座山峦的树林里,它只要嗅闻着草叶上的羊膻味,跟踪而去,就能找到羊群,但它放弃了前去追杀的念头,它吃饱了,还剩大半只羊,够它吃两天的,没必要那么着急地现在就去猎食。大仇已报,它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了。留着活羊比留着死羊好,死羊时间放长了会腐烂,活羊时间放长了不仅不会腐烂,还会生下小羊羔,使羊肉增值。舆古斯盘羊群是它活的粮食仓库,它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去取就行了,活杀活吃,鲜美无比。
要不是这头疯羊杀了它的小狼崽,它是舍不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奥古斯盘羊群一半的羊都宰杀掉的,它这是在糟蹋自己的财产呢,好心疼啊;现在,仓库只有过去的半大了,该适当地节俭些,不能再挥霍浪费了。它衷心希望奥古斯盘羊群能多多繁殖,粮食仓库总是越大越好的。
希望奥古斯盘羊群兴旺发达,在这一点上,黑母狼和绕花鼎的心愿是一致的。
二十
奥古斯盘羊群终于摆脱了种群灭绝的危机,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大肚子母羊们平安地生下了小羊羔,羊们再也不月整天提心吊胆地疲于奔命,羊群的数量很快由三十多头上升到四十多头。一派和平安宁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然,并不是说从此就不再有狼的骚扰和侵袭,隔一段时间,黑母狼还是会光顾奥古斯羊群一次,狼嘛,总改不了吃羊的本性的,但比起血顶儿在世时黑母狼不分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追杀来,羊的生存压力毕竟要小得多,羊的日子过得也毕竟要轻松得多。
尤其重要的是,黑母狼完全遵守传统的狩猎规则,一次只逮一只羊,一旦得手,便很自觉地停止追咬,这使得狼害对绝大多数的羊来说,无非是一场比体力比耐力的赛跑而已,只要不是生命衰微得跑不动的老羊,只要不是病残的羊羔,一般来讲是不会落入狼口的。这种赛跑是一种淘汰赛,汰劣留良,对羊群整体利益而言,损失是微乎其微的。
最让绕花鼎感到欣慰的是,经过这么一场巨大的动乱,羊们道德回归,价值回归,重新把艺术型的圆润的盘出花结的羊角视为雄性美的象征,不言而喻,把违背盘羊天性的拉直的羊角视为丑的标志,它绕花鼎的威信越来越高,地位也越来越稳固。再也没有疯子把好端端的弯角塞进电击石去故意弄直了,相反,那些角形弯得不够圆花结编得不够大的公羊,都找一些歪脖子小树,努力把自己的羊角弯得更潇洒漂亮些。盘羊的传统文化得到了发扬光大。
再也没有羊疯疯癫癫地去向食肉兽挑衅了,那天黄昏,羊群在从牧场归来的半路上,又遇到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崽。巧极了,母狼刚巧又不在,那窝小狼崽出于它们的反动本性,跟在羊群后面嘲笑谩骂。羊们都像耳聋了似的不予理睬,闷着头加快步子走自己的路,充分表现出了羊善于忍耐的传统美德。
只有一件事,绕花鼎心里不怎么舒服。母羊金蔷薇生下两只羊羔,断奶后,一天早晨,金蔷薇突然离开羊群,离开刚刚能独立生活的两只小羊,跑到那条山脊线去,站在疯羊血顶儿被咬死的地方,不吃不喝,站了整整三天三夜,然后悲怆地长咩数声,纵身跳进万丈深渊。如此轻生,怕也染上疯病喽。
金蔷薇的死,不过是大动乱后的一个小余波,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漫漫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很快就被羊们忘掉了。
生活有它自己的滑行轨道,这是任何羊也改变不了的。

